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膜称重传感器:刘小东和他的“还乡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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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工人阶级永远有力量”——刘小东和他的“还乡团”

                                                             李宏宇    2011-03-23

        刘小东:家乡是一个人牵制人的地方,不用说教但可以自我束缚的地方。如果没有家乡,人就失去这个束缚。没有后边的东西拽着你,人都勇往直前,就会变得险恶,毫无顾忌。

        侯孝贤:你说大城市和小地方谁幸福谁不幸,太难评断。日本常年有地震,十年一次大的,小的年年有,所以他们面对灾变的态度跟我们台湾“9·21”不太一样。默默收拾,好像每天的日常生活一样,那种坚忍其实很特别的。

刘小东在《郭强在自己开的KTV里》创作现场,侯孝贤在唱歌,姚宏易、刘信利等纪录片拍摄团队在旁记录。 (刘小东工作室/图)

        2010年夏天,辽宁省凌海市的金城镇开进两拨人马,一拨搭棚子支起巨大的画布画画,另一拨拿着高清摄像机和16毫米摄影机拍这拍那。领头的两位都是在外边鼎鼎大名的人物,画画的是刘小东,拍电影的是侯孝贤。但在这儿,刘小东只是造纸厂老刘家的小儿子,30年前去了北京上学工作,过年时候还常回来;侯孝贤也就是台湾来的一个老头,那边在画画拍电影的时候,他偶尔就买瓶酒,跟路边闲着的本地老头一块儿喝起来。

       刘小东画了大大小小的油画,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小时候一起练武的伙伴;侯孝贤监制、台湾导演姚宏易执导的纪录片,拍摄了刘小东在金城写生作画三个月的生活。画作、电影和刘小东作画期间的日记,组成了展览《金城小子》,2010年11月在北京的尤伦斯艺术中心展出,2011年2月结束。纪录片《金城小子》则在2011年3月16日完成了最终的“完整版”。

       身在黑道边缘,心在严于律己

       “在台湾,我们找不到金城这地方的资料,甚至在地图上也搜寻不着金城这个地方。”导演姚宏易说。金城是一个因为造纸厂而存在的小镇。这里毗邻亚洲最大的芦苇沼泽东郭苇场,装载着苇子杆的小火车慢悠悠穿镇而过。头一回到东北、头一回到金城的侯孝贤却感到格外熟悉。

       “跟台湾以前日据时代在中南部盖的很多糖厂非常像。也是厂的旁边盖宿舍,也是小火车,运的是甘蔗。这边运的是芦苇。我们小时候常常去偷甘蔗,从那车上成捆弄下来……”

       金城造纸总厂是1939年日本侵华时期以日制设备兴建的,曾经叫锦州造纸株式会社,日本投降后改了几次名字,解放后又改过几个名字,现在叫“金城造纸股份有限公司”。

       两三年以前,刘小东就有了回家乡画画的念头,但画家回乡,“不敢”成了大问题。如果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写生,他可以支起画架,跟要画的人谈好工资就画,画完就走人。“回老家,好多人事关系,也害羞。怕自己觉得自己成事儿了,小瞧人家,一不小心露出傲慢的姿态……”

       小时候是一起上学、一起练武的伙伴,三十多年过去,他们的社会角色已是相距遥远。

       力五从小功夫练得最好,功架到位,手脚利索。后来上班当了消防员,现在在苇场看大门。在外景画画、拍片的空档,力五夫妇还会顺路到收获过的地里捡花生。

       树军打架很有名,刘小东离开金城之后他开始跟肖老师学习少林北派,与金城另一个学通背拳的“腕儿”互不服气,相约比武没分出高下,再战时不约而同操起猎枪,双双入狱。他的体内至今还留着不少铁砂,他开了家小饭馆,51岁上得了大胖小子。

       郭强开了几家KTV,刘小东说他是“身在黑道边缘,心在严于律己”。经营娱乐场所却从不碰手下的小姐,跟各种官员必须常走动但又谁都不能深交,因为关系的平衡搞不好,任何一个人都能关了他的买卖。“所以跟人打交道,都经过历练出来的,跟艺术家一样,孤独。”

       教他们武术的肖老师离开学校后进了警队,至今仍是警察。

       老好人成子是纸厂工人。朋友之间,但凡干活需要帮忙的地方都有他,但邀功时从来不见他的影子。随份子送礼,大家会衡量手头状况,有的礼能避就避,成子不避,升学旺季一个月就随掉自己二三个月的工资。

       旭子从造纸厂下岗或者说被开除多年。他一脸横肉显得凶巴巴不好惹,其实心细聪明,热情乐交,这次受刘小东委派,协助纪录片摄制组的工作。“不管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皆得其法,游刃有余,招人喜欢。”导演姚宏易说。影片里刘小东在旭子家里画他,一边嘲笑他胳膊上半条青龙的文身——当年文一半文不下去了,太疼。

       他们大都过着平凡甚至物质贫乏的生活。造纸厂在进口纸和大集团兼并的挤迫之下勉强经营,整个小镇的经济状况好不到哪儿去。如果刘小东当年没考大学,今天很可能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一个渐渐被遗忘的工人阶级。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工人阶级永远有力量,制造业理直气壮地占据着各个地区主要街道。不知从哪天起,城市看不到制造业,看不到工人阶级。楼房却铺天盖地,走在街上的人都像游客,好像一个军团,作战部队没了,都变成后勤人员了。”刘小东在日记里写道。

