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夺爱:妖姬乱天下:三宝太监西洋记(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08:43:56

            第十八回  金銮殿大宴百官   三叉河亲排銮驾
    歌曰:
        云英英兮出山阜,倏为白衣忽苍狗。月皎皎兮照清澄,波光乱击惊蛇走。浮云飞尽或无踪,     明月西沉还自有。云来月去本无心,下有真人胡钉纽。不生不灭不人间,且与天地共长久。为     送宝船下西洋,铁锚厂里先下手。
    却说三位总督老爷各归本衙歇息。明日五鼓,万岁爷升殿,文武班齐。
三宝太监出班奏道:“奴婢奉万岁爷的旨意,前往铁锚厂监造铁锚,怎奈所
造之锚异样长大,一时人力难成。昨有山东莱州府蓬莱县人氏姓胡名钉角,
自称造锚有法,指日可成。奴婢未敢擅便,奏过万岁爷,乞赐他钦敕一道,
宝剑一口,令其便宜从事,俟功成之后,另行请旨定夺。”奉圣旨是写敕与
他,着剑与他。三宝老爷得了圣旨,领了敕、剑,即时搭轿,径往铁锚厂来。
    原来两个尚书已自先到了厂里,三位老爷彼此相见,叙序坐下,即时吩
咐左右的筑起台来。台成,吩咐备办金花一对,彩缎四端,浑猪二口,鲜羊
二只,馒首二百,美酒二坛,即时请出胡钉角来,请他登台。三位老爷拜他
为师,送上钦敕一道,宝剑一口,各色礼物。胡钉角受下敕、剑,把个花红
礼物尽行散与众匠人。众匠人说道:“钉碗的也行这一步时。”
    却说三位老爷进城去了,吩咐委官仔细答应。吩咐已周,胡钉角捧了敕,
提了剑,坐在台上,叫声:“众匠人过来。”众匠人看见他有了敕、剑,不
敢不来。胡钉角说道:“众匠人跪着。”众匠人不敢不跪,只得跪下。胡钉
角说道:“兵随印转,将逐符行。今日三位总督老爷筑了这个台,拜了我一
拜;朝廷赐我一道敕,一口剑,我今日忝有一日之长了,你们众人俱要听吾
调遣。”众匠人道:“惟命。”胡钉角说道:“我也不是甚么难事调遣,但
只是我叫行,你众人就要行;我叫止,你众人就要止,我叫往东,你众人就
要往东;我叫往西,你众人就要往西;我叫往南,你众人就要往南;我叫往
北,你众人就要往北。如违,军法从事,此剑为证。”众人见没有甚么疑难
处,齐齐答应一声:“是!”好声“是,”奉承得胡钉角满心欢喜,走下台
来,竟往厂门外跑,把个四围的山,把个四围的水,把个四围的地场,细细
的看了一遍,转来要酒吃,要肉吃,要馒首吃。委官一一的答应他。歇息了
一夜,明日早上起来,也不洗脸,也不梳头,也不要吃,吩咐众匠人要芦席
五百领,对面洲上使用。即时芦席俱到。又步了一个丈尺,吩咐搭起篷来,
四围俱不用门。即时搭起篷来。将完之时,他坐在里面,安了敕,按了剑,
吩咐众匠人在外面封起来,席上又加席,一层又一层。他在里面坐着,百步
之内并不许外人啰唣,又不许外人走动,也不许外人叫他,亦不许外人听他,
如违,军令施行。众匠人因他有敕、有剑,谁敢执拗他,只得一一的依他吩
咐。竟不知他在里面干的甚么勾当。就是三位总督老爷出来看见他的作用,
也自由他。众匠人打的打,铸的铸,工夫各自忙。
    日月如梭,不觉的就是一七;光阴似箭,不觉的又是一七去了。二七之
久,众匠人俱有些疑惑他,也有说道:“他在里面生法的。”也有说道:“他
骗了三位老爷,金蝉脱壳的。”也有说道:“他长睡着在里面的。”只有三
位老爷料他是个有作用的,吩咐众匠人再不许近前惊动他。到了二七,只见
他一拳一脚,把个芦席篷儿掀翻了,叫一声:“众匠人们!”众匠人忙忙的

走近前来,他吩咐:“拆了篷。罢。”众匠人人多手多,即时把个篷拆了。
只是篷中间有一领芦席盖在地上,他指定了说道:“这个中间,是我的敕、
剑,都不许动我的。”众人依他吩咐,不敢动他的。他就把那一领芦席做个
磨盘心,四周围端了七七四十九个圆圈儿,就象个磨盘的模样,吩咐众匠人
一个圈儿上安一座炉。这一座炉却不是小可的,炉周围约有九丈九尺,炉高
约有二丈四尺,每座炉上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方位上留下一
个小小的风门儿,却于兑位上筑起一个小小的台基儿,设了一个公座,择取
次日午时举火起工。即时吩咐各铺行运铁,各匠人运炭,实于各炉之中,以
满为度,也不论他千百担斗。到了次日午时,运铁的工完,运炭的炭毕。胡
钉角请到三位老爷,献了猪羊,奠了茶酒,烧了纸马,举火动工。三位老爷
回马,他便走到台基儿上去坐着,按住个八卦方位,口儿里嗫嗫嚅嚅,手儿
里撮撮弄弄。只见那炉上的小门儿风儿又宣,火儿又紧,火趁着风威,风随
着火力,无分昼夜,都是这等通明。本然只是一个芦洲子,安了这个七七四
十九座无大不大的炉,却就是火焰山也不过如此。
    不觉的过了一七,不觉的又过了一七,到了二七之上,把那一个芦洲子
方圆有三五十里,莫说是草枯石烂,就是土也通红的;莫说走路的下不得脚,
就是鸟雀也是不敢飞的。胡钉角晓得里面的工程完备了,却下了台基儿,来
见三位老爷。三宝老爷连声问道:“锚造得何如了?”胡钉角道:“已经完
了。”老爷道:“完在那里?”胡钉角道:“都在土里。”老爷道:“既在
土里,快遣人去取来看着。”胡钉角道:“正在火性头上,还不好取哩!”
老爷道:“在几时才取得?”胡钉角道:“今夜亥时有雨,明日丑时才晴,
辰时就有锚来复命。”说得个三宝老爷心里就是锚抓,等不得下雨,等不得
天晴;又等不得今日天晚,又等不得来日天明。果真的亥时大雨,丑时放晴。
辰牌时分,胡钉角请到三位老爷看锚,走到洲上,那地土还是烧脚的。胡钉
角走到磨盘心里,掀开那一领芦席来,只见一道敕,一口剑,还是好好的在
那里,吓得三位老爷只是把个头摇。
    却说胡钉角叫声:“人夫们看锹锄来!”一声“锹锄”,只见挖的挖,
畚的畚,撇开土来,里面就是个铁锚的窖。三位老爷见之,一天欢喜。胡钉
角说道:“禀上三位老爷,收回敕、剑去罢!这个铁锚够用了,尽你是多少
号数船,每船上尽你放上几根,放到了,取到了,只是不可算数。”三宝老
爷道:“怎么不可算数?”还不曾问得了,早已不见了胡钉角。
    三位老爷吃了一惊。只见厂里把门报道:“张天师来拜。”三位老爷正
在吃惊之处,听见个张天师来拜,即时转身迎候,依次相见。相见已毕,依
次坐定。天师道:“连日造锚何如?”三宝老爷就开口,把个胡钉角的始末
缘由,细细的说了一遍。天师道:“原来是他!”老爷道:“天师认得这个
人么?”天师道:“他不是个凡人,是上界左金童胡定教真人。”王尚书道:
“怪得他背了葫芦,原来隐了一个‘胡’字。他又说道‘会钳各色杂扇的钉
角儿’,原来藏得是个‘定教’两个字儿。”马尚书道:“他坐在篷里,二
七一十四日,这是甚么勾当?”天师道:“他不是坐在篷里,他是学得穿山
甲,着地里划成锚样儿。”三宝老爷说道:“多承天师指教了。”王尚书道:
“他临行之时说道:“锚够用了,只是不宜算数。’快吩咐取锚的任意取去,
每船上凭他任意要多少只,不许算数,如有违令,先斩后奏。”因是“先斩
后奏”四个字,故此取锚的不曾敢算数,锚却用得有剩。
    却说天师先别了三位,三位老爷进朝奏道:“铁锚已经造完,请旨定夺。”

  奉圣旨叙功,颁赏有差。一面宴赏百官,一面宣请国师下河看锚。碧峰长老
  晓得是胡定教真人造完铁锚,奉了圣旨,径往宝船上来看锚。只见他头角峥
  嵘,爪牙张大,真好锚也。有一阕《铁锚歌》为证,歌曰:
            浑沌兮一丸未剖,阴阳老少无何有。鹅毛兮点波红炉,亚父鸿门撞玉斗。缎炼功成九转丹,       炉锤万物为刍狗。开成千丈黄金莲,结就如船白玉藕。更谁兮头角峥嵘,嗟余兮身材窈窕。艨       艟巨舰兮江头,苍隼飞庐兮海口。撼天关兮风浪掀,沉地府兮蛟龙走。岂捕鼠之玳瑁兮,贾余       勇而狮子吼。噫■乎!宝船兮百千万艘,征西兮功成唾手。三宝兮卮酒为寿,我大明今天地长       久!
      却说金碧峰长老看了铁锚,回到朝堂里面,奏知万岁爷。铁锚工程浩大,
  赏赐不可轻微。奉圣旨:“知道了。”万岁爷即时升殿,文武百官班齐。万
  岁爷对着长老道:“宝船、铁锚俱已齐备,不知国师几时下洋?”此时已是
  永乐五年正月十四日。长老道:“明日上元日,就取上元吉兆,烧神福纸马
  开船。”万岁爷得了长老的日期,即时传下一道旨意,着文武百官散班。天
  师归朝天宫,长老归长干寺。
      万岁爷坐在金殿上,即时传下几道旨意,一宣营缮局掌印太监,一宣织
  染局掌印太监,一宣印绶监掌印太监,一宣尚衣监掌印太监,一宣针工局掌
  印太监。即时五个太监一齐叩头,奏道:“奉圣旨宣奴婢们不知有何使用?”
  万岁爷道:“宣进你们不为别事,明日征进西洋,各官俱有各官的行头,各
  官俱有各官的服饰,就是天师有天师的行头,有天师的服饰;只是国师全然
  不曾打叠。我今日要八宝镶成的毗卢帽五一顶,要鱼肚白的直身一件,要鹅黄
  色的偏衫一件,要四围龙锦襕的袈裟一件,要五指阔的玲珑玉带一条,要龙
  凤双环的暑袜一双,要二龙戏珠的僧鞋一双,要四条蛟龙盘旋的金牌一面。”
  又传下几道旨意:着光禄寺备办素斋筵宴,务在洁净,款待国师。另办筵宴,
  大宴征西官将。着尚宝寺备办金银花朵,红绿彩缎,听候征西官将簪花表里。
  传宣已毕,万岁爷不曾进宫,坐以待旦。
      及至金鸡三唱,曙色朦胧,早已坐在殿上。百官进朝,净鞭三下响,文
  武两班齐。万岁爷传下一道旨意,朝天宫宣天师;传下一道旨意,长干寺宣
  国师。天师、国师俱已进朝。万岁爷道:“今日征进西洋,文武百官俱是峨
  大冠,拖长绅,前呼后拥,受朕爵禄,享朕富贵,料想他劳而不怨。只是有
  劳国师远涉,于朕心却是不安,却又无物可表恭敬。”叫声:“内使们何在?”
  只见五监太监们慌忙的走近前来,奏道:“万岁爷有何旨意?”万岁爷道:
  “昨日吩咐的礼物,可曾齐备么?”五监太监道:“已经齐备在这里。”又
  问光禄寺:“筵宴可曾齐备?”光禄寺奏道:“荤素筵宴,俱已齐备。”又
  问尚宝寺:“花红可曾齐备么?”尚宝寺奏道:“花红已经齐备。”即时吩
  咐当直官,就在九间金殿上摆开筵宴。中一席素食筵宴,吃一看十,款待国
  师。左侧一席大荤筵宴,吃一看十,款待天师。右侧西席,俱是吃一看八,
  一席款待征西大元帅郑太监,一席款待征西副元帅王尚书。文华殿大开筵宴,
  款待征西官将;武英殿大开筵宴,款待在朝文武百官。这一日筵宴不是小可
  的,正是:  
五 会——船名。

            韶光开令序,淑气动芳年。驻辇华林侧,高宴柏梁前。紫庭文树满,丹墀衮绂连。九夷簉       ⑥ 瑶席,五服列琼筵。娱宾歌湛露,广乐奏钧天。清尊浮绿醑,雅曲韵朱弦。大明君万国,书文       混八埏⑦。金瓯保巩固,神圣厉求贤。
      却说筵宴已毕,取过八宝装成的毗卢帽,鱼肚白的直身,鹅黄色的偏衫,
  龙锦襕的袈裟,五指阔的玉带,龙凤双环的暑袜,二龙戏珠的僧鞋,用盘龙
  盒儿盛了,钦命阁老皇亲,双手递与长老。又取过四条蛟龙盘的金牌一面,
  万岁爷御笔写着“大明国师金碧峰”七个大字于其上,又用阁老皇亲,双手
  递与长老,三番两次,钦赐钦依,长老只是把个嘴儿一挑,吩咐徒孙云谷收
  下,把个手儿略节的举一举。文武百官站在两傍,都说道:“好大意的和尚,
  全不象个捧钵盂化斋吃的。”万岁爷又取过金花银花各二十对,红绿彩缎各
  二十表里,用皇亲递与大无帅郑太监。又取过金花银花各二十对,红绿彩缎
  各二十表里,用皇亲递与副元帅王尚书。仍各御酒三杯,空头敕三百道,许
  先斩后奏,体朕亲行。大元帅、副元帅叩头谢恩,历阶而下。万岁爷又取过
  金花银花各十五对,红绿彩缎各十五表里,用尚宝寺递与左先锋张计。又取
  过金花银花各十五对,红绿彩缎各十五表里,用尚宝寺递与右先锋刘荫。仍
  各御酒三杯,簪花挂彩。左、右先锋叩头谢恩,历阶而下。万岁爷又取过金
  花银花各十对,红绿彩缎各十表里,用尚宝寺递与五营正总兵官。又取过金
  花银花各十对,红绿彩缎各十表里,用尚宝寺递与四哨副总兵官。仍各御酒
  三杯,簪花挂彩。五营四哨叩头谢恩,历阶而下。万岁爷又传出几道旨意来,
  一应指挥官,各金花银花四对,彩缎四表里;一应千户官,各金花银花二对,
  彩缎二表里;一应百户官,金花银花一对,彩缎各一表里;一应管粮户部官,
  各金花银花二对,彩缎二表里;一应阴阳官、医官、通事、医士,各银花一
  对,彩缎一端。分赏已毕,各官叩头谢恩而下。万岁爷又传出一道旨意,着
  兵部官点齐十万雄兵、每名给赏夏绢四匹,冬布八匹,花银十两;舍人余丁,
  每名给赏夏绢八匹,冬布十二匹,花银十两;宝船水手,每名给赏红绿布十
  匹,花银八两。万岁爷又传出一道旨意,礼部官点齐神乐观道士、乐舞生,
  朝天宫道官道士,每名给赏夏青布四匹,冬青布四匹,花银五两。一切征西
  人役无不 沾恩,一切沾恩人役无不忻喜⑧。欢声动地,四路讴吟。真个是缥
  缈天门,晓日射黄金之殿;霏微春昼,声歌彻赤羽之旗。
      却说九重金殿传出一道旨意,着征西大元帅统领将官,点齐军马,护送
  国师、天师先上宝船,圣驾即时亲送。圣旨已到,谁敢违延。三宝老爷即时
  会同王尚书,关会左右先锋、五营四哨一切将官,前往大教场里点齐军马。
  将台上扯起一面二十丈长的“帅”字旗来。杀猪宰羊,千张甲马,如仪祭赛。
  二位元帅领头,其余将官各挨班次五拜三叩头。礼生开读祭文,文曰:
            维旗风翻鸟隼之文,日薄蛟龙之影。八阵兮婆婆,七星兮炳炳。花明兮越水春,枫落兮吴       江冷。蠢彼西洋,师烦东井,跨龙门兮宁赊,吸鲸波兮誓靖,万国兮朝宗,百蛮兮系颈。凯歌       兮食封,归第兮朝请。  
⑥ 轴轳——长方形的船。 ⑦ 飞云——即安阳江,在浙江。 ⑧ 青翰——船名,传说鄂君子王皙即乘青翰之舟。

       祭毕,三声炮响,万马齐奔,旗列五方,兵分九队,竟上宝船而去。人
  归队,马到营,二位元帅上了帅府宝船,国师上了碧峰禅寺的宝船,天师上
  了天师府的宝船。坐犹未定,蓝旗官报道:“远远望见銮驾来也。”只见:
               王排御驾,帝整銮旌。王排御驾离金阙,帝整銮旌出凤城。逐队的千军万马,排班的三公        九卿。作对成双的金瓜钺斧,行歌互答的玉笛 0152.TXT/PGN>鸾笙。金声错落,玉响琮琤。雪消        千障巧,日出万山明。花径穿双飞之粉蝶,柳堤藏百啭之黄莺。旗闪处山摇地动,刀响处鬼哭        神惊!头搭兮露挹⑨好花潘岳⑩里;眼前兮风搓细柳亚夫营①。
       圣驾已到三叉河,倒竖虎须,圆睁龙眼,只见千百号宝船摆列如星。每
  一号宝船上扯起一杆三丈长的鹅黄旗号,每一杆旗上写着“上国天兵,抚夷
  取宝”八个大字。万岁爷龙眼细观,只见另有四号宝船与众不同。第一号是
  个帅府,扯着一杆十丈长的“帅”字旗,船面前挂了几面粉牌,中间牌上写
  着“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左边牌上写着“回避”,右边牌上写着“肃
  静”。第二号也是个帅府,也扯着一杆十丈长的“帅”字旗,船面前挂了几
  面粉牌,中间牌上写着“大明国统兵招讨副元帅”,左边牌上写着“回避”,
  右边牌上写着“肃静”。第三号是个碧峰禅寺,也扯着十丈长的慧日旗,船
  面前挂了几面粉牌,中间牌上写着“大明国国师行台”,左边牌上写着“南
  无阿弥陀佛”,右边脾上写着“九天应元天尊”。第四号是个天师府,也扯
  着十丈长的七星旗,船面前挂了几面粉牌,中间牌上写着“大明国天师行台”,
  左边牌上写着“天下鬼神免见”,右边牌上写着“四海龙王免朝”。銮驾径
  排上帅府宝船之上,天师、国师出迎,大无帅、副元帅侍立两边,左右先锋、
  五营四哨,还有一切将官,挨班次站着。天师俯伏御前,稽首顿首,奏道:
  “江口开船,须是万岁爷亲自祭江才为稳便。”奉圣旨:“是。”即时摆下
  祭礼,翰林院撰下祭文,就于帅府船上设坛祭赛。万岁爷亲自行礼,文武百
  官依次叩头。礼部官展读祭文,文曰:
               维江之渎,维忠之族。惟忠有君,惟朕为肃。用殄①鲸鲵,誓清海屋。旌旗蔽空,舳舻②        相逐。烁彼忠精,所在我福。
       祭毕,文武百官保驾回朝。
       三宝老爷请过王尚书来,同时坐在帅府厅上,各将官依次参见,听候将
  令。三宝老爷道:“咱们今日扬旌旆于辕门③,捧九重之命令,洗甲兵于海峤,
  张万里之神威。任属巨肩,事非小可。你众将官听咱传示:每战船一只,捕
  盗十名,舵工十名,瞭手二十名,扳招十各,上斗十名,碇①手二十名,甲长
  五十名,每甲长一名,管兵十名。每五船为一哨,每二哨为一营,每四营设
⑨ 鹢(yì
       ,音益)——一种水鸟。 ⑩ 隼(sǔ,音笋)——一种凶猛的鸟。
       n ① 韸韸(péng,音篷)——鼓声。 ① 功懋(mào,音茂)懋赏——对有功的行赏以示勉励。 ② ■(tà,音沓)——大吃。 ③ 陈抟(tuán,音团)——宋人,精研象数。 ① 囫囵(húlún,音胡伦)——完整。

一指挥官,统领指挥以上旧有职掌。座船、马船、粮船,执事照同。每战船
器械,大发贡十门,大佛狼机四十座,碗口铳五十个,喷筒六百个,鸟嘴铳
一百把,烟罐一千个,灰罐一千个,弩箭五千枝,药弩一百张,粗火药四千
斤,鸟铳火药一千斤,弩药十瓶,大小铅弹三千斤,火箭五千枝,火砖五千
块,火炮三百个,钩镰一百把,砍刀一百张,过船钉枪二百根,标枪一千枝,
藤牌二百面,铁箭三千枝,大坐旗一面,号带一条,大桅旗十顶,正五方旗
五十顶,大铜锣四十面,小锣一百面,大更鼓十面,小鼓四十面,灯笼一百
盏,火绳六千根,铁蒺藜五千个。什物器用各船同。每日行船,以四“帅”
字号船为中军帐,以宝船三十二只为中军营,环绕帐外。以坐船三百号分前、
后、左,右四营,环绕中军营外。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前哨,出前营之前。以
马船一百号实其后。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左哨,列于左,人字一撇,撇开去如
鸟舒左翼。以粮船六十号从前哨尾起,斜曳开到左哨头止。又以马船一百二
十号副于中。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右哨,列于右,人字一捺,捺开去如鸟舒右
翼。以粮船六十号从前哨尾起,斜曳开到右哨头止。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实
于中。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后哨留后,分为二队如燕尾形。马船一百号当其前,
以粮船六十号从左哨头起,斜曳收到后哨头止,如人有左肋。又以马船一百
二十号实于中。以粮船六十号从右哨头起,斜曳收到后哨头止,如人有右肋。
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实于中。昼行认旗帜,夜行认灯笼。务在前后相维,左
右相挽,不致疏虞。敢有故纵违误军情,因而偾事者,即时枭首示众。”
    传示已毕,三宝老爷差下马公公,过到国师船上,请问国师那个时辰开
船。国师道:“船已开了。”马公回报道:“船已开了。”老爷即时叫过亲
随的少监来,问道:“宝船还是几时开了?”少监道:“适才老爷吩咐齐帮
的时候,船就开了。”老爷道:“怎么不来禀我?”少监道:“开船之时,
因为吊了一根棕缆,左捞右捞捞不上来,故此忙迫,不曾来禀。”老爷道犹
未了,只见小内监使儿报道:“张天师过船相拜。”老爷迎着就问道:“今
日开船,怎么咱们也不曾知道?”天师道:“老公公休怪,这是贫道撮弄的
小术法儿。”老爷道:“怎么是个撮弄的术法哩?”天师道:“为因贫道船
上有神乐观里的二百五十名道士、乐舞生,有朝天宫里的二百五十名道士、
道童,他都是怕下海的,故此贫道弄了一个手法,把船开了,令开船吊了一
根棕缆,这个主何祸福?”天师道:“这个没有甚么祸福,不过是他有些气
候,日后成精作怪而已。”道犹未了,外面的小内使儿又来报道:“王老爷
过船相拜。”天师看见王尚书过来,即时告辞而去。王尚书和三宝老爷坐了
一会,谈了一会,正在绸缪之处,只听得蓝旗官跪在门外禀道:“江上狂风
骤起,白浪翻天,前船不动,左右两哨不行,宝船后船颠颠倒倒,甚在危急
之处。”把个两位元帅老爷唬得魂不附体,魄已离身。王尚书道:“快去请
教国师,看是甚么缘故。”老爷道:“且先去问声天师来。”王尚书道:“学
生去问罢。”老爷道:“老先儿请回船,待咱们亲自过去。”
    老爷径过天师宝船之上。天师正在玉皇阁上书写飞符,只见乐舞生报道:
“元帅老爷过船相拜。”天师闻之,即时迎到玉皇阁上,分宾主坐下。天师
道:“大元帅不在中军驱兵调将,下顾贫道,有何见教?”老爷道:“无事
不敢擅造,只因这如今风狂浪大,宝船不行,故此特来相拜。”天师道:“江
上风波,此乃常事。”老爷道:“宝船不行,怎么说得个常事?”天师道:
“贫道有处。”即时取了一条儿纸,写了两个字,叫声乐舞生来,吩咐他拿
这个“免朝”二字,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东舞生拿着“免朝”二字,

丢下水。只见水里走出一个老者来,有头没耳,有眼没鼻,有口没须,一尺
长的手,二寸长的指头儿,接着个“免朝”二字,轻轻的扯破了,乐舞生问
他姓甚么,他说是姓江,问他的名字,不答而去。乐舞生回复道:“丢得‘免
朝’二字下水去,只见一个姓江的老者接着,就扯破了。”天师道:“我还
有个处。”即时取了一叶儿纸,又写了两个字,叫声乐舞生来,吩咐他拿这
个“天将”二字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乐舞生拿着“天将”二字,丢下
水。只见水里又走出一个老者来,头上不见肉,眼睛不见皮,须长三五尺,
背在弹弓。西,接着“天将”二字,也轻轻■碎了。乐舞生问他姓甚么,他
说是姓夏,问他是甚么名字,不答而去。乐舞生回复道:“丢将‘天将’二
字下水,只见一个姓夏的老者接着,又■碎了。”天师道:“我还有个处。”
又取了一叶儿纸,写了两个字,另叫一个乐舞生来,吩咐他拿这个“天兵”
二字,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乐舞生拿着“天兵”二字,丢下水。水里
又走出一伙娃子来,背儿乌,肚儿白,眼儿光,嘴儿窄,手儿过于膝,屁眼
上一把剪刀淬淬黑,他接着“天兵”二字,也轻轻的撚做个纸条儿。乐舞生
问他姓甚么,他说是都姓鄢,问他甚么名字,不答而去。乐舞生回复道:“丢
将‘天兵’二字下水,只见一伙姓鄢的娃娃接着,撚做纸条儿。”天师道:
“是个甚么波神水怪,敢这等无礼?”叫声:“徒弟皎修,拿过符章、宝剑
来。”
    却不知张天师取了符,取了剑,怎么样的设施,又不知那些精怪见了符,
见了剑,怎么样的藏躲,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白鳝精闹红江口   白龙精吵白龙江
      诗曰:
            北风卷尘沙,左右不相识。飒飒吹万里,昏昏同一色。船烦不敢进,人急未遑食①。草木       春更悲,天景昼相匿。兵气腾北荒,军声振西极。坐觉威灵远,行看祲 2 氛炽。赖有天师张,
      符水申道力。
      却说天师拿了符章、宝剑,即时写了一道飞符,就叫徒弟皎修拿了这道
  飞符,丢在船头之下,看他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飞符丢下水去,只见水里走
  出一个老者,身子矮松松,背上背斗篷,一张大阔口,江上呷②西风。他接了
  这道飞符,一口就吃了。问他姓甚么,他说是姓沙,问他叫甚么名字,也不
  答而去。徒弟回复道:“丢将下去,只见姓沙的老者一手接着,一口呷了。”
  天师道:“再写一道符去。”即时写了,又叫过徒弟来,吩咐他拿了这道灵
  官符,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灵官符,丢了下水,只见水
  里走出一个白面书生,两眼铜铃,光头秃脑,嘴是天庭。他接着这道灵官符,
  轻轻的袖到袖儿里去了,问他是姓甚他说道姓白,问他甚么名字,他不答而
  去。徒弟回复道:“丢将灵官符下水,只见一个白面书生袖将去了。”天师
  道:“连灵官符也不灵了。”又写一道符,又叫几个徒弟过来,吩咐他拿了
  这道黑煞符,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黑煞符,去了下水。
  只见水里走出一个花子,摇头摆尾,一张寡嘴,近处打一瞧,原来是个大头
  鬼。他接了这道黑煞符,轻轻的抿了嘴。问他姓甚么,他说是姓口天吴,问
  他甚么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复道:“丢将黑煞符下水,只见一个姓口天
  吴的花子拿着抿了嘴。”三宝老爷见之,又恼了好笑,说道:“张老先儿,
  你的符只好吓杀人罢,原来鬼也吓不杀哩!”天师道:“不是那个吓杀。”
  老爷道:“取笑而已。”天师道:“笑便笑,这些妖精尽有老大的气候,待
  我再写一道符来。”即时又写了一道符,叫过徒弟来,吩咐他拿了这道雷公
  符,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雷公符,丢了下水。只见水里
  走出一个老妈妈儿来,毛头毛脑,七撞作倒,腰儿长夭夭,脚儿矮熇熇。他
  接了这道雷公符,吹上一口气,把个符飞在半天之中去了。问他姓甚么,他
  说是姓朱,向他甚么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复道:“丢将雷公符下水,只
  见一个姓朱的老妈妈儿接了符,吹上一口气,吹在半天之中去了。”天师道:
  “三番四覆,有这许多的精怪,连雷公也没奈何哩!”叫过外面听差的圆牌
  校尉来,他又写了一道急脚符,叫他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那校尉拿了
  这道急脚符,丢了下水,也只见水里走出两个老者来,一个有须,一个有角,
  一个身上花韸韸,一个项下鳞索索。须臾之间,又走出一个长子来,一光光
  似油,一白白如玉,窈窕竹竿身,七弯又八曲。三个老者共接着一道急脚符,
  叫做是我急他未急,只当个不知。问他姓甚么,也当不知,问他叫做甚么名
  字,只见长子说道:“水消你左符右符,酒儿要儿壶;左问右问,猪头羊肉
  要几顿。”那校尉回来,把这些事故说了一遍。天师道:“似此要求酒食,
  却怎么处置他。”三宝老爷道:“他都是些甚么精怪哩?”天师道:“因为
① 毗卢帽——一种僧帽。 ② 八埏(shā,音山)——八方的边际。
          n

不晓得他是些甚么精怪,故此不好处得。”老爷道:“去请国师来治化他罢!”
天师道:“这就倒了我的架子,我还有个调遣。”
    好个天师,即时披发仗剑,蹑罡步斗,捻诀念咒。一会儿烧了符,取出
令牌来,敲了三响,喝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天神赴坛!”
只见令牌响处,吊将一位天神下来。这一位天神也不是小可的,只见他:
        天戴银盔金抹额,脸似张飞一样黑。浑身披挂紫霞笼,脚踏风车云外客。
    天师问道:“来者何神?”其神道:“小神是敕封正一威灵显化镇守红
江口黑风大王。”天师道:“你这里是甚么地方?”大王道:“此处正是红
江口。”天师道:“我奉大明国朱皇帝钦差抚夷取宝,宝船行至此间,风浪
大作,舟不能行,特请大王赴坛。请问红江口作风浪的,是些甚么妖精?”
大王道:“也不是一个哩!”天师道:“一总有多少?”大王道:“一总有
十个。”天师道:“是那十个?”大王道:
    “兵过红江口,铁船也难走。江猪吹白浪,海燕拂云鸟。虾精张大爪,
鲨鱼量人斗。白鳍趁波涛,吞舟鱼展首。日里赤蛟争,夜有苍龙吼,苍龙吼,
还有个猪婆龙在江边守;江边守,还有个白鳝成精天下少。”
    原来姓江的是个江猪。姓鄢的是个海燕,姓夏的是个虾精,姓沙的是个
鲨鱼,姓白的是个白鳝,姓口天的是个吞舟鱼,姓朱的是个猪婆龙,身上花
的是条赤蛟,项下有鳞的是条苍龙,长子是条白鳝。天师谢了天神,骂道:
“孽畜敢无礼!”即时亲自步出船头,披了发,仗了剑,问道:“水族之中
何人作吵?”只见江水里面,大精小怪,成群结党,浮的浮,沉的沉,游的
游,浪的浪,听见天师问他,他说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你的宝船在
此经过,岂可只是脱个白罢?”天师道:“不消多话了,我这里祭赛你一坛
就是了。”众水怪道:“你既是祭赛,万事皆休。”天师回转玉皇阁,对着
三宝老爷说了。老爷转过帅府宝船,分付杀猪杀羊,备办香烛纸马,祭物齐
备了,方才请到天师。天师带了徒弟,领了小道士,念的念,宣的宣,吹的
吹,打的打,设醮一坛。祭祀已毕,那些水神方才欢喜而去。只是一个白鳝
神威风凛凛,怪气腾腾,昂然在于宝船头下,不肯退去。天师道:“你另要
一坛祭么?”只见他把个头儿摇两摇。天师道:“你要随着我们宝船去么?”
只见他又把个头儿摇两摇。天师道:“左不是,右不是,还是些甚么意思?”
猛然间计上心来,问他道:“你敢是要我们封赠你么?”只见他把个头儿点
了两点。天师道:“我这里先与你一道敕,权封你为红江口白鳝大王,待等
我们取宝回来,奏过当今圣上,立个庙宇,置个祠堂,叫你永受万年之香火。”
只见白鳝精摇头摆尾而去了。这些水怪风憩浪静,宝船自由自在,洋洋而行。
    正行得有些意思,三宝老爷叫了一个小内使,过到天师玉皇阁问道:“这
如今船进了海也不曾?”天师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龙江。”小内使回复老
爷说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龙江。”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江上狂风
大作,白浪掀天,大小宝船尽皆颠危之甚,莫说是行,就是站也站不住哩!”
三宝老爷心里想道:“这分明是我的不是,叫起妖精作祸殃。”好个老爷,
即时请出王尚书来,同去玉皇阁上拜见天师。行到天师船上,只见:
        万里茫然烟水劳,狂风偏自撼征艘。愁添舟楫颠危甚,怕看鱼龙出没高。树叶飘飘归朔塞,     家山渺渺极波涛。多君宋玉悲秋泪,雁下芦花猿正号。

       却说三宝老爷同了王尚书来见天师,天师正在玉皇阁上说:“这个风浪
  不妥。”只见乐舞生报道:“二位元帅老爷来拜。”天师倒身相迎,迎到玉
  皇阁上坐下。天师道:“有劳二位元帅龙步。”三宝老爷道:“特来相候。
  请问这个白龙江是甚么处所?这等的风狂浪大,宝船不得前行,好忧闷人
  也。”王尚书道:“这风浪又是个甚么妖精作吵么?”天师道:“贫道适来
  看见这个风浪,不知其由。是贫道袖占一课,课上带头、带角、带须、带鳞。
  依贫道愚见,多敢是个惫懒的蛟龙。”王尚书道:“事在危急,既是不知他
  的端的,怎么好处置他?不免再去请问国师来。”天师道:“言之有理。”
       王尚书辞了天师,邀了三宝老爷,同到国师船上。国师已在千叶莲台上
  打坐。只见徒孙云谷报道:“二位元帅老爷相拜。”国师道:“为着风浪而
  来。快请他进来。”云谷忙步的出来,请着二位老爷进去。二位元帅竟到千
  叶莲台之上,长老相见。相见已毕,分宾主坐定。长老道:“有劳二位仙车,
  未及迎候。”老爷道:“轻造了。”王尚书道:“无事不敢轻造,只因这个
  风狂浪大,宝船不行,特来请教。”长老道:“这是个白龙江有名的神道。”
  尚书道:“是个甚么有名的神道?”长老道:“倒也不曾详考他,不知天师
  晓得么?”尚书道:“适来天师袖占一课,课中带头、带角、带须、带鳞。”
  长老道:“似此课上就是龙哩!”尚书道:“因是不知他个端的,不好处置
  他,故此特来请教。”长老道:“此事有何难处!贫僧和二位同到悬镜台,
  挂起照妖镜来,就见明白。”果真是三位老爷同到悬镜台上。长老吩咐放下
  镜来,早有个徒弟非幻、徒孙云谷两个人解开了索,放下那个宝镜来。那个
  宝镜也不是小可的,那个镜台有三丈多高,这个宝镜方圆就有三丈多大。正
  是:
             月样团圆水样清,不因红粉爱多情。从知物色了无隐,须得人心如此明。试面缁尘①私已        克,摇光银烛旭初晴。今朝妖怪难逃鉴,风浪何愁不太平。
       却说悬镜台上挂起了照妖的宝镜,长老道:“请二位元帅亲自看来。”
  二位元帅看来,只见是一个老白龙,口里不住的在吃人哩!二位元帅道:“原
  来真是一个白龙。只是口里要吃人,有些不好处他。”长老道:“此事只凭
  天师裁处罢。”
       二位元帅好费心,也辞了长老,又到玉皇阁来。天师接着,说道:“国
  师怎么说来?”三宝老爷道:“国师也没有甚么话说,他只是悬镜台上挂起
  个照妖宝镜来,照得这个孽畜是一条白龙,口里不离的吃人哩,故此相浼①
  天师做个处置。”天师道:“有些不好处置。”尚书道;“怎么不好处置?”
  天师道:“贫道只说是老龙已去,又是甚么新到的妖魔。若是那个老龙,他
  原是黄帝荆山铸鼎之时,骑他上天,他在天上贪毒,九天玄女拿着他,送与
  罗堕阇尊者。尊者养他在钵盂里,养了千百年,他贪毒的性子不灭,走下世
  来,就吃了张果老的驴,伤了周穆王的八骏。朱泙漫心怀不忿,学就个屠龙
  法,要下手他。他藏到巴蜀中橘儿里面。那两个着棋的想他做龙 ,他又走
  到葛陂中来,撞着费长房,打了一棒,忍着疼,奔到华阳洞。那晓得吴绰的
① 忻(xī,音欣)喜——同欣喜。
       n ① 挹(yì
       ,音义)——舀,这里作滴讲。

  斧子又利害些,受了老大的亏苦,头脑子虽不曾破,却失了项下这颗珠,再
  也上天不得。恨起来,在这个白龙江大肆贪毒。喉咙又深,食肠又大。”尚
  书道:“怎么叫做喉咙深,食肠大?”天师道:“他只是要人吃,一吃就要
  吃五百个,少一个也不算饱,也不心甘。”尚书道:“这等说起来,就是个
  难剃头的。”三宝老爷道:“天下事有经有权,我和你钦承皇命,征进西洋,
  还要深入虎穴,探得虎子,岂可就在家门前碍口饰羞,逡巡②不进?”天师道:
  “若要风平浪静,宝船安稳,须得五百名生人祭赛了他,他才心满意足,放
  我们经过。”老爷道:“五百名也是难的,依我说,只不离他一个‘五’字,
  就是把五十个生人祭他也罢。”天师道:“这五十名生人从何处得来?”老
  爷道:“我有个处置。”天师道:“是甚么处?”老爷道:“这两日有许多
  的军士递病状到我处来,我把这个递病状的叫来,当面审一审,看得他果是
  病势危急,不可复生,选出五十名来,把他祭了江也罢。”
      天师和三宝老爷说了这一席话,王尚书只是一个低头不语。正是:眉头
  捺上双簧锁,心内平填万斛愁。天师道:“司马大人为何不悦?”尚书道:
  “我思想起来,人命关天,事非小可,我们虽是职掌兵权,生杀所系,却是
  有罪者杀,无罪者生。这五十名军士跟随我们来下西洋,背井离乡,抛父母、
  弃妻子,也只指望功成之日,归来受赏,父母妻子还有个团圆之时。岂可今
  日方才出得门来,就将些无辜的人役祭江,于心何忍!”这王尚书说的话,
  都是个正正大大的道理。谁无个恻隐之心,把个三宝老爷撑了个嘴,把个天
  师张真人扫了一树桃。只是老爷门下有个马太监,倒也是个饥餐上将头,渴
  饮仇人血的。他说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费,小不忍则乱大谋。掌三军、封
  万户,岂可这等样儿的匹夫之勇,妇人之仁?咱爷的雄兵几十万,那里少了
  这五十名害病的囚军。只请他下水便罢!”马太监这一席的话,老爷和天师
  闻之,心上有些宽快。王尚书闻之,越加愁闷。天师道:“司马大人意下何
  如!”尚书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况兼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天下
  不为也。五十个人的性命,平白地致他于死,天理人心何安!”天师又听了
  王尚书一番这等的慈悲说话,他只是一个不开口。三宝老爷说道:“作舍道
  傍,三年不成。这如今事在呼吸存亡之顷,那顾得这些。叫声小内使过来,
  吩咐他传令各营,凡有害病的军人,许同伍合队者抬来相验。”小内使跑将
  出去,传了号令,说道:“各营中凡在害病军人,许同伍合队者抬来相验,
  果是病重将来祭江。”可怜这一行害病的军人,听说道病军祭江,那一个不
  挨挨拶拶爬将起来。张也说道,张的病好了;李也说道,李的病好了。这都
  是个真害病的。还有一等老奸巨滑推假病的,猛然间听知道病军祭江,你看
  他一个一毂碌掀将起来。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饭的,都爬起来三五碗的饭吃;
  也有七八可不曾梳洗的,都爬起来梳了头,洗了脸,裹了网巾儿,带了“勇”
  字大帽。这些军士为着那一件来?岂不闻蝼蚁尚且贪生?岂可一个活活的汉
  子,就肯无辜一命丧长江?
      却说三宝老爷坐在帅府之上,立等着这些病军相验,只见队长、伍长领
  着一干的军人,跪在老爷跟前,齐来回话。老爷见了这些没病的军人,即时
  大怒,骂说道:“你这些狗娘养的,没有耳朵听着,也有鼻子闻着。咱这里
  要害病的军人相验,你怎么领着一干没病的军人到这里来搪抵咱们?”那些
  队长、伍长吓得个屁股震葫芦,都说道:“这一干军人,就是前日害病的。”
② 潘岳——晋人,任河阳令时,在县中满种桃李。

老爷道:“害病的军人,岂可是这等的精壮?”众军人说道:“小的们前日
害病,这两日都好了。”老爷道:“你这些狗娘养的,都到咱们这里胡塞赖,
咱们有个话儿对你讲,叫过管册籍的都公来。”只见管册籍的都公连忙的跑
将来,跪着说道:“元帅老爷有何事呼唤?”老爷道:“你把前日各营里递
来的病状,都拿来咱们看着。”都公道:“病状都在这里。”即时把个病状
都抱在老爷公案之上。老爷自家逐一的指名叫过,逐一的有人答应。答应的
都是些精壮汉子,并没有个害病的军人。老爷道:“你们既不害病,怎么到
咱们这里乱递病状?”众军人道:“自古说得好,昨日病,今日愈。小的们
一则是托赖朝廷的洪福齐天,二则是生受老爷们恩深似海,故此旧病全安,
苟延残喘。这都是实情,怎么敢有虚话?”原来人情却是好奉承的,三宝老
爷看见这些军士奉承他两句,把个心肠就软了。王尚书看见三宝老爷心上有
些不忍处,他就开口道:“有病的军人且犹不可,况兼这如今都是些没病的
军人,岂可活活的推他下水。”老爷道:“事在两难,凭老先儿主裁罢。”
王尚书道:“也难凭我学生一人之愚见,莫若去请教国师一番来,看他是个
怎么处法。”
    天师不行,只是两个元帅竟过碧峰宝船上去,直上千叶莲台之上。长老
见了两个元帅过来,已知其意,笑一笑道:“阿弥陀佛!做元帅的都会活埋
人也。”老爷道:“怎么说个活埋人?只是孽畜使风作浪,没奈何处。”长
老道:“二位元帅可曾看过《三国志》么?”二位元帅道:“也曾略节看过
来。”长老道:“既是看过《三国志》来,岂不闻诸葛亮祭泸水之事乎?”
长老只是这一句话儿不至紧,正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莫说是
救了五十个军人的性命,这都是佛爷爷运用之妙,把个二位元帅说得满天欢
喜,计上心来,抚拿大笑。三宝老爷又有些痨气,说道:“只怕算不的哩!”
尚书道:“岂不闻梁武帝宗庙以面为牺牲,享帝享亲且可,何况一妖精乎?”
老爷说道:“是,是,是!”
    二位即时辞了长老,归来本船,叫过得力的圆牌校尉来,附耳低言,教
他如此如此。那校尉依计而行。直至黄昏,左侧立了供案,献了生人。天师
带了道士、道童,念经拜忏。二位元帅亲自行香。礼数已毕,把个供案生人
一齐推将下水。方才下水,飓地里上一阵响风,刮得个风篷乱转,把捉不来。
恰好的船艄上篷脚索打一拽,拽将两个军人下水去了。后面马船上流星的搭
救,救了一个上来,还有一个不曾救得。蓝旗官报与老爷知道。老爷道:“五
十个也要舍得,这一个军人好打紧哩!”原来那长老的计策高强,二位元帅
的设施巧妙,圆牌校尉的手段伶俐。怎见得伶俐?那校尉领了二位元帅军令,
即时选上些妙手,把个纸来糊在蔑圈儿上,妆做一个军人,却又裹的病军的
网巾儿,戴的是病军的帽儿,里面穿得是病军的小衣服,外面穿得是病军的
海青,脚下穿得是病军的鞋袜。且又一个人肚里安上些猪羊鹅鸭肠肚血脏。
祭赛已毕,掀将下去。那白龙精看见是个人,吃的又是血,即时俯首而去,
浪静波恬,宝船照直而走。
    只是可怜那个军人吊在水里,不曾顾得起来。那个吊在水里的,把册籍
来查一查,原来是南京水军右卫一个军士,姓李名海,吊在水里,一连沉了
几个没头,吃了好几口水,随波逐浪,淌了有二三百里之遥。天色将晚,忽
然一阵潮来,推到一个山脚下。那海口的山都是石头的,年深日久,浪洗沙
淘,石头却都是空的。李海推到山脚下石岩之中,权且歇息一会,才醒转来。
只见衣服又湿,天色又昏,只是喜得石头岩里暖煨煨的,倒不冷。把些湿衣

