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时期的著名大臣:只缘身在此山中 简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2:21:20
只缘身在此山中  简媜第一章 行经红尘
  一醒开眼,原来已离了浓咖啡也似的台北烟波。顿然,碧空纵来一匹扬鬣飞蹄的雪驹朝我奔驰!这一惊不小!赶忙倏坐探眼,一眨,可把眼睛眨清了,眼界霎时缩小,原来只不过是,南台湾某一个下午的堆云!坐正之后,才看清人还在文明的跑道上逐流 逐的是车之水,那溯游的是波,溯洄的是浪,歧出的是漩涡。而我,一个背负行囊的我,在这澎湃之中,要何等萍踪?醒后,再怎样深锁的记忆也都是马蹄尘、车后烟!我,一个背负未来之行囊的我,该如何行经这波涛也似的人生?如何?要不要纵身如蒙眛的急湍,一头去撞礁石,飞碎成为散沫?要不要胆怯就像款摆的水草,再如何的游姿都尽是原地的青春?或者,算只是玩世不恭的寄萍,一路落花有意、流水无心!终究是弦断曲残的歌者身世,如此只如此。 再探眼碧空的时候,眼界的边缘驰来雪驹的飞蹄,我仿佛听到仰天的长啸,对我作无上的邀请!若雪驹只是堆云幻象,我,亦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泥沤身躯!那么,何妨它褪去山脉辔头,我解下一波九折的淋漓尘波,共遨共游?如此一路行经,又何妨?再一睁眼,眼前是山林掩映的小径,仿佛有叶飞声?有蝉嘶?已经向晚了,暮风催人倦,不知道佛光山寺还有多远?真是不知!蓦然行至石阶,正欲举步,迎面有师父而来,就姑且问个路,却闻道:“你们自何方来?”自何方来?!这话这么心惊,我想起一路行经了许久,那雪驹云蹄呢?那水波萍迹呢? 一时心里害怕,因为不知道自何方来?错身而过了,才猛然想起还未回答他,一回头正欲说:宜兰,宜兰来的,却又心酸。不是的,不是的,明明知道不是这个回答!未入山门身是客,随云随波随泥沤;甫入山门身是谁?问天问地问乾坤?一样的日月,却异般心情,我心愿是一个无面目的人,来此问清自己的面目。能不能识得佛光山的真面目,我不敢说了,但真的在随思随喜,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二章 山水之欸乃
  清晨,薄如蝉翼的清晨,我不敢贸然去踩径旁一宿的躺叶,怕脆碎的声音太响,惊破这一匹尚未卷收的蝉纱。深深地吸吮,沁入了山之闺女那冰清的体温,我不敢贸然地倾吐,怕隔夜的浊气污染了这灵秀的山间。夹径,接引佛依然以不倦不懈的手,日夜垂念那迷了津渡的众生。我停伫、问讯,观他那不曾阖的眼,觉念他是这山这水这世间唯一的清醒者。而此时,醒着,看我,只不过一个愚昧的路人,敢来迢迢领这份山水之情。迎坡之后,竹如帘。不是风动,也不是心动,是帘上湘绣的竹叶不自觉地在翻梦。是否,有那样的灵犀与我相契,同梦游这山林的曲折?凭栏,才知“登高可以望远”不是古人诗句,而是每一个欲归的心灵的高度!那山邈邈,如玉石镇了这世间的晨、夜,那茫茫的,是不是一匹清水要洗儿女情痴?正凝眸,从山的背后探起一条光芒,慢慢地攀起山尖,仿佛还不及扑尘,便滑落了时间这块裹帕,向人间掷来一颗七眩宝珠!一时,宝珠的颜色溶着,渲染出满幅的山水画彩。高屏溪的身姿灵活起来,一如醒来的白蛇。溪太长,身子就止不住要婀娜,柔媚似的秀发,又安稳如绢帛。山在水里,日又在山上,便倾倒了一筐金屑,浮动于水中。我正痴想,这不小心跌落的金屑该如何淘洗时,一叶扁舟划过。不见有钓竿,也不见有竹篓,过眼时,便被他拾去许多沙金。而他仍是悠悠一撑而过,仿佛不知自己沾染了一身金屑,真是得“无得之得”!这溪水顿时成了一部金刚经,而他,是好一个须菩提!我因而欣羡,他是这样富有的人。有鸽群回天飞去,那蝉纱果然已被卷收。远远的山头,传来打板的声音,我知道寺院的师父们又要挑起一担的工作了。才回身,便感觉竹叶如醒张的只只凤眼,只只把我看成一身壁上的游影。
第三章 月牙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夜中若渴,饮的是银瓶泻浆。那晚,本要起身取水浇梦土,推门,却好似推进李白的房门,见他犹然举头望明月;一时如在长安。东上的廊壁上,走出我的身影,吓得我住步,怕只怕一脚跌落于漾漾天水!月如钩吗?钩不钩得起沉睡的盛唐?月如牙吗?吟不吟得出李白低头思故乡?月如镰吗?割不割得断人间痴爱情肠?唉!月不曾瘦,瘦的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关雎情郎。月不曾灭,灭的是诸行无常。山中一片寂静,不该独醒。推门。若有眠,枕的是月。
第四章 莲众
  早晨,闲步宝桥过,有晨雾渺渺,有竹风徐徐,有莲韵隐隐,有水声潺潺!宝桥,架起这边儿的清风,那边儿的朗月,架起天上的云影,水中的莲姿,我,合四方而立。就如此步入一个清净境界,与莲独对。许多时候,有一种特殊的属于自然的特质,在深深追寻我,让我于晨光月影之中,感受到那个本然的自我,仿佛正破过许多尘埃泥垢的沉积,正深深地在对我微笑,对大地微笑;从这样的晨光花影中回醒时,再凝眸望芸芸众生,总是通身升起一个心愿,愿将自己凝聚成一道甘泉,向人间尘土奔洒而去。是不是莲华也有无限心愿,不止欲渡晨夜,更希望托掌如宝筏,渡一双双泪干过的眼,到那清凉的浓荫彼岸!我心悦于这样的宁谧,便深深走入莲华的世界。从佛本行集经卷三的扉页落下七茎优钵罗华之后,云童子仿佛也来到宝桥,跂足探桥下绿水,只有一圈一圈的圆叶随波,翻姿成半,却已不见一朵朵托水而憩的莲。宝桥的那端,走来了一位清秀的青衣婢子,原来是贤者,手中正捧着七朵莲华,与一只陶瓶,要到桥下取水,好一阵清香而来,及她款款的莲步!云童子眼睛一亮,上前有礼趋请,那贤者出语清脆:“自然是要供养燃灯世尊的啊!”云童子请求着:“姐姐,我这儿恰有五百钱,我跑累了整座城整片林子池塘,也找不到一支莲!姐姐,您愿不愿成全我,舍给我五茎莲华?”青衣婢子低头俯视手中的莲,犹有睡露点点,一缕清香幽幽,她问道:“这位童子,您买莲华,要做些什么啊?”云童子躬身一揖:“姐姐,我今日就实在向您说了:如来出世,难见难逢,我听闻燃灯世尊要来这莲华城说法教化,心里无限欢喜,便想买莲华恭敬供养,种诸善根,为未来世求成无上正等正觉!姐姐,您可愿成全我供佛的心?”贤者连忙回礼,便缓缓地说:“我观您,内心智慧,外貌威仪,如此勇壮刚强,又有一片爱法精进的诚心,您一定会得成无上正等正觉的!您可愿意许我一个请求?”云童子关切地问:“姐姐,您请吩咐!”贤者的脸上泛起了一酡微红,但她的眸子闪烁着更晶莹的光芒:“您可愿意许我,在您未得圣道之前,生生世世,做您的妻子 若您得道,我亦剃度出家,做您的弟子。若您许我,这五茎莲华,便亲手与您!”云童子迟迟接扶那捧花的手,一脸怜惜:“姐姐,我今发愿求于菩提,乃为了救济一切众生;若有人来索我的妻子,我亦应布施。您若一心爱恋着我,那么我为众生割舍的心愿便不成了,您能在那时,不阻难我的布施?”贤者礼拜而答:“若有人,来向您乞求我的身命,我也不生悭贪之心,又何况男女及财物?”云童子俯身扶起:“如是!如是!来生来世,您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妻!!”童子持受五茎莲华,与她相对无言,便欲告别。贤者又将手中的莲华,递送到他手上:“这两茎,让我布施给您,一支是您,一支是我,同作未来因缘!” 合卷!空荡荡的宝桥上,已走过几世几劫的因缘?日已在竹梢,醺红如醉,是不是也为甫时的一席话感动?我俯身而探,好一池塘莲华大醒,雪白的粉红的,却不知哪五茎是“生生世世为我妻子”,哪两茎又是“同作未来因缘”。只知,醒着的一朵朵,好似一桩桩的无限心愿!
第五章 天泉
  所以,第一声雷乍响时,我心便似虚谷震撼!好一阵奔腾的雨,这山顿时成了一匹大瀑布,泉源自天!从宝藏堂的冷气中出来,那一身封骨的冰,逐渐化去,仿佛化成了一滩水落地哗哗;重新披上山凉这件衣裳,筋骨也轻了几许,可以羽化了去的感觉。奔雨如帘,有人正穿过,是哪一位戴着斗笠的师父?一袭长衫不急不徐而过,仿佛宽袖里藏着好风,一行一履那么不轻易踏破水珠就去了。急躁的是燕,忙着穿梭,惹得帘珠子摇撞不安起来,大约是收那摊晒的羽翼的吧!雨线一断,雨珠更是奔洒了。大悲殿,远远望去,犹如坐禅的禅师,在雨中净尘。也许,合该要参一参这天泉,源自何方因缘?而这一身尘埃,又是自何惹来?身上之尘易净,心上之尘却是如何净法?当年神秀的“朝朝勤拂拭”,虽是一番勤功夫,却想问他,既然朝朝勤拂拭,怎么又有朝朝的尘埃呢?也许,尘埃就生自那一念“我身之执”,世人谁不喜光鲜亮丽地把自己扮将起来,总希望走出街坊是一身出水的模样,引人赞叹、称羡 如此,就尘封了。菩提非树的境界,我懂的,难就难在不肯承认自己也是“本来无一物”,仿佛这一画押,就被判了死刑,往劫不复了。其实,又有何不能认了的呢?就像眼前这雨,燕群是未到认取雨檐风宿的道行,忙不迭地就要往往返返,患得患失;那师父已是如风如雨了,也就任其自然,一路袖藏。重新披上山凉入髓,眼前这天泉,我是认或不认呢?
