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宏图太监了吗:先秦笑话中的地域歧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1 06:27:10
  笑话这个词大约最早见于宋代。到了明代人们就以“笑话”命名书了。陈眉公所辑录的笑话集就称作《时兴笑话》。

        两宋以前虽然还没有笑话这个词,但早已有“笑话”之实,逗人发笑的故事先秦就有了。

        应该说明,春秋战国时代,虽然有了笑话,但它还不独立,主要还是人们说明某一道理的工具。当时还没有独立的记载笑话的书籍,这些笑话一般作为“子书”或“史书”论事说理的附庸而存在。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不像通俗的笑话中却不乏典型人物形象。最引人注目的是笑话中屡屡被嘲弄的“宋人”和 “郑人”。不知古人是怎么想的,在今人看来是有点地域歧视、国别歧视。

        “愚蠢”的总是宋人

        先秦典籍,不管写作者目的如何不同,但大多是宣扬德行与智慧的。有人说哲学是“聪明学”,先秦诸子哲学都是张扬“聪明”的,而且无不认为自己最聪明。要展示自己的聪明,必然要有“愚蠢”作为对立面,就要批评、敲打作者心目中的“愚人”、“庸人”。而这些愚人庸人,在诸子心目中就是宋国人。在韩非子心目中还有郑国人。

        揭示宋人的愚蠢是从《列子》 一书开始的:

        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 (麻絮的衣服),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列子·杨朱》)

        这是一个很可笑的故事,易于满足的小人物,他们本来穷困不堪,却把自己短暂的舒适,看作是人间最大的享受,而且认为一切人都会这样看,所以他才会把晒太阳这类“享受”献给“吾君”。这说明由于阶级的隔阂,在上位者与下层人士是互不了解的,是这些才造成了笑话。作者似乎有些嘲笑宋国的“田夫”,可是后人用此典故时,往往把他作为忠爱国君的典范,不强调他“愚”的一面。或者认为“忠爱”本身就是带有“愚”的分子的。“忠爱”到极端的人物,在旁观者看来总觉得是有些“冒傻气”的。

        《列子》中还有一些,如《天瑞篇》“向氏为盗”中的向氏想学齐人国氏致富,国氏善于开发天地之间的财产(盗天地),而向氏却偷盗邻人的财产“逾垣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凡是他能看得到、拿得到无不攫取搜罗,最后被抓了起来。“杨朱过宋”那位逆旅主人不知美丑,以丑为美等都是嘲笑宋人愚蠢的。后来《孟子》中“揠苗助长”的主人公是“宋人”;《庄子》中那位想到“断发纹身”之地去卖礼帽礼服发财的是“宋人”。《韩非子》的守株待兔也是宋人。《战国策》、《吕氏春秋》中也保留有嘲笑宋人蠢笨的笑话。诸子笔下的宋人颟顸,分不清事理,不知变通,办事的结局也多是自蹈霉运。

        有时宋人表现出点小聪明、做出点出彩的事,其背景也是愚蠢:

        宋人有游于道,得人遗契者,归而藏之,密数其齿。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列子·说符》)

        这则笑话中的“宋人”是不是有些机灵过头了。他道路上捡到一个遗失的借据 ,人不知,鬼不觉地拿回家里,一数借据的齿数还不少,高兴得不能自抑,便偷偷告诉邻人说“这回我要发财了”!一个没名没姓的借据引得一场空欢喜。

        《韩非子》在讲到君臣关系时曾以善于酿酒的庄氏为例:

        宋之酤酒者有庄氏者,其酒常美,或使仆往酤庄氏之酒,其狗人,使者不敢往,乃酤他家之酒,问曰:“何为不酤庄氏之酒?”对曰:“今日庄氏之酒酸。”故曰:不杀其狗则酒酸。(《外储说右上》)

        庄氏的酒非常好,然而没有人买,直到酒变酸了也无人光顾。其原因在于他家养了一条其凶无比的恶狗,使人望而生畏。这位能造出美酒的庄氏却不善于把它卖出,让读者看到宋人在小事上的能干,也不能掩盖他们在重大问题上的蠢笨。

        有些笑话对宋人的为人提出指责。《庄子》中写到宋国使者曹商: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 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庄子·列御寇》)