服脱下来,拧干了水。及至明日早晨,衣服干了,仍旧穿起来。只是孤身独
自,不知道那是东西,那是南北,这里还是那个去处。又没有个舟船往来,
又没有个人来搭救。起头一望,只见天连水,水连天,正是仰面叫天天不应,
翻身入地地无门。昨日下午推到这里,今日又是日西,肚子里虽是水灌的饱,
心里其实是凄惶。一会儿想起宝船来:“此时风平浪静,稳载面行,不知走
到那里了。我如今怎么再得到他的船上?”一会儿想起南京来:“京城地面
花花世界,雨花台踏青儿,文定桥游船儿,我如今怎么得去踏个青、游个船?”
一会儿想起家里来:“父母在堂,妻儿老小在房,我如今怎么得见我父母的
面?怎么得见我妻子的面?”转思转想,越悲越伤。初然间还哝哝唧唧哭了
两声,到其后不觉的放声大哭。放声大哭不至紧,早已惊动了山崖上一位老
妈妈。这一位妈妈原是弥罗国王之女,两个哥,一个为王,一个封公。三个
弟,一个封伯,一个封子,一个封男。平生好养的是个麻鹊儿。养一个麻鹊
儿,过了五百年,能言能语,自去自来。忽一日飞到终南山上要耍子,撞着
后羿,一箭射死了他的。他就吃了一恼,竟过中国来告诉周天子。周天子下
堂,替他唱个喏。后来秦始皇要谋他做正宫皇后,他又不肯从,走遍天下,
只见淮上漂母留他吃饭,冤家便多。韩信又来调戏他,是他狠着,掂一巴掌,
把个韩信打疯了。从高祖提着他监禁了,直至三后七贵人来才得脱。他说道:
“南膳部洲难过日子,走到东胜神洲花果山上去住。”又着孙行者吵得慌,
却才飞进海口,占了这个山头。这个山叫做个封姨山,他在这里住了,倒也
有好多年,东钩西扯,养下了有四个孩儿。原来是一只老母猴。生下的四个
小孩子,就是四个小猴儿。这一日老猴正在洞中打坐,只听得山岩之下有人
啼泣,打动了他的慈悲念头,即时叫声:“小的个都在那里?”只见那四个
小猴儿听见老母猴听唤他,一拥而至。问说道:“母亲呼唤孩儿有何吩咐?”
老猴道:“山岩下有人啼哭,莫非是个过洋的客人遭了风浪,打破了船只?
你与我去看一看来。”那些小猴儿不敢违命,一竟跑到倒挂岩上,跨着一块
石蹬,扯着一条葛藤,低着头,撑着眼,望着山岩之下打一瞧来。只听得人
便是有个啼哭,不曾看见那个人躲在那厢儿。
    却不知是个甚么人在此山岩之下啼啼哭哭,却不知那些小猴儿寻着那个
啼啼哭哭的怎么样儿搭救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李海遭风遇猴精   三宝设坛祭海渎
        诗曰:
            遭风谁道不心酸,岩洞之中斗样宽。曲颈坐时如鸟宿,屈腰睡处似鳅蟠。拍天浪沸浑身湿,         刮地风生彻骨寒。喜有白猿修行满,平施恻隐度云端。
        却说四个小猴承了母命,竟望山岩之下打一瞧,只听得有个哭泣之声,
  却不曾看见是个甚么样儿的客子。是这些小猴儿着实吆喝一声,说道:“甚
  么人啼哭哩?”却说李海在个山岩之下啼哭,猛听得有人问他,他心里想道:
  “这等大海之滨,终不然有个‘茅屋鸡鸣隈海曲’,终不然有个‘渔翁夜傍
  江干宿’,怎么岩上有个人声?”心里一则犯疑,二则巴不得有个人来才有
  个解手,故此收拾了眼泪,闪到洞门外面,抬起头来望上瞧着。那些猴儿看
  见岩下委果是个生人,连忙的又问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为那一件事故撇在这个岩侗之中?你若是告诉的明白,我这里救你的性命。”
  李海抬头一看,只见是一班小猴儿,叹上一声气,说道:“运去奴欺主,时
  乖鬼弄人。我今日遭此大难,谁想一伙猴子也来戏弄我哩!”那山上的猴子
  听见他叹气,高声大叫:“汉子,你不消叹气哩!你但从实的说个来踪去迹,
  我这里搭救你上山来。”李海心里想道:“这些猴儿话语儿轻,喉咙儿清,
  想必也是有些气候的。我欲待不告诉他来,我也到底是个死的;倒不如告诉
  他这一段苦情,或者又有个生活处,未可知也。”这叫做是个“情知不是伴,
  事急且相随”,到如今碍口饰羞的事做不得了。没奈何,高声答应道:“我
  乃是南朝朱皇帝驾下钦差下海取宝的军士,本贯水军右卫先锋,姓李名海的
  便是。为因宝船行至白龙江下,风浪大作,宝船有颠覆之危。当有我朝国师
  高登悬镜台,挂起照妖镜,看见江水里面是一条白龙精,困厄一千余载,专
  一在此颠风作浪,破坏往来舟船,除是生人祭赛,才得平安。众官商议,不
  忍杀生害命。又是国师远效梁武帝宗庙牺牲,近仿诸葛亮泸水祭品。彼时陈
  设祝赞,是小人站在宝船艄上,却不知是个祭物不周,又不知是个孽龙贪毒,
  陡然间一口怪风吹转篷脚,推得小的下水,救援不便,以致飘流此间。你们
  若是救得我的残生,恩当重报!”那些小猴儿听知他这一席的话,说得好不
  苦楚哩!即时转身报与母猴知道,把李海的话儿细说了一遍。
        老猴听知,掐个爪儿算了一算,早知其事,满心欢喜,不觉的一个嘎嘎。
  小猴说道:“母亲为何如此大笑?敢又是个好馒头馅儿来也!”老猴道:“你
  还想着要吃人哩!你就不记得■■③头谺④了你嗓子的时候。”小猴道:“终
  不然因噎废食罢?”老猴道:“只你们有这些气淘哩!”小猴道:“不是淘
  气,只因母亲笑的不是。”老猴道:“我笑,不是要吃人。”小猴道:“既
  不吃人,笑些甚么?”老猴道:“我适来把个前定数算了一算,却算得此人
  有一条金带之分,且我与他有一十八年前世的宿缘,故此发了一笑。”小猴
  道:“却怎么得他上来?”老猴道:“你到洞里取出那些葛藤来,拣选几根
  长大的,又要坚勚的,接续了放将下去,救他上山来,我自有个道理。常言
  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与我快去快来。”
③ 细柳亚夫营——汉将军周亚夫屯兵细柳,军令严整。 ④ 殄(tiǎ,音腆)——灭绝。
        n

      那些小猴领了母亲尊命,不敢有违,随即取了藤,接了索,放下山来,
  高声叫道:“汉子,你休要害怕哩!我奉母亲之命,救你上山来。”李海接
  着这一根葛藤在手里,心里想道:”上去也是死,不上去也是死。拚着一个
  死,且上去走一遭来。”硬着个心,拚着个命,把个葛藤拴在腰里,叫声道:
  “你上面拽着哩!”只见山上四个小猴儿拽了半日,拽上山来。李海心里想
  道:“人将礼乐为先,树将花果为园。我今日到此,也不知是凶是吉,且把
  个礼来施他一施。”好个李海,解下了葛藤,抖一抖衣袖,对着四个小猴儿
  一个人唱上一个喏。那四个小猴儿看见他一个人唱上一个喏,好不快活哩!
  即时领他洞里相见老猴。李海跟着他轻移三两步,便是洞门前。李海提着个
  胆子,走进洞中,双膝跪下,把个眼儿悄悄的瞧着他。原来是一个老猴婆,
  金睛凹脸,尖嘴索腮,浑身上一片白毛。那白毛长有五六寸。正是:
            独自深山学六韬⑤,依稀一片白皮毛。枝头喜共猿奴戏,月下宁同狗党嚎。冠沐已经轻楚       客,拜封犹自重齐髦。几回颠倒埋儿戏,为道胡孙醉浊醪⑥。
      李海也是没奈何,双膝脆着,口里说道:“小人是南朝朱皇帝御前先锋,
  姓李名海,下海取宝,不幸遭风被难至此,望乞老爷救命,生死不忘。”那
  老猴走下座来,双手挽着李海,说道:“请起,请起,你原来是南朝一个将
  军。李将军,实不相瞒你说,是我在这里打坐,听知你的啼哭之声,是我算
  你一算,虽然眼下一惊,日后有条金带之福分,且与我有些夙世姻缘,故此
  专命小儿接你上山来。你且权住在此,待等你的宝船取得宝来,必然在此经
  过,我还送你上了宝船,同回京去,岂不是好?”这个老猴话儿虽是说得好,
  其实像貌儿有些跷蹊,李海心上有些害怕。老猴早已知其中情,说道:“李
  将军,你不要怕我。我在此中已经修行了有上千百余年,全是人身。你不信
  我,待我穿起衣服来你看着。”叫声:“小的个,拿衣服来与我穿着。”只
  见四个小猴儿蜂拥而来,拿衫儿的递了衫儿,拿罗裙的递了罗裙,拿鬏髻的
  递了鬏髻,拿钗环的递了钗环,一会儿撮撮弄弄,恰好是一个妇人。正是个:
            翠翘金凤绝尘埃,画就蛾眉对镜台。携手问郎何处好?绛帷深处玉山颓!
      却说老猴变成了一个妇人,又叫声:“小的个,都要穿起衣服来。”只
  见四个小猴儿跑出跑进,指东话西,一会儿就是四个齐整小厮。正是:
            紫衣年少俊儿郎,十指纤纤玉笋长。借问美人何所有?为言赢得内家装。
      老猴是个妇人,小猴又是四个小厮,这会儿李海心事才定。老猴又且殷
  勤,叫声:“小的个,拿仙茶、仙酒、仙桃、仙果之类来,我与李将军压惊。”
  一时酒果俱到,两个对饮对漉,不觉的天色已晚,老猴精就缠住李海,凤枕
  鸾衾,偎红倚翠。正是:
            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个中好趣惟心觉,体态惺松意味长。  ⑤ 舳舻——同轴轳,长方形的船。 ⑥ 辕门——官署的外门。

        鱼水相投意味真,不胶不漆自相亲。一团春色融怀抱,谁解猴精变底人?
    一个李海,一个猴精,日近日亲,情浓意密,问无不言,言无不尽。李
海每日早晨睡在床上,只听得山顶上响声如雷,心上常是疑惑。这一日问着
老猴说道:“你这山上可是有个雷公窖么?”老猴道:“那里雷公有个窖之
理。”李海道:“不是雷公窖,怎的三日两日,这等狠狠的响?”老猴道:
“不是雷响。”李海道:“不是雷响,还是甚么响?”老猴道:“我这山上
有一条千尺大蟒,他时常间下山来戏水。下山之时,鳞甲粗笨,尾巴拗桥,
招动了山上的乱石,故此响声如雷。”李海道:“有这等的异事。”老猴道:
“也不是甚么异事。我在这山上,住了有千几百余年,他在这山上,过了有
千多年,何足为异。”李海道:“他与你无相妨碍么?”老猴道:“公修公
得,婆修婆得,自是不相妨碍。”李海道:“我们要看他看儿,可通得么?”
老猴道:“看也通得,只要闪在洞里面,不可露出身子来。”李海紧记在心。
    过了几日,山上又在雷响,李海谨守老猴的教诲,闪在洞门里偷眼瞧着
他,真个是好一条老蟒哩!身长百丈有余,鳞甲斗般的大,一张丧门血口,
一对灯笼眼睛。李海看罢回来,问着老猴,说道:“怎么大蟒下山,面前又
有一对灯笼照着他来?”老猴道:“不是灯笼,是他两只眼睛。”李海道:
“眼睛怎么这等发亮哩?”老猴道:“他项下有一颗夜明珠,珠光射目,越
添其明,故此就象一对灯笼照着的。”李海心里想道:“夜明珠乃是无价之
宝,若能够取得这颗珠,日后进上朝廷,也强似下西洋走一次。”又问老猴
说道:“大蟒的珠,我要取他的,可通得么?”老猴听知,大笑了一声,说
道:“螳臂当车,万无一济。这条大蟒身材长大,力量过人,假饶你千百个
将军,近他不得;何况独自一人,如何近得他也。”李海口里答应着是,心
里一边就在忖个计策。终是个南朝人物,心巧神聪,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问声道:“这大蟒几日下来戏水一次?”老猴道:“不论阴晴,三日下山一
次。”李海又问道:“大蟒下山,还有几条路径?”老猴道:“他走了一千
年,只是这一条路。”李海讨实他的行藏,心中大喜,每日间自家运用,月
深日久,计策坚勚,瞒着老猴,安排布置。
    安排已定,布置己周,心里想道:“明日大蟒遭我手也。”又对老猴说
道:“我夜来一梦甚凶,心怀疑虑。是我适来起一个数,原来这个凶梦应在
大蟒身上,大蟒数合休囚了。”老猴闻之,吃了一惊,却自家掐着爪儿算他
一算,说道:“咳!真个是大蟒数合尽也。李将军,你也晓得数?你既晓得,
还是个甚么数哩?”李海道:“我是诸葛孔明马前神数。”老猴道:“你可
曾和我起个数哩?”李海道:“也曾起个数来。”老猴道:“数上何如?”
李海道:“你的数上千年不朽,万年不坏,积慈成圣,累妙成空,得了朝元
正果的。”李海这几句话儿,把个老猴奉承得他欢天喜地。老猴又问道:“我
这四个小的,不知他日后何如?”李海道:“我也曾起个数来。”老猴道:
“数上何如?”李海道:“他的数上,比你差不得几厘儿。”老猴道:“怎
么只差几厘儿?”李海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就只好差得几厘儿。”道犹
未了,只听得山上又在响雷。老猴道:“那话儿来了。”李海道:“我和你
去瞧他一瞧来。”老猴道:“不可造次。”李海道:“数尽之物,畏之何为?”
    两个人携手而出。才出得洞门,恰好是那个终生自山而来。头先向下,
不知怎么样儿,项下吃了些亏。终生性子又燥,抬起头来,尽着力气,望山
下只是一溜,快便是去得快,那晓得身子儿已是劈做了两半个。到得水次之

  时,三魂逐水,七魄归天。李海急忙的走近前去,把颗夜明珠即时捞在手里
  了。老猴见之,又惊又爱,心里想道:“南朝人不是好相交的。我这如今事
  到头来不自由,不如做个君子成人之美罢。”猛然间把只手儿望西一指,说
  道:“西边又有一条大蟒来也。”李海听知又有一条大蟒,吓得他心神撩乱,
  抬起头来,望西上去瞧。老猴趁着这个空儿,就把李海的腿肚子一爪,划了
  一条大口子,一手抢过夜明珠来,就填在那个口子里,吐了一口唾沫,捶上
  了一个大拳头。及至李海回头之时,一个夜明珠好好的安在自家腿肚子里了。
  李海道:“这是怎么说来?”老猴道:“夜明珠乃是活的,须得个活血养他。
  你今日安在腿肚子里,一则是养活了他,二则是便于收藏,三则是免得外人
  争夺。”李海道:“明日家去,怎么得他出来?”老猴道:“割开皮肉,取
  他出来,献上明君,岂不享用个高官大爵?”李海闻言,心中大喜,说道:
  “多谢指教了。”
       老猴道:“我且问你来。”李海道:“问我甚么事?”老猴道:“这个
  大蟒虽是合当数尽,怎么样儿身子就劈开了做两半个?”李海不敢瞒他,从
  直告诉他,说道:“是我用了一个小计。”老猴道:“还是个小计,若是大
  计,岂不粉骨碎尸。你且把个小计说来与我听着。”李海道:“一言难尽。
  我和你同去看来就是。”李海携着老猴的手,照原路上打一看,原来路上埋
  的却都是些铁枪儿。老猴道:“你这一付家伙,是那里得来的?”李海从直
  说道:“不是个铁枪,就是你这山上的苦竹,取将来断成数段,一根一根的
  削成签儿,日晒夜露,月深日久,以致如此。”老猴闻之,心里老大的有些
  怕个李海。李海也知其情,每事小心谨慎,毫厘不敢放肆,心里只在等待的
  宝船转来,带他归朝。
       却说宝船自从祭赛之后,风平浪静,照直望前而行。正是船头无浪,舵
  后生风,不觉的离了江,进了海。只见总兵官传出将令,尽将大小宝船,一
  切战船、座船、马船、粮船,俱要下篷落锚,一字儿摆着海口上。三宝老爷
  会了王尚书,会了国师,会了天师,商议已毕,站着船头上一望之时,只见:
              今朝入南海,海阔不可临。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阴。云山相出没,天地互浮沉。万里无         涯际,云何测广深。潮波自盈缩,安得会虚心。
       时备办祭品,陈设已周,两位元帅排班行礼,中军官开读祭文。文曰:
              维我大明,祥开戴玉,拓地轴以登皇;道契寝绳,掩天纮①而践帝。玄云入户,纂灵瑞于         丹陵;绿错升坛,荐祯图于华渚。六合①照临之地,候月归琛;大v 覆载之间,占风纳贡。蠢
                                                                    ②          兹遐荒绝壤,自谓负固凭深。祝禽疏三面之恩,毒虺肆九头之暴。爰命臣等,谬以散材;饬兹         军容,忝专分阃③。鲸舟吞沧溟之浪,鲨囊括鄯善之头。呼吸则海岳翻腾,喑哑则乾坤摇荡。横         剑锋而电转,疑大火之西流;列旗影以云舒,似长虹之东下。俯儋耳而椎髻,誓洞胸而达腹。         开远门揭候,坐收西极之狼封;紫薇殿受俘,重睹昆丘之虎绩。嗟尔海渎,礼典攸崇;赫兮天         兵,用申诰告。  ① 碇——系船的石墩。 ① 未遑食──没有来得及吃饭。 ② 祲(jìn,音尽)——不祥之气。 ③ 呷(xiā,音虾)——喝。

      祭毕,连天三炮响,万马一齐奔。只见舟行无阻,日间看风看云,夜来
  观星观斗。行了几日,中军帐上有几个军士,整日家■■■■①,只是要瞌。
  原来三宝老爷手下的小内使,也是这等■■■■要瞌。王尚书船上伏侍的军
  牌校尉,也是这等■■■■要瞌。传令前哨后哨、左队右队,各色军士人等,
  也都是这等■■■■要瞌。问及天师船上,天师船上那些道官、道童、乐舞
  生,也都是这等■■■■要瞌。问及国师船上,只有国师船上一个个眉舒目
  扬,一个个有精有神。细作的报与三宝老爷。老爷道:“其中必有个缘故。”
  竟往碧峰寺来。
      碧峰长老正在千叶莲台上打坐,只见徒孙云谷说道:“元帅来拜。”国
  师即忙下坐迎接,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长老道:“自祭海之后,连日行
  船何如?”老爷道:“一则朝廷洪福,二则国师法力,颇行得顺遂。只有一
  件来,是个好中不足。”长老道:“怎么叫做个好中不足?”老爷道:“船
  便是行得好,只是各船上的军人都要瞌睡,没精少神,却怎么处?”长老道:
  “这个是一场大利害,事非小可哩!”老爷听知道一场大利害这句话,吓得
  他早有三分不快,说道:“瞌睡怎么叫做个大利害?敢是个睡魔相侵么?咱
  有个祛倦鬼的文,将来咒他一咒何如?”长老道:“只是瞌睡,打甚么紧哩!
  随后还有个大病来。”老爷听知还有个大病来,心下越加慌张了,说道:“怎
  么还有个大病来?”长老道:“这众人是不伏水土,故此先是瞌睡病来;瞌
  睡不已,大病就起。”老爷道:“众人上船已是许多时了,怎么到如今方才
  不伏水土?”长老道:“先前是江里,这如今是海里。自古道:‘海咸河淡’,
  军人吃了这个咸水,故此脏腑不伏,生出病来。”老爷道:“既是不伏水土,
  怎么国师船上的军人就伏水上哩?”长老道:“贫僧取水时,有个道理。”
  老爷道:“求教这个道理何如?”长老道:“贫僧有一挂数珠儿,取水之时,
  用他铺在水上,咸水自开,淡水自见,取来食用,各得其宜。”老爷道:“怎
  么能够普济宝船就好了!”长老道:“这个不难。贫僧这个数珠儿,按周天
  三百六十五度之数。我和你宝船下洋,共有一千五百余号。贫僧把这个数珠
  儿散开来,大约以四只船为率,每四只船共一颗珠儿,各教以取水之法,俟
  回朝之日付还贫僧。”老爷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国师阴功浩大,
  不尽言矣。”长老道:“这是我出家人的本等,况兼又是钦差元帅严命,敢
  不奉承。”两家各自回船。各船军人自从得了长老的数珠儿,取水有法,食
  之有味,精神十倍,光彩异常,船行又顺,那一个不替国师念一声佛,那一
  个不称道国师无量功德。
      却说长老正在莲台之上收神默坐,徒孙云谷报道:“王老爷来拜。”长
  老迎着,就问道:“有甚么事下顾贫僧?”王老爷说道:“连日宝船虽是行
  动,却被这海风颠荡得不稳便,怎么是好?待来请教国师。”长老道:“便
  是连日间飓飙不绝,宝船老大的受他亏苦。但不知三宝老爷意下何如?”王
  尚书道:“他在中军帐上,只是强着要走哩!”长老道:“若不害事,由他
  也罢。”王尚书道:“我学生连牵三、日,亲眼看见日前出船来。只见:
            天伐昏正中,渺渺无何路。极岛游长川,严飙起夕雾。海气蒸戎衣, 金识高戍。卷帘豁  
① 缁尘——黑色灰尘,即风尘。

       双眸,不辨山与树。振衣行已遥,寒涛响孤鹜②。嗟哉炎海中,勒征何以故。
  昨日出船来,只见:
             冥冥不得意,无奈理方艨。涛声裂山石,洪流莫敢东。鱼龙负舟起,冯夷①失故宫。日月        双蔽亏,寒雾飞蒙蒙。谁是凌云客?布帆饱兹风。而我愧大翼,末由乘之从。
  今日出船来,又只见:
             颠风来北方,傍午潮未退。高云敛晴光,况乃日为晦。飞廉歘①纵横,涛翻六鳌背。挂席        奔浪中,辨方竟茫昧。想像问稿师,猥以海怪对。海渎祀典神,胡不恬波待。
  学生连日所见如此,以学生之愚见,还求国师法力,止了这个飓飙,更为稳
  便。”长老道:“既是老总兵吩咐贫僧,贫僧自有个处置。只是相烦老总兵
  出下个将令,叫三百六十行中,选出那一班彩画匠来。”王尚书道:“要他
  何用?”长老道:“自有用他之处。”王尚书相别而去,即时传出将令,发
  下一班彩画匠来。众匠人见了国师,叩了头,禀了话。长老拿出一只憎鞋来,
  叫徒孙悬在宝船头下做个样儿,令画匠就在萍实中间,依样画了一只僧鞋在
  上。画匠看了僧鞋,仔细描画。只见僧鞋之中,还写得有四句诗在里面,画
  匠也不知其由,竟自画了。长老又令众匠人照本船式样,凡是宝船并一切杂
  色船只,俱在船头上画一只僧鞋。一边画鞋,一边风静;一边画鞋,一边浪
  息。众匠人画完了僧鞋,只见天清气朗,宝船序次前行。王尚书把这个话儿
  告诉三宝。三宝老爷道:“有这等通神的手段哩!”叫过匠人来问道:“那
  国师的鞋是甚么样的?”众画匠道:“就是平常的一只僧鞋,只是里面有四
  句诗写着在。”老爷道:“你们可记得么?”众匠人道:“也有记得的。”
  原来众匠人之中,痴呆懵憧的虽多,伶俐聪明的也有。那记得的说道:“诗
  说:‘吾本来兹土,传法觉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三宝问王
  尚书道:“老先儿可解得这诗么?”王尚书道:“学生一时也不解其意,不
  如请天师来。问他怎么说。”即时请得张天师来。把这四句诗问他。天师倒
  也博古,说道:“这是达摩祖师东来的诗。”三宝老爷道:“可是真哩?”
  天师道:“怎么敢欺。”王尚书道:“既是达摩祖师的诗,一定就是达摩祖
  师的鞋了。”天师道:“敢是碧峰长老适才画的么?”王尚书道:“正是。”
  天师道:“这是达摩祖师的禅履,不消疑了。”王尚书道:“怎见得?”天
  师道:“达摩祖师在西天为二十八祖,入东土为初祖。自初祖至弘忍、慧能,
  共为六祖。经上说道:‘初祖一只履,九年冷坐无人识,五叶花开遍地香。
  二祖一只臂,看看三尺雪,令人毛发寒。三祖一罪身,觅之不可得,本自无
  瑕类。四祖一只虎,威雄镇十方,声光动寰字。五祖一株松,不图妆景致,
  也要壮家风。六祖一只碓,踏破关捩子,方知有与无。’以此观之,这僧鞋
  却不是达摩的?”两个元帅说道:“还是天师通今博古。”天师道:“这个
  长老,其实是个有打点的。”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道:“国师将令,着
② 浼(mě,音美)——请托。
        i ① 逡(qū,音囷)巡——有所顾虑而徘徊或不敢前进。
        n ① ■■(kuāngláng,音框郎)。

各船落篷打锚,不许前进。”两个元帅,一个天师,都不解其意。未及开口,
大小宝船,一切诸色船等,俱已落了篷,打了锚,照旧儿摆着。
    却不知碧峰长老不放船行,前面还是甚么地面,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软水洋换将硬水   吸铁岭借下天兵
    诗曰:
        莽莽云空远色愁,呜呜戍角上征楼。吴宫怨思吹双管,楚客悲歌动五侯。万里关河春草暮,     一星烽火海云秋。鸟飞天外斜阳尽,弱水无声噎不流。0171.TXT/PGN>
    却说碧峰长老传令,着前后五营四哨船只,尽行落篷下锚,不许前进。
适逢得无帅、天师正在议论僧鞋之事,猛听得这个消息,两个元帅俱不解其
意。只有天师说道:“这莫非是软水洋来了?”三宝老爷一向耽心的是这个
软水洋,一说起“软水洋”三个字,就吓得他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声说
道:“来到此间,怎么是好?”王尚书道:“全仗天师道力。”天师道:“当
原日碧峰长老见万岁爷,万岁爷问他软水洋的事,他说道:‘也曾自有个过
的。’事至于此,岂可自食其言。”王尚书道:“相烦天师同往莲台之上走
一遭何如?”天师道:“但去不妨。”三位竟往莲台上去。只见云谷报知长
老,长老早知其情,迎着就道:“三公下顾贫僧,莫非软水洋的事么?”三
宝老爷道:“正是。当原日承国师亲许万岁爷,担当渡过此水,今日事在眉
睫,特来相求。”长老道:“不消三位费心,贫僧自有个道理。三位请回本
船,姑待明日便可过去也。”三位只得回船。天师心里道:“好汉便让他做,
且看他做个穿来。”
    却说碧峰长老静坐莲台之上,吩咐徒弟、徒孙各自打坐去讫。待至三更
时分,将色身撇下,金光一耸,离了宝船,竟撞入龙宫海藏,早已惊动了东
海龙王。那个龙王看见了燃灯古佛,忙近前来,绕佛三匝,礼佛八拜,说道:
“不知佛爷前来,不曾远接,接待不周,望乞恕罪。”长老道:“你是何神?”
龙王道:“弟子是东海小龙神敖广。”长老道:“我今领了南朝朱皇帝驾下
宝船一千五百余号、军马二十余万,前往西洋抚夷取宝。今日到了你这个软
水洋,我特来问你,我的宝船怎么过去?”龙王道:“宝船其实的难过哩!”
长老道:“怎的其实难过?”龙王道:“若是佛爷爷,乃是三千古佛的班头,
万代菩萨的领袖,过去何难之有?争奈你宝船上许多军马,都是凡夫,况兼
宝船又甚重大,遇此软水,怎么过得?”长老道:“据你所说,我的宝船就
过去不成了?我这西洋也下不成了?”龙王道:“恰象也有些难处。”长老
道:“我且问你,自盘古到如今,可也曾有人过此水么?”龙王道:“盘古
到今,岂无一个人曾经过得此水的!”长老道:“怎么又过得?”龙王道:
“说起来话又有根。”长老道:“是甚么根?”龙王道:“当原先大唐朝,
有个蜀郡成都人,姓袁,道号天罡先生,上察天文,下通地理,知道过去未
来,晓碍吉凶祸福,每日在十字街头卖卦营生。其日有一个秀才来占课,袁
天罡起下课来,说道:‘占课君子,你不是个凡人。’那秀才道:‘我不是
个凡人,还是甚么?’袁天罡道,‘你是个水府龙神。’其神大惊,说道:
‘先生何以得知在下就是龙神?’袁天罡道:‘不是我夸口说,我这课问无
不知,知无不尽,算得天有几万丈高,算得黄河水有几百丈深。大则泄漏天
机,小则人间祸福,那一件不知道?’其神说道:‘你既是这等神课,你且
算一算天曹该我几时行雨,行雨该有几千万点?你若算得我着,我就说你是
个神仙。’袁天罡道:‘空算也不见得妙,我和你赌了罢!’其神道:‘赌
些甚么?,袁天罡道:‘我若算不着,我便不来卖卦;我若算得着,你便不

要行雨。’其神道:‘差池了一点也不算赢。’袁天罡道:‘便是。’只见
起下课来,袁天罡道:‘该你行雨快了。就在三日后,玉皇有旨,差你午牌
时分起云,未牌时分下雨,雨有四十八万点。’其神道:‘三日后没有敕旨,
才来和你讲话哩!’
    “过了三日,果真是玉皇传出一道旨意,着金河老龙午时起云,未时行
雨,雨有四十八万点。火速毋违。原来这个占课的是金河老龙。金河老龙接
了旨意,心下大惊,说道:‘袁天罡的手段这等神哩!我天曹的事故,都把
他卖出铜钱来。我有个道理,雨便去行,只是少行几点,却便是我赢的。’
只指望少行几点,去赢卖课的先生。那晓得少行几点,违灭了敕旨,玉皇传
令该斩,差唐太宗驾下左丞相魏徵监斩。那时节金河老龙慌了,只得反来拜
求袁天罡先生。天罡道:‘你违了上帝敕旨,我是凡人,怎么见得上帝?怎
么会救得你?’老龙大哭,拜伏地下,只是一个不起来。天罡道:‘你起来
罢,我有一计,可以救得你的性命。’老龙闻之,即时磕了几个头,爬将起
来,拱立而听。天罡道:‘我教你一个斩草寻根的法儿。明日斩你的是魏徵
丞相,丞相是唐太宗爷的亲臣。你今夜三更时分前,到太宗爷寝殿托一个梦,
将此情哀诉与他,烦他转达魏徵,方可救你的性命。’老龙道:‘太宗虽是
天子,终是凡人,怎么止得天曹的事?’袁天罡道:‘太宗是个君,魏徵是
个臣。君令臣共,何敢不听。’老龙唯唯而去。
    “夜至三更,径到寝殿,托梦太宗,哀求他救命,细说苦情一番。又说
是魏徵丞相的事理。原来唐太宗本是个不嗜杀人之君,就是魂梦里也会慈悲,
听知老龙这一段苦情,便就说道:‘我救你一命。’老龙又哭哭啼啼说道:
‘千万不要误了我的事。’太宗爷道:‘若是误了你之时,一命还你一命。’
老龙又哭哭啼啼说道:‘只在明日午时三刻,挨过了这个时辰,小神就得了
性命。’太宗爷道:‘知道了。’老龙拜谢而去。太宗惊醒回来,原来是个
南柯一梦。
    “唐太宗心下吃了一惊,却文想道:‘虽是个梦里,我做天子的无戏言,
只得救他性命。只是还有一件来,若是明白说了此事,又恐怕泄漏天机。’
猛然间心生一计,无任欢喜。早上起来设朝,百官朝罢,圣旨独留丞相魏徵
同到文华殿对弈。唐太宗原是借此羁留丞相。魏徵丞相心里想道:‘今日玉
帝有旨,差我监斩金河老龙;圣上又有旨,着我文华殿对弈、两下里尽有些
妨碍。’一则是不敢泄漏了天机,二则是不敢违灭了当今圣上,终是阳间天
子要紧,只得陪着唐王着棋。魏徵丞相着了一会棋,到了午牌时分,只见情
思昏昏,精神困倦,不觉的伏在桌子上打一瞌睡。唐太宗心里想道:‘正好
不要叫他醒来,捱过了这个午时三刻,龙王之命可救矣!’一会儿丞相醒将
回来,看见个太宗皇帝陪他坐着,就吓得他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忙忙的俯
伏金阶,奏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非臣敢慢君王,故意的瞌睡,只因
玉帝有旨,差臣南天门外监斩金河老龙,复旨才回,伏乞我王赦罪。’说了
一个‘监斩金河老龙’,唐太宗只是口里叫屈。只是口里叫屈,撇了魏徵丞
相,竟转寝宫而来,闷闷的不快活。
    “夜至三更,金河老龙直至宫里,拉住唐太宗,要他填命。唐太宗惊惧,
巴明不明,盼跷不晓。及至天亮,设聚两班文武,商议龙王索命之事。当有
护国公秦叔宝、鄂国公尉迟敬德出班奏道:‘万岁爷但放心,今晚小臣二人
把住宫门,看是甚么龙王敢进?’果真的到了晚上,两个国公把守宫门。龙
王又来时,抬头一看,左边是个天篷星站着,右边是个黑煞星站着,他那里

  敢进。龙王没奈何,竟投阎君告下了一纸阴状。阴司拘到唐王。唐王如梦一
  般,竟赴阴司对理。金河老龙说道:‘你原说过了一命填一命。’唐王没奈
  何,对了阎君,亲自许他削发出家,前往西天雷音宝刹,面佛求取真经,超
  度老龙,托生转世。唐太宗又遍游地府,只见尉迟公鞭扫六十四处烟尘,多
  少士卒一个个困苦阴曹,无钱使用,也都来哀告唐王。唐王无计可施,当得
  判官崔珏②借办了东京城里相老儿寄庄的金银一库,仍许了众鬼魂,超度他一
  坛。唐太宗回转阳间,如梦初醒。次日早朝聚集满朝文武,当朝堂之上把个
  阴司地府的事情细说了一遍。即时传旨东京城里,要个相老儿。寻来寻去,
  止寻得一个贫穷老汉,担水营生,是个相老儿。原来这个相老儿年高八十,
  子息俱无,恐怕身没之事无人烧化钱纸,每日食用之外,剩得几文钱,尽数
  儿买了金银纸马,烧化在井泉傍边。有此一段缘故,钦差校尉拿来进见太宗。
  太宗审实了他的情词,赏他银子,他不要银子;赏他金子,他不要金子;赏
  他大官,他不愿做官。唐太宗传旨,敕建一座相国寺,奉他万年的香火。到
  今相国寺尚存。
       “却说唐王许下了老龙超度,果真的要削发出家,前往西天雷音古刹,
  面佛求经。百官上表奏道:‘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既是前言
  要践,莫若张挂榜文,召集天下僧人,内中拣选个有德行的,代万岁取经,
  庶为两善。’唐太宗准奏,大张皇榜,召集天下僧人。果真的就有一个僧人,
  俗姓陈,金山寺长老抬得的,留养成人,法名光蕊,有德有行,竟往长安揭
  了皇榜,面见太宗。太宗大喜,封为御弟,赐名玄奘,带了三个徒弟:一个
  是齐天大圣,一个是淌来僧,一个是朱八戒。师徒们前往西天取经。当得齐
  天大圣将我海龙王奏过天庭,封奏掌教释伽牟尼佛。故此奉佛牒文,撤去软
  水,借来硬水,才能过去。这今早晚两潮,有些硬水,间或的过得此水。”
  长老道:“我便不用你们撤去软水,你待何如?”龙王道:“既是佛爷爷不
  要我们撤去软水,越加省力,小神敢不奉承。”
       长老别了龙王,金光一耸,早已又在宝船上来了。只见天色将明,外面
  已自是元帅、天师都过莲台之上来了。国师心里想道:“你们只晓得来看,
  那晓得我和龙王磨了这一夜牙来。”心里这等讲,口里一边叫看茶。三宝老
  爷道:“不消吃茶罢,只求速些过去,就吃水也甜。”国师道:“不必催趱
  贫僧,你们只管传下将令,着大小船只尽行起锚,以水响为度。但听得船下
  水响、即忙的扯起篷来,望前径走,再无阻碍。”三位心上也不十分准信。
  只见将令已出,各船起锚。长老慢腾腾的走出船头上来;三位都跟将出来。
  长老慢慢的问声道:“各船上起的锚何如?”当有钦差校尉回报道:“各船
  上起锚已毕。只是船下水还不曾听见他响。”长老道:“你们站开来。”歇
  了一会,方才伸出手来,又歇了一会,方才溜出个钵盂来。又歇了一会,方
  才口里哝出两三声来。哝了这等两三声不至紧,天有些云,海有些雾,长老
  拳了两只脚,驼了一个弹弓肯,轻轻的走到船头下,把个钵盂舀起了这等一
  钵盂儿水。须臾之间,船下的水微微的有些响声,各船上一齐拽起篷来,照
  前便走,如履平地一般。船上还有一等不知事的,说道:“只说甚么软水洋,
  鹅毛也载不起,似这等重大的宝船也过了。”又有一等略知些事的,说道:
  “这个船行,都是我朱皇帝的洪福齐天,水神拥护如此。”这叫做是个耳闻
  是虚。只是三位老爷眼见的是实,眼见的国师取了一钵盂儿水,眼见的大小
② 谺(xiá,音匣)——塞,噎。

宝船望前而行,眼见的长老把个钵盂挂在天盘星上,那三位却才辞了长老而
去。长老也不曾送他,只是吩咐钦差校尉仔细照管行船,吩咐徒弟非幻、徒
孙云谷,同到千叶莲台上打坐。
    却说那三位回船,都有些疑虑。三宝老爷说道:“敢是个掩眼法儿。”
三宝老爷:“便是个法,却不是个掩眼法。”天师道:“这个法,我也猜详
得他的着,不过是个天将天兵虚空撮过的手段。”王尚书道:“他那一钵盂
的水,是怎么?”天师道:“那是个例子。常言道:‘十法九例,无例不成
法。’”三宝老爷道:“我有个处。”即时差下蓝旗官禀过了国师,明日钵
盂里的水,三位老爷还要来面见发放,长老早知其意,传言回道:“俟发放
之日,请同三位老爷当面过来。”长老只在莲台上运神定气,听候宝船过洋。
却又这个软水洋有八百里之远,急切里走不过去,只是喜得风恬浪静,稳载
而行。正是:
        征西诸将坐扁舟,晚照风烟万里收。一望海天成四塞,双垂日月浸中流。波翻萧鼓龙知避,     水放桃花地共浮。闻道软洋难觅路,也应稳载下西牛。
    却说碧峰长老坐在千叶莲台之上,收神运气,俟候宝船过洋。且喜得连
日风平浪静,扬帆鼓揖而行。行了几日,长老心里知道软水将过,吩咐徒孙
云谷,传命钦差校尉,请过三位来。天师早已知道将过软洋,会同两位元帅。
三宝老爷道:“国师有请,不知甚么事因?”王尚书道:“不过是个发放钵
盂的事因。”长老见了三位,便说道:“恭喜了!”三宝老爷道:“国师同
喜。”长老道:“过了这个软水洋,是我和你下西洋第一个关隘。”老爷道:
“多谢国师佛力。”长老道:“朝廷的洪福,贫僧何功?”道犹未了,只见
钦差校尉报道:“船头之下,已是清水泛流。”长老闻知,即时起身而出,
到于天盘星上,取下了那一钵盂之水,拿在手里,口儿又是这等哝了两三声。
三宝老爷终是有些疯子样儿,看见长老拿了钵盂,他快着口问道:“国师,
你这个钵盂里的水,敢是个例子么?”长老轻轻的说道:“阿弥陀佛!元帅
在上,不要小觑了这个钵盂。这八百里软水,都在我这一个钵盂之中。”这
一句话儿说得不大不小,莫说是两位元帅吃惊,就是天师也老大的荡了些主
意。长老轻轻的又哝了两声,把个钵盂里的水放将下去,就是倒泻天河,穿
沙激石。放了半日工夫,才放得干净。二位元帅见之,才害怕哩!天师却才
是死心倒地,扯着长老,只是磕头。长老道:“天师请尊重!怎么行这等的
大礼?”天师道:“老师父佛力无边,伏乞师父指教一番。”长老道:“三
位请坐下,容贫僧从直相禀。”
    三位坐定。长老道:“这软水洋匹毛枝草,俱是载不起的。是贫僧出乎
无奈,夜来撞入龙宫海藏之中,央浼龙王。龙王道:‘亘古至今,只是唐三
藏西天取经,仗着齐天大圣,过了一遭。自后早晚两潮,有些硬水,却只容
得一叶扁舟,怎么过得这等重大的宝船?果然要过去,也须是奉佛牒文,撤
去软水,借来硬水,方才过得。’贫僧讨了他这一个口诀儿,才把钵儿舀起
了软水,口儿里念动了真言,借些硬水,以此上才过得来。”天师又打了一
个恭,唱了一个喏。王尚书道:“国师的钵盂挂在天盘星上,这是甚么佛法?”
国师道:“八百里海水,终不然船上载得起,借着天盘星为因,其实的挂在
天柱上。”三宝老爷道:“怎么这等一个钵盂,就盛得这许大的水?”长老
道:“老元帅,你不记得水淹兜率宫,浪打灵霄殿的日子了?”天师道:“这

  就是我学生连烧了四十八道飞符的旧事。”大家反取笑了一场,这会分明取
  笑得有些意思。
      猛然间蓝旗官报道:“前哨的战船险些儿一沉着底,喜得是回舵转篷,
  天风反旆,方才免了这一场沉溺之苦。”那个海路本等是险,这个报事的官
  却又凶,吓得三宝老爷一天忧闷,两泪双垂。王尚书道:“老元帅何事这等
  感伤哩?”老爷道:“咱原日挂印之时,也只图得为朝廷出力,为中国干功,
  倘得寸劳,或者名垂不朽。那晓得一路上有这些风浪,有这些崎岖,耽这些
  惊忧,受这些亏苦,终不然咱这一束老觔①骨,肯断送在万里外障海之中!”
  王尚书道:“虽是路途险峻,赖有天师、国师,老元帅当自保重。”天师道:
  “凡享有国师在前,老元帅不必如此悲切。西来的路程,也只是这一个吸铁
  岭,过此俱是坦途。”三宝老爷得了这一段的劝解,歇了一会,问说道:“这
  便是吸铁岭么?”长老道:“便是。”老爷道:“这宝船是铁钉钉的,大小
  锚俱是铁铸的,刀枪剑戟都是铁打的,却怎么得过去?”长老道:“列位请
  回,过岭都在贪僧身上。”
      即时送过了三位老爷,转到千叶莲台之上,写下了一道牒文,当天烧下。
  那道牒文,早有个直符使者奏事功曹,一直责上灵霄宝殿玉帝位下亲投。却
  又有个左金童胡定教真人接着,问说道:“这牒文是那里来的?干甚么事
  的?”功曹道:“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驾下金碧峰下西洋,过吸铁岭,特来恳
  借天兵,搬运铁锚等件。”胡真人听知道“铁锚”二字,恰好又是个“买香
  囊吊泪,睹物伤情”。怎么叫做个“睹物伤情?”原来这个铁锚,都是他亲
  手自造。只见胡真人拿了这道牒文,竟自展开,奉上玉帝。玉帝看来,牒曰:
              于维大明,三光协顺;暨我皇上,万国来王。帝道光华,宝箓启千年之景运;乾广璀璨,       璇台符万寿之昌期。不忍国玺,陷彼西洋;爰命雄师,赫然东出。戈戟散飞蛇之电,鼓鼙掀震       垫之雷。鸣剑伊吾,扬帆海渎。胡吸铁之有岭,嗟破竹之无门。恭荐特牲,用申短牒。望彤舆       而敬止,祓玉座以绥安。愿假天兵,快兹戎器。庶鲸鲵就戮,见西海之无波;果氛沴②顿消,得       太阳之普照。无任延结,须牒施行。
      玉帝看了牒文,即时准奏,传下一道玉旨,钦差三十六天罡;统领天兵
  四队,往西洋大海吸铁岭下,搬运宝船上铁锚兵器等项,不得有违。
      玉旨已出,谁不遵依?只见三十六天罡领了天兵四队,竟自驾起祥云,
  望西洋大海而来。见了古佛,领了佛旨,把些宝船上的铁锚兵器,无论大小,
  无论多寡,一会儿都搬狲西洋海子口上去了,各自驾转云回。长老心里又想
  道:“铁锚兵器虽是搬运去了,这些大小船只,却都是铁钉钉的。我身上的
  金翅吠琉璃,也要得个好力士,才用的快捷。”好个碧峰长老,念上一声佛,
  佛法一时生,转身写了一个飞票,差了一个夏得海,竟投西海中龙宫海藏而
  去。只见西海龙王敖顺,接了佛爷爷这一个飞票,票说道:“票仰西海龙王,
  火速统领犀侯鳄伯一干水兽,前到宝船听候指使毋违。”龙王领了飞票,即
  时点齐一干水兽,统率前来,见了佛爷爷,禀说道:“适承飞票呼召,不知
  有何指挥?”长老道:“敬烦列位,替我把这些船只,抬过吸铁岭铁砂河,
  径往西洋海子口上。须在今夜,不得迟误鸡鸣。”龙王道:“抬便容易抬得,
① 六韬——古兵书。 ② 浊醪(láo,音劳)——浊酒。