第七章 燕剪西楼
  有一天,我走过东上廊子,突然,从古人的诗集里掉下来一句燕泥险些让我自惑这儿是不是王谢堂前?这儿不是王谢堂前,是女众的宿舍。这儿也不是女众寝间,乃是燕子啊!燕子的南方。我一下好奇如稚子,便回身从头把燕窝一个个地数:“一、二、三 ”,我仰着脖子,如仰望天空的姿势,“十、十一、十二 ”,难道不是天空吗?我自小只看过大漠漠的水田边,燕子在电线杆上拨弦而已,却从来找不着它们的家,它们是居住于天上的云霓仙子。“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原来居住在这儿!千里迢迢飞过那海洋或者大泽,越过暴风雨地带来这儿衔泥,来这儿织补那过了期的春季 “六十、六十一、六十二 ”唉!罢了,我怎数得完这世世代代?想问一问:燕子啊!是谁领你们来此改写那渡海的身世?又何以拣尽寒枝不肯栖,独独钟爱这寺院廊上,在此子子孙孙?我正思着,石栏上飞来两只小燕子,蹬蹬跳跳地,仿佛在讨论什么?迎面正巧走来一位师父,就在燕子的脚旁拿起石栏上的书籍而去,两只燕儿定定地看她,一蹬脚,又旋身定定地送她远离,一片上午的阳光也定定地温暖着 唉!何等的错影不惊、物我两忘啊!我便也趋前,为了这一桩感动,想伸出友爱的手,迎它们来啄我的掌肉,谁知,一扑翅,顿时它们化成两朵乌云散去!留下我小心翼翼的俗人,愣愣地不知所以!我于是懂,燕子要住的地方,不是土壤丰厚、柳丝韧长的什么南方,南方只是人类的方向而已。燕子的家乡,应该是在那一块和平宁静、春阳处处的心灵净土上。那也是人渴望寻觅的国度,只是不如燕儿更勤居于此。更多时候,我只是以遥遥的相对,来喜悦这一群燕雨落入绿茵上的那一霎烟轻,我不懂燕子的言语,也只是随处谛听而已,这样,就已经安心了。燕尾如剪,剪出了西楼的清净岁月,也剪去了我心头的些许落泥尘意。
第八章 醒石(1)
  她醒时,天在将夜未夜之间。屋子里暗幕已下,没有点灯之故,更有一种淹没人的沉重。她的眼睛四处流转,回想自己躺下时,屋外尚有一个白花花的太阳,怎么一盹,就把天色睡黑了?而太阳不见了,这突然变成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天空既没有缺陷的痕迹,大地亦无突起的山峦,太阳何去?她的思绪像是磨刀石上的锈刀,一使劲,便涎出一滩糊里糊涂的锈汁 这时候,窗格上的风铃开始响起:叮铃、叮铃铃、叮铃铃叮 啊!时间的倦蹄来了,驮着旷夜的问卷,掷给不能眠的人,垂首坐在床沿的她,像个拒答的囚者。她把所有的灯打开,屋子里出现光影:首先蒙在那一帧5×7彩色照片上,她的侧面特写:黑发像瀑布刚要起跃、少女的媚眼正向下睫帘、鼻钩如上弦的月、红唇已用舌尖润了一圈口水合上、脸色是栀子花初开、衣衫如翼,背景是某一个春天,那些花容啊树色啊都溶成一缸斑斓的釉彩,乃她一手推翻。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她不记得,只知道每回一看这照,总想唤醒那张侧脸,让她正视一下那个饱满多汁的自己的神采。她的手指感觉着玻璃垫的冷、摩挲着木框的细,似想似不想。任何的人物照一落了框,就宿命。书柜是空的,因此长春藤漫爬,蔓叶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像四五个人纷纷要跳下悬崖 总也跳不下去,反惹了浮烟游尘,这大约就是做人的艰难。茶几上倒趴着一本圣经,已被灰尘精装起来,上帝给人们讲了一则则的故事,每一则都于事无补。一串琥珀念珠戴在长颈台灯上,她瞇着眼瞧去,可不是一个枯僧?她不习惯把生命交给谁保管,总希望自己去拿捏。因此,也就能够很友好地去听道、祷告、持斋、朝拜 唯其无住故无所不住,只是这颗心愈来愈不能安。她早就不祷告,也不随喜称诵了,自从那一次她甫念到“主啊!我在天上的父”,一只蚊子正巧叮住她的膀子,她抽手反身一掌,死蚊子黏着膀肉,她起了一阵耳鸣,听不到上帝的声音。餐桌上残存着一锅一碗一筷,几罐张牙舞爪的荫瓜、菜心都半空。玻璃水瓶上灰印密布,霉渍积在瓶口,水也浊了。而杯子里的水还在等待被饮,旁边躺着数十方薄纸,药片、药粒散着,像五色彩珠。她现在已能分辨每一粒药在她体内造成的反应了,唯其如此,更厌恶拿她自己的身体当作战场。她想起她曾经很乐观地对主治医师说:“是的,药是我的上帝,让我重生。”医师既不唱和也不拆谎,任她自言自语。现在的她到了该吃药的时间,只是坐下来、倒水、打开药包、数一数药粒看配药的人有没有漏了,确定无误后,喝一口水润喉、吞下,不吃药但是习惯地在薄纸的右下角写“×月×日”,然后离座,远远地看每日每日的薄纸很规则地放着,看不懂事的药粒常常乘着风从这日滚到那日去,看纸角也扇呀扇呀地凑热闹不去抓它们,风一走,诸物静息,看人事已尽。她轻微地咳了几声,呼吸有点促,环着客厅走了几圈。那藤椅上散了几张报纸,都落了期的,不知是世界在牵绊她,还是她在叨念世界,两者之间有一种不痛不痒的冷战气氛。她习惯看昨天的报纸,看到强暴致死、歹徒枪战、弊案、污染、矿灾、战争、饥荒、馊油 就摇摇头叹:“日子不能过了,日子不能过了!”说完也就罢,不会猴急地去翻今天的报纸追踪消息,好像这些事儿都与她无关,欺不到她身上。今天的报纸像一条卷心饼,霉在桌上,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蹭,就是不去翻,故意凌迟它。墙壁上挂了一方彩色的印着大眼睛少女的镜子,她走上前去,看镜中的自己:乱发、眼神滞涩、嘴唇泛苍、颧骨高突、脸色如恹了的昙花,最主要是枯瘦,显得镜子过大了。她痴痴地凝视镜面的少女,看久了,也觉得那少女换了一副凶狠的眼光在逼视她,暗藏玄机,仿佛已派出看不见的千手千脚慢慢逼近她,她双手环抱胸前,抗拒地往后退,目瞪口呆地嘟嚷:“你们来了吗?”她不敢呼吸,也不敢眨眼睛,一闭就
第八章 醒石(2)
  输的,在心里问:“你们来了吗?”一抬头看见空气中有千万只手在摸索、刺探、抓攫、戳破、掠夺、要一起锁她的咽喉,她张着口、唇齿交颤,看到一只毛茸茸的黑手正从空中劈头攫来,她反身撞到墙壁,捂着脸哀哭:“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哭声在光影之间穿梭、回荡于水泥墙壁之间:“ 要 过来 ”她惊醒,一切静止。回头远望那镜面少女,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她发觉这都是灯光太刺眼的关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她也有过相同的激动,光影太容易骗人了。她把大灯关掉,只留一盏浅浅的壁灯,世界很柔和、夜也温驯了,她觉得累,摸到藤椅上歪着身子,总算嘘一口气。又不放心,索性把镜子卸下,捂到抽屉去。在迷迷糊糊之中微醒,夜好像掉到墨水里。屋外传来淙淙的琴声,似远似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散发着女性般甜美安静的鼻息;热夏之际特有的蛙鸣既雄壮又高昂,时有时无。她歪在藤椅上聆听屋外的合奏,心里有柳絮因风起的荡然,也有了另一层的睡意。躺酸了,换一个姿势,便闲闲地用手去抚摸藤椅的曲线:时起时落、时起时落 藤皮粗干,藤色枯黄,藤干嶙峋而瘦长,藤味掺着蜡油的辛刺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去感觉藤的存在,啊!梦来了:想象这藤身尚缠绵于森林树上的温柔;那时候春天多么让人惊奇啊!树干又是多么雄伟!这蔓藤便舞着莲步去探测树的阔足、去攀爬树的腰、去避讳树的陷阱、用千片叶万片叶去保温树的身体、终因忍不住又回头缠绕在树干与树枝之间去聆听树洞内山鸟的眠声,藤的蓓蕾也颤抖了,不是为了夜凉。一轮山月白皎皎地升起,山鸟惊醒,飞出洞外,扑翅、扑翅、扑翅,为夜起了一个高音,藤的蕾感动地开出一朵薄红色的花,长夜立刻破晓。远处传来婴啼。远处真的传来婴啼,她惊醒来,一座森林瓦散,山鸟藤花都轻轻地凋去,也没落半点灰。婴的哭,要把夜哭破似地,琴声断了,蛙们已哑,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个初生儿在闹事。她想,什么时辰了?壁上的老式挂钟马不停蹄地响了十二下,好似缁色的长布上,滚落了十二颗玻璃珠,轻碰、轻碰 静止。像一群告密的精灵来咬耳朵:嘿!时间那贼刚走。什么日子呢?现在。她追问。壁角上,日历翻到“8月1日”,恐怕也十来天没撕了,日子终究无法腌渍,她心里清楚,也就任它们堆积,等到要找,就得一迭撕;那心情好比她接受放射线治疗,头发一撩就是一撮下来,病友们说:“哪儿话!会长的!”日子也会再长吗?她盯着日历看,一堆空壳罢,却又非常眷恋过去的血肉。她后退几步审问“8月1日”那天她做了什么事没有?吃药了没有?看书了没有?洗澡了没有?逼供似地,但完全无迹可寻。她愤怒起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别想瞒我!”她不自觉地猛剥指甲,剥得尖尖刺刺地,一握拳,锥心的痛,干脆用牙齿去啃,一面啃一面瞪着日历来来回回地踱,“少风凉,你们!”屋内的家具饰物都不想理她,她气得发狠,一页一页去撕,日子们是孪生兄妹,死了一个再来一个,她撕溜了劲,去了半本日历。纸页在地上翻落、堆栈、破碎,变成灰尘的一部分,几乎淹了她的脚踝。她猛一醒,停了手,都快撕到年尾了。“什么日子呢?现在。”才懊悔,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她没找着此刻的那一页。像赶走宾客的主人,又一一把客人拉回来。她蹲在地上用胶水把日历黏回去,用手心去抚平绉折、去熨贴撕痕,好不容易保住了摇摇欲坠的日子,功过相抵。“我翻得完今年的日历吗?”她问过医生。“也许,会有奇迹 ”,“如果翻不完呢? ”她没有问。日历不经意地溜到某个月日,“是这一天吗?”她坐在地上想,身子静得如第五道墙壁,隔着一阴一阳。她推开门出去,依歪 依歪 依歪 纱门在哭,一群露水包围着她,抬头看,月明星稀。她深深地呼吸着、呼吸着,夜凉如水
