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兔图片 萌宠:聊斋志异【白话译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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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白话译文】(二)

                      

     三生

     刘孝廉[1],能记前身事[2]。与先文贲兄为同年[3],尝历历言之[4]。一世为搢绅[5],行多玷。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以乡先生礼[6],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醪[7]。暗疑迷魂汤得勿此耶[8]?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前生恶录[9];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去[10]。行至一家,门限甚高,不可逾。方迾趄间,鬼力楚之[11],痛甚而蹶。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但闻人曰:“骊马生驹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不得已,就牝马求乳。逾四五年,体修伟。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12],缓辔徐徐[13],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14],不加鞯装以行[15],两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16],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丧,不欲行。群鬼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自顾,则身伏窦中,牝犬舐而腓字之[17],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杀之。
     冥王鞫状[18],怒其狂[19],笞数百,俾作蛇。囚于幽室,暗不见天。闷甚,缘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视,则伏身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积年余,每思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卧草中,闻车过,遽出当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20]。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为人[21],是为刘公。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举孝廉[22]。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
     异史氏曰:“毛角之俦[23],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无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种者可大,培者可久[24]。不然,且将负盐车[25],受羁馽[26],与之为马[27];不然,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鹳[28],与之为蛇。”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刘孝廉:名字未详。孝廉,指举人。详 《画壁》注。
     [2]前身事:前生的经历。
     [3]先文贲兄:指作者族兄蒲兆昌。蒲兆昌,字文贵,“文贲”当因贵”“贲”形近致讹。《淄川县志》谓兆昌字“文璧”,未知何据。蒲松龄在《蒲氏世谱》(现存蒲松龄纪念馆)中,曾作如下记载:“蒲兆昌:公字文贵,明天启辛酉举人。形貌丰伟,多髭髯;腰合抱不可交。所坐座阔容二人;每诣戚友,辄令健仆荷而从之。为人质直任性,不曲随,不苟合。明鼎革,伪令孔伟其貌,将荐诸当路,公弗许;强之再三,不可,乃罢。自此日游林壑,无志进取。因诸父、昆弟朝夕劝驾,勉就公车,至闱中,不任其苦,一场遂止;后经书业中式矣,衡文者求二、三场不可得,深以为恨。居家闭门自守,
不预世事,遂精岐黄之术,问医者按踵于门,虽贫贱不拘也。松龄谨识。”
     [4]历历:分明的样子。
     [5]缙绅:语出《庄子·天下》,也作“荐绅”、“缙绅”,插笏于带间。古时仕宦垂绅(大带)搢笏,因以指称士大夫。[6]乡先生:《仪礼·士冠礼》郑玄注:“乡先生,乡中老人为卿大夫致仕者。”又《礼仪·乡谢礼》贾公彦疏:“(乡)先生,谓老人教学者。”后世多指辞官乡居有德望的士大夫。
     [7]醪 (láo劳):未过滤的酒,浊酒。
     [8]迷魂汤:迷信传说,人死后服过迷魂汤,即尽忘生前之事。
     [9]恶录:迷信传说中阴司记载世人生平恶行的簿籍。
     [10]厉鬼:恶鬼。见《左传·昭公七年》。
     [11]力楚:用力抽打。楚,牡荆制作的刑杖;这里作动词用。
     [12]障泥:马鞯两旁下垂至马腹的障幅,用以遮避泥土。
     [13]缓辔:放松马缰;指骑马缓行。
     [14]圉(yǔ语)人:本周代养马官,这里指马伕。
     [15]鞯装:鞍、鞯之类骑具。鞯,鞍下软垫。
     [16]规避:蓄意逃避。规,计谋。
     [17]腓(féi肥)字:爱抚喂养。《诗·大雅·生民》:“牛羊腓字之。”腓,遮庇。字,哺乳。
     [18]鞫 (jū居)状:审问其罪状。
     [19](zhì制):狂犬。
     [20]蒲伏:通匍匐。剖,表白、辩解。
     [21]满限:服罪期满。限,指轮回的限期。
     [22]辛酉:指明熹宗天启元年,公元一六三一年。
     [23]毛角之俦:披毛戴角之类,指兽类。俦,群、类。
     [24]“贱者”六句:这里以“花”比喻“福报”。意思是,世人要获得或保持其富贵福泽,需要行善积德,从根本处努力。可大可久,语出《周易·系辞上》:“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这里借指行善的功业。
     [25]负盐车:驾盐车,指马驾重载。负,应作“服”;主驾(驾辕)为服。语出《战国策·楚策四》,谓老骥“服盐车而上大(太)行。”[26]受羁馽(zhī执):受束缚控制。《庄子·马蹄》:“连之以羁馽。”羁,马笼头。馽,同絷;为了步调习整,连结马前足的绳索。
     [27]与之为马:让他变作马。与,以。下文两“与”字同。
     [28]葬鹤鹳:葬身鹤、鹳之腹。鹤、鹳常捕蛇为食。

