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go空调怎么制热:乱世精英 南朝诗文与民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3:55:24
  南朝诗文与民歌
  
  宋武帝刘裕取代东晋后不久,北方也由北魏孝武帝拓跋焘实现了统一。经过一段双方均无所获的战争,南北朝进入了相对稳定的对峙时期。在南方,频繁的政权更替,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社会的不安定。但另一方面,这种政权更替,并不像其他时代那样在社会大崩溃的情况下完成,其破坏性相对要小得多,所以经济、文化的发展仍然很迅速。
  
  经过魏晋进入南朝,文学的价值和特性受到了高度重视,人们对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也表现出更为浓厚的兴趣。尤其南朝几代皇帝中,不乏有成就的创作家和批评家,许多宗室也以爱好文学、喜招纳文士著称,这种来自最高阶层的提倡,有力地刺激了文学的繁荣。
  
  南朝文学的风气,尤以追求新变为突出。新的题材、新的形式、新的风格不断出现,在并不算很长的时间内,文学的面貌发生了许多变化。在各种文学批评著作中,“新变”被明确地提出来作一种重要的价值标准,作家也以此为努力的目标。如梁、陈两代的著名诗人徐陵,《陈书》本传概括其文章特点,是“颇变旧体,多有新意”,而在他写给族人徐长孺的信中,却还是惭愧自己缺乏新变。这在总体说来比较守旧崇古的中国文化传统中,可以说有着不寻常的意义。
  
  但是,南朝文学也有其明显的偏狭性。
  
  在这个时代,上层权力之争异常激烈,篡乱相寻,而士族始终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他们的权力和利益并不完全依赖于一姓一室的恩赐,只要不卷入具体的政治斗争,他们的地位就可以不受改朝换代的影响。因此,士族对于所谓君臣之义并不看得很重。正如《南齐书·诸渊传论》所说:“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市朝亟革,宠贵方来,陵阙虽殊,顾眄如一。”这是一种与政治斗争保持距离的态度。另一方面,士族又和普通民众的生活相脱离。因此,他们的文学也就很少反映社会的政治状况和普通民众的生活情形。
  
  南朝的帝王和贵族,大多满足于江南富庶的经济所提供的物质与文化享受,在政治上缺乏雄心与自信,人生态度也缺乏强烈的冲动,因此,他们的文学自然也就难以形成雄壮有力的美学风格。尽管,在理论上,他们并不是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风骨”即文学的生气与力度,作为文学作品的一条重要的价值标准,正是在南朝建立起来的。很多诗人也曾企图通过边塞题材来提高作品内在的激情与感染力。但是,虽然这种尝试给后人留下重要的启发,然而由于他们的创作并不是实际生活的结晶,而只是出于虚拟、想象,成功率并不高。
  
  上述因素,造成了南朝文学的一些基本特点。从内容来说,主要反映文人自身的日常生活情趣、周围环境,以及他们所认识到的人生的普遍现象。在这些范围内,题材是充分开展的。一切符合于当代审美观念的对象,都被搜索来写入文学作品。尤其是有关山水自然、有关女性以及男女之情的题材,更得到集中的表现。另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对于艺术形式的强烈追求。在诗歌领域,出现了四声的运用,产生了诗的格律,诗型也多样化了;在文的方面,魏晋以来骈偶化的倾向进一步发展,文章变得更加工整,并在后期逐渐形成所谓“四六文”的体制。诗文的辞采,也更加讲究,越来越精丽工巧。
  
  刘宋诗文
  
  刘宋诗文的作者,主要是谢家子弟加上颜延之、鲍照等。当代文学的突出现象,从题材来说,是继承东晋后期文学的趋势,从玄言诗风的笼罩下摆脱出来,掀起山水文学的新潮,代表人物是谢灵运;从语言、修辞来说,是继承从曹植到陆机、张协的传统,追求文辞的典雅华美,和状物的工巧刻炼,并多用对偶,代表人物是谢灵运和颜延之。鲍照既有接近谢灵运的一面,也有新的创造。这主要是他的乐府体汲取民歌的特点,造成华艳、浅俗、雄放的风格,对齐梁文学造成很大影响。总之,东晋时期玄学侵入文学,使文学呈现枯寂的现象,在这时得到彻底的扭转。《文心雕龙·明诗》对刘宋初诗歌的演革作了一个大概的描述: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以追新。
  
  尽管“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说得过于简单,但这一节概括还是得其要领的。
  
  谢灵运(385—433),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附近)人。出身于东晋最显赫的世族家庭,祖父谢玄是淝水之战的主将。他年轻时即袭封康乐公(入宋后依例降爵为侯),故世称谢康乐。有《谢康乐集》。谢灵运门第既高,天资过人,所以为人性格十分高傲,政治上的企望也很大。然而,他却缺乏政治家的素质,处处流露出诗人式的敏感、显露、急躁,所以注定要遭到失败。少帝时,他因卷入最上层的权力之争,又时常诋毁执政大臣徐羡之等,被遣出为永嘉太守。不久称疾隐居。文帝即位后,谢灵运再度入朝,但只被视为文学之臣,遂意怀不平。他平时行为不检,高傲横恣,使朝廷为之不安。诸臣迎合上意,屡次上表奏劾,使他一再受到打击。最后在任临川内史时,又遭纠劾而将被收捕,谢灵运无法忍受耻辱,谋图举兵反抗,终于被杀。
  
  谢氏家产丰厚,因此,谢灵运在任职永嘉、临川及隐居家乡始宁时,经常带领僮仆、门生四出探奇寻胜。《宋书》本传说他:“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游历的经过,便用诗来纪述。“每有一新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同上)谢灵运和陶渊明差不多同时。但陶渊明的田园诗,在当时并无影响,谢灵运则凭藉其特殊的社会地位、出众的才华,以迎合贵族趣味的语言风格、新颖的内容,完成了从玄言诗到山水诗的演变。
  
  在这些山水诗中,表现出作者对自然景物之美的高度敏感和刻画、再造而使之成为精美的诗歌意象的能力。《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联,历来脍炙人口,好处就在于能够抓住初春时节景物中细微而不易察觉的变化。不过,这种平易的句子在谢诗中为数不多,更多的是那些以刻炼见长的描绘。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日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登上戍石鼓山》)等等,都是非常精致的。《诗品》说谢诗“杂有景阳(张协)之体,故尚巧似”,确实不错。但谢诗的状物巧似,比前人更为逼真,富有特征。
  
  正如陶渊明笔下的田园风光蕴含着陶渊明的人格精神一样,谢灵运笔下的山水也是人格化的。先以他用得颇为别致的“媚”字为例,“绿筱媚清涟”(《过始宁野》)、“孤屿媚中川”(《登江中孤屿》),都有拟人的意味,“媚”字在这里表现了一种超拔俗流、孤芳自赏的情怀。再推广而言之,谢诗的意境,大抵具有幽深、明丽、孤峭的特征;尤其是他笔下的山势,极少呈现平远悠渺之状,而多是峥嵘层迭、线条锐利、很有力量的状态。这和他的个性及写作时的心境有关。谢灵运的山水诗,几乎全都是在他政治上失意的时候写作的。他企图通过对山水的欣赏来忘却现实的压迫,但出于高傲和褊躁的个性,一种贤者不能为世所用的孤独和苦闷,总是顽强地冲破超然物外的要求,在诗歌中呈现出来。所以,他的山水诗,常常是外在的平静和内在的不平静的结合。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
  
  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
  
  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石门岩上宿》)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然苦奔峭。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耀。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七里濑》)
  
  以上二篇是谢诗中的名作,大致可以看出他的一般特点。《南史·颜延之传》载鲍照语,说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此所谓“自然”,当是指其描摹山水,能得真实之貌。谢诗的语言实际雕琢很深。他所要表现的是充满新鲜感的、幽深明丽、色彩丰富的自然景观,以及诗人在这山水面前油然而生的新奇、惊讶、倾慕之感,如果不是惨淡经营、钩深索隐,就难以达到充分的效果。这也是当时人所理解的一种“自然”,他们并不认为只有陶渊明那样的平易浅近的语言才是“自然”。
  
  至于谢诗在语言方面的疵病,一是有时铺排过甚,如《诗品》所言,“颇以繁富为累”;二是有些对句显得板滞无精神;三是多使用典故和深奥的书面语,读来拗口而且费解。谢诗还有一个明显的毛病,即大多是前半部分写游览经历和山水风光,结尾来一段老庄(有时是佛学)哲理,这几乎成了一套固定程式,明显带有玄言诗的痕迹。他既不能像陶渊明那样,将哲理融化在形象中,而且,他所表述的那些鄙视世俗荣名、以超脱为高尚的道理,跟他的性格以及诗歌中的内在情绪也不合,总不免显得勉强、累赘。
  
  谢灵运的山水诗比起陶渊明的田园诗来,显然更富于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其人生精神也较为强烈。此外,谢灵运在诗歌语言的表现技巧方面,有着重要的贡献;由他开创的山水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重要的流派之一。所以,尽管一般认为他的诗在艺术境界上没有达到陶渊明的高度,但是,要论对南北朝到唐代诗歌的实际影响,却明显超过陶渊明。这一点在了解中国诗史时绝不可忽视。
  
  谢灵运除山水诗以外的作品,主要是拟古的乐府诗,成就不高。倒是模仿南方民歌风格的二首《东阳溪中赠答》比较值得注意。
  
  可怜谁家妇,缘溪洗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这是第一首,语言浅切委婉,后二句的比喻非常漂亮。从东晋孙绰、王献之等人开始,文人模仿南方民歌的现象就零零星星地出现,经过鲍照到齐梁,成为一时之盛。
  
  谢氏宗族中有文名的很多,除谢灵运外,谢惠连、谢庄,均是当日文坛上的重要人物。他们也有诗名,而以二篇工于写景状物的小赋最负盛誉——谢惠连的《雪赋》,谢庄的《月赋》。《雪赋》假托司马相如与梁孝王的对话,描摹雪景。“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写得很细致,“联翩”、“徘徊”、“便娟”、“萦盈”这些摹态词,都选得比较精当,能够表现飞雪的状态,并且有声音之美。《月赋》也是假托王粲与曹植的对话,以描摹月景。
  
  比较前者,语言更为工丽,并且把朦胧悠渺的月色与惆怅的情绪相互渗透,达到了较好的抒情效果。像“白露暧空,素月流天”,这样的句子可谓极锤炼之工。又如下一节: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祇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
  
  写月中世界,如此晶莹剔透、空明澄虚,真可令人消释烦虑,心志清宁。总之,从这样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南朝文学对美的追求,以及语言表现能力的进一步发展。
  
  颜延之(384—456)字延年,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
  
  先仕于晋,入宋后官至光禄大夫,故又称颜光禄。他为人好酒疏诞,不肯曲阿权要。儿子颜竣做了大官,他也很讨厌。颜诗现存的大多数是应酬唱和之作及拟古乐府,这一类诗习惯上是显示学问才华的,颜延之似乎更突出。语言艰深,喜铺陈,重藻饰,且好用典故和对仗句式,因此形成繁密深重、华美典雅的风格,鲍照讥之为“若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宋书》本传)。这是自陆机、潘岳以来诗歌修辞化倾向的极端发展。其中时或有些较美的景句,如“庭昏见野阴,山明望松雪”(《赠王太常》),颇有油画般色彩凝厚的特点。但在感情比较强烈的场合,他的诗歌的面貌会有所不同。
  
  东晋末,颜延之奉使去北方,往返途中作有《北使洛》和《还至梁城作》二诗,虽说也是用辞深雅,但并无堆垛之病,描绘北方的残破景象,抒发心中悲怆之情,真挚感人。“阴风振凉野,飞云瞀穷天”,“故国多乔木,空城凝寒云”,情景都很深沉,不多让人。《五君咏》尤为变调。诗咏“竹林七贤”中除山涛、王戎外的五人(因二人依附晋室而得富贵),实以自抒胸怀,文辞质朴简练,风调激切刚劲。如《嵇中散》: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
  
  立俗忤流议,寻山洽隐沦。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诗写出嵇康的人格,也写出自己的志趣。结末振响,意气慷慨。
  
  鲍照(约414—466)字明远,祖籍上党,后迁于东海(今江苏涟水附近)。他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为“元嘉三大家”,但生平遭遇及文学创作与二人有很大不同。鲍照出身寒微,自称“家世贫贱”,是“负锸下农”(《谢秣陵令表》)。二十多岁时,他在临川王刘义庆门下,因献诗被赏识,擢为王国侍郎。以后担任过太学博士及县令等低级官职。最后任临海王刘子顼参军,在刘子顼举兵叛乱失败时,死于乱军中。世人因此称他为鲍参军。有《鲍参军集》。尽管鲍照“才秀人微,取湮当代”(《诗品》语),但他的文学作品的价值,却越来越受后人重视,以至被推举为刘宋时代成就最高的作者。
  
  鲍照的人生道路,是向着士族门阀制度抗争的,同时又是郁郁不得志和悲剧性的。以前左思也曾用诗歌抒写对门阀制度的不满,但他终于“高步追许由”,走向了归隐。鲍照却不然。他是一个性格和人生欲望都非常强烈的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富贵荣华、及时享乐、建功立业等种种目标的追求,并且认为以自己的才华理应得到这一切。在他向刘义庆献诗时,有人因他身份低卑而加劝阻,他勃然道:“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沈没而无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南史》本传)在《飞蛾赋》里,他又写道:“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岂学山南之文豹,避云雾而云藏!”老庄哲学中一切消极遁世,委顺求全的东西,都与他的思想格格不入。他只是不顾一切地要以自己的才能实现个人的价值。而当他的努力受到社会现实的压制、世俗偏见的阻碍时,心灵中就激起冲腾不息的波澜,表现出愤世疾俗的深沉忧愤。这是窥见鲍照的作品何以形成其独特风格的门径。
  
  鲍照的诗歌明显分成五言古体和乐府体二大类。五言古体大抵是纪述行旅及赠答酬唱之作,产生于某种特定的经历。乐府体的情况与此不同。有些是按乐府题意写作,有些是生活经历中的感触,无论哪一种,都牵涉到有关人生和社会方面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鲍照诗歌的特出成就在乐府体,这些诗用辞警醒,色泽浓郁,节奏奔放,显示出感情的冲动、激荡与紧张,极少有松弛平缓之笔,造成前所未有的、富于刺激性的总观。梁代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将当代文体,分为三种,其中之一是:“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魄。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这主要指鲍照的乐府诗而言,尽管语带贬意,概括还是较为准确。
  
  在鲍照的乐府诗中,可以看到对享乐生活毫无掩饰的歌唱,如《代堂上歌行》写道:
  
  四坐且莫喧,听我堂上歌。昔仕京洛时,高门临长河。
  
  出入重宫里,结友曹与何。车马相驰逐,宾朋好容华。
  
  阳春孟春月,朝光散流霞。轻步逐芳风,言笑弄丹葩。
  
  晖晖朱颜酡,纷纷织女梭。满堂皆美人,目成对湘娥。
  
  虽谢侍君闲,明妆带绮罗。筝笛更弹吹,高唱相追和。
  
  万曲不关心,一曲动情多。欲知情厚薄,更听此声过。
  
  这诗当是追忆仕于京城时交结贵族的生活经历,对那种奢华场景,流露出艳慕之情。其主要的意旨,乃是说当好春光、好年华,男女感通,须尽情欢乐。
  
  生于贫贱而不安于贫贱,羡慕富贵而又鄙视富贵者,造成鲍照某些乐府诗内涵的复杂性。如《代结客少年场行》: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雠。
  
  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
  
  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九衢平若水,双阙似云浮。
  
  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
  
  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今我独何为,坎壈怀百忧!
  