第八章 醒石(3)
  水气中偶有桂花的清香。她拣一块路边石坐下,用脚尖闲闲地踢石头,说:“天!给我时间!”却不看天。天开始亮,她的确在石上静眠了一回。麻雀的叫声吵醒了她,她跟随雀声下了山路,往溪水处行去,想净一把脸。雾的纱帐虽然未揭,山鸟成群地穿帐不动。溪唱十分悠扬,如远村传来的笛声,又似近处水牛的饮咽,晨曦尚未来汲水。她脱了鞋,弯腰,掬水,净了净,饮了数口,腑脏洞开,天色便清朗了。夜垢都洗净,她忽然有了童心。好几日未沐浴,尘埃覆身,给自己解个围也好。便一一宽裳,迭好,交给石头保管,把枯瘦的身子托给水去润泽。水温清冽,水中的石子嫩滑,她无忧无虑地随着水姿行走,也不挣扎,也不吵闹,觉得生命在自然的韵律里成长、绽花、传香、结实、成熟、萎谢,都平安无恙。她感念天色渐渐转晴,有阳光来访,使她冷静的身子起了一丝丝温暖的情感,她觉得像一条游鱼,就学着游鱼,去聆听水的耳语、去分辨云影天光溶在水面上的那些密密意、去大量地吞吐叶子们所释放出来的空气。她流了泪,水都温暖起来。有一粒尖石刺了她的脚肉,她一歪身,硬是把它从大地的手里拔了出来。一看,水淋淋的黑石上绕着几圈似有似无的白丝,像石的筋血,本有几分美意,但细细一审,着实像髑髅的速绘图。她按了按自个儿的额沿、眼凹、鼻柱及下骸,人与石不近情,却似空印空。她微叹,又不能释手,遂紧紧地握在掌中,像得到一个灵犀。她水淋淋地从溪里走上来,沧浪之水自去。着了衣裳,赤足去亲近大地的肤体,风都来拭干她的眉发,她平平静静地走着路,也不哀伤日子已逝,也不反悔燃烛将尽,也不耽溺这艳夏薄晨的花叶,只是走着,感触到碎石子在她脚肉下一再一再的提醒,人不亲土亲。路很弯曲,像人的一生,路旁的小凤凰吐着一树的火舌,蝉的早课是肃穆的,她停住,感觉自己将走入夏日的框,如一张人物照,永远成为天地心情的一部分。“我来了。”正要举足,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孩童,他看了她,她也回看他,错肩之际,她喊住那孩童:“昨晚,是你在弹琴吗?”他点点头。“是什么曲子呢?我真喜欢。”“给艾丽斯。”她笑了,点点头表示接受,十分深情地。孩童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问:“昨晚,是你在哭吗?”她羞赧地承认了。“为什么哭?”“因为,”她望望天,说:“因为,我 生了一种可怕的病 ”“哦!”孩童十分不解,努力地想象,问:“像毛毛虫那么可怕吗?”“天啊!”她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当然比不上毛毛虫可怕!”这童子救了她的悬崖心情。孩童很放心了,看到她手上的东西:“这是石头吗?”孩童拿着黑石在手上把玩,正面瞧,反面瞧。“像什么?”她问,那幅髑髅线条正对着她。“嗯,有一个小朋友。”她惊觉,一看,果然像。原来她把世界看反了。百年视水与三岁观河,谁的视野深阔?她既惭愧且喜悦,有一种前嫌尽释、又被纳入怀里的感动。“送你。”她说,告别,便落入夏的框。回到屋子,她把凌乱的家具重新擦拭、摆置,让空屋有了秩序,不卑不亢地。累的时候,就坐在窗台边,风铃仍旧挂着,她随手去拨弄,时间是清脆的、亲切的,如一段童话。她觉得该休息了,往藤椅上躺着,叮铃、叮铃铃、叮铃铃叮 时间的健蹄驮着她,开始了生命的过程里令人难以阔步的梦游,她把这个世界的重量都托付给那一颗小小的黑石及那个孩童。自己却无忧无虑地远行着。有一天,世界来不及叫她。
第九章 拾箸观想
  最喜欢听到打板的声音:“空!空!空! ”板子的声音遍传旷谷虚空,可不是吃饭的时间到了。刚上山时,与执事师父们同桌进餐,实在有点不习惯,倒不是吃不习惯,而是拾箸托碗诸般举止,学得十分辛苦。想我是个地道懒散的人,吃起饭来,可站、可卧、可趴,又有一面吃饭一面看小说的习惯,有时看得疲累了,干脆先睡一觉,起来再继续吃。无怪乎上了餐桌,宛如束手缚足,蜘蛛网粘搭住了一般,碗端得颤抖抖地,筷子拾得沉甸甸地,大概比刘姥姥在大观园里拾的那双银筷子更要伏手。吃了两个多月的斋饭,居然没打破碗、跌断筷,算是奇迹了。看看人家师父是怎么吃饭的!长衫一撩,落身一坐,果真“坐如钟”;“请”字令下,合掌恭敬,齐颂“供养佛、供养法、供养僧、供养一切众生!”左手托碗,犹如“龙含珠”;右手拾箸,宛若“凤点头”。眼观心,心观一粥一饭得来实属不易,岂能不恭敬?观一菜一汤如此全备,自己何德何能堪享?岂能不惭愧?盘中肴,皆应同尝,心存平等;法轮未至,不可轻率举箸,心存忍耐;粒粒米饭,口口菜肴,不为己欲而食,乃为道心而尝,心存供养!吃饭,也是一种修行啊!但是,对我们这些吃惯山珍海味、飞禽走兽的人而言,吃饭更是种“考验”!好几次念完供养咒,眼睛一张开,正要举箸,就被吓得心口砰砰跳:“红烧鱼!”“青椒牛肉!”心里又疑又惧,疑的是清净寺院,何来鱼肉?惧的是师父们个个吃得眼不眨、眉不皱 可是眼前明明是鱼是肉 好吧!就挟来吃吃看,到底是鱼是肉还是结果啥也不是,所谓“青椒牛肉”只不过是青椒炒黑豆干,所谓“红烧鱼”,原来是烧成泼酱的一条苦瓜罢了!“幻”之为理,我算是盘中尝了。看看旁边的秀美,眼睛牢牢地睃着,嘴巴痴痴地嚼着,一口咽下,才如大梦初醒,用手肘推了推我说:“怎么那么像肉 ”这一场大梦,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就心照不宣了。山上一瓢粥,山下一勺饭,其实无异;师父手中的粒粒米食与我口中所尝的,又有何别?不同的只是在拾箸剎那,所观所想而已。
第十章 球之传奇
  所谓“球”的传奇,倒不是球会变魔术、奇形怪状之谓,而是玩球的人没规没矩居然也玩得有模有样、一派君子之争貌,况且玩的不止一二人小猫二三只,而是四五十人满满一场子。啧!这群师父们,奇也不奇!按照山上的说法,所谓“球”另分大球、小球。小球者,长在树上的;大球嘛,那就是拿在手上的啰!当然,这些是师父们的说法,在我们这起野丫头、浑小子的脑袋瓜里,才没那么麻烦呢。简单得很:小球能吃,大球不能吃!只爱小球,不爱大球。不过,算我们四人合当无此福分。七月上山,吉老带我们山前山后寻幽访胜一番,只见两径夹树,郁郁苍苍,仔细瞧来,哟!不得了,是肥肥的荔枝哪!一时间风起云涌,谦谦君子、窈窕淑女宛如回到了花果山,唾沫摩掌,正待轻身一跃忽见树干挂有一牌:“偷窃水果者,移送法办!”怎么堂堂佛光山,如此小气巴啦!“那是别人的!”吉老吭声啦。“别人的,那我们的呢?”快快道来!“在那儿!”好一个“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优美手势!这起猴儿都快“眼成穿骨化石”了。“不过 ”吉老有话要说:“不过,都摘光了!”真是痛不欲生!“那时候啊!”吉老描述着:“每到黄昏,师父们干活儿都告个段落,拿着竹竿,提着篓子,山径林园寻一遭,见那棵荔枝红熟了,便撑直竿子打,底下的师父提着篓子装,篓子满了,树上的荔枝还是累累的 这就是 打小球 !”听此一番话,更叫人“心向往之”了,没想到平日见师父们忙得昏天黑地的,也有这么清心悠闲的“打球”时间。“别急,打不成 小球 ,你们可以去篮球场跟师父打 大球 !”吉老说得言之成理。说起这“大球”,在我看来,还可分为:天上飞的跟地上跑的。天上飞的,自然是羽球了。自从某日清晨参加了几位女众部师父们组成的“西瓜杯羽球赛”之后,心中一直恋战不止。比赛仍是采单打方式进行,无所谓组队、敌我,没有中场网架,更绝的是:没有裁判 每一个人都是裁判嘛!比赛在七嘴八舌中进行,只见球飞拍影。“小心!小心!退后!”场外的人忙加指点。“师兄加油!”小一辈的喊着。“师弟加油!”大一辈的也不甘示弱。“裁判,触网了!”哪来的网?我赶紧张望,没网呀!何触之有?“没触!没触!差一点点!”有师父忙加辩解。啊!说什么呀?“这一次触了!”“阿弥陀佛,真的触了!他的球!”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了!只是场子里衫影翩翩,点步无声,落履无痕。球亦有羽,自在高空遨飞。时正初曙,阳光透过树梢筛来,一霎时,群树溶绿成田,两位师父的轻姿如低飞的鹭鸶,那羽球自然是晨出的鸟了。原来,一场球也可以赛得如此晨波粼粼、温柔敦厚啊!看男众部的师父们赛篮球,却又是另一番风云了。篮球本就是地上跑的,只是赛球的场面过于盛大,四五十人一齐比赛,立足之地犹无,何有奔跃之余裕?因而直往空中发展,长传、短接,花样真多,只见球过处,纷纷举手拦截,远望犹如一排栅栏,当然神乎其技的师父还是势如破竹,反身一跃,长传快攻,稳稳得分!球到了慧愿法师手里,如鱼得水。球到了慧明法师手中,翻姿成鹤。若到了大师手里,举手投篮,便如泰山日出。我是场外的人,却也随他们投篮时抚掌,长传时荡漾,忘了场边记分板上到底几比几,他们是我的足,而我脸上的笑是他们心里的姿态!谁说“其争也君子”的时代湮没了?这一场球,仿佛让我回到了论语时代。我顿时想:“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这一场球,岂非般若了?
第十一章 飞檐
  在众鸟飞姿里,我最赞赏的还是那座亭顶的飞檐。也许,有暮归的燕群惊于这石雕的翅,认为它可是安眠鸟?但这的确不是飞禽,也不是雁阵遗下的折翅,是八荒九垓的一个黑夜,小师父攀在亭柱之上,双手塑出来的飞檐!任何一件工作一旦被当成心愿,那便是“艺术”了!也许,这檐随便一个泥水匠都做得出来,也许,根本不难去聘请一个雕塑家来设计,但,当他们都拒绝时,小师父的发心,便是一桩壮举。没有一件事情是困难的,也没有一件事情可以因艰巨的理由而被拒绝!海可以献出地,云划破了便成雨,这是我在山上最感动的事实。那么,有多少座龙亭因世人的怠惰,使我们失去了蔽荫的地方?又有多少座比龙亭更宏伟的巨构,在寸寸手泽之中落成?在八荒九垓的黑夜中,因为这师父的赤诚心肠,黎明也被塑成了!