    刘孝廉这人能记忆自己生前的事情。他与先兄文贲为同年举人,就曾向先兄清清楚楚地叙述过自己的前生事情。
    刘孝廉在上一世,是一位有身分、有地位的绅士,但品德操行很坏,有许多不道德的污秽行径。他在62岁时死去。
    刘孝廉死后初见阴曹阎王的时候,阎王把他看做是位有地位的绅士,依照应有的礼节招待他,请他坐下,并献上茶给他喝。他暗地里观察阎王的茶杯里,发现茶色清澈见底,自己杯中的茶包却和混浊的米酒一样。他猜想阴曹的迷魂汤大概就是这个吧?他乘阎王看别处的机会,端起茶杯从桌角处把茶水倒掉,假装是自己喝尽了杯中的茶水。
    不一会儿,阎王在检查他生前记录时,发现了他种种罪过,便立即生起气来,下令叫一群鬼卒把他揪下殿去,罚他变做马。
    这时,立刻就有一名恶鬼把他拴去。当他们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时,看到这家大门门坎很高,迈不过去,正在犹豫是进还是退时,便突然遭到恶鬼的狠狠抽打。他感到痛得厉害,不知不觉便尥起蹶子来。这时。回头一看。发现自己身子已经在马棚下面了。只听有人说:“母马生驹子啦,是个公的!”他自己心里很明白,但却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肚子非常饿,不得已只好吃母马的奶。
    他这样过了四年,身体长得很健美,就是非常害怕受皮鞭的抽打,一见到鞭子就吓得赶快逃跑,主人骑马时,要是放好马鞍垫,放松缰绳慢慢地跑,这样,他还不感到十分痛苦。只是家里的仆人和马夫们,不加马鞍拉过来就骑,两腿一夹击,他便感到透心地痛。因此,他非常悲伤,连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竟这样死去了。
    他回到阴间的阎王殿,阎王一核查,发现他受罚的时间还未到期,便责备他有意躲避,剥掉了他的马皮。罚他变做狗。他一听很悲伤,不想去,一群鬼卒上来使乱打他。他痛极了,便向野外跑去。自己一边跑一边想,与其受这样的罪,倒不如死了好,便悲愤地跳下悬崖绝壁,结果,跌得站不起来。自己一看,发现身子已经在狗窝里了。母狗正在用舌头舔自己身子。这时才知道,自己已经再次来到了人世间。
    稍稍长大后,见到粪便,心里虽然也知道很脏,但闻着却很香,于是,他下定决心,绝不吃粪便。
    做了一年的狗,仍然悲伤地想寻死,可是又害怕阎壬责备自己有意躲罪,而主人又加意豢养,不肯杀掉。为此他故意咬掉了主人腿上的一块肉。主人一怒之下,就用乱棒把狗打死。阎王在核查事情的经过后,怪罪他装疯发狂,罚打了几百下竹板,囚在暗室里。屋里黑的不见天日,闷极了。他便沿着墙爬上去,从一个洞里钻了出去。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趴在茂盛的野草丛里了,居然变成了一条蛇。于是,他立下志愿,不去伤害有生命的东西,饿了使吞吃果实。这样过了一年多时间,每次想到自杀,都觉不行;伤害别人而死,也不行。他便想寻求一个最好的死法,可是,很难想出来。
    一天,他趴在野草丛中,听到有车辆通过的声音,便突然窜出来,横卧在路中间,车跑过后他就被压断为两截。阎王非常惊讶他怎么这样快又死丁。他便趴在地上,自己把经过详详细细地说给了阎王,阎听一听,他是没有罪而被车压死的,就原谅了他。准许在他罚期额满时,再恢复为人。就是这位刘孝廉。
    刘孝廉生下来就能说话,诗文书史,过目成诵,辛酉年被地方官吏推举为孝廉。他常劝人:乘马时一定要加厚垫好马鞍;又说,衙门夹两腿的刑罚,比鞭打要厉害得多。
    异史氏说:“牲畜一类,有王公大人在这里面。所以是这样,是因为原在这类中未必就没有牲畜在里面。因此说,卑贱的热做善事,如同求花面去种树;尊贵的热做善事,如同有了花而去培花木的本。种下的树可以长大,培了土的花木可以长久。不这样去做,就将去拉重车,受绳勒,给世间做马;不这样做,就将吃屎尿,受烹割,给世间做狗,又不这些做,就将披上鳞甲,死在鸟的肚于里,给世间做蛇。”

     狐入瓶

     万村石氏之妇,祟于狐[1],患之,而不能遣[2]。扉后有瓶,每闻妇翁来,狐辄遁匿其中。妇窥之熟,暗计而不言。一日,窜入。妇急以絮塞其口,置釜中,燂汤而沸之[3]。瓶热,狐呼曰:“热甚!勿恶作剧。”妇不语。号益急,久之无声。拔塞而验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祟于狐:受到狐的扰害。祟,鬼神加于人的灾患。《说文》:“祟,神祸也。”
     [2]遣:驱除。
     [3]燂 (qiàn虔)汤而沸之:把水加温直至烧开。燂,烧热。汤,热水。

    万村的妇人石氏,被狐狸作祟,为此很是苦恼,但却不能把它排除。门后有只瓶子,每当听到妇人的父亲到来时,狐狸便逃到瓶中躲藏起来。石氏把这偷看熟悉了,心中便想出计谋来,但她不外说。一天,狐狸又钻进瓶子里,石氏急忙用棉絮把瓶口塞上,把瓶子放到锅中,用热水去煮它,不久,瓶子发起热来,狐狸叫道:“太热了。你不要恶作剧呀!”石氏也不答话,狐狸号叫的更加急迫,时间一长,便没有了声音。拔下塞子观察,只见有一堆狐狸毛。几滴血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他物。

     鬼哭

     谢迁之变[1],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2],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墀,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燐飞[3],墙角鬼哭。
     一日,王生皞迪[4]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皞迪!皞迪!”已而声渐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 “汝不识我王学院耶[5]?”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设水陆道场[6],命释道忏度之。夜抛鬼饭,则见粦火营营[7],随地皆出。先是,阍人王姓者疾笃[8],昏不知人者数日矣。是夕,忽欠伸若醒。妇以食进。王曰: “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于庭,我亦随众啗噉[9]。食已方归,故不讥耳。”由此鬼怪遂绝。岂钹饶钟鼓[10],焰口瑜伽[11],果有益耶?
     异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12]。当陷城之时,王公势正烜赫,闻声者皆股栗[13];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今终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犹不可以吓鬼,愿无出鬼面以吓人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谢迁之变:指顺治初年谢迁领导的一次农民起义。谢迁,山东高苑(今属高青县)人,顺治三年(1646)冬率众起事,曾攻陷高苑、长山、新城、淄川诸县。其据淄川县城,在顺治四年六月。旋遭官兵围剿,血战两月,最后失败。事见乾隆《高苑县志·灾祥》、乾隆《淄川县志·兵事》、光绪《山东通志·兵防志·国朝兵事》。
     [2]王七襄,王昌胤(清代避雍正讳,改书昌、昌印、昌允),字七襄,一字雪园,山东淄川人。明崇祯九年丙子(1636)科举人,十年丁丑科进士清初官至提督北直学政。传见乾隆《淄川县志》。又,后文谓其“不令终”,所指事状待考。
     [3]燐飞,燐火飘动。《淮南子·汜论训》:“久血为燐。”《说文解字》:“兵死及牛马之血为燐(燐)。”燐火,俗称鬼火。
     [4]王生嗥迪:事迹未详。
     [5]“汝不识”句,据记载,王昌胤曾两任学政。第一次,以福建道御史差顺天学政在顺治四年二月,次年罢,见《清代职官年表·学政年表》。第二次,以监察御史提督北直学政在顺治七年,亦于次年离任,见《清秘述闻·学政类》。上文既说“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应是初罢顺天学政家居时事。
     [6]水陆道场,原为佛教举行的一种时间较长、规模较大的法会;诵经设斋,礼佛拜忏,以饮食供品追荐亡灵。为超度一切水陆亡魂而设,故称水陆道场。相传始自梁武帝萧衍。后世民间举行此类法会常设僧道两部,故下文云“命僧道忏度之”。
     [7]营营:往来飞动的样子。
     [8]疾笃:病重。
     [9]啗噉(dàn—dàn但但):二字音义并同,吃。
     [10]钹(bō拨)铙(náo挠)钟鼓:法会上僧众所用的四种法器。钹、铙是铜制打击乐,各两片,圆形,中间隆起有孔,穿以革带,对击作响;大的叫铙,小的叫钹。
     [11]焰口瑜伽 (qié 茄):指招僧众作佛事,以超度亡魂。焰口,佛经
中饿鬼名。密宗对饿鬼施食超度的仪式,称为“放焰口”。瑜伽,指瑜伽僧,即密宗僧侣。密宗僧侣常受请为人念经作法事,故又被称为应赴僧。瑜伽,梵语,与物相应之义。相应之义有五(境、行、理、果、机),密宗取行相应之义,认为手结密印、口诵真言、心观佛尊,这能身口意“三业”清净,与佛的身口意“三密”相应,即身成佛。
     [12]“惟德”句:只有凭借崇高的德行,才能消除邪怪之物。已,去,消除。
     [13]股栗,双腿抖战,极端畏惧。栗,通慄。

