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僧达 琅琊临沂人:空灵 简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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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灵  简媜
【题西林壁】(宋.苏东坡)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天光草舍】我在天光初透的草舍里醒?,不确定今日的晨光将指引我步上哪一条旅路。  昨夜独品的茶,已经冷却,像经过的每一处驿站,都应该离弃,让它们如秋天的黄叶落了,落在记忆的湖泊上。  鸟声如牧笛,催促它所放牧的旅人应该出门。木门前的槐树,此时安静地等候苏醒,它属于春所放牧的。我会记得曾经有一间草舍收容过我疲惫的身躯,曾经木门前有一棵小槐树,与春天订过约的,现在,我要出门了,它忘了跟我道别。  草径淹没我的足印。隔溪岸,早起的村姑娘正在浣衣,我听不见溪水被她们的手指戏弄得怎样喧哗,但我瞧见那更小的姑娘在两棵桃树之间架起竹竿?此时正从浣衣女的手中接过一件衣裳,披在竹竿上像摊开年轻姑娘的心事。那小的一定瞧见我了,她像小蛇钻进草丛一般蹲在姊姊的身旁,耳语,两双眼睛哆哆嗦嗦地望我,又假装正在专注地浣衣,以掩饰她们更神秘的耳语。  她们会怎样说起我呢?  “瞧!他多老态哟!大清早赶哪根肠子的路?”  “我打赌他还未喝小米粥就出门的!”  “他上哪儿去?昨晚才进村的,爹爹说来了个客!”  “谁家的客?”  “你问他去。”  “你心急,你问他去。”  “我打赌他会再回来,说不准明儿早,咱们洗衣裳,又?见他。”  “哟!看你洗衣裳,你美!”  “他娶亲了吧,这岁数早做爹了!”  “你问他去!他过桥了,嘘,他在瞧我们……”  “我替你问:嘿!哪家的,我家姊姊有话问你……”  “死丫头你!”  她们这样议论我的吧!但我知道,当桃花都开了春,她们会议论上哪儿买桃色的绣线针几件春衫;桃花流了水,她们还怕没处密谈吗?赌哪一棵的桃子甜些,那赌输的定会噘着嘴说:“我顶爱酸的,怎样!”  我但愿时光永远以亲昵的姿态流过她们的生命,带引她们安憩于桃花坞,健壮的神永远聆听天真的姑娘的耳语?  那么,我是不应该走上前去,告诉她们一个旅人的故事,我多么害怕惊扰等待中的花苞啊!  旅人应该往生命的群山走去,探测路的险巇,丈量峰壁上青苔的长度,并继续以剩余的力气叩问山的真面目。
【鹿柴】(唐.王维)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石径爪痕】我履着野兽的爪痕,登上山的石径。  莫要?扰什么了,在愈行愈深的山里。   这冬与春正在密谈的季节,连阴晴也不辨了,我单薄的一个凡人,又怎能从山草眠睡的姿态猜测雪的重量,及风的千军万马?那爪痕又该是哪一头兽的?是频频回头的梅花小鹿吗?抑是村牛,歇工的时候踱着步,来到石径上擦它的蹄泥,以为了断当日的红尘,便可以老僧入定。  在忧愁尚未发现我,成天只知道追逐小牛犊取乐的年纪,有一天,星空下,那蓄着白髯的邻翁问我:  “你这双脚将来要走长路的,考考你,打比方说,你现时要上大山,遇到两个人,一个呢也要上大山,另一个呢刚从大山下来,你问谁路呢?”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同,但故意很用力地想,要说个了不得的答案给他:  “甭问路,爷,我熟!”  “我说别处的大山,你没去过的。”  “爷,我问上山的。”  他似乎有些惊愕,又和气地追问:“怎说?”  “唉,爷,有伴儿嘛!那下山的急急忙忙赶回家喽,有工夫说话吗?上山的一个道儿,咱们一块吃大饼抓猪雏,还喝酒哩!”  他嗯哼地吟哦一会儿,遥望远空的星点,仿佛回想往昔的事件;又像凝眸草丛里的流萤,从幽微的火光中预见了什么。  “如果,你的伴儿落了陷阱,死了呢?”  我不曾提防有此一问,觉得十分无稽,两个牛劲的人,会中什么陷阱?山能有多险,了不得像中猎枪的大黑熊,都倒地了,还看不准几根毫毛吗?