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路面刻纹规范: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色·戒》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21:48:23
這咖啡館門口想必有人望風,看見他在汽車裏,就會去通知一切提前。剛才來的時候倒沒看見有人在附近逗留。橫街對面的平安戲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陰影中有掩蔽,戲院門口等人又名正言順,不過門前的場地太空曠,距離太遠,看不清楚汽車裏的人。

    有個送貨的單車,停在隔壁外國人開的皮貨店門口,倣佛車壞了,在檢視修理。剃小平頭,約有三十來歲,低著頭,看不清楚,但顯然不是熟人。她覺得不會是接應的車子。有些話他們不告訴她她也不問,但是聽上去還是他們原班人馬。——有那個吳幫忙,也說不定搞得到汽車。那輛出差汽車要是還停在那裏,也許就是接應的,司機那就是黃磊了。她剛才來的時候車子背對著她,看不見司機。

    吳大概還是不大信任他們,怕他們太嫩,會出亂子帶累人。他不見得一個人單槍匹馬在上海,但是始終就是他一個人跟鄺裕民聯絡。

    許了吸收他們進組織。大概這次算是個考驗。

    “他們都是差不多槍口貼在人身上開槍的,哪像電影裏隔得老遠瞄準。”鄺裕民有一次笑著告訴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話,不會亂槍之下殃及池魚,不打死也成了殘廢,還不如死了。

    這時候到臨頭,又是一種滋味。

    上場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難熬。男人還可以抽煙。虛飄飄空撈撈的,簡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開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連著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後一抹。微涼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這點接觸。再抹那邊耳朵底下,半晌才聞見短短一縷梔子花香。

    脫下大衣,肘彎裏面也搽了香水,還沒來得及再穿上,隔著櫥窗裏的白色三層結婚蛋糕木制模型,已見一輛汽車開過來,一望而知是他的車,背後沒馱著那不雅觀的燒木炭的板箱。

    她撿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機已經下車代開車門。易先生坐在靠裏那邊。

    “來晚了,來晚了!”他哈著腰喃喃說著,作為道歉。

    她只看了他一眼。上了車,司機回到前座,他告訴他“福開森路”。那是他們上次去的公寓。

    “先到這兒有爿店,”她低聲向他說,“我耳環上掉了顆小鑽,要拿去修。就在這兒,不然剛才走走過去就是了,又怕你來了找不到人,坐那兒傻等,等這半天。”

    他笑道:“對不起對不起,今天真來晚了——已經出來了,又來了兩個人,又不能不見。”說著便探身向司機道:“先回到剛才那兒。”早開過了一條街。

    她噘著嘴喃喃說道:“見一面這麼麻煩,住你們那兒又一句話都不能說——我回香港去了,托你買張好點的船票總行?”

    “要回去了?想小麥了?”

    “什麼小麥大麥,還要提這個人——氣都氣死了!”

    她說過她是報復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來,他就抱著胳膊,一只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這是他的慣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卻在蝕骨銷魂,一陣陣麻上來。

    她一扭身伏在車窗上往外看,免得又開過了。車到下一個十字路口方才大轉彎折回。又一個U形大轉彎,從義利餅幹行過街到平安戲院,全市唯一的一個清潔的二輪電影院,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面,有一種針織粗呢的溫暖感,整個建築圓圓的朝裏凹,成為一鉤新月切過路角,門前十分寬敞。對面就是剛才那家凱司令咖啡館,然後西伯利亞皮貨店,綠屋夫人時裝店,並排兩家四個大櫥窗,華貴的木制模特兒在霓虹燈後擺出各種姿態。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櫥窗裏空無一物,招牌上雖有英文“珠寶商”字樣,也看不出是珠寶店。

他轉告司機停下,下了車跟在她後面進去。她穿著高跟鞋比他高半個頭。不然也就不穿這麼高的跟了,他顯然並不介意。她發現大個子往往喜歡嬌小玲瓏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歡女人高些,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軟洋洋地凹著腰。腰細,婉若遊龍遊進玻璃門。

    一個穿西裝的印度店員上前招呼。店堂雖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無所有,靠裏設著唯一的短短一只玻璃櫃臺,陳列著一些“誕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運氣好的,黃石英之類的“半寶石”,紅藍寶石都是寶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裏取出一只梨形紅寶石耳墜子,上面碎鑽拼成的葉子丟了一粒鑽。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說。

    她問了多少錢,幾時有,易先生便道:“問他有沒有好點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不肯說,總是端著官架子等人翻譯。

    她頓了頓方道:“幹什麼?”

    他笑道:“我們不是要買個戒指做紀念嗎?就是鑽戒好不好?要好點的。”

    她又頓了頓,拿他無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沒有鑽戒?”