    谢迁发生叛乱,官宦人家都被叛乱人占为住处。学政王士襄的住宅,居住的叛乱人尤其多。城被官兵攻破,官兵杀进城内,各处搜杀叛乱的人,尸首填满台阶,鲜血从门一直流到外面!王公入城后,抬出尸首,刷洗干净血迹,就住进来了。往往白天里就见鬼,夜里床下磷火纷飞,墙角里鬼在啼哭。
    一天,王皡迪寄宿王公家中。听到床底下小声连连呼叫:“皡迪、皡迪!”一会儿声音渐渐变大,说:“我死得苦呀!”说完哭了起来,满院了都哭。王公听到后。拿着宝剑走进来,大声喊道:“你们不认识我王学院吗?”却听到上有嗤笑声,笑之以鼻。王公于是设下水陆道场,让和尚来超度亡魂。夜里抛下鬼饭后、便看到无数磷火,各处飞出。先前,有个打更的人,姓王,病危时,昏迷不认识人有好几天。那天晚上,忽然伸手伸腿,似乎要醒过来,妻子给他东西吃,王说:“正遇上主人不知为何事,摆饭在院子里,我也随大家吃了饭,吃完才回来,因此,不觉得饿。”从此,鬼怪便绝迹了。和尚的超度果真有效吗?
    异史氏说:“邪怪这种东西,唯有德行可以制止。当城被攻陷时,王公的权势正显赫一时,听到他的声音的人都两腿打抖,而鬼怪却来逗弄他,想是鬼怪不知道王公会不让他们呆
在这里吗?普告天下大人先生,摆出人的面孔还不可以吓唬鬼,希望你不要摆出鬼的面孔来吓唬人”

     真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1],方六七岁,收养于夫家。相居一二年,夫诱与交而孕。腹膨膨而以为病也,告之母。母曰:“动否?”曰:“动。”又益异之。然以其齿太稚,不敢决[2]。未几,生男母叹曰:“不图拳母,竟生锥儿[3]!”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真定:旧县名,今河北正定县。界:谓境内,域内。[2]齿太稚:年龄太小。不敢决,不敢肯定是怀孕。
     [3]“不图拳母”二句:想不到拳头大的母亲,竟生下个锥子大的儿子。不图,没指望,没料到。拳、锥,形容微小。

    真定那地方,有个孤女。刚刚刘七岁,收养在丈夫的家里。他们一起住了一二年。丈夫引诱和她发生关系,因此,便怀了孕。她肚子鼓鼓的,人们都以为这是有病。她把此事告诉了婆母。婆母问道:“你感到肚子里动不动?”孤女回答说,“动!”使人愈加怀疑了。但人们都以为孤女年岁不大,不敢断然下结论。不久,她生了一个男婴。婆母叹惜地说;“不想拳头大的一个妈?竟然生出一个锥于般的儿子。”

     焦螟

     董侍读默庵家[1],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间歇,乃敢出操作。公患之,假作庭孙司马第移避之[2]。而狐扰犹故。一日,朝中待漏[3],适言其异。大臣或言:关东道士焦螟[4],居内城,总持敕勒之术[5],颇有效。公造庐而请之[6]。道士朱书符[7],使归粘壁上。狐竟不惧,抛掷有加焉。公复告道士。道士怒,亲诣公家,筑坛作法。俄见一
巨狐,伏坛下。家人受虐已久,衔恨綦深,一婢近击之。婢忽仆地气绝。道士曰:“此物猖獗,我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8]。”既而曰:“可借鞠狐词,亦得[9]。”戟指咒移时[10],婢忽起,长跪。道士诘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产[11],入都者一十八辈。”道士曰:“辇毂下[12],何容尔辈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13]?再若迁延,法不汝宥[14]!”狐乃蹙怖作色[15],愿谨奉教。道士又速之[16]。婢又仆绝,良久始甦。俄见白块四五团,滾滾[17]如毬,附檐际而行,次第追逐[18],顷刻俱去。由是遂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董侍读默庵:董讷,字默庵,一字兹重,平原(今山东省平原县)人。康熙六年丁未(1667)科探花。历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兵部尚书、江南总督等官,《清史稿》二七九有传,又见《山东通志·人物十一》。董讷任侍读学士在康熙二十二年前。董任馆职时曾僦居北京西河沿某空宅,以狐祟徙去,又见于《旷园杂志》卷下(《说铃》本)。
     [2]怍庭孙司马第:此据铸本,底本误“第”作“等”。按,作应作“祚”。孙光祀,字溯玉,号祚庭,其先平阴(今山东省平阴县)人,通籍后迁居历城(今济南市)。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科进士,历任礼科给事中、兵部右侍郎等官。传见《山东通志·人物十一》。据《清代职官年表》,孙光祀任兵部右侍郎在康熙十二年至十八年。司马,官名,西周置,为六卿之一,
主管中央军事。汉代大司马与大司徒、大司空并列为三公,职掌同前。后来习称兵部尚书为大司马,侍郎为少司马。
     [3]待漏:封建社会,百官清晨入朝,待时朝拜皇帝,称待漏。待漏之处,习称朝房,为官员上朝退朝休息之所。
     [4]关东,清代称山海关外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之地为关东。焦螟,未详。
     [5]总持敕勒之术:主管道教的符法之事。持,管领。敕勒术,道士书符驱鬼的法术。因符咒必书“敕令”、“敕勒”字样,因以作为符咒的代称。请代道箓司下有符法司以主其事,见《清史稿·职官志》。
     [6]造庐:亲至其家。造,至。
     [7]朱书符;用朱砂画符。朱,硃砂。迷信认为硃砂可以辟邪。[8]何轻犯尔尔:怎敢如此轻率地触犯它呢?尔尔,如此。
     [9]借鞫狐词:借婢女之口,审出狐的供词。鞫,审问犯人。亦得:也是个办法。得,得计。
     [10]乾指:义同“戟手”,用食指中指指点,其状如戟;是指斥的手势。《左传·哀公二十五年》:“褚帅出,公戟其手曰:‘必断而足!’”
     [11]西域,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西城”。