我说:  “不会的,爷,我们气力够!”  “若会呢?”  “那……,那我替他堆土馒头,往后捎纸钱。”  我突然感到黯然,仿佛真的死了伴儿。我想明早去敲顺子他家的门,我刚刚拿他当伴儿的,他若死了我舍不得。  “堆了土馒头之后呢?”  “之后,之后我就一个人走了,爷!”  他与我都静默了,好像星光照临的远村近舍,都成了大小的馒头。长叹之后,爷说:  “你要记得,问那下山的!”  “怎说?爷。”  他的银须在月光下丝缕分明,每一根都隐藏一季风霜似的,而此时又安静而完整地成为他脸庞的一部分,再也想象不出银胡之前,那张红润的少年脸。  “下山的,摸清山的脾气,告给你哪里是崖,哪里是谷?你记到,年轻人仗着膀子硬,自以为抡拳就能扛山了,其实都是空拳,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我如今懂了,爷。  看似平和的山,晨雾刚从山坳缓缓漫散,缭绕于苍翠的众树之间。众树各依脾性,或占据崖岸,或落籍于峰顶,彼此相安无事。同样在时间的流域里推衍各自的情节,以至于一棵猛抽绿叶的小山茶旁边,竟住着行将枯萎的老槐!山茶的嫩叶不能阻止槐叶的飘落,如同槐叶不能启示山茶的未来。山只是静默,荣枯的故事,都在里面了。  爷,我懂您了。在繁华的表象背后,每个人都是孤独者;指路人的话语依然留在耳内,但山已不是他登临时的山。惊险的是,在空寂的山林深处,爷,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长满青苔。【鸟鸣涧】(唐.王维)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月在青草榻上】歇宿在垒垒的石岩边,暮色看来像一匹稀薄?鱼网,网住了几颗幽微的远星,及一个游动的人。  蛇藤盘绕于树干间,我采来柔嫩的青草,铺设于地,今夜就结巢于此吧!  白日里拾阶而上,几经蜿蜒,倒也看出这山的走势;山势如一条游龙,峦与峦接合又相互推动,我藏身的这山便被另一座更丰厚的大山所怀抱,形成转弯的姿态。两山之间的空隙就由瀑布来弥补,我必须登临得更高,才能亲闻初瀑的呼啸,此时在我不远之处,只是化身为山涧而已。也许明晨,唤我醒来的,会是涧水那温柔的女声吧!  那么,晨间两位浣衣的姑娘,也与我共饮一条水了。山底的村落已到吹灯时刻,她们已?心事折叠了,连同今日的衣裳放进柜子里吧!村落在我眼下,已被深蓝的夜色拥抱着,偶有孤灯缓缓前进,那该是迟归的夜行者!他以为自己最夜了,怎能测知还有更夜的人正目送他回归?  山的黑夜,让我分外沉静,从来不曾发现在完全的沉静里有一丝甘美,那味道不在舌尖,不在耳畔,也不在眼睛。仿佛从我躺卧的青草茎里漫溢出来的,又像从遥远而又接近的地方,水溅在石岩上传来的一种回音,引起了甘美的想象。但当我刻意去追索,青草与水声又失去原先的甘甜了。  我被自己欺蒙了吧!  沉静之所以可能甘美,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合了;而山何尝停滞过?夜色的浓淡、星空里星子的移动、山涧的流畅、花树的翻覆,以及不知憩息于何处洞穴的兽的鼾声,共同和弦才完成山的笙歌——所有的生灵放弃了他们的武装,才得以如此静好。  我所体会的甘美,便是在无所欲求的心境下,成全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  姑娘们窗前的桂花会在夜间飘落吗?若我的胸臆已经呼吸了远村飘来的桂香,我也要欣然同意,她们也与我分享这一份静美了。  至于迟来的月与惊呼的鸟啼,就让山涧安抚他们吧!山的笙歌不押韵,更能容纳弦外之音。  但那羞愧的月亮似乎为自己的莽撞感?不安,悄声地走了。春山夜静,待我翻身,原来她已睡在我的青草榻上,忘了将灯吹熄。【人月圆】(元.张可久)(1)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布衣老人】海涛的繁忙,为了承载帆船。  蜂蝶的繁忙,为了探测花房。  平地里吹起野风,乃为了成全一种空旷。  但是,繁忙的心,你企求着什么?  山中一夜,无梦。