第十二章 行住坐卧
  我常想:理在何处?在浩繁的经卷里,我们噬到老一如书蠹?或是在春风秋雨里,我们一吸一呼都是篇幅?还是在升斗小民、邻里老妪身上,举手投足,自有道理门派?理在何处?至少,在佛光山上,我想:理字遍满虚空,却又历尽人事。从托钵拾箸开始,理在一饭一粥。从着衣穿鞋开始,理在言行容止。在这里,没有所谓“上课”、“下课”、“放假”、“休假”,唯有不把“理”字当成课堂学问、腹笥珍藏,理才能活泼泼地濡沐众生,举手投足,法华生香。刚来山上,总惊于师父们的行止从容,不急不徐。尤其那次黄昏,遥见依日法师阔笠、僧袋,一袭长衫微裼而过时,更令我惊觉:芸芸众生之中,错身而过者何止千万,怎不见一人如他?宛若秋风游移,又不见一叶飘落!一步一履,端的是止水之风。因而,我开始体会:寺院中所谓“行、住、坐、卧”,不仅只是恪守的规矩,它更是生活的实践;无一不是出自衷心。发而为行,行如止水之风;为住,住是苍翠古松;为坐,坐如暮鼓晨钟;为卧,卧似无箭之弓。也许,正因为师父们喻理于生活的境界,才更让我汗颜吧!自己读圣贤之书所学何事,有时仍不免以蝼蚁为戏,置之于死。比诸依空法师窗下展卷,目遇书蠹,犹能一掌托起,窗前轻呼送行,我纵是学富五车,也抵不过他理字一身了!
第十二章 行住坐卧
  走路的人,路在脚下;铸路的人,路在掌中。我想,世上只有两种土,是值得用血脉贲张的手掌去紧抓的;一是故国家园的乡土,一是心灵净土。想象当时是何等炎热的烈日,没有游人,挑石的工人也不禁躲在树荫处,摘笠引风。独独这一群安静的师父,顶戴着太阳,蹲伏着,一支铁凿撑住一身心力,慢慢地把平滑石板,镂出一丝一缕痕迹!有汗如雨,沁入土中,好软了石泥,雕得更深密有淤血在掌,就让它硬成茧,好凿尖处剥出细丝!日在午仍旧铸去,要铸一条比岁月更久远,比星辰更幽邈,比盘石更坚固的路!日已暮没有赞赏、呵掌,路在安静之中展开,辽阔且平坦。纵的镂线是纬,横的是经,这经纬之间,还有青翠的绿茵是带路的浪,引迷津的舟子,一步步航向巍峨的大雄宝殿 姑且称之“成佛大道”。我看游人如织,走过这条路,照相也好,奔跑也好,嬉戏也好,或者是到大雄宝殿进香也好,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是如何打造铸成的了!但,众生的脚步一直没有断过,在铸路之后。
第十四章 已饮阎浮提一切河水(1)
  三月的风,燕剪裁了。何妨,单衣试春去。那么,就跟早窗外隐逸的太阳打个赌,也跟驮水的云驿打个赌,不穿厚重的衣,不带赘手的伞,一个人出门去。一路人少,空气还未裹上灰尘格外地轻,游于肺腑之间令人清明。不远处,小小翠山未醒,当然,山前黄泥地上停着的卡车挖土机也未醒。清晨是和平的时刻,允许万事万物梦着他们的梦。因而,这满堆的钢筋废铁也不惹人厌了,而三合院式的红砖古厝也不怎么堪怜了。想必,当初起造这屋落的定是一位温文儒者,要不,他怎么择上这“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诗小雅)的福地洞天。只是,他老人家屈算不到,昔时的闲湖今已被高速公路切腹而过;翠山依旧,挖土机的铁掌方殷。至于书香子弟呢?我多次因好奇走到院落去伫足,只见门扉双掩,青苔暗绿,成了空山不见人。但依檐下晾着的衣衫判断,应有一老妪、一壮汉、一少妇及数名稚子。平常布衣,想必不是豪富人家;屋顶也无电视天线,可能有些许清寒。或者,早已牵入高楼大厦,只是在吞吐不惯尘嚣之时,回来偎一偎老厝的余温而已,所以才人迹杳渺。对这个时代而言,翠山红厝也变成余温旧色了。我每日从左边的路口走出来与山色屋影招呼,又必须弯入右边的路搭公交车过柏油大桥;那种感觉,就像在一本精装的西洋经济理论名著里,翻出一页泛黄、蛀蚀、脱了线的古中国风土人物志。这一页,自然是寻不回原线装书去归还的了;就算看书的人有心要批几句旧情新意,写在新书上太空荡,提在旧页上又怕残篇太薄撑不住痴情文字的重。看书的人也就算了,依旧折好夹着,翻过另一页。因此,我每日对山,淡淡清喜,都是捡来的。从这儿到上班的地方,虽然有直接的公交车,偏我不喜日日走同样的路,把自己弄得早报似地定路定时投在固定的阳台,到入夜,又晚报似地送到固定的门扉。我情愿是一段游移文字而非一则消息,在日月晴雨之中,自四方的巷道穿过市集小区,看一栋公寓的人出来了,看一座市场醒了,这样,我便重组成一首晨诗,到上班的案前,才肯乖乖落款。这座小区是新建不久的。有着年轻、干净的气息。初辟的小公园新得藏不住春,疏松的泥吮了雨水虽是肥润,但立岩上还是憨憨的白,似个未长苔须的青少年。更别说那枫、柏了,我猜,它们是未懂得秋落冬枯的礼节的。但,这是春,谁管这些呢?况且,老先生老太太们在小公园里也很随喜。蹓鸟的,叼根烟自在听鸟啁啾,打拳的,左右云手捧。老太太们都是卸职的旧村妇,扶着树杆摇摇头、踢踢腿儿,且以很浓的各省土腔交换彼此的人情世故。小小园子顿时涌着欢声笑浪,我每回走过,总有溪水感觉。这岂不妙哉?老太太们不认得我,我也不知她们,两处不同时空的人却又在同一时空错肩,且在剎那时,把她们多少岁月才淬炼出的欢声笑语白白地抖落给我,我当然吃惊、受宠、欢喜了!因而我不禁痴想,当我的足音身影惹她们偶尔一探时,是不是也曾令老太太们钩沉许多当年女儿事?那或许在江南西堤、在战后空壕、在苏澳港湾 那或许是泪、是喜、是怨 总之,这些魂梦可以恣意地系在过路的我身上,而我也因此觉知这份牵萦的重量。这样想来,若魏王肯贻我一个时空大瓠,让我来挹这小小园子里的人情溪水,那清芬不知若何了!看着一条露天菜市醒来,才知道做女人的幸福。一辆辆的发财车驶到路边靠着,小贩们手脚伶俐地摆起一列竹篓;蔬菜、水果、海鱼、鲜肉 等你走过,便一一招呼:“小姐买菜!”“太太要什么?”诗经时代的妇女是没有这么幸福的。周南里有一首诗说:“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那一定是三五成群的妇女互相招呼说:“走啊!去采车前子吧!想要车前子的,快跟我们去采了又采啊!”据说,车前子是治不孕的。所以,有一桩心愿的女人家就特别勤:“采
第十四章 已饮阎浮提一切河水(2)
  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拾着地上落着的还不够,还要剥未落的。但我相信,也有一两个妇女意不在芣苢,她们去河边采参差的荇菜、池岸拔白色的蒿、于四野摘嫩绿的蕨 准备回家做几样可口的菜肴。等到她们相呼要回去时,采车前子的女人们一定笑她们抱着满怀的野菜如抱子;而她们也一定取笑这几个贪心的女人,满裙摆的车前子掖在腰带间,如同怀孕了似地。这便是诗经时代女人们采撷的幸福。而现代妇道人家的幸福是另一种的,属于物阜民丰的那一种恣意。若说水果,冬天里买得到夏天的莲雾,春天还吃得到冬橘、柳橙,红色的小西红柿则没有四季概念,怎么也不肯褪色。这时代的女人是挽菜篮的女皇,一出巡,春夏秋冬都来朝拜,把它们多汁、丰实、漂亮的果子纷纷拿出来进贡。所以,我觉得女人买水果的时候,应该先掂在手掌上称一称春雨有多重?且爆一个响栗,试试艳阳有多厚?拧一拧果蒂,闻一闻秋收有多香?我站在一篓发亮的橙子前这么痴想,老板扯了一个塑料袋递给我,我不好意思拒绝,便闲挑着。记得几年前在公馆逛水果街,对着一车山也似的橙子不知从何挑起时,老板随手捡几个放入塑料袋里说:“这几个一定甜!”我拿一个在手上审了又审,像珠宝楼的鉴定家,还是不得其所,便问:“怎么说这个一定甜?”他指给我看:“喏!屁股上有一个硬币的!”我大笑,和他一道找屁股上有一枚币痕的橙子,直称了五斤多才捧着回宿舍。但今天我只需买两个就够了,因为冬藏的烙印我早已晓得了。至于菜摊子上,陆地与海洋的消息都有的。逛菜铺,像逛一则则的童话:玉米棒是扬须爆牙的小老头,白萝卜的澡雪精神像清官廉吏,胡萝卜是忠烈祠里断腕的壮士,那豌豆,则是属于枪战时代的。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小男孩拿豌豆当子弹,一共射了五发,其中的一发正巧射在一家二楼的阳台上,那里面住着一个生病的瘦弱的小女孩,命很垂危的。有一天,妈妈替她拉开窗帘,发现了正在冒芽的小豌豆,就跟女儿说:“你快看看,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我们阳台上抽芽呢!”那小女孩很好奇地问妈妈到底是花种籽呢还是树种籽?妈妈说:“你自己问问它嘛!”小女孩从此每天看着嫩芽,看它舒叶、看它爬行、看它开花,终于有一天小小的果实嘻然一笑,小女孩舒着一口气说:“哦 原来是一棵豌豆呢!”而她获得了重生的秘诀。不知道有没有一位妈妈将这么多的果菜买回家,除了炒成一盘盘可口的菜给孩子吃之外,还将果的传奇菜的寓言告诉给孩子听?那必是一个很动听的故事,属于太阳、土地、水分如何孕育万物的,也属于浩瀚人世间每一个生命如何被万缘包容、受宠、欢喜的!有一群歌声伴着风琴飞来!是这小区一家幼儿园正唱起早安歌。嫩嫩、细细、尖尖的童音参差着,若天籁!蹓鸟的老先生走过幼儿园门口,脚步慢了,歪着头看着。拄杖的老太太们走过,指指点点地,不知又忆起什么?有三两个挽菜篮的女人干脆依在铁栏杆外,认真地看,我猜她们是孩子的妈妈。红砖绿瓦的时代不再了,老先生老太太们的心事我们也不可能去亲历,但,他们认真守护过的时空却延续成今日我们的立足之地;而我们认真看守住的每一寸时空亦将成为孩子们歌声的草原!那么,旧与新嬗递的伤痕不重要了,老与少不相识的鸿沟夷平了,每一个人都是圆浑的终点且是晶莹的始程,就像是一首源源不绝、缘缘相护的天籁,任一个音符都跃向无限!就像什么?像闲来翻经翻得的那句话:“若有人于河中掬一瓢饮,当知,已饮阎浮提一切河水。”当我们俯身就着生命河岸,以一己有限的时空为瓢时,当知一瓢之掬,已饮世间一切河水!至于,一切河水滋味如何? 嗯!我说,这橙子果然甜。
第十五章 人在行云里(1)