只是尽在今夜,似觉得限期太促了些。”长老道:“我还有你一个宝贝在这
里。”龙王道:“正是,正是。若是佛爷爷拿出那个金翅吠琉璃来,照着前
面后面,抬的便轻巧了。这五百里路,不消呼吸之间。”长老取出一个宝贝,
交付龙王。龙王拿了这个宝贝,亲自领头。后面一干水兽抬了船只,一会子
就是西洋海子口上。龙王交还了琉璃,说道:“佛爷爷,这铁砂河今日经过
了,这个宝贝却有十年不生铁,却有十年走得船。”长老道:“要他千万年
走船。”龙王拜辞,领着水兽而去。长老又坐在千叶莲台之上。
    却说三宝老爷耽惊受怕,巴不得天明,来看长老的手段。及至天已微明,
船上人都嘈嘈杂杂,你也说道:“不见了锚。”我也说道:“不见了锚。”
有个说道:“失了的。”有个说道:“走了的。”有个说道:“飞了的。”
一会儿战船上军士起来…又啰啰唣唣,你也说道:“不见了枪。”我也说道:
“不见了剑。”张也说道:“不见了戟。”李也说道:“不见了刀。”一嚷
嚷到三宝老爷耳朵里来。老爷又吃了一惊,说道:“这些锚和这些军器,想
都是吸铁石儿吃吊了。”飞星差人报知王爷船上。王爷早已知道了,又飞星
差人报知天师。天师早已知道了,又差人报知碧峰长老。只见长老船上的锚,
照旧在船头上。校尉还不曾起来,传送官回复三宝老爷道:“某船如此,某
船如此。”老爷道:“快请王爷同天师来。”只见王尚书会了天师,天师也
不解其意,一同见了老爷。老爷道:“同去问国师就见明白。”长老接了三
位老爷,笑了一笑道:“列位都为不见了铁锚军器而来。”老爷道:“敢是
吸铁石儿吃吊了?”长老道:“岂有此理!是贫僧受了元帅钩旨,费了一夜
辛勤。我和你的船已自过了吸铁岭,这如今是西洋海子口上了。”老爷道:
“吸铁岭有五百里之遥,如何一夜会过得?”长老把个牒文、飞票两项事,
细说了一遍。三位老爷心下老大的吃惊,一齐的打恭,一齐的作揖,那一位
不钦敬。老爷又问道:“天兵搬的铁锚在那里?”长老道:“在这西崖百步
之内便是。”老爷传下将令,责令各船人夫、各船军士,前往崖上百步之内
抬回锚来。这些人夫、军士跑上崖去,百步之内是有无限的锚,只是一个也
抬不动。
    却不知这个锚怎么样儿抬不动,又不知往后去这个锚怎么样儿抬得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天妃宫夜助天灯   张西塘先排阵势
       诗曰:
             将军远发凤凰城,日月回看帝座明。岂是仙槎①穷异域,将因驷牡②急王城。阳当九五③飞        龙出,甲拥三千跨海行。底享岭呼为吸铁,顽贪当为圣人清。
       却说各船上人夫,各船上军士,得了将令,径投西崖之上百步内抬锚。
  锚便是有无数的在那里,只是一个也抬不起来。即时报与元帅老爷。老爷道:
  “这个锚抬不起来,也在国师身上。”长老道:“喜得不是驴鞍儿。”叫声
  云谷近前来,吩咐他:“取过甲马一百张,交与抬锚的,令他一个锚上贴一
  张甲马,抬了这一回,又将这一百张甲马,贴在那一百个锚上,抬将回来。
  周而复始,抬完了交付还我。”众人得了长老的甲马,一会儿尽数抬来,还
  了甲马。船上军人那一个不念声碧峰老爷佛法无边,那一个不念声碧峰老爷
  无量功德。王尚书道:“只此一事,莫大之功。”
       即时拽篷开船。长老吩咐道:“目今已是西洋大海,前哨的务要小心,
  不得模糊,误事不便。”各船传示已毕。恰好行了这等一二日之间,只见海
  面宽阔,路径不明,且又是浮云蔽天,太阳不见。前面了哨的两眼昏花,也
  不知何为天,也不知何为水,也不知那是东,那是西,也不知那是南,那是
  北。正是:云暗不知天早晚,眼花难认路高低。前哨的传与中军,中军的禀
  了元帅。三宝老爷心上又慌了。王尚书道:“老公公不消这等耽烦耽恼,纵
  有甚么不骼节处④,还有国师担当。”道犹未了,只见乌天黑地,浪滚涛翻,
  正西上一阵狂风刮地而到。正是:
             来无踪迹去无形,不辨渠从那处生。费尽宝船多少力,颠南倒北乱蓬瀛。
  这一阵风不至紧,把这些前后船只打开了不成队伍,连天师的船也不在帮,
  连国师的船也不在帮,只是两只中军船还在一帮。三宝老爷却就埋怨王尚书,
  说道:“王老先儿,你只道是有个国师,今番你去寻个国师来也。”尚书道: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怎怕得这许多哩!”两位元帅虽强在
  辨论,风却是狂,浪却又大,船却也有些不骼节处。三宝老爷道:“怎么处
  哩?”王尚书道:“付之天命而已!”老爷道:“与其付之天命,不如拜天
  恳求他一番。”尚书道:“这也说得有理。”二位元帅即时跪着,稽首顿首,
  说道:“信士弟子郑某、王某,恭奉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前往西洋,
  抚夷取宝,不料海洋之上风狂浪大,宝船将危,望乞天神俯垂护佑,回朝之
  日,永奉香灯。”祷告已毕,只见半空中划喇一声响,响声旱吊下一个天神。
  天神手里拿着一笼红灯,明明白白听见那个天神喝道:“甚么人作风哩?”
  又喝声道:“甚么人作浪哩?”那天神却就有些妙处,喝声风,风就不见了
  风;喝声浪,浪就不见了浪。一会儿风平浪静,大小宝船渐渐的归帮。二位
① 纮(hóng,音宏)——古时帽子上的带子。 ② 六合——天地四方。 ③ 大v ——v 同垆,大陆。 ④ 阃(kǔ,音捆)——妇女居住的内室。
        n

  元帅又跪着说道:“多谢神力扶持,再生之恩,报答不尽。伏望天神通一个
  名姓,待弟子等回朝之日,表奏朝廷,敕建祠宇,永受万年香火,以表弟子
  等区区之心。”只听得半空中那位尊神说道:“吾神天妃宫主是也。奉玉帝
  敕旨,永护大明国宝船。汝等日间瞻视太阳所行,夜来观看红灯所在,永无
  疏失,福国庇民。”刚道了儿句话儿,却又不见了这个红灯。须臾之间,太
  阳朗照,大小宝船齐来拢帮。天师、国师重聚。二位元帅叩头伸谢而起。这
  一节可见的朱皇帝万岁爷是个真命天子,宝船所在,百神护呵。正是:
             天开景运,笃有道之曾孙;电绕神枢,受介福于王母。觚棱瑞蔼①,阊阖胪传①;诞绍洪图,        丕承骏命。至仁育物,待秋而万宝来;盛德在躬,居所而众星拱。当立纲陈纪之始,为施仁发        政之规。广文王有声之诗,载歌律吕;衍周公无逸之寿,虔祝华嵩。
       却说行了数日,只见蓝旗官跪在中军帐下,禀道:“落篷下锚。”三宝
  老爷只说道:“又是甚么跷蹊险峻?”吃了一惊,也就不会答应。当有王公
  公在傍,问道:“甚么事落篷下锚?”蓝旗官道:“如今到了一个海口上,
  口上有许多的民船,岸上有一座石塔,塔下有许多的茅檐草舍,想必是个西
  洋国土了。故此禀过元帅爷,早早的落篷下锚罢。”老爷听知道到了西洋国
  土,却才放心,发放了蓝旗官,传下将令。收船之时,仍旧的前后左右四哨,
  仍旧的中军。即时请到王尚书、天师、国师,大家商议征进之策。尚书道:
  “须先差人体访一番,才议征进。”天师道:“老总兵之言有理。”老爷道:
  “似此一掌之地,何用体访他。”长老道:“贫僧适来问到土民了,此处只
  是个海口,叫做哈密西关,往来番船舣舶之所。进西南上去,有百里之遥,
  才是个大国。怎么不要人去探访?”老爷道:“既是如此,差下五十名夜不
  收去访。”那五十名夜不收,钻天踏地,一会儿去,一会儿来,一齐复命。
  老爷道:“这是个甚么国?液不收道:“这个崖上,中间是一条小汊港儿,
  两岸上有百十家店房。那店房都是茅草盖的,房檐不过三尺之高,出入的低
  着头钻出钻入。路头上是一个石头砌的关,关门上写着‘哈密西关’四个大
  字。从关门而入,望西南上行,还有百十余里路,却才有个城郭。是小的们
  走到那个城门之下,只见他叠石为城,城下开着一个门,城上是个楼,城楼
  上挂着一面黑葳葳的牌,牌上粉写‘金莲宝象国’五个大字。是小的们要进
  城去,那把门的眼儿且是溜煞,就认着是远方来的,盘诘来历。小的们怕泄
  漏军情,取罪不便,故此就跑将回来。”老爷道:“看起来这是个金莲宝象
  国了。”即时传令诸将:兵分水陆二营,大张旗帜,昼则擂鼓摇旗,夜则高
  招挂起,朗唱更筹,务在缜密,比在南朝时倍加严谨,如违,军令施行。诸
  将得令,五营大都督移兵上崖,扎做一个大营,中军坐着是两位元帅,左先
  锋另下一营在左,右先锋另下一营在右,为犄角之势。四哨副都督仍旧在船
  上扎做一个水寨,分前后左右,中军坐着是国师、天师。却说两位无帅高升
  中军宝帐,只见:
             蓝对白,黑对红,鹅黄对魏紫,绿柳对青葱。角声悲塞月,旗影卷秋风。宝剑横天外,飞        枪出海中。干戈横碧落,矛盾贵重瞳。弩箭缠星舍,雕弓失塞鸿。绿巍巍荷叶擎秋露,红灼灼  ① ■(dǔ,音盹)■■■(shà,音霎)——昏昏欲睡的样子。
       n ① 鹜(wù,音务)——鸭子。

       夭桃破故丛。一对对紫袍金带南山虎,一个个铁甲银盔北海龙。坐纛②辉前,摆列着七十二层回        子手;中军帐里,端坐下无天无地一元戎。
       三宝老爷传下将令,说道:“那一位将官敢统领上国天兵,先取金莲宝
  象国,建立这一阵头功?”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大将,身长九尺,膀阔
  三停,黑面容髯,虎头环眼,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连声说道:“末将不才,
  愿领天兵,先取金莲宝象国,首报效朝廷。”元帅老爷起头看时,只见是个
  现任征西左先锋,拴大将军之印,姓张名计,别号西塘,定远人也。原任南
  京羽林左卫都指挥。他是个将门之子,世胄之家,业擅韬钤,才兼文武。三
  宝老爷见之,满心欢喜,说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将在谋而不在勇。丑夷
  叵测③,黠①虏难驯,张先锋你此行务在小心,免致疏虞,有伤国体。”张计
  道:“元帅放心、不劳嘱咐。”三宝老爷递酒三杯,军政司点付京军五百。
  只见一声炮响,擂鼓三通,扯起一面行军旗号,各哨官各按各方,各竖各方
  旗帜,吹动了惊天声的喇叭,各军呐喊三声。正是:鼓角连天震,威风动地
  来。竟奔金莲宝象国哈密西关而进。
       却早有个巡关的小番叫做田田,吓得滚下关去,报与巡逻番总兵占的里。
  占的里正坐在牛皮帐下调遣小西飞,只见小番连声报道:“祸从天降,灾涌
  地来。”占的里道:“怎叫做‘祸从天降,灾涌地来’?”田田道:“小的
  职掌巡关,只见沿海一带有宝船千号,名将千员,大军百万,说是甚么南膳
  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甚么抚夷取宝。早有一员大将,统领着一彪人
  马,杀进关来,逼城而近,好怕人也。”占的里也是个晓得世事的,闻着这
  一场的凶报,沉思了半晌,说道:“没有此理。他南朝和我西番,隔着一个
  软水洋八百里,又隔着一个吸铁岭五百里,饶他插翅也是难飞。”道犹未了,
  只见又有一个细作小番叫做区连儿,跪着报道:“是小番去打听来,打听得
  南来船上两个大元帅,坐着两号‘帅’字船,就是山么样儿长,就有山来样
  大,扯着两杆‘帅’字旗号,就有数百丈高,就有数百丈阔。一个元帅叫做
  个甚么三宝老爷,原是个出入禁闼①,近侍龙颜,不当小可的。一个元帅叫做
  个甚么兵部王尚书,原是个职掌兵权,出生入死,又不是个小可的。”道犹
  未了,只见又有一个细作小番叫做奴文儿,忙忙的跪着报道:“是小番又去
  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还有一个道士,叫做甚么引化真人张天师。那天师
  虽不曾看见他的本领,只是宝船头上立着两面大长牌,左边一面写着:‘天
  下诸神免见’,右边一面写着‘四海龙王免朝’。这个还不至紧,中间还有
  一面沉香木雕的鱼尾团牌,牌上写着一行朱砂大字,说道‘值日神将关元帅
  坛前听令’。”道犹未了,又只见一个细作小番叫做海弟宁儿,忙忙的跑将
  来,跪着说道:“小番也去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还有一个和尚。那和尚
  头上光秃秃,项下毛簇簇,叫做个甚么金碧峰,比道士还利害几十分哩!”
  占的里说道:“还利害几十分,不过是会吃人罢!”海弟宁儿说道:“说甚
  么吃人的话,他有拆天补地之才,他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风唤雨,役鬼驱神,
  袖囤乾坤,怀揣日月。他前日出门之时,那南朝朱皇帝亲下龙床,拜他八拜,
② 冯夷——河神名。 ③ 歘(xǔ,音许)——同歘,疾、忽貌。 ① 珏(jué,音决)。 ① 觔——同“筋”。

拜为护国国师。故此他的宝船上有三面大牌,中间牌上写着‘国师行台’,
左边牌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右边牌上写着‘九天应元天尊’。”
    这四递飞报,把个番总兵唬得魂离壳外,胆失胎中,说道:“无事不敢
妄奏,有事不得不传。”连忙的带了茭叶冠,披了竺花布,竟去面奏番王。
只见番王听知外面总兵官奏事,即忙戴上三山金花玲珑冠,披上洁白银花手
巾布,穿上玳瑁朝履,束上八宝方带,两旁列了美女三四十人,竟坐朝堂之
上,宣进总兵官来。番王道:“奏事的是谁?”总兵官道:“小臣是巡逻番
总兵占的里便是。”番王道:“有甚么军情?”占里道:“小臣钦差巡逻哈
密西关,只见沿海一带,平白地到了战船几千号,名将几干员,雄兵几百万,
说道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驾下钦差两应大元帅,抚夷取宝。现有一员大将,领
兵一枝,擂破了花腔战鼓,斜拽了锦绣狼旗,声声讨战,喊杀连天。故此启
奏驾前,伏乞大王定夺。”番王听奏,想了一会,说道:“总兵官差矣,若
是南膳部洲,他和我西番相隔了八百里软水洋,五百里吸铁岭,他怎么得这
些船只军马过来?”占的里奏道:“所有我国巡哨的小番、三回四转报说道,
南朝船上两个元帅,本领高强,十分利害。”番王道:“是个甚么元帅?”
占的里奏道:“一个叫做甚么三宝老爷,他原是个出入禁阀,近侍君王的,
不当小可。一个叫做甚么兵部王尚书,他原是个职掌兵权,出生入死,又不
是个小可的。”番王道:“这也不为甚么高强,不为甚么利害。”占的里道:
“还有两个人,本领越加高强,利害越加十倍。”番王道:“是两个甚么人?”
占的里道:“一个是道士,一个和尚。”番王闻知,大笑了一声,说道:“文
官把笔安天下,武将持刀定太平。他既是个出家人,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
中,他有个甚么本领高强?他有个甚么十分利害?”占的里奏道:”那个道
士不是个等闲的道士,号为天师。世上只有天大,他还是天的师父,却大也
不大?他宝船上有三面大长牌,左边一面写着‘天下诸神免见’,右边一面
写着‘四海龙王免朝’,中间一面写着‘值日神将关元帅坛前听令’。那个
和尚也不是个等闲和尚,临行之时,南朝天可汗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
护国国师。这个国师有拆天补地之才,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风唤雨,驾雾腾
云,袖囤乾坤,怀揣日月。”这一席话儿不至紧,把个番王唬得高山失脚,
大海崩洲。高山失脚非为险,大海崩洲好一惊!
    番王未及答应,只见守城的番官又来报道:“南朝将官吩咐手下军士,
架起一个甚么湘阳大炮,准备打破城墙也。”番王愈加惊惧,计无所出。当
有左丞相李镇龙说道:“写封降表,投降便罢。”右丞相田补龙也说道:“写
封降表,投降便罢。”只有三太子补的力站在龙床之下,说道:“俺国是一
十八国的班头,西方国王的领袖,终不然是这等袖手而降。就是国中百姓,
也不好看哩!”番王道:“若不投降,那里有南朝的雄兵?那里有南朝的大
将?”三太子道:“俺国的军马也不是单弱的,俺国的刺仪王父子兵也不是
容易的。”番王道:“争奈刺仪王父子又在昆仑山去了。”三太子道:“俺
国数不合休,刺仪王父子早晚就回也。”
    道犹未了,只见传事的小番报道:“今有刺仪王姜老星忽刺领了姜侭牙、
姜代牙,父子们自昆仑山回还,特来见驾。”这一个归来见驾不至紧,有分
教:
        晴空轰霹雳,聚几群在虎豺狼;平地滚风波,起无数毒龙蛇蝉。

    番王听知道刺仪王父子见驾,喜不自胜,即时宣进朝来。三太子道:“俺
国还是合该兴也。”番王道:“今有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两个元
帅,统领战船千号,名将千员,雄兵百万,侵俺社稷。俺欲待写了降表,投
降与他,却辱灭了国体。俺欲待擂鼓扬旗,与他争斗,争奈兵微将寡。卿意
下何如?”三太子高声说道:“王爷差矣!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
亡,子不敢不亡。君命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不孝。俺这里
堂堂大国,岂可轻易自损威风。”刺仪王道:“托大王的洪福,凭小臣的本
事,只要大王与臣一枝人马,前往哈密西关与他对阵,管教是鞭敲金镫响,
人唱凯歌旋。”番王道:“内中有一个道士、一个和尚,本领高强,十分利
害。”三太子道:“父王好差,单只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刺
仪王道:“凭着小臣这一枝画杆方天戟,若不生擒了和尚,活捉了道士,若
不攻上宝船,扫荡元帅,俺誓不回朝。”番王大喜,即时焚香祭天地,杀牛
祭战鬼,点了番兵五千,付与刺仪王。临行时,递了三个裹篓叶的槟榔,赐
了三杯咂瓮的佳酿,自送朝门之外。
    好个刺仪王,领了五千番兵,一声牛角别力响,竟奔哈密西关而来。只
见南朝军马,早已扎成一个阵势在那里。南军看见番兵蜂涌而来,早有左哨
千户黄全彦到于中军请令,说道:“番兵行列不齐,行走错乱,道路挤塞,
言语喧哗,乘其未定而击之,此以逸待劳之计也。”张先锋说道:“不可,
夷人狡诈,信义不明。中国堂堂,恃有此‘信义’二字,若复欺其不见而取
之,何以使南人不复反也?”道犹未了,番兵直逼阵前,高声搦战。先锋传
令回复道:“今日天晚,各自安营,明早整兵来战。”
    到于明早,先下战书,两军对列于旷野之中;各成阵势。南军阵上,旌
旗摆列,队伍森严。三通鼓罢,张先锋乘马而出,只见:
        凤翅盔缨一撇,鱼鳞甲锁连环。镶金嵌玉带狮蛮,兽面吞头双结。大杆钢刀摇拽,龙驹战     马往还。将来头骨任饥餐,一点寒心似铁。
张先锋在中,上手是左哨千户黄全彦,下手是右哨千户许以诚。两个千户押
住阵脚,探子马跑出军前,请对阵主番将打话。只见番阵上门旗开处,两员
番将分左右而出,各持兵器,立于两傍。次后将一对对,分列在门旗影里,
中央拥出一员主将。只见:
        胡帽连檐带日看,扎袖貂裘挡雪寒。画杆方天戟,诈输人不识。金龙九口刀,慢说小儿曹。     头大浑如斗,逢人开大口。
    却说番将拥出中央。对南阵问道:“来将何人?”张先锋勒马近前,应
声道:“吾乃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抚夷取宝征西大将军左先锋
西塘张计的便是。你是何人?”番将道:“俺是西牛贺洲金莲宝象国占巴的
赖御前官封刺仪王姜老星忽刺的便是。”张先锋道:“我太祖高皇帝奉天承
运,迅扫胡元,定鼎金陵,华夏一统,所有元顺帝白象驼玺入于西番,我们
奉今万岁爷钦旨,宝船千号,名将千员,雄兵百方,二位元帅,一位天师、
国师,远下西洋,一则安抚夷邦,二则探问玉玺,你们奉上通关牒文,献上
玉玺,万事皆休。何故兴师动众,敢阻我们去路么?”老星忽刺道:“俺和
你地分夷夏,天各一方,两不相干,焉得领兵犯我境界?你这都是生事四夷,

  非帝王远驭之术。岂不闻汉光武闭关谢西域乎!”张西塘道:“谈甚么今,
  博甚么古?奉上通关牒文,献上玉玺,万事皆休。若是半声不肯,却教你受
  我的大杆雁翎刀一场亏苦也。”姜老星道:“你休开这大口,说这大话,只
  说是滑然间从此经过,借几担粮食,求几担柴草,我这里便把三五担来赏你。
  若说甚么通关牒文,便要俺主御名签押,便是俺主降书降表一般。俺这国是
  西洋第一国,岂可无故投降于人?你说你的大杆雁翎刀,你还不认得俺的画
  杆方天戟。”张西塘道:“你有画杆方天戟,你敢来和我比个手么?”姜老
  星道:“呆者不来,来者不呆。岂怕个‘比手’二字。”好番将,即时挺起
  画戟,直撞而来。张西塘举起雁翎刀,直奔而去。两马相交,两器并举,戟
  来刀去,刀往戟还,一上手就是五六十回,不分胜负。
       只见南阵上鼓响三通,东南角上跑出一员大将来,全装擐②甲,勒马相迎,
  高声叫道:“番狗羯,敢如此无礼么?”抡起一张宣花铜斧,直取番将的六
  阳狗头。只见番阵上也跑出一个番将来,青年大胆,手舞双刀,叫声道:“抢
  阵者何人?你岂不认得我姜二公子在这里么?”南将道:“我黄全彦的眼睛
  大些,那认得你甚么姜二公子!”两个人两骑马,两般武艺,抵手相交。
       只见南阵上又是鼓响三通,西南角上又跑出一员大将来,全装擐甲,勒
  马相迎,高声叫道:“番奴,敢无礼!”掣出一条丈八神枪,直取番官首级。
  只见番阵上又跑出一个番将来,人强马壮,手架铁鞭,叫声道:“何人敢来
  抢阵?敢抢我姜三公子么?”南将道:“你是甚么姜三公子,你且来认一认
  我许以诚来。”两个人两骑马,两般武艺,抵手相交。
       这一阵三员南将,三个番将,混杀一场。果是一场好杀也!只见:
              人人凶暴,个个粗顽。凶暴的是九里山横死强徒,粗顽的是三天门遭刑恶党。枪如急雨,        刀似秋霜,刀林里猛然间风生虎啸。戟断残虹,戈横落日,戈戟中忽听得雾涌龙行。斜刺的不        离喉管,竖砍的长依颈项,一冲一撞,浑如四鬼争环。这壁厢怒冲斗牛,那壁厢气满胸膛,一        架一迎,俨似双龙戏宝。南阵上耀武扬威,依行逐队,单的单,对的对,居然孙子兵机。番夥        里张牙弄爪,缩颈伸头,后的后,前的前,管甚么穰苴①纪律。鼓声震地,炮响连天,阴阳沉沉,        枉教他天空绝塞闻边雁。白日昏霾②,黄云惨淡,闹闹嚷嚷,直杀得水尽孤村见夜灯。一任的乱        军中没头神,催命鬼,提刀仗剑,杀人放火,江豚吹浪夜还风。两家的门旗下斜地煞,直天罡,        关星步斗,吸雾吞云,石燕拂衣晴欲雨。正是:城边人倚夕阳楼,城上云凝万古愁。山色不知        秦苑废,水声空傍汉宫流。
       却说南阵上三员南将,番阵上三个番将,混杀了几百合,不分胜负。斜
  日渐西,两家子各自鸣金收阵。张先锋道:“莫说此人全没用,也有三分鬼
  画符。明日须则设个计策儿去拿他。”
       只见明日之间,两军对阵,姜老星出马,张西塘道:“为将之道,智力
  二字。有智斗智,有力斗力,昨日连战百十余回,量汝之力不足为也。汝既
  无力可施,必定有智足恃。我布下一个阵势,你可识得么?”
       却不知张西塘布下的是个甚么阵势,又不知姜老星看见这个阵还认得是
  个甚么来回,且听下回分解。
② 沴(lì
       ,音历)——灾气。 ① 槎(chā,音查)——木筏。 ② 驷牡——公马。

              第二十三回  小王良单战番将   姜老星九口飞刀
      诗曰:
            大将原从将种生,英雄勇略镇边城。阵师颇牧③机尤密,法授孙吴①智更精。色动风云驱虎       旅,声先雷电拥天兵。西洋一扫天山定,百万军中显姓名。
      却说张西塘擂鼓摇旗,布成阵势,问声番将道:“你可认得我的阵么?”
  姜老星道:“俺夷人不认得甚么阵,全凭着画杆方天戟,杀得你血涌蓝关马
  不前。”张先锋道:“既是如此,你敢杀进来么?”姜老星掣过方天戟,一
  直杀过阵来。三公子姜侭牙说道:“杀过阵去,可曾预备着宝贝儿么?”姜
  老星一边的厮杀,一边的答应道:“齐整,齐整!”须臾之间,南阵上皂旗
  一展,单摆开两声,只见黑雾障天,狂风大作,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掌。
  张先锋传下将令,活捉姜老星。姜老星左冲右突,不得脱身,却被南兵活活
  的捉将来了。捉了姜老星。天清气朗“姜老星把个斗大的头来摇了两摇,只
  见肩膊子上■鞳一声响,响里吊出九口飞刀,一齐奔着南军的身上。这些南
  军看见个事势不谐,各人奔命,各自逃生,那里又管个甚么老星忽刺。恰好
  的猫儿踏破油瓶盖,一场快活一场空。张先锋听知道走了番将,恨了几声,
  问众军道:“他的飞刀从何而来?”众军道:“只看见他斗大的头摆了两摆,
  却就肩膊子上■鞳一声响,响里吊出这九口飞刀来,竟奔到小的们身上。”
  先锋道:“甚么还不曾伤人?”众军人道:“是小的们舍命而跑,跑的快些,
  故此不曾受他的亏苦。”张先锋道:“怪的临阵之时,他儿子说道预备宝贝,
  原来就是九口飞刀的宝贝。自今以后,我与他交战,只看见他头摇脖子动,
  许多鸟铳手、火箭手一齐奔他。他说道是个宝贝,我们偏要坏他的宝贝。”
      道犹未了,只见姜老星又来讨战。张先锋勒马相迎,两军对阵,射住阵
  脚。张先锋道:“为人在世上,既叫做个总兵官,怎么又抱头鼠窜而走?”
  姜老星道:“今后只是将对将,兵对兵,枪对枪,剑对剑,再不和你打甚么
  阵势,你看我再走也不走?”张先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说得个
  番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条画杆方天戟,杀将过来。张先锋一把大
  杆雁翎刀,杀将过去。战到四十余合,不分胜败。姜老星心生一计,拨转马
  头,落坡而走,口里说道:“张先锋,我且让你这一阵罢。”放开马径跑。
  张先锋心里想道:“要追将下去,怕他九口飞刀,若不追将下去,又不得成
  功。”为人都是贪名逐利的心胜,顾不得甚么刀,竞自追将下去。这一追,
  好似三星月下追韩信,九里山前捉霸王。那番将听得后面马铃儿渐渐的响,
  料是追我者近也,把个头儿摇了一摇。喜的张先锋眼儿溜煞,看见他的头摇,
  拨转马头便走。及至九口飞刀迸将出来,张先锋连人连马,不知走到了那里,
  那里却又是鸟铳、火箭一齐而发。番官叹上一口气,叫一声天,竟自回去。
  几番讨战,几番诈败,几番飞刀,只是不奈张先锋何。却是张先锋也不及奈
  何得他哩。一连数日,迄无成功,张先锋道:“似此难赢,怎么下得番,取
  得宝?不免去见元帅,别选良将,别出奇兵,才是个道理。”张先锋回船,
  一面留下将令,不许诸将擅自离营厮杀,如违军令施行。
③ 阳当九五——易经:九五谓老阳,阳之极也。 ① 不骼节处——不合适、不到处。

      先锋才去,番将就来讨战,营里虚张旗鼓,并没有个将官出来。姜老星
  说道:“你们怕的厮杀,不如安稳在南朝罢,却又到俺西番来寻个甚么死哩!”
  他就来来往往,絮絮叨叨。营里却有一班招募的子弟兵,人人雄壮,个个英
  明,听不过他的琐碎,大家说道:“似此番狗奴,敢说这等大话!自古道:
  ‘三拳不及四手,四手不及人多。’我和你拼命杀他一场。”说起一个“杀”
  字儿来,正叫做是出兵不由将,一涌而出。人多马众,将勇兵强,黄草坡前
  摇旗呐喊,把那老星忽刺一裹,裹在垓心里面。就是众虎攒羊,那消个张牙
  露爪;飞虫触火,不过是损灭其身。倒是亏了这个姜老星,困在核心里面,
  一匹马横冲四下,一杆戟混战八方。正在危急之时,只听得西南角上一彪人
  马杀将进来,当先一员番将口里说道:“休得伤俺父亲,还有俺姜侭牙在这
  里。”道犹未了,东南角上一彪人马杀将进来,当光一员番将,口里说道:
  休得伤俺父亲,还有俺姜代牙在这里。”三员番将内外夹攻,方才救得个姜
  老星出去。
      姜老星得了命,出了重围,放开马,望坡下只是一个跑。这些子弟兵却
  又不肯放他,你也指望拿了姜老星,你是头功,我也指望拿了姜老星,我是
  头功。那晓得姜老星是个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他算计着这些
  追俺的将次近身,就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头儿略节的摇了一下,
  只见明晃晃九口飞刀望空而起。这些子弟兵看见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唬得心
  旌摇拽,意树昏迷。心旌摇拽随风荡,意树昏迷带雨沉。拨回马便走。一时
  间那里走得这许多?及到了本营,原是十六个子弟兵赶将去,就只有七个子
  弟兵没伤,这九个也有砍了盔的,也有砍了甲的,也有伤了指头的,也有伤
  了膀子的,也有伤了耳朵的,也有伤了鼻子的、也有伤了枪杆的,也有伤了
  刀鞘的。这叫做是个有兴而去,没兴而回。
      坐犹未定,只见姜老星又在阵前讨战,口里不干不净,说短道长。这十
  六个子弟兵你也说道去,我也说道去,身子儿却是你也懒丝丝,我也懒丝丝。
  早已激发了一个金吾前卫指挥王明,他听不过姜老星的闲言碎语,激得他就
  爆跳如雷。他一条枪,一匹马,竟奔阵外杀去,那姜老星飕地来迎。两个人
  不通名姓,下叙闲话,只是厮杀。杀到五十合,姜老星力气不加,画戟乱戳。
  王明越加精神,越加细密,那一条枪相将是个银龙护体,玉蟒遮身,实指望
  一枪戳透了番奴的胁。那晓得姜老星不是个对头,拨马便走。王明促马相追。
  走的走得紧,追的追得紧;走的走得忙,追的追得忙。姜老星却又弄了一个
  术法,只见九口飞刀望空而起。王明不曾预备得,看见九口飞刀一齐奔他,
  他便勒住了马不走,只凭着这一杆枪,团团转转,就象一面藤牌。那九口飞
  刀,他就架一个七打八,只有未后一口刀独下得迟,他只说是飞刀尽了,不
  曾支持,却就吃了这一苦,把只左手伤了一下,虽不为害,终是护疼,举止
  不便。却说姜老星看见王明一杆枪架住了九口飞刀,吓得他魂飘天外,魄散
  九霄,声声说道:“南朝好将官也!饶我们通神会法,也没奈他何。”收了
  九口飞刀,回阵而去。
      这两场厮杀不至紧,早有蓝旗官报上宝船上来。元帅说道:“故违军令,
  王法无私。”一时间,拿到了一班子弟兵并王明等,限即时枭首②示众。刀尚
  未开,早已帐下闪出一个年小的将,跑将过来,未曾跪下,先自两眼泪抛,
  鹤唳猿啼,号天大哭,高叫道:“元帅老爷刀下留人!屈情上诉。”元帅道:
② 觚棱瑞蔼——觚亦为棱,谓宝船华阁高耸,烟云缭绕。

  “你是甚么人,敢在这里号咷大哭?”小将道:“小的是南京金吾前卫指挥
  王明之子王良。今有杀父之冤,不得不诉。”元帅道:“你父亲故违军令,
  理令枭首示众,何得为冤?”王良道:“将以当先为勇,军以克敌为功。方
  今元帅老爷提兵海外,不惮勤劳,却实指望万里封侯,立功异域。这金莲宝
  象国不过是一个番国,这姜老星忽刺不过是一个番将,这九口飞刀不过是一
  个妖术,他敢于如此倔强,阻我去路么?老元帅为九重之股肱③,三军之司命,
  独不思悬重赏,募异材,破拘挛,殄兹凶顽,用彰天伐,而反执小令,守小
  信,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且今日之功甚大,败之易,成之难;天之
  生才有数,杀之易,得之难。伏乞元帅天恩,赦宥诸臣死罪,容其立功异日,
  自赎前愆,小的不胜战栗待命之至。”三宝老爷道:“赏罚是公事,救父是
  私情。你话儿虽说得好,也难道以私害公?”王良道:“缇萦①一女子且能上
  书,没身救父,况兼小的是个男儿,略通武艺,岂可坐视父兄之死而不救乎!
  小的情愿单枪出马,生擒番将,报父之仇,赎父之罪,伏乞元帅天恩。”三
  宝老爷道:“将功赎罪的话儿还说得通。”即时传下将令,违令将官免死,
  应袭王良出马立功。王良即时披挂,绰枪上马,你看他:
             生长将门有种,孙吴妙算胸藏。青年武艺实高强,寇贼闻风胆丧。上阵能骑劣马,冲锋惯        用长枪。千军万马怎拦当,梓潼帝君②模样。
  好个王良,浑身披挂,绰枪上马,竟奔前来。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大喝一
  声:“番将何在?”姜老星早已画戟相迎,说道:“小将军是那里来的?愿
  通姓名。”王良喝一声道:“唗!番狗奴,你岂不认得我是甫朝总兵官大元
  帅麾下都指挥王明长公子应袭王良?”姜老星道:“就说是王良便罢,说了
  这许多根脚怎的?”王良骂道:“我和你南山之竹,节节是仇;东海之涛,
  声声是恨!为你这个番狗奴,险些儿丧了我父亲一命。”道犹未了,掣出那
  一杆嵌银枪,直取姜老星首级。好个姜老星,看见他的枪来,即时举起那杆
  方天戟,架住了他的枪。王良道:“番狗奴,这一枪是你输了。”番官道:
  “未曾举手交锋,怎见得是俺输?”王良道:“你既不输,为何双手架住?”
  姜老星道:“不是俺双手架住,适来看见你年方一十四五岁,口上乳腥尚臭,
  顶上胎发犹存,我欲待杀了你这个小畜生,肉不中吃,血不中饮。昨日汝父
  尚然受我一亏,量汝何足道哉!饶汝性命回去,报与总兵官知道,叫他早早
  退下宝船,招回人马,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俺即时攻上船来,把你这
  些大小官军,俱为刀下之鬼。”王应袭大怒,喝声道:“唗!你这番狗奴,
  焉敢小觑于我。”掣过嵌银枪来,照着番官便戳。番官说道:“俺本待将心
  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俺道昨日既伤其父,不可今日又伤其子,谁想你
  这个小冤家反要来讨死。”连忙的举起画戟,劈面相迎。两军摇旗擂鼓,呐
  喊连天,真好一场大杀也。你看他:
             响咚咚陈皮鼓打,血淋淋旗磨朱砂。槟榔马上要活拿,就把人参半夏。暗里防风鬼箭,乌        头桔梗飞抓。直杀得他父子染黄沙,只为地黄天子驾。  ③ 阊阖胪传——宫门重叠。 ① 纛(dāO,音到)——古代军队中的大旗。 ② 叵(pō,音笸)测——(贬义)不可推测。

  姜老星看见王良年纪虽小,枪法甚精,心里想道:“除非是旧对子,才得这
  个小冤家下场。”即时拨转马头,诈败下阵而去。王良早已知其情,大喝一
  声道:“唗!番狗奴,你今日却输阵与我了。”番官道:“权且让你这一个
  头功。”番官一边走马,一边转头,实指望王良赶他下去,中他九口飞刀。
  王良只是一个不赶,那怕他飞刀飞不到他身上来,明日又战,番官又诈败,
  王良又是不赶。
       如此者一连两三日,王良心里想道:“这番狗奴只是会飞刀,我若不卖
  一獬与他看着,他不晓得我的本领高强。”明日两军对敌,番官又诈败而走。
  王良高声叫道:“番狗奴,你这个诱敌之法,瞒不过我了。我那怕你甚么飞
  刀,你且站着飞来我看。”番官即时勒转马来,说道:“你既是不怕飞刀,
  怎么不敢赶俺?”王良道:“赶你便中你之计,觉的我愚;不怕飞刀,是我
  的本领,见得我好。”番官道:“我飞来与你看着。”王良道:“你且飞来。”
  番官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斗大的头来摇了两摇,只见九口飞刀望
  空而起,第四口竟奔到王良身上来。好王良,那放个飞刀在心上,本是他的
  眼睛儿快,本领儿高,照着那口刀一枪撇去,一撇撇在二十五里之外,复手
  来一枪,就在番官身上。番官慌忙的收了刀,画戟相迎。一往一来,一冲一
  撞。
       两个人正在酣战,不分胜负,只听得东南角上鼓声震地,喊杀连天。番
  官起头一望,早已是南朝一员大将来也:
              自小精通武略,从来惯习兵书。状元御笔我先除,赫赫名传紫暑。丈八枪谁抵?穿杨箭发         无虚。降龙伏虎有神图,海外主功报主。
       姜老星看见南朝添了一员大将,他情知是个好汉不敌两手,丢下了王良,
  拨转马便走。来将高声叫道:“好番将,你这一走,或百步而后上,或五十
  步而后止。”番将听知是个说书的,心上略安稳些,勒住马回头一看,只见
  门旗影里,军仗森严,四盖八麾,双旌坐纛,中间有一面牙旗,牙旗上写着
  一行大字,说道“征西后营大都督武状元唐英”。番官心里想道:“既是个
  武状元,此人必定文武兼资,超群出众的豪杰,今番不可轻敌也。”再又勒
  住马看上一回,只见施旗闪闪,中央坐着个武状元:
              戴一顶三叉四缝五瓣六楞,护胸遮头,拦枪抵箭,水磨凤翅银盔。披一领老君炉烧炼成的         欺寒冰,餐瑞雪,九吞头,十八扎,柳叶砌成金锁甲。衬一件巧女妆,绣女描,前后獬豸③,销         金补子,左鸾右凤,双朝日月,剪绒碎锦紫襕袍。系一件茜珠英,攒八宝,嵌珍珠,拖玛瑙,         钮扣纽门,倒搭银钩,玲珑剔透喷花带。悬两面照耀乾坤,光辉日月,走妖魔,亲凤侣,左吞         头,右吞口,掩心前后镜青铜。围一条满天红,双折摆,左走兽,右飞禽,霜敲玉兔,电闪蟾         蜍,两幅战裙双凤舞。左手下,带一张稍不长,靶不短,控金钩,填玉碗,上阵长推九个满,         通梢挺直宝雕弓。插几枝剜人心,摘人胆,捻一捻,转千转,射去长行一里半,水银灌杆攒竹         箭。右手下,带一根逢人伤,逢虎伤,老伤亡,少伤亡,水磨竹节嵌铜鞭。挎一口嵌七星,沙         鱼鞘,砍杀龙,砍杀虎,吹毛利刃丧门剑。正叫做十年前是一书生,仗钺登坛领重兵。葱岭射  
③ 黠(xiá,音侠)——狡猾、聪明。

       雕双碛④暗,交河牧马阵云明。羽书火速连边塞,露布星驰入汉城。挂印封侯今日事,十年前是        一书生。
  番官见之,已自有了三分惧怕,高声叫道:“来将何人?愿留名姓。”来将
  道:“吾乃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抚夷取宝征西后营大都督武状
  元浪子唐英。”姜老星忽刺心里想道:“此人面如傅粉,唇似抹朱,清清秀
  秀的人品,却又打着武官的旗号,又说着武官的出身,莫非是个说客?待俺
  探他一探儿,看是怎么。”思想已定,却才开口问道:“你既是个武状元,
  来此有何话说?”唐状元道:“你是何人?”番官道:“俺是西牛贺洲金莲
  宝象国占巴的赖御前官封刺仪王姜老星忽刺的便是。”唐状元道:“你既是
  个刺仪王,是个天王之称,位居极品,岂不知机?”姜老星道:“知彼知己,
  百战百胜,俺岂不知机?”唐状元道:“我天兵西下经过你这小邦,我又不
  是占你的城池,我又不是灭你的社稷,不过是要你一张通关牒文,问你可有
  传国玉玺。如有玉玺,献将出来;如无玉玺,你便写下一张降表,亲到宝船
  见我元帅,我兵再在他国,别作道理。你焉敢执拗抗违,卖弄小术,连日统
  领兵卒,糜烂小民。你既知机,岂不知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畏天者保其
  国。我这宝船上谋臣如雨,猛将如云,歼你这个小将,如折柳穿鱼;灭你这
  个小国,如泰山压卵。只是你他日噬脐,悔之晚矣。你与我作速的退兵进城,
  送上通关牒文来,还不失知机之智。”姜老星听知这一席的话儿,心里想道:
  “此人果是个说客。虽是一篇夸诞之同,其实的却有几分道理。但有一件事
  在中间不当稳便,当原日俺在国王面前夸口说道,要生擒和尚,活捉道士今
  日岂可遇着这等一个说客,却自轻易回兵?莫若还与他交战一场,再作区
  处。”思想已定,喝声道:“你既是个状元,怎么把这个虚词来谎我?我不
  知机,只晓得厮杀。”道犹未了,一枝画杆方天戟早已刺到唐状元跟前。唐
  状元举枪架住,骂道:“你这番狗官,我说你是个知彼知己的,原来是一个
  草木匹夫。我唐状元岂是个怕你的?若不生擒这贼,誓不回兵。”好一个唐
  状元,掣过那一条带血滚银枪:
             左五五右六六,上三下四相遮。扬前抵后没分差,雪片梨花雨打。武艺九边首选,文章四        海名夸。孙吴伊吕属吾家,枪法岂在人下。
  姜老星看见唐状元这一杆枪,就是泰山一般相似,心里想道:“此人枪法甚
  精,只在俺上,不在俺下,果是南朝一员名将也。”不敢怠慢,把个画杆方
  天戟越加用心,一来一往,一架一拦,大战百十余回,不分胜负。唐状元心
  里想道:“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这番狗奴也有三分鬼画符,不免用个
  奇计胜他。”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正在大战之时,把根滚银枪虚晃了一晃,
  放开马下阵而跑。番官看见唐状元败阵下去,心里想道:“此人诈败而去,
  我若是赶他。不免中他诡计;我若是不赶他,我便怯阵,不见得我的本领高
  强。还有一件,饶他诡计,不过是个回马枪、回马箭,在意提防他便是。”
  好番官,放心大胆赶下阵来。唐状元看见番官赶下阵来,心中暗喜,撇下了
  带血滚银枪,取过那一张通梢挺直宝雕弓,搭上那一枝水银灌杆攒竹箭。正
  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鞳一声响,早已射中了番将的心窝儿里面。好番
④ 闼(tà,音踏)——门,小门。

  将,卖弄他的手段,把马望左夹一夹,左手就绰住了这一枝箭。唐状元的箭
  是个百发百中的,他曾在金钱眼里翻觔斗,也曾把半风道士穿胸走,也曾把
  百步垂杨开大口,也曾把红心队里阴阳剖,何愁有个不中的。方才放马过来,
  欲待枭了番官的首级,只见番官把那一枝箭捻着在手里看哩,唐英大惊失色,
  心里想道:“岂有我的箭绰在他手里之理?”连忙的取下第二枝箭,只听着
  声响,早已射将过来。番官把个马往右夹一夹,右手又绰住了这一枝箭。唐
  状元大怒,说道:“好番奴,敢两手绰住了我两枝箭。”喝一声“看箭”,
  早已锁喉二箭飞来。原来这个番官又巧显他一个手段,卖弄他一个聪明,也
  不用左手,也不用右手,尽着那个斗大的头,张开那个狮子口,一口就绰住
  了那一枝箭。这一枝箭射成一个麋鹿衔花的故事,把个唐状元见之,又恼又
  好笑。
       却说那个番官绰了三枝箭,拿在手里,轻轻的拗做六枝。唐英见之,越
  加大怒,骂说道:“番贱奴!敢折我宝贝。不斩此贼,誓不回船。”捻过枪
  来,直取番官首级。番官挺戟相迎,两家又战了三四十合,不分胜负。番官
  却又来费手,把个戟虚晃了一晃,竟败阵而走。唐状元心里想道:“这番奴
  诈败假输,奉承我九口飞刀的术法,这吕太后的筵席好狠哩!只一件来,我
  不赶他下去,我反不如他了。”好个唐状元,放开马赶他下去。姜老星看见
  唐状元赶下来,心中暗喜,连忙的口里念动真言,讽动密语,把个头儿摇了
  一摇,那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唐状元正然追下阵来,只听得半空中呼呼呼的
  响,料应是九口飞刀下来,即时取弓在手,搭箭当弦。却好的就是第一口刀,
  他照着那口刀, 的一响,射落在地。番官看见唐状元射落了他的飞刀,心
  里想道:“我这飞刀自祖宗以来,传流了七八十代。并没有个脱白的,今番
  却不济事了。连日之间,不曾伤得南朝一个将官。昨日被那小将军打了一枪,
  今日又被这状元射了一箭,你这飞刀虽有若无了。正是夷狄①之有刀,不如诸
  夏②之无也。”眉头一蹙,恨上心来。正待把戟分开,那晓得唐状元猛空一箭。
  好番官,急忙里闪个空,高声叫道:“似此暗箭伤人,不为高手。”唐状元
  道:“就凭你说个高手来。”番官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这才是个高
  手。”唐状元道:“悉凭你说来说是。”番官道:“若依俺说来,两家对面
  相迎,约去百步之远,勒住马,拽满弓,一递三箭。”唐状元道,“就是对
  面相迎,就是百步之远,就勒住马,就拽满弓。你就射我三箭起。”番官道:
  “还不是这等射。”唐英道:“你还要怎么射哩?”番官道:“一不许枪拨,
  二不许刀拦,三不许剑遮,四不许弓打。正是生铁补锅,看各人的手段。”
  唐状元道:“你若是输了之时,却不要反悔。”番官道:“大丈夫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岂有反悔之理。”唐状元道:“我做个靶子,你射来。”番官道:
  “就俺做个靶子,你射来。”
       这一番对面比射,却不知谁先谁后,又不知谁胜谁输,且听下回分解。  
① 擐(huàn,音换)——穿。 ② 穰苴(rángjū,音瓤拘)——即司马穰苴,春秋时名将。