却被吹落在脸上的叶子拍醒,天光从蛇藤的臂膀之隙流泻下来,像千万只山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藤条似乎更老皱些,松萝从树干上款款地漫步于藤身,悬垂的丝缕,像遥远的往事,拂起我的记忆。  草榻经过一夜辗转,枯成干黄。我仍记得昨夜沉静中所嗅出的甘美,带着青草的幽香,而现在,这些又都成为过去了。  得到的并不比失去的多,这该是生命里无法求全的难题吧!当时一心想要的,以为要到了就等同幸福,但是得到的同时所失去的东西,却留给后来的自己慢慢去遗憾了。  人,如何能预先成熟呢?在当时当刻就能看穿得失的轻重,选择众人以为是“失”的,而能噤若寒蝉地等候它在未来成为“得”。  或者,寄生的此世,无所谓既定的得与既定的失?两者不断互相牵动、更替,轮流作为“得”,也轮流作为“失”。  涧岸,掬水浣面,一股清凉逼走五内的浊气。啊!若我不曾沉醉于尘世里,此时如何能感念涧水赐给我的冷冽?  忽然,涧岩背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怀疑是一只睡渴了的小兽,待到眼前,原来是一位布衣老者。  他将一只木桶掷于涧面,自己嚯嚯地喝两口水,汲水,提着木桶走了。  竟不曾发觉我,好像我是一块多长出来的岩石罢了!在深山里乍见人迹,我不知如何启口,想起这几日来,一直禁语着。  “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嘴边涌现出来。为了涧水,也为那位老者。  沿着水迹,拨开枝丫横生的茂林,眼前已不见老者,正在迟疑,忽然听得几声咳嗽,从侧边的密林传来,林间回荡着薄薄炊烟,老者已经生火了。  数间茅草搭成的屋舍,安静地在四季里养老。庭前铺着木板路,大约是山中欠石,随手劈了枯木,参差拼着,久而久之,木板与泥土咬合了,走起来倒也稳健。两棵高耸的老松算是院门,去岁的针叶随意散落,也不扫,也不扬,旧针新叶就这么上上下下缝出一小块人间。  我于松间小坐,拿不定主意是否与他招呼?灶房外传来劈柴的声音,间杂着他使力的鼻哼。我应该打扰他吗?还是继续我的旅程?  但是,这格局逍遥的屋舍,又引起我的好奇,数间草舍住的是谁呢?原以为会有稚子奔出,或老妇踱来,却只有晨风牵我衣袖,春阳都已经高挂了。  “老……老伯!”  我站在他背后。  他回头,“啊!……人!”吃惊地嗫嚅着,稀疏的白髯像松萝依附于朽木;眼神炯炯,似那潭山涧,倒叫我不知下文了。  “来,你劈!这块木头咬定斧头咧!”  他突然伶俐起来,豹子似在灶前露身手,不必回头,已闻得粮食的香味了。  “我瞧瞧!……还不错,赏你粥吃!你提醒我骂那砍柴的,少捎这种硬脾气木头给我,十把斧头不够它嚼!咱们吃粥,我饿了!呵,大日头好,我晒死你这块坏木头!吃粥吃粥!”  他摇铃似的一串话,倒让我拘在胸口的那套知书达理、待人接物,全轰了!  竹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瓜,两碗粥喘着白烟。粥气扑在脸上,恍惚间,竟错觉自己是草舍的少主了。  他也不招呼,仿佛什么事都不比吃粥重要,就算皇帝来了,也得等他喝完粥再说。嚼花生米像嚼珠玉,眉也不皱。猛地吐出一句话:  “打哪儿来的,你?”  我朝山外比了比。  “村来的!十八拐的还是三十拐的?”  我一脸狐疑。  “咳!十八拐的我熟,三十拐的不熟。我告诉你,十八拐的好人多,三十拐的肠子弯弯曲曲,专使坏!”  我懂了,从草舍算去,拐十八次路口有个村;三十拐的也有座村。  他嚯嚯喝光两碗粥,忽然吊起一只眼觑我,好像在想极遥远的事。  啪!他拍筷,桌上的花生米蹦出碟子。  “难怪眼熟!我那畜生,跟你一个大。太阳出来啰,他打从东边出门,太阳滚到西了,他没回门,你瞧瞧,迷路了,我这么想。这年头,做爹的一个样儿,做儿子的一个样儿;老的迷够了,换少的迷……”【人月圆】(元.张可久)(2)  我停着,等他把话数全,但他挟花生米嚼,仿佛话都在里头了。  “你哑巴啦?不吭气儿!”他提掇我。  “我……我饱了!”  “饱啦!收拾收拾,干活去!”  他又豹子似的窜到另一间屋,提着一顶斗笠,操起一根扁担出门,走了几步,又走回头:  “我上三十拐骂人!你,自个儿管吃管住,洗碗、晒柴、打水、院子画一画,看着办!