  第一次见到梅觉,是七月的一个晚上。那时,晚寝的鼓声已止,钟的单音扩散于山间谷坳,引起了蛙之鼓及夏虫唧唧。南台湾的夏夜好像另有一个太阳似地。人躺在木板床上,只敢侧着睡,深怕一平躺下去,压破毛细孔里藏着的热精灵,汩汩地出一背的汗水。一支电风扇摇头晃耳地为三、四个人驱热,偶尔脚底板分得一丝凉,才能沉沉地渐梦。朦胧中,有人推门而入,似乎睡在秀美旁边的木床上。我想起,这支电扇本来是较靠近她的,后来趁她们去晚课时,我与秀美将电扇移近了我们这边,这样电扇会多看我们几眼,但不知她那头有没有吹到?我转个身朝她那儿噤声问:“喂!你有没有吹到啊?”她醒觉到我在问她,也噤声答来:“有啊!有啊!”很厚重的声音。我又问:“要不要移过去一点,吹得到吗?”“没关思!没关思!我不热啊!”不太标准的口音。秀美也未入睡,她是个很容易与人熟稔的女孩,也偷偷问她:“你从哪里来啊?怎么你讲的话跟我们不太一样?”“加拿 大!”我们都很新鲜,睡意少了一分,这屋子里竟有舶来品!“你叫什么名字?”秀美问。“梅 觉啊!”她的“ ”音发得很好玩,嘴巴一定嘟得老高!“啊!好好听的名字!”我说,嘴唇上虚念了几次她的名字,突然有一种顽皮的联想,本来是不应该说的,可是心里憋不住好笑,便“嘻嘻”两声向秀美偷说:“有点像 没知没觉 的 没觉 ”秀美“哈哈”两声向她说了:“ 梅觉 的意思,就是 没知没觉 ”她听了,一点也不愠,“嘻嘻哈哈 ”乐了一会儿,自顾自说:“对!对!”然后,我们三个人同时“嘘”,睡觉了,一室寂然。但我脑子里低回着她的名字及加拿大,从那么遥远的寒冷的地方来的女孩,她不怕热吗?决定天亮的时候,把电风扇移过去一点。我想。次日醒时,她们都已经做早课去了,只有我与秀美还“懒”在床上。佛光山寺院里的规矩很严格,早晨四点半就必须上殿课诵,我与秀美连续发了几次心,仍旧赶不上上殿的时间,也就不了了之,她们当我们远来是客,并不要求,而我们因此更愧疚良久。连个小小起床事都难于上青天,更不要提什么悲、智、愿、行了。“您早啊!”梅觉推门进来,穿着一式玄色海青。就着天亮,我看她仔细地把海青脱下迭好,露出一袭佛学院的学生制服,简单的淡蓝色令人感觉天亮得早;脚穿白袜,蹬一双黑色僧鞋,仿佛万里路就这么走过了。尤其令我惊坐而起的,是她那两股垂腰的大辫子,如勒马的缰绳。我说:“啊!你的头发好长哦!”“是啊!很久没有剪了。”她很不好意思地拉一拉辫子,我因而见到她那一张黝黑的脸,及写在脸上那放旷的五官:浓眉、大眼、有点戽斗的下巴。随时随地,这人推门进来,总让人认为她必定刚从一个遥远的、酷热的、荒凉的蛮荒处回来。我说:“不要剪啊!好漂亮的头发!”“谢谢啊!”她温和的样子真可爱,尤其一口洁白无瑕的牙齿,使人觉得和她讲话是一件快乐的事。后来,我与秀美又换了寝室,没再与她们同住。但,过不了几天,再看到梅觉,几乎认不得她:“啊!你怎么把头发剪掉了!”我大惊。她又不好意思地摸一摸短得像小男生的头发,随即摊了一个很顽皮的手势:“Idon"tknow!”然后嘻嘻哈哈很快乐地笑了一会儿,才正经地说:“太麻烦了!我每天都要这样这样 ”她做了编发的手姿,从头编到脚,我们都笑弯了腰;我就伸来食指、中指,支成剪刀模样,往她虚编的长发处“咔咔”剪了两下。这一剪,数年长发乃身外之物。我想,当她踏出多伦多大学的校门,一定有一个属于宇宙的秘密蛊惑着这位南中国的女孩,使她忘了去编织巴黎最流行的发式,去剪裁最新颖的服装,去学习最惹人的交际;一定有一个生命的谜题困惑着这位快乐的女孩,逼迫她小小的胸
第十五章 人在行云里(2)
  臆,于无人的月夜落着无数的问号之泪。“然后,我工作筹钱呀,我要到处去看看啊!”她的眼睛因长时空的奔波,掩了一层难以探问的黯淡。或者,她要说的是,我要到处去问问啊!问何以日落月升不曾错步?问何以生生不息,又死死相续?问生源于何,死往何处去?问该对初生的赤婴唱什么歌,该对怀中的死者落什么泪?问未生我之前是谁?既生我是谁?化成一抷土后又是谁?问芥子纳须弥,还是须弥纳着芥子?问为什么芸芸众生我一回头,看到的就是唯一等我的人?“去了美国、欧洲、日本、韩国、东南亚 ”她很费力地想着她去过哪些地方?也许行到山穷水尽处行兴自消,她也记不得那些碎为微尘的云烟过往了。“就这么一个人走吗?”“是啊!一个人。”她理所当然地说。那么,把家园屋宇之色系为帽沿的飘带,把双亲兄姐的爱语做成行囊的铃铛,把学识书帙卷为攀山涉水的杖,而生命的缘故啊!那乃是永恒的指南。多少山岩河川、森林曲径行脚过,松与柏或女萝,无言;多少海洋天涛摆渡过,波与浪,无言;多少阴或晴的天空航行过,风或云默默;多少条纷歧的路向陌生的行人质疑,而每一个方向都山穷水尽。“不想家吗?”她摇摇头。或许,在异国那座初晨的森林,她自睡袋里醒来,阳光的手已掀走那顶家园的帽,松针缝金阳丝衣为她的桂冠,谁说时间乃一匹无常的布?或许,天涛与海岸边她枕暮色睡下,见海水在白昼化为云霞,云霞于黑夜又回到海洋,她想,一方与十方何异?或许,当她行脚过挨家挨户,听稚子哭啼的声音,闻年迈人母哀挽的凄喊,她自觉不该藏有爱语的铃铛,将它羚羊挂角,送给每一家的屋檐。然后,行囊、步鞋、两条结绳记事的辫子,她来到台湾。“我喜欢这里!”她露出一个洁白的笑。那时,小径两旁绿草如茵,燕子穿梭;我们择一处高的石阶坐下,看天。她自从剪短那结绳记事的发,好像牵牵绊绊都短了,人显得轻松,笑起来也更纯粹。“我希望多看一点经书,做一个学生。”她严肃地。很多时候,我看到她与其他佛学院的女学生们在绿草地上“出坡”,她们或蹲或跪专心一意地拔除绿茵里的杂草,她们称这是拔烦恼。梅觉从这儿拔到那儿,她的身子在烈阳下定着,久久不动。有时候,她穿着围裙,在厨房大灶之前忙着炊爨之事洗濯之役;想惠能当年至黄梅参访五祖弘忍,做的也只是后院里破柴舂米的劳役之事。但,更多时候,我看到梅觉在教室里用功着,一盏灯总是点到不得不熄灭的时刻,那时,晚课的梵呗召唤。若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云?惟寻着永恒生命者,惟能纵身化成一道甘泉,向三千大千世界洒去
第十六章 天阶月色凉如水(1)
  在陋巷,深居人不知,她说她从小是个养女。养女这身世是问不得的!只要记得饮食起居即可;当鸡鸣桑树巅的时候,要早早起身,密前淘米煮饭,摘一日份的菜,剁一锅养猪的地瓜菜 要记得洗衣啊!好。要记得扫地啊!好。要记得喂鸡喂鸭啊!好。当狗吠深巷中的时候,要快快汲水,急急举炊 为什么饭还没煮好?为什么衣衫还未迭好?为什么鸡与鸭还没有喂?为什么地还是脏的?你说!你说!!你说!!!中国人一向学不会疼“别人家的女儿”,从古早的童养媳到今天的婆媳。小女孩啊!你想到什么?你空闲的脑子里想到什么?何以你浅眉深锁?你的秀目有泪栏干?你小小固执的唇如一枚吐不出的核?虽然“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但孔夫子闲来好陈俎豆,设礼容。而你呢?你空闲的脑子里好的是什么?只是希望在仲夏的中午,有一片大树阴庇护你,你躺在石板上打盹的时候,苍蝇不要来围观你脚疮的隐私而已。只是希望教室里老师翻开你空白的作业簿时,棍子的声音不要太大而已。只是希望初一十五供佛之后的果子,你能恣意地捧着捧着,回你的角落闲闲地吃而已。但,当疮疤已成痂而身世之痛开始淤血时,那年老的郁树浓荫也遮不住你年轻心头的狂热!当练习簿已写破而你犹不能解你姓氏名字的笔画时,那棍子的声音也打不醒你少年心中的空洞!当供果的甜也抵不了泪水的咸,你开始问:“人皆有父,翳我独无!”问啊!你问七十老阿婆:“地瓜菜牵得再长再乱,沿着长茎掘下,总有一粒蕃薯头,我的父母谁?”阿婆说:“生你者是。”你又问八十老阿公:“小鱼卵再细再瘦,总有母鱼的肚子褓抱腹育,我的父母谁?”阿公说:“唉!养你者是。”你却闷闷不乐,昊天罔极,而你的娘是谁?从此,你藏住世事,日居月诸,深巷人不知。却有一日,你随人来到佛寺。那巍峨宝殿,你仿佛来过,那庄严佛相,你似曾相识,又听得梵唱声声:“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 ”你心生欢喜,却又涕泪悲泣,从身口意之所生,顶礼你自己的本来面目,对着心灵父母。你下了决心说:“阿母,我不回去了!”随着而来,是一个巴掌与严词厉色,你回去了,深巷里,日出日落。而午夜梦回之际,你渗出一身孤独无依的冷汗,仿佛苦海破舟,载沉载浮。你的心遥想那日法界蒙熏,啊!诸佛现全身啊!诸佛现全身!你心生大欢喜,涕泗滂沱,于此月夜的眠床上,开始梵唱:“炉 香 乍 爇 ”当第二次你回到佛寺,又被一干人强行抓走的时候,你的噩运开始。他们下令禁锢,把你关在一间小屋子,不许踏出一步。你犹如困兽,使命捶打门扉抗问:“为什么关我?锁我?为什么不让我自由自在地追求生命?”你大叫!他们正在吃饭,不理。尔时世尊问:“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生命比东方虚空更浩瀚无际,不可关,不可锁,不可思量尽!须菩提答:“不也,世尊。”“为什么禁锢我?封闭我?为什么不让我去传播我心里的欢喜?”你大力拍打!他们正在喝水,不闻。“须菩提,于意云何?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赤热之子纯然的欢喜充盈于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不可禁锢、不可封闭、不可思量尽。不可思量尽啊,不可!“不也,世尊!”须菩提答。你哀求说:“请让我回到真正父母的慈爱里去!请让我重新学习做一个孩子,重新认识我是谁?重新做我最应该做的事!好不好? 好不好? ”他们在门外走来走去,不管。那个月夜,你声音已哑,泪已尽,手足俱肿。你瘫坐于地,虔诚地思前想后你所经历的人间世事,哀然而叹:如断脐带、如刖手足、如丧考妣。那时,月光悄悄地转入你的窗棂,洒了一地的霜;仿佛,仿佛世界都静止了,人都睡着了,门与墙与锁也都疲倦了。你听
第十六章 天阶月色凉如水(2)
  你不息的心跳,是此漫漫墨夜唯一的单音;你借着月光再审视这客居的屋檐,难道一只碗一双筷就值得换去一生?你平心再叹,静静站起,得月光之助,将窗棂卸下,也无惧也无悔地悄悄落身而下!又得庭树之允,踏着树干为天阶,攀上围墙,翻身而出!那一夜,虽万籁俱寂,而你生命的海潮音随着你坚毅的步伐澎湃着。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了,你对我说这些,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我看你束着的净发,朴素的衣衫与裙裾,跟行行色色的人群似无不同。但,你说:“虽现在家相,却行出家事。”你的脸上洋溢着壮硕、明亮、圆融的光辉,一点也看不出挣扎的勒痕与淤血。但也许,凡是尽毕生之力挣扎过的生命,都是这么洁净圆融的吧!忘了问你:那夜的天阶月色,其凉如何?