                第二十四回  唐状元射杀老星   姜金定囤淹四将
       诗曰:
             君子雍容③揖逊行,射将观德便多争。一枝贯虱诸人羡,百步穿杨众口称。后羿①仰天乌殒         落,薛仁②交阵马飞腾。边城今见胡尘静,多感将军手段精。
       却说一个唐状元,一个姜老星,两家对阵,取弓在手,搭箭当弦。唐英
  道:“我做个靶子,你射来。”番将道:“俺做个靶子,你射来。”唐状元
  道:“恭敬不如从命,恕僭①了。”取弓搭箭,对着番官哱鼕一箭过去。番官
  把个左眼瞪了一瞪,那枝箭望左边地下去了。唐英道:“好跷蹊,我的箭焉
  得偏左?”急忙的射过第二箭去。那番官把个右眼眨了一眨,那枝箭望右边
  地下去了。唐状元道:“好古怪,怎么我的箭会偏右?”第三箭看得清,去
  得轻,多管是结果了番官也。那晓得番官把两只眼齐瞪了一瞪,那枝箭儿竟
  望马前地下去了。唐英心里想道:“这冤家不是头了。”眉头一蹙,计上心
  来。只见番官道:“今番该俺射你了。”唐英道:“且慢。”番官道:“你
  射了俺三箭,应该俺射你三箭,怎么说道且慢?”唐英道:“我南朝人不进
  军门便罢,若进了军门,从三岁五岁就学个复箭法起。”番官道:“怎么叫
  做个复箭法?”唐英道:“是你方才眼瞪左,箭落左;眼瞪右,箭落右;眼
  双瞪,箭落马前。这却不是个复箭之法?”番官道:“原来你也晓得些。”
  唐英道:“此等何足为奇。”番官道:“还有甚么奇的?”唐英道:“我南
  朝还有三枝箭,莫说是你眼不曾见,就是你耳也不曾闻。”番官道:“好胡
  诌哩!有个甚么三枝箭,眼不曾见,耳不曾闻?”唐英道:“我南朝这三箭,
  非是我夸口所说,头一箭射天,就射得天叫;第二箭射山,就射得山崩;第
  三箭射石头,就射得石头粉烂。”番官听知,大笑了一声,说道:“好胡诌!
  自古到今,那里有个天会射得叫哩?”唐英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
  番官道:“既是做出来便见,俺也不要你射山,俺也不要你射石头,你只把
  个天射得叫来与俺听着。若是射得天叫,俺即时下马投降,举国降书降表,
  送上宝船,不费你丝毫之力。若是射不得天叫,你却下马投降于我。军中却
  无戏言。”唐英道:“你不要走,待我射来与你看着。”番将道:“怎么我
  走?正要看你射天。只怕你射天天不叫,教你入地地无门。”原来军伍中随
  身有三绷箭,第一绷是狼牙枣子箭,第二绷是一寸二分阔的铲马箭,第三绷
  是响扑头箭。唐状元心聪计巧,叫一声:“我射的天叫,你看来。”此时正
  是西南风,他却把马勒在东北上,望空着力一射。扑头箭原是响的,迎着风
  越加声响,只听得半空中呼呼的好响哩。那姜老星到底是个番国里的人,有
  三分稚气,听得声响,只说真个射得天叫,抬起头来瞧着上面,那晓得唐状
  元闹中夺趣,暗里偷情,急忙的取出第二绷一寸二分阔的铲马箭,照着番官
  锁喉一箭,把个斗大的头就是切葫芦的样子,一铲铲将下去。唐状元绰了这
  个番头,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与宝船上总兵官知道。
③ 霾(má,音埋)——空气中因烟、尘等而昏浊。 ① 颇牧——古代名将廉颇、李牧。 ② 孙吴——古代名将孙武、吴起。 ① 枭(xiao,音消)首——古刑罚,把头砍下并挂起来。

  唐状元算下西洋第一功,喜酒彩旗,金花色缎,南船上欢声动地。
      却可怜小西番报上番王说道:“祸事临门,一来不小。”番王唬得魂不
  附体,问道:“怎么祸来不小?”小番道:“刺仪王出马,却被南朝一个甚
  么唐状元砍了头去,五千名番兵尽为齑粉①。”左丞相孝镇龙笑了一笑,说道:
  “砍了姜老星,今番又多个大头鬼了。”番王道:“好丞相,国事通不知,
  只晓得鬼打钱。俺如今江山不稳,社稷不牢,早知有此灾祸,当初只是写一
  道降书降表,万事皆休。”却又是三太子在傍说道:“胜败兵家之常。伯王
  百战百胜,一败而失天下,汉三百战百败,一胜而得天下。岂可以此小挫,
  顿失大事?伏乞父王宽解。”番王道:“既如此,作急传下旨意,责令各总
  兵官,谁敢领兵煎去与朕分忧?”道犹未了,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位青年小将,
  年方二十,约长八尺,眼横秋水,头戴金盔,身着皂袍,腰垂玉带,啼啼哭
  哭,跪伏金阶奏道:“俺王在上,未将不才,愿领一支番兵,前退南朝人马,
  活捉唐英,碎尸万段,以报父仇。”番王起头看来,乃姜老星忽刺二公子姜
  侭牙。番王素知他父子们本领高强,心中大喜,递酒三杯,少壮行色。临行
  又叮嘱道:“南人文武全才,智勇双备,你务在小心。”姜侭牙道:“不斩
  南将,誓不回朝。”
      即时点齐军马,奔出关来,黄草坡前摆开阵势,高叫道:“你们巡船小
  校,探事儿郎,早早报与总兵官知道,教那甚么唐状元出来受死。”唐英知
  道,一马一枪,离船相敌。姜侭牙道:“来将何人?通名与俺。”唐英道:
  “你岂不知我唐状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这黄口稚子,从何而来?番将道:
  “俺是姜总兵二公子姜侭牙的便是。甘罗十二为丞相,岂不是稚子乎?”唐
  英道:“稚子乳臭,来此何干?”姜侭牙道:“杀父之仇,不得不报。”声
  犹未绝,一张金湛斧飞来,直到唐英。好唐状元,掣枪急架,两下交锋三十
  余合,不分胜负,番将心生毒计,把个金湛斧晃了一晃,败阵而去。唐英仗
  了破竹之威,那里把这个小伙儿放在心上?撇开马竟追下去。姜侭牙看见唐
  英追他下阵,心中暗喜,连忙的褪了头上金盔,抖乱了青丝细发,念动真言,
  宣动密语,喝声道:“疾风不到,等待何时!”只见西南上狂风大作,四面
  八方飞砂走石,乱打将来。起初只有石子儿大,次后就有鸡卵般粗,就把个
  唐状元披头散发,甲卸盔歪,竟投宝船而去。
      坐犹未稳,小番将又来讨战。中军帐传出将令:“谁敢领兵出战?”只
  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大将,原来是征西副将军右先锋刘荫,挎刀上马;只见班
  部中又闪出一员大将,原来是征西中营大都督王堂,绰枪上马:
              两员将将似金刚,两顶盔盔攒凤翅,两领甲甲挂龙鳞,两件袍袍腥血染,两条带带束玲珑,       两张弓弓弯秋月,两绷箭箭插流星,两匹马翻江搅海,两般兵器取命摄魂。
      那番将须则是小小的年纪,仗了些妖兵,倚着些邪术,那怕甚么南朝的
  将军。正叫是初生兔儿不识虎。看见两个将官下来,他便举斧相迎,口里说
  道:“适来唐状元且大败而去,何惧于汝乎!”刘荫道:“这等一个小番,
  胡敢放开这大口,敢说这大话?”王堂道:“秤锤虽小压千斤,我和你也要
  提防他些。”刘荫道:“甚么提防?只是蛮杀他下去。”那一个小番胡,怎
  么当得这两个大将,一上手就是走。二将赶下去,他便褪下了金箍,抖散了
① 股肱(gōng,音弓)——左右辅助得力的人。

  头发,念动真言,讽动密咒,喝声“风”,就是风,果然的就是飞砂走石,
  劈面抓头。
      却说这两个将军又比唐状元不同,偏不怕风,偏不怕砂灰,偏不怕石子
  儿,迎着风,顶着砂灰、石子儿,只是一个杀,把个姜侭牙直杀得没有个存
  身之地,只得望前而走。走了这等一会儿,风清气朗,两员大将却又一并砍
  杀将去。姜侭牙杀慌了,却又褪下金箍,抖散头发,念动真言,宣动密咒,
  喝声“风”,又是一阵风,飞砂走石,劈面抓头。这两个将军又迎着风,又
  顶着砂灰、石子儿厮杀,杀得个姜侭牙没有存身之地,又只得望前而走。三
  回四转,杀的杀得转精转神,只是金箍褪得烦琐了,头发抖得烦琐了,咒语
  念得烦琐了,神通都不灵验,口嘴都不准信。姜侭牙慌了,落草坡而走。
      这两位将军尽力赶将前去,看看的赶上,约有一跃之地,王堂伸长了手,
  狠着是还他一枪,实指望结果了小番胡。那晓得斜刺里又有一个小番胡横刀
  跃马而出,举刀架住长枪,王堂道:“来者何人?”小番道:“俺乃姜总兵
  三公子姜代牙的便是。你南朝人好心歹哩!前日既伤俺父,今日又欲致伤俺
  兄,这冤家不可结尽罢!”王堂道:“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我天兵西下,
  你何敢谋动干戈,挡吾去路!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刘荫道:“那听他的
  胡言,我和你只晓得杀。”一枪一刀,这个姜代牙也不挡手,连战了两回,
  拨转马便走。赶上去一枪,姜代牙把个旗儿望左闪,一枪戳一个空,赶上去
  一刀,姜代牙把个旗儿望右闪,一刀砍一个空。刘荫道:“小番奴,你既是
  这等会撮空,你站着不走,我就说你是个好汉。”姜代牙道:“站着不走,
  有何难处!俺便站着,看你何如俺哩!”好个姜代牙,即时站着。刘荫对面
  站着偏左,王堂对面站着偏右,站成一个品字的模样,王堂先试一枪,姜代
  牙旗儿左闪,一枪戳一个空。刘荫再砍一刀,姜代牙旗儿右闪。一刀砍一个
  空。一枪空,百枪空;一刀空,百刀空。姜代牙心里想道:“似俺有如此撮
  空之法,那怕他南朝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其奈我何!”那晓得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②。猛空里一个黑面阎罗王举起一把狼牙棒,照着顶阳骨上静一声
  响,早已打得个脑盖天灵俱粉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姜代牙又在面前褪
  箍念咒,他跑着念就好,却又是站着念,早被这个黑面阎罗王举起那根狼牙
  棒,照着鼻梁骨上韸一声响,早已打得个乌珠凹骨尽分开。原来这个黑面阎
  罗王现任征西前哨副都督,姓张名柏,按上方黑煞神临凡。九尺之躯,千斤
  之力,面如涂漆,声若巨雷,铁作幞头③,朱红抹额,乌牛角带,深皂罗袍。
  手中使的狼牙棒,本是铁梨木做的杆子,周围有八十四根狼牙钉,故此叫做
  狼牙棒。就有八十四斤多重。他正在勒马巡河,闻说道番将费嘴,故此怒发
  雷霆,前来助阵,一棒一个,打发了两个番官过作。刘荫、王堂称羡不尽,
  一齐金镫响,都唱凯歌归。
      却说小西番又报上番王说道:“祸事又来了,祸事又来了!”番王又吃
  了一惊,说道:“甚么祸事又来了?”小番道:“所有姜二公子姜侭牙、姜
  三公子姜代牙,却被南朝带来的黑面阎罗王一捶一个,俱已捶成肉泥了。”
  番王道:“好闷死人也。若是早写降爷降表,怎至于此。”正是:闷似湘江
  水,涓涓不断流。番王叫声:“三太子在那里?”三太子应声道:“有!”
  番王道:“今朝祸事临门,你与俺去解着。”三太子道:“为臣死忠,为子
② 缇萦——汉太仓令淳于意之女,其父有罪入狱,缇萦上书请入身为官婢,为父赎刑。 ③ 梓潼帝君——道教神名。

  死孝。做孩儿的便行,何惧之有!”一边装束,一边上马。
      只见一个小女子浑身挂孝,两泪如麻,跪着三太子的马前,奏道:“不
  劳太子大驾亲征,婢妾不才,情愿领兵出阵,上报国家大恩,下报父兄之仇。”
  番王道:“你是个甚么人?”女子道:“婢妾是刺仪王姜老星忽刺之女,二
  公子姜侭牙、三公子姜代牙之妹,叫做姜金定是也。妾父兄俱丧于南将之手,
  誓不共戴天,望乞我王怜察。”番王道:“你是个女子之身,三把梳头,两
  截穿衣,怎么会抡枪舞剑,上阵杀人?”姜金定说道:“木兰女代父征西,
  岂不是个女子?妾自幼跟随父兄,身亲戎马,武艺熟姻,韬略尽晓。更遇神
  师传授,通天达地,出幽入冥。”番王道:“也自要小心些。”姜金定道:
  “若不生擒僧人,活捉道士,若不拿住唐英、张柏,火烧宝船,誓不回朝。”
  即时领兵前去搦战。
      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上宝船,说道:“西洋一夷女声声讨战,不提别人,
  坐名武状元唐英、前哨里张柏出马,定夺输赢。”三宝老爷听知夷女讨战,
  笑了一笑,说道:“这个番王是个朽木不可雕也。”王尚书道:“怎见得是
  个朽木不可雕也?”三宝老爷道:“有妇人焉,朽人而已。”尚书道:“到
  不要取笑。只一个女子敢口口声声要战我南朝两员名将,也未可轻觑于他。”
  传下将令:“谁敢领兵战退西洋夷女。”道犹未了,班部中一连闪出四员大
  将来:第一名武状元唐英,第二名正千户张柏,第三名右先锋刘荫,第四名
  应袭王良。三宝者爷道:“割鸡焉用牛刀。一个女人那里用得这四员名将?”
  王爷道:“他既坐名要此唐、张二将,只着此二将出马便罢。”军令已出,
  谁敢再违?唐状元单枪出马,远远望见门旗开处,端坐着一员女将:
              面如满月,貌似莲花,身材洁白修长,语言清冷明朗。举动时威风出众,号令处法度森严。       密拴细甲,岂同绣袄罗襦①;紧带銮刀,不比金貂玉珮。上阵柳眉倒竖,交锋星眼圆睁。惯骑战       马,风头鞋宝镫斜蹬;善使钢刀,乌云髻金簪束定。包藏斩将军旗志,撇下朝云暮雨情。
  果好一员女将也。他看见南朝大将勒马而来,他便问道:“来将留名!”唐
  英道:“你岂不闻我唐状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这女将还是何人?”姜金
  定道:“吾乃姜总兵之女姜金定是也。”唐状元高声骂道:“你这泼贱婢,
  焉敢阵前指名厮战!”捻一捻手中枪,飞过去,直取姜金定。只见姜金定柳
  眉直竖,凤眼圆睁,斜撇着樱桃小口,恨一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杀兄之仇,不共日月。我怎么与你干休!”掣过那日月双刀,摆了一摆,竟
  奔唐状元身上而去。两家大杀一场,有一篇《花赋》为证:
              山花子野露蔷薇,一丈莲蛾眉绵绉。玉簪金盏肯干休,劈破粉团别走。水仙花旗展千番,       凤仙花马前赌斗。只杀得地堂萱草隔江愁,金菊空房独守。
  两家大战多时,不分胜负。
      姜金定要报父兄之仇,心生巧计,把个双刀空地里一撇,败阵而走。唐
  英喝道:“好贱婢,那里走!”把马一夹,追下阵去。那女将见唐英追下阵
  去,按住了双刀,怀袖取出一尺二寸长的黄旗来,望着地上一索,勒马在黄
  旗之下转了三转,竟往西走了。唐英笑了一笑道:“此为惑军之计。偏你转
① 獬豸(xièzhì
              ,音谢治)——古传说中的异兽,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就用角去顶坏人。

  的,我就转不得?”勒住马,也望着黄旗转了三转。转了三转不至紧,就把
  个唐状元捆缚得定定的:带马往东,东边是一座尖削的高山阻住;带马往南,
  南边是一座陡绝的悬岚阻住;带马往西,西边是一座突兀的层岚阻住;带马
  往北,北边是一座险峨的峭壁阻住。四面八方,俱无去路。唐英心里想道:
  “这桩事好古怪!怎么一行交战,一行撞到山窖里来了?这决是些妖邪术法。
  不免取过降魔伏鬼的鞭来赏他一鞭,看是何如。”却就尽着力奉承他一鞭。
  只见忽喇一声响,响里面有斗大的青石头吊将下来。唐英道:“似此青石头,
  真个是山了。我总兵官又不知我在这里受窘。”正叫是里无粮草,外无救兵。
  心中惊惧,没奈何又是一鞭。
       却说姜金定在于云头之上,看见这个唐英左一鞭,右一鞭,说道:“似
  这等打坏了我的山,怎么好还我的祖师老爷去?”连忙讽动真言,宣动密咒,
  只见唐英一鞭打将去,那石头的线缝里面都爆出火来。唐英大惊,心里想道:
  “四面俱是高山,又无出路,倘或烧将起来,倒不是个藤甲军的故事?”
       这唐英吃惊还不至紧,早有蓝旗官报上宝船来,说道:“武状元唐英与
  夷女姜金定交战多时,姜金定败阵,唐英赶下阵去,只见热烘烘一股黄气升
  空,唐状元不知下落。”此时姜金定呐喊摇旗,又来讨战。三宝老爷道:“有
  此异事!刀便刀劈了,枪便枪刺了,捉便活捉了,怎么一个人不知下落?此
  必是个妖邪术法。快差那员将官出阵,擒此妖妇,救取唐状元。”
       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狼牙棒张柏来,提棒出马,誓擒妖妇,救取唐状
  元。姜金定看见宝船上另是一员将官出来,他即时勒马迎敌,问道:“来将
  留名!”张千户那有个心肠和他通名道姓,只是一片狼牙钉凿翻他。姜金定
  一则是力气不加,二则是武艺不高,三则是要佯输诈败,好弄邪法,故此荡
  不得手。你看狼牙棒张千户大展神威,有一篇《花赋》为证:
           一丈葱晒红日,十样锦剪春罗。金梅银杏奈他何,凤尾鸡冠笑我。红芍药红灼灼,佛见笑        笑呵呵。葛蒲②虎刺念弥陀,夜落金钱散伙。
  只一交马,姜金定便自败阵而走。张柏料我双臂有千斤之力,坐下马有千里
  之能,这一根狼牙棒有百斤之重,假饶他强兵猛将,也须让我三分,何况一
  女子乎!实指望赶他下去,一狼牙棒结束了他的终生。那晓得这一个妖妇袖
  儿里取出一杆一尺二寸长的白旗来,望地上一索,勒马在白旗之下转了三转,
  望北而去。张柏大骂道:“泼贱婢那里走!”放开马赶来,只在白旗之下打
  一转。这一转却不是有心跟随他转,只为赶他下阵,却就转了这一转。猛听
  得忽喇一声响,把个千里马陷住了,不能前进。张千户起头一看,只见天连
  水,水连天,四面八方都是这等白茫茫的。张千户心里想道:“好古怪,一
  行厮杀,一行陷在水里,这却不是个水淹七军么?”把个张千户只是激得爆
  跳如雷。
       南阵上早有个蓝旗官报上宝船上来,说道:“千户张柏与夷女交战多时,
  夷女败阵,张干户赶下阵去,只见白澄澄一股白气腾空,张千户不知下落。”
  此时姜金定呐喊摇旗,又来讨战。三宝老爷道:“这都是个术法,一个人错
  误,第二个人岂容再误。快差那一员将官出阵,擒此夷女,救取两员大将来。”
       道犹未了,班部中门出一员大将,回子鼻,铜铃眼,威风抖抖,杀气漫
② 碛(qì
       ,音器)——沙石积成的浅滩或沙漠。

  漫,全装拨甲,绰衣上马,竞奔阵前,要捉夷女姜金定,救取南朝两员大将。
  姜金定对着马便问道:“来将何人?”大将应声道:“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
  帝驾下威武副将军征西右先锋刘荫的便是。你是何人?”夷女道:“我是刺
  仪王姜老垦忽剌之女,姜侭牙、姜代牙之妹姜金定便是。”刘荫道:“汝何
  等尤物,敢播弄妖邪,陷我南朝大将?”姜金定道:“败兵之将各自逃生,
  他与我何干!”刘荫道:“胡讲,趁早把我南朝二将送。上船来,万事皆休,
  若说半个‘不’字,教你碎尸万段,立地身亡。”姜金定大怒,掣过日月双
  刀,分顶就砍。刘先锋举起绣凤雁翎刀一杆,劈手相迎。砍的砍得快,迎的
  迎得凶,到也一场好杀。有一篇《花赋》为证:
            大将军芭蕉叶,西夷女洛阳花。绣球团儿挂着花木瓜,攀枝孩儿当耍。火石榴张的口,锦       荔枝劈的牙。浓桃郁李漫交加,撇却荼   ① 满架。
  大战多时,姜金定败阵而走。刘先锋杀得性如烈火,况兼坐下一匹五明马急
  走如飞,不觉的跑下阵去。猛然间想起夷女邪术之事,好一个刘先锋,知己
  知彼,知进知退,勒住马折转回来。那姜金定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取出一
  杆一尺二寸长的青旗,照着刘先锋的脑后一撇撇将来。飕地里一阵狂风,乌
  天黑地,走石扬沙,就刮得刘先锋双目紧闭,不敢睁开。及至风平灰静,睁
  开眼打一看时,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些酸枣茨树,周周围围,重重叠叠,不知
  所出,刘先锋心里暗想道:“分明是这个妖妇的术法,我这等英雄好汉,岂
  有束手待毙之理?”举起那一杆绣凤雁翎刀,照着那酸枣茨蓬儿着地一扫。
  那茨蓬里无万的毒蛇排头而出,都要奔着这个先锋身上来。刘先锋道:“与
  其惹火烧身,不如静以待动。”没奈何,只得息怒停威,再作区处。
      却说应袭王良看见刘先锋不见回阵,早知其计,绰短枪,披细甲,放马
  前去,见了姜金定,高声骂道:“泼贱婢!你既没个堂堂六尺之躯,又没个
  三略六韬之妙,但凭着些旁门小术,敢淹禁我们上国大将军,我教你剐骨碎
  尸,叠为齑粉。”姜金定道:“小将军不须怒发,且看你手段何如?”王良
  骂道:“泼贱婢!你岂不晓得我应袭王良百战百胜。”姜金定道:“口说无
  凭,做出来便见。”王良喝一声道:“照枪!”喝声未绝,一枪早已刺到姜
  金定面前。姜金定急忙里举起日月双刀,左遮右架。一个一杆枪,一个两口
  刀,枪来刀往,刀送枪迎,好一场杀。有一篇《花赋》为证:
            滴滴金摇不落,月月红来的多。芙蕖②香露湿干戈,铁线莲蓬踢破。挂金灯照不着,水晶       葱白不过。绣球双滚快如梭,十妹妹中惟我。
  两家大战二十多回,不分胜负。姜金定又是诡计而行,败阵下去。王良料他
  是计,不去赶他。姜金定看见王良不赶他,说道:“今番是小将军输了。”
  王良道:“你败阵而走,怎么算是我输?”姜金定道:“你不赶我,便是怯
  阵,却不是你输么?”王良道:“你今番一尺二寸的法儿行不得了。”姜金
  定道:“一个一杆枪,一个两面刀,凭着手段厮杀,说甚么一尺二寸长的法
  儿。”王良道:“你只在阵上厮杀,不许假意的丢身,便见你的手段。”姜
① 夷狄——旧指中原以外的少数民族。 ② 诸夏——指中国,华夏。

金定道:“你既是要当面硬杀,你看刀来。”哮通一声响,日月双刀早已飞
在王良的面前。王良连忙的举枪相架,两下里又战了二十多合,不分胜负。
姜金定把个双刀晃了一晃,却又败阵而走。王良勒住了马,又不去赶他。姜
金定看见王良不赶,他诡计又行不得,却又跑马上阵来。王良骂道:“泼贱
婢输了两阵,有何面目又上阵来?”姜金定道:“虽是我输,你却不敢赶我,
终是怯阵,也算不得赢。”王良道:“你既是本领高强,再和我对面硬杀几
十合。”姜金定道:“对战的本事,我己自看见了,莫若你先丢身败阵,待
我赶来。”王良道:“我便败阵,任你赶来。”
    不知王良怎么败阵,姜金定怎么赶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张天师计擒金定   姜金定水囤逃生
      诗曰:
            截海戈船飞浪中,金莲宝象即蛟宫。水纹万叠飞难渡,鱼丽千峰阵自雄。映日旌旗悬蜃气       ① ,震天鼙鼓吼鼍风②,饶他夷女多妖术,敢望扶桑一挂弓。
      夷女姜金定诡计不行,说道:“俺败阵而去,你不敢赶来;莫若你先败
  阵,待我赶来何如?”王良心里想道:“趁着他教我败阵,不免将计就计,
  奉承他一枪。”应声道:“我便败阵而走,待你赶来。”好个应袭王良,说
  声:“走”,真个是状元归去马如飞。姜金定一马赶来,王良拖了一杆丈八
  神枪,只见姜金定看看的赶近身来,他扭转身子,飕地里一枪,把个姜金定
  吓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一时间措手不及,只得把个衣袖儿一展。王良急
  地掣回枪来,早已把个衣袖儿扯做了两半个。衣袖儿扯做了两半个不至紧,
  中间吊出一面小红旗来,只听得忽喇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亏了王良,
  连人带马就跌下一个十余丈的深坑底下,上面红光相照,火焰滔天。将欲上
  而行,正叫是上天无路;将欲策马而走,却又是四壁无门。好闷人也!
      姜金定又得了胜,又来讨战。二位元帅问道:“怎么夷女又来讨战?”
  蓝旗官说道:“右先锋刘荫出马,一道青烟烛天,不知下落。应袭王良出马,
  一道红烟烛天,不知下落。王爷道:“似此说来,却不陷了我南朝四员将官
  了!”蓝旗官道:“是四员将官了,第一员是武状元唐英,第二员是狼牙棒
  张柏,第三员是铜铃眼刘荫,第四员是应袭王良。”三宝老爷道:“罢了,
  罢了!似此一国,左战右战,战不胜他;左杀右杀,杀不赢他。不如传下将
  令,席卷回京,还不失知难而退之智。”王尚书道:“老公公请宽怀抱,自
  古道:‘虎项金铃谁去解?解铃还得系铃人,’我们当初那知得甚么西洋,
  那知得甚么取宝,都是天师、国师二人所奏。今日我兵不利,夷女猖狂,不
  免还在大师、国师身上。”三宝老爷道:“目今夷女讨战,天师、国师怎么
  得及?”王爷道:“今日天晚,且抬将免战牌出去,再作道理。”果然抬将
  免战牌出去,夷女见之,竟回本国,报上番王。番王大喜,说道:“朕的江
  山社稷,全仗卿家父子兵,不料卿之父、兄俱丧于南军之手。今日江山牢固,
  社稷不移,此以贤卿贻我也。待事平之日,卿当与国同休,同享富贵。”姜
  金定奏道:“今日仰仗我王洪福,小臣本领,困住了南朝四将。明日出战之
  时,定要生擒长老,活捉天师,烧了宝船,杀了元帅,才称心也。”此时天
  色已晚,番王退朝,姜金定回去。正是:
            玉漏银壶底事催,铁关金锁几时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呼童不酒来?
      却说姜金定执妖邪之术,指望全胜南军,盼不得天明,又来讨战。二位
  元帅正在议事,蓝旗官报道:“夷女讨战。”王爷请三宝老爷同过天师船上
  请计。马太监道:“俺们今日也去拜天师一拜。”。王爷道:“既如此,请
  便同行。”三位竟到玉皇阁上,天师相见坐定。马太监起头一瞧,只见玉皇
① 雍容——文雅大方,从容不迫。 ② 后羿(yì
         ,音译)——上古神射手。

  阁上面坐着是上清、玉清、太清三位元君,左右两边列着都是些天神天将。
  这天神大将都是些三头六臂,青脸獠牙,朱须绛发。马公道:“二位总兵在
  上,天师在前,似此两边摆列着天神天将,当原日丑陋不堪如此,倒反以为
  神,不知何以为其正果?这如今的人生得眉清目秀,博带峨冠,聪俊如此,
  倒反不能为神,何以堕落轮劫?”王爷道:“老公公有所不知,当初古人是
  兽面人心,故此尽得为神,成其正果。这如今的人,都是人面兽心,故此不
  得为神,堕落轮劫。”马公道:“老总兵言之有理。”
        马公又起头看来,只见两边神案之下,斜曳着有几面大枷。马公心里想
  道:“譬如南京三法司,上、江两县,五城兵马,理刑衙门,才有这个枷锁
  刑具,怎么天师是个玄门③中人,用这等的刑具?若是俺当初在内守备的时
  节,不免动他一本,是个擅用官刑。”仔细一看,只见枷面上还有许多洗不
  曾净的封皮,封皮上还有许多看得见的字迹,马公起身看时,原来是广西甚
  么急脚神,又是潮阳洞甚么大头鬼。马公又问道:“二位总兵在上,天师在
  前,似此两边供案之下,摆列着这几面大枷,还是那里用的?”天师道:“老
  公公有所不知,天下有一等狂神恶鬼,扰害良民;有一等鬼怪妖精,为灾作
  祟。这都是贫道该管的,故此这左一边的枷,俱枷号的是急脚神、游手鬼、
  游食鬼、大头鬼、靛面鬼、杨梅鬼,一干神鬼;右一边枷,俱枷号的是鸡精、
  狗精,猪精、驴精、马精、骡子精、门拴精、扫帚精、扁担精、马子精,一
  干妖精。”马公道:“天师如此神威,俺们今日何幸得亲侍左右。”天师道:
  “承过奖了。”马公道:“假如这海外妖邪,俱服老天师管辖么?”天师道:
  “通天达地,出幽入冥,岂有海外不服管之理。”马公道:“连日金莲宝象
  国女将姜金定妖邪术法,陷我南朝四员大将,不知生死存亡,天师可也管得
  他么?”天师道:“老公岂不闻假不能以胜真,邪不能以胜正?既是女将姜
  金定有甚么妖邪术法,贫道不才,愿效犬马之力,生擒妖妇,救取四将,远
  报朝廷之德,近张元帅之威。”二位元帅道:”多谢了。”
        天师即时出马;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左边飞龙旗下,二十四个神乐观
  的乐舞生,细吹细打;右边飞龙旗下,二十名朝天宫的道士,执符捧水。中
  间一面坐纛,坐纛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门旗
  影影,一匹青鬃马,马上坐着一个天师,你看他:
               如意冠玉簪翡翠,云鹤毫两袖扒裟。火溜珠履映桃花,环珮玎珰斜挂。背上雌雄宝剑,龙         符虎牒文加。大红旗展半天霞,引化真人出马。
        却说姜金定又来讨战,只见南阵上两面飞龙旗,两边列的是些道童、道
  士;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下坐着一个穿法衣的,恰象个道官佯儿。姜金定
  笑了笑,说道:“南朝杀不过俺们,叫道上来解魇④哩!不是解魇,就是打醮
  ① ,祈祷保佑昨日四个将军。”道犹未了,只见天师传令,摇旗擂鼓,喊杀连
  天。姜金定吃了一惊,说道:“南朝有个甚么道士,此来莫非就是他了?”
  好个姜金定,即时摆开人马,抖擞精神,高叫道:“来的敢是牛鼻子道士么?”
  天师把个七星宝剑摆了一摆,把个青鬃马前了一前,果见是西洋一个女将,
③ 薛仁——当指唐名将薛仁贵,亦神射。 ④ 僭(jiàn,音件)——超越本分。 ① 齑(jī,音击)粉——细粉,碎屑。

  喝一声道:“小妖精,早早的下马受死,免污了我这宝刀。”姜金定道:“俺
  把你这个大胆的道士!俺闻你的大名如轰雷灌耳,俺慕你的大德如皓月当空。
  我只说你三个头,六个臂,七个手,八个脚,旋的天,泼的地,转的人,原
  来也只是这等一个纺车头、蚱蜢腿的道士么?这正是闻名不如面见,面见胜
  似闻名。你今日到此何干?莫非是自送其死?”天师大怒,把个七星宝剑就
  是一剑砍来。姜金走把个日月双刀急忙的架住。天师道:“你把些旁门小术,
  淹禁了我四员大将。是何道理?还敢架住我的宝剑么?”姜金定道:“两军
  对敌,一输一赢。俺赢了唱声凯歌,他输了落草而走,不知走在那里,与我
  何干?”天师道:“好油嘴贱婢,还不早早的献上四将出来,免你剐骨熬油
  之罪。”姜金定道:“不消多讲话了。你说俺淹禁①你四员大将,你如今算一
  算,算得你四员大将在何处,你便称得过一个真人;若是算不出来,不如早
  早下马,受我一条绳索。”
       张大师闻言,心里想道:“今番倒被这个小妖精难住了我。”眉头一蹙,
  计上心来,说道:“站开,待我算来,说与你听着。”好天师,连忙的掣起
  宝剑,对着日光晃了一晃,那宝剑喷出火来。又连忙的取出一道飞行,放在
  火焰上烧了,叫声:“朝天宫的道士,把个朱砂的香几儿拿来。”怎么有个
  朱砂的香几儿俟候②?原来天师的令牌,都是些天神天将的名姓,若还敲在马
  鞍桥上,却不亵读①了圣贤?故此早先办下了这个香几儿,以尊圣贤。天师把
  个令牌放在香几儿上,击了三下,叫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
  击天将赴坛。”道犹未了,只见云生西北,雾长东南,东南上万道金光,西
  北上千条瑞气,半空中云头里面吊将一位天将下来,长似金刚,面如重枣,
  丹风眼,卧蚕眉,拿的是青龙偃月刀,骑的是赤兔胭脂马。天师道:“来者
  是那一位天将?”天将道:“小神是汉未三分义勇武安王,现今职掌南天门
  的关元帅。不知天师呼唤小神,有何道令?”天师道:”今有西番出一妖妇,
  擅用旁门,困我四员大将。不知困在那一方,你与我仔细看来。”
       关圣贤得了道令,一驾祥云,腾空而起,拨开云头,往下看来,只见南
  朝四将各在一方,好凶险也!圣贤即时转到马前,回复道:“南朝四员大将,
  被西洋妖妇将石囤、水囤、木囤、火囤四囤,囤在东、西、南、北四方上。
  天师若不救他,明日午时三刻,化成血水矣。”天师道:“就烦圣贤,与我
  破了他的囤法罢。”圣贤驾起云来,飞向前去。正南上一拳,打破了火囤,
  正东上一脚,踢破了木囤,正北上一刀,挑破了水囤,正西上一鞭,只见这
  个囤是一座石山,任你一鞭,兀然不动。圣贤发起怒来,打一拳也不动,踢
  一脚也不动,挑一刀也不动。关圣贤仔细看来,原来是羊角山羊角道德真君
  的石井圈儿。这一个圈儿不至紧,有老大的行藏①。是个甚么老大的行藏?原
  来未有天地,先有这块石头。自从盘古分天分地,这块石头才自发生,平白
  地响了一声,中间就爆出这个羊角道德真君出来。他出来时,头上就有两个
  羊角,人人叫他做羊角真君。后来修心炼性,有道有德,人人叫他做个羊角
  道德真君。这羊角道德真君坐在这个石头里面,长在这个石头里面,饥餐这
  个石头上的皮,渴饮这石头上的水。女娲借一块补了天,秦始皇得一块塞了
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古代传说,谓攻击者须防被他人从背后攻击。 ② 幞(fú,音浮)头——古代男子用的一种头巾。 ① 襦(rú,音襦)——短衣、短祆。 ① 菖蒲——多年生植物,叶形状象剑,喻狼牙棒。

  海。这石圈儿有精有灵,能大能小,年深日久,羊角道德真君带在身上,做
  个宝贝。却是姜金定拜羊角道德真君为师,依着师弟之情,借他的来困住了
  武状元唐英。关圣贤仔细看来,才知其情。没奈何,放下了偃月刀,伸出了
  拿云手,把这一座山提将起来,才放得武状元唐英出去。关圣贤向了话,腾
  云去了。
      天师高叫道:“小妖婢何在?”姜金定说道:“有理不在高声,何事这
  等的吆喝?”天师道:“小妖婢!你有多大的神通,敢把金、木、水、火口
  囤,囤住了我的将官。”姜金定道:“现在何处?”天师道:“你敢来瞒我
  哩!现在东、西、南、北四方上。”姜金定看见天师扦实了他,他把嘴儿咂
  了两咂,把个头儿摇了两摇,心里想道:“天师大德,名下无虚。”拨回马
  便走。天师高叫道:“小妖婢那里走!饶你走上焰摩天,我脚下腾云追着你。”
  放开青鬃马,赶近前去,把个六星宝剑就是一剑。姜金定急忙的闪开,急忙
  的怀袖里取出那一杆一尺二寸长的白旗来,望地上一索,勒着马照白旗之下
  转三转,指望围住天师。那晓得天师是个斩妖缚邪的都元帅,只看见他取出
  白旗来,早已知道了他的诡计,把个指甲对着他指一指儿,那杆白旗觱篥①
  一声响,化阵白烟而去。姜金定看见囤法不行,只得掣过日月双刀来,强支
  持几下。天师的七垦宝剑雨点的下来,一来一往,一架一迎。一个是南朝得
  道的老天师,一个是西番保驾的姜金定;一个是扶持大皇帝安天下,一个保
  守西番王做上邦。两家这一场杀也,好一场大杀。有几句俗语儿说得好,是
  个甚么俗语儿说得好?俗语说道:江南一块铜,一马两分鬃,一块铸成锣一
  面,一块铸成一口钟。钟响僧上殿,锣响将交锋。一般俱是铜,善恶不相同。
  这一阵杀,是天师要心服姜金定,不肯轻易下手他。
      姜金定自知他不是天师的对子,放开马望正西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
  路,猛听得前面一技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妖
  妇那里走!早早的下马荡枪。”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一个烂银盔、金锁
  甲、花玉带、剪绒裙、通文会武的武状元浪子唐英。姜金定吃了一惊,心里
  想道:“他是俺师父的石井圈儿圈着的,怎么轻易的得到此间?”姜金定情
  知是冤家路窄,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北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路,猛听
  得前面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贱妇那里走!
  早早的下马,受我一顿狠牙钉。”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一个铁幞头、银
  抹额、皂罗袍、牛角带、骑乌锥马、使狼牙棒的千户张柏。姜金定又吃了一
  惊,心里想道:“这个人是俺水囤里的人,怎么轻易的得到此间?”姜金定
  情知是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东上逃生。才走不过
  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又有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
  道:“泼妖妇那里走?早早的下马,荡我一刀。”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
  个身长十尺、腰大十围、回子鼻、铜铃眼、骑一匹五明马,使一杆绣凤雁翎
  刀的威武副将军刘荫。姜金定又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个人是俺木囤囤
  着的,怎么囤法都不灵,反惹他到来杀俺?”姜金定情知是个好汉不敌两,
  好事不过三,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南上逃生。才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
  面又是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贱妖婢那里走?
  早早的下马,受我一枪。”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个青年小将,束发冠、
  兜罗袖、练光拖、狮蛮带、聪聪俊俊、袅袅婷婷、骑一匹流金狐千里马、使
① 荼 (túmí
           ,音涂迷)——落叶小灌木,攀缘茎。

  一杆张飞丈八神枪的金吾前卫长公子应袭王良。姜金定一连看见这四员大
  将,吓得他心惊胆战,骨悚毛酥,心里想道:“这些囤法想都是张天师破了
  我的,教我四顾无门,多应是死也!”
      只见天师提了一张七星宝剑在于中央,四面是四员大将,四枝天兵,一
  片只是鼓响,一片只是杀声,把个姜金定围得铁桶一般相似。好个姜金定,
  手里拿了一枝簪棒儿,望地上一刺,早已连人带马刺到地上不见了。张天师
  连忙的走向前来,把个七星宝剑一指絣住了。姜金定却又走不脱,地下里一
  毂碌爆将出来。天师又是一剑。好个姜金定,手里丢下一段红罗,连人带马
  就站在红罗上,一朵红云腾空而起。天师即时撇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一
  直赶到云头里面,高叫道:“贱妖妇那里走!你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么?”
  姜金定说道:“天师差矣!赶人不过百步。你在阵上,围得我四面八方铁桶
  似的,我欲待入地,你又要我入地无门。我只得上天,还幸得上天有路,你
  怎么又追赶我来?”天师道:“直待拿住了你碎尸万段,才报得你淹禁我四
  将之罪。”姜金定说道:“四将已自出去了,怎么又说是俺们淹禁?”天师
  道:“是你放他出去的?是我老张打破了你的囤法,方才得出。”姜金定说
  道:“既往不咎,何必苦苦见罪。”天师道:“那听你这个花猫巧嘴。”照
  头就是一剑砍去。姜金定只得举刀相架,两个人在云头里面战了多时。
      姜金定却又心生巧计,一只手抡刀相架;一只手取出那家传的九口飞刀
  来,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望空一撇,实指望取到天师首级。天师看见他明
  晃晃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反笑了一笑,说道:“你的飞刀焉能近我?”道犹
  未了,那九口飞刀看见天师,齐齐的望后一触。原来天师是个正一法门,百
  邪逃避,故此九口飞刀看见他,便自望后一触,早已四漫散了。天师骂道:
  “你这贱妖婢,敢在我跟前使甚么飞刀之计,我叫你飞蛾扑火,自损其身。”
  连忙的取出一道飞符,放在宝剑头上烧了。烧了之时,望空一撇,只见四面
  八方,大神天将一涌而来。姜金定义唬得心惊胆战,骨惊毛酥,欲待驾云而
  去,却又四壁无门;欲待不去,只怕住会儿上有天罗,下有地网,那时悔之
  晚矣!姜金定无心恋战,挨挨拶拶,只要寻个出路。张天师看见他挨挨拶拶,
  要寻出路,恐有疏虞②;空费了这一番精力,连忙的取出一方九龙神帕,望空
  一撇,罩将下来。这个九龙神帕,原是太上老君受生的胎衣儿,斗方如寿帕
  之状,纹成九道飞龙。若是罩将下来,任你就是天神天将也不能逃,莫说是
  个凡夫俗子。故此天师将帕收取姜金定。妻金定眼儿又巧,看见天师丢下宝
  贝儿来,他就随着宝贝儿望下一响。天师只说是他在宝贝儿里面,那晓得这
  个姜金定连人带马撇却云头,吊将下来,一吊吊在荒草坡下。
      却说南朝四员大将看见天师跨上草龙,竟往云头之上追杀夷女,都说道:
  “我们暂归宝船,禀过元帅,另调兵马前来策应。”唐状元说道:“不可,
  不可!我们若不是天师神通,焉能脱此大难?岂可天师厮杀,我们私自回
  营?”众将道:“悉凭唐状元发挥。”唐英道:“依我学生之愚见,扎立军
  营,在此伺候。”众将道:“伺候便罢,何必扎营?”唐状元道:“列位先
  生有所不知,胜负兵家之常。果是天师得胜,那贱妖婢必定落将下来,倘或
  天师不胜,天师一定落将下来,我和你扎营在此,天师下来,便于救应;那
  贱婢下来,便于擒拿,岂不两利而俱存?”众将道:“状元高见,学生辈远
  拜下风。”
② 芙蕖——荷花。

