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凝土配合比检测依据:阿城 小学的体温 (《送給孩子的字》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9 11:44:06
 

小学的体温

  1992年我在台北结识张大春,他总是突然问带他来的朋友,例如:民国某某年国军政战部某某主任之前的主任是谁?快说!或王安石北宋熙宁某年有某诗,末一句是什么?他的这个朋友善饮,赤脸游目了一下,吟出末句,大春讪讪地笑,说嗯你可以!大春也会被这个朋友反问,答对了,就哈哈大笑;答不出,就说这个不算,再问再问。我这个做客人的,早已惊得魂飞魄散。

  张大春的《送给孩子的字》(编案:简体中文版全部收录在08年出版的《认得几个字》一书中),目录上看起来无一字不识,翻开来是父亲教儿女认字,但其实是小学,即汉代的许(慎)郑(玄)之学,再加上清朝的段玉裁。章太炎先生当年在日本东京教授小学,鲁迅、周作人兄弟趋前受教。对于中文写作者来说,汉字小学是很深的知识学问。如果了解一些其中的知识,千万不要像前面张大春那样考别人,如果别人反考你,即使是最熟悉的字,也有你完全想不到的意义在其中。

  所以这是一本成人之书,而且是一本颇深的成人之书。但很有意思的是只要你翻看这本书,就会一直看下去,因为这里有两个小孩子,一个叫张容,一个叫张宜。是的,你会认为两个小孩子的名合起来是「容易」的意思。大春当然也很谦虚地称自己「认得几个字」。把那么不容易的内容讲给大春自己的一儿一女,他们的反应是读者最关心的,也是这本书最吸引人的地方。说实在,我认为这两个小孩子相当慓悍,原因在于初生牛犊不怕虎。

  读这本书时会疑惑,究竟我们是在关心汉字文字学,还是在关心父、子、女的关系?读完了,我告诉自己,这是一本有体温的书。文字学的体温。当年章太炎先生教小学,也是有体温的,推翻帝制的革命热血体温。

  不过令我困惑的是这样一本繁体字的书,如何翻印成简体字而得让不识繁体字的人读得清楚?

  绝大多数拥护简体字的人说出的简化中文字的理由是方便书写,这意味着这部分人将中文字仅视为工具。我认为这是一大盲点,既是盲点,早晚是要吃亏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公开提倡使用简体字的人是陆费逵,1909年(到今年正好一百年),他在《教育杂志》创刊号上发表〈普通教育应当采用俗体字〉。一直到1956年1月28日,《汉字简化方案》经汉字简化方案审订委员会审订,由国务院全体会议第23次会议通过,31日在《人民日报》正式公布,在全国推行。这一年,我上小学一年级。

  如果说上述旨在文字简化,就错了,文字简化只是阶段,最终目的在文字拼音化。1950年,毛泽东说过:「拼音文字是较便利的一种文字形式。汉字太繁难,目前只作简化改革,将来总有一天要作根本改革的。」但早在上世纪初,对于中文罗马字母化,赵元任就曾做一篇《石氏弒狮》讽刺过。

  对于中文作家来说,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前辈们,积极推动白话文,推动简体字,推动中文拉丁字母化,还有一项现在不提了,就是大众语,也就是「我手写我口」。鲁迅先生是积极的支持者。当时还有世界语运动,我小时候甚至也接触过世界语,因为自己笨而失望,中断了。

  拉杂写这些,是由张大春新书简体版而发。我认为文字,中文字,只将它视为工具,是大错误。中文字一路发展到现在,本身早已经是一种积淀了,随着文化人类学的发展与发现,这种积淀是一笔财富,一个世界性的大资源。这一点,在大春的这本书里,体现得生动活泼,让我们和书中的两个小孩子一起窥视到中文字的丰富资源。一个煤矿,一个油田,一亩稻子,我们知道是资源,同样,中文字也是资源,不可废弃。

  只有将中文字视为一种资源,我们才能从繁简字的工具论的争辩中摆脱出来,准备成为现代人。

  感谢大春写了这样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