第十七章 却忘所来径(1)
  那时,我站在楼上浏览四野,因闲云想万事,随飞燕思万物,心中是淡淡的无可亦无不可。而她站在廊下,定定地看着壁上张贴的文字。她人长得高,一头长发如一匹瀑布,不编不夹不束,就这么泻至于腰,好一种至死无悔之姿!一袭藏青色碎花洋装,很古典地保守着双膝,有着中礼中节的固执。她那时或许正要出门,戴着一顶墨西哥草帽,肩头挂着一只草织的背包,足蹭一双凉鞋,那些许飘泊意,真会让人走避,仿佛她要到哪里去,谁也阻止不了的。好像,有人喊了她,她飘然旋身,不羁之美,令人心惊!近一点的距离面对她,才发觉她的冷肃:两道柳叶弯刀眉,毫不留情般;黑白分明的眸,好像司掌善恶的巡吏;挺秀的鼻梁,似乎不屑于吸太多你们世人的浊气;而那唇,除了一个“俊”字是不作第二语的!她的脸色苍白,不胭不脂不粉不黛之下,还是不肯有一点油腻与污尘,但是,那种白像淘洗过的,下决定心淘洗尽的不染,使你猜不透她原来的铅华。唉!这女人若从河岸走来,你会说她如水;若从山上下来,你会说她像岩;若从红尘而来,你便乍然一惊,以为她是手中有弓如箭的情司!听她说话,有些负担,因为她声音的旋律与语法跟人不同。有些女人说话,如麦芽糖,黏你一身;有的像西北雨,哗啦啦泼你一身;有的如暴起之风,气呼呼刮你一阵。而她喜欢停顿、思索,语气是由烈炼成平的,语句是由硬磨成刚的!所以,听她说话,你很像在捡一地的石子。不敢想象,她还未到佛光山上来的多年以前,如果有位男子对她邀约,她剑眉一竖的时候,他怎办?她语出峻词的时候,他怎办?她双眼一逼的时候,他怎办?就连我问她这些儿女情长事,她一笑,算是回你又算是答天下诸有情:“这种,感情的事。”她一顿:“经历多了,会感到。”“感到什么?”好像平常所听得的种种对爱情、对盟誓的定义与批注都不算什么了,而她所要说的才是最对、最能成为圭臬,你该终生去实践的。于是你又心急地追问:“感到什么?什么呀? ”她扬眉,看你,说:“无常。”还好!我不是痴情男子,否则,怎承得住这么天外而来的陨石!她偏着头,手背扶发,昂然一扬,三千秀丝忘于肩后,她说:“以前,我想,佛法算什么?”她的眼眸引你回到她备受宠爱却又无限孤独的么女童年。有祖父母,有父母,有一群兄妹,及一大片山区林绿;有野草莓、山茶花,有大蛇、野鸟及飞鼠 还有一年到头晾着的一爿好蓝好蓝,你爱撕多少就撕多少去擦鼻涕的蓝天。佛法,算什么?“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她的眼中有许多成长的故事,浓冽又深邃的:“你随时随地在印证佛理。”“譬如?”我问,这下子换我不服了。“诸法无常。”她俨然地说,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因缘聚灭。”我心里仍是不服,暗自揣度:“你又见过多少无常?”她停了一段时间不说话。我们对坐着,夜里的室内很静寂,她想她的,我想我的。我们思考着一个很难的问题,在谈与不谈间。“四五岁的时候,”她的声音如半夜的滴漏,要把顽石穿成虚怀若谷:“我家院子开满一种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是最漂亮的,我拉我爷爷去看。”这我了解,一花一石一草一木都曾在每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绽放着喜悦的光芒,这我了解。“第二天早上,”她说:“花全谢了。”我一惊!她说:“我哭了。哭花吗?好像不是。是哭另外一个我不知道的东西。”她说:“现在,我知道,是无常。”把“无常”从四五岁未解事的年纪背负到二十多年后的此时此刻,是这么的刻骨铭心!若是盐液,也早把好好的身体发肤都蚀尽了。我突然掉入她的童年,因满院的紫花而雀跃!而快乐!而蓬勃!那是多么单纯的幸福!多么慈爱的天!多么温暖的地呵!可是一早再看却都谢了,成尸!每一朵都再也叫不醒!任凭哭!抓!喊!叫冤!撕天!裂地!啊!我的心于此
第十七章 却忘所来径(2)
  刻扭曲,一趟天堂一次地狱!她却平静地说:“每一朵花开花谢,既是因缘,也是无常!”那时,夜很黑、很闷、很热,我的心有种泪不出的难过,奋力挣脱,可是两只大黑掌却一直撅住抓着勒紧!我知道她接着要说:“人,人也如此!”我几乎想用全身的意志阻止她下这定论,判这刑!她没说,我的心说了。沉默。沉默至谷底。不知道此刻时空是什么?而她的生命与我的生命于此又算什么?思绪游荡于有与无之间,不着边际,不住悲喜。我看她,愈看愈陌生的冷,却又熟稔得热,像一个发言人。“总 ”我试着问:“总有很多故事在你身上发生吧!难道他们 ”难道不能安身立命于一块土或一间厝里?她看我一眼,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也知道我在抗拒她这一席“图穷匕见”的谈话。“不是总有。”她低下头,抚着发,一起向记忆之深渊探影:“是一直有,”抬头很肯定地说:“爱情。”但是,那样多痴情于她的,不舍昼夜追随着她的,竟都听不懂她心中的天籁!“他们说,我想得太多了!”她憾然一叹:“但,我自己清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知道,如果不能对生命有解释的答案,与其两个人一起茫然,不如独自。”他们说美丽的女子不允许镇日锁住剑眉,他们一听她疑问,便送她糖、鲜花、漂亮的果子,却不晓得她的心是一只窄口长颈宽腹的陶瓶;她把糖、花朵、果子塞在里面,在时间中酿成骇人的惊涛烈酒,却倾倒不出,日复日,变成酸液苦汁。“我的酒量很好。”她说:“六瓶绍兴不醉。”可是,那天晚上,他衣冠楚楚送她回家,她看自己也一身华裳,却忍不住摇一摇头:“多像蜉蝣。”他走后,她却独自因为饮过的一小口薄酒而欲吐!而欲裂!而宿醉欲死!可是,咽不下吐不出啊!这酸液苦汁这酒!我听此,无泪,却频频点头。不是女人对女人的堪怜,是生命对生命的相惜,我们这一群无面目要求面目的人啊!“我清醒之后。”她开始今晚的第一个微笑:“我上山。”而他们那时正在做什么?协议、恳谈、不惜武力相向,争一个美丽女子如争遗产权?我问:“他那么辛苦才找到你,你怎么说?”“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她继而莞尔:“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我大笑,这一出此身虽在堪惊的人间爱情剧,唉!唉!唉!“现在呢?”我笑够了,问:“你的感觉?”“海阔天空。”她以一种发自肺腑的深泉谷音而说。我们默默相视而微笑。够夜了,我们互道晚安,熄灯,与天地同阒黑。她往西走,我往东去。我知道走过黑夜到达她黎明的禅房,她不是水,不是岩,没有弓也没有箭了。而我呢?我不敢问自己这些。几天之后,听到一个大消息,她要出家了。她说:“在这里,这不算消息。”她说:“我一天一天走向它,现在,我到达了而已。”在她最后一天的女儿身的晚膳之后,我向她祝贺:“法喜充满!”心里有些慌乱、不舍!竟像对一个诀别的人!她却无事一般,说:“每一天都是法喜充满。”我知道这天晚上她要自己主持落发,到第二天早晨举行过剃度大典之后,才真正算是出家人。典礼只是一个象征而已,至于落发、僧衣全都要自己动手才是,不然,谁替得了谁?谁又能为谁做主?沐浴净身之后,尘垢已尽,她抱着一袭百衲衣、罗汉鞋、罗汉袜、一支利剪、一把剃刀,平平安安向禅房走去,像走回家一样地如履平地!秀美与智龄去观礼,我没有。我也是沐浴后,到山林野间去乘晚凉,去吹干我洗过的长发,去散一回我依然的女儿身。这世界,每一刻,有人生了,有人死了;有人清醒了,有人迷醉了;有人回到家,有人离家。形形式式,谈与不谈间、看与不看间、知与不知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但我犹然可以想见,焚香缭绕上升时,她洗湿了的一匹静止的瀑布,左手掬起,右手持着利剪,裁下娑婆世界:第一束,还给十月怀胎的母亲!
第十七章 却忘所来径(3)
  第二束,还给褓抱提携的生父!第三束,还给耳提面命的尊师!第四束,断儿女情长!第五束,断贪嗔痴!且将女儿身,还给天!且将女儿名,还给地!热泪盈眶!缓缓地无数阿僧只劫以来此时此刻重新诞生,那红尘滚滚已止,那风雨飘摇已止,那翠微拂衣、女萝牵裳的所来径亦止,都化成轻轻一句:“阿弥陀佛!”秀美回来说:“突然,不晓得怎么称呼他了?”他现在是无名无姓的静然赤子,等着他即将黎明的出世。我们,我们这些人对他,心行处灭,言语道断。第二天,佛光山大雄宝殿里梵唱如海潮,一波一波清净着他们的菩提慧命。他们虔诚地唱:“ 往昔所造诸业障,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对着佛陀座前发下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从此,他是修梵行,担负如来救世家业的僧者,不是那夜与我面对面的凡家姐妹;他是住于戒、定、慧的禅者,不与我们同往于色声香味触法的五欲六尘里。当我再仔仔细细面对他时,他喜溶溶洋溢一身,果然是大丈夫庄严相好:剑眉隐于鞘,双目如判然明珠,鼻梁似秀峰,不轻易出语的唇,此刻圆满。你若远远喊他:“师父!”一袭黑色长衫,旋然,来到你面前,合掌,道:“阿弥陀佛!”
