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电压在线监测装置:之江轶事(荒唐年代)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23:39:56

之 江 轶 事

(又名:荒 唐 年 代

 

 

周  建

 

 

 

第三章 初中招生的春风吹遍全城

                                                          任学秋恐与此失之交臂

 

旧时之江县城的格局,是一横一纵两条大街,在城中心形成一个十字口。这两条大街把县城分割成四大方块,每一块又由一些小街切割、联结,形成棋盘似的网络。解放前,这两条大街的尽头分别与四道城门相接;解放后,人民政府拆掉城门,在城墙原址上修建了一条环城公路,把城内两条大街的四个尽头连成一个整体;这条环城公路在绕城一周后,又延伸到江边,建成了一个车渡码头,通过汽车渡轮把之江城与外界紧紧连在一起。

初中招生的消息像一缕春风吹遍了之江小城,吹遍了网络中的每一个小格,在全城市民心中引起了不可言状的激动。近段时间以来,初中招生成了之江市民议论的中心话题,以至人们见面问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什么时候报名?  在哪里报名?”  要知道,自从 “文革”开始前初中招过一批新生以后(这批学生应该六九年初中毕业,通称“六九级生”,他们还未来得及真正过上初中生活,就已经“毕业”,并将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四年来之江县城初中就没有招收过新生。当年之江县城城内只有四万来居民,竟积压了二千余名小学毕业生。按当时每个家庭平均人口五人计算,之江县城就那么八千来个家庭,就是说,每四个家庭就有一名小学毕业生失学在家;换句话说,就是这批少不更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得在家里等待着出路。这是怎样严重的社会问题!虽然在那个年代,知识似乎已被批臭了,知识分子也被打入了另册,但头脑稍微清醒一点的人在心里都明白,人们脑袋不可能永远狂热下去,眼前的狂热只是一个过程,只能保持在一定阶段。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能拿口号当饭吃,不可能单凭“革命”口号去搞建设,更不可能因愚昧而立于世界之林。因此,人们不管在口头上呼喊着怎样激进的口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把知识和知识分子批判得一钱不值,但在他们的心底,都充满着对知识的渴求;都希望自己的后代接受人类最优秀的文化科学知识的熏陶。可以说,初中停办的这几年,有多少家庭在焦虑着,苦恼着,也在期盼着。现在人们终于看到了希望,也就看到了未来。真是“久旱的禾苗逢甘淋,点点滴在心”!

人的心思真是难以理解。就在一、两个月前,人们还在为孩子的读书问题而焦虑。现在这个问题有了解决的希望,人们又开始关心起自己的孩子将来在哪所学校就读了。位于城西的红旗小学初中部定在原之江中学旧址办学,环境条件当然优于在东城原民办中学校址办学的红光小学初中部。而且据说从农村回城的原之江中学教师绝大部分安排在红旗小学初中部任教,其师资力量自然也要优于红光小学初中部。因此人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进入红旗小学初中部就读。当听说县里决定以城中心“十字口”为界,按学生的居住地入学,住西城的入红旗小学初中部,住东城的入红光小学初中部时,人们表现出完全不同的心态。住在西城的人当然很高兴,而住在东城的人则意见颇大。据说有人已向县革委提出了意见。县革委的答复是:这样做是为了方便学生就近上学;县革委要大家相信,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无产阶级新型学校都能培养出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事情提高到如此境界,人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好在中国人都有一种特殊能力:说得好听一点,是最能自我安慰;说得难听一点,是都有一种阿Q精神。因此人们回过头来一想,孩子能够上学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点点不合理,就算是一丝无关大局的瑕疵吧,--东城大部分居民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大度地接受了这一现实。

在之江县城西南方块中有一条叫做“反帝路”的街道,那所著名的之江中学初中部--以后将改称为“红旗小学初中部”--就座落在这条街上。其实“反帝路”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儿,而叫“重阳街”。这“重阳街”因何而得名,已无从考查。猜测起来,大约这条街是在农历九月初九开工或完工,或者是为了表示尊重老人,或者简直就是历史上某位县大老爷或社会名流兴之所至而命名:总之“重阳街”这个街名原本并没有任何政治色彩。但“文革”初期,一批具有敏锐政治洞察力的革命造反先锋就发现了“重阳街”这个名字中暗含的重大政治问题。“重阳”和“崇洋”不是谐音吗?  这难道不是要中国人崇洋媚外吗?   这是典型的卖国主义,洋奴哲学!你要叫我崇洋,我们革命造反派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把它改名叫“ 反帝路”!

