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轴线鸟瞰图:父 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3:02:53
 

   父   亲

 

 

    清明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家乡的古大厝被一阵阵的云雾缭绕着,大厝角的龙眼树,迴响着雨滴声,有点苍凉,给回乡祭扫的心平添不少惆怅。站在大厝内厅角,仰望着父亲的遗像,眼睛逐渐的潮湿模糊,可父亲一生乃至去世的情形却像清明雨这般清晰。

  

  按乡下风俗,父亲去世已三年(实际上满二年)。他的离世说来也较突然,那是2009年清明节过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家兄来电话说父亲要我回去,说他活不过今天了,我与当医生的妻子急忙回家。妻子给他体检时,告诉他没啥大问题,父亲听后仅是点点头,由于还要上班,我们当晚又返泉州了。隔天家兄又来电话,说父亲可能真的不行了,都站不稳了,况且昨晚几次起床,一直叫我的名字,并且把门框抓得很响,可能身体很不适。家兄征求我们的意见,还是把他接回乡下老家吧。当晚,堂弟开车来接,父亲已走不动了,是抱着上车的。到家时,父亲就意识不清,当我与妻子赶回家时,他的眼睛紧闭着,虽然没有大声呻吟,可看出他的难受,在老式床上翻来复去,手一直抓床沿。我俯身给他吃几粒救心丹时,隐约听到:“我很艰苦(即难受)”,就这样辗转反复着,一直到凌晨二点半,半依在我与堂哥怀中的父亲,像是喘息三声后就停止呼吸。乡下说法是很福气,没有痛苦就寿终正寝了。

  

  父亲就这样走完他的86个春秋,算是高龄大福,但作为亲人也是不舍的。在去世的一段时间里,本想动笔写写纪念的文字,但铺开纸张,头脑却一片眩晕空白,不知从何写起。直至今日情绪平缓时,觉得还是应当写写,算是对父亲一生及往事的缅忆,否则父亲地下有知当会责怪,枉让我们为读书人。

  

  细思漫想,父亲的一生,完全可以用十二个字来概括,即:生于忧患;活得潇洒;死享安逸。

  

  一、之所以说父亲生于忧患。

  

  是因为民国时期的农村,生活极端的艰难。1924年春,父亲出生在南安溪美山外村(现称宣化)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里,排行第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四弟二妹,算是大家庭了。祖父是文盲,由于没多少田地,靠种田养活不了一家,只好上山打柴到县城溪美出售买粮食过日子。听祖母及父亲生前介绍,父亲很可怜,10岁多就得上山砍柴,春夏秋冬从不间断,夏天汗水成串,冬天风寒霜冻,双脚皲裂大口子,血流不止,都要跟着他父亲、姐姐砍柴、挑柴出售,换粮食回来过日,如果是雨季,经常断炊,饥一顿饱一顿的。

  

  生活的艰辛无奈,祖父抱着侥幸心理也赌博了,希望能赢些来补贴家用。但事与愿违却经常输,结果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最后连老四儿子(四叔)也被人估钱抵债了。当债主来抱时,四叔躲在床底下不出来,嚎啕大哭不走,全家人呼天抢地哭成一团。祖父心情坏到极点,破罐子破摔,还时不时继续赌,祖母百般阻扰也没用,结果吵吵闹闹不得安宁。失望赌气的祖父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砸了,可是隔天又要挑柴往卖重新买回。可怜的祖母,虽出身于英都洪氏望族,但命运不济也只能屈就,艰难的操持这个家。但噩运连串袭来,首先是父亲的姐姐(大姑)因过度操劳染上重病,临终时唯一的愿望是吃一餐饭。她死后,少了一个劳动力,家庭日子更艰难了,有时粮食没了,家里就断炊。逢年过节由于太穷,村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借给粮食、奢肉给他们,怕还不起,据说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就在这时候饿死了的,另一个妹妹因养不活就送人了。父亲成年轮到抽壮丁,为不让家中长子被抓,办事干练的祖母狠心将其三子(三叔)卖了,拿钱雇别人顶替。不幸事情一桩接一桩,贫困交加,生活的压力终于压垮个性耿直、性格粗鲁的祖父,身体一天天坏了,在子女卖的卖,死的死后,带着满腔的怨恨,不久也病逝了,终年54岁。

  

  祖父离世时,留下一大堆债务,家庭愈发艰难困苦,是祖母的坚强,维持这支离破碎的家庭,她教育父亲、二叔要有骨气,要振作。母子三人同心协力,祖母操持家务豢养家畜,父亲、二叔除耕种少量田地,还照样砍柴出售补贴家用,日子才逐渐好转。听父亲说,直到临解放才偿还所有债务,分别成家立业,过上像人样的生活。

  

  二、之所以说父亲活得潇洒。

  