     [12]辇毂(niǎn—gǔ捻骨)下:皇帝车驾之下,指京城。辇,一种用人力推挽的车,秦汉以后专指帝、后所乘的车。毂,车轮中央贯辐穿轴的圆木。
     [13]梗:阻遏,违抗。
     [14]法不汝宥,神法决不宽贷你!不汝宥,即不宥汝。宥,宽恕,减罪。
     [15]蹙怖作色,蜷缩恐惧,面色改变。蹙,谓蜷缩身体。作色,面色改变。
     [16]速:义同“促”,催促。
     [17]滾滾,二字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衮衮”。
     [18]次第追逐:依次相随;一个跟着一个。

    侍读董默庵的家里遭到狐狸的骚扰,常常是忽然间,就会有瓦片、砖头、石块如同下雹子一般打落下来。这时,家中的人都不得不四处奔逃躲避,只好等狐狸闹腾一阵子后,自己停歇了,大家才敢出来做活。董公为此很是烦恼。他便借了孙司马的宅院搬过去,想躲避狐狸的闹腾,搬家后狐狸依然闹腾。
    一天,他上早朝,在等候皇帝召见的空闲时,向同僚们讲了自己家中受到狐狸作祟的苦恼。同朝的大臣中,有人说:“关东道人焦螟住在京城里的内城,掌管一套符咒的法术,治鬼狐的作祟是很灵验的。”董公听到这位大臣的介绍,便亲自来到焦螟的往处,请他帮忙惩治家中作祟的狐狸。焦道人用朱砂画了一道符。叫他拿回家去贴在墙壁上。可是,狐狸竟然对这朱符毫不畏惧,砖头瓦块抛打的比以前更加厉害了。董公只好又去把狐狸仍然闹腾的事告诉道人,焦道人一听立刻大怒,亲自来到董公的家里,搭起祭坛,施展法术。不久,就看到一只肥大的狐狸趴伏在法坛下面。董家的男女仆人受狐狸闹腾的苦楚已经很久了,一见狐狸,恨得咬牙切齿。这时,一个丫鬟走上前去打这只狐狸,还没等她打,使忽然倒在地上没了气。焦道人说:“这个畜牲很是猖獗,我都不能一下于就制服它,你这女人为何自不量力轻率地打它!”接着又说:“可以借用这个丫鬟来审问这只狐狸。这样可以得到它的供词。”说完伸出双指,口中念咒。过了一个讨辰,这个丫鬟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法坛前面。焦道人便审问她家住何处?丫鬟听后代狐狸回答说:“我生在西域,进入京城已经十八辈了。”道人说:“天子京城,皇帝跟前,哪容得你们这类畜牲常住在此,快快地离开这里!”狐狸听后迟疑地不做回答,焦道人一看拍案怒斥道:“你难道不想执行我的命令吗?若再拖延不走,我的道法决不会宽恕你!”狐狸听道人这样斥责,才显出害怕的样子,立刻表示愿意遵照道人的吩咐去做。道人又催它赶快走。这时,丫鬟忽然又再次例在地上,经过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人们看到四五个白色圆团,像球一样滚动,附在房沿边向前走,一个追逐一个,前后连贯,不一会功夫,都走尽了。
    从此以后,董宅便安稳平静,再也没有狐狸作祟了。