第十八章 恒河沙等恒河(1)
  丰原伊的生命,原本只是一粒恒河沙,现在,却等量于恒河沙一般多的恒河。伊生于此,丰原。那时候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至少,伊的阿姆还叫她“查某鬼仔”,用很亲昵的口气,好像打算一辈子都要留她在身边,晨昏日夜喊她。伊虽然心里有微愠,却也不敢表露,只是想:白白辜负了人家的好名字啊!伊家里在镇上开戏院,母亲兄姐也都在那里帮忙,平日只剩伊在家,格外觉得冷清,像一个在大白天里被禁锢的魂魄。由于住的地方离戏院只隔一条街,她便养成习惯,黄昏的时候,就独上顶楼看天以及看地;看天的意思是,天空里的云朵绚烂,常常幻变着异彩,尤其在灰夜掩蔽而上的那一霎,最是巅峰的美,伊看得喜了,便对天呼唤自己的名字:“锦云!锦云!”不肯辜负这么钟天地之毓秀的好名好字。这样呼喊之后,伊的心就荡然而动了,有一些凌云而去的想象,以及揽臂纵拥苍天众生的心志。看地的理由,是因为戏院散场了,人潮如流水,东西南北向漂泊,不敢多作居留。伊凭栏俯视,更有点可怜身是眼中人的叹息,仿佛人潮里就有个自己,一会儿东行一会儿西走,茫茫然随人潮散荡不知抬头有天,伊看得痴心妄想了,果真朝地上的那名女子唤:“锦云!锦云!看这里啊!”那女子居然毫无动心貌,只留心橱窗的锦衣华裳,逛来逛去。伊才醒觉:那样的人不是自己。“唉!也不知晓自己在哪里?”锦云这样想,是天庭里驮水的云奴,偶尔来过眼?抑或是菜园里的蕃薯藤,一路在野地里追索自己的原本根性?还是人世间的一块冰冷翠玉,被紧紧握在五伦指掌里,为汗渍所苦?锦云深深地为这个疑团所缠缚,虽然只是浮光掠影地来到伊的生活里而已。伊偶尔在举箸的时候思想起这事,眼前的佳肴美味都不堪咀嚼了;伊偶尔去自己家的戏院当门口的撕票员,那些看电影的人自动掏票给伊,非常心安理得地,而伊却愈撕愈心虚,无非是把这件事投射在个我生命的追寻上,觉得自己尚找不出那张验明正身的票券,无以面世。但是,谁也不关注伊的神情,即使有朋辈热心地相询心事,伊说着说着,好不容易把心事说出个蓓蕾样儿,听话的人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心事已像昙花开谢了。伊有时也会退一步观看自己,生命不过尔尔,认不认得自我,许是无伤大雅吧,何必自苦?况且,芸芸众生谁不如此?那就在晨粥夜饭中度日吧!在杯盘碗碟里消磨年华吧!把生命看到芳菲都歇处,再落花流水吧!二十余岁那年。一日,伊骑车出外访友回来,一个人在村路上漫游。那时正值秋收,田野间三三五五的人忙着刈稻,午风吹拂过,稻浪汹涌,那些人倒像浪里白条了。伊原本是无心无事地踩着车轮,不急着前行,不眷恋过往,也不仓皇于当下此刻,一副空空白白的儿女模样,可有可无的人间微尘;可是,当伊偶然瞥见稻田里有两条奇特的人影时,不禁停住车子,移步去探看。那是两个比丘尼,正在弯身割稻,忽前忽后互相追随,前后无语。伊起了好奇之心,蹲踞在田岸观看。观得风也煽动了、稻穗也闹了,那二僧依然无话。各有各的刈程,一如参星一如商星,虽不见却不远。伊难得有这样的良辰去参天地之化育、谛听人世之动静,不觉心中有活络的泉奔之声,自眸睫始,一路洗濯伊久无欢颜的面目。伊深深地起了孺慕之情。“师兄,”有一僧破空出声。他头戴僧笠,身着灰青色罗汉衣罗汉裤,在裤管处扎了一个绑腿,倒是不着鞋袜,赤足而行,声音虽娇却不媚不弱。“ 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 这话我久思不得其解,前后矛盾。”“哦?”另一僧低吟道。他亦是僧笠僧衣一身,不同的是穿了罗汉袜僧鞋下田,虽然田土干裂,稗草莽莽,都与他无干。“佛性自在,人人皆有,既然人有南北分,佛性自然也有南北分,愚智根基不同,悟境也不同啊!譬如说,这畦田,前边的谷实粒粒饱满,这边的就虚虚实实杂在同一株里,这不就是有南北吗
第十八章 恒河沙等恒河(2)
  说到兴头处,伸手摘下一粒扁扁的谷子,递给另一僧。“哦!倒是实话。”此僧打直腰身细细观了一观指掌上的谷粒,忽然拿到嘴里咬了一下,剥开壳衣,凑近那僧说:“师弟,咬破糟糠见白米,佛性哪有南北?”那唤作师弟的女尼,噤然无话,弯身又割去了。伊隐在稻叶中,玩味他们的对话,虽不懂却有欢喜之情跃于脸上,仿佛窃得天机。“啊!好单薄的女孩子!”那年长的女尼发现伊坐在田埂上,不戴笠不着鞋,只穿了寻常的短衫素裙,头发用橡皮筋圈个马尾,身无长物,不禁对伊起了关怀的神色。“我帮你们割稻!”伊跃身而起,也不避讳这身素净装扮是会脏的,找了一把断齿镰刀便割将起来。坏镰刀割着稻茎,又滑又碍,来来回回锯着才能断茎,伊走得好辛苦,汗珠如雨滴滴答答打在田土上,也顺势打落了无数日子里人潮的乱影、绚云的流姿、戏院门前贩子们喧哗的叫声 以及夙夜匪懈伊的自言自语。伊抬望眼,无边际的稻田野浪迎着风吼,伊觉得自己是匐伏朝圣的女子。“你该回家了。”年轻的女尼说。天色转暗,田里的活儿也告个段落了。田主人已载了谷包回去,这两位比丘尼得了衬钱,也准备回挂单的寺。“我跟你们走。”伊笃定地说。“我们是云游僧,十面八方的生活你过不来的,有缘自然会再见面。”“不!就是现在,现在就走吧!”伊如识路的老马。“我再问你一句,”那年长的女尼执起伊的手含在他的掌里,一股温热传心:“身无挂碍吗?”“身无挂碍。”伊严肃地答道。“北上,还是南下?”年轻的女尼问。“哪里的火车先来就往哪里去,一切随缘。”伊先答出了头绪,尘埃落定。鹿野伊落足于此。“王母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寺庙,隐在山间丛林,平日村民鲜到此处,只有住得近的老乡民,每逢初一十五才来上香供果。庙里四壁斑剥,环室萧然,连灯火都没有。三位女尼各有各的境界,别人的寻常日子,对他们来说,却是惊天动地的苦修梵行,连冷冷暖暖的饮水滋味,无一不在参悟妙机。他们坚持不受村民供养,白天则轮流上山采野生菜来煮木疗饥;到了九月,山脚下的花生田、蕃薯地都已收成,他们到人家的空田里去捡拾落花生或蕃薯,晒干了好收藏过冬。这般原始生民的日子,却也有他们甘之若饴的领悟,才几载的光阴,昔日那位单薄女孩,吮吸了经卷的甘露,渐渐萌生悲海缘声的菩萨雄心。伊法名“证严”。偶尔一日,伊独自在庙后的空地上锄土栽种蕃薯藤。那时节正是旧谷已筛、新苗未播的农闲日,于伊而言,则是筏已造成、苦海未渡的岸边心情。满腹的经藏律理未布未施,好比私藏谷苗不种,白白让众生的心田长野草,不能说不罪过。伊一面锄地,一面把短藤埋于松土里,一面思前想后不得其果。“哎哟!”伊不小心踩到一块扁尖的石头,不偏不倚刺入脚掌中,一时痛得椎心。“阿弥陀佛!”伊称了个佛号,拔出石块,石尖带血。伊跛着脚至树阴下歇坐,让肉痛能减轻一些。“这就是了。”伊扇笠取风,对着那块带血的顽石吟思。此时,山籁禽鸣都天真无邪,叶舞树摇也了无心机,伊归伊,兀自点头称道:“这就是了。”“好比踩到石头,当下便喊痛,肉身都还如此精进,为什么心却迟疑不行?如来说若有一众生未渡,就如无有众生得渡一样,我连一个蝼蚁众生都不曾渡,还要谈什么梵行?”次日,伊辞别了道友,只身入世。秀林伊定身于此。与几位弟子草结净舍,总算有避风挡雨之处。日子很苦,伊依然秉心不化缘,因为众生更苦,坚持自力更生,得一些微薄的温饱。伊这样长期劳动,虽瘦弱却另有坚实的精神,一向都不曾病。倒是有一日,一位信徒入院了,伊走了长路去探望。正要出医院,忽见水泥地上流着一滩红血,探听才知道,是一个山胞妇人小产了,部落里的壮汉们走了八小时的路才将她抬来求医,却因为缴不出数千元的钱,又
第十八章 恒河沙等恒河(3)
  把这位垂危的妇人抬回去了。伊跌坐于椅子上,睁睁地凝睇那滩血印,如火劫后的焦黑莲花。伊在回去的长路上,疾行而哭,旷野中没有人注意到伊在僧笠下的哭颜,依旧向伊合掌问讯,欢欢喜喜地。伊觉得这世上仅有伊一人能做这事 为什么不在平地上种出一座医院来,好抚慰那些身历火宅心陷悬崖的人。“慈济功德会”就这样成立,伊与弟子们工作得更勤,朝朝暮暮奔走,如一条愤怒的恒河。福田伊的炉香乍爇。也不知道谁辗转传的音信,伊的阿姆得知伊身处僻乡,正为着筹十方善财而劳瘁。有一日,托人带着物件来见伊。伊早已忘了家门,再听到乡音,不免有些触动。那人把对象递给伊,伊打开看,是一笔为数不少的款子,还有一些款式不一的金饰玉镯。旧款式的是伊阿姆的嫁妆,新款式的是为伊而备的嫁妆。“你给阿云讲,去买块地,伊养别人我养伊。”恒河第九种风起,伊的心似沙等恒河。一粒种籽,只能结一个果,就算唾籽再种,又要多历寒暑。既如此,就唤遍那些隐身不现的种籽,请他们都去一一结果啊!每分每秒的光阴都被伊与信徒们塑起来,一片瓦、一块砖、一迭榻 慢慢地凝聚着,医院破土了,工人们日以继夜地建筑着,十多年的年华换去了,伊的容颜虽老却相貌庄严,仍然胼胝着身躯心性,继续筹募那些未着下落的尾款。恒河沙等量的恒河奔驰着,为的是把瘠地垦成净土。每年,伊会托人带着口信及两麻袋礼物送给伊的阿姆,致意医院筹募的情形并问候老人家的起居。提到伊自己,都是千遍万遍的好。那两麻袋的礼,一是禅定自在的花莲野石,一是田里收成的甘美蕃薯。
第十九章 红尘亲切(1)