哦,别动那只鸡,我许人啦!”  还是那身布衣,忽然灭了迹。  山中无岁月,却住着这么个老人,从他健步如飞的鞋法,看不出沾过多少泥沤。  洗碗、晒柴、打水、扫院子,照着办了,老爹。  掩在三两株桃树背后,另一间草舍里,我惊见漫散于地的书卷!  蛛网恣意牵连,山中潮气蒸出书霉。缺页的,想必是翻读过勤断了线,如今道理拢不合了。手批的朱字多已湮灭,遒劲的笔法不难看出少年血气,此时却如黄土岗上的点点鬼火。  一只鸡从书堆里钻出来,兀自朝院心踱去,也不啼。  才看见,鸡所窝藏的角落,蓬头散发着一幅字,鸡羽、尘垢已作了注疏。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下联呢?不见下文了,莫非拿去塞窗棂的潲雨,还是烹茶时的火信子?  我掩门而出,有一股郁闷的冤气从胸内涌上喉间,终于沉沉地“啊——”了出来。  鸡啄松针,扒弄旧泥。似乎暗示我,汉唐风流,都在它的爪隙。  下文呢?在这不欲多言的深山里。  日已西斜,出门的人尚未回门。难道老的等过少的,捉得今日,换少的等老的?  柴房后,莽莽苍苍野林子,那两座书着姓氏名讳的墓,想必听出劈柴的刀法不是你。但是,她比我更早知道,你许了一只鸡给她;而另一个人,他一日不回门,老爹爹,你一日不赏他粥吃。【竹里馆】(唐.王维)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梦鼾】  布衣老人的鼾声拂吹门帘,隔着一道土墙,好似?远忽近的海潮。  “甭收拾了,呵呵,上床与鞋子道别!”他撂下这话,步法颠荡往房里去,两只鞋儿在桌底走散,一前一后,半梦半醒,左脚不追右脚。  陈年酿的酒,在脸上回春;一股暖意,游走于五内,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  于是,我走出柴门,看见一轮明月。  好酒需留待好夜,好夜留待好人,知音相逢才斟好酒。客舍二三日,此时最难得。不独人善、月清、酒醇,还得加上知己已离席,留我独自与明月叙旧,酒的余韵使天地同我畅怀。  有什么能比拟明月?周而复始逍遥天际,月牙也好,或是此时皎洁银?,总也不老!亘古以来,滚滚红尘不能沾染她,四季风霜不能埋没她,人的渴慕眼神不能挽留她。  明月照着松林,一针一缕,补缀谁的春衫?是犹然关闭于书斋,形销骨蚀的士子?还是早已无梦无灾,睡时敛目、醒时怒视的布衣老翁?抑是我,忘了名姓的旅人?  酒意让我多情起来,我暗笑自己。板阶上散乱的松叶,似拆衣后的线头;月牙曾拆裂谁的旧衣?于今,明月亲手穿针,缝纫谁的新裳?  合该是我的,旅人的鞋后头沾着旧尘,前头迎着新泥。  深夜里春虫唧唧,说它们的梦话。人费尽唇舌争辩的生命道理,是不是比老人鼾声、子梦话更透彻呢?  此时,明月照我,便是只为我而照了。我应该空旷自己的心,像了无兽迹的平滩,让月辉沾染心岸上的每一粒散沙。  告别的话,都是多余的吧!回荡在我耳内的琮琮琴音,那是老翁的密旨,托付松涛传来他的送客曲。【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宋.辛弃疾)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霜了两鬓】  平野恒常,如慈爱的母亲,从不苛责种子萌芽的速度,只为它们呼唤四季雨水,每夜,为它们央求月亮点灯。  此时明月,挂在禽鸟栖息的枝丫后,从我憩坐的地方望去,像一面银镜,镜内勾勒几笔水墨,那是枝子的姿态,在我看来,像书家的醉字,写的莫非是个“静”,月的笔画缺漏,只能从一团银白中意会,少了“月”的静字,在月夜里仍是圆满的吧!  多少世事,必须这么体会!在我掌中,原以为缺漏的情事,是否反而是最好的留白?实相俱全,人只会就实论实;若有所缺漏,人被虚意吸引,于丛丛荆棘路中抚额沉思,在岁月流转中霜了两鬓,当下小坐,突然领悟那留白的意境。虚,把人带到更高的真实,脱离原来情事,坐在更高的位置,用柔软的怀抱抚慰了一切。  夜风不眠,惹出一段鸣蝉;又化为千手,推移月亮,失了银盘承托的枝丫,掉地发出一阵鸟噪。  月华转照稻原,惊起田间蛙鼓,远近鼓点相和,茅舍里传出三两声人的话语。  平原如母,此刻必定含笑听取众生的窃语吧!丰年也好,干旱也罢,都是生命必须阅读的章节;月圆如银盘,月缺如弯刀,也是禽鸟必须辨认的图像。  而我夜行的路上,七八个星相伴也好,两三点雨随行也罢,我何必嗔怨微星、雨点碍了前路?如果没有这些,如何能够更深地体会昨日艳阳的好处,以及银月的柔媚?  如果明日,我的路上只有黄泥飞沙,今夜的星雨一定会在记忆中再次安慰我吧!