     叶生

     淮阳叶生者[1],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2];而所如不偶[3],困于名场[4]。会关东了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宫署,受灯火[5];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6],公游扬于学使[7],遂领冠军[8]。公期望綦切。闱后[9],索文读之,击节称叹[10]。不意时数限人[11],文章憎命[12],榜既放,依然铩羽[13]。生嗒丧而归[14],愧负知已,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15],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16]。
     无何,寝疾[17]。公遗问不绝[18];而服药百裹[19],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20]。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21],消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日:“以犬马病[22],劳夫子久侍[23],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24]。”公乃束装戒旦[25]。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26],辄无遗忘。居之期岁[27],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庠[28]。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29],悉录授读。闱中七题[30],并无脱漏,中亚魁[31]。公一日谓生日:“君出馀绪[32],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33]奈何!”生日:“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34],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35]。”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36]。生惨然不乐[37]。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38]。公子又捷南宫[39],授部中主政[40]。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41],竟领乡荐[42]。会公子差南河典务[43],因谓生日:“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44],锦还为快[45]。”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规,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人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46]。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47]。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舄如脱委焉[48]。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49],审所自来,骇奔舍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50]。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51];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52]。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53]!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54];傲骨嶙嶙,搔头自爱[55]。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56]。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57]。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58]?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59]。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60]。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61],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62],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淮阳:县名,在河南省东部。
     [2]冠绝当时:超越同时之人。冠,第一名,首屈一指。绝,超越。[3]所如不偶:所向不遇。不偶,犹言数奇,指命运不好,遇合不佳。[4]名场:指求取功名的科举考场。
     [5]即官署,受灯火:谓留住县衙,得到照明等学习费用的资助。灯火,此指照明费用。
     [6]科试:也称科考。乡试之前,备省学政到所辖府,州,考试生员,称为科试。科试成绩一、二等的生员,册送参加乡试,称录科;被录送的生员称科举生员。
     [7]游扬:随处称扬。学使:即提督学政,又称提学使、提学、学院、学台、学政等,是明清时代掌理一省学校、科举的长官。
     [8]领冠军:指科试获第一名。领,取得。
     [9]闱后:指秋闱(即乡试)之后。各省乡试在仲秋八月举行,因称秋闱。闱,科举考场,又称贡院。
     [10]击节称叹:击节原义是用手指击拊为节拍,以寻按乐曲的韵律 节奏;后常借以形容对诗文的赞叹、激赏。
     [11]时数:时运。数,命定的遭遇。
     [12]文章憎命,杜甫《天末怀李白》:“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意思是好文章会妨害好命运。
     [13]铩(shà厦)羽:鸟羽摧落;比喻乡试受挫落榜。《淮南子·览冥训》:“飞鸟铩翼,走兽废脚。”《说文》:“铩,残也。”
     [14]嗒 (tā塔)丧:沮丧;失魂落魄。《庄子·齐物论》:“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偶。”
     [15]考满:是明清两代对政府官员的考绩办法之一。这里指对外官的考绩,即由吏部考功司主持的“大计”。清顺治初期,外宫三年大计;顺治后期,定外宫三年考满议叙例。康熙元年,内外官考绩皆用三年考满制。其制,外宫大计以寅、已、申、亥岁,四品以下官员以五等议叙(一等称职者记录,二等称职者赏赉,平常者留任,不及者降调,不称职者革职)。详《清史稿·选举志六·考绩》。
     [16]杜门:闭门。此指不与外界交往。杜,堵塞。
     [17]寝疾,卧病;病倒在床。
     [18]遗 (wèi卫)问:馈赠所需,慰问疾病。遗,赠予。
     [19]百裹,百剂。裹,指药包。
     [20]解任:解职,卸任。
     [21]病革 (jī亟)难遽瘥 (chài差),病重难望速愈。革,同“亟”。瘥,病愈。
     [22]犬马病,对自己疾病的谦称。
     [23]夫子:先生,老师。旧时县学生员称本县县令为老师、老父师,自称学生、门生。
     [24]从杖履:犹言随侍左右。古礼老人五十得拄杖。又唯尊者得脱履于户内,晚辈有代为捉杖纳履的责任,所以“从杖履”是敬老事尊之词。《礼记·曲礼》:“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履;视日早暮,侍坐者请出矣。”
     [25]束装,整顿行装。戒旦:意思是警戒黎明贪睡,早起及时出发。《文
选》赵景真《与嵇茂齐书》:“鸡鸣戒旦,则飘尔晨征。”

     [26]文艺:指“闱墨”之类供科举士子揣摩研习的八股范文。
     [27]期 (jī基)岁:满一年。
     [28]入邑庠:成为县学生员,俗称秀才。邑庠,县学。
     [29]所拟举子业,指叶生平日为应付科举考试而习作的八股文。拟,谓拟题习作。举子业,又称四书文,即八股文。
     [30]闱中七题,明、清乡试、会试的头场试题大都是七题,其中“四书义”三题,“五经义”四题。这里“七题”指乡试的头场试题。头场成绩即能决定能否录取,二、三场成绩只作参考,所以再昌因头场七题作得好而取中亚魁。
     [31]亚魁:乡试第二名。第一名称乡魁、乡元或解元。
     [32]出馀绪:拿出本人才学的微末部分。馀绪,微末,残馀。馀绪,义同绪馀。《庄子·让王》:“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士苴以为天下。”
     [33]黄钟长弃:比喻贤才被长期埋没。 《楚辞·卜居》:“黄钟长弃,瓦釜雷鸣。”黄钟,古乐中的正乐,比喻德才俱优的人。
     [34]非战之罪:《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该下战败后曾说:“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叶生借喻自己半生沦落,功名未就,是命运使然,而非文章庸劣。
     [35]“何必”二句:意思是说,不必取得科举功名,才算作发迹走运。宋代王禹偁《寄砀山主簿朱九龄》诗:“忽思蓬岛会群仙,二百同学最少年;利市襕衫抛白纻,风流名字写红笺。”白纻,一种质地细密的白夏布,借指士子取得科举功名前所着的白衣。取得科举功名后,就脱去白衣,改穿襕衫(官服)了。利市,语出《周易·说卦》:“为近利,市三倍。”本指由贸易获得利润;后来比喻发迹、走运,俗称“发利市”。
     [36]岁试:各省提学使干三年任期内到所辖府、州考试一次生员课业,以六等定优劣,谓之岁试。在外地的生员须回原籍参加岁试,所以丁公劝叶生归省。归省,本义是回乡探望父母,这里实指回乡应试。
     [37]生惨然不乐,底本无“生”字,据铸雪斋抄本补。
     [38]纳粟:明清设国子监于京城,国子监生员称监生,可直接参加乡试,不必参加岁试。自明景泰(1450—1456)以后,准许生员向朝廷纳粟,享受监生待遇;后代循例纳粟(实际用银子)人监的生员,又称例监。
     [39]捷南宫:指会试中式,即考中进士。明、清举人考进士,会试是决定性的一轮考试。南宫,汉代把尚书省比作南方列宿,称之为南宫。宋、明以来则称礼部为南宫。会计由礼部主持,因称会试中式为捷南宫。捷,谓获胜、取中。
     [40]部中主政:明清于中央六部各设主事若干员。主政是主事的别称,职位低于员外郎。据下文所言“差南河典务”,“部”当指工部。
     [41]人北闱:指参加在北京举行的乡试。明代在顺大府(北京)和应天府(南京)各设国子监,两处乡试应考生员多为国子监生,因而分别称为北闱和南闱。清代无南闱,而顺天乡试初仍习称北闱。
     [42]领乡荐:指考中举人。唐制,参加进士考试者,例由地方长官(刺史、府尹)考试荐举,称为乡举或乡荐。后代因称乡试中式者为领乡荐,或简称领荐。