       制造业衰老了。除了做点小生意,金城的人们没什么别的可干。所谓生意也无非你家蒸馒头,我家做咸菜,我卖给你你卖给我。“看上去好像还不错,每天挣不着多少,也热闹地生活着,买买彩票,喝很劣质的白酒。到四十多岁基本长得都跟范伟一样,大脑袋,黑黑的;走在路上就会脑血栓发作,老年痴呆的前兆也来了……”刘小东说。

刘小东在《小豆在台球厅闲着》现场。 (刘小东工作室/图)

       这个没心没肺的时代

       金城的人和生活却让第一次来这里的侯孝贤感到熟悉和亲切,“因为有点像时间静止。”他说。这儿的人更加单纯,他们仍然懂得对物质的珍惜,因为经历过匮乏。

       刘小东在力五的家里画力五,下了夜班,白天他还是睡不着,木然地看着电视里转播NBA。在台球厅画《小豆在台球厅闲着》,小豆扶着台球杆举着未点燃的烟,岁月尚未掩去曾经的俊俏,静止的脸上思绪似已飘远,旁边球台上少年们自顾打球,像是画家和他的模特根本不存在。在郭强开的KTV里画郭强,别的伙伴和侯孝贤就在一边喝着白酒唱着歌。在金城公园的战斗机底下画伙伴们斗地主,在村头搭棚子画他们玩儿时的游戏“打卵儿”。

       自己的艺术家身份曾经让刘小东很有压力。今天他画的一幅画,将来的价格,可能是家乡伙伴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数字。“我害怕我的艺术有这种不好的倾向,就是利用他们的生活去获得自己的名利。所以整个展览,我希望能够画得像一点,是他们的样子。”刘小东说。

       但伙伴们很快让他轻松下来。有意或无意地,他们从不问他画了画干什么,不关心能卖多少钱。“我都不知道他们涵养怎么那么好。”刘小东说。倒是一些艺术的时尚的杂志来作画现场拍照片,等看到杂志上的自己时,几个老爷们儿特别兴奋。他们可能真不觉得绘画是件什么大事。郭强说,现在看谁牛不牛,就上百度找你的名字,要是没有你,你就等于不存在!

       为期近三个月的金城写生在一场意外中提前结束。画《打卵儿》时搭起的棚子在某晚让一辆小皮卡撞塌,画也毁了。司机喝醉了,棚子离他家太近,他以为是个灵棚,谁家死了人。这幅没完成的《打卵儿》,最终重新绷上木框,带着伤痕挂进了展厅。

       刘小东非常喜欢的一幅画是《肋骨弯了》:旭子和力五光着膀子站在玉米地边的小路上,认真地研究一张X光胸片。去年他偶然得空,走路两个多小时去北京的另一个地方。在河边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尽头,看见两个老头,就那么认真地在看一张X光片。他在日记里深有感触地回忆:“在被喧闹的城市忘记的臭水沟边上,两个老人在研究自己的身体。被遗忘的气息。”

       “我觉得这是个没心没肺的时代。在那儿找自己的心是找不到的——X光片里哪有心,全是弯弯的骨头。”

       离家三十年,刘小东头一次在家里连续过了夏、秋、冬三个季节。他在最后的日记里写道:“我描画了我的兄弟姐妹,他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不曾离开,在这儿上学、上班、下班、结婚、生子、下岗退休。他们的存在使我心安,使我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故乡的城里人。”

       刘小东的现场写生,从2003年受邀赴台湾东海大学讲学时的一次示范开始。2004年受蔡国强邀请参加“金门碉堡展”,他在海峡两岸各画了一组军人写生。2005年由收藏家淡勃资助,到三峡库区移民区写生,贾樟柯在同期为他拍摄了纪录片《东》。那以后他的写生步伐又迈到了泰国、日本、青海玉树、意大利、古巴、甘肃。《金城小子》整个项目的创作资金则是由民生现代美术馆和民生当代艺术研究中心提供。

       他知道这样的写生是一种奢侈。侯孝贤也说,能像他这样跑老远,搭起棚子一张大画画上十天半个月的,已经很少了。在写实绘画已被推到当代艺术大潮边缘的时候,刘小东把写生理解为一种态度,他强调自己对面的人和人的故事,他重视绘画者和被画者之间微妙而密切的关系。

       在古巴写生的时候,刘小东试着联系过卡斯特罗。“并不是借着名人想去达到什么目的,我是期望绘画成为民主的一个象征。如果哪一天,领导人甚至他们全家,让我面对面画他们,我觉得意义是不一样的。把时间交给一个普通人,虽然很浪费——”他自嘲地笑道,“但有一个象征意义。人和人是平等的,有这个平等的意识,你才能处理好国家的事情。如果总把自己的生活躲躲藏藏,给一张照片让一帮画家画,然后派人来检查画得像不像,有没有丑化——这么细心地关注另一个人对你的看法,你如何处理好你的国家?”

       “在古巴我达不到,在中国我也达不到。和百姓之间能达到。”刘小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金城小子》在北京开展的时候,刘小东把他画的伙伴都请到了北京。48岁的力五已经当上了公公,却还从没来过北京,虽然只隔着500公里。旭子陪着他完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到天安门广场,四个方向都照上相,去纪念堂看毛主席,去坐一回地铁。

       3月16日,纪录片《金城小子》完整版首映式后的交流,有观众说从影片里看到了浓浓的乡愁。刘小东有些不以为然:“乡愁不是特别好的一个词,有点不接受现实。我们就睁着眼睛看这个世界乱糟糟地下去好了,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