【天净沙】秋思(元.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喝眼前的酒】  黄昏,庄稼汉们收拾一?粗细家伙,吆喝牛只,各自分途。有酒虫搔喉的,径往市集上酒旗招摇的店里钻,狠狠灌一碗再说,这必是个有不平之事的,倒不如那头拴在木墩上仍原地踏步的水牯牛稳重。牛若有不平之事,嚼草反反刍刍,也就咽下了;人的不平事,一碗烈酒灌个七窍生烟,倒头睡去才算摆平了。  赶牛回家,庄子里远远近近狗吠。  隔桌上,那人掌碗仰酒,一脸虬髯,布衣风尘,全不理会适才四面八方沽酒人的粗言细语。仿佛酒店里的人影声浪,都是他过往的短刃长枪,此时在他眼前又搬弄一回罢了!他睁眼与闭目无异,喝酒与饮水相同。那仆仆风沙掩盖着的面?,又与纯然无知的孩童相似,仿佛世事都是多此一问,他喝酒,喝眼前的酒;过去与未来,只是前吞、后咽。  前庭上,拴牛的人嘟嘟囔囔解绳,那牛启动老蹄经过一匹瘦马,马不仰首,仿佛牛只是一道薄风。  掷银出门,头也不回,想必是个异乡客。鞭马,扬尘,想必他的人生只是不断寻找驿站,给马一抱枯草,给自己一碗酒。  牵牛的庄稼汉应该踏入牛栏再次拴牛了吧!土地与庄舍是他一生的疑问与解答;家里的妇人与幼儿,是他一生的烦恼与欢乐。每日嘟囔着新的、旧的是非恩怨,他左耳进右耳出,回几句或什么都甭搭理打个酒嗝,捻灯?去,也就天下太平。庄稼,总是会从地上长出来的;妇人,总是会在枕边躺下的;幼儿,总是会养大的。  策马的异乡人呢?  哪一间茅屋,是他最后的归宿?哪一位姑娘,是他最后托付的女人?哪一亩田,是他最后的解答?  他是得了又失去的人,还是从来未得,寻找分内的人?  若他得过完好的,却失散了;有什么比无止境的漂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  若他未得,有什么比无止境的流浪更能印证一无所有的清白呢?  当他穿过老树枯藤的林子,他知道那是鸦鹊的路;若他踏过小桥流水,他知道那是庄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风的袍袖中,在夕阳的咽喉里。【望江南】超然台作(宋.苏东坡)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酒趁年华。【生与逝乃同一棵桃树】  青石路,砖瓦小城。好端端是夹山傍谷的一块桃源地。  时光多么奇妙,像千手千眼的观音化身在每一丝季风里,照拂山城的人民,及草、木、鸟、禽。  对与世隔绝的人民而言,这块傍山平野便是全部的世界。他们从垦拓的祖先手里接过来属于他们的农田与季节,便一锄锄地向土地问他们所不懂的问题,土地以丰收回答他们。他们得了答案,感到满足了,又把手上的锄交给下一代。心满意足地收拾包袱,穿上最光鲜的衣饰,住进城门外的墓岗里。  微雨湿了青石路,一树艳艳的桃花开在山冈旁?原以为是谁的深宅大院,那么诗意地叫桃花为他掌伞。才知道桃林后是一座座墓域,躺着城里的乡亲父老。  消逝的故事,在这里看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的送葬队伍也像迎娶锣鼓那样顺其自然;一个是潮来,一个潮往。我遇见一位剪手阔步的老人,他以欢愉的神色指给我看他将来的深宅。他有事无事地在桃花岗上溜达,相好了一块土坡,在春天挖了桃树苗,一锄锄地种下。桃树愈长愈高昂,他的时辰愈来愈短绌。  他已事先观赏烟雨桃花的凄美,也在黄昏时,高高地站在桃树下,看儿孙媳妇如何一一返家。  怎样才能豁达?把生与逝当做?一棵桃树?在枝头嬉闹的,尾随流水的,都是同一语义,不同发音。  烟雨笼罩的家家户户,有他们风细柳斜的心事;而桃林下的青塚内,也有一桌新火新茶。  