     [43]差南河典务:奉派到南河河道办理公务。清初自顺治元年至康熙四十四年前,河道总督所辖的江南省河道,包括今江苏、安徽两省民江以北的黄河、运河水系,时称南河。《清会典》卷四十七“工部·都水清吏司:掌天下河渠关梁川途之政令,凡坛庙殿廷之供具皆掌焉。”
     [44]奋迹云霄:致身云路;谓一举成名,前程远大。此即指中举人
     [45]锦还为快:衣锦还乡,堪称快事。 《汉书·项籍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46]卜窀穸(zhūn—Xī谆夕):选择墓地:指安葬。窀穸,墓穴。[47]怃然惆怅: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惆”误作“筹”。怃然,失意的样子。
     [48]脱委:蜕落在地。脱,通“蜕”。委,丢弃,掉落。
     [49]结驷:拴马。
     [50]游泮:进学;成为秀才。泮,指泮宫,周代诸侯所设的学校。代指府、州、县设各类官学。
     [51]“同心倩女”二句:意思是,知心的情侣,可以离魂相随。唐陈玄祐《离魂记》:张倩女与表兄王宙相恋,遭父亲梗阻,倩女离魂追随王宙出走。五年后夫妇同回娘家,倩女的离魂才与床上病体合而为一。
     [52]“千里良朋”二句:是说,真挚的友谊,可使远隔的良朋梦中往会。《文选》沈约《别范安成诗》:“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李善注引《韩非子》:“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中道,便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 (按,此殷引文,不见于今本《韩非子》)这里作者反其意而用之。
     [53]“而况”四句:承接“同心倩女”四句:领起下文科场失意的感慨。意思是,又何况应举文章是我辈读书人精心结撰缮写;它是否能遇真赏,正决定着我们命运的穷通呢!茧丝,比喻文章章句妥贴。本《文心雕龙·章句》: “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绪,即丝)。蝇迹,即蝇头细字。陆游《读书诗》之二:“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比喻文章缮写工整。学士,学子、读书人;与隔句“我曹”互立足义,意为“我辈读书人”。呕心肝,用唐代诗人李贺事。李商隐《李长吉小传》写李贺作诗构思极苦,其母叹息说:“是儿要当呕出心肝乃已尔!”流水高山,用伯牙“志在太山”、
 “志在流水”的琴曲(见《吕氏春秋·本味》)比喻高雅绝俗、不易被人赏识的作品,通,沟通。性命,品性和命运。作者认为,文章是作者性格、品质的表现,它的遭遇如何,则决定作者的命运穷通,所以说文章沟通性、命。
     [54]“行踪”二句:经历之处,总难遇合,只能空自对影愁叹。行踪:踪迹所到之处。落落,孤单落寞的样子。左思《咏史诗》:“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对影,身与影相对,形容孤单。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55]“傲骨”二句:生就嶙峋傲骨,不能媚俗取容,唯有自惜自怜。嶙峋,用山石突兀形容傲骨坚挺。搔头,失意无计的样子。杜甫《梦李白二首》: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自爱、自惜、自珍。又,《诗·邶风·静女》: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方言》注引作“薆”,义为隐蔽,则搔首自爱,谓抑志自持,不失其节。
     [56]“叹面目”二句:意思是,自叹穷厄困顿,招致势利小人的嘲侮。面目,指服饰容止等外观表现。酸涩,寒酸拘执,不舒展洒脱。来,招致。鬼物揶揄,比喻势利小人的奚落。《世说新语·任诞》刘孝标注引《晋阳秋》:
晋代罗友为桓温掾吏,不得意。一日,桓温设宴送人赴郡守任,罗到席最晚。桓温问他,他回答说:“民首旦出门,于中途逢一鬼,大见揶揄,云:‘吾但见汝送人作郡,何以不见人送汝作郡耶?’”
     [57]“频居”四句:意思是说,多次落榜的人,从人身到文章,都被世俗讥贬得毫无是处,频居康了之中,多次处于落榜境地。宋范正敏《遯斋闲览》:唐代柳冕应举,多忌讳,尤忌“落”字,至称安乐为安康。榜出,令仆探名,还报曰:“秀才康(落榜)了也!”又据宋范公偁《过庭录》:宋代孙山滑稽多才,偕乡人子同赴举,榜发,乡人子落榜,孙山名居榜末。乡人问其子得失,孙山说“解名(榜文名单)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后因又称落榜为“名落孙山”。
     [58]“古今”四句:大意是说,古往今来,因种种原因而悲愤痛哭的人很多,只有怀宝受诬的卞和像你;举世贤愚倒置,能识俊才的伯乐在当今又是谁人!卞和惟尔,意思是只有你的处境类似卞和。卞和!春秋时楚国人,得璞于楚山中,献之厉王、武王,皆以为诳,刖其左右足!文王立,卞和抱璞哭楚山下,王使人理其璞,得美玉。见《韩非子·和氏》。逸群之物,超群的骏马。伯乐伊谁!谁是伯乐。伯乐,春秋秦国人,与秦穆公同时,姓孙名阳。其事略见于《庄子·马蹄》、《楚辞·怀沙》、《战国策·楚策》等记载。伯乐善相马,后代因以喻善于识才的人。《汉书·贾谊传》载,贾谊曾说:“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屈原《九章·怀沙》有“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伯乐既没,骥焉程兮。”这四句概括了这些病愤之言。
     [59]“抱刺”四句:意思是,当道无爱才之人,不值得干渴!反侧展望,四海茫茫,竟无以容身。《三国志·魏志·荀彧传》注引《平原祢衡传》: “衡字正平。建安初,自荆州北游许都……时年二十四。是时许都虽新建,尚饶士人。衡尝书一刺怀之,字漫灭而无所适。”又《占诗十九首》:“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此综取其词成句。赵翼《陔馀丛考》:“古人通名,本用削木书字,汉时谓之谒,汉末谓之刺;汉以后则虽用纸,而仍相沿曰刺。”刺,即后代的名帖、名片。明清时用红纸书写名帖,用于拜谒,又称拜帖。灭字,字迹磨灭。
     [60]“人生”三句:仍是作者痛愤之言,大意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大可不必认真、清醒,只须闭眼走自己的路,行心之所安;一切听天由命。合眼:有不理会是非曲直、不计较得失、不与别人比量等意思。放步,走自己的路,行心之所安。造物,造物主、上帝。低昂,抑扬,升沉、意谓摆布。[61]昂藏:气概不凡的样子。
     [62]令威:借指淮阳县令“关东丁乘鹤”。《搜神后记》:丁令成,汉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冲天飞去。