        这篇故事有些恶毒,但也是曹商咎由自取。他在宋国和秦国受到赏赐后自鸣得意,以轻薄的口吻说“住在穷街陋巷,贫困潦倒,编鞋度日,饿得面黄肌瘦,这真是我难以做到的啊”!“凭三寸不烂之舌,一下子打动了万乘之主,受到一百辆名车宝马的赏赐,这是我一点小小的长处”!曹商不仅得了便宜卖乖,而且嘲笑庄周的无能,再者秦为虎狼之国,它只是法家和纵横家的乐园,曹商受秦王之赏,这些因素大约都是庄子或其后学所不能容忍的,因此才有为秦王“舐痔”的讥讽。庄子本身就是宋国人,对国人自然会有很深的了解。他不会认为本国人笨,但认为其中确有以献媚而获取利益的小人。这种品类之人,虽然哪国都有,但出于本国本土,给他带来更大的伤害,更令人痛恶。

        这些都是发生在“宋人”身上的笑话,为什么春秋战国时期人们爱讲“宋人”的短长、喜欢以他们为嘲笑对象呢?其原因大约有以下几点:

        一、与宋国是殷族后裔建立的有关,西周和春秋时期的宋国在今河南商丘一带,周灭商后,封纣王的叔叔微子启,号宋公。宋国君常常自谦地说,宋国是“亡国之遗”。失败者是弱势者,强者嘲笑弱者。这在“丛林法则”在舆论上占上风时是一条铁律。未庄的人们嘲笑阿Q,阿Q嘲笑王胡、小D或小尼姑也是明证。

        二、宋国封爵为“公”,在周初是最高的,与之比肩的只有周公的封国——鲁,连姜尚的封国——齐,都是“侯”。宋国封爵高,但国势很弱(墨子就讽刺楚国攻打宋国是百万富翁偷盗破落户)他国的统治者对于宋又嫉妒,又看不起,嘲笑可以化解因嫉妒而产生的痛苦。

        三、宋国既然是殷人之后,其它各国统治者多是周族之后,周、殷两族文化差别很大,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 虽然,殷人受封于宋以后,政治制度上不会保持殷商那一套,必然向周靠拢,但文化习俗上必然保留许多殷族的东西。孔子晚年做梦“奠于两楹之间”,说这是殷人习俗,自己是殷人之后,恐怕寿数不多了,可见当时殷人还是有许多不同于周人的习俗的。这就会令四周的周族统治者看不惯(如阿Q鄙薄城里人把“长凳”称之为“条凳”;煎大头鱼不放半寸长的葱叶,放“葱丝”),以此为例,宋国自然会受到周族人的嘲笑。殷族人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可笑的,于是后代说到愚人闹的笑话,常以宋人为模特。

        四、从西周进入春秋之世后,诸侯国之间的战争频繁,政治力量重组,原有的贵族制度解体,贵族社会的游戏规则也逐渐消失。奇怪的是国力中下的宋国却还保留许多不适于竞争的礼仪制度。如宋襄公在与楚国作战时“不鼓不成列”(对方不排好队列,自己不进攻)、“不杀二毛”(不杀年老的军人)等等贵族战争的游戏规则,被毛泽东斥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左传·宣公二年》记载了宋国与郑国之战:

        郑公子归生受命于楚,伐宋。宋华元、乐吕御之。……狂狡郑人,郑人入于井,倒戟而出之,获狂狡。……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宋人以兵车百乘,文马百驷,以赎华元于郑。半入,华元逃归。立于门外,告而入。见叔曰:“子之马使然也。”对曰:“非马也,其人也。”既合而来奔。宋城。华元为植,巡功。城者讴曰:“ 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华元曰:“去之。夫其口众我寡。”

        这个故事很像一篇诙谐小说。宋国上下都有点特殊性格。郑国伐宋,由宋国华元为主帅出兵抵御。战争不利于宋。宋的一个将官狂狡积极迎战,但他看到一个郑人逃到井里,便把戟柄递给郑人,救他出井。不料郑人借此俘虏了狂狡。华元也被俘虏了,他是因为在战前宴会上忘了给自己战车的驭手羊斟分羊肉。当两国交兵时,这个驭手说:“分羊肉时,你作主;现在打仗了,我作主。”于是把兵车驰进郑国军队。华元被俘。后来,宋国用100辆兵车400匹战马赎回华元。赎金刚送了一半,华元趁机偷跑回来。到了宋国城外,他立在城门口报名而入。羊斟先跑了回来,华元见了他说:“不赖你,是你的马出了问题了吧?”羊斟回答:“是我故意的,不能怨马。”羊斟回答了华元,便跑到鲁国去了。宋国加固城墙,防备郑国再来入侵。华元主持这件事。一次,他在巡视工程时,筑城的民工唱起打夯歌:“瞪着大眼睛,腆着大肚子,败军之将挺神气!浓密的胡子长满腮,丢盔卸甲逃回来!”华元让自己副手回答:“牛儿全都长着皮,旷野的犀牛还很多,丢点盔甲算什么?”筑城工又唱:“纵然犀牛都有皮,您到哪里找油漆?”华元对副手说:“他们人多,我们说不过他们,赶紧走吧!”这是宋国战史的记录,也是宋人性格的展现。狂狡这个人勇敢善良,但不宜做将帅。华元也是如此,他们有贵族的全部教养,勇敢,遵守制度,有礼貌,宽容……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他打败仗,成了“弃甲归来”的败军之将,因此,那些好的品质都成了笑料,上上下下,包括《左传》的作者都不原谅他。战胜对方几乎成了当时唯一的价值,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后世人们常常说的“成王败寇”。其实从这时就开始了。这种人在激烈的竞争中、在以胜利为惟一规则的时代,当然会被人们视为蠢货。