  这诗写游侠题材,重点却放在侠士久游归来后的惆怅。“升高临四关”以下,是用俯视的描绘,语带讥讽,意气雄壮,结末却是自伤不遇。将其题旨加以引伸,可以得到这样的认识:社会有一定的规范,权力有一定的构成方式,越出于社会规范之外的雄迈不羁之士,难以为社会的权力结构所容纳。另一首《代放歌行》,写“旷士”对于官场的钻营奔竞的轻蔑,但结束“今君有何疾,临路独迟回”二句,同样隐藏着伤感的情绪。
  
  在鲍照的乐府诗中,更多的是倾泻内心的不平之愤。而且他常常把自身的体验引伸为对整个社会的认识,代表贫寒之士对贵族垄断权力、独享荣华的现状提出强烈的抗争,并在诗中反映普通民众的不幸遭遇。这使得鲍照的诗歌具有南朝其他诗人很少具有的较为广阔的社会面。如《代贫贱苦愁行》,从各方面描述了贫贱者的艰难困窘、孤独无助,最后甚至说:“以此尽百年,不如还窀穸”——这样度过一生,还不如早归黄泉!他的《代东武吟》,以拟古的形式,写汉代一个士兵少壮从军,老暮归来,虽九死一生,立下战绩,却不得封赏,晚景凄凉困苦。这实际也是以现实社会的不平为背景的。《拟古》按诗体分应属五言古诗,但其风格是乐府体的,其第六首甚至托古讽今,直接揭露了沉重的赋税对劳动人民的压迫:“岁暮井赋迄,程课相追寻。田租送函谷,兽藁输上林。河渭冰未开,关陇雪正深。笞击官有罚,呵辱吏见侵。”这在南朝诗中是极为少见的。
  
  以上所举,都是五言乐府(《拟古》是特例),此外,鲍照还作有以《拟行路难》十八首为代表的七言乐府。其内容与五言乐府相类,尤多感愤不平之辞,艺术上更有独创性。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二诗均写贫士失遇的苦闷,但充满抗争的精神,感情充沛而强烈。诗中的形象显示动势,而句式长短不齐,富于变化。感情、形象、音节完美地结合起来,形成雄恣、奔放的风格。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鲍照在七言诗发展中的地位。在鲍照以前,只有整齐的七言诗。虽然这种诗体到了曹丕的《燕歌行》已经相当成熟,但一则作者寥落(自建安到刘宋,现存较为重要的作品唯有晋代舞曲歌辞《白纻舞歌》),一则其形式仍是每句押韵,节奏单一,不够流转变化。它的进一步发展,要等到梁代。以七言句为主而杂以其他各种句式的乐府歌行,则是鲍照的新创。所以,鲍照既是第一个有意识致力于七言诗创作的诗人,又是杂言式七言歌行的开创者。他所开创的这一诗型,音节错综变化,大体隔句用韵,雄恣奔放,尤其适宜表达激荡不平的感情。所以唐代李白等具有浪漫主义倾向的诗人,尤其喜好使用它进行创作。
  
  鲍照还是南朝最早有意识地写作边塞题材的诗人。这些诗不一定反映当时实际发生的战争,从其创作意识来说,主要是通过战争、边塞风光、军旅生活等激动人心的内容,追求高度紧张、富于刺激、雄壮有力的诗情。这是鲍照的性格和审美趣味的反映。以后梁、陈的诗人普遍重视边塞题材的独特的审美价值,无疑与鲍照的影响有关。他的边塞诗虽然为数不是很多,但涉及的方面颇为广泛。如《代出自蓟北门行》,着重写将士为国捐躯的壮烈情怀。“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四句,写沙场景象,雄峻有力,渲染出悲壮的情调。而后以“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收结,就丝毫不显得空洞了。《代苦热行》则着重写战争的艰苦,“汤泉发云潭,焦烟起石圻”,“丹蛇逾百尺,玄蜂盈十围”等诗句以奇峭、夸张的笔法写南方景物,有惊心动魄之感。此外,《拟行路难》之十三、十四写远离故土的将士对家乡、妻子的怀念,《代东武行》写军中的不平等,都有生动感人的效果。后世边塞之作千变万化,大要不离以上几种的基本范围。
  
  鲍照的乐府诗主要是利用汉魏旧题而加以改造,此外也有一部分模拟南方民歌的作品,如《吴歌》三首、《采菱歌》七首。以前也有诗人从诗歌体制、语言风格上模仿南方民歌,但明确标出吴声、西曲的歌名,这还是最早的。从中可以看出南方民歌对文人创作的影响正在进一步深化。并且,鲍照受南方民歌的影响,不仅反映在这十余篇诗作中。他的其他乐府诗,虽是拟汉魏旧题,但语言华艳而浅近,多少也吸取了南方民歌的特点。
  
  在诗歌史上,鲍照的乐府诗创作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建安时曹植、王粲等人的乐府诗,已开始有雅化的倾向,但总体上还不离闾里歌谣之质。后来陆机、潘岳、谢灵运、颜延之等著名诗人,都是向典雅深密的方向发展,乐府诗渐渐已经失去了生气。到了鲍照才有了一个新的转折。他把汉魏乐府的质朴刚健与南方民歌的艳丽浅俗结合起来,再加以文人创作的辞采,在语言风格上显示出新的特点。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诗中贯注了强烈的激情,无论写景写人,都带有鲜明的主观感情色彩,使乐府诗重新勃发出昂藏飞动的神气。此后梁代诗人追求雅俗结合,可以说是鲍照诗歌艺术一个方面的延续。而他的另一方面,即富于力度、充满激情、自我形象鲜明的特点,则影响了唐代李白、杜甫等大诗人。胡应麟《诗薮》称其“上挽曹、刘之逸步,下开李、杜之先鞭”,毫不为过。
  
  鲍照非乐府类的五言古诗,总体上与以谢灵运为代表的主流风格相近,文辞较为典雅,雕琢颇深。其中有大量纪述行旅的作品,写景成分很多,虽非专门描摹山水,实际也可以说是山水诗的一个分支。不过在鲍照的笔下,已经没有什么谈玄说理的东西了。论状物的工巧深切,他不如谢灵运,但气势往往更显得雄健。这主要是因为,鲍照较喜欢选择动态的景物,并且常加以夸张,以构造诗中的意象,带有更明显的主观色彩。如《还都道中》:“急流腾飞沫,回风起江濆。”
  
  《上当阳还都道中》:“腾沙郁黄雾,翻浪扬白鸥。”即使是静景,他往往也写得具有动感,如《行京口至竹里》:“高柯危且辣,锋石横复仄。”《还都至三山望石头城》:“攒楼贯白日。”
  
  《岐阳守风》:“广岸屯宿阴,悬崖栖归月。”这些地方都很明显地表现了诗人易激动、不平衡的心理。这种写景手法,即使说并非始于鲍照,至少也是在他的诗里,才形成鲜明的特点。它对后代诗人(如李白),同样是影响很大的。
  
  鲍照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也是一位杰出的辞赋与骈文作者。他的《芜城赋》与《登大雷岸与妹书》,都是盛传不衰的杰作。
  
  《芜城赋》以夸张笔法将广陵城昔日的繁荣与它在宋代两次遭到兵祸后的荒凉景象相对照,哀叹战争的惨重破坏和世事迁变无常,透露了非常沉重的时代的伤感,同时也有讥刺权势者繁华如梦的意味。尤其是写战乱之后景象的一节,作者将主观情绪渗透在客观景物之中,以悲怆的语调、峭拔的气势、阴森狞厉的形象,描摹这座荒弃的城市:
  
  泽葵依井,荒葛罥塗。坛罗虺蜮,阶斗麏鼯。
  
  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
  
  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虝藏虎,乳血餮肤。
  
  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
  
  稜稜霜气,蔌蔌风戚。孤蓬自振,惊沙坐飞。
  
  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以颓。
  
  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所有的景物都经过有意选择,并包含一定的虚构与夸张,以求达到作者所需要的效果。所以,这座“芜城”在作者笔下,并不是一座死城,而是一座惊心动魄的恐怖之城。这种描写,在乐府诗《代苦热行》中也出现过,在这篇赋中更为突出。它除了表现比较明确的思想主题以外,还体现了一种特殊的审美趣味。这就是通过有力的语言构造描绘出阴森可怖的意象,以获得富有刺激性的、震荡人心的特殊美感。在鲍照之前,楚辞《招魂》有相似的内容,但从审美意识来说,恐怕并不是如此明确的。
  
  《登大雷岸与妹书》,是鲍照在从建康去江州的途中,写给妹妹鲍令晖(也是一位女诗人)的家书。书中除首尾略述旅途之感受外,基本都是对所见自然景色的描写,运用赋体的手法,是当时文章的新体。语言风格,与作者其他诗文相类,色彩瑰丽,用辞雄健有力。而写景之生动,尤为稀见。
  
  南则积山万状,负气争高,含霞饮景,参差代雄,凌跨长陇,前后相属,带天有匝,横地无穷。东则砥原远隰,亡端靡际。寒蓬夕卷,古树云平。旋风四起,思鸟群归。静听无闻,极视不见。……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基压江潮,峰与辰汉相接。上常积云霞、雕锦缛。若华夕曜,岩泽气通,传明散彩,赫似绛天。左右青霭,表里紫霄。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信可以神居帝郊,镇控湘、汉者也。
  
  画面阔大,气象万千,群山众水,均呈动势,光色耀目,令人应接不暇。作者驾驭文字的才华,确是不凡。
  
  宋代另一位诗人汤惠休,生平不详,只知他原来做过和尚,孝武帝因其有才,命使还俗,官至扬州从事史。时人将他与鲍照并提,有“鲍、休”之称。实际汤的成就远逊于鲍,只是他们的诗歌都有学习南朝民歌、语言转向华艳浅俗的特点。《南史·颜延之传》载颜对汤惠休的批评说:“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从中既可以看出汤诗的风格,也可以看出当代诗人崇雅与趋俗的对立。他现存作品只有十一首,基本上都是乐府诗,很明显地体现出吴声、西曲那种委婉妩媚的韵致。如《杨花曲》:
  
  葳蕤华结情,宛转风含思。掩涕守春心,折兰还自遗。
  
  汤惠休在文学史上的意义,也就在于他和鲍照一起,代表了文人诗与民歌的重新结合,成为齐、梁文学的先导。
  
  梁代诗文
  
  梁代文学延续了齐代文学的发展趋势,许多作家的活动也跨越两代,所以习惯上常以“齐梁文学”并称。但梁代文学也出现了不少新的现象,成为南朝文风最盛的一个时期。从社会环境来说,自梁朝建立至侯景之乱,武帝萧衍当政达四十七年之久,是整个魏晋南北朝政权稳定时间最长的时期,这为文学的繁荣提供了较好的条件。而萧衍、萧统、萧纲、萧绎父子数人,都爱好文学,并都有一定的创作成就和理论上的建树,也刺激了文学的兴盛。正如《南史·文学传序》所说:“自中原沸腾,五马南渡,缀文之士,无乏于时。降及梁朝,其流弥甚。盖由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
  
  梁代许多文学家有较强的理论意识。与刘勰、钟嵘等专门的文学批评家有所不同,他们往往不是全面地讨论文学,而是从自身的体验出发,着重强调文学创作中的某些基本问题,与当代文风的演变,关系特别密切。
  
  这里最突出的是对文学的审美特征尤其是抒情特征的重视。当时有一种将文学的标准与社会的伦理标准分离开来,单纯从艺术的要求来看待文学的倾向。萧纲《诫当阳公大心书》说:“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此所谓“放荡”,就是摆脱束缚的意思。作为帝王,萧纲等人绝不是不重视道德对于维护其政权及社会统治秩序的作用,所以萧纲教训儿子要“立身谨重”;但在他们看来,文学纯属于个人感情的、审美的范畴,所以不妨“文章放荡”。对于诗文的评价,当时人也总喜欢首先从“性情”或“性灵”来着眼,把有无强烈的抒情的感动,提高为衡量文学的价值、区别文学与非文学的首要标识。这在萧绎的《金楼子·立言》中说得非常明确。这些看法,比较前人更为彻底地排斥了视文学为政教工具的儒家观点。但也应该指出:从理论上强调文学的审美特征及抒情性,固然有其重要意义,但在具体创作中所表现的情感内容,则和作者的人生观念、生活经验、社会地位密切相联。从梁代帝王、贵族的狭窄的生活中产生的文学作品,难免带有先天的缺陷。
  
  梁代文学除表现了魏晋以来流行的常见题材,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是以描摹女性容貌举止为中心,也包括传统闺怨题材的宫体诗,一是以边塞风光及战争生活为中心的边塞诗。如果简单地以传统伦理标准来衡量,很容易把这两种内容看作是截然对立的东西,而给以完全不同的评价。但实际上它们都是当代文人竭力追求文学的美感与抒情性的结果。因为这两种题材在他们看来,都具有能够引起兴奋和感动的抒情强度,符合于“情灵摇荡”的文学标准(宫体诗人大都也写边塞诗,甚或将两种内容写入一篇之中,就是一个直接的证明)。从渊源关系来说,宫体诗是齐代出现的艳情诗的发展;边塞诗作为一种有意识地追求审美效果的创作,始于鲍照,但除他以外,同时作者甚少。到了梁代,边塞诗的写作才成为普遍现象。
  
  梁代文人在理论上特别重视的另一个问题,是反对过于书面化的、典雅深奥的语言风格,提倡雅俗结合,要求文学语言浅显流畅并具有音乐性的效果。这在萧纲、萧绎的文论中有所表述,萧子显的《南齐书·文学传论》则全面地论述了这一问题。他一方面批评鲍照的作品过于近俗,同时激烈地攻击以谢灵运为代表的文体是:“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他认为理想的风格是:“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这种看法代表了梁代文人比较普遍的认识。
  
  而追求语言的通畅易晓,也正是因为过于深奥曲折的语言,在表达和理解两方面都造成阻隔,使畅达抒情变得困难。
  
  这些要求自然地贯彻于他们的创作实践中。《梁书·庚肩吾传》说,自齐永明中王融、谢朓、沈约诸人“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梁代,以萧纲为中心的文学集团,其中包括庚肩吾、庚信父子,徐摛、徐陵父子,“转拘声韵,弥尚丽靡,复逾往时”。也就是说,他们把诗歌的律化又推进了一步。并且,在诗歌(也包括一些辞赋和骈文)中运用声律手段,不仅是上述诸人,而是扩展为普遍的现象。另一方面,梁代文人的创作中,模仿民歌的成分也在大量地增加。所以,梁代文人诗的语言,或以清新见长,或以轻靡流丽争胜,而很少有滞重生涩、深奥曲折的毛病。可以说,西晋以来文人诗过度雅化,语言繁密深重的现象,经过宋代的鲍照、汤惠休,齐代的谢朓、沈约等人的努力,到了梁代得到全面的改变。梁代诗风的演变,决定了此后诗歌语言风格的主导方向,其意义是非常深远的。
  
  在上述背景下,在梁代出现了七言诗蓬勃发展的局面。因为七言诗比五言诗更为舒展而富于音乐感,也更为和婉动人。在此以前,除鲍照以外,几乎没有人特别注意这一诗型。而在梁代,以现存资料而言,七言诗的作者有十余人,作品数量在百篇以上(包括含七言句的杂言诗)。这就扩大了七言诗的阵营,使之成为堪与五言诗比肩的重要形式。梁代七言诗与鲍照的作品颇有不同。即使是杂言的,句式组合也较有规律,不像鲍照《行路难》那样,节奏错综变化,而大多是齐言体。从中产生了一种篇幅较长、隔句押韵、数句一转韵的极富于音乐感的七言歌行(如吴均的《行路难》,萧绎、王褒的《燕歌行》等),以后成为陈、隋及唐人常用的一种形式。如卢照邻《长安古意》、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等,均由此生。
  
  七言歌行通常不注重对偶,但个别篇也有向五言诗取齐,以八句为一篇、讲究对仗的情况(如萧纲和庾信的《乌夜啼》),这就形成了七律的雏形。所以清刘熙载《艺概》说庾信《乌夜啼》“开唐七律”(此诗作于梁)。此外梁代还出现了许多七言四句的短诗,与后代七绝也有一定渊源关系。所以说,梁代是七言诗发展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时代。
  
