魔窟刷装备:【辛亥逸事】绅士的败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7:19:04
如果说四川独立是一场“袍哥革命”,陕西独立是一场乱哄哄的“袍哥造反”,湖南的独立,则是另一番模样。湖南绅权特重,不过单就辛亥年说,湖南的绅权大有衰落之势,湖南士绅、谘议局内部推举的都督黄忠浩,居然被会党或巡防队的代表轻易否决,还直接送上了断头台。光复后选出的都督、副都督,也与士绅界毫无关联。

1911年10月22日,湖南起义新军占领长沙城,成立湖南都督府。图为起义军缴获的清军城防炮。
文_杨早(文化学者)
辛亥逸事之七
百年前的10月10日,武昌城数声枪响,一场仓促的起事意外成功,催生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本刊特辟“辛亥逸事”栏目,以讲故事的方式,再现辛亥革命发生前后的细节,勾勒出中国百年历史进程的线条。已刊发系列文章《让子弹飞》、《三位北京客的辛亥年》(上下)、《天下未乱蜀先乱》、《袍哥革命》、《断了皇帝的后路》。敬请垂注。
“辛亥革命的一课”
在九岁的小学生沈岳焕眼中,这些天明显跟往日不同:叔父红着脸在灯光下磨刀的情形,真十分有趣。这孩子一时走过仓库边看叔父磨刀,一时又走到书房去看爸爸擦枪。他不明白将发生什么事情,但却知道有一件很重要的新事快要发生。
第二天醒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家里人的脸色都白白的。一数,家中似乎少了人,几个叔叔全不见了。只有父亲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沈岳焕上前问:
“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没有?”
“小东西,莫乱说,夜来我们杀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几千人!”
革命在长沙取得成功之后,湖南境内各地相继宣告独立,只有湘西辰沅永靖等地,由于地处一隅,顽抗到12月底,到次年1月初才宣告革命成功。从1911年10月27日起,湘西凤凰厅的城防军与光复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攻防战。
凤凰厅苗变频仍,有清以来即为军事重镇,防御极严。光复军人数虽多,但以弱攻强,自然讨不了好。尤其当他们被打败后,各乡苗人中的土官,又从后面袭击,拿下人头解城请赏,故而景况十分惨烈。
好在沈岳焕自小就看衙门杀人,不怕死人,于是由一位长身四叔带他去看人头,于是一幅颜色鲜明的图画展现在九岁小孩眼前: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从城边取回的几架云梯,全用新竹子做成。云梯木棍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稀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把头割下。”(《从文自传》)
听说人头共有四百一十个。沈岳焕听大人们低声闲谈,也不太懂,大约是城中绅士与城外攻城部队早就约好了,主要攻打道台、镇台两个衙门,当时却因城里军队方面谈的条件不妥,没有接应,误了大事。
沈岳焕当然不知道,没有谈妥的条件,主要为“是否保护商人”,光复军不敢保证纪律,城里的官兵不敢放他们进来,再加上光复军分为三支,相互之间联系失灵,终于溃败。史载此战光复军折损一百七十余人,那么其他的人头,显然是杀民充匪请赏的惯伎。
造反已经失败了,而杀戮刚刚开始。城防军将城内布置妥当之后,就派兵分头下乡捉人,捉来的人只问一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捉来的人太多,有的既没剥衣服,也没用绳子绑上,赶到城外,居然就混进看热闹的人群中走掉了。但大多数人从乡下被捉来,糊里糊涂还不知道究竟,直到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方觉得不妙,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赶上去一阵乱刀砍翻。
这样的画面每天都在上演,每天大约杀掉一百个。延续了一个月,方才渐渐减少。天气寒冷,不怕尸首腐烂生疫,再说也来不及埋,又或许可以用以示众,河滩上总是躺着四五百具尸首。