  是因为父亲从小就有点聪明悟性,学什么都快些,他进过私塾读几个月书,认识几个字,当时的六叔公是乡下医生,看到父亲智商远胜于自己的儿子,就叫其背中药汤头歌诀,准备让其接班。可惜事与愿违,六叔公也早逝,没能来得及给父亲机会。然而至晚年,父亲还能熟练背出中药汤头歌诀呢!还能依据药书开一些简单的药方,医治一些乡下常见的毛病,由此也挺受乡下缺医少药农民家庭的欢迎。同样,诚实勤劳的二叔乐于助人,善待乡亲而深受好评。这时,父亲及一家才算得上有做人的尊严,真正意义的幸福。

  

  由于父亲有一点小文化,土改后的农村很需要他这种年轻人,在合作社互助组基层组织发挥作用,即记工分、发放一些粮食必需品等,所以在我懂事时,就知道父亲是当时的农村干部了,我与家兄的名字为何取名叫“文选、文集”呢?就是父亲看到当时农村发行学习“毛泽东选集”单行本而受启发的。由于我们兄弟学习成绩还不错,以至后来村里出生的孩子,也很多取一个“文”,字,像是要向我们看齐似的。父亲文化表达的另一方面,就是在大跃进时,由于家乡属山坡丘陵地带,十年九旱,下雨时水都流泻了,故借助当时的合作社,人多力量大,先后建起众多的水库,父亲当时是小干部,号召全体老百姓投入到建设工地上,还自编自念一些口号式的快板顺口溜,以此鼓动大家的积极性。不知后来我们兄弟俩上学后对文学情有独钟,与他的影响启蒙是否有联系。由于父亲意识到文盲的痛苦,了解知识的重要性,从我们兄弟进入学校时,就很注重早期教育,无论从背书,写字他都抓得紧,他找来祖宗留下一本族谱,对我们说:看那字写得多好,工工整整的就像印刷版一般。由于农村条件差,没能买太多的纸张,他就拣来一块红砖头,叫我们用毛笔沾水在上面练习。可以说,家兄后来能考上美术学校,当上书法家;我的字也不赖,完全是父亲的教导有方,由于他的督促和劝说,我们兄弟俩学习都很用功,几乎每个晚上都在微小昏黄的煤油灯下做作业,由于专注,稍低下头,眉毛头发时常都被烧焦了,早晨天未亮就起床背功课了,这在偏僻的山村,也就成为家长们教育孩子的榜样。

  

  父亲对我们兄弟的教育培养算是尽力栽培,不遗余力。家兄16岁考上厦门鼓浪屿鹭潮工艺美术学校(福建工艺美术学院前身),父亲不知高兴几天几夜,认为儿子有出息,是家族之荣耀。由于他晕车不敢坐公共汽车,却坚持用自行车把行李载到厦门鼓浪屿,陪着家兄到学校报道,此举让学校当局和众家长感动、钦佩不已。我呢,由于文革,尽管上学之路很不顺,念念停停,几多波折。但父亲总是支持我继续学业的,唯独在他未当干部、看不到读书的希望时,曾一度动摇让我到县城念高中。但舅舅们稍微说一下,父亲就再也没坚持自己的观点了,让我念完了高中,以至后来才有上大学的机会,成为村子里第一个厦门大学毕业生。直至如今,当我回忆这件事时,总会从心里感谢父亲的。

  

  由于父亲的勤奋和负责任,他做农村干部从土改一直做到退休,从村支书位置退下后,犹被镇里请去企业办作管理工作,曾经到过一个农场当负责人。说到父亲工作的勤奋和负责任,与他的出身经历有关,因他在解放前饱受苦难,理解解放后的幸福,所以他以满腔热情投入到工作中,足以对党忠诚,对国家负责。以致于在文革极左路线干扰下,不能很好团结全村人,而是过份强调阶级斗争,派别斗争,不能不说是与愚忠有关系。由于他率直的个性,较为简单的思维,以至于在错综复杂的农村工作中,不能灵活妥善的处理一些问题,因而得罪了不少人,也落下不少骂名,我想,除他的性格以外,与当时的政策、风气有着直接的关连。比如阶级斗争扩大化、比如过份的破旧立新,这些尽管都是当时的政策,农村干部哪能不贯彻执行呢?有时也不得不违心的做。

  

  父亲天性很会吃苦,也很坚强,很能应对复杂的场面以及挫折。他当农村干部时,由于从小练就的体格,干重活粗活也很卖力,比如农村修水利、筑路他都身先士卒,走在前面,起一个农村共产党员先锋模范作用。另面对困难挫折,他也安若泰山,照样能吃能睡,无动于衷。最典型的例子是1964年的农村“四清”运动、1966年的“文革”打倒走资派、1976年的反右倾复辟,此三次运动,父亲也是三起三落,随时免职复职,他都能坦然应对。记得有一次,他在台上接受批判,我当时已成年,立于台下脚都软了,满身冷汗,而见父亲在台上,腰板、脚都很挺立,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当晚回家,我还在为他遭批判耿耿于怀、担惊受怕时,而父亲的鼾声却阵阵传来,让我放心踏实许多。直到文革结束,父亲又恢复职务工作,他不计前嫌,照样很卖力很投入。还记得当时,他没有太多埋怨自己的不平之事,而常常为党和国家前途担忧。闽南民间有句俗语:“大寒不寒,人马不安。”每年这个节季来时,若有不寒天气,父亲总是一边掀着日历,一边喃喃自语:“唉!今年国家又不安定了!”这种不顾自己吃亏,有忧国忧民的思想情操,恐是当今人们难于企及的。