在“反帝路”上离之江中学不到二百米的地方,有一处临街院落,居住着十来户人家。院落的房屋全是当地常见的土木穿斗建筑。房屋的主体全部由木料互相支撑对接而成;墙壁是用竹子破成宽一寸许的竹块,编成基架,然后再在基架上抹上拌有稻草节的泥浆,待泥浆干后再抹一层石灰而成,--这种墙并不承重,当地人称它为“照壁”——也许该写作“罩壁”,笔者实在拿不准,存疑——,这种墙壁修建时虽然简单,但却不经风雨。这不,院落里的房舍墙壁大都斑驳得不成样子,似乎稍一用劲,便可推倒似的。

在院落靠街的一侧,有一处一进两间总共大约二十平米的住房,里面住着一对母女。这房子外间是厨房,里间是卧室。但可以明显地看出它目前的格局并不是它的原始面貌,而是由一个大间分隔而成:房间的隔墙是用一些破砖头胡乱砌成的,且仅有一人多高;墙上没有涂抹任何墙面材料,绝对的破砖烂泥的原汁原味,只不过在卧室一侧用旧报纸进行了表糊。

这家的男主人早已去世,女主人是当然的一家之主。但这个一家之主身上却戴着沉重的枷锁,使这家人在众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在解放初期,只有二十多岁的女主人不知什么鬼使神差,加入了反动会道门--一贯道,后被定为“坏分子”,判管治一直到现在。她姓丁,因为脸上布满出天花后留下的麻子,人们都叫她“丁麻子”,以至她的大名“丁书奎”倒没有几个人知道了。--在那个时代,人们对“阶级敌人”是不会客气的,也就绝对不会理会她的所谓人格尊严。

这丁书奎虽然长着一张令人生厌的麻脸,但从脸型、五官的轮廓看,从她的身段看,如果不是那可恶的天花,她绝对是一个美人坯子。即便如今她身上戴着沉重的枷锁,但从背影看,你绝对看不出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倒像是二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她的这种遗传基因在她女儿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她的女儿任学秋今年十五岁,虽然早已小学毕业,但由于“文革”耽误,女儿至今无缘进初中学习。虽然任学秋有一个“管治分子”的母亲,精神上的压力和政治上的歧视伴随着她的成长,但这并不能妨碍她青春的发育。年方十五的她已经亭亭玉立,身高已长到了一 米六以上,且上下身比例恰到好处,完全符合“黄金分割率”的要求,使人怎么看怎么舒服、顺眼。她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形,皮肤白皙而细腻,好像被人稍一用劲就会被碰破似的。两条柳叶眉下的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黑而明亮的眼珠清澈见底,人们似乎能够从她的眼睛看透她心灵的一切。古人用“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来形容女性的美丽,这用到任学秋身上一点也不过分。

这会儿任学秋正在用鞋夹板纳鞋底,--这是为附近一家军用鞋厂加工的。她一边纳鞋底,一边和母亲讨论着自己上初中的事儿。看来母亲似乎不同意任学秋上学,任学秋噘着嘴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妈,我要继续读书,我要上初中。”任学秋一边用锥子锥着鞋底,一边对母亲说。

其实从心底来说,母亲是希望孩子继续读书的。丁书奎并不是一个愚蒙女性,她也读过书,在求学时她成绩还不错,知道中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她虽然是“管制分子”,但作为母亲,她怎么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多读一点书,多掌握一点文化科学知识!--在这一点上,天下的父母亲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不管他们在生活中有多么倒霉。但作为她这样的家庭,丁书奎心里不能不有种种顾虑。--而这些顾虑又不能给女儿挑明。

“你已经十五岁了,还读什么初中呀,人家笑话。”母亲正在为午饭准备菜。听到女儿的话,她一边择菜,一边低声说,声音像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

这不是理由的理由显然无法说服女儿。任学秋不满地瞥了一眼母亲说:“十五岁又怎样了呀,人家县革委规定凡是六七年以后小学毕业,不满十六岁的都可以读书。话又说回来,我十五岁还没该初中又不是我的错,我还不是被耽误了的;再说了,十五岁读初中的又不是我一个,哪个笑话我呀!”