  由于梁代文人的文学观,实际是以诗歌的标准为中心,所以当时辞赋也有很明显的诗化倾向。尤其是一些抒情小赋,大量掺用五、七言诗句,有时甚至超过半数以上。而长篇的七言歌行,也往往使用辞赋的铺排方法,形成诗赋相互渗透的现象。这对初盛唐七言歌行的特点,影响甚大。
  
  一、萧衍父子
  
  萧衍(464—549)即梁武帝,字叔达,南兰陵(今江苏常州西北)人。与齐帝室为同宗,乘齐内乱,起兵夺取帝位。晚年因自东魏归降的大将侯景叛乱,攻破都城,他饥病而死。萧衍在齐时为“竟陵八友”之一,称帝后对于文学的爱好依然不衰。他精通音乐,爱好民歌。现存诗作九十余首,半数以上是乐府诗,而且大都模仿南朝民歌。如《子夜四时歌》十六首,与民歌可谓无所区别、维妙维肖。除了仿作,他还依照西曲制作了《襄阳蹋铜蹄》、《江南上云乐》、《江南弄》等新曲。其中《江南弄》七曲均以七言句与三言句组合而成,有固定的格式,故后人论词的起源,或追溯及此。其音节轻快优美,如第三曲《采莲曲》:
  
  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为君艳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莲曲。(和云:采莲渚,窈窕舞佳人。)
  
  除了乐府诗,萧衍的其他一些诗篇,也有模仿民歌风格的。以他的特殊地位而如此爱好民歌,对梁代诗风的演变,无疑起了重要作用。
  
  萧统(501—531)字德施,武帝长子。立为太子而早卒,谥“昭明”,故后人习称为昭明太子。史传称其“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坟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可见他对文学的兴趣。围绕着他的太子东宫,一度形成一个兴旺的文学集团。《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也曾参与其中。但萧统本人的创作,以现存的几首诗来看,都是平庸无奇的。只是由他主持编纂的《文选》,却是文学史上一部重要的典籍。
  
  《文选》又称《昭明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所录始于先秦而迄于梁,而以魏晋以后作品占据较大比重。按文体和题材分类编排。在编选中明确注意到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所以除了诗、赋二大类,对于文章,主要选能独立成篇而又富于文采的。儒家的经书、诸子书,以及历史著作,均被排除。这种区别方法,不尽符合现代的文学概念。比如对历史著作,不收人物传记,而只收录了一部分史传的论赞,因其较讲究文采。这是当时人对文学的一种认识。但不管怎样,其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意识,还是非常重要的。至于收录作品的标准,则明显偏向文人化的典雅华美,与当代重视雅俗结合的新风气有所不同。所以收入辞赋特别多。在诗歌部分,各时代分别最受重视的诗人是曹植、王粲、陆机、潘岳、谢灵运、颜延之诸人。民歌以及风格近俗的文人诗则选得很少。因此全书成为传统的文人文学的一次总结。尽管有这样的不足,《文选》毕竟汇集了历史上大量的优秀文学作品,不但起到保存和流布的作用,也为后代文人提供了较好的学习范本。在唐代这部书就受到高度重视,有所谓“文选学”之名。杜甫写给儿子的《宗武生日》诗中,也叮嘱他“熟精《文选》理”。
  
  萧纲(503—551)即简文帝,字世缵,武帝第三子。萧统死后,他被继立为太子。及至侯景叛乱,武帝去世,他又做了两年傀儡皇帝,终于被杀害。由萧纲倡导而兴起的宫体文学,不但风靡了梁、陈、隋、初唐,而且在晚唐、五代及至更后来的诗与词中继续留下它的痕迹。所以,不管后人评价如何,它的存在是不容忽视的。
  
  所谓“宫体”首先是指诗歌而言。“宫”即太子东宫。萧纲为太子时,围绕着他形成一个以东宫僚属为主要成员而影响颇为广泛的文学集团,他们的一部分诗歌,专写男女之情(包括传统的闺怨题材),以及女子的容貌、举止、情态乃至生活环境、所使用的器物等等,形成显著特征,即被称为“宫体诗”。同时,宫体诗也有特定的语言风格,主要是辞采秾丽、描写细巧、音乐性强。五言诗普遍注重声律的和谐,是永明新体的进一步发展;七言诗轻快流转,具有民歌风格。除了诗歌,他们的部分辞赋也有上述特点,有时也被称为“宫体赋”。后人在使用“宫体”这个概念时,并不很严格。有时兼指内容和风格两方面而言,有时仅指其中的任何一方面。除了萧纲等文学集团外,萧绎的文学集团以及萧子显等人,也有类似的创作,可以归于广义的宫体派。
  
  宫体诗常常被认为是当时宫廷内荒淫生活的反映。然而,帝王在妃嫔成群的后宫中私生活是否严肃,实在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若以一般封建道德标准去衡量萧纲文学集团中的主要人物,其生活态度至少没有特别可以指责的地方。以萧纲本人而言,《梁书·简文帝纪》称其“养德东朝,声被夷夏,洎乎继统,有人君之懿”,评价颇高。所以我们还是应该从当时整个文学背景来寻找原因。《梁书·徐摛传》(徐是萧纲的老师)述“宫体”之称的来由,说:“摛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文体既变,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由斯而起。”
  
  由此可见,宫体诗首先是梁代文人普遍的“新变”意识的产物。而萧纲的文学观,是明确反对儒家伦理的约束,在他们看来,文学中描写男女之情以及女子的体貌,是一种有价值的美的创造。还有,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从齐代的艳情诗开始,这一类诗歌的产生同南朝民歌的影响有密切关系。通常用以概括宫体诗的“轻靡绮艳”四字评语,也完全可以用来概括南朝民歌。当然,宫体诗与民歌之间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下面是萧纲的一首比较典型的宫体诗《咏内人昼眠》: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这首诗描写一个青年女子睡态的美。为了不过分越轨,末二句特意点明:在一旁相伴的是其丈夫。
  
  以本篇为例,拿传统的表现女性美的文学作品与宫体诗相比,可以看到以下区别:前者通常需要伴随一个或真实或仅作为虚饰的道德性主题,而宫体诗没有这样的主题,仅是单纯地描绘女性之美;前者多用比喻、象征的手法,以造成品赏心理上的距离,宫体诗则用切近的眼光和真实、细致的笔法来表现,得到不同的效果。由于儒家文学观特别强调文学的政治与道德功用,而且萧纲的特殊身份照理更负有维护传统道德的责任,所以宫体诗从唐代开始,一直受到严厉的批判。以今天的眼光客观地看待,应当承认单纯表现女性体貌之美,是文学中可以而且应该存在的内容。至于说“色情”成分,至少在梁代宫体诗中并不显著,无论比汉魏的辞赋还是南朝的民歌,都不见得更突出;萧纲这一首典型的宫体诗,恐怕也谈不上“色情”二字。其实,宫体诗真正的缺陷,主要在于它大抵是以男性的品赏眼光来描绘女性,而且缺乏民歌中那种率直、大胆、热烈的情感,显得柔靡无力。
  
  但尽管宫体诗存在一些缺陷,它毕竟扩大了中国诗歌的审美表现的范围;尽管它在理论上遭到严厉指斥,仍旧在事实上广泛影响了后来的文学创作,即以唐代李白、李贺、李商隐三大诗人为例,他们的作品中无不留有明显的宫体诗风的痕迹。
  
  除了宫体诗,萧纲还有许多咏物写景之作。他好像是一个感觉神经特别纤细的人,喜欢也擅长写细微的景象。如《赋得入阶雨》:
  
  细雨阶前入,洒砌复沾帷。渍花枝觉重,湿鸟羽飞迟。倘令斜日照,并欲似游丝。
  
  全诗尤其最末两句的纤巧细腻,令人惊叹。这种写法在萧纲诗中很常见,应该说这也是一种美、一种特点。
  
  不过,在理论上,萧纲也很注重文学的力度。他在《答张缵谢示集书》中,列举适宜于诗的素材,特别强调了边塞生活。他也写了不少边塞诗,只是未能真正表现出激烈、雄壮、开阔的意境。显得力不从心。但从边塞诗的发展,尤其是从边塞诗的审美追求过程来说,应该提到一笔。
  
  为了张扬自己的文学主张,萧纲还命徐陵编了一部诗歌总集《玉台新咏》,专收自汉迄梁关于女性和男女爱情的诗歌,中心部分是当代的宫体诗。它与《文选》似有对立的意识,如《文选》崇雅而《玉台》趋俗,《文选》不重民歌而《玉台》收录尤多。所以有许多《文选》未收的优秀作品赖此得以留存,其中包括古代最杰出的叙事长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即《孔雀东南飞》。
  
  《玉台新咏》的编排,按五言诗、七言诗(包括杂言)、五言短诗(即后世的五绝)分列。这也表明:七言诗与五言短诗在梁代已经发展得相当充分,足以区别于传统的五言古诗而各自独成一体了。
  
  萧绎(508—554)即梁元帝,字世诚,武帝第七子。初封湘东王,镇守江陵。平侯景之乱后即位称帝,西魏军攻破江陵时被杀。他的文学观念及创作风格,均与萧纲相近。七言乐府《燕歌行》音节流荡,在梁代同类诗中较有代表性:
  
  燕赵佳人本自多,辽东少妇学春歌。黄龙戍北花如锦,玄菟城前月似蛾。如何此时别夫婿,金羁翠眊往交河。还闻入汉去燕营,怨妾愁心百恨生。漫漫悠悠天未晓,遥遥夜夜听寒更。自从异县同心别,偏恨同时成异节。横波满脸万行啼,翠眉暂敛千重结。并海连天合不开,那堪春日上春台!乍见远舟如落叶,复看遥舸似行杯。沙汀夜鹤啸羁雌,妾心无趣坐伤离。翻嗟汉使音尘断,空伤贱妾燕南垂。
  
  这也是一首宫体风格的诗作。全篇分为五小节,除开头一节六句外,其余均四句一转韵,转韵时第一句押韵脚,整齐中见变化,增加了诗歌的音乐感。后世长篇歌行四句一转韵的格式,即由梁代这一类诗作而来。此外,萧绎的《荡妇秋思赋》(“荡妇”指游子之妇),也可以代表所谓“宫体赋”的风格。语言浅显,色彩艳丽,描写细致,音节流畅,情意婉转。开头部分,“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中间“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妾怨回文之锦,君思出塞之歌。”能以浅语写深情,情景的衬托也是成功的。
  
  二、沈约、范云、任昉
  
  沈约、范云、任昉,原都是“竟陵八友”中的人物,由齐入梁。沈约和任昉,当时又有“沈诗任笔”的并称。尤其沈约,是齐代和梁代前期文坛的领袖,对齐梁文风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
  
  沈约(441—513)字休文,吴兴武康(今浙江德清武康镇)人。家世仕宦。父沈璞于刘宋元嘉年间被诛,约潜逃得免,后乃遇赦。他自幼流寓,孤贫无助,而笃志好学,博通群籍。仕宋、齐、梁三代。萧衍篡齐时,他参与决策大计,为佐命之臣,建梁后封侯,官至尚书令。沈约学兼文史,著述丰富。除诗文辞赋外,主要尚有《宋书》、《四声谱》等。
  
  在齐梁文学中,沈约一直是领风气之先的。这表现在许多方面。第一,他是齐永明时代“竟陵八友”的首要人物,是声律论的主要倡导者和“新体诗”的主要实践者之一。第二,他很早就提出诗歌语言应当浅易易懂,注意雅俗结合。颜之推《颜氏家训》引沈约的话说:“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第三,他的诗歌中有很多模仿民歌的作品。钟嵘《诗品》说他“宪章鲍明远《鲍照》”,“长于清怨”,主要是指这一点而言。在这些作品中,有十几首七言诗,又有好多首艳情之作(如《六忆》、《夜夜曲》等),直接影响了宫体诗风的形成。萧纲也把他和谢朓视为楷模。第四,梁代诗、赋的相互渗透,也与沈约有关。他的《愍衰草赋》、《天渊水鸟应诏赋》,都大量使用诗句,显示新变。沈约既是文坛的前辈,政治地位又高,所以在文学史上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还特别喜欢奖拔人才。刘勰写成《文心雕龙》,特地献给沈约,受到赏识,因而见称于时。
  
  不过,作为诗人,沈约并不算很杰出。胡应麟《诗薮》说他“诸作材力有余,风神全乏”,意思说,沈诗富于学识素养,但感人的东西却不多。总体而论,这批评是中肯的。但并不能说他没有好作品。沈约是梁代留存诗篇最多的作者之一,加以精选,光彩自见。如《伤谢朓》、《别范安成》均是真情流露之作。后者如下: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
  
  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范安成即范岫,齐代为安成内史。此诗前四句言年少时视离别为寻常事,及至衰暮,来日无多,则恐一别之后,再见为难。后四句情意深长,令人感动。杜甫怀念李白的诗,也曾化用本篇中的句子。
  
  此外,沈约几篇写景诗,语言清秀明丽,声韵和谐,意境也很美。如《早发定山》、《石塘濑听猿》等一向受到较高的评价。前一首如下:
  
  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
  
  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
  
  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
  
  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范云(451—503)字彦龙,南乡舞阴(今河南泌阳西北)人。他的经历与沈约相仿。仕宋、齐、梁三代,佐萧衍立国,官至尚书右仆射,封侯。也以诗见称。钟嵘《诗品》说:
  
  “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形象地指出了他的诗歌特色。
  
  巫山高不极,白日隐光辉。霭霭朝云去,溟溟暮雨归。
  
  岩悬兽无迹,林暗鸟惊飞。枕席竟谁荐,相望空依依。(《巫山高》)
  
  江干远树浮,天末孤烟起。江天自如合,烟树还相似。沧流未可源,高飘去何已。(《之零陵郡次新亭》)《巫山高》是乐府旧题,咏巫山神女的故事。这里运用了声律手段,取得了音节和谐、字面明洁的效果。后一首代表了范诗的一种显著特点:用语浅而不俗,词汇巧妙地重复出现,使得音节、意象衔接回环,婉转优美,此所谓“流风回雪”之妙。末二句意境开远而潇洒。
  
  任昉以“笔”见称。据他说晚年对“沈诗任笔”的说法不服气,也曾转而致力于诗,但终于无所成就。在南朝的文学概念中,“笔”与“文”相对,指的是实用性的文章。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当时社会对“文”的重视。不过,“任笔”也是讲究修辞的,所以《文选》中收录他的章表书启等各体文章特别多。其基本特点是整饬严谨,多用典故,渊雅而有理致。唯有《奏弹刘整》一文只是质朴平实地叙事,较为特别。但总的说来,这些文章的文学性毕竟不强。
  
  三、江淹、刘峻
  
  江淹、刘峻都是出身低微的作者。他们的创作,往往同自己的坎坷经历有关。
  
  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父亲做过县令。淹少孤而家贫,爱好文学,有才名。自宋代入仕,辗转于诸王幕府,很不得志。至萧道成(齐高祖)执政而后建立齐朝,他受到赏识,逐渐显达。后又依附萧衍,在梁朝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伯。史传称其晚年才思减退,当由富贵尊荣之后,创作缺乏激情所致。现存诗文,基本上也都是在宋、齐时所作。有《江文通集》。
  
  江淹的诗以善于模拟著称。其文集中标明模仿前人的,就有《效阮公诗十五首》、《学魏文帝》、《杂体三十首》等。《杂体三十首》的用意,据诗前自序,是反对某些诗人固守一格的态度,试图通过学习汉魏以来众多名家的风格,追踪五言诗的源流,达到广采博取的目的。其中大多数,从内容、篇制、用辞等多方面看,也确实能够酷肖前人唇吻。尤其是拟曹丕、曹植、王粲、刘桢、阮籍的几篇几乎可以乱真。由此可见作者在体会、钻研前人的作品上花费了很大精力。
  