【敕勒川】(佚名)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一株行走的草】  我来到广阔的草原上?被细微的声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层所发出的,牧草舒络筋骨的声音;也是被风吹袭时,草尖与游云相互拥舞的声音。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遗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奥的交谈。  我逐渐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须穷尽一生之精神才能彻悟,但对这草原上的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没有理由夸示自己生命的长度,人不如一株草,无所求地萌发,无所怨悔地凋萎,吮吸一株草该吮吸的?分与阳光,占一株草该占的土地,尽它该尽的责任,而后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将萌生的草芽。  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断追寻,哪里能让我更沉稳,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在熙扰的世间,却不断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众山众水早已时时对我招引,只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稳,成就了水的流畅,水的宽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经纾解我的心,不仅是勤奋的庄稼人让它们如此,更是平野与流水让它们如此。如果深山里的松涛曾经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让它如此。如果桃花的开落曾经换来我的咏叹,我必?感恩,是山、水、花、鸟共同完成的伦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绳。  我不曾看到一座单独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镇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条孤单的河,水的千手千足皆要求会合。不曾有过不凋萎的桃花,它们恪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  荣,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  在我眼前的草原,无疑也是天地伦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这一幅和谐,乃是天无心地苍茫着,山无心地盘坐着,草原无心地拂动着,牛羊无心地啮食着,而我无心地观照着。  此时的我,既是山里的一块岩,也是天上游动的云;是草的半茎,也是牛羊身上的汗?。  人不能自外于山水。当我再次启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旧耽溺在红尘里的我,招魂。【下江陵】(唐.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一只翠玉镯山水】  我来到群峦环抱的?乡。杨柳堤岸闲雀三两,飞掠水面而去。原以为春末静好,柳树里忽地传来几声啁啾,垂柳太密以至于发声吗?有何不可,春天的缘故,众树唱歌。  靠水维生,这里的人多了一根柔骨。我见老老少少的女人家,手腕上莫不圈了一只翠玉镯,一惊,山光水色也能变成护身符。  我的护身符是什么?山底村落的子民们,土地教他们流汗、出力,换来米粮与柴薪,这是他们的护身符。水乡的人,撒网捕鱼,江海是他们的守护神。