    她輕聲問。

    那印度人一揚臉,朝上發聲喊,嘰哩哇啦想是印度話,倒嚇了他們一跳,隨即引路上樓。

    隔斷店堂後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邊有個門,門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樓梯。辦公室在兩層樓之間的一個閣樓上,是個淺淺的陽臺,俯瞰店堂,便于監督。一進門左首墻上挂著長短不齊兩只鏡子,鏡面畫著五彩花鳥,金字題款:“鵬程萬裏巴達先生開業志喜陳茂坤敬賀”,都是人送的。還有一只

    橫額式大鏡,上畫彩鳳牡丹。閣樓屋頂坡斜,板壁上沒處挂,倚在墻根。

    前面沿著烏木欄桿放著張書桌,桌上有電話,點著臺燈。

    旁邊有只茶幾擱打字機,罩著舊漆布套子。一個矮胖的印度人從圈椅上站起來招呼,代挪椅子;一張蒼黑的大臉,獅子鼻。

    “你們要看鑽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著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開一只古舊的綠毯面小矮保險箱。

    這哪像個珠寶店的氣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倒真有點不好意思。聽說現在有些店不過是個幌子,就靠囤積或是做黑市金鈔。吳選中這爿店總是為了地段,離凱司令又近。剛才上樓的時候她倒是想著,下去的時候真是甕中捉鱉——他又紳士派,在樓梯上走在她前面,一踏進店堂,旁邊就是櫃臺。櫃臺前的兩個顧客正好攔住去路。不過兩個男人選購廉價寶石袖扣領針,與送女朋友的小禮物,不能斟酌過久,不像女人蘑菇。要扣準時間,不能進來得太早,也不能在外面徘徊——他的司機坐在車子裏,會起疑。要一進來就進來,頂多在皮貨店看看櫥窗,在車子背後好兩丈處,隔了一家門面。

    她坐在書桌邊,忍不住回過頭去望了望樓下,只看得見櫥窗,玻璃架都空著,窗明幾凈,連霓虹光管都沒裝,窗外人行道邊停著汽車,看得見車身下緣。

    兩個男人一塊來買東西,也許有點觸目,不但可能引起司機的注意,甚至于他在閣樓上看見了也犯疑心,俄延著不下來。略一僵持就不對了。想必他們不會進來,還是在門口攔截。那就更難扣準時間了,又不能跑過來,跑步聲馬上會喚起司機的注意。 ——只帶一個司機,可能兼任保鏢。

    也許兩個人分布兩邊,一個帶著賴秀金在貼隔壁綠屋夫人門前看櫥窗。女孩子看中了買不起的時裝,那是隨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煩,盡可以背對著櫥窗東張西望。

    這些她也都模糊地想到過,明知不關她事,不要她管。這時候因為不知道下一步怎樣,在這小樓上難免覺得是高坐在火藥桶上,馬上就要給炸飛了,兩條腿都有點虛軟。

    那店員已經下去了。

    東家夥計一黑一白,不像父子。白臉的一臉兜腮青胡子楂,厚眼瞼睡沉沉半合著,個子也不高,卻十分壯碩,看來是個兩用的店夥兼警衛。櫃臺位置這麼後,櫥窗又空空如也,想必是白天也怕搶——晚上有鐵條拉門。那也還有點值錢的東西?就怕不過是黃金美鈔銀洋。

    卻見那店主取出一只尺來長的黑絲絨板,一端略小些,上面一個個縫眼嵌滿鑽戒。她伏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邊也湊近了些來看。

    那店主見他二人毫無反應,也沒摘下一只來看看,便又送回保險箱道:“我還有這只。”這只裝在深藍絲絨小盒子裏,是粉紅鑽石,有豌豆大。

    不是說粉紅鑽也是有價無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釋重負。

    看不出這爿店,總算替她爭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帶到這麼個破地方來——敲竹杠又不在行,小廣東到上海,成了“大鄉裏”。其實馬上槍聲一響,眼前這一切都粉碎了,還有什麼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裏不信,因為全神在抗拒著,第一是不敢朝這上面去想,深恐神色有異,被他看出來。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輕聲笑道:“噯,這只好像好點。”

    她腦後有點寒颼颼的,樓下兩邊櫥窗,中嵌玻璃門,一片晶澈,在她背後展開,就像有兩層樓高的落地大窗,隨時都可以爆破。一方面這小店睡沉沉的,只隱隱聽見市聲——戰時街上不大有汽車,難得撳聲喇叭。那沉酣的空氣溫暖的重壓,像棉被搗在臉上。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過是個夢。

    她把戒指就著臺燈的光翻來復去細看。在這幽暗的陽臺上,背後明亮的櫥窗與玻璃門是銀幕,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她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訊,更觸目驚心,她小時候也就怕看,會在樓座前排掉過身來背對著樓下。

    “六克拉。戴上試試。”那店主說。

    他這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墻根斜倚著的大鏡子照著她的腳,踏在牡丹花叢中。是天方夜譚裏的市場,才會無意中發現奇珍異寶。她把那粉紅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地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可惜不過是舞臺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

    “這只怎麼樣?”易先生又說。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歡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沒有毛病,我是看不出來。”

    他們只管自己細聲談笑。她是內地學校出身,雖然廣州開商埠最早,並不像香港的書院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說英語的時候總是聲音極低。這印度老板見言語不大通,把生意經都免了。三言兩語講妥價錢,十一根大條子,明天送來,份量不足照補,多了找還。

    只有一千零一夜裏才有這樣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譚裏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點擔心。他們大概想不到出來得這麼快。她從舞臺經驗上知道,就是臺詞佔的時間最多。

    “要他開個單子吧?”她說。想必明天總是預備派人來,送條子領貨。

    店主已經在開單據。戒指也脫下來還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後的輕松,兩人並坐著,都往後靠了靠。這一剎那間倣佛只有他們倆在一起。

    她輕聲笑道:“現在都是條子。連定錢都不要。”

    “還好不要,我出來從來不帶錢。”

    她跟他們混了這些時,也知道總是副官付帳,特權階級從來不自己口袋裏掏錢的。今天出來當然沒帶副官,為了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