  但模拟终究不能代替创造。并且,由于性格、经历、趣味的限制,一个作家要兼擅各种不同的风格毕竟是困难的。江淹的模拟诗虽然也有学得苍凉厚重的,然非其本色。他写自己生活的作品,无论写景、抒情,都少有深刻、雄壮的笔力,而喜欢参用楚辞、古诗中的语汇,写种种迷惘的、不很确定的伤感,以清丽幽怨见长。刘熙载《艺概》说:“江文通诗,有凄凉日暮不可如何之意。”体会较为准确。
  
  吴江泛丘墟,饶桂复多枫。水夕潮波黑,日暮精气红。
  
  路长寒光尽,鸟鸣秋草穷。瑶水虽未合,珠霜窃过中。
  
  坐识物序晏,卧视岁阴空。一伤千里极,独望淮海风。
  
  远心何所类,云边有征鸿。(《赤亭渚》)
  
  此诗写客游中岁暮的悲哀,但不只是简单的思乡之情,还渗透着人生无所着落,不知何往的迷惘。这诗在江淹作品中,已经算意境阔大的了。
  
  江淹又是南朝著名的赋家,他的文学声誉,主要还是得之《恨赋》和《别赋》这两篇名作。二赋的写作,与江淹早年的遭遇有极大关系。但他在这里并没有直接抒写自己具体生活经历中的感情,而是从自身的体验推衍开来,将憾恨与别离视为人类的普遍遭遇,再通过一一举例或分门别类的方法具体描摹,充满了悲伤的情调,容易触发读者的同感。尤其是作者善于用精丽的语言、移情的笔法,描绘出各种特定场合中的环境气氛,衬托各类人物的憾恨之情、离别之悲,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其中《别赋》尤为出色。因为“恨”的内容太广泛,无法在一篇短赋中写得恰到好处、淋漓尽致。“别”实际只是“恨”的一种,较容易把握。文中先从行者与居者两面总述别离之悲,然后分写各类人物、各种情形的别离,以见其在人们生活中的普遍性,并达到反复渲染的目的。写侠士以死报恩、与家人诀别的景象是:“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有慷慨悲壮之气。写游宦者之妇的四季相思是:“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有缠绵不尽之哀。写情人之别,则于忧伤中充满了诗意的美感: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恨赋》、《别赋》,既反映了作者对于人生的伤感,客观上也反映了南朝社会的时代的伤感,同时,作者又是把这种伤感作为一种艺术的美来追求的。这也是南朝文学的普遍现象之一。
  
  刘峻(461—521)字孝标,平原(今属山东)人。幼时与母亲同为北魏兵掳掠为奴,母子一度出家为尼、僧。南归后入仕,沉沦下僚。梁初典校秘书。因任性露才,为武帝所嫌恶,终于一生坎坷。刘峻在北方时即刻苦求学,南归后更博览群书,人称“书淫”。注《世说新语》,引书数百种,保存了大量古代资料,为世所重。
  
  梁代文章,一般都趋向轻巧流丽,而刘孝标《辩命论》、《广绝交论》,篇制宏大,立论高远,情调激越,在当时可谓别具一格。
  
  《辩命论》的主旨,是说天命不可知、不可求,与人的才智及善恶无关,亦非鬼神所能干预,着重抒发怀才不遇之士对自身命运无可奈何、愤愤不平的牢骚。当时流行的因果报应说,实际是肯定了各人的遭遇均缘自自身,有合理性;刘峻则强调“命”只是人不能不受其支配的东西,无所谓合理。并且,由于文中大量铺叙善不得报、才无所用的事实,实际是指出了现实中充满了不合理的现象。《广绝交论》为推演东汉朱穆的《绝交论》。写作的契机,是因任昉生前喜奖掖人士,死后其诸子穷困潦倒,无一人相助。文章由此出发,历数现实社会中人与人均以利相交的丑恶现象。二文均以铺排见长,有战国纵横家遗风,又使用南朝骈俪句式,深于刻画,读来音调铿锵,气势凌厉,辞采精工,情致淋漓。如《广绝交论》中的一节:
  
  若其宠钧董、石,权压梁、窦,雕刻百工,炉捶万物,吐漱兴云雨,呼噏下霜露,九域耸其风尘,四海叠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响川鹜。鸡人始唱,鹤盖成阴,高门旦开,流水接轸;皆愿摩顶至踵,隳胆抽肠,约同要离焚妻子,誓殉荆卿湛七族。是曰势交。
  
  四、丘迟、陶弘景
  
  丘迟(464—508)字希范,吴兴乌程(今浙江吴兴)人,梁时官至司徒从事中郎,以文才见称于时。陶弘景(452—士,仕齐拜左卫殿中将军,入梁后隐居不出,但武帝有朝廷大事辄遣使咨询,人称“山中宰相”。二人的书信体文章,各有特色。
  
  丘迟有《与陈伯之书》。天监初,丘迟以记室身份随临川王萧宏北征,原为梁朝大将而降魏的陈伯之率兵相拒,丘迟受命作此书劝降。这虽是一篇骈文,形式上限制很多,却能自由挥洒,写得委婉曲折,收纵自如。文中责之以义,宽之以恩,晓之以利害,动之以情,威之以力,从各方面打动对方,使陈伯之悔悟归降。如开头一节:
  
  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省之小志,慕鸿鹤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
  
  先不指斥对方,而盛赞其往日在齐、梁换代之际,追随梁武帝之明智英武,以求得心理上感情上的接近,然后笔锋陡然一转,从民族意识出发,斥责他投降异族的行为,气势逼人而来。这以后,文章又历数梁朝对陈伯之家室的礼遇,以及北魏形势的危险,说明利害关系。而后荡开一笔,写下一段极富抒情色彩的文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恨!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以优美的文字写出江南宜人风光,激发对方的故国之思,可谓神来之笔。结末一节在委婉的语气中暗蕴威胁之意,也是煞费苦心。
  
  通常,骈文宜于描写抒情而短于说理,富文艺之美而难以实用,丘迟却能较好地将两方面结合起来。他的另一篇《永嘉郡教》,是应用文字,又似抒情小品,也是同样特点。陶弘景长年山居,对自然风光的美好深有体验。他的《与谢中书书》说: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具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短短几句,写山水林木,晨昏景象,文字简淡清新。作者并不着力于刻画,只是淡淡地勾出几个富有特征的片断,却是有声有色,让读者通过联想组织成完整的画面,有一种高逸的趣味。
  
  五、何逊、吴均
  
  何逊(?—518)字仲言,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其家虽世代仕宦,但名位不高。逊八岁能诗,二十岁左右举为州秀才。曾与吴均一起为梁武帝所宠信,但很快就失意。一生中主要以文才为诸王幕僚,卒于庐陵王萧续记室。有《何记室集》。
  
  何逊现存九十余首诗作中,有一小部分明显带有艳体诗的特点,如《咏舞》:
  
  管清罗荐合,弦惊雪袖迟。逐唱回纤手,听曲转蛾眉。凝情眄堕珥,微睇托含辞。日暮留嘉客,相看爱此时。
  
  此篇写舞女美妙的情态,描绘很细,结尾有暗示的意味。何逊去世时,萧纲才十六岁,所以这一类诗自然是在宫体诗盛行以前写作的。由此可知,在描写女性的美和表现艳情内容方面,在齐梁存在着一个普遍的、越来越突出的趋势。
  
  何逊诗歌最集中的内容,是羁旅与酬答,两者往往又结合为一体。这些作品均工于写景抒情,讲究声律,文辞清新,颇有谢朓的风致。但比起谢朓来,何逊诗在语言的锤炼上,用功更深。谢诗常常以出语天然取胜,何诗则主要以修辞的简练精当擅场(唐代二大诗人,李白偏爱谢朓而杜甫偏爱何逊,也从侧面反映了何逊与谢朓的区别)。在写景方面,何逊更注意与抒情的密切结合。在谢朓诗中,还是有单纯把自然景象作欣赏对象来描写的情况,而何逊诗中,景物与主观情绪完全融为一体,服从抒情的需要。所以,何逊诗在语言、声律及意象选择与抒情的配合诸方面都更接近唐诗的风格。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临行与故游夜别》)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一同心赏夕,暂解去乡忧。
  
  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零浮。客悲不自已,江上望归舟。(《慈姥矶》)
  
  这二首都是何逊的名作,能够体现他的一般特点。类似以写景与抒情结合见长的诗句,在他的集子中所在多是,如《下方山》:“寒鸟树间响,落星川际浮。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还渡五洲》:“萧散烟雾晚,凄清江汉秋。沙汀暮寂寂,芦岸晚修修。”这些诗合在一起看,又可以发现一种有趣的现象:所抒发的感情大多是客游的孤独和忧愁,所写的景物大多是暮色、夜景,两者巧妙地相互映衬。这种重复,不仅与作者的实际经历有关,无疑也是对审美效果的有意追求。而何逊的成功在于此,不足也在于此。因为尽管所写的具体景象不同,但意境、格调并没有多大差别,多读就不免觉得单调。
  
  何逊的五言绝句中,也有几篇佳作,其中《相送》最为著名: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
  
  总的特点仍与前面所述一致。但由于篇幅较小,后二句写景中又蕴涵着很强的动势,所以就显得颇有力度,不像其他诗那样平稳。
  
  何逊年轻时受到范云的赏识。范云曾说:“顷观文人,质则过儒,丽则伤俗,其能含清浊、中古今,见之何生矣。”(《梁书》本传)这一评价对了解何逊很重要。就是说,何逊既接受了当代文学中很多新的因素而加以发展,主要的风格又与齐梁时代逐渐盛行起来的绮艳流荡不同,能够独标一格,于浅显中见其清雅精炼。他的修辞纯熟与情景密合的特点,受到唐代诗人的高度重视。尤其是杜甫,一再说:“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能诗何水部”(《北邻》),很是倾心。杜诗中也有很多羁旅之作,写法每常与何逊相近。他还把何诗中的佳句改造翻新,如《江边小阁》“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二句,即出于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
  
  吴均(469—520)字叔庠,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西北)人。出身寒门。一生仕途不利,居于下僚。官至奉朝请。爱好史学,晚年受命撰通史,未成而卒。
  
  吴均在梁代与何逊齐名,但二人的诗歌风格并不相同。《南史·吴均传》说:“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或学之,谓之吴均体。”此所谓“清拔有古气”,主要指吴均的五言诗语言比较质朴,对仗不务工巧,而追求一种雄迈的气势。
  
  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
  
  锷边霜凛凛,匣上风凄凄。寄语张公子,何当来见携。(《咏宝剑》)
  
  吴均的五言诗大都如此,既吸取齐梁诗之长,组织严整,亦多用对偶,而句法、格调却接近汉魏古风,不为巧丽,在当时独标一格。其中内涵厚重的,写得比较成功,而泛泛酬答之作,即使语言简古,也难以显出气势来。另外,他还写了不少边塞诗。如《胡无人行》:
  
  剑头利如芒,恒持照眼光。铁骑追骁虏,金羁讨黠羌。
  
  高秋八九月,胡地早风霜。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梁代写边塞诗的人很多,但少有如此雄壮之作。可见他的语言风格与这一类题材尤为相合。
  
  吴均另有七言《行路难》五首。这些诗基本上属于转韵的齐言体,与萧纲、萧绎等人的七言歌行相似,为梁代的新变诗体。而吴均生活年代早于萧氏兄弟,此诗的写作可能也较早。所以它们在七言歌行的发展史上是值得注意的。
  
  吴均的《与宋元思书》,是南朝最杰出的写景小品之一,如画如诗,引人入胜: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峰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与陶弘景《与谢中书书》不同,此文以善于刻画见长。语言的精美生动,更胜一筹。起笔四句,意境清明高远,写出人心的澄虚、自由。而后逆接一笔,点出具体所在,而总括以“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八字。以下摹写水之清澈急猛,山之高峻奇伟,环境之幽深秀美,无不如在眼前。尤其以动势描绘静山,将心理感觉移注在客体上,给读者的印象更为深刻。较之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虽壮丽雄浑不如,而清奇俊秀过之。
  
  陈代诗文
  
  陈代主要作家大都在梁代就开始了创作活动,并且与梁代几个重要的文学集团有各种关系,所以,陈代文学基本上是沿着梁代文学的道路继续发展的。由梁入陈的徐陵、阴铿、张正见、江总,和由梁流寓北朝的庾信、王褒等人,虽处于异域,而时代相同,他们共同构成了南北朝文学向唐代文学过渡的重要环节。
  
  在陈代,尤其陈后主的宫廷文学集团中,宫体文学仍然很盛行。宫体诗的一般弊病,在此时显得愈加突出,语言更为绮艳,描写更为直露,却缺乏真正的生命热情。
  
  在诗歌形式方面,七言歌行继续保持兴旺的势头。其篇制一般比梁代作品更长,换韵也更有规则。五言诗则普遍律化,对仗、声律的运用也普遍较前代严格和纯熟。日本遍照金刚《文境秘府论》引唐人刘善经语云:“吴人徐陵,东南之秀,所作文笔,未曾犯声。”另一位陈代诗人张正见,诗作的评价一向不高,但他写作了大量格律严整的五言诗,是值得注意的。王世贞《艺苑卮言》甚至说:“张正见律法已严于四杰,特作一二拗语为六朝耳。”另外阴铿也是具有代表性的诗人。虽然拿唐代规定的格律来衡量他们的诗,难免有些不合;但即使如此,两者的差别也很小。所以说,从齐永明年代开始的诗歌律化过程,至陈代一部分诗人创作中已接近完成。在内容的表现上,陈代五言诗也有追求简洁、集中、紧凑,避免松散、平冗的趋向。虽不如居于北朝的庾信、王褒那样明显,但总的趋势是一致的。
  
  陈代最著名的作家,当数有“一代文宗”之称的徐陵。徐陵(507—583)字孝穆,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年轻时与父徐摛一起出入于萧纲门下,为宫体文学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专收艳情诗的《玉台新咏》,就是由他奉萧纲之命编成的。他又与庾信并称为“徐庾”,而所谓“徐庾体”,有时被当作宫体的代名词。入陈历任要职,曾官吏部尚书、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傅,封侯。在朝虽无大建树,而自持颇严。《陈书》本传说他:“其文颇变旧体,缉裁巧密,多有新意。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传写成诵,遂被之华夷,家藏其本。”可见他在当时影响之大。有《徐孝穆集》。
  
  徐陵的诗歌留传至今的,大约只有四十篇。其中属于宫体性质的,除了在梁时所作《奉和咏舞》等之外,还有作于陈的《杂曲》。这是一首七言歌行,内容系赞美陈后主之妃张丽华的美貌。形式上四句一转韵,平仄韵相间,比梁代歌行更为和谐婉转,并奠定了初唐歌行的基本格式。除了宫体诗外,徐陵还有一些其他内容的作品。其中写得较好的,是几首乐府题的边塞诗。如《出自蓟北门行》、《陇头水》、《关山月》等。《关山月》的第二首尤有特色:
  
  月出柳城东,微云掩复通。苍茫萦白晕,萧瑟带长风。
  
  羌兵烧上郡,胡骑猎云中。将军拥节起,战士夜鸣弓。
  
  前六句写景、渲染气氛、交代战争背景,最后全部落在结末二句上。也就是说,全诗并不是平行、分散的叙述,而是逐步凝聚到一个焦点上去。而且,“将军拥节起,战士夜鸣弓”,是一组动态而包含余势的画面,因而具有一种力度感。这种结构方法在后来的唐诗中变得很常见。
  
  徐陵同时也以文章著称。他的《玉台新咏序》,旧时很负盛名,其特点在于语言的华丽与工巧,典故用得极多,但过于堆砌,辞繁而意少。既富于文辞之美,又能以真情动人的,是他在北齐所作的《与杨仆射书》。当时梁朝因侯景叛乱,形势危急,而徐陵使北,被强迫羁留已有多年。他因此上书于北齐执政大臣杨遵彦,力陈自己希望早日南归以赴国难的急切心情,逐一驳斥北齐方面的种种推托之辞与无理要求,措辞委婉,态度坚决,表现了徐陵对故国的热爱。虽是以骈体文写成,但洋洋洒洒,收纵自如。从中亦可见出作者的为人。陈代后期,围绕着后主陈叔宝,形成一个宫体文学集团。
  