        韩非子笔下的郑人

        法家理论,苛酷寡恩,韩非子爱讲笑话,其中许多笑话给读者的感觉是阴冷,但他讲到郑人时有点例外,郑人的故事往往是使他开心的笑话。我们读这些文字可以感受到作者写到这些时很开心,下笔很放松,有点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们,不必有什么顾虑。

        郑人有相与争年者。一人曰:“吾与尧同年。”其一人曰:“我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决,以后息者为胜耳。(《外储说左上》)

        古往今来许多争论与此相似,永远不会有结果,谁最有耐力,能说到最后,就是胜利者。

        郑人有欲买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试之以足?” 曰:“宁信度,无自信也。”(《外储说左上》)

        黑格尔哲学中讲“异化”,当“异化”出“度”来时候,郑人只相信这个“度”,而不相信本我了。

        郑人有一子,将宦,谓其家曰:“必筑坏墙,是不善人将窃。”其巷人亦云。不时筑,而人果窃之。以其子为智,以巷人告者为盗。(《说林下》)

        人有亲疏,人们所表达的意见不应该有亲疏。

        郑县人卜子使其妻为 ,其妻问曰:“今 何如?”夫曰:“象吾故 。”妻因毁新,令如故 。

        郑县人有得车轭者,而不知其名,问人曰:“此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俄又复得一,问人曰:“此是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问者大怒曰:“曩者曰车轭,今又曰车轭,是何众也?此女欺我也!”遂与之斗。

        郑县人卜子妻之市,买鳖以归。过颍水,以为渴也,因纵而饮之,遂亡其鳖。

        郑县人有屈公者,闻敌,恐,因死,恐已,因生。 (以上《外储说左上》)

        上面笑话中出现的郑人都是可笑的。他们有的贪生怕死,听说敌人来了,还没有交手,他先吓死了。大约敌人没有什么动静,恐惧劲头过去了,他又活了过来。他们愚昧,还很教条主义,“宁信度,无自信”;比照旧裤子做新裤子,就要在新裤子上挖个洞,做到百分之百相同。这个“卜子之妻”是有些缺心眼,不仅给丈夫的新裤子上挖洞,买活鳖竟把它放到河里饮水,让它白白跑掉。郑人夸夸其谈,好说大话。一个说与“尧同年”,一个说与“黄帝之兄同年”。他们的愚昧还表现在不相信别人,自己不认识“车轭”,别人好心地告诉他,他还认为别人欺骗他,非要跟人家动手。同样的话,儿子的告诫,他就相信;别人的告诫,他认为是试探。东西丢了以后,这位郑人还“智其子而疑其邻”。这些形形色色的郑人,在韩非的笔下都是很可笑的。为什么都是“郑人”?韩非是不是有些地域歧视?这是毫无疑问的。

        韩非是韩国的贵公子,韩国的贵族,而郑国是被韩国消灭的。三家分晋,魏、赵都各有辉煌时期,战国七雄中的秦自不必说,齐、楚、燕也都各自强盛过,惟有韩国,除了建立之初(前375年)灭郑国以外,真是乏善可陈。于是灭郑成为韩国人永恒的光辉记忆。韩国灭郑后,把国都迁徙到郑,韩国贵族们每天面对的都是“郑人”,为了回忆自己的曾经光辉,这些郑人就成为他们嘲笑揶揄的对象。这也说明尽管到了韩非时代(前280年~前233年),韩国已经以郑为都城100多年了,韩国人与原有的郑人都经历三四代了,韩郑两国人的关系还没有摆平,这是因为韩国贵族对郑人的歧视仍然没有多大变化。因此,他在叙说郑人的笑话时才使读者感到他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