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筑混凝土地面裂缝:張愛玲的短篇小說 《色·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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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色·戒》寫于1950年,故事發生在抗戰期間的上海,一群進步青年為刺殺漢姦特務頭子易先生,派出最漂亮的女子王佳芝實施“美人計”。但在刺殺就要得手之際,劇情卻戲劇性地發生逆轉——王佳芝在老易為她買鑽戒的過程中深受感動而改變初衷。

    這部小說深得張愛玲的喜愛,她雖然在1950年就完成書稿,但是卻經過近30年不斷修改,直到1978年才將這篇小說和其他兩個小故事《相見歡》、《浮花浪蕊》結集成《惘然記》出版。張愛玲在卷首語寫道:“這個小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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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23 18:45

    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只只鑽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縛在桌腿上,繃緊了越發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張臉也經得起無情的當頭照射。稍嫌尖窄的額,發腳也參差不齊,不知道怎麼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臉上淡粧,只有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雲鬢蓬松往上掃,後發齊肩,光著手臂,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樣。領口一只別針,與碎鑽鑲藍寶石的“紐扣” 耳環成套。

    左右首兩個太太穿著黑呢鬥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鏈條,雙行橫牽過去扣住領口。戰時上海因為與外界隔絕,興出一些本地的時裝。淪陷區金子畸形的貴,這麼粗的金鎖鏈價值不貲,用來代替大衣紐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搖過市,因此成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許還是受重慶的影響,覺得黑大氅最莊嚴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裏,沒穿她那件一口鐘,也仍舊“坐如鐘”,發福了,她跟佳芝是兩年前在香港認識的。那時候夫婦倆跟著汪精衛從重慶出來,在香港耽擱了些時。跟汪精衛的人,曾仲鳴已經在河內被暗殺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簡出。

    易太太不免要添些東西。抗戰後方與淪陷區都缺貨,到了這購物的天堂,總不能入寶山空手回。經人介紹了這位麥太太陪她買東西,本地人內行,香港連大公司都要討價還價的,不會講廣東話也吃虧。他們麥先生是進出口商,生意人喜歡結交官場,把易太太招待得無微不至。易太太十分感激。珍珠港事變後香港陷落,麥先生的生意停頓了,佳芝也跑起單幫來,貼補家用,帶了些手表西藥香水絲襪到上海來賣。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們家。

    “昨天我們到蜀腴去——麥太太沒去過。”易太太告訴黑鬥篷之一。

    “哦。”

    “馬太太這有好幾天沒來了吧?”另一個黑鬥篷說。

    牌聲劈啪中,馬太太只咕噥了一聲“有個親戚家有點事”。

    易太太笑道:“答應請客,賴不掉的。躲起來了。”

    佳芝疑心馬太太是吃醋,因為自從她來了,一切以她為中心。

    “昨天是廖太太請客,這兩天她一個人獨贏,”易太太又告訴馬太太。“碰見小李跟他太太,叫他們坐過來,小李說他們請的客還沒到。我說廖太太請客難得的,你們好意思不賞光?剛巧碰上小李大請客,來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還是擠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後。我說還是我叫的條子漂亮!

    她說老都老了,還吃我的豆腐。我說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

    噯喲,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紅了。”

    大家都笑。

    “是哪個說的?那回易先生過生日,不是就說麻姑獻壽哩!”馬太太說。

    易太太還在向馬太太報道這兩天的新聞,易先生進來了,跟三個女客點頭招呼。

    “你們今天上場子早。”

    他站在他太太背後看牌。房間那頭整個一面墻上都挂著土黃厚呢窗簾,上面印有特大的磚紅鳳尾草圖案,一根根橫斜著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裏有,所以他們也有。西方最近興出來的假落地大窗的窗簾,在戰時上海因為舶來品窗簾料子缺貨,這樣整大匹用上去,又還要對花,確是豪舉。人像映在那大人國的鳳尾草上,更顯得他矮小。穿著灰色西裝,生得蒼白清秀,前面頭發微禿,褪出一只奇長的花尖;鼻子長長的,有點“鼠相”,據說也是主貴的。

    “馬太太你這只幾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來過了,有只五克拉的,光頭還不及

    你這只。”易太太說。

    馬太太道:“都說品芬的東西比外頭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門來,不過好在方便,又可以留著多看兩天。品芬的東西有時候倒是外頭沒有的。上次那只火油鑽,不肯買給我。”說著白了易先生一眼。“現在該要多少錢了?火油鑽沒毛病的,漲到十幾兩、幾十兩金子一克拉,品芬還說火油鑽粉紅鑽都是有價無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只火油鑽十幾克拉,又不是鴿子蛋,‘鑽石’墨,也是石頭,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動了。

    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只有她沒有鑽戒,戴來戴去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買還要聽你這些話!”說著打出一張五筒,馬太太對面的黑鬥篷啪啦攤下牌來,頓時一片笑嘆怨尤聲,方剪斷話鋒。

    大家算胡子,易先生乘亂裏向佳芝把下頦朝門口略偏了偏。

    她立即瞥了兩個黑鬥篷一眼,還好,不像有人注意到。她賠出籌碼,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忽道:“該死我這記性!約了三點鐘談生意,會忘得幹幹凈凈。怎麼辦,易先生先替我打兩圈,馬上回來。”

    易太太叫將起來道:“不行!哪有這樣的?早又不說,不作興的。”

    “我還正想著手風轉了。”剛胡了一牌的黑鬥篷呻吟著說。

    “除非找廖太太來。去打個電話給廖太太。”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來了再走。”

    “易先生替我打著。”佳芝看了看手表。“已經晚了,約了個掮客吃咖啡。”

    “我今天有點事,過天陪你們打通宵。”易先生說。

    “這王佳芝最壞了!”易太太喜歡連名帶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學的稱呼。“這回非要罰你。請客請客!”

    “哪有行客請坐客的?”馬太太說。“麥太太到上海來是客。”

    “易太太都說了。要你護著!”另一個黑鬥篷說。

    她們取笑湊趣也要留神,雖然易太太的年紀做她母親綽綽有余,她們從來不說認幹女兒的話。在易太太這年紀,正有點搖擺不定,又要像老太太們喜歡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擁的眾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請客,”佳芝說。“易先生替我打著,不然晚上請客沒有你。”

    “易先生幫幫忙,幫幫忙!三缺一傷陰騭的。先打著,馬太太這就去打電話找搭子。”

    “我是真有點事,”說起正事,他馬上聲音一低,只咕噥了一聲。“待會還有人來。”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會有工夫,”馬太太說。

    是馬太太話裏有話,還是她神經過敏?佳芝心裏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氣,也甚至于馬太太這話還帶點討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兩句。也難說,再深沉的人,有時候也會得意忘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