  后主是一个糟糕的皇帝,却颇有文才。所作艳诗为后人所讥,《玉树后庭花》一曲更被称为“亡国之音”。但他仿民歌的小诗,却也写得清新流丽。另外,他也擅长刻画景物,如《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中“天迥浮云细,山空明月深。摧残枯树影,零落古藤阴”,可以说是很出色的句子。
  
  在后主宫廷文人中,江总最为著名。江总(519—594)字总持,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出身士族,仕于梁,官至太子中舍人。入陈,为后主所宠幸,官至尚书令。卒于隋。他身居权要,而不问政事,唯与后主游宴为乐,史书责之“君臣昏乱,以至于灭”。但作为文学家,他的才华仍为后世所重。李商隐《赠牧之》云:“前身恐是梁江总。”就是拿他比拟自己的朋友杜牧。
  
  在江总的现存作品中,七言歌行有近二十首,其中《宛转歌》达三十八句,是南朝七言歌行中最长的一首,从中可以看出梁、陈七言歌行演变的情况。《陈书》本传称江总“于五言、七言尤善”。史书中专门提及某人善为七言诗的,江总是第一个。
  
  从内容来说,江总的七言诗大都属于所谓艳情之作,其中有不少是传统的民歌题材。虽说无多新意,却也不应以“绮艳”二字一笔抹杀。如《闺怨篇》:
  
  寂寂青楼大道边,纷纷白雪绮窗前。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然。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辽西水冻春应少,蓟北鸿来路几千。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
  
  这种诗大抵以辞采的艳丽和音节的流荡取胜。内容写女子因别离而惋惜青春,是自汉代乐府和古诗以来最常见的题材。但此篇末句之惊心动魄,却也是少有的。因其讲求平仄和对仗,后代也有人认为此诗已开唐人排律之体。
  
  江总的五言诗中,也有一些佳作。尤其是陈亡以后入仕于隋时所作绝句《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赋韵》,写思乡之情,言简意长,寄慨深沉:
  
  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阴铿(生卒不详)字子坚,武威姑臧(今甘肃武威)人。先仕梁,入陈,徐陵荐其诗才,为文帝所赏,官至晋陵太守,员外散骑常侍。他与何逊齐名并称,诗歌风格相似,以写景见长,但也有不同之处。
  
  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
  
  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九十方称半,归途讵有踪!(《晚出新亭》)
  
  依然临送渚,长望倚河津。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
  
  泊处空余鸟,离亭已散人。林寒正下叶,钓晚欲收纶。
  
  如何相背远,江汉与城闉。(《江津送刘光禄不及》)
  
  这两首诗均是阴铿的名作。前一首风格与何逊很相似,后一首则另有特色。诗中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远去的帆影,和江边萧散的秋色,诗人送别不及,孑然一身,怅惘若失,真可说是一幅清空淡远的图画。大抵阴铿诗写景成分较何逊更多,面画感更强,而语言的雕琢痕迹较浅,有一种清灵的感觉。可惜作品传世甚少
  
  南朝民歌
  
  这里说的“南朝民歌”,产生年代始于三国东吴,迄于陈。留存总数近五百首,分为“吴声歌曲”和“西曲”两大类。前者产生于六朝都城建业(今南京)及周围地区,这一带习称为吴地,故其民间歌曲称为“吴歌”;后者产生于江汉流域的荆(今湖北江陵)、郢(今江陵附近)、樊(今湖北襄樊)、邓(今河南邓县)等几个主要城市,是南朝西部重镇和经济文化中心,故其民间歌曲称为“西曲”。“吴歌”、“西曲”是原有的名称。北魏孝文、宣武时南侵,收得这两种歌曲,借用汉乐府分类,总谓之“清商”(见《宋书·乐志》、《魏书·乐志》)。后世沿袭之,至宋代郭茂倩编纂《东府诗集》,仍将这两种归为《清商曲辞》。
  
  《宋书·乐志》引何承天语:“或云今之《神弦》,孙氏以为宗庙登歌也。”《神弦歌》是吴歌中的一种。何氏所言,至少可以说明神弦曲在东吴时已流传。不过南方民歌的兴盛主要是在东晋以后。《宋书·乐志》说:“吴歌杂曲,并出江东,晋宋以来,稍有增广。”又《晋书·乐志》:“盖自永嘉渡江以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均说明吴歌在汉族政权南移以后,有很大发展。西曲的情况,亦可同类视之。
  
  南朝民歌兴盛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是地理环境。南朝民歌产生于长江流域,这里气候湿润,物产丰饶,山川明媚,花木繁荣,容易陶养居民热烈而浪漫的情思,对享乐生活的追求,以及以艳丽优美为特征的艺术趣味。这从楚辞与《诗经》的比较中,已可以看出。《南史·循吏传》说,宋世太平之际,“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又说齐永明时,“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渌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无往非适”。其实南方的民间歌舞一向比较发达,作为一种传统习俗,只要有适当条件,随时都会变得活跃,决不止是宋、齐两代某些特定的时期才如此。
  
  其二是经济的发展。江南经济在南朝发展为全国经济的重心,这一点我们在《概说》中已经言及,古史中对此亦有大量记载。《宋书·孔靖传论》说:“荆城跨南楚之富,扬郡有全吴之沃。鱼盐杞梓之利,充牣八方;丝棉布帛之饶,覆衣天下。”南方城市也因此繁荣:建业“贡使商旅,方舟万计”(《宋书·五行志》),“市廛列肆,埒于二京(指长安、洛阳)”(《隋书·地理志》),长江中游,则“荆州物产,雍、崏、交、梁之会”(《南齐书·张敬儿传》)。总之,南方经济最繁荣的地区,一是江浙,其中心城市建业一带为吴歌的土壤;一是荆楚,其中心城市江陵等地为西曲的滋生地。
  
  其三是社会思想观念的改变。汉末以来,传统道德规范失去了束缚力,魏晋南北朝成为一个思想较为开放的时代,追求人生的快乐、感情的满足,成为一种普遍的愿望。不但男子,妇女也往往逾矩不驯。干宝《晋纪·总论》说,晋时女子每每“先时而婚,任情而动,故皆不耻淫佚之过,不拘妒忌之恶”。这是站在否定的立场说的,但也可以从中窥见时代的风气。在这样的风气下,专门歌咏男女之情的民歌自然容易被人们喜爱。
  
  其四是贵族的好尚。魏晋南北朝的贵族社会,于物质享受外,对精神享受的追求,对艺术的兴趣,也是空前强烈的。在南朝,绘画、书法、棋艺等,是上层社会中流行的爱好,而音乐尤为突出。不过,他们的兴趣,已不在典雅的旧清商乐,而在新异的、活泼艳丽的江南民歌。裴子野《宋略·乐志》说:“王侯将相,歌伎填室,鸿商富贾,舞女成群,竞相夸大,互有争夺。”就是皇帝的宫廷中,也专门蓄养了吴声、西曲的乐部。南朝贵族对民歌相当熟悉。《晋书》载,谢石曾在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宴席上“因醉为委巷之歌”;《南史》载,沈文季曾在齐高帝的宴席上唱《子夜来》;《南齐书》载,王仲雄曾在齐明帝面前唱自作的《懊侬曲》。至今尚存世的文人拟民歌之作,及依照民歌新制乐曲的歌辞,为数仍有不少。这些对南朝民歌的发达,必然给予极大的刺激。
  
  南朝乐府民歌的内容,与多方面反映社会生活的汉乐府民歌不同,它是集中于写男女之情(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并且绝大多数以女子的口吻,表现女子对男子的爱慕相思。此外还有一部分作品专门描绘女子体态容貌的美丽。由于这些歌曲多是由歌女在宴会等各种场合演唱的,自然以女性的口吻比较合适。歌中既反映了南朝统治区域(主要是城市中)的民间风俗、社会状况,也反映了当代统治者的生活情趣。
  
  南朝民歌的作者情况,也比较复杂。这些歌曲是在城市中产生的,其作者应该主要是歌女和中下层的文士。因此,它们固然具有鲜明的民歌情调,语言也相当浅显,但其中很大一部分,表现了较高的文学素养和修辞技巧。至于有无贵族文人的拟作混杂在内,也很难说。总之,我们把这些无名氏作品笼统地称之为“民歌”,主要应当从这些作品属于社会性、集体性创作这一特点来着眼,绝不可偏狭地理解为“劳动人民”的创作。
  
  吴声歌曲现存三百四十多首,其中主要曲调有如下几种:
  
  (1)《子夜歌》。据说这种歌曲是一个名叫子夜的女子所造,这大约是由曲名附会而生的说法。又相传东晋孝武帝时,发生过鬼唱《子夜歌》的事,当然更是荒诞。但由此可知,《子夜歌》至少在东晋已经流行,其歌声是悲哀的(《唐书·乐志》也说它“声过哀苦”)。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擥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2)《子夜四时歌》。这是《子夜歌》的变曲,以四时景物为衬托。以上二种均有辞采艳丽的特点,而《子夜四时歌》更为精致,有几篇并有引用典故和前人诗句之处,出于文士之手或经他们修饰的成分当更多。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春歌)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夏歌)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秋歌)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苦,玄鬓白发生。(冬歌)
  
  (3)《读曲歌》。“读”或作“独”,当为不配乐的徒歌之意。这一种和以下《懊侬歌》、《华山畿》的歌辞,语言比较朴素。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一夕就郎宿,通夜语不息。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4)《懊侬歌》。“懊侬”即吴语“懊恼”,烦闷愁苦之意。故其辞多悲切之语。
  
  我与欢相怜,约誓底言者?常叹负情人,郎今果成诈。
  
  月落天欲曙,能得几时眠。凄凄下床去,侬病不能言。
  
  (5)《华山畿》。为《懊侬歌》的变曲。相传华山《在今江苏境内》有一女子殉情而死,死前作此歌。今存二十五首中第一首即故事中少女所唱。其余亦是情歌,但与此传说无关。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沈被流去。
  
  (6)《神弦歌》。共十一种曲,今存十八首。其性质与其他各种民歌均不同,是江南民间的祭神乐歌,起于东吴。但所写神灵往往具有人的姿容和情感,颇类似楚辞中《九歌》。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白石郎曲》)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青溪小姑曲》)
  
  《西曲歌》今存一百三十余首,其中大部分是舞曲,小部分是倚歌(《古今乐录》:“凡倚歌悉用铃鼓,无弦有吹。”)据史籍记载,许多种舞曲都是文人在民歌的基础上制作的。但这仅指乐曲而言,至于歌辞,多数仍出于民间。西曲不像吴歌那样集中,以下择取数例,不再一一说明。
  
  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石城乐》)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莫愁乐》)
  
  远望千里烟,隐当在欢家。欲飞无两翅,当奈独思何。(《乌夜啼》)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襄阳乐》)
  
  暂请半日给,徙倚娘店前。目作宴瑱饱,腹作宛恼饥。(《西乌夜飞》)
  
  送欢权桥梁,相待三山头。遥见千福帆,知是逐风流。(《三洲歌》)
  
  夜来冒露雪,晨去履风波。虽得叙微情,奈侬身苦何。(《夜度娘》)
  
  此外,《乐府诗集》收录在《杂曲歌辞》一类中、称为“古辞”的《西洲曲》,可能也是经过文人加工的南朝民歌(或谓江淹所作)。五言三十二句,大抵四句一换韵,似用八个小曲联缀而成。内容写一个女子对情人的怀念,情意缠绵,辞采清丽,声调婉转,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境界。
  
  南朝民歌具有如下一些基本特点:
  
  其一,它所表现的爱情,几乎完全是浪漫色彩的,而极少有伦理因素的考虑。诗中的男女主人公,往往是“非礼”的关系:或是青年男女之间的私相爱慕,或是冒犯世俗道德的偷情,或是萍水相逢的聚合。有些明显可以看出是写妓女的生活——这在多涉及商贾漂泊寄寓生涯的西曲中尤为突出。这种爱情生活能够在南朝民歌中毫无掩饰地表现出来并广泛流布,自然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但从诗歌的美学意味来说,也是为了更能够表现对爱情的单纯的、热烈的、天真而痴情的追求,表现对人生的幸福与快乐的渴望。
  
  其二,从表现的情绪来说,南朝民歌中欢娱之辞所占比例很小,其基调是哀伤的。这一方面因为在浪漫的、非礼的爱情关系中,受阻被隔,空怀相思,或一晌贪欢,转首负情,是常有之事,所以容易形成悲伤的情调;但另一方面,从审美趣味和娱乐性来说,也是由于伤感的情绪比欢娱的情绪更显得优美,更容易动人。美好的事物、真诚的感情受到破坏,不能实现,会在人们心中唤起对它们的更为热烈的向往与追求。其实不仅民歌,整个魏晋南北朝文学,都是以悲哀的情绪为主导的。
  
  其三,南朝民歌的语言,是出语天然,明朗而又巧妙。吴歌中的《大子夜歌》(“大”是赞美之意)说:“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这一评价也适宜于整个南朝民歌。区别来说,南朝民歌的语言,有的较为朴素,有的较为鲜丽。但即使是后者,也不同于文人诗的华美典雅,而是一种浅俗的鲜丽。大量运用双关隐语,是南朝民歌的一大特色。由此避免了过于简单直露、一览无余的表现。但这种双关隐语,意义绝不晦涩,所以说这是明朗而又巧妙的修辞。
  
  双关隐语的构成,主要是利用谐音字和一字多义,这种双关隐语,常常又和比喻、象征手法结合使用。如《子夜歌》中“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莲”谐音“怜”字,同时这两句又比喻男方的感情犹豫含糊。再如《三洲歌》中“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风流”既是字面上的“风吹水流”之意,又暗喻男女之间的“风流情事”,这是利用多义词。
  
  又如《读曲歌》中“朝霜语白日,知我为欢消”,朝霜比喻女子,白日比喻男子,“消”借霜的消融比喻人的消瘦。这种手法的运用,使得诗歌的感情在热烈大胆的同时又显得婉转缠绵,并且增加了语言的活泼和形象的生动鲜明。
  
  其四,南朝民歌的形式,以五言四句为主,约占总数的三分之二。其余的四言及杂言体诗,篇幅也很短小。短小的篇幅对形成明快的诗风,具有关键的意义。南朝民歌中占主导的五言四句的格式,对五言绝句的形成,也起了极大的作用。
  
  南朝民歌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以前在汉乐府民歌的基础上,在建安时代兴起了中国古代文人诗的第一次高潮。而此后,魏、晋乐府停止了对民歌的采集,文人诗也一步步雅化。雅化也是一种发展途径,提供了许多新的东西,但也带来文辞的艰深奥涩、繁复芜杂,音乐感的破坏等等弊病。而南朝民歌的兴起及其在上层的流播,再度把新鲜的血液输入到文人创作中。于是从鲍照到齐、梁的文人诗,雅俗结合渐渐成为主导的方向,从而改变了面貌。另外,前面说过,南朝民歌与宫体诗的兴起也有直接关系。
  
  唐代以后,南朝民歌继续影响着文人的创作。最显著的例子是李白。他的很多短诗,以语言清新自然见长,就是学习南朝民歌的收益。人所共知的名篇《静夜思》,显然是脱化于《子夜四时歌》秋歌中“秋风入窗里”一篇。直到清代为止,历代文人模拟南朝民歌的现象,始终没有断绝过。
  
  北朝诗文与民歌
  
  自晋室东渡,北方为少数民族所统治。由于知识阶层的流失,而少数民族统治集团自身缺乏文化传统,再加战争不断,经济萧条,精神生产得不到必要的保障,整个十六国时期一百数十年中,北方文学极为寂寥,没有产生什么重要的作家、作品。
  