沈岳焕日日上城头去看对河杀头,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看谁能数清河滩上死尸的数目。后来又增添了一种新花样,就是去天王庙看犯人掷筊。因为抓来的人太多,杀得本城绅士都开始心寒,不得不创了一种摇号制度,将犯人牵到天王庙神像前,掷竹筊,只有全阴双覆,才杀,一阴一阳或全阳,都开释。沈岳焕混在小孩中,“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付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也忘不了”。
这些画面就这样留在沈岳焕脑海里。他对革命的印象,就是杀人,杀戮那几千个无辜的农民。
到得第二年年初,凤凰终于光复。虽然省城长沙早已宣布独立,却要等到凤凰光复电报来到,“大街小巷鸣锣宣传,人心大定”。
革命引发了如许的杀戮,但革命本身却算平和。镇守使、道尹、知县,只要肯离境就可保无事。除了沈岳焕的一个表哥,从苗乡回来,在全城开会时,打了县知事一个嘴巴,引得全场笑闹,弄得大会几乎开不下去,凤凰这座兵多于民的小城几乎没什么变化。
然而沈岳焕的心中却死死地记住了那几幅颜色鲜明的画面,血淋淋,红艳艳。后来他说,这是“辛亥革命的一课”。1923年8月,沈岳焕来到北京,他向一位亲戚解释他为何要远离故乡:
“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对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个愚蠢残忍印象,什么都学不到。……被杀的临死时的沉默,恰像是一种抗议:‘你杀了我肉体,我就腐烂你灵魂。’”
这个从小惯看杀人、从军六年的年轻人,带着脑海中无数颗人头的记忆,离开了人命如草芥的边城故乡。他改了名字,叫做从文,打算用手里的笔,为那上万具被杀的肉体,存留他们的灵魂,抗击这世间枉杀的愚蠢与残忍。
小曾国藩被杀了头
国民党大佬吴稚晖1920年在长沙做“市民演讲”时,这样归纳湖南的特产:“你们湖南,只有两大出产,第一,是兵;第二,是革命党。”不管是兵,还是革命党,都需要一往无前的精神。
具体到清末民初这一段,则1925年长沙《大公报》一篇文章说得最透实:“猛进是其长,而躁进则其短;倔强是其长,而偏激则其短。敢为天下先而自己复立脚不定。譬如清末迄今,倡革命者湖南人最猛(黄兴),而反革命者湖南人亦不弱(黄忠浩以身殉);倡帝制者湖南人为首(杨度),而推翻帝制者亦湖南人为首(蔡锷)。”
这篇文章发表时,民国已经开张了十四年。黄兴、蔡锷,都变了伟人铜像,杨度搞了筹安会,学禅学佛了一大圈,此时已加入中国国民党,尚未加入中国共产党。只有黄忠浩这个辛亥年就被杀了头的“反革命者”,居然还能被湖南人记得,倒也算一个异数。
黄忠浩是湖南黔阳人,出身是“优贡生”,秀才里的尖子,后来捐了个内阁中书的小官,便“主沅州讲席”,说明学问不坏。他以书生起家,却转而带兵,因此自许为曾国藩第二。历任湘抚如赵尔巽、陈宝箴,都很赏识他。甲午中日战争前,黄忠浩调入湖北,张之洞对他也相当赞许,虽然没有打过洋人,但扫荡各地乱民,屡建功劳,治军讲究“不扰民,不怕死,勤操练,戒轻浮”,人称其军为“忠字旗”,确实有几分曾国藩时代湘军的风采。
黄忠浩一直做到广西右江镇总兵,又署四川提督。告老还乡后,以绅士身份,办湖南省教育会,有听过他演说的人称,黄忠浩主张“图富强以抗敌,兴教育以新民”,以及修治洞庭、振兴农业,在湖南讲新学的人群中,颇有名望。
而且,黄忠浩还是湖南矿业界的领袖,他在沅州开金矿,“是为湘有矿务之始”,办教育的同时,又兼任湖南矿务总局中路总办。保路运动兴起,他也是反对铁路国有政策的一员。学术、军事、教育、实业,晚清诸重要领域,黄忠浩样样皆能,这样的人,放眼湖南,大概也没有几个吧。
如果没有武昌事变,黄忠浩也许就会在长沙一直讲新政,办教育,兴实业。即使大清覆灭,他也许会当遗老,也许不会,但多半不会被当做湖南的头号反革命写进史册。
武昌之乱,起于新军。以两湖地理之近,唇齿相依,当然唇亡齿寒。而且大把的湖南人在武汉闹着革命,不用脑子都知道他们一定会派人潜回湖南,鼓噪新军,制造第二个武昌,再反过来支援湖北。
巡抚余诚格一收到武昌的消息,立即谋划如何防范新军。湖南新军镇统萧良臣是北方人,部下不太服从他。既然余巡抚的几位前任都相信黄忠浩,那么,让他来当巡防队统领吧!