听女儿居然说出“我还不是被耽误了”这样的话,母亲心里不由一阵惊慌。你被谁耽误了?  让别人听到了还不分析出一大堆政治问题呀?  不被说成“恶毒攻击”才怪,我还能活吗?  你这不是给你妈妈添乱吗?!

“你这娃娃,怎么这么口没遮拦,什么耽误不耽误呀?  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你到学校会被人欺侮的!”说这话时母亲的手都在微微颤动,她掩饰似的把一把菜扔进筲箕里,又用手背擦擦额头,以平静心中的荒乱。

从母亲的神态中,任学秋明白了自己的话拨动了母亲那股敏感的神筋,但她并不认为自己的话有什么错:“本来嘛。至于欺侮不欺侮的,我到学校是去读书的,我不去招谁惹谁,哪个来欺侮我? ”

“你这娃娃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就算让你去读,我们哪来的钱交学费呀!”

“你就是寻找理由不让我读书,”任学秋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不要你出学费,一学期不就十来块钱吗?   我以后少休息点,少耍点,找居委会多要点活儿,多打几双鞋底,多上几双鞋,我自己找学费!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妈妈,人家的妈妈生怕自己的孩子上不了学,你呢,千方百计不让我上学!”

任学秋越说越气,把纳鞋底用的麻绳在鞋夹板上顿得“梆梆”作响。这时她已纳完一只鞋底,她使劲把鞋底从夹板上拽下来,往鞋匡里一甩。

母亲急了,一把从匡里抓出鞋底,气极地说:“我的老祖宗!你把鞋整坏了,我怎样去向居委会交待!你又要让我挨批呀!”

也难怪母亲这样着急,她们母女俩能干上这活儿可真是不容易。在“反帝路”附近有一家军用鞋厂,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厂里把半成品--鞋帮和尚未纳线的鞋底拿到社会上来加工:纳好鞋底并上好鞋帮后,再把鞋交回厂里作最后的整理加工。任学秋家所在的居委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把这个活儿承揽了过来,让本居委会所属的居民来做,以解决本居部分无职业居民的饭碗问题。居委会为此定出的条件是:户口必须在本居,必须是纯居民(即家里人全都没有正式职业)。按理任学秋家是符合条件的,也提出了申请。但任学秋的母亲是管制分子,而要加工的又是军用品:这在那个年代人们的眼里,就是政治问题了。

居委会为此进行了专门的研究。会上自然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我们加工的是军用品,是政治任务,万一丁麻子搞阶级报复,偷偷在鞋里安上钉子,或把纳鞋底的麻绳用硫酸呀什么的腐蚀一下,我们的革命战士穿上这样的鞋怎样去执行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神圣使命!所以,这活绝不能让丁麻子沾边!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对丁麻子这样的人也要执行毛主席“给出路”的政策。丁麻子母女俩没有生活来源,我们通过让她们干这活,真正体现了毛主席“给出路”的革命路线。至于丁麻子可能的破坏,可以通过加强质量检查来解决;她还有一个女儿任学秋,平时表现还不错,我们可以把她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通过教育她提高阶级觉悟的办法,让她监督其母亲。最后还是第二种意见占了上锋。

接下来,居委会治保干部把丁书奎叫到居委会办公室,在照例对她进行了一番训斥后,向她宣布了居委会同意她参与加工军鞋的决定。告戒她:只准老老实实地加工军鞋,必须保证加工质量,不准借机搞破坏活动;如若乘机破坏,一定要让她再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味道!

听说居委会同意了她参与加工军鞋,丁书奎心里一阵狂喜:我终于有了还算稳定的生活来源!这种狂喜在她眉宇间一闪而过,很快又把它隐藏在内心深处;她以一种极为老实的神态,双手垂膝站在办公室中央,似乎很专注地聆听干部的训斥,不停地点头称是。随后,居委会干部又把任学秋叫去,无非是教导她要争取做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监督母亲,防止她搞破坏活动,保证军鞋加工质量云云。任学秋虽然心里非常反感,但却无法,也不敢反驳,她一言不发地听完干部语重心长的教诲,默默地回到了家里。--她心里虽不痛快,但能借此解决生活问题,也算是件好事。