  至北魏统一北方,社会逐渐安定。而后来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汉化政策,重用汉族知识分子,促进了民族文化的融合。此时文学也开始出现转机。但当时首先受到重视的是直接有利于统治轶序的儒学,文学的地位远不如在南方那样重要。北魏后期出现了几位较著名的文人。代表北方土著文人最高创作成就的,是两部并非纯文学的著作——郦道元的《水经注》和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而文坛上的一些领袖人物,其艺术造诣既不足与南朝大家相抗衡,其作品主要也是模拟南朝文学。《颜氏家训·文章》篇说: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昉,魏爱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谈宴,辞色以之,邺下纷纭,各为朋党。
  
  当然,北方文学也并不是毫无自身的特点:《隋书·文学传序》说:
  
  暨永明、天监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雅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
  
  这里说北方文风的长处,一是风格质朴,一是便于实用。实用与否,实际上是一个应用文范围的问题,其作用,也只是可以纠正南方的应用文过度浮华、辞不达意的毛病。至于质朴的文风,则不但与应用文有关。有时,要表现粗犷、雄壮的美,质朴的语言要比华丽的语言更为适宜。而南朝文人对美的理解,久已形成一种偏狭地崇尚华丽的观念,适当吸取北方文学“重于气质”之长,确是有益的。
  
  南北朝后期,由于各种原因,许多南方的著名文人流入北方,其中最特出的有庾信、王褒。他们受到北方文人的高度推崇,并且也确实创作了足以代表北朝文学最高水平的作品。其中一部分,开始结合南北文风之长,为后代文学开辟了新的道路。此后直到隋唐,这种结合不断深入,而随着时代的新的需要,向着多样化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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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朝诗文
  
  一、“北地三才”
  
  温子昇、邢邵、魏收,史称“北地三才”,是土著作者中的佼佼者。
  
  温子昇(495—547)字鹏举,太原(今属山西)人。晋大将军温峤之后。其祖于刘宋时北上避难。子昇生长于北方,仕北魏、东魏,官至散骑常侍、中军大将军。他的诗留传不多,其中几篇短小的乐府,文辞都很简朴,但不免粗糙,只有《白鼻驹》一篇较好:
  
  少年多好事,揽辔向西都。相逢狭斜路,驻马诣当垆。
  
  这种写贵族少年放荡生活的诗,是魏晋乐府中常见的。温子昇此篇虽辞语简单,但画面感很强。
  
  他的其他几首诗,都是明显模仿南朝文风的。如七言之作《捣衣诗》:
  
  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近远,传声递响何凄凉。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绝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
  
  声调、用辞,以及杂用五言句的形式,都可以在梁代歌行中找到祖本。
  
  温子昇的文章传世较多,一般说来,虽多用骈偶,但不重藻饰,也不甚精彩。其中《寒陵山寺碑》较有名。
  
  邢邵(496—?)字子才,河间(今河北任丘北)人,家世仕宦。北魏孝明帝时,以文名倾动京师。由魏入齐,官至中书监、国子祭酒,地位甚高。
  
  邢邵诗仅存八首。其中《思公子》很接近于齐梁文人从南朝民歌中脱化出来的绝句体:
  
  绮罗日减带,桃李无颜色。思君君未归,归来岂相识。
  
  但他的《冬日伤志篇》,又较多保存了魏晋诗的余风:
  
  昔日堕游士,任性少矜裁,朝驱玛瑙勒,夕衔熊耳杯。折花步淇水,抚瑟望丛台。繁华夙昔改,衰病一时来。重以三冬月,愁云聚复开。天高日色浅,林劲鸟声哀。终风激檐宇,余雪满条枚。遨游昔宛洛,踟蹰今草莱。时事方去矣,抚己独伤怀。
  
  邢邵少年时居于洛阳,专以山水游宴为娱,生活放浪。晚来衰病,而昔日繁华的洛阳城也同样因战乱而荒芜不堪。抚今追昔。感慨无穷。这诗的情调颇类于阮籍的《咏怀诗》,但并未着意模仿。比起同时的南方诗歌,虽不够精致,却有寄寓深沉之长,多少表现出北方文学“重于气质”的优点。
  
  魏收(505—572)字伯起,钜鹿下曲阳(今河北晋县南)人。由魏入齐,官至尚书右仆射,监修国史。著有《魏书》。他的诗也多模仿南方风格,《挟琴歌》较佳:
  
  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红妆玉筯下成行。
  
  这诗节奏轻快,色泽明丽,放在齐梁诗中,也毫无逊色。
  
  二、《水经注》与《洛阳伽蓝记》
  
  郦道元、杨衒之都是崇尚实学而又有文学才华的作者。他们的著作,叙事多用散体,写景多用骈体,总体上仍以散体为主,在南北朝散文中各具特色。
  
  郦道元(?—527)字善长,范阳涿鹿(今河北涿县)人。仕北魏,袭父爵为永宁伯,历任地方官员,又做过御史中尉。后为关右大使,被反叛的雍州刺史萧宝夤所杀。著有《水经注》。
  
  《水经》是古代一部地理书,记录全国主要水道,文字很简单。郦道元为之作注,不仅说明原文,并且根据自己的见闻和众多的资料,对之多有纠正、补充,还旁及这些河流两岸的历史故事、名胜古迹、风土景物。后面这些内容,尤其是风景描写,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河水南迳北屈县故城西。西四十里有风山,风山西四十里,河南孟门山。《山海经》曰:“孟门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黄垩涅石。”《淮南子》曰:“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故《穆天子传》曰:“北登孟门九河之磴。”孟门,即龙门之上口也。实为河之巨阸,兼孟门津之名矣。
  
  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古之人有言:“水非石凿,而能入石。”信哉!其中水流交冲,素气云浮,往来遥观者,常若雾
  
  露沾人,窥深悸魄。其水尚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赑怒,鼓若山腾,浚波颓叠,迄于下口。
  
  方知慎子下龙门,流浮竹,非驷马之追也。(《河水注·孟门山》)。
  
  上段先写龙门的地理位置,而后引古书三种,说明龙门的形成原因,及有关传闻。下段着力描绘黄河水流经龙门时冲撞腾扑、汹涌险急的气势,虽着墨不多,却令人如临其境,大有惊心动魄之感。结束又荡开一笔,深有余味。《水经注》文章的格式、布局,大抵如此。
  
  《江水注·三峡》也是脍炙人口的一节: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迭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秋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献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写山写水,写四时景物的不同,文笔清丽,富有情趣。应当说明的是,郦道元一生足履不及江南,此类文字,大抵别有所据。
  
  大体从东晋开始,山水文学呈现出高度发达的局面。不但有山水诗,文也以其宜于描叙之长,大显身手。除前已述及的一些名文,各地还产生了数量众多的风土记。据现存的书名、篇名和残余的片断来看,可以说涉及全国所有主要区域。这些风土记多少均有对山水景物的描写。所以说,不能把《水经注》看作是孤立的存在。这部书作为学术性的注本,而如此倾心描绘山水风光,既是深受时代风气影响的表现,亦利用了前人的大量成果。这样说,并不是否定郦道元的功绩,我们所要说明的,乃是这部书的特点与时代风气的关系。由于《水经注》多山水景物的描写,受到后代文人的喜爱。对于山水游记的发展,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洛阳伽蓝记》的作者杨衒之,北魏人,生平仕历等均不详。唯据此书中自述及书首所署官衔,知道他在北魏永安中为奉朝请,著书时为抚军府司马。
  
  “伽蓝”是梵语寺庙的音译。永嘉之后,佛教在北方日益炽盛,且尤重偶像崇拜,盛行开凿石窟、建立寺庙。北魏都城洛阳全盛时期,一城内外,建寺一千余所。其后政治恶化,洛阳陷于战火,繁华之地,成为废墟。都城亦迁至邺。东魏武定五年(547),杨衒之因公务重经洛阳,面对“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的凄凉景象,感慨伤怀,因作此书。其意盖有三:追记洛阳昔日景象,保存史实;抒发国家破亡、京都倾毁的悲伤之情;揭示统治者沉迷于佛教迷信的祸害。
  
  《洛阳伽蓝记》共分五卷,依次写城内和城之东、南、西、北五个区域。以寺庙为纲维,涉及北魏都洛四十年间的政治大事、中外交通、人物传记、市井景象、民间习俗、传说异闻,内容相当丰富,就其性质而言,实是一种历史笔记,但结构严整,不像一般笔记那样松散琐碎。其史料价值历来为史家所推崇。
  
  从文学方面说,《四库提要》称“其文秾丽秀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肩随”。大体论写景的细致生动、穷形尽态,此书不如《水经注》;论篇章之完整、叙述之清楚,则以此书为胜。特别是记载人物活动、传说故事的部分,尤非《水经注》可比。
  
  记叙寺庙的兴废,揭露统治者沉湎于宗教狂热而大肆浪费民力的实况,并由此反映北魏政治的兴衰,是本书的中心内容。开卷第一条即写由实际掌权的胡太后所建、规模为群寺之冠的永宁寺。文中有一大段以冷峻的笔调不厌其烦地记述永宁寺塔通体饰金的详细情况,归之于“不可思议”、“骇人心目”的评语;最后记永宁寺被焚毁,大火三月不灭,“悲哀之声,振动京邑”,寓意悲痛而深沉。
  
  那些耗尽人力物力所建成的寺庙,又是令人赞叹的艺术品。书中多有写景之笔,不作精雕细琢,而于简略中得朗润高妙之趣。如写永宁寺塔:“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表现了庄严肃穆的气氛。写景林寺,又是另一番景象:“寺西有园,多饶奇果。春鸟秋蝉,鸣声相续。中有禅房一所,内置祇洹精舍,形制虽小,巧构难比。加以禅阁虚静,隐室凝邃,嘉树夹牖,芳杜匝阶,虽云朝市,想同岩谷。静行之僧,绳坐其内,飧风服道,结跏数息。”又写出寺园中幽静脱俗的情趣。
  
  书中记载了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也写到日常的人物活动。其中精彩的部分,能够反映出不同的人物性格。如卷四《法云寺》条如下一节:
  
  于时国家殷富,库藏盈溢,钱绢露积于廊者,不可较数。及太后赐百官负绢,任意自取,朝臣莫不称力而去。唯融(章武王元融)与陈留侯李崇负绢过任,蹶倒伤踝。太后即不与之,令其空出。时人笑焉。传中崔光止取两匹。太后问:“侍中何少?”对曰:“臣有两手,唯堪两匹,所获多矣。”朝贵服其清廉。
  
  用不同人物自身的富有特征的言语行动两相对照,文笔简洁隽永,幽默多趣,很像《世说新语》的格调。
  
  有些人物故事,又往往写得富有传奇色彩,十分动人。如《法云寺》条中的另一节写河间王元琛的歌女朝云:
  
  有婢朝云,善吹箎,能为《团扇歌》、《垄上声》。琛为秦州刺史,诸羌外叛,屡讨之,不降。琛令朝云假为贫妪,吹箎而乞。诸羌闻之,悉皆流涕,迭相谓曰:“何为弃坟井在山谷为寇也!”即相率归降。秦民语曰:“快马健儿,不如老妪吹箎。”
  
  这故事属于民间传说一类,真实性可能有问题。但他写朝云的箎声,竟有如此的感动力,真是令人神往。同样的例子,还有河东刘白堕所酿酒饮者一醉经月不醒,盗贼劫客夺酒,醉而被擒的故事。
  
  《洛阳伽蓝记》中,还记载了一些类似志怪小说性质的民间异闻。卷三《大统寺》条,有一则樊元室为洛水神之子传书至洛神宫中的故事,同唐代传奇《柳毅书》故事的形成可能有些关系。又卷四有一则狐魅故事:
  
  有挽歌孙岩,娶妻三年,不脱衣而卧。岩私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尾长三尺,似野狐尾。岩惧而出之。妻临去,将刀截岩发而走。邻人逐之,变为一狐,追之不得。其后京邑被截发者一百三十余人。初变妇人,衣服靓妆,行路人见而悦近之,皆被截发。当时有妇人着彩衣者,人皆指为狐魅。
  
  狐精化为美女惑人的故事,在我国流传很多,这是较早的一则。这个狐魅并不害人,被揭穿后也只是迁怒众人,整日恶作剧地割人头发,似乎旧情难忘,显得很有趣。
  
  总之,《洛阳伽蓝记》具有多方面的内容,在散文、传记、小说等各种文学体裁的发展中,都有一定的价值。
  
  三、庾信、王褒
  
  庾信、王褒,都是从南方到北方的文人。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他自幼随父亲庾肩吾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他们的文学风格,也被称为“徐庾体”。侯景叛乱时,庾信逃往江陵,辅佐梁元帝。后奉命出使西魏,在此期间,梁为西魏所灭。北朝君臣一向倾慕南方文学,庾信又久负盛名,因而他既是被强迫,又是很受器重地留在了北方,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侯。时陈朝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并许归还故国,唯有庾信与王褒不得回南方。所以,庾信一方面身居显贵,被尊为文坛宗师,受皇帝礼遇,与诸王结布衣之交,一方面又深切思念故国乡土,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因不得自由而怨愤。如此至老,死于隋文帝开皇元年。有《庾子山集》。
  
  大体说来,庾信的文学创作,以他四十二岁时出使西魏为界,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前期在梁,作品多为宫体性质,轻艳流荡,富于辞采之美。羁留北朝后,诗赋大量抒发了自己怀念故国乡土的情绪,以及对身世的感伤,风格也转变为苍劲、悲凉。所以杜甫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
  
  庾信在梁时所作大多毁于战乱,留存很少,且基本上都是唱和之作。其中《奉和泛江》、《奉和山池》等,多写景之句。后一首中“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日落含山气,云归带雨余”,观察、描绘都很细致,与萧纲的诗十分相近。具有宫体气息的六言诗《舞媚娘》大概也作于南朝:
  
  朝来户前照镜,含笑盈盈自看。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只疑落花谩去,复道春风不还。少年唯有欢乐,饮酒那得留残!
  