  

  由于父亲年少贫困,以至后来过上好日子,他十分珍惜,也养成知足常乐、知恩必报的心理。故当农村干部时,他秉公办事,不贪毫厘,有清廉公正的美称。当时计划经济,农村偶尔有上级拨给的物资,如木料、化肥、粮食、补助款等,他约束自己,也不允许其他干部染指,一丝不苟、一分不差如数发放给最需要的困难户。另外他很注重农村干部形象,对社会转型,发展经济为中心所出现的种种丑恶现象、不正之风时,他火气相当大,每次与我交谈都义愤填膺,仗义执言。他的学识当然不晓得,如果社会还是老一套,不改革开放,不搞市场经济是没有出路的。他的思维当然不明白,如果还是集体化,搞穷过渡,当今中国还是落后,落后就受挨打这种连环、因果关系。但他的内心世界,一个老党员的朴素情感也确实很可贵,记得有一年的12月26日,我刚好回老家,见到父亲特意煮了一碗面,端到厅堂毛主席像前,点上烟,口中念念有词,我问之这是啥意思,他说在给毛主席做生日,这种近乎神话般传说也真的很诚挚,让人感动。

  

  父亲面对社会现实、生活艰辛,总是很淡定和坦然的。当惯农村干部的父亲,由于文革极左路线的影响,曾经几起几落。没做干部的时候,他毅然随堂兄外出打工,尽管年过半百,他仍然以他的吃苦和悟性当起泥水工来,挣些钱回来补贴家用。因当时,家里经济也不好,记得当时家兄结婚时,办酒席全是父亲外出打工挣回的钱,才把家兄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同样大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及村里的亲堂。记得当时为了请客,一家子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不知跑了多少路,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须知道当时农村,能够这样大场面为儿子结婚办喜事委实不多,这点上,古人“祸之福所依”得到很好印证,彼失彼得。父亲没有做干部有点委屈,但能够靠打工挣钱办喜事,是何等风光呀!

  

  三、之所以说父亲死享安乐。

  

  父亲晚年日子过得舒适惬意,大概是从50岁以后就没有再干农活了。由于家里只有我们兄弟俩,生活压力不是很大。家兄1970年从学校毕业后就有工作了,而我80年代初也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可以说,家庭经济已根本好转。自从退休在家后,也就无忧无虑了,白天除了在村里走动外,其余大多时间是躺在逍遥椅上的。以至一位堂孙女这样夸他:“伯公太幸福了,不用做事,又有钱用!”由于父亲有点医疗常识,懂得个人保健,一有伤风感冒等小毛病,就自己抓一点药,或许拔些草药煎服就没事了,一生没什么大问题,从来没进过医院门。80岁时,父亲还神气十足的对来客示范,能弯腰双手掌触地,证明他的健康活力,唯独84岁时因脑血栓才不得不到医院作CT,在家里输液治疗,可惜病情好转后却因心脏衰竭而逝世。

  

  父亲的离世,虽然是人生的自然规律,但我觉得还是有点突然。2008年脑血栓,经治疗身体又慢慢恢复,状态还很不错,可是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死时非常安逸、自然,没有丝毫的痛苦,实现他生前的诺言,走要走得干脆,不拖累晚辈。奇怪的是,父亲临去世之际,好像有预感,2007年春节,不知怎的,他突然对来看望他的舅舅们说,今年是最后见面一次,以后再也没机会了。当时大家都不明白,他身体还那么好,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果然不到一年他就患病了;在临终前一天,他也说过活不过今天了,果然不超24小时;更离奇的是,去世的前一天,祥山堂哥要到外地打工,是因为跑错机场而留下来,好像是父亲不让他走,要他帮忙我们兄弟料理丧事,当晚真的是堂哥与我搀扶着父亲,帮他在床上翻身坐立,以至后在我们怀中去世。还有一位早已离开家庭的亲人,那天出殡时却突然前来,刚好参加葬礼。所有这些,都让人不可理解,人临终之际,真的会准确预测自己吗?若没有的话,发生的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岁月的无情,身心的无奈,每个人都要走上人生的独木桥,凄凉的不归路。父亲的一生,实在是命中注定,他先苦后甜,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生活愉快;对社会、对家庭、对亲人没有遗憾,以至临终时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他生前唯一的愿望是给他的后事办得体面风光些。盖棺论定的说,父亲人格虽不大完满,但也没啥大缺陷。唯独是其过于偏执的个性、文化水平不高、知识不够全面所留下某种局限。所有这些,对一个农村干部来说,实在也不忍心过份的苛求他了。

  

  父亲,相信您在另一个世界,也一定过得很好,仍然一样潇洒快乐!也相信您也一如既往的关爱我们,永远的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