但我呢?从一个客栈到另一个客栈,不曾落籍在山村与水畔的人,什么是我足以祈求的符箓?  也许是青春吧,但它多么短?,我像一个挖到宝藏的人,用一只疏漏的网袋背负珍珠、金银,却发觉一路愈来愈轻,青春已经散为灰尘。  也许是经卷典籍吧,但满腹经纶岂能重圆手中的破镜?我又该引哪一段经哪一处典故安慰忧伤的妇人,当她向我哭诉新婚的丈夫睡成坟头?  所有的护身符都将成为新坟的覆土,生命原是不可承诺、不可系在手腕上的。  被江河养大的,领取了鱼粮,终要以身作献祭,还给江河。  曾经锄耕的,收获土地赠予的礼物,终要以身作献祭,肥沃泥土。  曾经依恃青春,窃听莺啼燕啭的,终要以身作献祭,回唱一首哀歌。  命不可承诺,无法依恃,戴着翠玉镯的女人们,是否知她们正系在轻舟上,将摆渡到无人收留的滩头?  两岸猿声不是欢送,是在挽歌。
【暮秋独游曲江】(唐.李商隐)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远方有更美的天国】  一塘池?,坐落于河流分脉之处,众水皆欢愉地沿着河道远去,留下孤单的一塘水,摇荡在绿草岸间,似乎疲倦了,想在这里憩息,又好像迟疑着,不断地以波纹探听河道,是否远方有更美的天国。  池塘内外,想必当初只是一泓清波而已。禁不住日月流逝,土岸覆以青草,草间点缀繁花,花上总是有露,或依稀可辨的人、兽痕迹。那是多么漫长的推移,如果曾有一位学步的稚童在此探岸戏水,今日的他是否仍记得那一块土堤?想必也遗忘了。年年春草如丝,淹没了旧辙,负荷新履。草花不善于记忆,一岁一枯荣而已。如果当初的稚童着实强壮了,他眷恋的也不再是?岸花草,他会临水自照吧,他会渡水摘取池内的芰荷吧!就算不为了赠予,他的心思所系,或许在远方,在未知的境遇。  我忽然感到“期盼”在生命里是多么甜美的一刻。有一个可盼的人,一处可盼的地方,最重要,犹有一颗能盼的心。而这小小的方塘,不知成为多少眼眸中触景伤情之地。  池水清澈,天光云影前来驻足,从镜中看到它们的流浪之路;旧水期待新的河道,新水无意之间涌入旧池,各有盼望,各自去留。  至于伫立池中的荷,孤高地守住自己的红颜,昂首望天,仿佛有一声轻微的喟息流荡在花瓣之隙,不想说破什么,又觉得春?易逝,光华渐老。偶有绿蛙跃入水中,破了,女荷们耳语之后又矜持着。她们岂不知,蛙鼓来了,秋风也近了。  期盼的甜美,在于初发心的当刻及过程。  期盼把人带到梦幻的国土上,与心所系的人遇合,在那里,共同写就一首小诗。  期盼的终程呢?是否有美丽的天国在远方建筑起来?  去看看水如何落,石如何出吧!【如梦令】(宋.李清照)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船是背叛岸的】  儿出离母宫之时,已意识到“我”了吗?  被父亲搂在臂弯里哄时,他知道有人在抱“我”了吗?  当母亲哺乳他,他是否也知道“我”饿了?  当时间以河流的姿势通过他,带来柔软的水草与肥美的鱼鲜,孩子逐渐地明白,的确有一个“我”在了。  孩子不会对“我”起疑。母亲倚着门扉向四野叫唤名字,孩子会匆匆对友伴说:“我娘在叫我了!”  学堂里的老师或许因功课的缘故准备打孩子的手心,孩子会乖乖地接受。“谁叫我太贪玩了!”  那应是甜美的一段年岁,生命背后有一个庞大的靠山,“我”毋庸置疑,理直?壮地用自己的名姓,认自个儿的爹娘,保管妥当那些小童玩。打明儿个去揍隔壁村那个阿牛,谁叫他欺侮我的妹子!  如果,终此一生安身于这个现世,也算拥有平实的幸福吧!但,如果不安于现世的网络,苦苦叩问无法探询的天机,又想追溯众世间一切的源头,那么,这孩子终将陷溺于网络之中不能自纾。对旁人而言足以造就幸福的现实丝缕,将不断勒紧他的额头。他或许比他人更聪颖,但人生的路途上,他势必要跛行。  生的源起是个谜,何以拣选我、安置我于此世间,能观看、能听闻却不能道破?  但愿所有的孩子只熟记现在的名字,不?问面目之外的面目。  但愿孩子只数算手指头,不要数算星子。  但愿孩子只摘取荷花,不要有片刻的沉静,去临水自照。  如果,不可预料地在云影天光中浮见自己的容颜,不要去找船,船使人迷失,船是背叛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