    道犹未了,只听得觱篥一声响,吊将一个姜金定下来。你看那四员南将
就如猛虎攒羊一般,一个人使一样兵器,各样兵器一齐杀将下来,把个姜金
定杀做了一块肉泥,一堆肉酱。唐状元说道:“是我珠缨闪闪滚银枪杀的。”
张千户道:“是我八十四斤重的狼牙棒打的。”刘先锋道:“是我绣凤雁翎
刀砍的。”王应袭道:“是我张飞丈八神枪刺的。”一并卸下马来,争他的
首级。只见都是些烂盔烂甲,旧衣旧裳,盖着的是一泓清水,约有几构之多,
何曾有个姜金定在那里,南朝四员大将,你也说道:“眼见鬼。”我也说道:
“眼见鬼。”你也说道:“摸了一场空。”我也说道:“摸了一场空。”原
来天师收了九龙神帕,也摸了一场空。
    天师早知其意,即时谢了天神天将,卸下草龙,竟到荒草坡前,只见四
员南将正在猜疑。天师道:“那妖婢吊将下来,到那里去了?”四将道:“正
吊在这个荒草坡前,是我们一齐攒着他,你一枪,我一刀,你一捶,我一棒,
实指望结果了他的性命,取了他的首级,献上天师。及至下马之时,都是些
烂盔烂甲,破衣破裳,排开来打一看,却又盖着一泓清水,约有一构之多。
小将们正在这里猜详未定,忽然天师下来,有失迎接,望乞恕罪。”天师道:
“说那里话,只是便饶了这个贱婢子。这一泓水,他就是水囤去了。也罢,
阎王法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想是这个贱婢子命不当绝,待等明日擒
他未迟。吩咐军中,与我掌上得胜鼓,大家齐唱凯歌声。”
    回上宝船,见了二位元帅。二位元帅听知天师得胜,又看见四员大将逐
队而来,满心欢喜,各各相见。三宝老爷道:“这四员将官连日陷在何处?”
天师道:“唐状元被他石囤,囤在正西方上。张狼牙被他水囤,囤在正北方
上。刘先锋被他木囤,囤在正东方上。王应袭被他火囤,囤在正南方上。”
三宝老爷道:“何以得脱?”天师道:“是贫道请下关元帅,打破了囤法,
方才救得他们出来。”三宝老爷道:“这女将现在何处?”天师道:“是贫
道要拿他,他走上天,贫道就赶他上天;他走下地,贫道又赶他下地;他适
来又是水囤而去,想必是远走高飞去了。”王尚书道:“那女将方才又在这
里讨战,口口声声说道,要与天师赌胜。又说他明日有个师父下山来,他神
通广大,变化无穷。还有许多不逊之言。”天师道:“这泼妖妇果是无理,
我贫道若不生擒妖妇,碎骨粉尸,誓不回船。”
    不知天师往后怎么样儿拿住这个妖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姜金定请下仙师   羊角仙计安前部
       诗曰:
             猖狂女将出西天,扰扰兵戈乱有年。漫道萤光晴日下,敢撑螳臂帝车前。堪嗤后弄穿天箭,        更笑防风①过弑②肩。一统车书应此日,钢刀溅血在垂怜。
       却说姜金定从水囤中得了性命,竟进朝门之内,朝见番王。番王道:“爱
  卿出马,功展何如?”姜金定道:“今日撞着对手了。”番王大惊,说道:
  “撞着那一员大将来,是你的对手?”姜金定道:“不是个甚么将官。”番
  王听知不是个甚么将官,早已有八分焦躁了,说道:“既不是个将官,还是
  个甚么人?”姜金定道:“今日所遇者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一个引
  化真人张天师。”番王听知是个张天师,先前只有八分不快,今番却有十分
  吃恼了,说道:“卿父存日曾说,此人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本领高强,十
  分利害,谁想今日你遇着他。你今日和他抵手,胜负何如?”姜金定奏道:
  “只是两家对手,臣也不惧怯于他。但他果然是书符讽咒,役鬼驱神。小臣
  正欲把个囤法去囤他,他的七星宝剑尽利害,一剔就是两半边。小臣正欲把
  个飞刀去斩他,他的天神天将又众,一涌而来。不是小臣有五囤三出的本领,
  险些儿丧于道士之手了。”番王道:“似此何以处之?俺的江山有些不稳,
  社稷有些不牢。”
       左丞相孛镇龙说道:“依臣愚见,写了降书降表,献上通关牒文,万事
  皆休。何必磨这等的牙,博这等的嘴。”右丞相田补龙说道:“左丞相言之
  有理。南阵上有个武状元,他前日高声说道:‘我天兵西下,既不取你的城
  池,又不夺你的世界,不过是要你一张通关牒文,问你传国玉玺。果有五玺,
  献将出来;如无玉玺,献上通关牒文,万事皆休。’这武状元已自明白说了,
  何必执迷不悟,搬弄干戈,糜烂①小民,坐空国计。况兼我国所恃者,刺仪王
  父子兵而已,今日他文字俱丧于南兵之手,料这一女将焉能成其大事?堂堂
  天朝,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岂下于一女子?伏乞我王详察。”总兵官占的
  里又奏道:“左右丞相言之俱有大理。小臣职掌巡哨,甚晓得南兵的利害,
  不但是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只这一个天师,呼风唤雨,役鬼驱神,也是十
  分利害。还有一个国师,怀揣日月,袖囤乾坤,更加佛法广无边。若是女将
  军不肯罢兵,明日祸来非小,伏乞我王详察。”番王听知这一堂和解;心上
  也不愿兴兵。只是姜金定心怀父兄之恨,要假公济私,奏说道:“这都是些
  卖国之臣,违误我王大事。”番主道:“怎叫做是个卖国之臣?”姜金定说
  道:“我王国土,受之祖宗,传之万世,本是西番国土的班头,西番国王的
  领袖。今日若写了降书降表,不免拜甫朝为君,我王为臣。君令臣共,他叫
  我王过东,我王不得往西;叫我王过北,我王不得往南。万一迁移我王到南
  朝而去,我王不得不去,那时节凌辱由他,杀斩由他。若依诸臣之见,是把
  我王万乘之尊,卖与南朝去了,我王不同韦布②之贱,这却不都是个卖国之
① 蜃气——大蛤蜊气。 ② 鼍(tu6,音驮)风——鳄鱼呼吼的气流。 ① 玄门——道教。 ② 解魇——解除妖术。

  臣!”
      道犹未了,只见三太子自外而入,听知道要写降书降表,就放声大哭起
  来。番王道:“我儿何事这等悲伤?”三太子道:“父王何故把个金瓯玉碗,
  轻付于人?这社稷江山,终不然是一日挣得的。”番王道:“非干我事,所
  有左丞相说道该降,右丞相说道该降,又有占总兵说道南兵利害。”三太子
  骂道:“你这些卖国的狗奴,岂不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受我们的爵,
  享我们的禄,卖我们的国,误我们的事,是何道理?伏乞父王先斩此卖国之
  贼,容孩儿出马,若不取胜,誓不回朝!”姜金定奏道:“三太子言之有理。
  但只一件来,臣还有一妙计,不消三太子来自出征。”番王道:“有何妙计,
  不消三太子出征?”姜金定道:“臣有一个师父,道号羊角道德真君。”番
  王道:“怎么叫做个羊角道德真君?”姜金定奏道:“这个师父没有爹,没
  有娘,原是一块石头。自从天地未分之先,顽然为石。后来盘古分天分地,
  这块石也自发圣,觱篥一声响,中间爆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出来时,头上却
  有一双羊角,那时节不曾有书契,不曾有姓名,人人叫他做个羊角真君。羊
  角真君生在这个石头里面,长在这个石头里面,饥餐这个石头上的皮,渴饮
  这个石头上的水。年深日久,道行精微,德超三界。传至唐虞、夏、商、周,
  有了文字,有了书契,人人叫他做个羊角道德真君。那块石头有灵有神,能
  大能小,羊角道德真君带在身上,做个宝贝。昨日小臣借他的来,囤住了武
  状元唐英便是。”番王道:“他这如今在那里?”姜金定道:“他这今在西
  上五百里之外,有一座高山,其山有一所深洞,是他在这个洞里修真养性。
  人人就叫这个山羊角山,叫这个洞羊角洞。有诗为证:
            羊角棱层灵秀开,西山积翠起仙台。入关足蹑烟霞起,倚阙手招鸾鹤来。怪石摩空撑硫柱,       飞泉泻涧走风雷。几能道德真君侣,一啸临凡未忍回。”
      番王道:“只消他一个石囤,也自有八分赢手了。”姜金定道:“俺师
  父回天补日,吸雾吞云,惯使天曹飞剑,百步之内取人首级,如盘中取果,
  手到功成。骑一只八叉神鹿,上天下地,无所不能。还有一个水火花篮儿,
  中间有许多的宝贝,善可枭人首级,任是甚么灭兵也不能亲近,岂止一个石
  囤而已!”番王道:“似此说来,却是个超凡人圣、有德有行的。”姜金定
  说道:“他号为道德真君,名下无虚。有诗为证:
            羊角住羊山,瘠瘦如角立。一鹿驾长风,世网安能挚。朝随白云出,暮采紫芝入。道灵未       去来,德气自呼吸。月明响环珮,时有飞仙集。我欲从之游,共饮华池汁。”
      番王道:“怎么得他下山来?”姜金定道:“须得我王草诏一道,小臣
  不惮劬劳③,连夜捧诏上山去请他来,上扶我王锦绣江山,不救万民涂炭之
  苦。”番王准奏,即时草诏一道,付与姜金定。
      姜金定接了诏书,掷下三尺红罗,一朵红云望空而起。须臾之顷,就到
  了羊角山。姜金定落下云去,收了红罗,牵了战马,手持信香,口称祖师大
  号,来到羊角洞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小道童儿,早已认得是个姜金定,迎着
  说道:“姜师兄,你又来了。”姜金定说道:“是俺又来看一看哩。”小道
③ 打醮——道教为人设法坛祈福消灾。

童说道:“前日老爷传了你五囤三出的本领,驾得起千百丈的腾云,你今日
又上山来,有何贵干?”姜金定道:“有事求教师父,望师弟和我通报一声。
你说道日前学艺的姜金定,在此面见祖师。”
    小道童即时传到洞门里,羊角道德真君叫来相见。见了姜金定,真君道:
“我前已传授了一千道术与你,因你是个女流之辈,不便久留。你今日又来
见我,有何事故?”姜金定跪着禀道:“前日多蒙老爷赐弟子一班本领,保
我金莲宝象国为上邦。谁想强中更有强中手,遇着强梁没奈何!”真君道:
“有个甚么强梁的遇着?”姜金定道:“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
出一个道士,名唤天师,差出一个和尚,名唤国师。统领些甚么宝船,带了
些甚么兵将,来到弟子金莲宝象国,把弟子一个父亲、两个哥哥,俱送了残
生性命。弟子传授法术之时,只指望扶持我国国王为上邦,那晓得自家的父
兄俱不能保。”真君道:“你好拿出你的五囤三出千丈腾云的本领来。”姜
金定说道:“是我拿出五囤三出的本领来,却都被那个天师破了。故此俺国
王修下了一封诏书,多多拜上祖师老爷,万望老爷下山走一走,一来扶持俺
国王的锦绣江山,二来救拨俺弟子的一家性命。”真君道:“我既超三界外,
不在五行中,怎么又来管你凡问甚么闲争闲闹斗?”
    姜金定哭哭啼啼,伏在地上说道:“老爷不肯下山,俺一国君民尽力齑
粉。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爷只说是可怜见俺这一国君臣
的性命罢!”羊角道德真君他是个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的,看见个姜金定苦
苦的哀告,打动了他的不忍之心,说道:“姜弟子,我许你下山来。只一件,
我却不到你金莲宝象国见你番王。”姜金定道:“老爷不到俺国中,弟子却
到那里来相会?”真君道:“你只到哈密西关之内荒草坡前,你可带本国人
马跟随,我拿一个,你绑一个,我拿两个,你绑一双。成功之后,俱算你的
功成,我自回山而来。”姜金定连磕了几个头,归到金莲宝象国,报上番王。
番王道:“姜金定不过一女将,尚肯舍身报国。左、右丞相并总兵,不合卖
国欺君。”着镇抚司监候,候姜金定得胜回来,押赴市曹处决。姜金定领了
本部兵马,径到荒草坡前,等待师父。
    却说师父羊角道德真君,许了姜金定下山,去杀退南兵,心里想道:“兵
凶战危,事非小可。况兼南朝来到西洋,隔了八百里软水洋,隔了五百里吸
铁岭,这个道士,这个和尚,若不是个有本领的,焉能至此?我却有个道理,
先得一个人做个先锋,探他一探,看他本领何如?次后到我,我便有个斟酌。
只还有一件来,须得个形容古怪、相貌蹊跷的做个先锋,才吓得人动。”正
在踌躇之时,只见阶下一个小道童儿身长三尺,发长齐眉,聪俊无双,举止
端重,祖师心里想道:“这个小道童几倒有些仙骨,不免这个先锋就安在他
的身上罢。”好祖师,叫一声:“阶下走的甚么人?”道童答应道:“弟子
是无底洞。”祖师道:“你怎么叫做个无底洞?道童说道:“弟子自家也不
知道。只是传闻道,弟子初生之时,不见父,不见母,却在龙牙门山洞里爆
将出来,当得一个樵夫拾着。那樵夫低头一看,其洞极深无底,樵夫就叫我
弟子做个无底洞。”真君道:“谁叫你到我这个山上来?”无底洞道:“只
因樵夫早丧,弟子身无所归,故此投托门下。”真君道:“你在我的山上几
年了?”无底洞道:“已经在此六年了。”真君道:“曾学些甚么本领么?”
无底洞道:“弟子本领一分也不曾学得。”真君道:“你既一分本领也不曾
学得,你在我山上所干那一门?”无底洞道:“弟子在此山上挑了六年水,
烧了六年火,浇了六年松树,这就是弟子所学的本领了。”真君道:“似此

  说来,这六年之间多亏你了。”无底洞道:”怎么说个亏弟子?只是自今以
  后,望师父教授些就是。”真君道:“我今日就教你。”无底洞道:“既蒙
  师父教诲,待弟子磕几个头。”真君道:“不消磕我的头,你到后面玉皇阁
  上,对了三清老爷叩上四个头来,我这里即时传授些本领与你。”
      天下人学本领的心那一个不胜?无底洞听知师父要传本领与他,辞了师
  父,竟奔后面玉皇殿去,去到山后,果见三间大殿,殿门外有一座白玉石砌
  成的栏杆,栏杆外是一条金水河,滴溜溜的一泓清水。殿门是朱红漆的槅扇,
  槅扇上是金兽面的吞环。殿上都是碧瓦雕梁,两边都是挑檐象鼻。进得殿来,
  果见上面坐的是上清、玉清、太清三位祖师,两边坐的都是些三十六诸天、
  七十二尊者。中间供案上两道纱灯、两路净瓶,一座大香炉香烟不绝。下面
  供献着三杯仙酒、三枚青枣儿。无底洞因是师父许了传他本领,已是欢喜,
  却又看见这个宝殿清幽,越加欢喜,跌倒身子,就磕了四个头,起来就走。
  却又想一想,说道:“这供献的是我师父的仙酒,这仙酒饮一杯,与天同寿,
  发白转黑,齿落重生,永远不死。我每常伏侍师父之时,看见他饮这个酒,
  我闻得他一阵香,我喉咙里面就是猫抓的一般痒,巴不得饮上半杯儿。今日
  我来磕头,却遇着这个仙酒,岂不是天假良缘,难逢难遇?况兼此处幽静,
  又没有个人儿瞧着,何不偷吃了他的,以得长生,也强似学甚么本领。”才
  要动手,心里又想道:“倘或师父知道,却又枉了我六年挑水烧火的辛勤。”
  正在筹度,忽然间一阵风来,吹得那仙酒清香扑鼻而过。无底洞馋病发了,
  顾不得甚么师父不师父,一手取过一盅来,一口直干到底。却没有些甚么下
  酒的,取过一个青枣儿来,一口一毂碌。这一杯酒下去,好不快活也,正是:
            一任光阴付转轮,平生嗜酒乐天真。笑吞竹叶杯中月,香泻桃花瓮底春。彭泽县中陶靖节       ① ,长安市上谪仙人②。羊角半山千日醉,直眠无底洞通神。
      却说无底洞饮了这杯仙酒,越惹得喉咙痒了,忍不住的馋头儿,却把那
  两杯酒都断送了他的,把那两枚青枣儿都结果了他的。方才要转前山去见师
  父,怎奈两只脚不做主,扑的一声响,跌在地上,昏昏沉沉的,鼾响如雷。
  过了半日,酒才醒些,一会儿爬将起来,捶胸跌脚的说道:“哎!师父叫我
  磕了头转去,教我本领,我怎么在此贪其口腹,误了大事?”恨上两声,争
  忙里就走。刚才的走了两三步,只见浑身上下就如蚂蚁子钻一般,也说不尽
  的痒,抓了抓儿,越抓越痒。无底洞心里想道:“似此痒痒酥酥,怎么去见
  师父?这玉栏杆外倒有一泓滴溜溜的清水,不如下去澡洗一番,再作道理。”
  脱了衣服,一个澡洗,洗得好不快活,那里再有半点儿痒气罢。
      无底洞心里想道:“明日过夏时再来洗一洗。”跑上岸来,提起衣服,
  把只左手去穿,只见觱篥一声响,左边胳肢窝里撑出一只手来;把只右手去
  穿,只见觱篥一声响,右边脂肢窝里撑出一只手来。把个无底洞就唬得魂不
  附体,魄不归身,说道:“敢是我不合偷饮供酒,三清老爷见罪,撑起我两
  只膀子来。似这等节外生枝,怎么去见师父?”道犹未了,只见左边肩窝儿
  里觱篥一声响,左边撑出一个头来;右边肩窝儿里觱篥一声响,右边撑出一
  个头来。左边的头,像朝着右边的头说话:右边的头,就像朝着左边的头说
① 淹禁——拘滞。 ② 俟候——同伺候。

话。中间一个头,照左不是,照右不是。无底洞越加心慌意乱,安身不住,
走到玉栏杆外清水里面去照一照,恰好全不是自家的模样了:三个头就有三
张口,三个鼻子,三双耳朵,六只眼睛,六道眉毛,又有十二个獠牙生在口
上。
    无底洞跳上两脚,说道:“哎,今番却主饿死也!平时间一个头,尚且
没有帽儿戴;如今三个头,那里去讨这许多的帽儿戴?平时间一副脸皮,尚
且没有躲人处;这如今三副脸皮,那里去躲得这许多的人?平时间一张口,
尚且没有饭吃,这如今三张口,那里去讨这许多的饭吃?平时间一口牙齿,
尚且没有甚么龈得,如今十二个獠牙,那里去讨这许多的龈?却不是主我饿
死也!”再照一照,只见头发都是红的,无底洞说道:“今番是个红孩儿了。”
再照一照,只见三个头都是靛染的,无底洞说道:“今番又是个蓝面鬼了。
似此模样,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怎么去见我的师父?怎么去见我的朋友?”
心中烦恼,把三个头摇了一摇,只听得忽喇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全然
不由无底洞了。平白地往上一长,就长得身高三丈,三个头,四条臂膊。无
底洞道:“我这回是个甚么样人品?欲待不见师父,我这等身长、脚长、头
多、手多,那里去讨衣穿,那里去讨饭吃?欲待去见师父,我这等身长、手
长、头多、口多,又不象个人模样。只一件来,自古道得好:‘丑媳妇免不
得堂上见公姑。’我不免还去请教师父,叫他救我。
    转身来到前殿。三丈长的身子,那里有这等可体衣裳,只得把些旧衣服
遮了前面不便之处。三丈长的人,那里有这等高大门扇,只得低着头俯伏而
入。见了师父,满口叫道:“师父,可怜见我弟子,舍福救我弟子罢!”羊
角道德真君只作一个不知,喝声道:“这是个甚么鬼王?敢进我的宝殿!”
快快的叫过黄巾力士来:“你与我把他打下阴山背去,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无底洞慌了,连声叫道:“师父,我不是甚么鬼王,我不是甚么鬼王!”真
君道:“你不是鬼王,你是那个?”无底洞说道:“弟子是六年挑水、扫地、
灌松树的无底侗。”真君道:“你既是无底洞,怎么这等一个模样?”无底
洞道:“是弟子到玉皇阁下去磕头,不合偷吃了三清老爷面前三杯酒、三枚
青枣儿。”真君道:“你有酒吃,有枣儿吃,就做这等的模佯?”无底洞道:
“不是做模样。只因酒醉之后,浑身发痒,是弟子到金水河里作了一个浴,
跑上岸来,左边胳肢窝里一声响,左边撑出一只手;右边胳肢窝里一声响,
右边撑出一只手来。左边肩窝里一声响,左边撑出一个头来;右边肩窝里一
声响,右边撑出一个头来。”真君道:“三头四臂是了,怎么又有这等长哩?”
无底洞道:“弟子只把个头摇了一摇,只听得天崩地塌一般,也全然不由弟
子的主张,一长就长到这个田地。如今做出这一场丑来,全仗师父救拔!”
真君道:“你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那个酒连我们也不敢惹他,你怎么去
吃他?吃了他不至紧,永世不得人身,只好在阴司之中做个恶鬼。”
    无底洞听知他永世不得人身,就放声大哭,说道:“老爷,可怜见弟子
在这个山上六年,也是伏侍老爷一场,望乞高抬神力,救拔残生。”羊角道
德真君看见他哭的凄惨,却才把个真情对他诉说,说道:“徒弟,你不要慌。”
无底洞道:“怎么叫弟子不要慌?”真君道:“我如今要下山去,和南朝的
道士、和尚提刀赌胜,缺少了一个前部先锋。”无底洞道:“缺少先锋,与
弟子不相干涉。”真君道:“是我将你脱了凡胎,换了仙体,充为前路先锋,
擒拿道士、和尚。”无底洞道:“既是师父有这许多的情由,何不直对弟子
所说,免得弟子吃了这许多的惊疑。”真君道:“此是超凡入圣,何必惊疑!”

无底洞道:“怎么三杯酒、三枚青枣儿,就会超凡入圣?”真君道:“三杯
仙酒,乃是三个仙体,你三个头便是;三枚青枣儿,是三股仙气,你两股气
从旁而出,却就撑出两只手,你一股气从直而上,却就撑得这等三丈之长。”
无底洞道:“我的四大,如今在那里?”真君道:“有个时候,你亲自看见。”
无底洞道:“师父,怎么救取我转来罢?”真君道:“你再到金水池里作一
浴来,我这里就有个法儿和你解救。”
    无底洞听知与他解救,他心中大喜,连忙的跑到山后,只见金水河中水
面上幌着一个死尸。无底洞又吃了一惊,近前去作一看来,原来就是他的色
身。他心里想道:“既是我的色身在此,何不下水去走一遭儿?一则是澡酒
仙身,师父好来解救;二则是取上色身来还他一个葬埋道理。”跑将下去,
那里有个色身?洗了一会澡,复上桥乘,三头还是一个头,四臂还是两只臂,
无底洞还是一个无底洞。再去参见师父,师父道:“今番可好哩?”无底洞
道:“我的还是我的,岂有不好之理!”真君道:“收拾下山去来。”无底
洞道:“弟子今番见了本相,怎么又做得先锋?”真君道:“你到交战之时,
大叫一声‘师父’,把个身子儿望上弓一弓,还是三头四臂,还是三丈之长。”
无底洞道:“我若是三头四臂,三丈全身,我把南朝的人马,直杀得他只轮
不返,片甲不回。”真君道:“你明日上阵之时,现了三头四臂,三丈全身,
唬得南朝将官跌下马来,你切不可坏他,待姜金定去拿他,别有个道理。”
无底洞道:“怎么不可坏他?”真君道:“你若坏他,便伤了我杀戒之心,
枉了我千万年修炼。”无底洞道:“谨依师父严命,不敢有违。”羊角道德
真君收拾一班宝贝,张满一口花篮,带领无底洞真人,排备下山厮杀。
    不知此去胜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二指挥双敌行者   张天师三战大仙
    诗曰:
        山人骑鹿云中行,手拾翠华餐玉英。欲扪星辰辨南北,紫霄峰上坐吹笙。野客寻真跨鹿行,     洞天寥廓秋天睛。布袍草履无相问,啸弄干戈夜战征。0222.TXT/PGN>
    却说羊角道德真君头戴着冲天如意巾,身穿着黑缘边蓝敞袖,腰系着水
火双环带,脚穿着■鞳紫麻鞋,还有一张太阿宝剑,还跨一只八叉仙鹿,带
领了无底洞真人,吩咐了众弟子,撇了羊角洞,辞了羊角山,驾起一朵祥云,
望空而起。顷刻之间,就是金莲宝象国。好个真君,按落云头,竟到荒草坡
下。只见姜金定走近前来,俯伏在他说道:“有劳师父远来,未曾迎接,接
待不周,望乞恕罪。”真君道:“姜徒弟,你过来听我说。”姜金定跪着说
道:“师父有何吩咐?”真君道:“兵不厌诈,将贵知机。今日是个头阵,
不可轻易造次。”姜金定道:“须烦师父指教一番。”真君道:“若是你先
出马,南朝将官怕怯于你,不肯领兵前来。莫若先将无底洞出马,出其不意,
攻其无备,闪他几员将官过来,先灭他一场威风,先扫他一个桃子。却待我
来,多搬出几番本领,活捉僧人,生擒道士,与你成功。”姜金定道:“多
谢师父指教,感谢不尽。”
    羊角道德真君叫声:“无底洞何在?”无底洞应声道:“弟子在这里。”
真君道:“你到沿海地面南军阵前,高声叫道:‘那一个强将敢来出马,敢
与我交锋?’看他那里是个甚么将官来,你便抖擞精神,与他交战。”无底
洞说道:“弟子空着一双手,怎么与他交战?”真君道:“我自有兵器与你。”
无底洞道:“愿借兵器来。”羊角道德真君转身到水火花篮之内,取出一个
小小的葫芦来,拿在手里,说道:“你过来,我把这个兵器交与你。”无底
洞看了,微微而笑,说道:“师父差矣!这个葫芦只好盛药,怎么教我拿去
当枪当刀?”真君道:“你看来!”只说一声看,就把一个葫芦拿在手里,
吹上一口仙气,喝声道:“变!”即时就变做丈八长的一杆柳叶神枪,递与
无底洞。无底洞接了这一杆枪,飞星就走。真君道:“你转来,我还有事吩
咐你。”无底洞道:“师父,你好扫人的兴。”真君道:“你谨记得,临阵
之时,要叫‘师父’。”无底洞说道:“晓得,我做徒弟的不叫师父,敢叫
别人?”
    即时拽枪出阵,高叫道:“南朝是那一员将官敢来和我厮杀?”一来一
往,叫上叫下的。早有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说道:“番国里走出一个小道
童来,身长三尺,发迹齐眉,手里拽着一杆长枪,声声叫道讨战讨战。”三
宝老爷道:“料一小道童能有多大的本领?”传下将令,说道:“谁敢出阵
擒此道童?”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应声道:“末将不才,愿
单鞭出马,擒此道童。”老爷道:“你姓甚名谁?现任何职?”来将道:“本
姓沙,名彦章,原任南京锦衣卫镇抚司正千户之职。末将祖籍出自西域回回,
极知西番的备细。”老爷道:“有甚么备细?”沙彦章道:“西洋地面多有
草仙、木仙、花仙、果仙,又有一等雷师、雨师、风师、云师,又有一等山
精、水精、石精,各样的妖术也不计其数。这个小道童一定是个甚么怪物。”
三宝老爷道:“你出阵时,务在小心,不可疏略。”沙彦章应声道:“末将
知道。”即时绰鞭上马。你看他:

              上世功勋满钟鼎③,后昆①风骨总侯王。金鞭响处无强敌,立地妖儿束手降。
       却说沙彦章单鞭匹马,竟奔阵外。来到荒草坡前,果真见一个小小道童,
  身不满三尺,发迹齐眉,手执长枪,高声叫道:“来者何人?愿留名姓!”
  沙彦章说道:“吾乃南朝总兵官王爷麾下正千户沙彦章的便是。你是那里黄
  毛小犬、山野的畜牲,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惊动我大明人马?你从实说来,
  你还是那一国差来打探我宝船细作,万事皆休,若还乱道,你看我手里吞云
  吸雾紫金鞭,教你目下就丧残生,他时悔之晚矣!”那小道童大笑了一声,
  说道:“我实告诉你罢,我非别国所差,我乃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的
  徒弟,谨奉师父严命,来取你南朝将官的首级。你不如早早的下马受降,免
  受刀兵之苦。”沙彦章大怒,骂道:“这等一个小毛虫,敢开这等的大口,
  敢说这等的大话。”举鞭来照头一鞭。那无底洞原本等不是个抡枪舞剑的,
  却沙千户的鞭又来得凶,他措手不及,只苦了个头,■了一鞭,打得个颈脖
  子只是一触,忍不过疼,叫上一声:“师父,救命哩!”那晓得这一声“师
  父”,正叫得合了折,立地时间,就长出三个头、四个臂,就长成三丈多长,
  就长成朱砂染的头发,青靛涂的脸子,好不怕人也。沙千户反吃了一惊,收
  神不定,不觉的跌下马来。跌下马来不至紧,早被些番奴撮撮弄弄,撮弄去
  了。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沙千户没奈何,只得隐忍,再
  图后功。羊角真君吆喝道:“只可拿人,不可伤人性命。”
       却说无底洞又到南朝阵上,高声大叫的说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
  尚。”总兵老爷闻之,问道:“沙彦章出阵何如?”报事官回复道:“沙彦
  章中了小道童之计,已经活捉去了。”总兵官大怒,说道:“这等一个二尺
  童子,输阵与他,怎叫做个过海,怎叫做个取番?”即时取过令箭一枝,折
  为两段,说道:“你们将官拿不住这个道童,取不得这个金莲宝象国,罪与
  此箭同!”众将官看见总兵老爷发怒生嗔,那一个不战战兢兢,那一个不披
  挂上马。早有一员将官,现任南京金吾前卫都指挥金天雷,身长三尺,膀阔
  二尺二寸,不戴盔,不戴甲,全凭手里一件兵器,重有一百五十斤,叫做个
  “神见哭任君镋”。总兵官未及吩咐,早又闪出一员将官,现任南京豹韬右
  卫都指挥黄栋良,身长一丈二尺,膀阔五尺,红札巾,绿袍袖,黄金软带,
  铁菱角包跟,使一条三丈八尺长的“鬼见愁疾雷锤”。总兵老爷看见这两员
  将官,虽则是一个长,一个矮,其实的:
              一般勇猛,无二狰狞。都则是操练成的武艺高强,那些个拣选过的身材壮健。神见哭的任         君镜,怕甚么甲仗鳞明;鬼见愁的疾雷锤,谁管他刀枪锋利腾腾杀气,你你我我,同时赛过六         丁神;凛凛英雄,阿阿侬侬,一地撇开三面鬼。旗开处,喝一声响,令似雷霆;马到时,撑两         道眉,威如熊虎。长的长窈窕,撞着开路先锋,咱说甚么你的长;短的短婆娑,遇着土地老子,         你说甚么咱的短。正是:重重戈戟寒冰雪,闪闪旌旗灿绮霞。九里山前元帅府,昆阳城外野人         家。
       总兵宫老爷说道:“诸将出马敢有疏虞,军法从事!”这两员将官答应
③ 亵(xiè,音谢)读——轻慢,不尊敬。 ① 行藏——形迹。

道一声“是”,早已跨上马奔出阵前。
    只见还是那一个小道童,身长三尺,发迹齐眉,手里拽着一杆长枪,口
里叫道:“南朝有那一员强将,敢来与俺厮杀?”金天雷一时怒发,从左角
上雪片的任君镋划上前去。黄栋良从右角上雨点的疾雷锤打上前去。一个划
将去,一个打将去。自古道:“好汉不敌两。”莫说个无底洞会得支持,口
里连声叫道:“师父救命哩“师父救命哩!”立地时节,就长出三个头,四
个臂,就长成三丈多长,就长成朱砂染的头发,就长成青靛染的脸子。金天
雷吆喝道:“黄指挥,那管他三头四臂,我和你只是划他娘!”黄栋良叫金
指挥道:“那管他甚么青脸獠牙,我和你只是打他娘!”一个划,一个打,
打得个蓝面鬼没处安身。蓝面鬼走过左,左边划得凶;蓝面鬼走过右,右边
打得凶。只当两个钟馗攒着一个小鬼。羊角道德真君看见,吃了一惊,心里
想道:“南朝将勇兵强,不当小可,我今番差起了这个主意。”姜金定站在
真君身旁,说道:“师父快救师弟哩!”好个真君,拿过水火花篮儿,取出
一件宝贝,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宝贝望空一撇,只见满无飞的都是些
明幌幌的钢刀。那一天的飞刀吊下来,也不计其数。亏杀了南朝两员大将,
一个任君镋,一个疾雷锤,把那飞刀就打做个: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
逐水流。羊角道德真君只是口里打啧啧,没奈何,收了飞刀,接了蓝面鬼。
    南朝二将策马而回。只是两个马带了些伤,一个伤了后腿,一个伤了尾
巴。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总兵老爷大喜,说道:“威武不能屈,这才是个
将官的道理。”道犹未了,那三尺长的小道童又来讨战,口里不知高,不知
低的说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尚。”总兵老爷说道:“须得天师,才
有个结束还他。”即时请到天师。天师道:“这小道童儿是个甚么来历?”
总兵老爷道:“前日之时,多蒙天师道力退了妖婢姜金定。这如今又是姜金
定请到甚么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这真君原是姜金定甚么师父,神通
广大,变化无穷,先着这个小道童做个前部先锋,会弄三头四臂,青面獠牙,
唬吓人取胜。先前千户沙彦章被他捉去,后来金指挥、黄指挥两人出马,已
自有个赢手,又被羊角真君满天的飞刀遮头扑面,以此上二将不能取胜。如
今小道童又来讨战,坐名要天师对阵,故此冒渎尊颜,请凭示下。”天师道:
“此等妖道,何足为奇,贫道家传自汉朝到于今日,历过多少朝令,见过多
少法师,莫说顶冠束带的,就是三岁娃花儿,也晓得神通,也晓得变化。莫
说受生为人的,就是鸡、豚、鹅、鸭,也会通神,也会变化。”总兵老爷道:
“似此说来,绝妙,绝纱!须烦天师一行。”天师道:“贫道就行。”即时
出马,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左边是二十四名乐舞生细吹细打,右边是二十
四名道士仗剑捧符。中间一面坐纛,坐纛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
师”十二个大字。门旗隐隐,一个天师坐着一匹青鬃马。
    却说那个小道童儿看见一簇人马,擂鼓摇旗,就要厮杀,也不管他是个
甚么人,掣过那一杆火尖枪,劈胸就是一枪。天师一袖拂开了枪,一手举起
七星室剑,望空一掀,主意来取道童的首级。那晓得羊角道德真君闪在半空
中云头里面,把个宝剑接住了。天师看了半日,不见个七星宝剑下来。只见
那个小道童现出三头回臂,三丈金身,朱红头发,青脸獠牙。三个头就是三
张口,口口说道要捉天师。四只手就是四杆枪,枪枪来奔天师。天师到也好
笑,没奈何只得跨上草龙,腾空而起。腾空而起不至紧,却又劈头撞着羊角
道德真君。真君高叫道:“那里走!”天师道:“你是个甚么人,敢来拦我
的去路?”真君看见天师来得凶,却不敢轻易,连忙的拿过水火花篮儿,取

  出一个宝贝来。这宝贝不是小可的,却是轩辕黄帝头上一个顶阳骨,团团圆
  圆,如镜子之状。他■是一股太阳真精,聚而不散。背后有五岳四渎,面上
  有社稷山川,明照万里,即如皓月当空。凭你是人、是鬼、是神仙,举起来
  一照,即时现出本形。凡是呼风唤雨,驾雾腾云,见之即止。凡是驱神遣将,
  五囤三推,见之即退。任是移星转斗擎天手,也要做个懵懂痴呆浑饨人。这
  宝贝名字叫个轩辕镜。羊角道德真君取出这个镜来打一照,天师没奈何,也
  自现了本相连人连草龙都吊蒋下来。下面又撞着姜金定月月双刀,蓝面鬼火
  枪三杆,天师看见到也好笑,没奈何只得丢下一根束发玉簪儿来。那簪儿飕
  地一声响,化作一条白龙,驮着天师下海而去。
      却说羊角大仙得了头阵,满心欢喜,跨着八叉神鹿仗着天曹宝剑,左边
  一个姜金定日月双刀,右边一个无底洞火枪三杆,成群结党,往往来来,高
  声叫道:“你既是天师,怎么败阵而走?再有本领敢来战么?”天师道:“这
  个妖畜如此无礼,搪突于我。”即时出马,也不用飞龙旗,也不用皂坐蠢,
  也不用乐舞生,也不用甚么道士,单骑着一匹青鬃马,仗着一口六星宝剑,
  高声骂道:“那骑鹿的草虫,哪三头的恶鬼,亏了你们好厚脸皮!人生在天
  地之间,秉阳精而为男子。男正乎外,夫者妻之纲,岂可以区区男子,六尺
  身材,反被一个妖妇所惑,反为一个妇人指使?巾帼之辱,挞于市朝。何况
  于你男女混杂,昼夜不分,成一个甚么道理?纵有大功,难收此耻!”羊角
  仙人听知这一席话儿,心上老大的没趣,只是勉强答应道:“你败兵之将,
  不足以言勇,反来摇唇鼓舌,惑乱我的神机。”道犹未了,姜金定在左壁厢
  抡动日月双刀,竟奔到天师的面上;右边蓝面鬼掣过三杆火枪,竟奔到天师
  的身上。天师急架相迎。前面羊角仙人又是劈头的宝剑。天师那一口七星宝
  剑:
              一冲一撞,说甚么李天王降妖魔于旷洞之野;一架一迎,那数他揭帝神收魍魉②于阴山之       前。枪的枪,刀的刀,剑的剑,管教他难寻半点空闲;撇处撇,捺处捺,长处长,到底是不争       分毫差错。一任他一二三,抖擞威神,恁般的喊声震动;但凭俺七八九,设施武艺,全不见战       马咆哮。剑舞八方,俨然是个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之位;威生八面,竟然打破他       休、伤、杜、绝、惊、开、生、死之门。风行雷令,就是须弥,山即如芥子,何愁他铁叠金城;       火速符飞,纵然大罗殿就在目前,岂惧你凶神恶煞。谁不道我龙虎山龙虎衙龙虎真人,统领着       貔貅百方;却笑你小西洋羊角山羊角洞羊角草仙,牵连的麂獐一班。正是:走入边崖石径斜,       无端魍魉竟揄椰①。岂同三战刘先主,直是钟馗①把鬼拿。
      却说羊角仙人看见张天师来的不善,转身取过水火花篮儿,拿动宝贝。
  天师眼儿又快,早知其意,即时取出一道飞符,放在宝剑头上烧了,念了两
  句,喝了一声,早有四个天将站在面前。及至羊角真君又取出那个轩辕镜来,
  实指望天师照依前番落马。不晓得天师到不曾落马,恰被黑脸撩牙的赵元帅
  照头一鞭,打得个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好个赵元帅,左一鞭,
  左边姜金定慌了,随着鞭稍儿一道火光,入地而去。右一鞭,右边无底洞三
  个头只剩得一个,四只臂只剩得一双,拽着枪没命而跑。
② 觱篥(bi lì
            ,音毕力)——古代管乐器。这里作象声词。 ① 疏虞——疏忽。 ① 防风——古部落酋长名。

    天师谢了天将,得胜回来。元帅老爷道:“多蒙天师道力,杀退此贼。
但此贼一日不擒,此国一日不服,设何汁以擒之?”天师道:“今日天晚,
尚容明日贫道再作一个处置。”到了明日,不待天师出马。那个羊角仙人又
领了姜金定、蓝面鬼阵前讨战。天师今番拿定了主意,方才出马。羊角仙人
见了天师,一口宝剑斜撇而来。天师七星宝剑急忙架住,一上一下,一往一
来。两个人正战在酣处,只见左肋下姜金定,斜刺里日月双刀滚将来。左边
就有一个天师,一口七星宝剑单战姜金定。两家正战在酣处,右肋下三头四
臂鬼。斜刺里三杆火尖枪刺将来。右边就有一个天师,一口七星宝剑单战三
头四臂鬼。正战在酣处,羊角仙人高叫道:“好道士,你会分身法,偏我不
会使个分身么?”道犹未了,一个就是十个,十个就是一百个。天师高叫道:
“好草仙!你会分身法,偏我不会使个分身么?”天师也是一个分十个,十
个分百个。先是一百个羊角仙人,已是塞满了荒草坡前。今番又添了一百个
张天师,就把个荒草坡围得密密层层,吆吆喝喝。一百个羊角仙队,一百口
飞刀;一百个张天师,一百口七垦宝剑。混杀做一驮儿,也不见个高低,也
不分个胜负。
    羊角仙人心里想道:“两家只斗个分身之法,何足为奇,少不得还要拿
出宝贝儿来耍他一耍。”一手提着水火花篮,一手摸着宝贝。天师的神眼岂
当等闲,先前就看见了,急忙的剑头上烧了飞符,喝声:“到!”羊角仙人
拿出那个轩辕镜的宝贝儿来打一照,商家子都收了分身法,仙人即时跑向前
来,指望把天师拿住。那晓得左边猛空的扑地一声响,转头看时,只见左边
站着一个三只眼、拿火砖的大汉,掣将水火花篮儿去了。未及开口,右边猛
窄的也扑的一响,转头看时,只见右边站着一个铁幞头、拿钢鞭的大汉,一
手掣将轩辕宝贝儿去了。未及转身,那两个大汉驾起一朵祥云,腾空而起。
羊角仙人也自腾空而起。两个要拿去,一个要枪来,三个人绞作一堆儿在半
空之上。
    却说去了羊角仙人,止剩得一个姜金定,一个蓝面鬼。这两个怎么是天
师的对手?天师把个嘴儿拱一拱,那两个就是钉钉了的一般。天师对着左边
喝一声道:“贱婢!你的日月双刀怎么不舞?”姜金定把个眼儿瞅两瞅,只
是动不得,也没奈何。天师又对着右边喝一声道:“小鬼,你的火尖三杆枪
怎么不戳?”蓝面鬼把个眼儿瞪两瞪,只是动不得,也没奈何。天师道:“相
烦关元帅,与我拿他过来。”只见关元帅圆睁凤眼,倒竖蚕眉,怕他甚么姜
金定,怕他甚么蓝面鬼,少不得一条索。
    天师辞了天将,解上两个贼头,献上中军帐元帅麾下。三宝老爷道:“你
两个是甚么人?”一个道:“俺是金莲宝象国女将姜金定。”一个道:“俺
是羊角大仙徒弟无底洞。”三宝老爷道:“你两个人少不得一死。只一件来,
死于王事,不失为忠。”姜金定道:“既是女将们尽忠,元帅这里理合释放
罢!”三宝老爷道:“怎么释放得你?自古道:在商为义士,在周为顽民。”
三宝老爷又有些痨气,叫声:“左右的,每人赏他酒一瓶、肉一肩,与他一
个醉饱而死。”姜金定头也不转。蓝面鬼一口一瓶酒,一口一肩肉。左右道:
“你怎么吃得这等快哩?”蓝面鬼道:“你岂不晓得我是个无底洞?”左右
道:“这一位怎么不吃?”蓝面鬼道:“他是个女将军,洞有底。”左右道:
“既是有底,怎么会陷人哩?”蓝面鬼道:“正叫做个有底陷人坑。”
    道犹未了,一枝令箭下来,着俘囚解到帐下。三宝老爷道:“押出辕门
外枭首示众。”王尚书道:“且慢!”老爷道:“怎么且慢?”王爷道:“下

战斩首,上战输心,今日枭首之时,也要他心服。”老爷道:“怎见得他心
服?”王爷道:“要他各人供一纸状,看他心下何如。”老爷道:“王老先
儿说的就是。”即时责令两个俘囚,各人供状一纸。老爷道:“你两人今日
之死,各人心眼不服?”两个人齐声答应道:“心服。”老爷道:“你两人
既是心服,各人供上一纸状来。”姜金定道:“女将”不知道状是怎么样供?”
老爷叫声:“左右的,取出供状式样来与他看着。”姜金定看了供,说道:
        “供状人姜金定,系金莲宝象国总兵官姜老星忽刺之女,供为违抗天兵,自取罪戾事:中     国有圣人,万邦来享。天兵西下,自不合鞠旅陈师,违抗不顺,以致战败授俘,理当枭首。逆     天者亡,夫复何辞!所供是实。”
蓝面鬼供说道:
        “供状人无底洞,系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徒弟,供为妖邪煽惑良民,自重罪恶事:     王者四海一家,卧榻边岂容鼾睡。自不合猖妖惑众,抗拒天兵,以致人国兵伤财尽,是谁之过     欤?妖言者斩,亲于其身为不善。罪何可逃?所供是实。”
    三宝老爷着了供状,说道:“这两人果真心服。”王爷道:“得他心服,
才是个王者顺天应人之师。”旗牌官押赴辕门外枭首,一个人一刀。只见姜
金定一道黑烟,扑天而去。蓝面鬼一刀一段,白气腾地而去。旗牌官报上中
军帐。三宝老爷道:“快问天师。”
    不知天师有何高见,晓得他是个甚么脱壳金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长老误中吸魂瓶   破瓶走透金长老
       诗曰:
             为问西洋事有无,狰狞女将敢模糊。防风负固终成戮,ǎ犹②强梁竟作俘。可汗①头颅悬太        白,阏②氏妖血溅氍毹①。任君惯脱金蝉壳,难免遗俘献帝都。
       却说三宝老爷听知辕门外刀下不见了人,一时未解其意,请问天师。天
  师道:“黑烟是火囤,白气是水囤。”三宝老爷不准信,说道:“既是他会
  水、火二因,怎么初然肯受缚而来?怎么末后肯写供状?”王尚书道:“似
  此绑缚,怎么得脱?”天师道:“二位元帅不信,即时就见分明。”道犹未
  了,蓝旗官报道:“所有妖道身骑着八叉神鹿,手持宝刀,带领姜金定、蓝
  面鬼,还有一枝番兵番马,声声叫道放火烧船,张天师不在心上,单要生擒
  金碧峰长老。”原来羊角仙人是个仙籍上有名的主儿,就是马元帅、赵元帅
  擅使,总然争闹一场,水火篮、轩辕镜俱已付还他了,故此他又下来讨战。
  三宝老爷道:“果真的,这些番狗死而小死,着实是不好处他。”天师道:
  “此时天晚,莫若抬将免战牌出去,俟明日天晓再作道理。”
       却说羊角仙人看见了免战牌,高叫道:“你们有耳朵的听着,我们今晚
  且回,明日来单要你甚么金碧峰出马,其余的倒不来也罢。”三宝老爷听知
  他这等吆喝,心上老大的吃力。到了明日早上,请出王尚书来,大家计议。
  王爷道:“今日妖道再来,我和你说不得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还
  只在国师身上才好。不然连我等的性命都是难逃。”道犹未了。妖道又来讨
  战,不要别人,坐名要金碧峰长老。王爷道:“说不得了,只得拜求国师。”
  老爷道:“见教的极是。”
       相见国师,国师道:“连日胜负何如?”三宝老爷道:“这个金莲宝象
  国如何这等费手也?”长老道:“怎么费手?”老爷道:“前日有几员番将,
  武艺颇精,神通颇大,仗凭朝廷洪福,国师佛力,俱已丧于学生的帐下诸将
  之手,故此不曾敢来惊烦国师。近日出一女将名唤姜金定,虽是一个女流之
  辈,赛过了那七十二变的混世魔王,好利害哩!好利害哩!多亏了天师清净
  道德,败了他几阵。不料他到个甚么羊角山羊角洞,请下个甚么羊角道德真
  君来。那真君骑一只八叉神鹿,仗一口飞天宝剑,带领了一个小道童:三头
  四臂,一手就伸有三丈多长,朱砂染的头发,青靛涂的脸儿。连番厮杀来,
  诸将不能取胜。昨日天师三战妖道,虽不曾大败,却也不能大胜。今日妖道
  又来讨战,口口声声不要他将交锋,坐名要国师老爷出马,故此俺学生辈不
  识忌讳,特来相恳。”长老道:“善哉,善哉!贫僧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本,
  方便为门,怎么说个‘出马,二字。就是平常间,扫地也恐伤蝼蚁命,飞蛾
  可惜纸糊灯。”三宝老爷心里想道:“国师这个话,是个推托的意思。”王
  尚书心里想道:“国师推托,我们下西洋的事,就有些毛巴子样儿。”只有
  马太监在座,倒是个肯说话的,他说道:“即国师不肯出马,不如暂且宝船
② 轼——古时车厢前用作扶手的横木。 ① 糜烂——这里作战祸讲。 ② 韦布——即韦带布衣,贫贱者所服。 ① 幼(qú,音渠)劳——劳累。