余诚格让黄忠浩统军,并非只是看中他谙熟军事,更重要的原因,是黄忠浩为长沙知名的绅衿。湖南绅权之重,天下知名。起用黄忠浩,便于与长沙士绅沟通,只要这些绅衿不插手革命,单凭新军和会党,余诚格有信心弹压得住。
黄忠浩也确实很能帮余诚格的忙,打算把新军打散,分配到湘西等地,让地方武装牵制他们,再调精悍著称的“镇筸兵”过来长沙。长沙绅衿也很买黄忠浩的账。湖南谘议局议长,与谭嗣同、陈三立并称“湖湘三公子”的谭延闿公开发表谈话称:“文明革命与草窃互异,当与巨家世族、军政长官同心协力而后可!”巨家世族,他自己就是,军政长官是谁?黄忠浩也。绅衿们请黄“宣布革命,自任都督,以维桑梓”。新军中也有劝进者,声称可以推举黄为援鄂总司令。
据说黄忠浩对于众绅衿革命的提议,也并非全不动心。他派出一名亲信往汉口前线打听战事消息,有人说,如果民军能占领武胜关,扼住南北交会要道,说明清廷大势已去,那他也不妨采纳“众绅推挽之意”,实行革命。
然后武昌事变四天过去了,黄忠浩得到汉口电报,称清军大举南下,武胜关安然无恙。于是他改变了暧昧的姿态,忽然以“曾文正公”自居,他的幕僚也自称“左文襄公”,这是要替大清守住湖南这片要冲,预备当中兴名将了,即使不成功,也要为清廷尽忠。
10月22日,长沙新军攻破抚台衙门,发现余诚格换了便服,正准备逃跑。谘议局推举出的两位绅士黄翼球、常治当即上前劝说:“今日之事,宪台还不知道吗?我们特来恭请宪台到军政府去办事。”余诚格惊问:“军政府在哪里?”黄翼球说:“在谘议局。”余诚格很犹疑,道:“这又怎么对得起皇上呢?”常治冷笑一声:“什么皇上!是一个这样长的小孩子,他晓得什么!”说着用手比了比一尺左右的长度。
接着黄翼球与常治力劝余诚格出来主持大局,还以黎元洪为例说服他。余诚格总是推三阻四,末了说:“此事太重大了,各位请坐,休息休息,等我到里面和家父商量商量。”两位绅士及随同新军居然也就放余巡抚进去内堂。当然,余诚格立即从抚台衙门左侧的一个缺口逃了出去,逃到了湘江中的日本军舰上。
当同盟会的焦达峰(长沙起义首领,光复后任湖南都督)等人进入抚台衙门时,巡防队的士兵不仅不阻拦,反而举枪行礼。他们走到后门,发现有人穿着补服,骑马仓皇而出,这时有巡防队士兵故意高喊:“我们统领来了!”顿时一群新军、会党一拥而上,将之刺于马下。那人大叫:“我不是黄忠浩!我不是黄忠浩!”哪里有人听他,一径推到天心阁的城楼上斩首。
在绑缚推搡的过程中,就有人用拳击黄,有人打黄的耳光,还有人用刺刀在黄身上乱刺。这些根本不认识黄忠浩的士兵,何来那么大的仇恨?是公仇还是私怨?不得而知。黄忠浩被绑送到城楼上,已经只剩了半条命,再被砍下头颅,悬在城门上示众。
据称谘议局本来已经内定推举黄忠浩为湖南光复后的新都督。可是,当谘议局、巡防军、新军、会党几方代表开会时,巡防军一名代表徐鸿斌突然提出“杀统领黄忠浩为交换条件,否则巡防队即不加入”,谘议局方面只好勉强答应。
湖南军政府当天的布告里,有“兵不血刃,商民交欢”之语。这可以算是事实,光复当日,整个长沙才死了四个人,都是清廷不肯投降的官吏。黄忠浩是其中位置最高者,其实他与余诚格一样,本可以不死而走。造化如此,从可能的湖南都督到悬于城楼的头颅,黄忠浩证明了湖南人的倔强。
1903年,清政府颁布新学制,为科举制的废除做准备,大量新学在各地兴起。这些新式学校是传播各种革命思想的温床。
黄忠浩,湖南士绅、谘议局内部推举为都督,被会党、巡防队的代表否决,还直接送上了断头台。
绅士靠边站
湖南绅权特重,这是清末的常识。这种士绅的特权,跟湘军因洪杨之乱崛起有关。平定洪杨之后,朝廷担心湘军尾大不掉,动手遣送。那些起于行伍的湘军官兵,带着天大的平逆之功,以及从各地搜罗的珍宝金银,回到湖南,变成硕大无朋的士绅集团,外有奥援,内结同党,有几个地方官敢拿顶子去跟他们拼?