  诗中写爱美的少女对青春的怜惜,虽包涵着伤感的情绪,却还是活泼而有生气的。
  
  庾信早期的赋,现存有《春赋》、《对烛赋》、《荡子赋》等七篇,有些已残缺。这些赋均属宫体文学范畴,内容不外是女子的美貌或相思别离,篇幅短小,语言华艳,注重音节之美。其中《春赋》最具体表性。此篇写春光之美及妇女游春景象,色泽极为艳丽。赋的开头和结尾多用七言诗句,有较强的音乐效果。如结尾一段:
  
  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边多解神。树下流杯客,沙头渡水人。镂薄窄衫袖,穿珠帖领巾。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和《舞媚娘》一样,也是歌咏对人生中短暂的欢乐时光的留恋。这种诗赋结合乃至诗赋难分的倾向也为后人所继承,如初唐王勃、骆宾王及稍后的刘希夷等都有类似的作品。总的说来,庾信早年的诗赋,在语言技巧上已有相当的成就,但反映的生活面过于狭窄,缺乏壮阔的激情。
  
  庾信后期的创作,虽谓“老成”,但早年那一种风格,并没有抛弃。他同北朝显贵唱和的诗,依然是雍容华贵,且多艳情成分。另有《题画屏风》二十五首,也以精巧见长。题画诗在此之前极为少见,故这一组诗在题材的开拓上有值得注意的地方。诗的特点,是善于运用山水诗的手法,把画面的内容同想象结合,既不脱离画面,又富于自然的生趣。这启发了后代常在画上配诗以扩充欣赏内涵的风气。
  
  不过,在庾信后期创作中,最受重视的,是与前一种风格很不相同的自抒胸怀与怀念故国之作。庾信的性格,既非果敢决毅,又不善于自我解脱,亡国之哀、羁旅之愁、道德上的自责,时刻纠绕于心,却又不能找到任何出路,往往只是在无可慰解中强自慰解,结果却是愈陷愈深。所谓“情纠纷而繁会,意杂集以无端”(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使得诗中的情绪显得沉重无比。《拟咏怀》二十七首,就是这一类诗的代表。
  
  俎豆非所习,帷幄复无谋。不言班定远,应为万里侯。燕客思辽水,秦人望陇头。倡家遭强聘,质子值仍留。自怜才智尽,空伤年鬓秋。(《拟咏怀》之三)
  
  庾信只是一位有才华的文学家,却被命运放在了错误的位置上,并且必须承担这种“错位”带来的痛苦。这就是此诗的内涵。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啼枯湖水竹,哭坏杞梁城。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拟咏怀》之十一)
  
  这一首悲悼梁的覆灭,万分痛苦而又无可奈何,只能把一切归诸“天意。”
  
  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拟咏怀》之十八)
  
  这一首感慨自己虽有才学,却于国无益,想学庄子的旷达,又不能做到,所以忧愁无止。“残月”、“新秋”二句,写出日复一日的无聊与绝望,看似简单,其实精警非凡。“露泣”一联写景抒情,也是精美异常。
  
  《拟咏怀》二十七首,大多是感情真实而深沉,语言精炼而富有表现力的作品。南朝文学的修辞技巧,尤其是声律、用典、骈偶等手段,在这里被广泛使用,并得到新的提高。庾信后期诗中,还有不少五言绝句,无论数量和造诣,都明显高于同时代诗人。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寄王琳》)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重别周尚书》)
  
  石影横临水,山云半绕峰。遥想山中店,悬知春酒浓。(《山斋》)
  
  南朝文人从民歌中化出的绝句体,主要是发展得更加精致和蕴藉。而像上列前二首诗中苍凉的情调、开阔而深厚的意境,以前很少有人达到。第三首也是优美而饶有情趣之作。可以说庾信对五绝的发展,有不可忽视的贡献。
  
  庾信后期的赋,也有很大变化。最著名的作品,是《哀江南赋》。赋前有序,是一篇能独立成章的骈文,交代作赋的缘由,概括全篇大意,语言精丽,意绪苍凉,本身就是一篇杰作。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这一节抒发自己被扣留在西魏的悲愤。开头两句,将一生经历,化为一声长叹,悲凉无比。以下迭用典故,以一连串的历史上的人物故事,比拟自己的遭遇和心情,在抒情效果上起到积深积厚的作用。
  
  《哀江南赋序》的文字,以四、六句为主,这是骈文中逐渐形成的一种格式。入唐以后成为定型,所以后人也有将这种骈文称为“四六文”的。这种文体的长处,是节奏感很强,但写得不好,容易显得呆板。庾信的文字,善于调度变化,句式灵活,又善用虚词勾连句与句之间的关系,表现了极强的构造能力。像“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荑斩伐,如草木焉!”对偶中间用散句,纵横自如。
  
  《哀江南赋》的正文,以自身的经历为线索,历叙梁朝由兴盛而衰亡的经过,具有史诗性质。篇制宏大,头绪纷繁,感情深沉,叙事、议论、抒情结合一体,在古代赋作中罕见其例。作者对梁王朝深深眷怀,但对梁代政治的荒疏混乱,对梁元帝以及宗室诸王的忌刻自私,批评也很严厉。叙江陵被攻破之后,百姓遭掳掠之苦,尤为惨痛感人: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
  
  《哀江南赋》正文和序,都使用了大量的典故。善于化用旧典,是庾信公认的特长。这不仅显示了他的博学与巧思。每一个简短的包含典故的句子,都提供了丰富的历史联想,因而形成十分厚重的文章风格。但由此也使文章变得艰深难懂,且难免也有生硬的地方。是谓利弊两见,不可执一而谈。《小园赋》、《枯树赋》、《伤心赋》、《竹杖赋》等,则是庾信后期所作的抒情辞赋。其中《枯树赋》以象征手法,写各种树木由于人为的原因,不能保持其自然的生命,特别是由于受到宠爱而导致灾难,着重抒发了动乱时代中贵族文人难以自全的悲哀,有相当的哲理意味,感慨殊深。但在象征写法中夹入大量典故,尤难读懂。《小园赋》则偏重写景,借以抒写向往隐逸的怀抱,故文字较为清晓,在诸篇中最为出色。像“桐间露落,柳下风来”,“鸟多闲暇,花随四时”,“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等景句,都是精巧而自然的文笔,显示了作者的才华。
  
  庾信可以说是南北朝文学的集大成者。他以聪颖的资质,在梁这个南朝文学的全盛时代积累了很高的文学素养,又来到北方,以其沉痛的生活经历丰富了创作的内容,并多少接受了北方文化的某些因素,从而形成自己的独特面貌。他的骈文、骈赋,可与鲍照并举,代表了南北朝骈文、骈赋的最高成就;他的诗歌,则初步融合了南北诗风,对唐诗有重要影响。明代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庾子山集》题辞说:
  
  史评庾诗“绮艳”,杜工部又称其“清新”、“老成”。此六字者,诗家难兼,子山备之。玉台琼楼,未易幾及。……令狐撰史,诋为“淫放”、“轻险”、“词赋罪人”。夫唐人文章,去徐、庾最近,穷形写态,模范是出,而敢于毁侮,殆将讳所自来,先纵寻斧欤?
  
  “令狐撰史”云云,指唐令狐德棻《周书》中对庾信的贬语。唐代一些文人对整个魏晋南北朝文学都有不合情理的批评,原因很复杂,在此不论。这里张溥不以“绮艳”为文学的罪过,又指出“唐人文章,去徐、庾最近”,确实是有见地的。
  
  王褒(约513—576)字子渊,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出身名族。梁元帝登位,他因旧交之情受委重任,拜吏部尚书、右仆射。江陵城破,元帝出降,诸臣均被带到北方。王褒以门第与文才,受到重视。仕西魏、北周,官至太子少保、少司空,与庾信同为北方文坛的宗匠。
  
  王褒在梁时,作有七言《燕歌行》,萧绎及诸文士均曾唱和,但诸篇之中,一般认为仍以王褒原作为佳。诗中写南方春色,塞北寒苦,闺妇思远,征夫怀乡,颇可见出梁代诗歌重视美感、喜欢以华艳的文辞与哀怨的情调相结合的特点。王褒还存多首边塞诗。如前所言,梁代边塞诗已经很发达,而且习惯以北地风光为背景,所以王褒的这些诗,未必都是到了北方以后才写的。
  
  关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影亏同汉阵,轮满逐胡兵。天寒光转白,风多晕欲生。寄言亭上吏,游客解鸡鸣。(《关山月》)
  
  这首诗当是就乐府题名而虚构,并非反映具体战事。通过写景,渲染边塞的凄凉和战争趋于失败的气氛,效果尤其突出。“影亏”、“轮满”两句,以月的盈亏表示时间的推移,同时象征敌盛我衰的变化,显示精深的锤炼之功。
  
  如果《关山月》确系在南方所作,可以说王褒诗在梁朝文人追求抒情力度的努力中,已经取得较特出的成绩。到了北方以后,由于人生处境、自然环境的变化,这方面的特点更为显著。如果写景绝句《云居寺高顶》:“中峰云已合,绝顶日犹晴。邑居随望近,风烟对眼生。”景象堪称壮丽。《渡河北》则是王褒诗中最著名的一篇: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
  
  这首诗表现了对故国的思念,和人生失路、无可奈何的悲哀,风格也是萧瑟苍凉的。在南北朝诗风的演变上,他和庾信起了相似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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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朝民歌
  
  如果说北朝土著文人诗歌大抵模仿南方风格而又远不能与之分庭抗礼的话,那么,北朝的民歌,却是与南朝民歌风格迥异,而毫不逊色。现存的作品,有六十多首,大多收录在《乐府诗集·梁鼓角横吹曲》中,另有几篇收在《杂曲歌辞》和《杂歌谣辞》中。鼓角横吹曲是军乐,也用于仪仗、典礼、娱乐等场合。这些歌曲从北方流入南方,为梁朝的乐府机构所采录,所以在乐曲名称上冠以“梁”字。其中以氏、羌、鲜卑等少数民族的歌谣为多,也有一些出于汉族。
  
  质朴粗犷、豪迈雄壮,是北朝民歌最显著的特色。这和北方的地理环境、民俗文化、生活方式有直接的关系。北方没有南方那样繁密而多彩的植被、曲折而湿润的水网,景观缺乏细部的变化。然而大自然在这单调之中,充分显示出它的严峻、崇高、阔大。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大会注意细微的东西,目光总是被引向高远之处,看到的是巨大的世界。久而久之,人的心胸也就随之扩展,形成粗犷豪迈的性格。其次,北朝民歌大多出于当时的少数民族,他们原来都是以游牧为生的,社会结构又有军事化的性质。游牧生活不像农业生产那样安定,那样井然有序、有耕耘必有收获,而是充满了变化和风险。各部落之间,也少有文化礼仪的虚饰,谁有力量谁就去征服。在与自然、与敌手的严酷斗争中,造就了民众的强悍气质,他们不会喜爱南方人那种温柔缠绵的歌。
  
  南朝民歌是城市中的歌,是酒楼和贵族宴会上由歌女们演唱的风情小调,北朝民歌却是在多种多样的生活中产生的。有些题材,如战争生活、北地风光,在诗歌中表现出来,自然就有一种不同于南方歌谣的气象。就如庾信、王褒等人到了北方,即使单纯写景的作品,也比原来在南方之作来得雄壮。
  
  也正是因为北朝民歌产生的背景复杂多样,所以尽管现存的数量较南朝民歌远为少,所反映的生活内容却远比南朝民歌来得广泛,涉及社会的各个方面。以下大略分为几类加以介绍。
  
  一类是反映北地风光、游牧生活的歌。这里有最著名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是当时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部落。据有些学者考证,敕勒川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附近。歌中唱出北方大草原广阔无垠、浑沌苍茫的景象,表现了开阔的胸襟、豪迈的情怀。后面描绘水草畜牧之盛,抓住特点,大笔如椽,并且充分体现出人对自然的自豪。据《乐府广题》说,东魏高欢攻西魏玉璧,兵败疾发,士气沮丧,高欢令敕勒族大将斛律金在诸贵前高唱此歌,以安定军心,可以推想它的音乐也一定是雄强有力的。
  
  北方游牧民族的社会组织原来是军事化的,尚武是一贯传统。进入中原后,虽生活方式、社会结构逐渐改变,但民族精神仍旧勇悍好强。加上北朝战争不断,更刺激了这一点。因此在民歌中,多有对尚武精神的歌颂。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企喻歌》)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琅琊王》)
  
  前一首,以雄健的鹞鹰冲天而起、怯懦的群雀如水波躲向两侧的形象,赞美真男儿敢以独身敌众的英雄气概,足以感奋人心。后一首写爱刀甚于少女,有一种独特的情味。这里顺带提及《杂歌谣辞》中的《陇上歌》。这是汉族的歌,内容系歌颂为抵御匈奴刘曜而战死的陈安。语言朴素,内容浑厚,也是相当出色的作品。“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长矛左右盘,十决十荡无当前”,写得气势飞扬;“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显出无限感慨。
  
  长期的战乱,致使人民流离失所,甚或转死沟壑。反映离乡漂泊之悲,徭役、从征之苦,也是民歌中常见的内容。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陇头歌辞》)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狄谷中,自骨无人收。(《企喻歌》)
  
  这二首诗都是写悲苦的情调,前一首苍凉深切,后一首以嘲弄的口气发出对死亡的悲叹,明快豪爽中包含了复杂的情绪,但都不是陷入长叹短吁、哀哀凄凄,总不失男儿本色。还有一些反映下层民众贫苦生活的歌,是南北朝文学中少有的。
  
  雨雪霏霏雀劳利,长嘴饱满短嘴饥。(《雀劳利歌辞》)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赢马,有钱始作人。(《幽州马客吟歌辞》)
  
  这二首短歌,都是以直捷了当的语言,道出社会生活中的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前一首以雀为喻,“长嘴”说机灵滑头的人,“短嘴”说老实本分的人。生活中总是前者得利,后者倒霉。后一首明明白白:没有钱就不能像样地做人!言外自然有对财富的渴望。诗中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普通人民的内心本色语。而就是因为简单,才格外深刻。
  
  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歌,是北朝民歌中数量最多的一类。但与吴歌、西曲相比,因为有了对照,更容易显出差别来。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褝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捉搦歌》)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地驱乐歌》)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折杨柳枝歌》)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折杨柳歌辞》)
  
  北方民族保存着较多的原始风俗,在两性关系上,远没有汉族那样复杂的礼数。在他们看来,男欢女爱,男婚女嫁,原是很简单的事情,没有什么需要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的地方。“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这是对婚姻之事最简单直截的看法,爽快无比。《地驱乐歌》咏唱幽会,情人不至,却毫无哀伤,只是简截地指斥对方,同南方民歌中的情调大不一样。还有那些女子埋怨家中不让她们及早出嫁的歌,更是以口道心,毫无遮掩。像上面那首《折杨柳枝歌》,前二句起兴,意思说岁岁年年,树不见老而人易老,下面不说自己,却利用老人喜爱孙辈的心理打动对方,写得真淳而有趣。有的甚至唱道:“老女不嫁,蹋地呼天!”(《地驱乐歌》)这样的泼辣简直是南方人想都不敢想的。总之,这些表现爱情与婚姻的民歌,都直接表现了热烈的生命冲动,很值得珍视。不过,在北方情歌中,个别也有婉媚的风格,可能是受了南方民歌的影响。上面所列的最后一首,就可以看出。
  
  将北朝民歌与南朝民歌相比较,可以大略概括如下:在感情表现上,北朝民歌以直率粗犷为特征,少有南方民歌那种婉转缠绵的情调;在语言风格上,北朝民歌以质朴刚健、富有力感见长,没有南方民歌那样华美的文辞、精致的手法,更不用双关隐语的技巧。在诗歌形式上,也以五言四句体式占优势,约为百分之六十。其余多为整齐的七言、四言诗,杂言体较少。但这里要指出一点,即许多诗是经过翻译的。如《敕勒歌》,《乐府广题》说:“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指汉语)。”又《折杨柳歌》有“我本虏家儿,不解汉儿歌”二句,则可见原非汉语。翻译是一种再创作,这方面的成绩也值得赞美。
  
  最后,再专门来谈《乐府诗集》中收于《梁鼓角横吹曲》的《木兰诗》。这首诗宋初编的《文苑英华》题为唐韦元甫作,其他宋人著作也有认为是唐人作的,所以其产生年代尚有争议。不过,多数研究者认为它是北朝民歌,而可能经过唐代文人的修改润饰。这是一首叙事诗,一向被认为是北朝民歌的代表作。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在民风勇悍,战争连年的北朝社会中,完全有可能发生过女子扮男装从军杀敌的真实事件。这种事情最容易引起社会中的好奇心理,因而流布开来,逐渐形成一个文学故事。在这首诗中,故事的传奇性,人物的英雄性格,收尾的喜剧色彩,都反映了普通民众的生活理想和审美趣味,反映了人们在平凡生活中对不平凡事物的爱好。木兰这个人物,被塑造成十分美好的形象。她有对父母的挚爱,有勇毅的个性,也有女子对家庭的眷恋,归来后一节,又写出她的美貌和富有生活情趣、机智活泼的一面。总之,作者把自己所要求的人物品性都赋予了她,使她成为一个健康明朗、充满人情味的女英雄。所以,自古及今,她一直受到人们的喜爱。
  
  诗歌的语言,有着浓郁的民歌风味。那些浅近、轻快的叙述文笔,和口语化的、穿插在全篇中的对话,造成了活跃的气氛。“东市买骏马”以下四句,“旦辞爷娘去”以下八句,“爷娘闻女来”以下六句,连用排比重叠句式,显得节奏明快、音调和谐。中间“万里赴戎机”以下四句,文字精整,高度概括,从全篇的剪裁来说,起了重要作用,只是锤炼的痕迹很重,与全诗不太统一,可能是经过文人改造的。
  