    淮阳有个姓叶的书生,文章词赋在当地称得上是首屈一指。但叶生时运不好,每次应试都名落孙山。直到有一天,淮阳来了个新知县,叶生的命运才随之发生了一些变化。
    新知县丁乘鹤,很欣赏叶生的文章。这位知县不仅接见他,而且让他住在县衙内继续研读诗书,还经常用钱粮接济叶生家。县里预试时,丁知县在考官面前赞扬叶生,于是叶生夺得乡试第一名。丁知县对叶生抱有更大的希望。正式考试结束以后,他将叶生的试卷拿出来审阅,边打拍子边赞赏。谁知,叶生依然时运不济。公榜后,叶生又一次落榜。叶生很沮丧地回到家,觉得愧对父母和知已,于是,形容日渐消瘦,神情也变得痴呆,像个木头人。丁知县听说后,赶忙安慰他。对知县的关照,叶生感激得泪流不止。丁知县约叶生在自己任满后进京应考。但叶生回家后不久就病倒了。丁知县经常派人去看望他。尽管吃了不少药,但叶生的病仍不见好转。这时,丁知县因触犯上司被免职,准备离开淮阳。他写信告诉叶生说:"我已准备回故乡,之所以迟迟未动,是为了等候你同行。你如果早晨赶到,我晚上就可动身。"
    叶生在病床上接到知县的信时,泣不成声,他告诉送信的人:"我病重一时难好,请丁公先行。"丁知县得知此情后,决定继续等他。过了几天,守门人报告说叶生来了。丁知县高兴地迎接并问候他。叶生说:"因我的病,让您久等,真是不敢当。幸好现在我可以跟随您了。"第二天清晨,丁公和叶生等一行人便匆匆上路。到了家乡,丁公要儿子拜叶生为师,早晚与叶生在一起。丁公的儿子叫丁再昌,时年16岁,还不会写文章,但为人聪慧,任何文章只要读上两三遍便烂熟于心。在叶生的帮助下,丁公子不到一年就能落笔成文。不久,他就考取了秀才。叶生把自己生平所写的八股文全部口授给公子,省考时的七道试题,丁公子全部命中了,结果夺得第二名。丁公颇有感慨地对叶生说:"你仅仅发挥了一点点才学,就使我儿子成了名。然而你有满腹学问却未能考取,这真是无可奈何!"叶生说:"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借公子的福气为文章吐气,让天下人知道我半辈子沦落,并不是我才学不如人,而是时运不济,这也就满足了。况且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又何必非要自己中举,才算是走运呢?"丁公考虑叶生长久在外客居,怕耽误了他的岁考,便劝他回家省亲。叶生听后很不高兴。丁公也就不再勉强他,并嘱咐丁公子在京城替叶生捐钱买个监生。丁公子在京城又中了进士,当上部中主政官。他带着叶生一同赴任,又和叶生早晚住在一起。一年后,叶生参加京中乡试,竟考中举人。这时,丁公子要到南方督办水利,他对叶生说:"我这次办事离先生老家不远。先生已赢得功名,应该高高兴兴地衣锦还乡才是啊。"叶生也很高兴。于是,
    选择一个良辰吉日,丁公子和叶生一同启程南行。到淮阳境界时,公子命仆人备马送叶生回家。叶生回到家,见门前冷落萧条,心里十分悲伤。他慢慢走到庭院中,正巧妻子拿着簸箕出来,她突然发现叶生在院子里,吓得丢下簸箕就跑。叶生心里很难过,他说:"现在我富贵了。你我三四年没见面,你怎么就不认识我了?"妻子站在远处说:"你已经死了很久,说什么富贵?之所以没有安葬你,是因为家里穷加上儿子又小。如今儿子长大成人了,马上就要厚葬你。请你不要作怪吓人。"叶生听了这番话,心里好生凄凉!他走进里屋一看,只见黑棺材明明白白地停放在那里,于是,他即刻扑倒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妻子惊恐地看着,只见他的衣冠像金蝉脱壳一样褪落在地上。她悲恸不已,抱着衣冠大哭一场。这时,儿子从私塾回来,见马车停在自家门前,问明情况后,惊慌地跑来告诉母亲。母亲流着泪对他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母子又仔细地询问随从,才知道事情的原委。随从回去报告丁公子,听说叶生这番遭遇,公子也为之伤心落泪,并很快赶到叶家哭灵,出钱操办丧事,按举人的级别来安葬叶生。临走时,丁公子还送给叶家很多钱物,让叶家请老师教叶公子读书。丁公子还向考官打了招呼,请他关照叶公子。第二年,叶公子便考取了秀才。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1],有主计仆,家称素封[2]。忽梦一人奔
     入,曰:“汝欠四十千[3],今宜还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4],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皆取给焉。过三四岁,视空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儿至,调笑于侧。因呼之曰:“四十千将尽,汝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5],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己绝矣。乃以馀资治葬具而瘗之。此可为负欠者戒也[6]。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7];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新城:旧县名,明清属济南府,今为山东桓台县。王大司马:王象乾,字霁字,新城人。明隆庆五年辛未(1570)科进士,历闻喜县令,官至兵部尚书。卒赠太子太师。传见《山东通志·人物·历代名臣》。大司马,兵部尚书的别称。
     [2]主计仆:掌管钱粮收支的仆人,相当于管家。主计,主管财钱收支帐目。
     [3]四十千:旧时铜钱以文为计算单位,一千文称一贯或一吊;四十千,即四十贯或四十吊。
     [4]夙孽:迷信所谓前世罪恶的果报。孽,同“业”,这里情恶因。[5]蹙变:眉头紧皱,面色改变。蹙,蹙额,皱眉的样子。变,变色。[6]负欠:在道义、财帛方面对人有所亏欠,指背恩或赖债。[7]缘:因缘;与上文“孽”字含义相对,意思是善因。

    新城王大司马,有个管帐的仆人。虽不为官做宦,但家里富有。一天,忽然梦见一个人急冲冲跑人家中,说:“你欠的四十千,如今应该还清了。”问他,也不回答,竟然走进内院。梦醒了,得知妻子生了个男孩。他心中明白这是过去的孽债,于是,他把四十千钱捆放在一所屋内。凡是这孩子衣食医药所用的钱,都从这里支取。过了三四年,察看一下屋里的钱,还存有七百钱,他在孩子的身边叫着名字逗地说:“四十千钱快花光了,你也应该走了。”说完这句话,突然,这孩子脸色大变,伸脖瞪眼,再去抚摸他时,竟然断了气。于是,取出剩下的钱,买了治丧的用品,并埋葬了他。这件事可以是对欠债者的告诫。
    过去有个年老而无子的人,求教于一位高僧,僧人回答说:“你不欠人家的,人家也不欠你的,怎么能有儿子呢?”大概是生了个好儿子,是人家报答我的好处;生了个坏儿子,是以此取我的欠债。所以,生了的人不要太喜欢,死去了的人也不用太悲伤。