  回京,奏过万岁爷再作道理。”长老道:”阿弥陀佛!怎么暂且回京?”马
  公道:“用兵之道,进退二者。今日既不能进前,莫若退后。若做个羝羊①
  触藩,进退两无所据,那时悔之晚矣!”长老道:“阿弥陀佛!你们都不要
  慌,待贫僧出去看一看来,看这仙家是个甚么样子。”马公道:“看也没用
  处。”长老道:“自古说得好:‘三教元来是一家。”待贫僧看他看儿,不
  免把些善言劝解他归出去罢。”马公道:“道士乃是玄门中人,不比释教慈
  悲方便。倘或他动了火性,饶你会说因果,就说得天花乱落如红雨,怎奈他
  一个不信,他尊口嗷然佯不知。不如依俺学生愚见,暂且回京的高。”长老
  道:“钦承王命,兵下西洋,岂可这等半途而废?待贫僧去劝解他一番,看
  是何如。”
      长老站将起来,把个圆帽旋了一旋,把个染衣抖了一抖,一手托了紫金
  钵盂,一手拄着九环锡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把个胡须抹了一抹,竟
  下宝船而去。王尚书走向前来,问说道:“国师那里去?”长老道:“贫僧
  去劝解那个仙家,叫他转回山去罢。”王爷道:“你把自己的性命都不当个
  性命。虽说你佛门中曾有舍身喂虎、割肉饲鹰,那却是个朝元证果。你今日
  身无寸甲,手无寸铁,旁无一人,光光乍儿前临劲敌,岂不是个暴虎冯河。
  倘或有些差池,怎么是好?”长老道:“有个甚么差池?”王爷道:“国师
  忒看轻了。昨日天师带领着许多人马,况有令牌符水随身,况有天神天将救
  护,况有草龙腾空而起,若大的本领,尚不能取胜于他。你今日赤手空拳,
  轻身而往,岂不是羊入虎口,自速其亡?依我学生愚见,还带一枝人马,远
  壮军威;还带两员将官,随身拥护。国师,你心下如何?”长老低了头,半
  晌不开口,心里想道:“天师虽则是外面摆列得好看,内囊儿怎比得我的佛
  力。”过了半晌,说道:“贫僧也不用人马,贫僧也不用将官。”马公道:
  “国师可用一匹脚力?”长老道:“贫僧也不用脚力。”三宝老爷道:“你
  们只管琐琐碎碎,国师,你去罢!全仗佛爷无量力,俺们专听凯歌旋。”长
  老把个头儿点了一点,竟下宝船而去。
      长老去了,马公道:“国师此行不至紧,我们大小将官和这几十万人马
  的性命,都在他身上。”王爷道:“怎见得这些性命都在他身上?”马公道:
  “我们当初那晓得甚么西洋,那晓得甚么取宝,都是天师、国师所奏,故此
  才有今日。到了今日,正叫做满园果子,只看得他两个人红哩!昨日天师有
  若大神通,也不能取胜。今日国师此去,又未知胜负何如。倘或得胜,就是
  我大明的齐天洪福;倘或不能取胜,有些差池,反惹他攻上船来,我等性命
  也是难保。”王爷道:“老公公之言深有理。只是这如今事出无奈,空抱杞
  人之忧。”
      马公道:“俺学生还有一个处置。”王爷道:“是个甚么处置?”马公
  道:“禀过元帅郑爷,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前去打探军情。若是个国师得胜,
  报进营来,我们安排金鼓旗幡迎接。倘或不能取胜,多遣将官,多发军马,
  助他一阵。再若是国师微弱,被妖道所擒,叫他作速的报上船来,我们搅动
  划车,拽起铁锚,扯满风篷,顺流而下,回到南京,再作一个道理。王老先
  儿、你意下何如?”王爷道:“此计悉凭元帅郑爷裁处。”禀过三宝老爷,
  老爷说道:”所言者是。”即时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前去体探消息。怎么南
  朝的夜不收会到西洋体探军务消息?原来三宝太监是个回回出身,他知道西
① 陶靖节——晋陶渊明,曾为彭译令,“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世称靖节先生。

番的话语,他麾下有一枝人马,专一读番书,专一讲番语,故此有这一班夜
不收,善能打探消息。
    却说这五十名夜不收离了宝船,望崖上奔着,国师老爷就早已看见了。
原来西番俱是些沙漠地界,无山林丛杂,无冈岭绵亘,五十名夜不收走得尘
土述天,故此老爷就晓得了。老爷心里想道:“这五十个人多应是元帅不放
心,差下来打听我的消息。只是俺却也要提防他。怎么要提防他?我如今是
个四大假相,前面羊角道士若是个妖邪草寇,便不打紧。若是那一洞的神仙,
或是那一代的祖师,我少不得调动天兵,少不得现出我丈六长的真相,少不
得这五十个人看破了我。看破了我不至紧,你也说道:‘国师不是个和尚,
是尊古佛。’我也说道:‘国师不是个和尚,是尊古佛。’自古道:‘真人
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却就枉了我涌金门外托生的功果。又且前面有许多
的国,各国有许多的妖僧妖道,有许多的魑魅魍魉,张也挨我去,李也挨我
去,我都去了,却教这些下西洋的将官功绩,从何得来?损人利己,岂是我
出家人的勾当?故此我也要提防他一番。”好个国师,无量的妙用,把手望
东一指,正东上吊将一位神将下来,朝着国师绕佛三匝,礼佛八拜,凤盔银
铠,金带蓝袍,手里拿着一杆一千二百斤的降魔杵。国师起头看时,原来是
个护法韦驮尊者。长老道:“相烦尊神,把贫僧的四大色身重叠围护,不可
泄漏天机。”韦驮道:“谨遵佛爷牒旨。”国师又把手望西一指,正西上祥
云缭绕,瑞气盘旋,一朵白云落住草坡之下。长老起头一看,只见了位尊神:
        头戴枪风一字巾,四明鹤氅越精神。五花鸾带腰间系,珠履凌波海外人。
长老道:“尊仙高姓大号?”那仙家拜伏在地,说道:“在下不足是个白云
道长。”长老道:“相烦尊仙,可将白云八百片遮住我南军耳目,不可泄漏
天机。”白云道长说道:“谨依佛旨。”须臾之间,乌云陡暗,黑雾漫天,
坐营坐船的军士还不至紧,所有打听的五十名夜不收,嗫嗫嚅嚅,都说道:
“好古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适才明幌幌的青天白日,一会儿
就是这等乌云蔽日,黑雾遮天。只怕还有大雨来,雨来却耍了我们没脚手的,
不免到这个山凹底下躲一躲儿。”
    却说金碧峰长老一步步的望草地下来。羊角道德真君早已看见沿海岸走
着一个僧家,头长耳大,面阔口方,一手托着一个钵盂,一手拖着一根禅杖,
只身独自大摇大摆而来。羊角仙人心里想道:“来的就是南朝甚么金碧峰和
尚了。只一件,若是甚么金碧峰,他是南朝朱皇帝亲下龙床,四跪八拜,拜
为护国国师,他岂不领兵统卒?他岂不擂鼓摇旗?这还不是他。”一会儿又
想道:“我这西洋却没有个和尚,想必就是他。也罢:是与不是,待我叫他
一声,看是何如。”高叫道:“来者莫非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原来三教
中惟有佛门最善,长老低声答应道:“贫僧便是。”羊角仙人看见金碧峰这
等鄙萎,心里想道:“过耳之言,深不足信。姜金定就说得南朝金碧峰海阔
的神通,天大的名望,原来是这等一个,懦夫。擒这等一个懦夫,如几上肉,
笼中鸡,何难之有!”叫一声:“无底洞,你与我拿过那个和尚来。”
    无底洞写供状的馊酸陈气才没处发泄,听知道叫他拿过和尚来,他便怒
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起那一杆火尖枪,飞过来直取金碧峰长老。长老
看见他的飞枪戳到自家身上来”,说道:“善哉,善哉!贫僧是个出家人,
怎禁得这一枪哩!”好佛爷爷的妙用,把个指头儿略节的指一指,那无底洞

两只脚就如钉钉了的一般,那无底洞一杆枪就象泥团儿塑的一般。无底洞分
明要走,脚儿难抬;分明要厮杀,枪又不得起。只得口口声声吆喝道:“师
父救弟子哩!”就叫出三丈长的金身来,就叫出三个头,四个臂来,就叫出
朱砂染的头发、蓝靛涂的脸皮来。长老看来笑一笑说道:“好说道你是个人,
你又不象个人;好说道你是个神,你又不象个神;好说道你是个鬼,你又不
象个鬼。”全不在长老心上。
    须臾之间,长老起眼一看,只见他顶阳骨上,有三尺火光而起。长老心
里想道:“此人不中相交的。”把只僧鞋在地上拂了一拂,佛爷爷衣袖里面
走出一个小和尚来,不上一尺二寸来长,光着头,精着脚,一领小偏衫,数
珠儿一大索,朝着长老打一个问讯,说道:“佛爷着弟子那壁厢使用?”长
老道:“你与我把前面的无名鬼退了他。”其人虽小,本事高强,走向前去,
喝声道:“无名鬼!此时不退,等待何时?”无底洞反笑起来,说道:“吃
乳的娃娃就做和尚。”小和尚道:“油嘴!你还不退,要费我的手么?”即
时取出一尺二寸长的铁界尺来,照着无底洞的孤拐上扑鼕一界尺,打得个无
底洞跌翻地上,四脚朝天。
    羊角仙人看见打翻了他的无底洞,心上老大吃力,高叫道:“好个出家
人,恁的凶哩!焉敢就伤我徒弟。”连忙的催动八叉神鹿,走近长老身边,
提起一口宝剑来,望空一撇,喝声道:“中!”那口剑先从下而上,复从上
而下,竟照着长老的顶阳骨砍将下来。长老把个指头略节一指,那口剑早已
落在草地里。羊角仙人见之,大惊失色,心里想道:“这和尚不中看,却中
吃,比着昨日的道士老大不同。少不得也拿出那个宝贝儿来,会他一会。”
即忙里提过水火篮来,一手拿着轩辕宝镜,望空一掷。这个轩辕宝镜宜真不
宜假,长老丈六金身,那怕他照。只是长者本心是个真人不露相,不肯把他
照破了,连忙的把个手里钵盂也望空一掷。钵盂上去,就把个轩辕镜迎住了,
不能下来。一个是佛门中天无二日,一个是玄门中国无二王,两家子敌一个
相当。
    长老收了钵盂,仙人收了宝镜。仙人心里想道:“这个和尚本领高强,
不枉了南朝朱皇帝拜他八拜,拜为国师。我只是寻常的家伙;耍他不过。兵
行诡道,不免安排个巧计,教他吃我一亏,才见得我的本领,才不枉了姜金
定请我下山。”心上经纶已定,方才开口高叫道:“金碧峰,我闻你是南朝
护国的国师。一人之师相,百官之领袖。巍巍乎惟你为大,惟你为师。你享
这等的大名,还有些甚么大本领么?”长老道:“阿弥陀佛!贫僧是个出家
人,有个甚么大本领。”羊角仙人道:“盛名之下难久居,你今撞遇着我是
个真对子,你也拿出些本领来才象。”长老道:“阿弥陀佛!但凭仙人吩咐
就罢,贫僧有个甚么本领拿出来?”羊角仙人道:“也罢,我叫你一声金碧
峰,你敢答应我么?”原来金碧峰长老是个佛爷爷临凡,佛力广无边,无可
无不可。凭人叫他长,他就长,叫他短,他就短,全不用半点儿心机。却也
凭你就是个八天王,也坏他不得。他说道:“阿弥陀佛!有问即对,岂有叫
我名字我不答应之理?”羊角仙人道:”军中无戏言。”长老道:“贫僧是
个出家人,一言一语,有个甚么戏言?”羊角仙人高叫一声道:“金碧峰长
老哩!”长老应一声道:“有,贫僧在这里。”只见羊角仙人手里一个三寸
长的瓶儿,把个长老捞将去了。
    捞将金碧峰去了不至紧,早有那五十名夜不收打探军情的,报上中军宝
帐。马公道:“快上宝船,搅动划车,拽起铁锚,扯满风篷,顺流而下,竟

转南京。事在呼吸,不可迟疑。自古道:‘三十六行,走为上策。’王尚书
道:“‘三十六行,走为上策’,岂我们堂堂大将之事?’三宝老爷道:“大
丈夫马革裹尸,‘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怎么说得一个‘走’
字?”道犹未了,只见非幻禅师早到了中军宝帐,说道:“列位但宽怀,俺
家师父若无本领,焉敢领兵来下西洋?今日之事,未审是真是假,即如是真,
他自有个脱身之计。又或者是个疑上添疑,计中用计,亦未可知也。”三宝
老爷道:“禅师言之有理。”这正叫做个知师者莫若弟子。即时取出一枝令
箭,传示各营,敢有妄报军情者,即时枭首示众。
    却说羊角道德真君拿了一个瓶儿,把个足儿足了瓶嘴,叫一声:“姜金
定,你来。”姜金定连忙的跪下,说道:“师父有何吩咐?”真君道:“我
今日与你干了这一个大功。”姜金定说道:“师父怎么就捞翻了他?”真君
道:“他不合打翻了我的无底洞,故此我恼上心来、用此毒计。”姜金定道:
“多谢师父的仙力,拿了这个僧人,其余的将官不在话下。”羊角真君道:
“徒弟,你拿这个瓶儿去见番王,算你的十代功劳。”姜金定说道:“这个
瓶儿有些淘气,弟子不敢拿。相烦师父进朝走一遭,同献功劳,也不枉师父
下山来一次。”真君不肯去,姜金定决意要请去。羊角仙人看见他的心坚意
坚,和他同去,跨着一只八叉神鹿,左手提着一口宝剑,右手拿着这个瓶儿。
    番王下榻相迎,说道:“寡人有何德能,敢劳祖师鹤驾,未及远迎,望
乞恕罪!”仙人道:“小徒之请,不得不然。”番王请羊角仙人坐在龙床上
面,自家下陪,说道:“多谢祖师仙力,擒此僧家,寡人的社稷坚牢,江山
巩固。自此以后,一时十二刻,俱是祖师之大赐。”羊角真君道:“仰仗大
王洪福,凭着小道本领,擒此僧家,实是难事。”番王道:“拿的和尚在那
里?带过来与我看一看。”羊角真君手里拿着一个瓶儿,说道:“和尚拿在
这个里面。”番王道:“怎么和尚拿在瓶里?”羊角真君道:”怎么敢欺,
姜徒弟亲眼看见的。”番王道:“这是个甚么瓶儿?”羊角真君道:“这个
瓶尽有些来历。”番王道:“是个甚么来历?”羊角真君道:“这是元始天
尊炼丹的丹鼎,里面有万年的真火,百代的真精。”番王道:“有多少年代
哩?”羊角真君道:“自从盘古不曾分天地之先,已经烧炼了万千多载。及
至盘古分天地之后,又曾烧炼了千百多年。”番王道:“怎么会吃人哩?”
真君道:“不是会吃人。天地间只有这一般真精真气,放之则弥六合,卷之
不盈一掬。一真相契,翕受无遗。”番王道:“怎么得那个人进来?”真君
道:“我这里先开了瓶口,方才叫那个人一声,那个人答应了一声‘有’,
大抵声出于丹田,声到气到,气到精到,故此就把那个人吸将来。”番王道:
“叫做个甚么名字?”羊角真君道:“叫做个吸魂瓶儿。”番王道:“死魂
可也吸得么?”真君道:“吸死魂就是个吃死食的。”番王道:“祖师从何
得来?”真君道:“这是我道家第一个宝贝,惟有德者有之。”番王道:“这
和尚在里面,怎么结果他?”真君道:“到了午时三刻,便就化做了血水,
就是他的结果。”番王叫左右的快排筵宴,一则款待祖师,二则守过午时三
刻。真君道:“把这瓶儿挂在金殿上正中梁上,待等午时三刻,再取他下来。”
番王大喜,设宴相待。正是:
        一杯一杯复一杯,两人对酌山花开。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瓶来。
    番王与羊角真君献酬礼毕,不觉的就是午时三刻以来。真君叫道:“快

取梁上的瓶儿来与我。”当有番官番将双双两两,即时取过瓶来。真君接着,
幌了一幌,说道:“里面金碧峰长老已经化成血水了,明日擒了元帅,烧了
宝船,天下太平,黎民乐业,大王再整一席太平宴。”番王道:“太平宴是
小事,只是难逢祖师这个宝贝,何不传与俺满朝文武官员看一看,一则见祖
师之仙力,二则庆希世之奇珍。”真君道:“此乃小事,何足为奇。”即忙
把个瓶儿递将下去,文与文共,武与武连,看了一周,付还羊角真君。真君
接到手里,再幌一幌,觉知道轻了些,仔细看来,只见瓶底上有一个针眼大
小的窟窿。真君吃了一惊,说道:“哎,罢了!”番王看见羊角道德真君吃
惊,把他也唬倒了,问道:“祖师为何着惊?”真君道:“贫道这个宝贝百
发百中,饶他就是超凡入圣,上界天垦,入在瓶中,过了午时三刻,未有不
化成血水者。那晓得这个和尚钻了我宝贝的底火。走了和尚不至紧,坏了我
的宝贝,无药可医。”番王道:“一个和尚这等弄喧,寡人的龙床坐不稳了。”
真君道:“大王放心宽解,容贫道暂且回山采些药草,补完了这个瓶儿,再
来与大王出力。那时节尽数搬出我祖传的本领来,饶他活佛,吃我一亏。”
竟跨着八叉神鹿,驾起祥云,望羊角山而去。无底洞赶向前,高叫道:“师
父带得弟子归山去也罢!”真君道:“你暂且在那里,我不日又来。”姜金
定说道:“全仗先锋,诚恐那和尚又来哩!”无底洞说道:“先锋好做,铁
界方难熬。”大家笑了一会。
    却说金碧峰长老回到宝船,非幻禅师只是鼓掌而笑。三宝老爷道:“国
师怎么遭他的毒手?”长老道:“他是个吸魂瓶儿,叫一声应一声,就把个
三魂七魄吸将去了。”老爷道:“怎么又得回来?”长老道:“是贫僧把根
九环锡杖捣通了他的底眼,抽身而来。”老爷道:“他今番又来,何以处之?”
王尚书道:“只是一个不答应他,任他叫得花如锦,奴家只是一个不开言。”
长老道:“到底不是个结局。”马公道:“他的瓶底儿已经捣穿了,怕他来
怎么?”长老道:“他肯甘心做个破家伙?一定要去泥补。”王尚书道:“就
这个泥补里面,安个机窍。”长老道:“贫僧自有个安排。”
    毕竟不知长老是个甚么安排,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长老私行羊角洞   长老直上东天门
       诗曰:
              白云羊角石门开,人向蓬莱顶上来。四面峰峦排剑戟,九重烟雾幻搂台。水清潭底龙常宅,        风静松梢鹤又回。一觉长眠天未晓,吸魂瓶底只相催。
       却说长老说道:“贫僧自有个安排。”道犹未了,一道金光径到羊角山
  羊角洞口。收了金光,早有个本山的山神接住,看见是个佛爷爷,绕佛三匝,
  礼佛八拜,说道:“不知佛爷爷降临,未曾远接,接待不周,望佛爷爷恕罪。”
  长老道:“羊角道德真君可在这个洞里?”山神道:“在这个洞里。”长老
  道:“此时可在洞里么?”山神道:“因为佛爷爷把他宝贝儿捣坏了,他方
  才进得门来,气冲冲吩咐徒弟有底洞,看守了那个水火花篮儿,叮嘱道:‘花
  篮儿里面有许多的宝贝,不可轻易。我下山去采些药草回来,补炼吸魂瓶底。’
  因此上下山去了,不在洞里。”长老道:“羊角大仙今日下山,怎么样打扮?”
  山神道:“他今日下山,挽的双丫髻,穿的白道袍,系着一条黄丝绦,麻窝
  子暑袜高不高。”长老道:“手里拿着甚么?”山神道:“手里提的另是一
  个小篮儿。”长老道:“你们且回避着。”山神回避了。好长老,摇身一变,
  就变做一个羊角真人一般无二,挽的双丫髻,穿的白道袍,束着一条黄丝绦,
  麻窝子暑袜一般高。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儿,摇摇摆摆,摆进洞去。
       适逢得那个有底洞的徒弟正在              ② 盹,长老装做一个羊角道德真君,叫
  一声:“有底洞!”把个有底洞唬得他好梦忙惊醒,颠狂不自由。长老又故
  意的骂上两声,说道:“着你看水火花篮儿,原来只在这里打盹!”有底洞
  说道:“方才把个眼皮儿睁一睁,那晓得师父就来。”长老故意的说道:“我
  不曾下山去哩!”有底洞说道:“原来不曾下山去?却就折将回来。”长老
  故意的说道:“是我下山去,走了几步,忽然间想起来,那个碧峰和尚本领
  高强,他倘或到这里做个‘犬吠鸡鸣潜度关’,却不坑杀了我?不如带在身
  边,万无一失。”那有底洞正然要去瞌睡,巴不得个冤家离眼前,说道:“师
  父说得有理,不如你拿去罢,省得弟子耽惊受怕的。”长老又故意的说道:
  “拿过蓝儿来。”有底洞双手捧着个篮儿。长老取了个吸魂瓶,又故意的叮
  嘱道:“这一件宝贝是我拿去,篮儿里面别的宝贝还多哩!你再打盹,我回
  来和你讲话。”有底洞心里想道:“骑马不撞着亲家公,骑牛便就撞着亲家
  公。方才打得一个盹,惹得师父说了这许多唠叨。”
       却说金碧峰长老得了仙家这一个宝贝,金光一道,早上了宝船。三宝老
  爷说道:“适来国师为甚么匆匆而去?”长老道:“也只为着个吸魂瓶儿。”
  老爷道:“怎么为着个吸魂瓶儿?”长老道:“贫僧料定了那个仙人去下山
  采药,是贫僧弄了一个术法,诓得他的瓶儿来了。”老爷道:“在那里?”
  长老道:“在这里。”老爷道:“借与俺学生瞧一瞧。”长老即时把个瓶儿
  递与三宝老爷。老爷道:“原来这等一个瓶儿,只有三寸来长,三寸来围,
  就象白玉石碾成的一般。”马公道:“这等一个小瓶儿,如何装得一个老大
  的人在里面?”长老道:“此乃仙家妙用。可以大,大则包山吸海。可以小,
  小则针鼻子不能容。可以轻,轻则无一毛之力。可以重,重则这等一个宝船,
② 谪(zhé,音折)仙人——即唐大诗人李白。

也可以装载得宽兮绰兮。”马公道:“原来这等妙,借俺学生看一看。”各
公公俱看了一看,说道:“可将此瓶传示众将,今后遇着这等一个瓶儿,叫
你名字切不可答应。”长老道:“善哉,善哉!传示各将官俱看一看。”这
一看不至紧,中间就有一段古怪跷蹊的事出来。
    是个甚么古怪跷蹊的事出来?瓶儿递与众将官,众将官看完了,仍复递
与金碧峰长老。长老拿在手里看一看,仰天大笑一声。三宝老爷道:“国师
大笑,笑着那一件来?”长老道:“这个吸魂瓶儿不是真的了。”三宝老爷
吃了一惊,说道:“怎么不是真的?”长老道:“是那一个抵换去了。”老
爷道:“国师差矣!众将官俱是我帐下的人,正叫做南来一路雁,岂有个抵
换之理!”长老道:“不是我这里人抵换,就是那羊角道德真君抵换去了。”
马公道:“羊角真君过来,众将官岂不认得?”长老道:“那大仙的本领不
小,他必然是变做我的南朝军士,混在帐前,撮撮弄弄,弄将去了。”马公
道:“那里变得这等一象儿厮象。”长老道:“我怎么变得象羊角大士?”
王爷道:“查问传送官便知端的。”传送官说道:“只见船头上提铃的花幼
儿,他说道:“只怕明日我也上阵,错答应了他,不如借我看一看。’想必
就是他了。”长老道:“就是他了。”三宝老爷道:“怎么来得这等快?怎
么变得这等象?俺心上到底有些不准信。”
    长老道;“你不准信?”把个手指头望西一指,只见西上吊将一位尊神
下来,素巾素袍,素靴素带,看见佛爷爷绕佛三匝,礼佛八拜,说道:“佛
爷爷呼唤有何使令?”长老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是西方揭谛
神。”长老道:“羊角山羊角洞在你西方么?”揭谛神道:“是在小神西方。”
长老道:“洞里有个羊角大仙,你可晓得?”揭谛道:“小神晓得。”长老
道:“他方才下山采药,可曾回来么?”揭谛道:“方才采药回来,为着老
爷的事,闹了这一会。”长老道:“他怎么闹哩?”揭谛道:“他采了药转
回洞中,叫声:‘有底洞拿过吸魂瓶儿来,待我来补着。’那有底洞道:‘师
父拿去了,怎么又问我要?’仙人道:‘我下山采药交付与你的,你怎“么
就沉没了我的?’把个有底洞口里只是叫屈。仙人道:‘叫屈也枉然,我要
我的主贝。’有底洞说道:“你先前是支付与我,我便与你看守着,然后你
下山去,去不上一盏热茶时候,翻身折回来。我又问你,怎么就来了?你说
是我方才下山去,走了几步,猛然间想起来,那个碧峰和尚本领高强,倘或
他走将来撮弄得我的去了,却不是坑杀了我。不如带在身边,万无一失。我
便连忙的递与你,你怎么又来问我要,反赖我沉没了你的?”师徒两个你赖
我,我赖你,赖了一会儿。羊角仙人袖占一课,早知其情,即时驾起祥云,
来到老爷家船之上。可可的老爷船上都在看宝贝,他就摇身一变,变做个船
头上提铃的花幼儿。带的是花幼儿的绿扎巾,穿得是花幼儿的黄披挂,故意
的说道:‘只怕我明日也上阵,错答应了他,不如借我也看一看。’他拿到
手里来,就抵换去了。”长老道:“是了,你去“罢。”揭谛神驾云而去。
    长老一手拿了瓶儿,一手叫左右的取过无根水一钟来,用指甲水一弹,
弹在那个瓶上,递与老爷。老爷看时,原来是张白纸剪成的。老爷道:“怪
哉,怪哉!看此异事,传下将令,叫过花幼儿来。”传令的回复道:“花幼
儿连日发了绞肠痧,不曾起来,递得有病状在军政司。”王尚书道:“这都
是逼真的,再不须查究。只一件来。”马公道:“那一件?”王爷道:“那
仙人得了这个宝贝,只怕他明日又来。”长老道:“我还去会他的。”马公
道:“好人不做倒做贼”长老道,“都是羊角道士做贼。”马公道:“怎见

得是羊角道士做贼?”长老道:”你岂不闻诛斩贼道?”道犹未了,一道金
光,烛天而起。
    却说羊角仙人取了宝贝,转回洞来,好不快活也。叫声:“有底洞在那
里?”有底洞走向前去,说道:“弟子在这里。师父,你是真的,你是假的?”
仙人笑了一笑,说道:“我是真的,终不然师父有个假的?”有底洞说道:
哪个金碧峰长者和师父一般儿,那晓得他是个假的。”仙人道:“你这是伤
弓之鸟,见曲木以高飞。真的自真,假的自假。你也带些眼色走就好了。”
有底洞道:“师父,你在那里去来?”仙人道:“我去取宝贝来。”有底洞
道:“可曾取得来么?”仙人道:“是天大的缘分。”有底洞道:“怎么是
天大的缘分?”仙人道:“我去之时,他们正在看这个宝贝。是我变做了南
朝一个提铃的花幼儿,接他的过来,复手就把个白纸剪的换了他的。”有底
洞说道:“宝贝在那里?”仙人袖里取出一个吸魂瓶,交付徒弟,说道:“这
不是?”有底洞大喜,说道:“师父真好手段也!”仙人道:“我的药草共
是七样,已经有了四样,还少三样,我不免还下山去走一遭。你今番却要仔
细,再不可被他诓骗了。”有底洞说道:“今番弟子晓得了,师父来的迟,
就是真的,帅父来的早,就是假的。若是假的,我一把揪住了他,待等师父
回来,与他算帐。”仙人道:“言之有理。但我去后,你须关上洞门,免致
疏失。”有底洞道:“是,是!”
    羊角仙人离了洞门,方才要下山去,心里想一想,说道:“我还少吩咐
了他一件。”却又折回来,敲一敲洞门。有底洞听见是那个敲门,心中大喜,
说道:“今番却是金碧峰来也,待我扯住了他,功劳不小。”连忙的开了洞
门,也不管是张三,也不管是李四,一把扯住,大喝一声道:“唗!金碧峰,
你今番遭我手也!”仙人道:“徒弟,我不是金碧峰,我却是师父。”有底
洞道:“你还来胡说。我前番被你哄了,致使我师徒们大闹一场,我今日岂
肯轻放于你?”仙人道:“我委实不是金碧峰。”有底洞说道:“你又来哄
我。我与师父计议已定,大凡来得迟,就是师父;来得早,就不是师父。岂
有我的师父这早晚就折回来也?”仙人道:“你放了我,我有话与你说。”
有底洞道:“放是放不成,你有话只管说来,我听着。”仙人道:“我转来
与你定下一个计策,好拿金碧峰的。”有底洞心上还是半信半疑的,说道:
“是个甚么计策?”仙人道:“若不定下一个计策,这如今我分明是真的,
你又说我是假的;住会儿他分明是假的,你又说他是真的,却不错误了乾坤,
颠倒了日月?”有底洞道:“你定下个计策便是。”仙人道:“我和你做下
一个哑号儿,大凡是我回来之时,先把头上巾点一点,次二把腰里的绦抖一
抖,次三咳嗽三声,不论来迟来早,俱是这个哑号儿,就是我真师父。大凡
没有这个哑号儿,就是假师父,你便扯住他,与他相闹。”有底洞心下才明
了,放下手说道:“师父饶罪,弟子是个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师父。”仙
人道:“徒弟,我不怪你,这正是你的小心处。”羊角仙人定了这个哑号儿,
放心大胆而去。
    却说金碧峰到了羊角洞,收庄金光。羊角山山神急忙的接住,绕佛三匝,
礼佛八拜,说道:“接待不周,望佛爷爷恕罪。”长老道:“羊角仙人可在
洞里么?”山神道:“方才又下山去了。”长老道:“他今番又有甚么事下
山?”山神道:“他药草共是七味,还少三味,故此下山。”长老道:“他
的宝贝在那里?”山神道:“还在洞里。”长老道:“他今日下山之时,怎
么样儿打扮?”山神道:“他今日打扮,与每日不同些。”长老道:”是个

甚么不同?”山神道:“他今日头戴的逍遥折巾,身着的鸦青直裰,腰系的
吕公丝绦,脚穿的方头云履。”长老道:“他手里拿着甚么?”山神道:“他
今日撇了小篮几,拿的是鹅翎羽扇。”长老道:“你且回避着。”好个长老,
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羊角仙人一般的模样,一般的打扮,摇摇摆摆,到羊
角洞口叫一声:“徒弟开门。”
    有底洞连忙的把个洞门开了,只见衣服、面貌都和师父一般,只是哑号
儿不是师父传的。有底洞大笑了三声,说道:“金碧峰和尚,你好不羞哩!
前番我是认不得你,被你骗了。今番我又认不得你么?我又被你骗么?”金
碧峰长老被他数说的哑口无言,一道金光,烛天而起。有底洞看见长老走了,
不胜之喜,嗄嗄的大笑了几声,说道:“我师父好计策也!”长老听知说“好
计策”三个字,他便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收了金光,落下洞口。山神接住,
说道:“佛爷爷还有甚么使令?”长老道:“他这洞外可有甚么邻居么?”
山神道:“山凹之中有一家子姓皮,名字叫做个皮之和,他与羊角大仙相厚,
朝夕往还。”长老道:“皮之和家里可有个甚么丫环、小厮么?”山神道:
“皮之和有一个亲生女儿,叫做个皮大姐,年方六岁,他每日间到洞里来耍
子。”长老道:“那皮大姐怎么样打扮?”山神道:“皮大姐头上小小的一
个顶髻儿,上身青布褂儿,下身蓝布裙儿,脚下一双精精致致的花鞋儿。”
长老心里想道:“皮大姐虽小,几字倒多。”说道:“你且回避着。”
    好长老,摇身一变,就变做个皮大姐,头上一个顶髻儿,上身青布褂儿,
下身蓝布裙儿,脚下一双花鞋儿,轻轻的敲一敲洞门。有底洞说道:“今番
是师父。来也。”开了洞门,只见是个皮大姐。有底洞说道:“皮大姐,你
来耍子哩!”皮大姐说道:“妈叫我来看看你。”有底洞说道:“看我怎的?”
皮大姐道:“妈听见你和那个争闹哩?”有底洞说道:“你和妈说,是个南
朝和尚骗我的宝贝哩!”皮大姐道:“骗得去了没有?”有底洞说道:“我
师父出门之时,有个哑号儿,故此不曾骗得去。”皮大姐道:“是个甚么哑
号儿?”有底洞说道:“大凡是我真师父回来,先把头上的巾点一点,次二
把腰里的绦抖一抖,次三咳嗽三声。那和尚做得不象,故此不曾骗得去。”
皮大姐道:“我家去哩。”有底洞说道:“有慢你,你明日再来,补你果子
罢。”有底洞又关了洞门。
    好长老,得了这个哑号儿,心中大喜,撇了皮大姐,又变做个羊角大仙,
摇摇摆摆,到洞门口来叫一声:“徒弟开门。”有底洞听知是师父的喉咙,
说道:“门也开得我不耐烦了,今番却是师父来也。”开了洞门,只见师父
先把头上的巾点一点,次二把腰里的绦抖一抖,次三把个喉咙咳嗽三声。有
底洞看见是个真师父,大笑一个不止。碧峰长老怕泄漏了天机,不敢笑,故
意的问道:“你笑甚么?”调有底洞说道:“我笑那和尚假充你来骗我宝贝,
是我识破了他,撞一鼻灰而去。”长老又故意的说道:“今番亏了你。”有
底洞说道:“也不亏我。只是师父采的药草何如?”长老故意的说道:“药
草俱全了,拿出宝贝来,我到后面山里去补。”有底洞双手递过宝贝来。长
老又得了宝贝,无量生欢喜,竟往后山而去,一道金光烛天,早已到了中军
宝帐,见了元帅,说了这一段情由,各自准备羊角仙人再来厮杀。
    却说羊角仙人采完了药草,归到洞口,做了三般哑号儿。有底洞说道:
“你拿了宝贝,又做甚么哑号儿?”羊角仙人大惊,细问一遍。有底洞把个
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羊角仙人大怒,骂说道:“金碧峰,你出家人心肠
忒狠,我若不拿住你,誓不回山!”叫一声:“有底洞看了洞门,待我去拿

  了和尚再来。”即时跨上八叉神鹿,一朵祥云,竟落金莲宝象国。番王接着
  问道:“前日的宝贝补完了么?”羊角仙人不好说道被长老得了,只是含糊
  答应道:“完了。”姜金定接着问道:“师父宝贝补完了?”也说道:“补
  完了。”无底洞接着问道:“师父宝贝补完了?”也说道:“补完了。”番
  王道:“有劳仙长鹤驾远临。”叫左右的快摆斋来。羊角仙人道:“不劳斋,
  但着姜金定点兵出城,以便捆绑。”
      却说姜金定即时点起番兵,无底洞取出那一付脸子,随着师父出了哈密
  西关,特来讨战。金碧峰长老说道:“那妖道又来讨战,少不得还是贫僧出
  去。”羊角仙人远远的高叫道:“好大胆的僧家!你三番两次偷我的宝贝,
  是何道理?”道犹未了,取出一口宝剑,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望空一撇,
  喝声道:“中!”那口宝剑竟奔国师头上来。长老慢腾腾的说道:“贫僧是
  个出家人,怎禁得这一剑?”袖儿里面把个指头望空一指,其剑斜刺里插着
  草地之上。羊角仙人大怒,说道:“好和尚,恁的欺人也!”把个八叉神鹿
  角上敲了一敲,那个鹿就急走如飞,手里拿着一面鱼鼓儿,迎风幌一幌,就
  变成做丈来多长碗来粗细的一根生铁棍,照着长老顶门上一棍劈将来。长老
  说道:“善哉,善哉!唬杀了贫僧。你这一棍来,不把贫僧打做了一块肉泥
  也!”叫一声:“韦驮尊天何在?”韦驮尊天一手接住了那一根铁棍,那一
  根铁棍轻轻的落在地下。把个羊角真人激得只是爆跳如雷,大叫一声道:“气
  杀人也!好和尚,你卖弄你有家私,若不擒你,誓不回兵!”即时叫无底洞
  接过水火花篮儿来,取出一件宝贝,就象一手小令字旗儿,高叫道:“和尚
  那里走!”把个令字旗照着长老的顶阳骨上一招,这碧峰长老虽是三千古佛
  的班头,万万菩萨的领袖,然却是杭州城里涌金门外四大的凡胎,扑的一声
  响,把个长老跌在地下,斜靠着那根九环锡杖,一路白烟入海而去。羊角大
  仙说道:“好了,这个和尚却又干脱了身。明日再来,定要生擒他去,才消
  咱恨。”
      却说长老归了宝船,转到中军宝帐,三宝老爷道:“国师为何不能取胜?”
  长老道:“多应他手里的令字旗儿是个引魂幡,招了一招,把贫僧的真魂招
  将去了。”老爷道:“却怎么又得回来?”长老道:“多亏了我佛门中一位
  菩萨,叫做护法伽蓝①,扯转了我的真魂。”老爷道:“国师怎么又从宝船上
  转上来?”长老道:“是我把根九环锡杖指水,水囤而归,故此先上宝船,
  后登尊帐。”老爷道:“似此征进之难,何日是了!”长老道:“贫僧自有
  个道理。”老爷道:“还在几时?”长老道:“好歹不出三日之外。”长老
  许了三宝老爷三日之内,要取金莲宝象国,话便是如此说,心上却也费好些
  经纶。
      回到千叶莲台之上,坐过了三更,把个色身撇下,现出丈六紫金身,浑
  身上万道金光,腾空而起。高张慧眼,只见羊角道德真君顶阳骨上一道白光,
  直冲东天门上。佛爷道:“原来此人不是甚么妖仙鬼仙,乃是中八洞嫡支亲
  派玉叶金茎。”佛爷爷寻思了一会,倒有两分费周折。怎么有两分费周折?
  若不下手此人,此人不肯干休;若是下手了此人,仙门上又不好看相。猛然
  间得一良策,佛爷爷说道:“罢,罢!自古道:‘挖树寻根。’我不免到东
  天门上去走一遭,自有个妙处。”
      金光耸处,早已到了东天门门外。就有两个走脚报信的在那里,左边跑
① 钟鼎——即钟鸣鼎食之家,富贵之门。

过一个来。佛爷叫声道:“行者!”那行者连忙的走近前来。只见他:披襟
凉味临秋扇,满耳松声入夜琴。佛爷道:“你叫做甚么名字?”行者道:“弟
子叫做清风行者。”道犹未了,右边又跑过一个来。佛爷叫声:“道童!”
那道童连忙的走近前来。只见他:轮影渐移金殿碧,镜光频浸玉楼春。佛爷
道:“你叫甚么名字?”道童道:“弟子叫明月道童。”清风行者说道:“佛
爷爷何事降临?”佛爷道:“我有一事特来请教天尊,敢烦你们和我通报。”
行者说道:“佛爷爷说那里话,弟子即时通报。”道童说道:“佛爷爷无事
不来,弟子就去通报。”佛爷笑一笑道:“清风明月无人管,也解殷勤送暖
来。”一个行者、一个道童,即时请进佛爷爷,到于火云宫里。元始天尊接
着,分宾主坐下。天尊道:“近日闻得佛爷临凡,解释僧伽厄会。”佛爷道:
“因为临凡,这如今造下了许多孽障。”天尊道:“善哉,善哉!佛爷爷有
何孽障?”佛爷道:“因为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钦命贫僧兵下西洋,抚夷
取宝。才到金莲宝象国,遇着一个仙家,卖弄他的本领,夸耀他的高强,贫
僧有些不好处得。”天尊道:“佛爷爷佛力广无边,何难处之有?”佛爷道:
“不是不能处,只是不好处。”天尊道:“怎么不好处?”佛爷道:“欲待
不下手他,他又不肯干休;欲待要下手他,那些仙门上又不好看相。”天尊
道:“佛爷爷如此慈悲,善哉,善哉!今日下顾贫道,尊意何如?”佛爷道:
“是我昨日看见他顶阳骨一道白光,竟冲东天门上,必定是老祖师部下那一
位仙长。相烦老祖师查一查,查得是那一位仙长,相烦老祖师善言劝解他几
声,彼此有益。”天尊道:“既蒙佛爷爷下顾,贫道即当细查。”吩咐行者
烧起聚仙香,念动追仙咒,只见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蓬莱、阆苑、三
岛、十洲那一位仙长不曾查过?并没有一个思凡。天尊道:“本部既没有一
个思凡,想是别一部的。”佛爷道:“是我亲眼看见他的白气直冲东天门上,
岂有别部之理?”天尊道:“没有指实,故此难查。”佛爷道:“他有许多
宝贝,是贫僧取了他一件在这里,即此就是个指实了。”天尊道:“请拿出
来看着。”佛爷拿着宝贝在手里,说道:“是这等一个瓶儿。”天尊看见,
大惊失色,说道:“这是我火云宫宝元库的吸魂瓶儿。”佛爷道:“敢是那
一个妖仙闯进火云宫偷了去的?”天尊道:“我这库里岂有那一个妖仙会偷
得去?快叫徒弟来,把火云宫宝元库的宝贝查一查,看是何如。”
    不知叫着那一个徒弟,不知失了那一件宝贝,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羊角大仙归天曹   羊角大仙锦囊计
      诗曰:
            独骑雕翼抹沧溟,东有天门昼不扃②。睛瀑遥分千涧碧,阴崖俯眺万山青。篆烟缥缈笼金       殿,绛节崔巍倚玉屏。借问天尊何事事,紫霄深处度黄庭。
      却说元始天尊叫过徒弟来,开了火云宫的宝元库,查一查宝贝,看是何
  如。叫了几声,只见一位仙长走将过来,对着佛爷行一个礼,却又对着天尊
  行一个礼。佛爷道:“此位仙长是谁?”天尊道:“是贫道第二个徒弟,叫
  做个魏化真人。”真人道:“师父唤呼,有何法旨?”天尊道:“你与我开
  了火云宫宝元库,里面的宝贝看是何如。”魏化真人即时开了库,查了一番,
  唬得半日半日不敢走出库门来。天尊道:“查得何如?”真人不敢隐瞒,只
  得直说,库里不见了四件宝贝。天尊道:“是那四件?”真人道:“一不见
  斩妖剑,二不见轩辕镜,三不见吸魂瓶,四不见引魂幡。”天尊道:“吸魂
  瓶是真了。”佛爷道:“他还骑着一只八叉神鹿,也是个指实。”天尊道:
  “快查后园中的神鹿,看是何如。”只见看园门的行童说道:“是大师父拿
  的去了。”天尊道:“原来就是这个孽蓄思凡,快叫看库门的行童来问他,
  是那个拿得宝贝去了。”只见看库门的行童说道:“是大师父拿去了。”天
  尊道:“这个孽畜敢如此大胆。”叫声:“魏化真人,快寻你师兄在那里去
  了。”只见天门外直符使者说道:“真人跨了一只八叉神鹿,提了一个水火
  花篮儿,离了天门,已经一时三刻了。”天尊对着佛爷爷说道:“万望佛爷
  爷恕罪,果是贫道部下的孽畜思凡,多有得罪处。”佛爷道:“还是那位仙
  长?”天尊道:“是贫道大的徒弟,名唤紫气真人,他跨了八叉神鹿,离了
  大门,已经一时三到。”佛爷道:“正着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他得了这一时三刻,好不维持哩!但只一件,还相烦天尊的法旨,”天尊道:
  “既蒙佛爷下顾,贫道敢有推却?贫道把一件宝贝送佛爷爷前去,其中自有
  个处分。”佛爷道:“是个甚么宝贝?”天尊即时吩咐一位尊者,取出一件
  宝贝,拿在手里,说道:“这个宝贝虽则是五寸来高,二寸来围,就象一个
  笔筒儿的模佯,其实好大的肚皮,不拘甚么宝贝,但见了他幌一幌,却都要
  归到他处来。你明日与他交战之时,收尽了他的主贝,他自然归本还原。这
  是个不战而屈人兵的阵势。”佛爷道:“叫做甚么名字?”天尊道:“叫做
  个聚宝筒儿。”天尊交与佛爷爷。
      佛爷爷无量生欢喜,谢了天尊,金光万道,一竟归到千叶莲台,依旧是
  个长老。到了天明,二位元帅、一个天师,各员武将,那一个不来请计,那
  一个不来问安?徒孙云谷说道:“师父还在打坐,眼皮不曾撑开。”都说道:
  “国师好宽心也!”那晓得他一夜无眠到五更,天官地府都游遍。未及日高
  三丈,羊角大仙又来,喊杀连天,鼓声震地。长老爬起来,一手钵盂,一手
  禅杖,走上崖来,说道:“贫僧是个出家人,你怎么这等欺人也!”羊角大
  仙看见长老,高叫道:“你那和尚已知我的本领,何不早早投降?直待我宝
  剑分尸,那时悔之晚矣!”长老道:“善哉,善哉!说个甚么分尸,好怕人
  哩!”仙人高叫道:“我把你碎尸万段,你才晓得怕人哩!”长老道:“善
② 后昆——后代。

哉,善哉!你这过头话儿少说些,只怕你今日也有些难为人哩!”羊角大仙
听见长老说他今日有些难为人,就激得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过宝
剑来,望空一撇,那口剑竟奔长老头上来。长老把个指头儿指一指,.那一
口剑就插在地上。羊角仙人大怒,骂道:“好大胆和尚,敢魇污我的宝贝么?”
叫声:“无底洞,拿过水火花篮儿来。”即时取出轩辕镜,又望空一撇,那
个镜竟奔长老身上来。长老把个钵盂仰一仰,那一面镜就吊在草里。羊角仙
人看见两个宝贝都不灵神,心里慌了,说道:“敢是和尚添了些本领么?敢
是我自家该倒运么?”没奈何,只得拿出那个引魂幡来,高叫道:“好和尚,
不要走!”长老站着,说道:“善哉,善哉!我出家人走到那里去?”羊角
仙人把个鹿角上敲了一敲,那鹿走如飞,竟靠着长老相近。仙人把引魂幡到
长老顶阳骨上一闪,长老把个禅杖点一点,唬得那只鹿倒走了几百步,那手
幡倒反插在羊角仙人头上。
    仙人收了这些宝贝,心中好恼,口里不住的念咒,手里不住的捻诀。只
见长老说道:“你那仙长只顾下手别人,别人可也下手于你。”仙人道:“你
有甚么宝贝也拿来出阵,看我怕不怕么?”长老道:“你可怕我的禅杖么?”
仙人道:“任你打来就是,我怕他怎么?”长老把个禅杖一掷,掷将去,只
见呼的一声响,一条千尺长的毒蟒把个羊角仙人紧紧的缠起来,就象绞弓弦
的样子,好个羊角仙人,鹿角上敲一敲,连人带鹿一跃而起,高叫道:“好
和尚,你说我怕禅杖不怕?”长老道,“善哉,善哉!禅杖是你不怕,你可
怕我的钵盂么?”仙人道:“任你丢将来就是,我怕他怎么?”长老把个钵
盂一掷,掷将去,只见呼的一声响,一片千百斤重的磨盘压在羊角仙人的头
上,就象波斯献宝一般。好个羊角仙人,鹿角上敲一敲,连人带鹿走过一边
去了,高叫道:“好和尚,你说我怕钵盂不怕?”长老道:“善哉,善哉!
你是不怕钵盂。”仙人道:“你还有甚么宝贝,你都拿出来。”长老道:“没
有甚么宝贝,只有你的瓶儿在这里。”仙人道:“你偷得我的瓶儿做甚么行
止?”长老道:“你管他偷不偷,只说你怕不怕。”仙人道:“那是我自家
的宝贝,我怕他怎么!”长老道:“你若是不怕他,我也叫你一声,你敢应
么?”仙人道:“但凭你叫,我怎么不应?”长老道:“军中无戏言。”仙
人道:“你前日不戏于我,我今日岂戏于你?”长老虽是个慈悲方寸,却有
一般妙用绝胜于人。他把个吸魂瓶儿放在钵盂里面,方才高叫一声:“羊角
道德真君哩!”真君随口答应一声:“有!”刚应得一声“有”,连人带鹿
都在瓶儿里面去了。
    长老心里想道:“虽是仙家,体面上不好伤损他,这早晚离午时三刻还
远。不免也耍他一耍,见得我金碧峰不是等闲的服主儿。”好长老,把个足
儿足了瓶口,叫声:“羊角大仙哩!”大仙在瓶里应道:“我在这里。”长
老道:“里面可好哩?”大仙在瓶里应道:“里面也好。”长老道:“你今
番可怕哩?”大仙在瓶里应道:“有甚么怕也!”长老道:“你可要出来哩?”
大仙在瓶里应道:“我要出来怎的也?”原来羊角大仙嘴硬,实指望瓶底上
有个眼儿,只要一钻就是。那晓得金碧峰是个心细的,晓得瓶底上有些旧病,
把个瓶儿又座在钵盂里面。羊角大仙在里面撮撮弄弄,弄不得通了。叫个钻
之弥坚,上天无路。长老拿着瓶儿在手里,觉的里面有些费周折了,又叫一
声道:“羊角大仙可在里面哩?”大仙在瓶里应道:“我在里面也。”长老
故意的吊他一声道:“羊角大仙,你再一会儿好出来卖鹿脯哩!”大仙软了
些口,说道:“但凭你罢了!”

