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阳:童话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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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的冬天

——遇罗锦插队
  • 发布日期: 2011-01-23 00:00
  • 作者:尧山壁

 最初在1980年的《当代》杂志看到遇罗锦《冬天的童话》,其中有一段临西插队生活,我猛然想起,当年我曾见过这位姑娘,还有一些清晰的印象。

  1970年初,我正在临西县深入生活。这一天跟着县知青办一位干部来到老官寨公社一个生产队。听说从北京来了一位特殊的知青,住过三年劳动教养,期满改为插队落户。为了便于监管,放在这个穷乡僻壤,外加交通闭塞,东西南北距济南、邢台、聊城、德州,都在一百公里以上,而且不通公路。

  这位知青正是遇罗锦,正要出工下地。村外一片白茫茫,她还以为冬雪未化,蹲下去伸手去抓。相跟的社员大嫂告诉她,这不是雪,是碱圪巴。咱这里穷,连土地也长秃疮痂痂,但是可以刮下来熬小盐,吃不了还可以拿到集上换零花钱。那时遇罗锦很不起眼,面黄肌瘦,一身补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大些。可是眼里有遮不住的灵性,爱说爱笑,她说在良乡教养院,她是政治问题,表现再好,操行也只能评个“二类”。这次下乡偏偏又进了“三类队”,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在这个穷队,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活记十分工,年终分八分钱。她是个女劳力,评了个七分工,一天只挣五分六厘,不够一张邮票。她花了八分钱给家中寄信,每月找家里要16元生活费。这姑娘文化修养不错,上过工艺美术学校,学了四年玩具专业,养成一颗童心。她还喜欢文学,让我看了她的笔记本,上面写了不少自由体的白话诗,文笔生动,生活态度乐观向上。

  政府发给知青每人150元安家费,这在当时是买一辆加重红旗自行车的价钱。钱拨给生产队,干部舍不得给她盖一间土房,而是挪用买了玉米种子。她问支部书记:“钱都花了,盖房怎么办?”回答是:“盖啥房呀,还不是早晚结婚一走了事。先借住算啦,二十三啦,也该找对象啦,一个人咋过?”随着就有三位大娘上门提亲。不料喜事还没有着落,噩耗从天而降。清明那天她正在地里锄麦,邮递员送信来,一位亲戚从河南来信,怪她没把哥哥去世的消息相告。其实她自己也被父母瞒了两年多。

  哥哥遇罗克是“文革”寒夜中陨落的一颗智慧之星,更是她心目中的偶像。1957年父母双双错划右派,哥哥安慰她:“不管爸爸妈妈怎样,咱们应该坚定一个信念,照革命导师的话去做,真理永远是真理,走自己的路,这就是结论。”哥哥从小喜欢哲学,从孔子到马克思,读了很多。他也喜欢文学,不断在报刊上发表作品。高中毕业,因为出身问题,高分未被录取,报名去农村劳动,后来到工厂当学徒工。他喜欢研究问题,姚文元抛出《评海瑞罢官》后,他写文章反驳,登在《文汇报》上。后来他的文章在“文革”期间发不出,他就写日记,抨击“文化大革命”毁灭文化的倒退行为。

  林彪、江青以“唯成分论”为极左思潮的动力,把广大青年分成“红五类”和“黑七类”。社会上广泛流传谭力夫的一副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遇罗克针锋相对地写了一篇批评文章《略论家庭出身的几个问题》,后改名为《出身论》,指出“这副对联不是真理,是绝对的错误。错在家庭影响超过社会影响。”强调“在表现面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应该填平唯成分论这条人为的鸿沟。”这是一位勇敢捍卫真理的战士用血泪和生命写成的战斗宣言。在《中学文革报》上油印发表后,在北京街头不胫而走,社会反应强烈,像一颗原子弹在北京上空爆炸,旗帜鲜明地批评了“文化大革命”中的社会弊端。

  这篇文章引起当权者一片惊慌,中央文革成员戚本禹公开表态:“《出身论》是一棵大毒草,代表了反动的社会思潮,它恶毒歪曲党的阶级路线,挑动出身不好的青年向党进攻。”遇罗克陷入灭顶之灾,批斗、抄家接踵而来,哥哥托付她把一本日记烧毁。她偷偷看了,越看越爱不释手,这些都是真理的诗篇和生命的火焰。她实在不忍心焚烧它们,就和自己的二十本日记放在一个花书包里,准备转移保藏。可是转了一天找不到地方,情急之下,塞在文化宫厕所的白瓷砖下面。第二天发现书包没了,抄家的人来了,从日记中断定她“思想反动根深蒂固”,认定她为敌我矛盾,劳动教养三年。

  忍辱负重她认了,令她终生内疚的是,好像是自己的愚蠢出卖了哥哥。那本日记被当作“变天账”摆在“红卫兵战果展览会”上,成为“反革命罪证”。1970年3月5日北京工人体育场,一阵疯狂的口号声中,遇罗克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一颗罪恶的子弹夺去他仅仅27岁的生命。在死亡面前,他挺着高贵的头颅,大声说:“历史是会估价我的功过的。”然而用不着历史,刚刚9年之后,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就为他平反,宣告“遇罗克无罪”。他的名字,成为十年浩劫漫漫长夜中一颗永恒的亮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