  钟嵘的《诗品》
  
  钟嵘(约468—518)字仲伟,颖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
  
  初仕于齐,梁时官至西中郎将晋安王萧纲(即后之简文帝)记室。《诗品》作于梁武帝天监十二年(513)以后,已是作者的晚年。
  
  《诗品》专论五言诗。据《序》说,作者因见当时人们对诗歌的评价漫无准的、意见分歧,所以作此书,意在通过对诗人的品评,建立可靠的准则。全书实际包含两个部分,《序》总论五言诗的起源和发展,表达作者对诗歌写作以及当代诗风的一些看法,正文将自汉魏至齐梁的一百二十家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一卷),显优劣,叙源流,指出各家利病。这种方法是时代风气的产物。汉末清议,士人常相聚评论人物,至曹魏建立九品中正制,更以品第论人。影响到文学艺术领域,在南朝产生过很多像《棋品》、《画品》一类著作,《诗品》也由此而来。
  
  《诗品》讨论的对象比较单纯,作者也无意故作高深,具有显明浅切的特点。对于诗歌,主要重视充沛的感情、华茂的辞采、典雅而明朗的风格。总的说来,和时代风气是一致的,但反对声律和用典,是独特的看法。
  
  《诗品》序一开头就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提出诗是人的感情为外物所动的自然结果。
  
  后面又说: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期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戌,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聘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残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
  
  这里从景物气候和生活遭遇两方面的感动论说诗歌产生的缘由,实际也简略地概括了魏晋以来诗歌中最常见的题材。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此文专门论诗,却没有引用相传为孔子门徒所作、具有权威性的《毛诗序》对诗的意见的。这并非偶然。因为儒家说诗,注重于诗的政教功用,《毛诗序》所言“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最为典型。
  
  而钟嵘说诗,则注意诗歌抒发个人生活感情的作用。四时有迁变之景,人生有悲喜之遇,感荡心灵,故达之于诗。引孔子“兴、观、群、怨”之说,也主要从“怨”着眼,即诗可以抒发幽愤。后面解释赋、比、兴,完全当做抒情的手法,也与历来儒者解经之说不同。至于“穷贱易安,幽居靡闷”,是说经过诗的宣泄,人的感情可以得到平衡,也是中外文学理论中比较重要的主张之一。二是列举诗歌的主要题材,显然偏于哀怨伤感一类。南朝的音乐、文学,都以伤感的情调为主。这不但是当代人对生活的一种感受,也与伤感情绪最能动人有关。
  
  有无华美的辞采与典雅而明朗的风格,也是作者决定诗人品等高下的重要标准。他对曹植最为推崇,誉为“譬人伦之有周孔,麟羽之有龙凤”,无以复加。概括其诗歌特点,说是“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这就是钟嵘认为理想的境界。《序》所说“干之以风力,润之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表明了同样的意思。
  
  所以,书中列为上品的,除《古诗》、李陵、班婕妤等主要从五言诗起源的角度考虑外(也肯定其深怨雅丽之长),就是曹植、王粲、阮籍、陆机、潘岳、张协、谢灵运这一系列文人诗的代表人物。
  
  以此为标准,作者对许多诗人与作品提出批评。对玄言诗,指责其“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对曹丕,不满其“鄙质如偶语”;对嵇康,认为其“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对陶渊明,“叹其质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鲍照的批评。鲍照在齐梁影响很大,《南齐书·文学传论》列为当代最主要的三个诗歌流派之一。但钟嵘将鲍列入中品,评其诗云:“贵尚巧似,不避险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
  
  鲍照的诗当然是华美的,但过于近俗,又过于激烈动荡,所以评价不高。总的来说,作者的批评,有时颇具眼光,有时却显得浅薄。这主要是因为他所持的诗歌标准比较单一、没有更多地重视诗歌风格理应多样化的问题。本来,以品第论诗,并不是一种好办法,他再用单一的标准来衡量一切诗人,所得结论难免有偏颇之处。魏晋以来最杰出的诗人中,曹操被列为下品,陶渊明、鲍照被列为中品,这使后人深为不满,多致讥刺。不过,这也有时代风气的因素(如崇尚渊雅,反对切直,即是一种传统的文学观),不仅是作者个人的问题。
  
  反对用典和声律论,在梁代,确是特异的看法。钟嵘列出古诗中的一些佳句,认为“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而多用典,致使”文章殆同书钞”,“拘挛补纳,蠹文已甚”。他还尖锐地说,喜欢用典的人,往往是因为没有写诗的才能,以此来标榜学问(“虽谢天才,且表学问”)。对于声律,他认为只要“清浊通流,口吻调利”,即具有自然的声调之美,就足够了。讲究四声八病,会使“文多拘束,有伤真美”。概括起来,钟嵘反对用典笔声律,是为了保持诗的自然之美,避免破坏诗的抒情功能。其出发点无可非议,攻击时弊,也很有力量。只是,事有利弊,本不可执一而论。适当地运用典故和声律手段,对于诗歌创作仍然有很多益处,《诗品》在这方面似乎考虑得不够周全。
  
  论述诗歌的源流,是《诗品》的重要内容,也是一大特点。除了《序》有总论外,对各个诗人,都分别指出源于何人,或又兼有何家。如曹丕,“其源出于李陵,颇有仲宣之体”。大体总源在于《国风》、《小雅》、《楚辞》三种,分散为众多流派,纲目理得很清楚。应该说,这是一项具有重要意义的工作,对后人深有启发。不过,一定要用简明的语言指出每个诗人的渊源,又全部总系于《国风》等三种之下,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其间或有牵强附会甚至不可理解之处,也就是难免的了。
  
  书中对诗人风格的概括,不管其褒贬如何,大体能做到简要准确,这是不容易的。如说曹操:“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说张协:“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都得其大端。有时用形象化的语言,写出属于主观感受的评语,如论范云、丘迟:“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诗之微妙处,本不易说,作者以诗的语言来评论诗,不失为一种办法。后世的诗话,受此影响很大。总之,《诗品》论述问题,不像《文心雕龙》考虑得细致稳妥,但也没有《文心雕龙》折中、矛盾的毛病。对诗歌的抒情特点和美的特质十分重视,基本上摆脱了经学的藩篱。这是它优于《文心雕龙》的地方。评论、判断,既有精当之处,亦有偏颇之辞。它被尊奉为中国古代诗话之祖,在诗歌的专门研究上,具有开创意义。
  
  刘勰与《文心雕龙》
  
  刘勰(约465—约532)字彦和,东莞莒(今山东莒县)人,世居京口。少时家贫,曾依随沙门僧十余年,因而精通佛典。梁初出仕,做过南康王萧绩的记室,又任太子萧统的通事舍人,为萧统所赏爱。后出家,法名慧地。刘勰受儒家思想和佛教的影响都很深。《文心雕龙·序志》篇中说,他在三十多岁时,“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梦见一回孔夫子,便兴奋得不知如何。作《文心雕龙》,也与他对孔夫子的崇仰有关,有阐明文章之源俱在于经典的意识。
  
  至于佛教,他自幼和和尚住在一起,最终又决意出家,浸染自深。不过在《文心雕龙》中,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偶有佛教语词。
  
  《文心雕龙》写成于齐代。就其本来意义说,这是一本写作指南,而不是文学概论。书名的意思,“文心”谓“为文之用心”,“雕龙”取战国时驺奭长于口辩、被称为“雕龙奭”典故,指精细如雕龙纹一般进行研讨。合起来,“文心雕龙”等于是“文章写作精义”。讨论的对象,是广义的文章,但偏重于文学。书的本意虽是写作指导,但立论从文章写作的一系列基本原则出发,广泛涉及各种问题,结构严谨,论述周详,具有理论性质。它的系统性和完整性是前所未有的。
  
  全书五十篇,分为几个部分。开始《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篇为第一部分,讲“文之枢纽”,是全书的总纲。从《明诗》到《书记》二十篇,为第二部分,分述各种文体的源流、特点和写作应遵循的基本准则。其中又有“文”“笔”之分。自《明诗》至《谐隐》十篇为有韵之文(《杂文》、《谐隐》两篇文笔相杂),自《史传》至《书记》十篇为无韵之笔。从《神思》到《总术》为第三部分,统论文章写作中的各种问题。第二部分以文体为单位,第三部分则打破文体之分,讨论一些共同性的东西,经纬交织。《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五篇为第四部分。这五篇相互之间没有密切的联系,但都是撇开具体的写作,单独探讨有关文学的某些重大问题。最后《序志》一篇是全书的总序,说明写作缘起与宗旨。
  
  《文心雕龙》的文学思想是传统观念与时代思潮的集合。作者用折衷牵合的方法,构筑起完整的理论体系,但内中仍然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矛盾。这一特点,在讲“文之枢纽”的开头五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原道》首先说: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
  
  ……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汉语的“文”字,本有多重涵意。其本义为纹理,引申为美饰、华采,又引申为文章。这里数义并用,主要是说明:文章生于道,而道是万物的本源,所以文章具有崇高的价值;天地山川乃至动物的羽革、草木的花叶都是美丽的,证明道有美的显象,文章也是道的显象,所以文章的华美是自然现象。这显然是六朝文学风气的反映。这里需说明:六朝文人所说的“自然”,不同于通常所说的“朴素自然”。他们认为华美也是自然的。《文心雕龙·丽辞》甚至说,对偶的辞句犹如人们的手足自然成双,单行的辞句反而不自然。
  
  应该注意,刘勰这里所说的“道”与后来唐宋古文家所说的“道”不尽相同。他是指自然的“天道”,而不是指儒家的伦理之道。天道自然,这是魏晋玄学中的一个命题,从这里本可引申出顺遂万物本性,反对人为拘束的观念,但刘勰接下去却把自然之道与儒道相互捏合,认为儒家圣人的经书最能“刘勰与《文心雕龙》”,而且“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一般人不能够深刻体悟道的神奥,所以要“征圣”——向圣人学习,要“宗经”——效仿经书的榜样。这实际是玄学中自然与名教合一的理论在文学中的运用。由此建立了以雅正为最高准则的文学要求。所谓:
  
  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
  
  至此,刘勰既以“道”的名义,赋予六朝美文以崇高的地位,又以同样的名义,要求各种文章符合于雅正规范。他又说:“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即楚辞、汉赋以来,文学作品多有不够雅正的毛病,应当“正末归本”,返回到经典的规范之内。《原道》、《征圣》、《宗经》三篇,紧密联为一体,构成刘勰文学思想的中心。但字面上虽然说得圆通,矛盾还是很多的。儒家经典,本来是质朴的文字,他非要说得美轮美奂;六朝美文,与楚辞、汉赋的关系最近,如何能宗经归本而不失其美质?
  
  《正纬》、《辨骚》也作为“文之枢纽”,着眼点却不同。前者说纬书的奇特想象和富艳辞采有益于文章写作,后者的意义更重要。这里虽同《宗经》篇有一致之处,首先辨明楚辞的代表作《离骚》有不合于经者四点,合于经者四点,实属破碎迂腐之论,但又自我背离,对楚辞的文学意义给以高度赞扬:
  
  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夫》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这里对楚辞作品中“绮靡”、“伤情”、“瑰诡”、“慧巧”、“耀艳”等并不符合雅正规范的特点,均表示赞赏,后面对楚辞在文学史上的深远影响及其对当今创作的价值也作了充分肯定。这表明刘勰虽以宗经为大前提,但对文学中的艺术创造仍然是很重视的。不过,刘勰对楚辞的肯定,主要是从艺术性的一面着眼,他所设想的理想境界,是以经典的雅正为主导,而参酌以骚体的奇丽:
  
  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
  
  这种设想似乎不错,其实有着难以克服的矛盾。因为骚体的奇丽,在很大程度上是突破雅正规范的结果,而不仅是语言修辞之美。所谓“以正驭奇”,即使能吸收骚体的某些优点,也难于发扬其原有的生气。
  
  通过以上分析,《文心雕龙》的核心思想已可以大致了解。总结起来,有以下几点:一、强调文学的美质,这是与当代文学风气一致的。缺陷也同当代文人一样,是单纯地以华丽为美。二、主张宗经,提倡雅正,在原则上排斥一切离经叛道的文学,这是一种保守的文学观念。但在对待具体作品的时候,态度并不那么褊狭。尤其在以后的各篇中,并没有以是否雅正的标准随意否定有成就的作家与作品。三、应当注意到,刘勰所说的“宗经”,是指以儒家经典为典范,而不是要求把文学作为阐发儒家之道的工具。他还是承认文学有抒发个人感情的作用。这同后世极端的载道文学观还是有很大区别。四、联系刘勰对六朝文学的批评,主要是在两个方面,一是离异于儒道,包括思想感情不够纯正、艺术风格诡奇轻艳等等,二是有单纯追求辞采而缺乏充实的感情的现象。这些批评有些是正确的(如对后者),有些仍有些守旧倾向(如对前者)。但不管怎么说,以返归经典作为文学发展的出路,总是弊大于利。
  
  作为“文之枢纽”的五篇,其意一在赋予文学以哲学本质上的说明,同时也由此赋予文学以崇高的意义,这一种理论上的努力,应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在建立一种规范的、雅正的,同时又富于美感的文学准则,在这里,作者采取了折衷的态度,也反映出矛盾的心态。
  
  《明诗》以下二十篇,是《典论·论文》、《文赋》等批评著作论文体之别的继续,但要细致深入得多,每一篇差不多都是简短的文体小史,虽未必无误,但多见精彩。如《明诗》说建安诗的特点,谓之“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说正始诗歌,“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感受敏锐,概括精赅,对于文学史的研究,具有先导的意义。论各种文章之风格特征,亦能举其大要。
  
  第三部分的前几篇,围绕具体的文章写作(主要针对文学作品的创作),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看法。《神思》篇主要说创作的构思,承《文赋》而来,但也有精彩的新解。如文中细致描述了创作活动中“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的现象,从而探讨了从形象思维到语言表现之间的距离这样一个重要问题。《体性》篇指出,由于作者才学修养不同,形成典雅、远奥等八种主要的不同风格,进一步发展了曹丕、陆机的意见。文中举前代名家为例,对他们的为人气质与文学风格的关系,有很好的概括。《风骨》篇要求文学作品应有充沛的生气(指感染力,不是指思想内容)和简洁有力的语言表达,从而达到刚健明朗的美学效果。以后“风骨”成为文学批评中最常用的概念之一。《通变》篇论新变,“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这一节赞语,表现了作者对文学的健康态度,可惜又说“还宗经诰”、“参古定法”,毕竟还是显得拘谨。《情采》篇论情志与文采的关系,力主华采,但要求“为情而造文”,反对“为文而造情”,对六朝文学中“繁采寡情”的现象提出针对的批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看法。以后《熔铸》、《声律》等十篇集中谈修辞问题,对声律、骈偶、用典等当代文学中普遍使用的修辞手段,加以充分肯定。在此以前,专门讨论修辞的文章还不曾有过,所以,《文心雕龙》在修辞学上也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第四部分脱离了具体的写作(只有《物色》兼及写作),从更广泛的范围来讨论有关文学的问题。《时序》论历代文学发展的总趋势,推求文学演变的原因,提出“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作者主要从政治状况、社会风气、统治者的好恶等几个方面论述文学的兴衰,注意文学与复杂的社会环境的关系。这是历史上第一篇具有文学史性质的重要的论文。《才略》篇简论历代作家,与《时序》相辅相成。《物色》论文学与自然景物的关系,专立此篇,也是当代文学风气的反映。“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前两句说对外物的感受、描摹,后两句说内情对于景的再造,对文学作品如何写景,是精彩的概括。《知音》专门谈文学鉴赏与批评的标准问题。从文学批评理论的发展来说,也是一篇重要的文章。作者指责贵古贱今、崇己抑人、信伪迷真、知多偏好等错误的态度,要求批评者提高自身修养、理解作者、博观圆照,进行公平的批评,并且提出了若干条从事批评的客观原则。虽然,批评标准的问题,复杂多变,很难加以简单的规范,但这一种努力,表明刘勰对于批评的客观性与科学性的要求,就思想方法而言,是很有意义的。
  
  总之,《文心雕龙》虽在宗经的原则上显示出保守意识,但在关于文学创作、文学史、文学批评的众多问题上,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有了显著的提高,提出了相当系统而富于创新的意见,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一次空前的总结,其成就十分重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