这赖以养家糊口的活儿来得如此不容易,母女俩自然倍加珍惜,在加工质量问题上从来不敢有一丝马虎。--至于居委会干部们担心的所谓“乘机破坏”问题,似乎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倒是她们加工的产品在质量上往往要明显高于其他人一截。

现在任学秋竟然逞一时之气把鞋底乱甩乱扔,万一弄出个质量问题来,大者我丁书奎担戴得起吗?小者我们的饭碗还要不要?她慌乱地把任学秋扔开的鞋底检起来,比了又比,看了又看,觉得没什么问题,又拉下衣服袖口小心地在鞋底上擦了几擦,这方才放心地放下。

这时从门外飞进一个少女欢天喜地的声音:“学秋姐,学秋姐在家吗? ” 

随着声音,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姑娘飘进屋来。--这姑娘住在附近另一个院子,名叫艾华。任学秋读小学时和艾华在同一所学校,两人上学放学时长期同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艾华只有一个哥哥艾可,很想还有一个姐姐,很自然地把任学秋当成了自己的姐姐,一直以“学秋姐”相称。今天艾华兄妹接到在外地工作的父亲的来信,同意他们兄妹进初中继续学习,并寄回来五十元学费;妈妈也为兄妹俩的读书做好了一切准备。艾华高兴之余,就跑过来向她的学秋姐报喜。

艾华进得门来,一屁股坐到任学秋身边的一张凳子上,没等任学秋母女开口,就叽叽呱呱讲开了他们兄妹俩读书的准备情况。

听说艾华的父亲为他们兄妹读书居然专门寄回了那么多钱--在那个年代,五十元可是一笔巨款--,母亲又为他们兄妹读书做好了一切准备,任学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羡慕地说:“小华,你真幸福。”

说着她特意瞟了一眼母亲。

母亲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继续择她的菜。这菜她择得异乎寻常的仔细,一张菜叶一张菜叶地看,一根菜筋一根菜筋地剥。但可以明显地看出,她那双耳朵在十分专注地听艾华的话,专注到生怕听掉一个字。

艾华是个爽快人,小小的年纪也使她无法体会这会儿存在于这母女俩中间的不和谐,继续介绍着自己兄妹俩上学的准备情况:哥哥艾可把自己学过的小学课本找了出来,开始了对小学课程的全面复习,并叫艾华也参加了;妈妈分别为他们兄妹买了新钢笔和新书包;他们家原来只有一张书桌,为了方便她们学习,最近妈妈又去买了一张新书桌,妈妈本来想让哥哥用新书桌,但艾可说他是哥哥,就让艾华用新的吧;......

艾华还在口无遮拦地述说着,任学秋却越听越不是滋味:自己想读书却如此艰难,母亲至今还没有答应,能不能如愿还是个未知数;而艾华家对孩子的上学却做了如此周密细致的安排,这反差也真是太大了!我和艾华的哥哥同岁,也只比艾华大两岁,别人一家一次就有两个人上学,都没有遇到我的这些麻烦,人的命运怎么会这般的不同!怪只怪社会不公平,怪只怪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任学秋虽然只有十五岁,还不谙世事,但她同样感到生活和政治的双重压力使她抬不起头来。想到这里,任学秋不由得掉下泪来。

看到任学秋泪眼蒙胧的样子,艾华不由得荒了神。

她抓住任学秋的手,急切地说:“学秋姐,你怎么啦,是我什么话说错了吗?   ”

任学秋擦擦眼泪,苦笑着说:“好小华,不怪你,是姐姐心头堵得慌。”

“为什么呀? ”

“唉,我多想读书呀......”任学秋说着,眼泪又要下来了。

丁书奎生怕任学秋又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艾华虽只有十多岁,又是自己女儿的好朋友,但这孩子口无遮拦,万一把任学秋说的什么出格的话传了出去,那可怎么办?  她赶紧打断任学秋的话,说:“我又不是不让你读书, 我们这不是正商量着吗?  这么大的女孩子了,还这么爱哭,羞不羞呀?”

任学秋看看母亲,拿过一只尚未纳线的鞋底,夹在鞋夹板上,重新开始干活。

看到这个情景,艾华再也找不到新的话题,她尴尬地坐在那里,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到家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