    长老本是个慈悲方寸,又且仙家分上,故意的把个钵盂拿开了,单打的
单一个滑瓶儿拿在手里。长老就觉的倒轻了些,叫一声:“羊角大仙哩!”
只见羊角大仙跨着一只八叉神鹿,手里拿着一杆一尺二寸长的黄旗儿,缠着
长老转了转,口里狠着一声道:“我在瓶外哩!你不看见我么?”长老早知
其意,说道:“善哉,善哉!我倒放松了你,你就来恩将仇报也!”连忙的
把个九环锡杖点一点。只见忽喇喇一声响,将一个无大不大的石井圈儿在长
老面前。长老道:“阿尔陀佛!你就把个石囤儿来囤我哩!”大仙道:“好
和尚,你偷得我的宝贝,反来害我。我偏然不怕。我把这等一个小圈儿奉承
你,你怎么怕的狠哩?”长老道:“你说我怕,我不如和你结果了他罢!”
好长老,举起个九环锡杖,轻轻的照着井圈儿敲了一敲,只见井圈儿浑身火
爆,扑的一声响,响做了两半个。
    羊角仙人大怒,骂说道:”你这贼秃,敢这等无礼,损伤了我的宝贝!
一不做,二不休,你来,我教你吃我这一剑!”掣过剑来,望空一撇,口儿
里念着,手儿里捻着,实指望这一剑断送了这个和尚。那晓得今日的和尚,
又不是昨日的和尚,只见他把个偏衫的袖儿幌一幌,那一口剑竟飞到他的袖
儿里面去了。羊角仙人见之,吃了一大惊,心里想道:“这是个甚么法儿?”
我这口剑是我师父的斩妖剑,百发百中,纵不伤人罢,那里有个跟人走的道
理?”高叫道:“好和尚,你怎么把我的剑袖了去?”长老道:“善哉,善
哉!非是我要袖他,却是他来袖我。”羊角仙人连忙的把个轩辕镜儿念念聒
聒,着实的望空一撇,那个镜儿竟奔着长老身上来。长老又把个袖儿幌了一
幌,那面镜却也飞到袖儿里面去了。
    羊角仙人看见去了斩妖剑,又去了轩辕镜,心上却慌了,暗想道:“没
有了这宝贝,怎么转得东天门?怎么得朝元?怎么得正果?”把个鹿角上左
敲右敲,敲得只八叉神鹿飞上飞下,他骑在鹿背上就胜如骑在老虎背上。长
老晓得他的意思,却又吊他一声说道:“大仙,你水火花篮儿里面还有宝贝
没有?”把个羊角人仙激得怒发如雷,高声骂说道:“好贼秃,你欺负我没
有宝贝么?我今日和你做一场,不是你,便是我。”长老道:“善哉,善哉!
我一个出家人有甚么做得!”羊角大仙骤鹿而走,走近长老身边,把那一手
小令字旗几照着长老的顶阳骨上一闪。长老把个袖儿幌一幌,那手旗儿又走
到长老的袖儿里面去了。把一个羊角大仙就唬得他魂不归身,那晓得是个聚
宝筒儿。心里想道:“原来这个和尚好大来历也。这些宝贝,除是我师父元
始天尊才用得他,才收得他。似此之时,这和尚却不与我师父齐驱并驾?好
怕人哩!”心里又想道:“我在金莲宝象国夸口一场,岂可就软弱于他?”
只得赤手空拳,勉强支起一个虚心架子,高叫道:“好和尚,你把我的宝贝
都骗了,你敢何如我么?”长老道:“善哉,善哉!我是个出家人。有甚么
何如于你?”仙人道:“你再不要把那个‘善哉’二字来谎人。你即是善哉
善哉,怎么把我的宝贝都骗了?”长老道:“不是我骗你的,我和你收了,
劝你归山去罢!”仙人道:“我归山,我自归山,怎么把你挟制得我归山?”
长老道:“说个甚么挟制。自古道:‘好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去罢。”羊角仙人当初说大了话,到如今收拾不来,故此只是一个不肯去,
硬着嘴说道:“我不去,你敢叫人拿我么?”长老道:“拿你就不好看相。”
仙人道:“你便拿我,其奈我何?”
    长老心里想道:“不唬他一唬,他到底不肯认输。”好长老,把个脚下
的僧鞋梭了几梭,只见偏衫袖儿里面走出一班小和尚来,大略只有一尺二寸

来长,一个个光着头,一个个精着脚,一个个一领小偏衫,一个个手里一根
铁界方,照着羊角仙人脚跟上打。一伙小和尚也不计其数,把个羊角仙人打
慌了。仙人也没奈何,只得腾云而起。长老道:“你去了罢。”羊角仙人说
道:“受了你这等的欺侮,岂肯于休!我怎么就去?”长老道:“你师父叫
你去罢。”羊角仙人道:“你这说谎的和尚,那一个是我的师父?”长老道:
“元始天尊不是你的师父?”仙人看见扦实了他,老大的没趣,只得强口说
道:“就是我师父,他不在这里,也不奈我何!”长老道:“你师弟叫你去
罢。”仙人道:“你这和尚又来说谎,那一个是我师弟?”长老道:“魏化
真人不是你的师弟?”仙人看见他露了相,越加慌张了,只是没奈何,仍旧
强着口说道:“就是我师弟,他不在这里,不奈我何!”长者道:“你说不
在这里,那前面的是那个?”唬得个羊角仙人把头一起,开眼一瞧,果真的
云里面是个魏化真人。魏化真人说道:“师兄快转火云宫里去,师父在那里
发激哩!”羊角大仙道:“我还有宝贝不曾得来。”魏化真人拿着个聚宝筒
儿在手里,说道:“已历还你的宝贝。”平白地逼勒个羊角大仙,一天妙计
难寻路,八面威风没处施。羊角大仙好难处哩!将欲不去,违了师命,不得
朝元;将欲去了,便饶了和尚,辜负了姜金定。却还是朝元正果的心胜,只
得把个鹿角上敲一敲,腾空而去,口里恨两声说道:“和尚机深,不中相交
的。”一面腾云而去,一面差下一个急脚鬼,把三个锦囊计送与姜金定,教
他依计而行,自有安身之策。
    却说无底洞看见师父腾起云来,连忙的吆喝道:“师父带我去哩!”师
父道:“你快来。”刚刚的腾起云去,早被一个一尺二寸长的小和尚一铁界
尺,打翻了在地上。徒弟不得师父到手,师父也顾不得徒弟,这叫做夫妇本
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姜金定得了三个锦囊,看见事势不谐,化作一
道火光而去。
    金碧峰一手一个钵盂,一手一根禅杖,就象一个化斋吃的和尚,慢腾腾
的转到宝船上来。只见二位总兵元帅,一位天师,各各武将,各各谋臣,虽
不见长老鞭敲金镣响,这些人也齐唱凯歌声。三宝老爷道:“多谢国师佛力,
莫大之功。”长老道:“贫僧是个出家人,也只是劝解他一番,有个甚么功
绩?”三宝老爷说道:“国师前日吃他的宝贝许多苦,怎么今日又收了他的
宝贝?”长老却把个东天门元始天尊的始末,细说了一遍。众位都说道:“多
亏了国师佛力。”长老道:“贫僧受了朝廷的敕旨,不得不然。”王尚书道:
“原来这个羊角大仙就是紫气真人。”长老道:“便是。”王爷道:“却是
个有名神道,故此猖狂。”马公道:“只怕他去了还来。”长老道:“朝元
正果倒不要紧,寻非争闹倒要紧。”
    道犹未了,只见一尺二寸长的和尚带得无底洞来回话。长老道:“跪的
甚么人?”小和尚道:“弟子是阿难使者,带得无底洞来回佛爷爷的话。”
长老道:“阿难回避了罢。无底洞,你站起来。”无底洞说道:“不敢。”
长老道:“你是羊角仙人的徒弟么?”无底洞道:“小的是羊角仙人的徒弟。”
长老道:“你怎么会三头四臂,三丈金身?”无底洞说道:“非干小的之事,
都是师父教的。”长老道:“你原来是个甚么出身?”无底洞说道:“小的
是个漏神出身。”长老道:“怎么叫做个漏神?”无底洞说道:“惊人之财,
灭人之福,妒人之有,窃人之多,如世上的漏卮一般,故此叫做个漏神。”
长老道:你既是个漏神,怎么又来出家做徒弟?”无底洞说道:“只因这如
今世上漏神出得多了,漏不到那里去,故此弟子改行从善,拜羊角大仙为师。”

  长老道:“改行从善,这是你的好处。”我还问你,你羊角洞里还有个行童
  叫甚么名字?”无底洞说道:“那是小的的师兄,叫做个有底洞。”长老道:
  “他原是那个出身?”无底洞说道:“他原是个看财童子出身。”长老道:
  “怎么叫做个看财童子?”无底洞说道:“不怕饿死饭不吃,不怕冻死衣不
  穿。看着这个铜钱,一毛不拔,故此叫做个看财童子,一名守钱奴儿。”长
  老道:“他做他的看财童子罢,怎么也来出家?”无底洞说道:“他枉看了
  这一世财,不得一毫受用,如今省悟过来了,故此出来出家,拜羊角大仙做
  师父。”长老道:“也好个如今省悟过来了。我还问你,姜金定那里去了?”
  无底洞说道:“适来俺师父上天之时,又差下一个急脚鬼,送了三个锦囊计
  交与他。“他得了锦囊计,他就化作一道火光,火囤去了。”长者道:“你
  也去罢。”无底洞道:“小的到那里去?”长老道:“你还寻你师兄一同去
  修行罢。”
      三宝老爷说道:“这个三头四臂的鬼王,他前日临阵之时,唬吓我们军
  兵,莫大之罪,军中有功者赏,有罪者斩。不斩,萧何法不行,怎么可放他
  去罢?”长老道:“贫僧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今日只是上为
  朝廷,下为元帅不得已方才拿住此人。况兼他是个改行从善的,又还有一个
  师兄在洞里,朝夕悬悬,怎么说个坏他。阿弥陀佛!看贫僧之面,饶了他罢!”
  马公道:“放了他去,他明日又同着姜金定撑出那一付鬼脸子来,那时节悔
  之晚矣!”长老道:“饶他还来,还在贫僧身上。”三宝老爷道:“看我国
  师金面,饶了你去。你只好去说法听经,再不可装那神头鬼脸。”无底洞拜
  谢佛爷而去。老爷道:“羊角仙人虽去,姜金定又得了甚么锦囊,这个金莲
  宝象国几时收服得他?”长老道:“宽容一日,看他怎么样来。”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姜金定又来讨战。”三宝老爷道:“果中学
  生之计。”长老道:“贫僧告便,但凭元帅调兵遣将就是。”元帅即时传下
  将令:“谁敢披挂出阵,杀退姜金定?”将令一出,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
  铁幞头,红抹额,皂罗袍,牛角带,手里拿着一杆八十四斤重的狼牙棒,座
  下骑着一匹乌锥千里马,原来是征西前哨副都督张柏。披挂未了,班部中又
  闪出一员青年将官来,束发冠,兜罗袖,练光拖,狮蛮带,手里拿着一杆丈
  八神枪,座下骑着一匹流金■千里马。原来是金吾前卫应袭王良。两员大将,
  两骑骏马,两样兵器,一齐杀出阵来。只见荒草坡前摆列着千百只有头、有
  角、有皮、有毛、有蹄、有尾、黑萎萎的水牛,成群逐队,竟奔荒草坡前。
  有一篇《牛赋》为证。赋曰:
              嗟乎!物之大者,状若垂天之云。《礼》称三月在涤,《诗》云九十其犉①。歧蹄者天,       穿娄者人。或衣绣而入太庙,或鞟鼓②而正三军。尔牛来思,其耳湿湿。鼷鼠③既忌于见伤,风       马亦知其不及。扣角伸宁戚之困,烧尾①救田单之急。或为军事之占,或示农耕之候。异彼髦头,       宁为鸡口。晋武以青麻彰德,何曾以铜钩被奏。至于伤勿改卜,用犊贵诚。或捩角而不售,或       割肉而复生。幸刘宽之量远,羡鲁公之政行;多郭舒之宽恕,慕朱冲之不争。中尉则驾之者赤,       桃根则献之者青。王恺既闻其八百,苟晞亦称其千里。虽有双箸,且无上齿。别有得于文山,  ① 魍魉(wǎng liǎng,音枉两)——传说中的怪物。 ② 揄揶——即揶揄,嘲笑。 ③ 钟馗(kuí
          ,音逵)──传说中能打鬼的神。 ① ǎ狁(xiǎnyū,音险允)——我国古代北方一个少数民族。
               n

      放之桃林。木则馈粮,石则便金。设以福衡,养之牢 。愚公畜牸②于齐山,百里载盐于秦国。       禴③祭乃东邻之杀,无妄见行人之得。袁宏见讽于赢牸,华元应嘲于有皮。遗布既因于王威,置       刍亦见于罗威。复有职人掌刍,封人供藁。彦回靡恃于坠井,虚恺不烹而衰老。或偾于豚上,       或置之树柯。詹何既识于白蹄,葛卢亦辨其三牺。肃慎占之而入贡,弦高用之而犒师。别有盆       子主之以建业,光武骑之以起兵。或为梦于蒋琰,或见解于庖丁。观其豫章挈绢,蒲鞯④挂书白       则识李冰之绶,青则驾老子之车。季知一抟而思过,江酒但饮而无刍。又有蹋石成花,涂泥求       雨。或行诈而玉帛,或华长而杀御。既担矛而弃犊,亦结阵而却虎。至若置于盆寮,老在牢阑。       角不失于三色,香独称于四膏。遇夔致问,喘月辞劳。称精鉴者薛公,习遗书者晋祖。既曰不       能执鼠,又云难以逐兔。成牛弘之宽厚,显卢昌之仁恕。至于千足而富,夜鸣则■。顾宪仲文,       臧决狱而人服;时苗羊氏,并居官而犊留。又有程郑江竭,娄提谷量。望气知北夷之验,卜兆       为司马之祥。若乃嘉彼柔谨,哀其觳觫①。或蹊田而见犊,或洗耳而为辱。丙吉已劳于问喘,龚       遂更惩于佩犊。周官分职,牛人乃主于牵傍;留宝诸贤,和峤亦勤于刺促。正是:春暖饥飡原       上绿,山深渴饮涧边清。几番潦倒斜阳后,高卧南山看月明。
      却说荒草坡前摆列着千百头野水牛,姜金定撮弄撮弄,弄得一头牛背上
  一个小娃子,一个小娃子手里一条丝鞭。姜金定骑在马上,念一念,喝声:
  “走!”那些牛就望前走,喝一声:“快!”那些牛就走得快。南朝两员将
  官陡然间看见,吃了一惊。王良道:“这是个甚么出处?”张柏道:“这不
  过是个田单火牛之计罢了。”王良道:“我和你蛮杀他娘。”张柏道:“为
  将之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倘有疏虞,贻祸不小。”王良道:“这决是
  那羊角道德真君的诡计,那里真是个牛?”张柏道:“假做的牛那里有这等
  英勇活泛?”王良道:“快擂起鼓来。”一声鼓响,两员将官左右双上。只
  见那些水牛单奔狼牙棒张柏。张柏虽是力大心雄,怎么奈得这一群千百头牛
  何,致使败阵而归。姜金定得胜而去,说道:“多亏了师父,又助我这一阵
  也。”
      却说两员将官归来,一个受伤,一个平过。元帅道:“好古怪哩!两员
  官一齐出阵,偏牛就赶着这一个,这是个甚么缘故?”即忙去问国师。国师
  道:“但问天师便知端的。”元帅又去请问天师。
      不知天师有何高见,且听下回分解。  
② 可汗——匈奴君主。 ③ 阏氏(yānzhī,音烟支)——可汗的正妻。 ④ 氍毹(qúshū,音渠书)——毛织的地毯。 ① 羝(dī一音低)羊——公羊。

            第三十一回  姜金定三施妙计   张天师净扫妖兵
    诗曰:
        仙人羊角碧霄中,紫气真人独长雄。丹洞朱帘摇斗极,翠华玉辂驾洪濛。凌虚惯掠钧天乐,     舒啸长披阊阖风。为惜门徒姜氏女,锦囊三计妙无穷。
    却说元帅请问国师这个水牛出阵是甚么缘故,国师道:“贫僧有所不知,
但问天师便知端的。”元帅转身就来拜问天师。天师道:“这水牛不为大害。”
元帅道:“怎见得不为大害?”天师道:“是贫道袖占一课,占得是个风天
小畜。所畜者小,何大害之有?”元帅道:“昨日狼牙棒张千户、小将军王
应袭两个出马,偏伤的是狼牙棒,这是个甚么缘故?”天师道:“这是偶尔,
有个甚么缘故?”元帅道:“天师不弃,肯出一阵么?”天师道:“万里远
来,岂恁闲散。既承元帅严命,贫道即行。”
    好一个天师,说一声“行”,即时左右摆列着两杆飞龙旗,两边旗下摆
列着神乐观乐舞生、朝天宫道士,中间摆列着一杆皂纛,皂纛之上写着一行
金字。皂纛之下坐着一个天师,一口七星剑,一匹青鬃马,竟出阵来。只见
荒草坡前,真个是摆列着千百头有头、有角、有皮、有毛、有蹄、有尾、黑
萎萎的水牛,一头牛背上一个小娃娃,一个娃娃手里一条丝鞭。姜金定坐在
马上,鬼弄鬼弄,喝声:“走!”牛就走,喝声:“快!”牛就快。天师见
之,心里才要想个主意,只见姜金定口里连喝递喝,那些牛就连跑递跑,一
直跑过阵来。大师看见这些牛只要奔他,连忙的把个七星剑望空一撇,那一
口剑吊下来,只伤得一头牛,比不得伤了一员大将,众将惊溃败阵。这一头
牛伤与不伤,其余的牛那里得知,一性儿只是奔着皂纛之下。姜金定又喝得
狠,这些牛又跑得狠,正叫做个冰前刮雪,火上浇油,把个张天师没奈何,
只得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腾空而起。天师心里想道:“这等一个阵头却
就输着于他,何以复命元帅?”即时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飞符未尽,天上
早已吊将一位天神下来。你看他:
        铁作幞头连雾长,乌油袍袖峭寒生。喷花玉带腰间满,竹节钢鞭 0253.TXT/PGN>手内擎。     坐着一只斑斓虎,还有四个鬼,左右相亲。
天师问道:“来者何神?”其神道:“小神是龙虎玄坛赵元帅,不知天师呼
唤,有何道令?”天师道:“女将姜金定撮弄妖邪,装成牛阵,不知是真是
假,相烦天神与我看来。”天神起眼一瞧,回复道:“牛是真的,牛背上娃
子是假的。”天师道:“就烦天神与我破来。”赵元帅按落云头,喝一声:
“孽畜,何敢无礼!”举起鞭就是一鞭。若是每常间赵元帅这一鞭,饶你是
个人,打得你无情妻嫂笑苏秦;饶你是个鬼,打得你落花有意随流水;饶你
是个怪,打得你鬼头欠下阎王债;饶你是个精,打得你扬花落地听无声。若
是今日赵元帅这一鞭,打得就是个飞蛾扑火无头面,惹火烧身反受灾。怎么
叫做惹火烧身反受灾?却说赵元帅狠着一鞭,那些牛那里怕个鞭?一齐奔着
赵元帅,就是个众犬攒羊的一个样子。赵元帅攒得没奈何,跨了斑斓猛虎,
腾云而起,回复天师道:“小神告退。”天师道:“怎么连天神天将也不怕
哩?”赵元帅说得好:“他一杭是个牛,那里晓得个甚么轻?甚么重?终不

然我们也和他一般。”天师道:“多劳尊神,后会有请。”赵元帅飘然而去。
    天师心里想道:“牛有千斤之力,人有倒牛之方。岂可坐视其猖獗,就
没有个赢手?”好天师,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即时回阵,参谒元帅。元帅
道:“今日天师功展何如?”天师却把个赵元帅的始末,说了一遍,元帅道:
“似此天神也不怕,我和你将如之何?不如还去拜求国师罢。”天师道:“不
要慌张,贫道还有一事奉禀元帅。”元帅道:“但说不妨。”天师道:“兵
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个我和你还不知他的根脚,故此不得
其妙。”元帅道:“却怎么得他的根脚?”天师道:“须烦元帅传下将令,
差出五十名夜不收,潜过彼阵,细访一番,得他的根脚,贫道才有个设施。”
元帅道:“这个不难。”即时传下将令,差出五十名夜不收,前往金莲宝象
国体探这水牛阵上的根脚,许星夜回报毋违。
    夜不收去了一夜,直到次日天明时候,才到帐前回话。天师道:“这牛
可是真的么?”夜不收说道:“牛是真的,只有牛背上的娃子,却是姜金走
撮弄得是假的。”天师道:“这牛是那里来的?”夜不收道:“这牛是个道
地耕牛。”天师道:“既是道地耕牛,怎么有如许高大?”夜不收道:“原
种是人家的耕牛,其后走入沿海山上,自生自长,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千传万,年深日久,种类既繁,形势又大。约有一丈二三尺高,头上双角有
合抱之围,身强力健,虽是水牛,却叫做个野水牛。”天师道:“怎么遣得
他动?”夜不收道:“都是羊角道德真君锦囊计,姜金定依计而行,故有此
阵。”天师道:“这牛连番攒住一个人,是个甚么术法使的?”夜不收说道:
“不干术法使的。原来这个野水牛本性见不得穿青的,若还见了一个穿青的,
他毕竟要迫赶他,他毕竟要抵触他,不是你,便是我,直至死而后己。”三
宝老爷听了,大笑两声,说道:“原来有此等缘故,昨日狼牙棒吃亏,狼牙
棒是青。今日天师受亏,天师皂纛是青。赵元帅受亏,赵元帅又是青。哎!
原来穿青的误皂。”马公在傍边说道:“只闻得穿青的护皂,那有个穿青的
误皂?”三宝老爷道:“为了穿青受了亏,却不是穿青的误皂?”
    天师道:“不消取笑,待贫道出去赢他来。”今番天师不用飞龙旗,不
用皂纛,不用青鬃马,只是自家一个披发跣足,仗剑步罡,如真武之状,高
叫道:“泼贱婢,敢驾得畜牲装你的门面!”姜金定看见天师只身独自,他
就起个不良之意,口里念念聒聒,喝一声:“声!”那些牛就走。喝一声:
“快!”那些牛就快。连喝快,递喝快,那些牛连跑递跑,又奔着天师面前
来。天师拿定了主意,收定了元神,竟往海边上走。姜金定只说天师又要败
阵,急忙的喝着牛来。天师到了海边上,跨上草龙,早已转在水牛后面,令
牌一击,猛空里耀眼争光,一个大闪电,轰天划地,一个响雷公。那些水牛
打争了,只得下水,就把些野水牛一并在海里面去了。水面上无万纸剪的小
娃娃。天师令牌又击了两击,那雷公又在海水面上,扑冬,扑冬的又响了几
响。直响半日,天师收下令牌,却才住了。可怜这些野水牛活活的水葬功果。
    却说姜金定看见雷公、电母,地覆天翻,才晓得不是对头,一道火光,
入地而走。天师剑头上烧了飞符,早已有个天将赶向前去,活捉将来,一直
解上中军宝帐。元帅老爷骂道:“泼贱奴!敢如此倔强,费我们精力。”叫
声旗牌官,推转辕门外枭首示众。旗牌官禀说道:“前番是他刀下走了,今
番须得天师与他一个紧箍子咒,小的们方才下手得他。”天师道:“也不消
紧箍子咒,只问他肯死不肯死就是。”马公道:“天师差矣!天下人岂有个
自家肯死之理?”天师道:“王者之师,顺天应人,须得他肯死,才是个道

理。”三宝老爷心上就明了,问说道:”你那泼贱婢,可肯死么?”姜金定
说道:“国王之恩未报,杀父兄之仇未伸,怎么肯死?”天师道:“我晓得
你还有两个锦囊计不曾行得,故此不肯心死。”姜金定说道:“是,是!”
天师道:“你再行了那两个锦囊计,心可死么?”姜金定说道:“到了计穷
力尽,心自是死的。”天师道:“既然如此,且放他回去罢。”元帅说道:
“放他去罢。”姜金定得命而去。
    马公道:“这都是些匹夫之勇,妇人之仁,怎么下得海,收得番。”天
师说道:“老公公岂不闻七擒七纵之事乎?”马公道:“七纵还不打紧的,
七擒却也有些难处。”天师道:“都在贫道身上。”道犹未了,蓝旗官报说
道:“姜金定又摆了有千百头水牛在荒草坡前,又来讨战。只是今番的水牛
比前番不同些。”元帅道:“怎见得不同些?”蓝旗官报说道:“前番的水
牛小,今番的水牛大;前番的水牛矮,今番的水牛高;前番的水牛两只角,
今番的水牛一只角,生在鼻梁中间;前番的水牛有毛,今番的水牛有鳞;前
番的水中走,今番的水牛飞;前番的水牛是旱路,今番的水牛上山如虎,入
海如龙。却有些不同处。”马公道:“这就是旧时的水牛,闷在水里,改变
了些。”天师道:“那里有个再生之理。”马公道:“若不再生,怎么又来
出阵?”天师道:“这不是水牛。”元帅道:“怎见得不是水牛?”天师道:
“老大的不一样,这决又是个甚么野牛。”马公道:“不论家牛、野牛,都
在天师身上。”天师道:“贫道即时收服他来。”元帅道:“多劳了!”天
师道:“说那里话。”
    即时披发仗剑,步行而出。只见荒草坡前果真有千百头野物,姜金定坐
在马上,又是这等撮撮弄弄。天师心里想道:“我虽是龙虎山中第一家的人
品,却不曾到这个海外,却不能办这些野兽。”心里又想道:“也罢,全凭
我这双霹雳雷公手,那怕他头角峥嵘异样人。”心里想定了,却叫道:“那
泼贱婢又弄个甚么喧来?”姜金定道:“这不是弄喧,这都是俺本国道地兵,
天造地设的,怎么就服输于你?”天师道:“你叫他过来就是。”姜金定说
道:“今番却不让你,你那时休悔!”天师道:“我祖代天师的人,说个甚
么反悔字面?你只管叫他过来。”天师站定了,姜金定手里拿着一条丝带儿,
掣一掣,叫一声:“长!”那丝带儿就长有三五丈长,猛地里一声鞭响,只
见那一群牛平地如飞,竟攒着大师的金面。天师就还他一个雷公,哗喇一声
响,那些牛竟回本阵而去。姜金定又是一鞭,一声响,那些牛又奔过阵来。
天师又还他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又奔回阵去。天师心里想道:“这
还不是个结果。”竟望海边沿上走。那些牛又飞赶将来。天师跨上草龙,转
在牛背后,猛地里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竟弃下海而去。天师只道
还是前番的故事,水面上又还他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反在水里奔
上崖来。崖上一个雷公,他就在水里;水里一个雷公,他就在崖上。天师看
见没有个赢手,只得跨上草龙而去。姜金定高叫道:“天师,你今番服输于
我也!”天师大怒,骂说道:“今后拿住你,若不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姜金定说道:“你拿得我住,你不碎尸?”
    张天师恨了两声,竟归中军宝帐。三宝老爷道:“今日出马何如?”天
师道:“今番不是个牛,故此不好下手。”老爷道:“怎见得不是个牛?”
天师道:“他真是个上山如虎,入海如龙。那里有这等个牛来!”老爷道:
“却怎么处他?”天师道:“要处置得他,须还是夜不收过去打探一个详细
才好。”老爷道:“既要打探,不可迟疑。”即时差了五十名夜不收。五十

名夜不收即时回话。天师道:“这阵上可还是个牛么?”夜不收说道:“前
番野水牛淹没已尽,今番却不是他了。”天师道:“是个甚么?”夜不收说
道:“就是本国地方上所出的,形如水牛,约有千斤之重,浑身上不长牛毛,
俱是鳞甲纹癞,蹄有三跲,快捷如飞。头有一角,生于鼻梁之上。”天师道:
“似此说来,却不是个犀牛?”夜不收道:“便是犀牛。”天师道,“那妖
妇怎么遣侍他动?”夜不收说道:“又是羊角道德真君第二个锦囊计。姜金
定只是依计而行。”天师道:”只是这个犀牛也不至紧。”三宝老爷道:“天
师,你也曾认得他么?”天师道:“但不曾看见,书上却有他。”老爷道:
“书上说他好么?”天师道:“其角最好。大抵此为徼外之兽,状如水牛,
猪之头,人之腹,一头三角,一孔二毛。行江海中,其水自开,故此昔日桓
温燃其角,立见水中之怪。其角有粟文者贵,有通天文者益贵。古诗有云:
‘犀因望月纹生角,象被惊雷花入牙。’即此之谓也。”老爷道:“此今的
只是一角,却是何如?”天师道:“或云一角为雄,又名兕。兕,野牛也。”
老爷道:“天师既如此稔熟,怎么又要人去体探?”天师道:“耳闻不如目
见。况兼为将之道,三军耳目所关,敢强不知以为知?倘若所言不当,惑乱
军情,贻祸不小。”老爷道:“天师慎重如此,不枉了与天地同休。只有一
件,这如今怎么赢他?”天师道:“贫道自有个赢他之法。”
    道犹未了,蓝旗官又来报道:“牛阵摆圆,夷女讨战。”天师即时起身,
转到玉皇阁上,收拾了一趟,也还是披发,也还是跣足,也还是仗剑,也还
是步行。姜金定见了天师,便高声叫道:“好天师,你枉了那披发跣足,不
如早早投降,免受刀兵之苦!”天师大怒,骂说道:“泼贱婢!敢开大言,
敢说大话,你再叫你那些畜牲来。”姜金定一鞭,那些犀牛一涌而来。天师
一雷,那些犀牛一涌而去。姜金定又一鞭,那些犀牛又一涌而来。天师趁着
他的来势,照旧的佯输诈败,望海边上走。那些犀牛照旧的赶将来。天师照
旧的跨上草龙,却转在犀牛之后,一个雷响,一阵大风,一天都是朱头黄尾、
百足扶身的蜈蚣虫,竟奔那些犀牛身上而去。那些犀牛见了蜈蚣虫,就是指
头儿捺上了双簧锁,不是知音不得开。一个个都钻到犀牛的鼻头里面去了。
犀牛钻不过,望海里一跑,望崖上一跑,跑了几跑,把个终生送却潮头上,
那管得角上通天锦绣纹。张天师跨在草龙之上,只是好笑。姜金定还不解其
意,还指望犀牛阵来取胜。直至半晌半晌不见起来,心里却才有些慌张,翻
身就走。天师高叫道:“番奴那里走!”剑头上一道飞符,早已把个姜金定
又捉翻来了。
    解上中军宝帐,三宝老爷说道:“多谢天师道力,成此大功。”马公道:
“这蜈蚣可是真的么?”天师道:“是真的。”马公道:“那里有这些真的?”
天师道:“这是安南国地方所出,其长有一尺六寸,其阔有三寸五分。其皮
挽鼓,其肉白如葫芦,交人制为肉脯,其味最佳。”马公道:“既在安南国,
怎么得他过来?”天师道:“是贫道烧了飞符,遣下天神天将,着落当方土
地之神驱他过来的。”老爷道:“管甚么蜈蚣,叫旗牌官过来。”旗牌官即
时跪着。老爷道:“把这泼妖妇押出辕门外,即时枭首。”天师道:“你今
番却心死也?”姜金定道:“心还不死。”天师道:“我再放你去罢。”姜
金定说道:“再放我去,再拿我来,那时心却死也!”三宝老爷大怒,说道:
“这等一个小夷女,敢如此展转,费我南军。”咬得牙齿只是■叮■叮响。
张天师念动了紧箍子咒,旗牌官动手捆缚起来。姜金定还说道:“我今日死
也眼不闭!”我就做鬼,也还要和你做一场!”一时间押赴辕门之外,一刀

两段,段得一个美女头来。三宝老爷吩咐仔细看他的尸首,不要又学前番走
了人。旗牌官禀说道:“今番再无差错,明明的捆着,明明的砍头,明明的
两段,再无异法。”老爷道:“既如此,把他的头挂在哈密西关之上,令其
国人好看。把他的尸骨放火烧了。”他军令已出,谁敢有违?即时挂起他的
头,放在哈密西关高竿之上。即时把他的尸骸放起火来烧化。只见火焰之中,
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姜金定,只是没头,只是不会讲话。三宝老爷心上尽有些
狐疑。马公道:“这贱婢到底死得有些心不服。”王爷道:“到依天师说再
放他去,再拿他来,他心就死。”老爷道:“事至于此,悔之无及!任从他
来。”天师道:“疑心生暗鬼,再不可讲他,各自散罢。”果真的各人散帐。
    夜至三更,只见这里也吆喝,那里也吆喝,船上也吆喝,营里也吆喝。
明日天早,二位元帅老爷坐了中军帐上,问说道:“夜来为着甚么事各处里
吆喝?”船上军人都说道:“夜至三更,满船上都是火光,火光之中,有许
多的妇人头进到船上来,滚出滚进,口里说道:‘冤枉鬼要些甚么咽作。’”
营里军人说道:“夜至三更,满营里都是火光,火光之中有许多的妇人头进
到营里来,滚上滚下,口里说道:‘冤枉鬼要些甚么咽作。’”老爷心里想
道:“这事却有因”不好难为这些队伍。”只吩咐道:“今后不许吆喝,如
违军令施行。”众军退去。马公说道:“偏军伍中有鬼,偏我们这里没鬼,
这都是妄言祸福,摇动军情,依律该斩。”王爷道:“怎么这等说,冤魂怨
鬼,于理有之,只是各人谨慎些就是。”
    到了第二夜,那些一个头的鬼,单在马公营里出的出,进的进,上的上,
下的下,约有数百之多。马公公拿起一张刀来,砍过左,右边的头又来了,
砍向前,后边的头又来了。把个马公唬得魂飞魄散诸天外,一夜无眠到五更。
巴不得到大明,竟到中军帐上赴诉二位元帅老爷。老爷大怒,说道:“敢有
些等妖魔!”即时吩咐旗牌官取下姜金定的头来,把火烧了。一会儿取过头
来,一会儿起火烧了。只见火焰之中,端端正正站着一个姜金定的头,只是
没有身子。口口声声说道:“我死也不甘心,我夜间还要来寻你也!”二位
元帅闻之,心上有些不悦,请教国师。国师道:“善哉,善哉!这个杀人的
事,贫僧不敢闻命。”二位元帅又去、请教天师,天师沉思了半晌不开言。
王爷道:“天师不肯开言,还有些甚么见教?”大师道:“这个来踪去迹,
都有些跷蹊,莫不然还是姜金定不曾死,撮弄得甚么鬼情?”王爷道:“两
次焚烧之时,俱有怨魂结象,岂有不曾死之理?”三宝老、”爷道:“死之
一字,再不消疑。只说这个单头鬼,把怎么处他?”天师道:“不得其根,
从何处下手?”老爷道:“今日之事,譬如医者,缓则治其本,急则治其标。”
天师道:“贫道送过符来,各人贴在各人船上,且看他何如。”老爷道:“这
个有理。”
    天师送了符,用了印,各官接了,各官贴着;各营接了,各营贴着;各
船接了,各船贴着。都说是天师的符水岂有不灵验,都说是甚么鬼再敢来侵
欺。那晓得夜至三更,仍旧是这些妇人的头滚出滚进,滚上滚下,莫说是众
军士的船上,就是天师船上也有,就是国师的船上也有。莫说是众军人的营
里,就是都督营里也有,就是先锋营里也有,就是元帅营里也有。把个天师
的符,一口一张,百口百张,只当个耳过风相似。这一夜有五更天,就吃这
个妇人头吵了四更半。
    到了明日天早,你也说道鬼,我也说道鬼。国师老爷说道:“怎么只要
杀人,致使得这个怨鬼来吵人。”王爷道:“分明是个心不死;以致作崇生

灾。”马公道:“莫说是西番人厉害,就是西番的鬼也厉害。”三宝老爷说
道:“这个闲话不要讲他,只说是这如今把个甚么法儿治他就是。”天师道:
“我心上终又有些犯疑。”老爷道:“但凭天师就是。”天师道:“贫道自
有个处置。”剑头上一道飞符,天上即时吊下二位天将。天师道:“来者何
神?”其神应声道:“小神是龙虎玄坛赵元帅。适承天师呼唤,不知有何道
令?”天师道:“此中有一个妇人头,到我南军营里作吵,已经三日,不知
是何妖术,相烦天将看来。”赵元帅腾云而起,即时回复道:“这个妇人头,
原是本国有这等一个妇人,面貌、身体俱与人无异,只是眼无瞳人。到夜来
撇了身体,其头会飞,飞到那里,就要害人。专一要吃小娃娃的秽物,小娃
娃受了他的妖气,命不能存。到了五更鼓,其头又飞将回来,合在身子上,
又是个妇人。”天师道:“这叫做个甚么名字?”赵元帅道:“这叫做个尸
致鱼。”天师道:“岂有这等的异事!”赵元帅道:“天师是汉朝真人,岂
不闻汉武朝有个因墀国使者,说道南方有尸解之民,能使其头飞在南海,能
使其左手飞在东海,能使其右手飞在西海,到晚来头还归头,手还归手,人
还是一个人。虽迅雷烈风不能坏他,即此就是这尸致鱼。”天师道:“他怎
么飞到我这营里来?”赵元帅道:“这又是羊角道德真君第三个锦囊计,姜
金定依计而行。”天师道:“原来姜金定不曾死。”赵元帅道:“现在那里
念咒烧符,今夜又要把这尸致鱼来相害。”原来姜金定有五囤三出之法,死
而不死,那些冤魂结象都是假的。天师道:“何以破之?”赵元帅道:“这
个头只是不见了原身,不得相合,即时就死,破此何难!”天师道:“多劳
了,天将请便罢。”赵元帅去了。把个三宝老爷吓得口里只是打啧啧,说道:
“天师如此神见,果真还是姜金定撮弄的鬼情,这场是非还在天师身上。”
天师道:“贫道谨领。只是今夜都不要吆喝,待贫道处置他。”
    商议己定。夜至三更,果真的那些妇人头又来了。只见四下里唧唧哝哝,
虽是不敢吆喝,天师早已知其情,即时剑头上烧了五道桃符,即时五个黄巾
力士跪着面前听使。天师道:“叵耐此中有一班尸致鱼,飞头侵害我们军士,
你们五个人按五方向坐,把他的原身都移过了他的,远则高山大海,近则隘
巷幽岩,务令他不得相合,方才除去得这个妖魔之害。”五个黄巾力士得了
道令,即时飞去,各按各人的方应,各移各人的尸骸。复命已毕。天师运起
掌心上的雷来,哗喇喇一声响,半夜三更就如大崩地塌一般相似。饶你就是
个大胆姜维,也要吃了一吓,莫说是这些妇人头,岂有个不惧怯之理?一时
间尽情飞去。尽情飞去不至紧,那里去寻个身子来相合?天师早知其情,叫
声:“黄巾力士何在?”即时五个力士跪在坛前。天师道:“你们五个人还
按五方向坐,把那些妇人头穿做一索儿来见我。”到了明日天早,天师请过
二位元帅、二位先锋、各哨副都督会集帐下,叫黄巾力士提过头来。只见一
个力士提了一串,五个力士共提了五串,每串约有百十多个,果真是一个妇
人头,只是眼珠儿上没有瞳人。中军帐外堆了几百个头,好怕人也!老爷道:
“此中出这等一个怪物,好利害哩!”王爷道:“多亏天师道力,谢不能尽。”
马公道:“还有姜金定,相烦天师处置他一番。”天师道:“贫道自有分晓。”
    不知天师是个甚么分晓,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金莲宝象国服降   宾童龙国王纳款
    诗曰:
        洞门无锁月娟娟,流水桃花去杳然。低眇湖峰烟数点,高攒蓬岛界三千。云中鸡犬飞丹宅,     天上龙蛇护法筵。为问西洋多道力,笑收妖妇晚风前。
    却说马公道:“还有姜金定是个祸根,相烦天师一总结果了他也罢。”
天师道:“这都在贫道身上。”三宝老爷说道:“且先把这些头安顿在那里
才好?”天师叫声:“黄巾力士何在?”只见五个力士跪在面前。天师道:
“你们把那些头送到长流水里去罢。”五个力士齐齐的答应道一声:“是!”
即时把这五串头,一人一串,掷将出去,远远的送到大海中央。五个力士又
来复命。天师道:“还有一桩事相烦你五位。”众力士说道:“悉遵道令,
怎敢有违。”天师道:“此中有一个女将”姜金定,善能五囤三出,善驾三
丈膝云。我今日要拿他,你们与我出这一力。”五个力士说道:“但凭吩咐。”
天师道:’你们五个人伏在五方,随他囤在那方,那方力士即时活拿他来,
各要用心,有功之日、明书上清。”
    吩咐已毕,只见蓝旗官报说道:“所有姜金定单刀匹马,在于沿海边上
追寻那些妇人头。”天师道:“这妖婢今日自送其死。”好天师,跨上青鬃
马,驰骤而出。望见姜金定,喝声道:“泼贱婢那里走!”姜金定未及回言,
天师剑头上早烧了一道飞符,早已有个天将捺将姜金定过来,解上中军宝帐。
三宝老爷说道:“这等一个小丫头,原来一肚子都是些金蝉脱壳。”天师道:
“今番是个枯树盘根,动不得了。”王爷道:“还是个推车上岭,走不得了。”
马公道:“还是个隔山取火,讨不得了。”姜金定自家说道:“我今日还是
个倒浇蜡烛,由不得了。”三宝老爷骂道:“油嘴有这些讲的!叫旗牌官来,
把他就捆在我这面前,一刀刀的细细剐来,一根根的骨头细细拆来,看他走
到那里去?”姜金定说道:“纵然万剐我,此心不死也难。”天师道:“你
既然此心不死,再放你回去何如?”姜金定说道:“你若再放我去,再捉我
来,我却心死。”天师道:“只捉你一转,不见我的手段。昔日诸葛亮七纵
七擒,才是个汉子。我今日也放你七转,你心下何如?”姜金定说道:“若
能七纵七擒,我却死心塌地。”天师道:“元帅且放他,看他走到那里去?”
老爷道:“现钟不打,又去炼铜。拿过来剐了他罢!”天师道:“但放他去
不妨,他走到那里去?”老爷道:“既然天师高见,悉凭尊裁。”天师道:
“姜金定,你去罢。”
    姜金定方才去了不及半晌,只见一个红脸力士一手揪着头,一手拎着脚,
一掷掷到中军帐上来。天师喝声道:“快走!”姜金定转身就走,走将去了。
不及半晌,只见一个青脸力士一手揪着头,一手拎着脚,一掷掷到中军帐上
来。天师又喝声道:“快走!”姜金定转身又走,走将去了。不及半晌,只
见一个黑脸力士一手揪着头,一手拎着脚,一掷掷到中军帐上来。天师又喝
声道:“快走!”姜金定扒起来又走,走将去了。不及半晌,只见一个白脸
力士一手揪着头,一手拎着脚,一掷掷到中军帐上来。天师又喝声道:“快
走!”姜金定扒起来又走,走将去了。不及半晌,只见一个黄脸力士一手揪
着头,一手拎着脚,着实的一掷掷将来。这一掷不至紧,把个姜金定跌得两
腿风麻筋力倦,浑身酸软骨头酥。天师又喝声道:“快走!”