不过单就辛亥年说,湖南的绅权大有衰落之势。地方上还算好,如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当过军官,在凤凰素有名望,湘西光复,他是主事者之一。湘西光复后,“地方一切皆由绅士出面来维持,我爸爸便即刻成为当地要人了”。
省城的景况却不大妙。试想谘议局内部推举的都督(一说统制)黄忠浩,居然会被会党或巡防队的代表轻易否决,还直接送上了断头台,则士绅的势力对长沙革命的控制力之弱,可想而知。
这一层,可以归结为1910年抢米风潮的余波。
抢米风潮,表面上看是官民冲突。湖南大荒,米价腾贵,官吏又无所作为,导致长沙市民黄贵荪一家四口跳老龙潭自尽,引发市民骚动,而巡警道赖承裕面对民众时说的“一百文的茶有人喝,八十文一升的米就嫌贵”,成为长沙抢米风潮的直接导火索。
赖承裕后来说,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而是湖南巡抚岑春蓂在德律风(电话)里对他的训话,赖不过转述而已。无论如何,官吏处理不当,激成民变,是可以肯定的。
然而事后湖广总督瑞澂、新任湖南巡抚杨文鼎会奏的折子,对巡抚岑春蓂、藩台庄赓良等地方文武多有维护,对当地士绅则大加打压。他们向朝廷表示:湖南米价调涨,正是由于王先谦、叶德辉等士绅垄断粮市,囤积居奇,而且在官府下令禁运粮食出省后,还联合洋人大量运粮出省,导致湖南遭遇空前粮荒,全省公私存米,不足两月之食。米价往日不过二三千文一石,1906年水灾时,也不过四千余文,此时却高达七千文以上。官方调查认为,正是士绅的囤积,加上长沙市民与洋人的日常冲突,才导致抢米风潮演变成反洋人、反新政的暴动。
湖南官员的报告里要求,将长沙士绅王先谦、叶德辉、杨巩、孔宪教,即行革职,“从重治罪”。折子还说“现值朝野筹备宪政之际,正官绅协合进行之时,如任听此等劣绅,把持阻挠,则地方自治,恐无实行之望”。
这种要求被朝廷采纳了,湖南绅权遭到了空前的打击。余波所及,即使开明士绅一派,也不免于难。湖南谘议局议长谭延闿带头上奏,认为“湘乱由官酿成,久在洞鉴,事前湘绅屡请阻禁、备赈,有案可查”。但上谕批复是“谘议局职司立法,不宜干预地方政事”,等于是驳回了。
街头的风评也很不利于士绅。一首竹枝词责骂他们:“事变发生,议员满堂,噤若寒蝉,无一仗义执言之人。”更重要的是,抢米风潮中,民众不仅焚烧了衙署、教堂,还焚烧了不少学堂。这反映了民风保守的湖南对“新政”的不满。连驻长沙的日本领事都观察到了这一点。他向本国政府报告说:“焚烧学堂的意义在于:近年来,为了解决教育经费的巨量开支,地方百姓的负担大为加重。新政引起通货膨胀,使米价激剧升腾,但是,穷人子弟并未在新学堂里得到任何好处。”
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绅权特重的湖南,辛亥举事的主力却是会党与新军,谘议局在其间的作用,甚至远远比不上武汉与成都,而光复后选出的都督、副都督,居然与士绅界毫无关联—当然,这种状况并没有维持多久,绅权的力量并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