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针神”任嘒闲

任嘒闲先生是一位杰出的刺绣艺术大师，获悉她逝世的消息，我们大家深感悲伤。在我们眼里，任先生是一位难得的学者型刺绣艺人，她一生对“乱针绣”所倾注的心血，几可以以“挚爱”“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相称了。

任嘒闲先生１９１５年生于江苏丹阳，她的故乡虽不像苏州“户户有绣绷”，但会飞针走线的女子为数不少。１１岁随二婶母“学绣”，其时的她说是学绣，不如说是“玩绣”，常常被婶母督使“返工”之苦，有时也对她责备有加。久而久之，她越发对刺绣产生兴趣，婶母让她干脆正规学习“女红”……小学毕业后，任嘒闲考上当时丹阳很有名气的“正则女子职业学校”，已故著名画家吕凤子先生时任该校校长，聘请的教员中，有能绘善绣的杨守玉（我国“乱针绣”创始人）等担任“绣科”教员，任嘒闲在校学绣习画，进步较快。

待到２０岁从“正则”毕业时，与同校的朱凤、周巽先等一起，因学业优秀而留校任教。当时杨守玉先生是“绘绣专科”的副教授，她在积累多年绣、画实践基础上，一改传统刺绣中“密接其针、排比其线”的方法，创造出一种崭新的“纵横交叉、分层加色”的“乱针”绣法，得到吕凤子先生极力推崇；年轻的任嘒闲非常喜欢这种绣法，于是学校暑寒假期，她都不回家，潜心跟杨先生学“乱针绣”。１９３７年抗战爆发，吕凤子先生率校西迁至四川，任嘒闲毅然随从入蜀……在与吕凤子、杨守玉诸先生长期合作共事中，任嘒闲的艺术修养有了长足提高，其时她所绣制的《老翁》《秋水》等作品，入选渝、蓉各地展览。

解放初期“百废待兴”，时任苏州市文教局副局长的谢孝思先生（曾是吕凤子先生的高足）提议在苏创办刺绣艺校，遂请杨守玉先生率朱凤、周巽先、任嘒闲三人担任绣科老师，其中任嘒闲还当了几年班主任。期间，任先生以“乱针”绣了一大批艺术作品，如《列宁在拉兹里夫河边》《列宁在讲演台上》……展出时深受各界人士好评，著名文学家周瘦鹃誉称她为“现代针神”。为“乱针绣”的一个“乱”字，任先生可真没少化功夫，尽管在后来接连的“政治运动”中，任先生受家庭“牵累”一度情绪低落沮丧，但对刺绣技艺追求却始终执着。

在相当长时期内，人们对“乱针绣”缺乏理解，认为苏绣传统技艺讲究整齐平滑，花是花，叶是叶；而“乱针绣”绣法则线条长短、交叉，且又狂乱，被一些人视作“另类”，任先生对此没少生气。尤其当听到有人把“乱针绣”的“乱”字，解释为乱七八糟的“乱”时，非常生气，当即涨红了脸直抒己见，斥责这类偏见者“无知”！她对“乱针绣”的这种挚爱与直率，无意中曾得罪了不少人。逝者已去，但愿彼此都该谅解了吧。任先生一向认为，乱针绣之“乱”乃其“精华”所在——神秘而新奇，灵活而异趣；唯其所长可与“油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几可达到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对刺绣要求的“艺术效果”。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春回地暖，任嘒闲与周巽先两位大师，再也按捺不住求教的心情，急切赶往常州去拜访年迈的杨守玉先生。那次我有幸陪同两位老师一同去常州，一路上听她们回忆当年在丹阳“正则学校”教学旧事，仿佛找回了青春年华……在常州一所旧宅老屋里，阔别多年的师生重又相逢，没有过分的激动，感觉她们间流露的是一种真诚的温馨。当时我还非常年轻，见到心仪的杨守玉前辈格外兴奋，好奇而大胆地提了不少近乎“天真”的问题，诸如“您怎么发明乱针绣的？”“乱针绣的成因过程以及它与传统刺绣的异同”等等，并将守玉先生的解答，一字不漏地认真作了笔记……是时在旁的任先生，见我对“乱针绣”如此感兴趣，同样十分高兴和赞赏。那一天，我们老少几代“绣花女”，围绕“乱针绣”话题谈得那么投缘，那么知己。

返苏后不久，我即与任先生合作，编写了《乱针绣技法》一书。在后来多年实践中，“乱针绣”技艺之魅力无穷，同样令我研习入迷，随着岁月流逝，我对之有了更加深层的领悟，先后在各种报刊杂志发表些许相关文章，以期得到更多专家同行的肯定与共鸣。我为“乱针绣”所做的努力，不断得到任嘒闲先生的支持，从她温柔赞许的眼神中，我读得懂她对“乱针绣”视若宝贵生命……在她花甲之年，依然不断对“乱针绣”进行研探创新，绣制出一大批品质极高的代表作品：《齐白石》《叶圣陶》《白猫》……这批绣品，集中显示出任先生深厚的文化修养、精到的绣技功底。

她在绣品中倾注了自己全部情感。我清楚记得她绣《齐白石》像的情景，按说绣肖像乃任先生强项，可她绣每一幅都那么认真“投入”，伫立绣绷前长达数小时的沉思，将心灵感应通过一针一线交叉“梳理”，揣摩如何绣得更加潇洒生动；继而捻指劈线，银针飞舞，全神贯注沉醉于“创意境界”之中……其时，刚好有一批外宾走进来参观，一位“老外”驻足任先生身后，正出神欣赏苏绣“巧夺天工”之际，冷不防她突然倒退几步，眯缝着双眼远视“效果”，不留心一脚踩到身后“老外”脚上。“啊呀”一声，回头看见“人高马大”者：“哟，吓我一大跳！”那位“老外”连声对她“Ｓｏｒｒｙ，Ｓｏｒｒｙ！”（致歉），倒弄得她非常不好意思。这样的情景，我们不止一次看到过，感觉任先生的工作醉态到了一种非凡的境界，对她来说，也许更是一种享受吧。

任嘒闲先生生前传授“乱针绣”技艺，带出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徒弟，形成苏州刺绣艺术中一道亮丽的“风景”。曾经有位外国元首在一个重要的外交场合，看到苏州刺绣研究所绣制的一幅“乱针绣”肖像时，竟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大声惊呼：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呀！！改革开放以来，文化牵动着经济的脉搏，作为苏州传统文化的苏绣艺术，尝试融合中西文化交流，而“乱针绣”丰富多变的技法，则可满足诸多艺术门类“渗透”……任嘒闲先生身先士卒，辛勤探索“乱针绣”技艺的创新与发展，以她不断实践的一生，为我们积累起丰厚的经验财富，为苏州刺绣拓宽了“阳光大道”。我们万分痛心任先生的辞世，使苏州刺绣界失去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大师，她兢兢业业追求艺术的精神，必将激励我们继续努力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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