  空法师是我们穿黑长衫的好朋友。自从一把利剪,剪去二十五年的女儿身之后,他是穿百衲衣的大丈夫,自是已破“男女之相”了。因此,言谈举止之际,看不到娇憨媚态的女儿熏习。倒是行住坐卧之中,掌风习习,妙藏物色;提足成步之时,如矿出金,如铅出银,十分洗练。当然,更难猜测的是他的年龄,多少年的梵行修持之后,年龄已不能腻他。有时候,他很老练深沉,好似几百岁,有时候,又很年轻,跟我们这些没大没小的儿郎们一起调皮捣蛋。既有老年之识见又有少年之胸襟,他,乃是个忘年僧。如果,您偶然地在路上与之相遇,错身的剎那,您以珍禽异兽的眼光看着他,他必然也会稀奇古怪地回顾着您,您们两相诧异,世上竟有如此这般人!然后,缘尽。若您一霎时觉得:这位行僧颇具庄严相好、书卷气质,因而趋前问讯、请益,恳恳然;他一定原地止步,合掌回您的礼,谦谦然。然后,听您把身家性命、祖宗三代统统讲完,一起与您研讨、切磋、提掇、点化,务必要把您的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统统安止住了,才颔首让您走。很难说他是冷情还是热肠?不过,倒有点像深山野谷的清泉,随缘随喜,无情游。关于空法师的野史轶事颇多,用“千变万化”来形容最巧。吉老 空法师大学时代的学弟,有一次慨叹:“这个空法师!他大四那时拼着命念书,拿了九十多分的成绩,程度 还是看得出的。剃度之后,更用功了,可是,境界还是有限。现在 ”他叹着:“唉! ”颇有“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苍茫神色!可是,慧姐却说:“这个空法师,办起事儿来真让人一头雾水!”怎么着?比如说吧!有人打电话来交代:“喂!空法师,请您务必转告小慧,明天下午的约会取消了!”空法师:“嗯!嗯!嗯!没问题!”挂断电话之后,碰到慧姐,便非常尽责地转述:“小慧啊!某某人要我告诉你,明天下午的约,务必不要忘了啊!”结果自然是:“有一只鸽子在街头死得很惨!”慧姐气咻咻地找那人理论:“什么意思?放我鸽子!”两人争执指责正在兴头,难分难解之时,这个空法师看到了,一个箭步上前劝道:“什么事?什么事?自己人有话慢慢说啊!”此二人见元凶祸首已到,自然各执一词质询而来非求得水落石出还我清白不可!空法师听了听,反身一问:“真的吗?我不记得了!”这话恁的是:八风吹不动。管你什么样的热架,到此都变得索然 无锅无灶光有一把火,炒什么?所以,我们一上山,慧姐事先就叮咛:“你们需要什么东西,最好列一个单子给空法师,否则呀,你要一迭稿纸,他会给你一包卫生纸!”但是,据我们观察,空法师从来没有接错线、传错话,照顾入微、呵护备至自是不表,连我们短缺什么,他都筹措周到。因此,照我的忖度,空法师大约烦于这些大人们“以假乱真”的习惯 一句真话必须掺以九句假话,说出来才不割喉、不嘴腻,十全十美。所以,他也就真真假假随它去也,不当心。换做我们,一起孩子罢了,啥心机也无,反倒有“弄假成真”的本领,这跟佛家所云“借假修真”的妙理暗契密合,难怪他假假真真都如如不动,对我们丝毫不轻心。原来,精明练达或糊涂痴迷,都只是一念,随人随化罢了!对志铭来说,空法师是他的知音。志铭的歌唱得很好,一曲《燕子》,声情合一,麻雀不敢飞;但是,空法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唱起《海韵》,可谓惊涛骇浪,鱼龙尽出。然而,歌得娱人,亦能愚人:当年,空法师在日本东京大学攻硕士时,有一次随旅行队到各地古寺参访。游览车上,大伙儿又叫又闹,玩起歌唱大赛来。一时,各国俚俗之曲,民谣之风统统出笼,吵得他无法看书。尤有甚者,旅客竟忘了“宁动千江水,不动道人心”的明训,联合起哄,请空法师高歌助兴。我们都捏住一把汗,问:“您 您怎么办
第十九章 红尘亲切(2)
  “我 ”空法师眉不抬眼不举眉,说:“我就站起来,麦克风也不必了,就唱 ”“您唱什么?”这种场合,木鱼磬鼓俱无,诵起经来白落得顽劣众生乱掌嘘笑,真险!真险!“我就唱《王昭君》!”“啊!”我们一惊!那个平沙落雁的《王昭君》?这 这 这 他们不成了“胡人”了!“把他们吓坏了,不敢再唱歌!”空法师牵袖掩笑,说:“那么,我也可以安静看书了。”我们都哈哈称妙,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啊!王昭君若地下有知,必定惊坐而起,甘拜下风,说不定,还自毁琵琶!可是,当他对我们唱起小小童谣时,那正襟敛容的慈颜,又有爱恋无限:“一只细只老鼠仔,要偷吃红龟仔粿 ”轻歌浅唱之中,他好像回到了她小女孩的童年,在宜兰的乡间,在半夜的月辉之下,真的看到一只饥饿的小小老鼠,在偷吃她藏的红龟仔粿。而她没有惊动它,它也没有发觉她;它在吃饱之后溜回洞内休息,她在看痴了之后也回到床上睡下,相安无事。于是,这只老鼠变成他心中的至交,他把这故事唱成一首歌,唱给没有吃过红龟仔粿的儿童及老鼠听 在那个月夜,众生是平等的,而宇宙亦于剎那之间和平地睡去,所有的人与所有的生灵,都只是一岁与百岁之别的小小顽童而已。空法师学的是禅,寻常饮水、平日起居之间,常可以从他身上体悟到一些禅机妙意。但他不曾刻意着力于语言文字,一言一字皆平常心而已。因此,下根者听来,只不过是薄言浅语,中根者听来,若有意似无情,上智者听到,若非一番寒彻骨,可能也要直需热得人流汗了。尚在佛学院就读的永宽师父,有一天到寺里帮忙法会,忙进忙出地张罗诸般事宜,正跑得满头大汗,站在一旁的空法师,得了空隙便轻轻飘给他一句话:“永宽啊!慢慢走,不要匆匆忙忙!”永宽师父告诉我这些时,其神色之凝重不可比拟。我没当它一回事,宽慰他说:“这话没什么嘛!他只是关心你,怕你绊倒跌跤罢了!”可是,永宽师父听在耳里,却另有木铎之音,回去参了几参之后,顿觉狂风骤雨打掉眼前迷沙,欢喜道:“现在,我懂空师父的意思了!”一句话,便藏着师兄弟间互安身心的密密意,这比十数张的纸短情长,更要有味哉!有味哉!轮到我这个勘不破无常之谛、犹然迷醉于情天幻海之中的人受他当头一喝,是在约他一齐去逛书店的那天。那天,我穿着一身黑衣黑长裙,与他的黑长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我的衣服上绘有彩色的人像,在黑色系里显得十分惹眼,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带个人走路,不辛苦吗?”我一霎时心惊胆颤,为之语塞!他的话如暗器,句句是冰心冷魄针,专门刺探人家的魂魄,偏偏我这失魂落魄的人不幸被他趁虚射中,一时热泪冷汗几乎迸出。只是心有不甘,偏要逞强斗胜,抢一个口舌之利,遂脑若轮盘、心如电转,一念三千又三千尽作尘土,提不出一个话头语绪来反驳。若要说:“心上有人,不苦!”那又骗得了谁?若要说:“心上有人,着实苦!”又是谁把苦予你吃?若还要说:“身心俱放,即不苦!”明明是自解又自缠!“情”之一字重若泰山,谁提得起?“情”之一字又轻如鸿毛,飘掠心影之时,谁忍放下?正是两头截断、深渊薄冰进退不得之际,我满腹委屈偷觑他一眼,只见他平平安安走在台北的街道上,浏览四周的高楼大厦,自顾自说:“其实我们出家人蛮好的,处处无家处处家!”一切意,尽在不言中了。这经验,秀美是比我更深刻的。她到了山上,犹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举凡饮食之事、磬鼓之声,乃至僧鞋僧袜,无不兴致盎然执礼示问。某日,她看到空法师的黑色长衫披挂于椅背上,一时心头奇痒,上前问:“空法师,您的长衫借我穿一下好不好?”说着,便抄起长衫展阅端详,欣喜之情如对嫁裳。志铭、叶子和我闻之愕然,恐她造次,齐声阻
第十九章 红尘亲切(3)
  止:“秀美!不可!”空法师却不置可否,只将妙眉一扬,笑盈盈说:“听说,穿过僧衣的人,迟早都会出家的哦!”秀美一听,吃惊不小,面有土色。我们三人倒反而抚掌称妙,火上添油助长一番:“秀美!穿看看嘛!你已经有 出家相 了!”“是啊!赌一下,看会不会真的出家?”她那时正是大学里的新鲜人,又与某男子陷入恋网,前程正是灿烂。因此,闻言破胆,手中的黑长衫一时变成黑暗的、恐怖的图腾,只见她赶忙迭好,放回椅背,僵僵地笑说:“ 空法师,我 我看我还是 不要随便穿 比较好!”这以后,秀美再看到黑长衫,必绕道而行,免得黑长衫自己长了手脚,一个虎扑披到她身上,害她出嫁不成反而出家。等我看到《六祖坛经》行由品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空法师的顽言笑语乃恳恳然有佛法大意。经上记载,六祖惠能于三更受法,人尽不知,奉五祖之嘱,持衣钵南逃,“两月中间,至大庾岭,逐后数百人来,欲夺衣钵。一僧俗姓陈名惠明,先是四品将军,性行粗糙;极意参寻,为众人先趁及惠能。”参寻什么?不在法不在人,乃在于衣钵。于此千钧一发之危,惠能眼见惠明已然戒刀高提,拔山倒海向他追来,便“掷下衣钵于石上,曰: 此衣表信,可力争耶? 能隐于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 ”好个“提掇不动”啊!难道堂堂四品将军果真提不起这无垢衣、应量器?提掇不动的是心力,非人力啊!所以,惠明在一阵痛煎苦熬之后,终于悟得法在人不在衣,乃向四野寻唤,寻唤什么?“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果真有求成佛道之愿,一件僧衣哪里是穿不动的?但是,“出家容易出世难”,若有人虽现出家相,而一双僧鞋走的是红尘路,一只僧袋装的是五欲六尘事,他何尝提掇得动百衲衣?若有在家之人,犹如维摩居士“示有妻子,常修梵行”,虽寻常衣冠,亦等然珍贵不逊于衣钵。这么说来,穿过僧衣终会出家之语,既点破“僧服之相”又启蒙“法衣之志”,决非顽言笑语了。世间名实之际,何尝不如是?若为修身齐家,一件嫁裳怎穿不起?若志在传道授业,教鞭怎执不起?若为继往开来,寸笔怎提不起?若誓为经世济民,一枚玉印怎会受不起?但是,多少嫁裳缝制着、多少教鞭舞动着、多少寸管纵横着,却有多少人能承此一问:“你为法来,或为衣来?”因此,看空法师慨然担负他的如来家业,如驮负一坛喜水的行僧,不辞遍踏泥泞之路,将法喜之水分享给既饥且渴的无助众生时,我们是既心安又心疼的!也许,就在这种爱之却又莫能助之的心情之下,我们更是想尽办法要吓吓他、整整他 这是另一种体贴吧!于是,我们回台大的大学口买了一杯“王老吉” 黄莲、龙胆草 等熬制的大苦药,外赠一包酸梅救嘴,存心要看空法师的“苦脸”,他也很能顺遂我们的心,两双眼睛在深度近视眼镜里皱得“面目全非”,而后纵声大笑,自诩道:“苦中作乐!苦中作乐!”我们更得寸进尺,用野树叶编成数只小蚱蜢,准备趁其不意,往他怀中一掷,吓他一个“鸡飞狗跳”!谁知,他动也不动,叫也不叫,怡怡然说:“何妨万物假围绕!”在这一刻,我才领悟:三千世界滚滚红尘在他的眼里,早已系得一身亲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