    姜金定慢慢的扒将起来,说道:“我今番不走了。”天师道:“先说了
七纵七擒,这才走得五转,怎见得我的手段?”姜金定说道:“今番我已心
死了,管你甚么七纵不七纵。”天师道:“你既心死,可将去枭首罢。”姜
金定说道,“我如今是个儿上肉,任君剁,怕甚么枭首哩。”大师道:“我
这里不杀你,你与我立一项功来,你心下何如?”姜金定道:“但凭吩咐就
是。”天师道:“你回去报与你的国王,你可肯么?”姜金定说道:“既蒙
不杀之恩,自当前去,夫复何辞!但不知天师意下何如?”天师道:“我这
里别无他意,只要你国王一封降书,投于俺元帅;一封降表,奏上我南朝天
王。倒换通关牒文,前往别国,专问有我南朝传国玉玺没有,有则作急献来,
没有便罢。再次之,前日沙彦章失陷在你国,好好的送上来。此外再无他意。”
姜金定说道:“诸事可依。只是甚么传国玉玺,俺们并不曾听见,这是没有
的。”天师道:“没有的便罢,你快去快来回话。”
    姜金定抱头鼠窜而去,见了国王。国王道:“姜将军,你连日之战何如?”
姜金定说道:“非干小臣之罪,怎奈南朝来的将勇兵强,我们不是他的对子。
况兼那个天师果真的驾雾腾云,驱神遣将,十分利害。还有那个国师,怀揣
日月,袖囤乾坤,斩将摹旗,不动声色。事至于此,臣力竭矣,无可奈何。”
番王道:“只是多负了爱卿。”姜金定说道:“臣之父兄死在南朝,臣之师
父败在南朝,臣之力量尽于今日。惟愿我王早赐一刀,臣死瞑目。”番王道:
“怎么说个死字?俺的江山社稷,全赖爱卿扶持。”姜金定说道:“臣无力
可施,怎么扶持得社稷?”番王道:“天下事,不武则文,不强则弱。为今
之计,何以退解南兵?”姜金定说道:“还有左右丞相,小臣怎么擅专?”
番王道:“是我不合监禁了左右丞相,今番却怎么转湾?”姜金定说道:“事
势至此,不得不然。急宣丞相进朝,迟则不及。”番王即时传一道飞诏,急
宣左右丞相进朝,所有总兵官一体释放,照旧供职。左右丞相见了番王,香
王道:“是俺不听忠言,悔之无及。今日要降书降表送上南朝,又要倒换通
关牒文前往别国,须在二位丞相身上。”左右丞相说道:“这才是个道理,
只还有一件来。”番王道:“还有那一件?”丞相道:“献上降书,须要粮
草侑缄;献上降表,须要些宝贝进贡。”番王道:“这个不难,但有的都奉
上去就是。”姜金定说道:“前日陷阵的千户沙彦章先要送去。”番王道:
“便先送去。”
    即时姜金定送过千户沙彦章,跪在中军帐下磕头谢罪。三宝老爷道:“辱
国之夫,何颜相见!待你以不死,此后立功自赎。”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
“金莲宝象国左右丞相见。”左丞相孛镇龙帐前相见,手里捧着一封金字降
表,口里说道:“小臣国王多多拜上元帅,所有金字降表一封,相烦进上天
朝朱皇帝驾下,外土产不腆之仪,共成拾扛,聊充进贡。另具草单奉览毕。”
老爷吩咐中军官奉表章,吩咐内贮官收下土产,吩咐旗牌官接上草单来看。
只见单上开载的都是些道地宝贝。计开:
        宝母一枚,海镜一双,大火珠四枚,澄水珠十枚,辟寒犀二根象牙簟二床,吉贝布十匹,     奇南香一箱,白鹤香一箱,千步草一箱,鸡舌香一盘,海枣一盘,如何一盘。
    三宝老爷看了草单,满心欢喜,问说道:“这些宝贝可都是你本国所出
的么?”左丞相孛镇龙说道:“俱是本国土产。”老爷道:“这些宝贝你都
识得么?”丞相道:“都是识得的。”老爷道:“宝母是个甚么?”丞相道:

  “宝母就象一块美石,每月十五日晚上,置之海边上,诸宝毕集,故此叫做
  宝母。”老爷道:“海镜是个甚么?”丞相道:“海镜如中国蚌蛤一般相似,
  腹中有一个小小的红蟹子。假如海镜饥,则蟹子出外拾食,蟹子饱归到腹中,
  则海镜亦饱。其壳光可射日,故此叫做海镜。”老爷道:“大火珠是甚么?”
  丞相道:“这珠径寸之大,浑身上是火,日午当天,珠上可燎香亵纸,暮夜
  持之,前后照车千乘,故此叫做大火珠。”老节道:“澄水珠是甚么?”丞
  相道:“此珠亦有径寸之大,光莹无瑕,投之清水中,杳无形影;投之浊水
  中,其水立地澄清,澄彻可爱,故此叫做个澄水珠。”老爷道:“辟寒犀是
  甚么?”丞相道:“辟寒犀是本国所产的犀牛角。但此角色黄如金子之状,
  用金盘盛之,贮于殿上,暖气烘人可爱,故此叫做辟寒犀。”老爷道:“象
  牙簟是甚么?”丞相道:“象牙簟就是象牙抽成细丝,织之成簟,睡在上面,
  百病俱除,土名象牙簟。”老爷道:“吉贝布是甚么?”丞相道:“吉贝是
  柯树,其花成时,如鹅毛之细,抽其绪,纺之成布,染以五色,文采烨然,
  土名吉贝布。”老爷道:“奇南香是认得他。白鹤香是甚么?”丞相道:“白
  鹤香是长成的一柯树,劈开来片片是香,烧在炉中之时,其烟直上,结成一
  对一对的白鹤冲天,故此叫做白鹤香。”老爷道:“干步草是甚么?”丞相
  道:“千步草也是生成的,其性本香,用之佩在身上,香闻千步之远,故此
  叫做千步草。”老爷道:“鸡舌香是甚么?”丞相道,“鸡舌是个树名,其
  树辛厉,禽兽俱不敢近。至四五月间开花,花熟之时,随水出香,盖酿花而
  成者。以口含之,毛发俱是香的,故此叫做鸡舌香。”老爷道:“海枣是甚
  么?”丞相道:“海枣之树,如中国栟榈之状,其树五年一度开花,五年一
  度结实。实如瓜大,味最鲜美,土名海枣。”老爷道:“如何是甚么?”丞
  相道:“如何亦是海枣之类,其形似枣,其大有五尺长,三尺围,其树九百
  年一结实。人生一世,不曾看见他开花如何,结实如何,故此叫做如何。”
  老爷道:“我大明朱皇帝驾下原有个传国玉玺,却被元顺帝白象驮之入于西
  洋,不知可在汝国么?”丞相道:“并不曾看见有甚么南朝玉玺,有则即当
  奉还、不敢隐匿,自取罪戾未便。”老爷道:“请坐辕门外,再当转敬。”
      左丞相已出,右丞相田补龙相见帐下,手里捧着一封降书,说道:“俺
  国王多多拜上元帅,具有降书一封奉览。”三宝老爷吩咐旗牌宫接过书来,
  拆开读之。书曰:
             金莲宝象国国王占巴的赖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①:窃闻天子者受天之       命,为天之子,内主中国,外抚四夷。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莫不尊亲。       某僻处西戎,罔瞻冠服,致干天怒,爰示旌旗。覆天载地,识生成之有自;沐霜栉雪,知收敛       之无遗。幸具犬马之知,敢肆蝮蛇之毒。敬将书币,用展精忱,永作外藩,时输内贡,矢心惟       一,誓无二三!伏乞高明,俯垂怜鉴,某不任战悚惶惧之至。年月日占巴的赖再顿首书。
      元帅览书已毕,说道:“知道了。”右丞相说道:“俺国国王别具荒仪,
  奉犒元帅麾下列位军长,伏乞一并收下。”元帅道:“是甚么物件?”右丞
  相道:“具有小单奉览。”元帅吩咐旗牌官接上来看着,只见单上计开:
             黄金一千两,白金一万两,活猪三百口,活羊五百牵,活鸡一千只,鲜鱼五十担,腌鱼一  ①  (chòng,音冲)——困极小睡。

    百担,稻米五百担,柴草一千担,椰子十担,西瓜、甘蔗各五十担,波罗蜜、蕉子各十担,黄     瓜、葫芦各五十担,葱、蒜各十担,槟榔老叶十担,咂瓮酒二百尊。
    元帅看了单说道:“太多了些。”右丞相道:“俺国王国小民贫,毫无
所出,此不足为敬,聊具军中一饷而已,伏乞笑留。”元帅道:“多谢了。
我且问你,这里有鸡,可有鹅、鸭么?”丞相道:“小国不出鹅、鸭。就是
鸡,至大者不过二斤,脚高寸半或二寸为止。但雄鸡则耳白冠红,腰矮尾窍,
人拿在手里他亦蹄,最是可爱。”老爷道:“这果子、蔬菜可都是本国出的?”
丞相道:“是本国出的。果品还有梅子,味酸不敢献上。小菜还有冬瓜,还
有芥菜,非其时不得献上。”老爷道:“稻米可是本国出的?”丞相道:“是
本国出的。此米粒细而长,色多红少白。大小麦俱不出。”老爷道:“这酒
怎么叫做咂瓮酒?”丞相道:“此酒初然以饭拌药,封于瓮中,俟其自熟,
欲饮则以长节小竹筒长三四尺者,插于酒瓮中,宾客围坐,照人数入水,轮
次咂饮。吸之至于,再入水而饮,直至无酒味而止。”
    元帅道:“你国中文字何如?”丞相道:“椎鲁之徒,何文字之有!书
写等闲,没有纸笔,用羊皮捶之使薄,用树皮薰之使黑,折成经折儿,以白
粉写字为记。”元帅道:“你国中岁月何如?”丞相道:“我国中无闰月,
以十二月为一年。昼夜各分五十刻,用打更鼓者记之。”元帅道:”你国中
刑罚何知?”丞相道:“我国中刑罚,其罪轻者,用四个人拽伏于地,藤杖
鞭之;其罪当死者,以绳系于树,用梭枪齐喉而割其首。若故杀劫杀者,以
象踏之,或以鼻卷扑于地。犯奸者,男女各入一牛以赎罪。偷国王物者,以
绳拘于荒塘,物充即出之。若争讼有难明之事,官不能决者,则令争讼二人
骑水牛过鳄鱼潭,理屈者,鳄鱼出而食之;理直者,虽过十数次,鱼亦不食。”
元帅道:“国中婚娶之礼何如?”丞相道:“俺国中婚事,男子先入女家,
成其亲事,过到十日半月之后,男家父母及诸亲友用鼓迎之归家,饮酒作乐。”
元帅道:“国中吊贺之礼何如?”丞相道:“百姓家不行吊贺,惟有国王当
贺之日,用人胆汁沐浴,将领以下,俱献人胆为贺。第不用中国人胆。相传
往年有用华人一胆者,是日一瓮之胆尽皆朽腐,王即病死,故后来切戒之。”
元帅道:“国王在位何如?”丞相道:“俺国国王,大凡在位三十年者,即
退位出家,令弟兄子侄权国。王往东山持斋受戒,茹素独居,呼大誓曰:‘我
先在位不道,当为狼虎食之,或病死之。’若一年满不死,则再登王位,复
理国事。国人称呼为昔黎马哈刺托,盖至尊至大之称也。”元帅道:“承教
一番,三生有幸。”一边吩咐纪录司登礼物簿,一边吩咐军政司收下礼物,
一边吩咐授餐司安排筵席,大宴左右丞相及南船上将土。是日里歌声动地,
鼓乐喧天。正是:
    将军出使拥楼船,江上旌旗拂紫烟。万里横戈探虎穴,三杯洒酒舞龙泉。
莫道词人无胆气,应知尺伍有神仙。火旗云马生光彩,露布飞传到御前。宴
罢之时,元帅传下将令,即将南朝带去的青磁荷盘一百面,青磁荷碗三十筒,
纻丝共二十匹,绫绢各二十匹,回敬国王。又将烧绿珍珠二十挂,真金川扇
二十柄,回敬二位丞相,尽欢而散。左右丞相回复番王,番王大喜。明日侵
早,左右丞相又来参谒元帅,说道:“番王多谢元帅活命之恩,再差小臣特
来相请。敢请元帅进城,游玩西番景致。”元帅道:“多多拜上你的国王,
军务在身,不得相见。只是年年进贡,岁岁称臣,足知相爱之至。”
    左右丞相已去。元帅请过国师,请过天师,论功行赏,颁赏诸将有差。

一连住了三日,国师道:“不可久住,恐费此国钱粮。”元帅即时传令,收
营拔寨,尽归宝船,又令绞动划车,拽起铁描,扯满风篷,开船望西而进。
    只见一人一骑飞报而来,蓝旗官问道:“来者何人?所报何事?”其人
道:“俺本金莲宝象国总兵官占的里便是。今有本国三太子怨父王降顺南朝,
私自领兵逃去。国王惧怕前途有变,罪坐不明,故此先来禀过。”篮旗官报
上中军帐。元帅道:“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免坐其罪!”占的里策马
而去。宝船仍旧分为中、左、右、俞、后五营,左、右、前、后四哨。正行
之时,只见沿海岸上一人一骑又是飞跑而来,高叫道:“宝船上听禀!”蓝
旗官高声问道:“你是甚么人?有甚么事来禀?”其人高呼道:“俺本金莲
宝象国巡逻健卒海弟宁是也。领俺国王钦旨,奉禀元帅得知,此去不远就有
一个小国,叫做宾童国。俺国王已差总兵官占的里领兵前去通知,但遇宝船
到彼之日,即便进上降书、降表,不必倒换通关牒文,不劳元帅费心费力,
也见得俺国王内附之微诚!”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元帅吩咐蓝旗官回复他
知道了。总兵官骤马而去。
    宝船正行之时,天色已晚,中军传下将令,落篷下锚,权且安歇,明早
看风再行。约至半夜,左哨上人马嘈嘈杂杂,就象有个喊杀之声。及至天明,
元帅未及查问,只见左哨征西副都督黄全彦擐甲全装,宣花铜斧,解上一班
偷船劫哨的贼来,元帅审问了一番,原来为首的就是金莲宝象国国王的三太
子;为从的有三十多名,俱是些海贼。马公道:“这些贼既是情真罪当,推
他出去一人一刀,了结他罢。”三宝老爷道:“三太子,你还愿死?你还愿
生?”三太子说道:“事至于此,有死无二。”老爷道:“你见差矣!自古
道:‘死有重于泰山,死有轻于鸿毛。,你今日之死,为着那一件来?你若
说道为臣死忠,我今日天兵西下,只受得你父王一纸降书,你社稷如故,你
江山如故,这岂是为臣死忠?你若说道为子死孝,你父王安然为王,安然理
国,既无戮辱,又无呵斥,这岂是为子死孝?你既不为忠,你又不为孝,此
死何益?”原来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三宝老爷这一席话,把个三太子说得哑
口无言,满面惶愧。老爷早知其意,又说道:“我这里看你父王之面,怎么
杀戮于你?”叫军政司取过麒麟胸背花补子员领一套来,赏与三太子遮羞而
回。三太子说道:“既蒙不杀之恩,不胜感激,怎么又劳重赐,此何敢当!”
老爷道:“你受了去,今后穿此员领之时,你顾名思义,只可习文,不可习
武。”又叫军政司取过青布海青三十余件过来,赏与这些为从的,“自今以
后只许穿衣吃饭,不许海上为非”。这一干人磕头谢赏而去。王爷道:“老
公公,今日之举,恩威并至。王者制驭夷狄之道,无以逾此。”
    道犹未了,蓝旗官道:“上面有一座山,颇多柴草。禀过元帅老爷,放
军人上山樵采,以备前面不急之需。”元帅许他。樵采已毕,元帅问道:“上
面是个甚么山?”蓝旗官道:“这个山与金莲宝象国山地相连,山陡而顶方。
顶上有一股飞泉到垂而下,如千丈瀑布之状。顶上还有一块石,如佛菩萨的
头,石上有四句诗,说道:
        浪作弥陀石作身,因贪海上避红尘。有人问我西来事,默默无言总是真。
    诗后面又有一行字,写着‘凌洋子书于灵山僧石’。以此观之,是个灵
山。”元帅道:“上面可有民居?”蓝旗官道:“民居稀少,结网为业。”
元帅道:“上面可有土产?”蓝旗官道:“上面有一样藤杖,粗大而纹疏者

  可爱。次有槟榔蒌叶,余无所出。”元帅吩咐樵采已毕,一齐开船。船行之
  际,每日顺风,一连行了五六日,元帅问道:“前面又到那一个国土么?”
  蓝旗官道:“不见有个甚么国土 ”元帅道:“那报事的说,前面不远就有一
  个国,怎么还不见到哩?”蓝旗官道:“行了这五六日,只在一个山脚底下,
  还不曾走得脱。”元帅道:“这是个甚么山?有如许的长大哩!”又行了一
  日,才离了这个山,早已到了一个国。
      未及收船之时,只见占的里领了一枝军马远远迎住,禀道:“小将领了
  国王之命,先来宾童龙国报他说道:‘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二位
  元帅、一位天师、一位国师前来抚夷取宝,所过之国,俱要降书、降表,通
  关牒丈。倘有负固不服称南向者,诛其君、灭其国,毋赦。’现今宾童龙国
  国王已经亲赍降书、降表,迎接天兵,不劳元帅费心费力,谨此禀知。”道
  犹未了,只见宾童龙国国王骑着一匹红马,张着一柄红伞,前呼后拥,约有
  百十余人,迤逦而来。蓝旗官引上宝船相见元帅。二位元帅待以宾礼。国王
  不胜之喜,先递上降表。元帅接下,交付中军官安奉。次递上降书,元帅接
  下。拆封而读,书曰:
              宾童龙国国王的普哇拿牙再拜奉书于大明国统兵招讨大无帅麾下:侧闻天无二日,民无二       王。明明天子,既以一人而抚万邦;渺渺夷封,敢不以万里而戴一主。蚓①兹蕞尔①,敢肆猖狂。       敬勒函章,用旌效顺,望云阙以翔魂,叩辕门而顿颡。仰祈朗鉴,俯赐矜怜。某无任战栗恐惧       之至。
      元帅看书已毕,说道:“书不尽言,足征国王盛德。”国王道:“我谢
  天兵远来,小国民穷财尽,无物可将,谨以土仪进上天朝大明皇帝。”元帅
  道:“领了降表足矣,不必进贡。”国王拿出一个珠红匣儿来,匣儿上面有
  把小金锁锁着,双手递与元帅。元帅接下,交付内贮官收讫。国王又递上一
  张草单,元帅展开看着,只见单上计开:
              龙眼杯一副  凤尾扇二柄  珊瑚枕一对  奇南香带一条
      元帅道:“太厚了!”国王道:“礼物虽微,却有一段足取处。”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足取处,且听下回分解。  
① 伽蓝——佛教名词,寺院的总称。 ① 扃(jiōng,音坰)——关门。

                第三十三回  宝船经过罗斛国   宝船计破谢文彬
       诗曰:
              翘首西洋去路赊,远人争睹迓①皇华。一朝荣捧相如璧,万里遥传博望槎。玉节光摇惊海        怪,绣衣分彩照红花。还朝天子如相问,为说车书混一家。
       却说宾童龙国国王说道:“礼物虽微,其中幸有一段妙处。”元帅道:
  “请教这一段妙处。”国王道:“这龙眼杯原是骊龙的眼眶子,将来镶嵌成
  杯,斟满酒之时,就起一段乌云,俨如眼里的乌珠子一般,隐隐约约,最可
  人情。这凤尾扇本是丹山上去来的凤尾巴,缉之成扇,看时五色成文,摇动
  清风满面,永无头疼眼热之疾。这珊瑚枕与众不同,用之枕头,夜梦灵验,
  随意祷告,吉凶祸福,问无不知。这奇南香带与众又是不同,带中间的小龙
  都是活的,如遇风雷,纷然有奋激之状。这却不是礼物虽微,幸有些妙处?”
  元帅口口称谢。
       国王又叫声:“小番再抬上土仪来。”元帅道:“怎么又有土仪?”国
  王道:“还有些不腆,奉充元帅麾下。”元帅道:“人臣无境外之交,已蒙
  进贡厚礼足矣,我们岂复有所私交?”国王道:“苦无厚礼,不过是小国土
  产奇南香、各色花布而已。”元帅道:“足领盛情。我们自公礼之外,一丝
  一线不敢私受。”国王敬的意思虽坚,元帅却之至再至三,毕竟不受,反叫
  军政司取过带来的草兽胸背花补子员领一套,回敬国王。国王也不肯受。元
  帅道:“这是相答进贡厚礼,你既不受,我们连进贡的礼物也不受。”国王
  没奈何,只得受下。又将番官番吏颁赏有差,众人拜受而去。国王又叫:“小
  番兵抬上犒赏军士的粮草来。”元帅道:“也不消,昨日在金莲宝象国已领
  多了,此中再不受。”毕竟不曾受。国王感恩泣谢。王爷道:“老公公今日
  何为不受?”三宝老爷说道:“老总兵岂不闻厚往薄来之说乎?”王爷道:
  “深得柔远人之体。”
       老爷一面陪着国王,一面吩咐筵席款待国王。饮酒中间,老爷问说道:
  “大国相去金莲宝象国有儿日路程?”国王道:“旱路不过三日,水路要行
  七八日。”老爷道:“怎么水路反又远些?”国王道:“中间隔着一个山,
  叫做个昆仑山。俺这里有个俗语说道:‘上怕七洲,下怕昆仑。针迷舵失,
  人船莫存:’”老爷道:“好险也!”国王道:“到了小国,就是佛国。”
  老爷道:“怎么小国就是佛国?”国王道:“小国原是舍卫城,抵陀太子施
  树,给孤长者施园,世尊乞食,俱是小国。且有目莲旧基址尚存,故此至今
  多设佛事,念经把素,弱懦而已。”元帅心里想道:“他只把个柔懦的后来
  讲,敢是个软交椅坐我,敢是个软索儿套我,待我卖弄一番与他看着。”适
  逢国王辞酒,元帅道:“军中无以为乐。”叫舞剑,左右的成双作对舞剑。
  叫舞刀,左右的成双作对舞刀。又叫舞枪,左右的成双作对舞枪。叫舞杷,
  左右的成双作对舞杷。叫滚鞭,左右的成双作对滚鞭。叫滚叉,左右的成双
  作对滚叉。叫白打,左右的成双作对白打。正是强兵门下无赢卒,养虎山中
  有大虫。国王看见这个南兵人物精健,武艺熟娴,口里只是叫:“不敢!不
  敢!”连辞酒力不胜,拜谢而去。且说道:“此去十日之后,可到一国,其
① 犉(rún,音润〈阳平〉)——黄牛黑唇。

  国惯习水战,元帅须要提防他一番。”元帅道:“多承指教了。”
       宝船开去,沿海而行,每日风顺,行了一向,日上看太阳所行,夜来观
  星观斗,不见星斗,又有红纱灯指路,因此上昼夜不曾下篷。大约去了有十
  昼夜多些,果是到了一国,停舟罢橹。三宝老爷走出船外打一瞧,只见这一
  个处所,山形如白石,峭壁一望无涯,大约有千里之远。外山崎岖;内岭深
  邃,颇称奇绝。有诗为证,诗曰:
            芙蓉寒隐雪中姿,紫气晴当马首垂。虎啸石林无昼夜,云封岩洞有熊罴②。硖深仰面窥天        细,路险行吟得句奇。回首北辰应咫尺,天威独仗地灵知。
       凝眸久视,隐隐有城廓楼台模样。老爷心里想道:“今番又有些费心思
  也!”即时传下将令,照前兵分水陆两营,五营大都督照旧移兵上崖,扎做
  一个大营。中军坐着是二位元帅。左右先锋照旧分营在两边,为犄角之势。
  四哨副都督仍旧扎住一个水寨,分前后左右。中军坐着是国师、天师。水陆
  两营昼则大张旗帜,擂鼓摇铃;夜则挂起高招,数筹定点。
       早有一个巡哨小番报知番国国王。国王即时升殿,聚众文武百官。番王
  道:“巡哨的报甚么事?”小番道:“是小的职掌巡逻,只见沿海一带有宝
  船千号,每船上扯起一杆黄旗,每旗上写着‘上国天兵抚夷取宝’八个大字。
  中间有几号‘帅’字旗的船,一个船上有几面粉牌,一个牌上写着‘大明国
  统兵招讨大元帅’,一个牌上写着‘大明国统兵招讨副元帅’,一个牌上写
  着‘天师行台’,一个牌上写着‘国师行台’。好利害也!”番王道:“似
  此说来,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的。”道犹未了,又有一个小番
  报说道:“来的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说道是甚么南膳部洲大明
  国朱皇帝驾下差来抚夷取宝。正元帅叫做个甚么三宝老爷,副元帅叫做个甚
  么王尚书。这两个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果然是一正一副。”道
  犹未了,又有一个小番报说道:“来的宝船上有一个道士,说是甚么引化真
  人,号为天师。有一个和尚,说是南朝朱皇帝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国师。
  天师船上有两面大言牌,一面牌写着‘天下诸神免见’,一面牌写着‘四海
  龙王免朝’,中间又有一面牌写着‘值日神将关元帅坛前听令’。那国师又
  有好些古怪,是个和尚头,又是个道士嘴。”番王道:“怎么是个和尚头,
  又是个道士嘴?”小番道:“头上光光乍,却不是个和尚头?嘴上须蓬蓬,
  却不又是个道士嘴?”说道:“这国师有拆天补地之才,有推山塞海之手,
  怀揣日月,袖囤乾坤。天上地下,今来古往,就只是他一个,再也寻不出一
  双来。”番王道:“你也不消说这许多闲话,你只说是南朝朱皇帝驾下差来
  的,我自有处。”
       左班闪出一个番官来,名字叫做个刺麻儿,说道:“我国水兵天下无敌,
  怕甚么南朝元帅,怕甚么和尚道士!”道犹未了,右班闪出一个番官来,名
  字叫做个刺失儿,说道:“古语有云:‘来旨不善,答之有余。’既是南朝
  无故加兵于我,我国岂可束手待毙!伏乞我王作速传令总兵官,令其练兵集
  众,水陆严守,免致疏虞。”番王道:“二卿之言俱不当。”刺麻儿说道:
  “怎么小臣之言俱不当?”番王道:“二卿有所不知,我国与南朝本和好之
  国。我父王存日,曾受他白马金鞍,曾受他蟒衣金缕。寡人嗣位之时,虽不
② 鞟(kuò,音扩)鼓——以牛皮做鼓。鞟,去毛的牛皮。

曾得他的白马,却得他金缕龙衣。且莫说别的来,只说寡人的金章玉印是那
里来的?只说国中斗斛丈尺是那里来的?还有一件,寡人的大行人出使琉
球,遭风失事,他不利我的货财,他不贪我的宝贝,尚且船坏了得他补缉,
食缺了得他周济,路迷了得他指示。南朝何等有恩于我,我今日敢恩将仇报,
自绝于天朝!”刺失儿说道:“既是大王与他有旧,知恩报恩,也是个道理,
但不知他的来意何如?”番王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道不知他
的来意,寡人就差你去体探一番。”刺失儿道:“既承明旨,小臣那敢违?”
即时起身就走。番王道:“且来,我还有话和你讲。”刺失儿道:“正走得
好,又叫回来。”番王道:“我教你今番体探。不比每番。每番要私行细密,
今番你去竟上他的宝船,见他的元帅,问他的来历。你就道我国王千推万推,
没有一推;千顺万顺,只是一顺。”刺失儿说道:“小臣谨领。”番王道:
“你快去快回。”
    刺失儿只说得一声“是”,早已走出朝门外来了,竟上宝船相见元帅。
左右的道:“元帅坐在崖上营里。”竟到营里相见元帅。三宝老爷道:“你
是甚么人?”刺失儿说道:“小臣是本国右丞相刺失儿的便是。”老爷道:
“你这是个甚么国?”刺失儿道:“小国是罗斛国。”老爷道:“你国王叫
甚么名字?”刺失儿说道:“俺国王叫做个参烈昭昆牙。”老爷道:“你国
王差你来有何高见?”刺失儿道:“俺国王说道:‘小国受天朝厚恩,不敢
恩将仇报。千推万推,没有一推;千顺万顺,只是一顺。’但不知元帅的来
意若何,故此特差小臣前来相问。草率不恭,望乞恕罪。”老爷道:“我们
的来意其实无他,只因太祖高皇帝奉天承运,汛扫胡元,所有中朝历代传国
玺,却被元顺帝白象驮之,入于西番。我等奉当今万岁爷诏旨,提兵远来,
一则安抚夷邦,二则探问玉玺消息。如有玉玺,作速献来;如无玉玺,倒换
通关碟文,又往他国。”刺失儿道:“元帅既无他意,愈见天恩。容小臣回
朝奏过俺王,赍上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还要奉些礼物进贡。”老爷道:
“既承厚意,彼此有缘。”刺失儿回来奏知番王。番王大喜,即时撰下书表,
备办礼物,先差下一名小番报上中军宝帐,说道:“小国国王亲赍书表礼物
来献。”元帅心里想道:“来意未必其真,不可堕了他的诡计。”即时传示
水陆各营,俱要弓上弦,刀出鞘,以戒不虞。传下未已,只见罗斛国东门外
尘头起处,早有一枝军马蜂涌而来。当先一员大将,只见他:
        铧锹儿出队子,香罗带皂罗袍。锦缠头上月儿高,菩萨蛮红衲袄。啄木儿侥侥令,风帖儿     步步娇。踏莎行过喜迁乔,斗黑麻霜天晓。
    却说番阵上一员大将当先统领着一班番军番马,蜂拥而来。番将高叫道:
“吾乃罗斛国王麾盖下官拜普刺佃因大元帅谢文彬的便是。你是那里来的军
马?无故侵凌我的封疆。你敢小觑于我国无大将军乎?你早早的收兵拔寨,
投奔他国,我和你万事皆休!若有半个不字,我教你这些无名末将,一个一
枪;我教你这些大小囚军,尽为齑粉。”道犹未了,只见南阵上三通鼓响,
左角上闪出一员大将,身长九尺,膀阔三停;黑面卷髯,虎头环眼,原来是
威武大将军左先锋张计。你看他骑一匹银鬃马,挎一口大杆豹头刀,高叫道:
“你这番狗奴敢如此无礼!一口刀直取番将。钢刀才起,南阵上三通鼓响,
右角上又闪出一员大’将,长浑身,大胳膊,回子鼻,铜铃眼,原来是威武
副将军右先锋刘荫。你看他骑一匹五明马,使一杆绣凤雁翎刀,高叫道:“留

  这一功与我罢!”道犹未了,只见南阵上三通鼓响,前营里闪出一员大将,
  束发冠,兜罗袖,狮蛮带,练光拖,原来是征西前营大都督的应袭王良。骑
  一匹流金■千里马,使一杆丈八神枪,高叫道:“留这一功与我罢!”道犹
  未了,宝船上跑出一员大将,铁幞头,红抹额,皂罗袍,牛角带,原来是征
  西前哨副都督张柏。骑一匹乌锥马,使一杆狼牙棒,重八十四斤,高叫道:
  “一功还是我的!”道犹未了,早已一棒打将去,把番将谢文彬打做个杨花
  落地听无声,一路滚将出去。
       一会儿,解上中军帐来。三宝老爷大怒,骂说道:“番王敢如此诡诈,
  阳顺阴逆。”传令诸将:“谁敢领兵前去攻破他的城池,抢进他的宫殿,捉
  将番王来,和这个番将一同枭首?”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王亲自赍
  到降书降表、通关牒文,还有许多的进贡礼物。”老爷道:“这决是个纪信
  诳楚之计,我和你不免将计就计。”即时叫过传箭官来,交与他一枝令箭,
  轻轻的吩咐他几声,如此如此。只见番王亲自进营,一声梆响,早已把个番
  王捉将过来,把些番官番吏一个个的捆起来。番王心里想道:“怎么今日好
  意反成恶意?”口里只是叫:“不敢,不敢!”三宝老爷大怒,骂说道:“也
  枉了你做罗斛国王,原来你是个人面兽心,可恶!”番王道:“怎么我是个
  人面兽心?”老爷道:“你适来差个甚么右丞相说道:‘千顺万顺,只是一
  顺。’住会儿又差个甚么小番说道:‘撰下书来,备办礼物。’恰好都是些
  啜赚③之法,啜赚得我这里不相准备,你却遣将调兵杀将过来,阳顺阴逆,却
  不是个人面兽心?”番王道:“俺国自父祖以来,屡蒙天朝厚赐,俺今日怎
  么敢恩将仇报,自绝于天朝?适闻元帅降临,正在撰下书来,备办礼物,却
  并不曾遣甚么将,调甚么兵。”老爷道:“你还说是没有?”叫声:“解上
  番将来!”只见立地时刻,四个勇士押着一个番将,解进营来。
       番王见之,早已认得他了,心中大怒,骂说道:“休这个误国反贼,准
  教你统兵前来,陷我以不信不义!”番将怒目直视,说道:“亏你也为一国
  之主,奴颜婢膝,受制于人,反道我陷你以不信不义。”番王道:“这贼臣
  误国,望乞元帅速斩其首,明正其罪,才见得区区效顺之心。”番将道:“主
  忧臣辱,主辱臣死。愿早赐一死足矣!”番王道:“你这贼臣之死,何足深
  惜!但俺心事不明,无由自表。”走向前去,照着番将的头,扑地里一个大
  巴掌。三宝老爷心里想道:“这番王还是真意。”适逢得王尚书又说道:“老
  公公在上,这番王果无异心。”老爷即时省悟,忙下席来,请上番王,宾主
  相见。番王道:“非二位元帅高台明镜,朗照四方,俺“区区效顺之忱,几
  于不白。”老爷道:“事有可疑,非你国王之罪。”王尚书道:“谢文彬亦
  忠于国事。擅兵之罪,宜特赦之。”老爷吩咐放回番将去。番王看见二位元
  帅加礼于他,又且放回番将,不曾杀他,心下大喜,即将金叶降表一道,双
  手递与元帅,元帅受下,着中军官安奉。番王又将进贡礼物草单,双手递与
  元帅。元帅道:“但有降表足矣,这个礼物不消罢。”番王道:“礼物不周,
  望乞恕罪!”元帅只是不受。番王强之,至再至三,元帅方才受下。展单视
  之,单上计开:
             白象一对,白狮子猫二十只,白鼠二十个,白龟二十个,罗斛香二箱,降真香二箱,沉、        速香各二十箱,大风子油十瓶,蔷薇露二瓶,苏木二十扛。  ③ 鼷(xī,音希)鼠——小家鼠。

  老爷接了单,一边吩咐养牲所收养白象等类,一边吩咐内贮官收下罗斛香等
  类。老爷起头看来,只见白象的门牙长有八九尺,中间都镶嵌的是宝贝。只
  见白猫、白鼠之白,其洁如雪。白龟之白还不至紧,又有六只脚,最是可爱。
  其余的想应都也精细,心中大悦。却又吩咐军政司取过缎绢补子之类,回敬
  番王。番王拜谢而受。又将番官番将一一赏赐有差,众人拜谢而去。番王却
  又捧上降书来,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罗斟国王参烈昭昆牙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闻天无言而四时成,圣         有作而万物睹。矧在天朝,皇恩似海。维兹我国,戴德如山。见戎事于金铮,望天颜之玉润。         罔知帝力,敢自安 于僻壤之民;各抒下情,愿达致夫仰天之祝。伏希电詧④,俯赐优容⑤某无任         激切屏营之至。年月日参烈昭昆牙谨再拜。
        老爷看毕,说道:“过辱           ⑥ 谦,足占厚德。”番王道:“具有不腆①之
  仪,奉充军饷,伏乞鉴存!”老爷道:“自贡献之外,毫不敢受。”番王递
  上礼单,老爷只是不接,至再至三,只是一个不接。一边铺设筵宴,款待番
  王。番王尽欢而饮,酒阑盘藉,落日西归。
        番王告谢,刚刚的出得营门,只见谢文彬一人一骑飞跑而来。番王吃了
  一惊,连声问道:“还是个甚么紧急军情哩!”谢文彬道:“小将回退本国,
  本国城门上,已自是南来的一个大将守了城门,不容小将进去。是小将掣身
  回来,装做个打柴草的小军,哄门而入。只见朝里面也是一个南来的大将,
  守了宫门,不容百官进去。小将没奈何,只得在城墙上吊将下来,特来报与
  我王知道。”番王听知谢文彬这一场凶报,吓得他心旌摇拽拿难定,意树颠
  番没处栽。却又暗想道:“似此把守了城门,又把守了宫门,俺的江山社稷,
  却不一旦成空了!”连忙的双膝跪下,告说道:“这个把守城门,把守宫门,
  请问是何缘故?”三宝老爷即时请起,陪着笑脸儿说道:“国王不须慌乱,
  是我学生一时之错。”番王道:“怎见得元帅一时之错?”老爷道:“适承
  下顾,是我学生错认做个纪信诳楚,故此先传军令,埋伏了四十名刀斧手在
  帐前,一声梆响,却就冒犯了国王。又差下了两员大将梆响之后,一声炮响,
  武状元唐英抢了城门,狼牙棒张柏抢了宫门。我这里虽是将计就计,却不是
  无因而至前。”番王道:“都是俺的误国贼臣不是。”老爷道:“也不须国
  王费心,请少待便是。”即时又传出两枝令箭,一会儿武状元唐英交箭归营,
  一会儿狼牙棒张柏交箭归营。番王心里想道:“南人用兵细密如此,老大的
  惊服。”即时辞谢而去。
        元帅请过天师、国师,宽叙了一会,明日早上收营拔寨,宝船望前而迸。
  仍旧的前后左右,成群逐队。正行之际,猛听得后面喊杀连天,蓝旗报道:
  “后面有百十号战船出没水上,矫焉若龙。船头上站着一员大将,就是昨日
  谢文彬,高叫道:‘前船休走,早早投降于我,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
  我教你人船两空,那时悔之无及!’”中军帐传下将令:“各船上许落篷,
④ 烧尾——古之火牛阵。 ⑤ 牸(zì
        ,音恣)——雌性牲畜,这里指母牛。 ⑥ 禴(yào,音药)——祭。 ① 鞯(jiā,音间)——即鞍鞯。
        n

不许下锚,无分前后左右,但遇贼船来处,便为前哨相迎,务在用心,不许
疏虞取罪。”一会儿,那些贼船飞奔宝船相近,前后左右,百计攻击,不能
取胜。原来宝船高大,易于下视,贼船梭小,怯于仰攻,故此贼船不能取胜。
却又有一件,宝船高大,进退不便;贼船梭小,出入疾徐,各得其妙。况且
贼船上都是生牛皮做的圆牌,任你鸟铳药箭,俱不能入。贼船上都是削尖的
槟榔木为标枪,最长最利害。贼船上药箭火器等项俱全,故此宝船也不能取
胜于彼。一连缠了三日,不分胜负。洪公道:“似此纤芥之贼,胜之如此其
难,怎么下得这许多番,取得个传国宝?”马公道:“这个贼船置之不问而
已,那里费这许多的心机。”王尚书道:“来不能御,却不能追,何示人以
不武也!”老爷道:“诸将各不用心,姑恕今日。自今日以后,限三日之内
成功,违者军法从事。”
    军令一出,各将官吃忙。只见五营大都督商议已定,同去请教天师。天
师道:“诸公意下何如?”众将官道:“因无妙计,特来请教天师。”天师
沉吟了一会,说道:“昔日赤壁之事可乎?”众将官道:“赤壁之事,未将
俱有成议。只是赤壁里面,还有一件吃紧的没奈何。”天师笑一笑,说道:
“敢是个七星坛么?”众将官齐齐的打一恭,说道:“是。”天师道:“七
星之坛,贪道一例包管。是谁做个黄盖痛伤嗟?”众将官道:“痛伤嗟今番
在贼船上。”天师道:“是谁做个凤雏先进连环策?”众将官道:“连环策
今番在我们船上。”天师道:“诸公高见。苦肉计原本在我,今反在彼;连
环策原本在彼,今番反在我。”众将官道:“岂不闻颠之倒之,无不宜之。”
大家取笑了一会。天师道:“今日怎么左右先锋不曾下顾?”唐状元道:“又
在华容道上坐着。”天师大笑而散。
    到了明日,天师坐在玉皇阁上,吩咐了朝天宫的道宫,外面看贼船,分
一个东西南北:东一、西二、南三、北四,以木鱼响声做号头。五营大部督
各守一方,把些宝船分东西南北,各方连环各方。安排已定,这一日反不见
个贼船来。众将官道:“时日有限,贼船似此不来,却不违误了元帅军令?”
张狼牙道:“想应他逃窜去了。”唐状元说道:“他怎么擅自肯去?只在今
日晚上,好歹有个消息来也。”连张天师也坐在玉皇阁上,眼盼盼的望了一
日。
    到了半夜三更,只见后营船上拿住了一只贼船,船上有十二个贼人,解
上中军帐来,都说道:“受刑不过,特来投生。”元帅道:“怎么叫做受刑
不过,特来投生?”其人道:“是我本国将军谢文彬看见连日不能取胜,心
思一计,来烧你们的宝船。今日责令我们每人名下,要火药一百斤、干槟榔
片一十担,一名不完,重责一百棍,割耳示众。是我十二个人不完,俱吃他
一百藤棍,俱被他割了一只耳朵。”老爷道:“你到我这里做甚么?”其人
道:“是我们计议已定,与其坐而待毙,不若投降而得生,故此特来投生。”
老爷道:“这个话儿难以准信。”其人道:“元帅爷不肯准信,可验小的们
的伤痕。”老爷道:“苦肉计岂不是伤痕?”其人道:“既元帅不信,小的
们情愿监禁在这里,俟破贼之日释放未迟。”老爷道:“这个通得。”一面
吩咐旗牌官监禁了这十二个来人,往后发落;一面传令各营,贼情如此如此,
准备厮杀。天师听知这一段消息,大笑了三声,说道:“果真的苦肉计在贼
船上。众将官好神见哩!”唐状元又把只贼船领回来,安排了一会。
    明日未牌时分,贼船蜂涌而来,先从西上来起,一片的火铳、火炮、火
箭、火弹。前营大都督应袭王良备御。只见天师船上木鱼儿连响了两下,飕

地里一阵东风,无大不大,把些火器一会儿都刮将回去了。贼船看见不利于
西,却又转到南上来,一片的火铳、火炮、火箭、火弹。左营大都督黄栋良
备御。只见天师船上木鱼儿连响了三下,飕地里一阵北风,无大不大,把些
火器一会儿都刮将回去了。贼船看见不利于南,却又转到东上来,一片的火
铳、火炮、火箭、火弹。后营大都督唐英备御。只见天师船上木鱼儿狠地响
了一下,飕地里一阵西风,无大不大,把些火器一会儿都刮将回去。贼船看
见不利于东,却又转到北上来,一片的火铳、火炮、火箭、火弹。右营大部
督金天雷备御。只见天师船上木鱼儿连响了四下,飕地里一阵南风,无大不
大,把些火器一会儿又刮将回去。贼船四顾无门,看看的申牌时分,宝船上
三声炮响。
    毕竟不知这个炮响有个甚么军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