     成仙
     文登周生[1],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件臼交[2]。而成贫,故终岁常依周。以齿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3]。周妻生子[4],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也。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周移席外舍,追之而还。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5],为邑宰重答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6],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答责。周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7];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8],忿而起,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日:“强梁世界[9],元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10]?”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为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11],何至如狗之随嗾者[12]?我亦呈治其佣[13],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臾之[14],计遂决。具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辰后[15],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16]。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17]。据词申黜顶衣[18],掠酷惨[19]。成人狱,相顾凄酸。谋叩阙[20]。周曰:“身系重犴[21],如鸟在笼:虽有弱弟[22],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

    [23],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24],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25]。时阅十月余[26],周已诬服论辟[27]。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28]。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绝其食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29],以是得朦胧题免[30]。宰以在法拟流[31]。周放归,益肝胆成。
     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32],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略道间阔[33],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展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34]。”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之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戍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故多髭,以手自持,则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数日,入苏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甚众[35]。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36]。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今尚游戏人间耶[37]?”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逴自往。遥见一僮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僮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行殊远[38],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僮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执手入,置酒讌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39],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井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40],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41]。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
     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42],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胃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
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欲绝,窃疑成张为幻[43]。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侍君于此;如过晡不来[44],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人弟家。弟见兄,双泪遽堕,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於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45],宗绪所关[46],弟好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出。弟涕泗追挽[47],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
    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48]。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研上,出问家人所自来,井无知者。回视,则研石灿灿[49],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5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文登:县名,即今山东省文登县。
     [2]杵臼交:不计贪富贵贱的朋友。《后汉书·吴祐传》:公沙穆游太学,家贫无资粮,变服为吴祐春米。吴与语,大惊,“遂共定交于杵臼之间。”杵臼,捣米的木杵和石臼。
     [3]“节序登堂”二句:意思是,四时八节,成生必定携眷到周生家拜问兄嫂,亲密如一家兄弟。是称赞成生恪守古训,对周生夫妻亲而有礼。节序:犹言四时八节。我国旧称春夏秋冬四季为四时或四序,称四立两分两至为八节。杜甫《狂歌行赠四兄》诗:“四时八节还拘礼,女拜弟妻男拜弟。”
     [4]周妻生子: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误“妻”为“子”。
     [5]别业:正宅外之园林宅舍。此“别业仆”,即指派守田庄之仆。[6]蹊:践越,穿行。《左传·宜公十一年》:“牵牛以蹊人之田。”杜注:“蹊,径也”
     [7]大父:祖父。
     [8]气填吭臆:怒气充咽填胸。吭,咽喉。臆,胸膛。[9]强梁世界:强暴横行的社会。强梁,强暴凶横。《老子》:“强梁者不得其死。”
     [10]矛弧,矛和弓,指杀人凶器。
     [11]两造:争讼的双方,原告和被告。《周礼·秋官·大司寇》:“以两造禁民讼。”郑注:“造,至也;使讼者两至。”
     [12]嗾(sòu叟):指挥狗的声音。《左传·宣公二年》:“公嗾夫獒焉。”《玉篇》:“《方言》云:秦、晋、冀、陇谓使犬曰嗾使犬。”[13]呈治:呈请惩冶。
     [14]怂臾 (yǒng甬):同“怂恿”。
     [15]辰后:辰时过后。辰时,相当于早上七点至九点。
     [16]囹圄(líng yú伶俞):本秦代监狱名,后为牢狱别称。[17]捏周同党:诬陷周生与海盗同伙。捏,捏造,即诬陷。
     [18]据词申黜顶衣:依据海盗供词,申报革去周生功名。旧时官府行文,下级向上级说明情况称“申详”或“申”。黜,革免。顶衣,指生员冠服,
代指其资格功名。科举时代,生员犯法,革除功名之后,官府才能施刑审讯。
     [19]搒掠:拷打。
     [20]叩阙:应从青柯亭刻本作“叩阍”(铸本“阙”旁亦注一“阍”字),指向朝廷告状。阍,指帝阍,即宫门。吏民向皇帝告状叫叩阍。[21]重犴(chóngàn虫岸):牢狱深处,拘禁重罪犯人的地方。犴,年狱。
     [22]弱弟:幼弟。弱,幼小。
     [23]难而不急:人在难中而不相救。急,救助。 《诗·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24]赆 (jìn尽):赠送路费。
     [25]着部院审奏:责成(山东)巡抚审理奏闻。部院,本指朝廷六部和都察院的长官,清代各省巡抚多带侍郎和副都御史的京衔,因以部院代称巡抚。
     [26]阅:经历。
     [27]诬服论辟:含冤屈招,被判死刑。辟,大辟,即死刑。
     [28]复提躬谳:提调案犯,亲自重审。谳,审讯犯人。
     [29]营脱:设法解脱罪刑。 

     [30]朦胧题免:含糊其辞地报请朝廷免罪。朦胧,喻措辞含混。题,题本,上奏公事。
     [31]拟流:判处流刑。
     [32]黄巾氅(chǎng敞)服:道冠道袍。黄巾,即黄冠;道士戴的束发之冠,多用黄绢之类制成。氅,鸟羽织的外套。这里是对道士袍服的美称。
     [33]间阔:久别之情。间,隔。阔,久别。
     [34]“不然”三句:你说的不对。是他人要抛弃我,我又能抛弃谁呢?未句句首省“予”字。
     [35]羽客:道士的美称。道教认为修炼戍功能飞升成仙,因美称道士为羽人、羽士、羽客。
     [36]同社生:社学同学。清制,大乡、镇置社学,近乡子弟可入学肄业。
     [37]游戏人间:指对现实生活抱洒然超脱的态度。 《世说新语
     补·排调》:“苏长公(苏轼)在惠州,天下传其已死。后七年北归,见南昌太守叶祖洽。叶问曰: ‘世传端明(苏曾为端明殿学士)已归道山,今尚尔游戏人间邪?’”
     [38]逴(chuò绰)行殊远:高一步低一步地走了很远。《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取食于敌,逴行殊远。”《说文》:“蹇,蹇也。”段注:“蹇,(跛)也。《庄子》‘踸踔而行’,谓脚长短也。”
     [39]驯人不惊:温驯依人,客至不惊。
     [40]万虑俱寂:各种尘世杂念都泯灭而归于空寂;是佛道修行的一种境界。万虑,指一切思维活动。寂,空寂。
     [41]于思(sāi腮):浓密的胡须。《左传·宜公二年》载宋人嘲笑华元多须而战败归来曰:“于思于思,弃甲复来!”思,同“”。
     [42]掩执:突入捉拿。乘其不备而动,叫掩。
     [43]诪(zhōu周)张为幻:施弄幻术骗人。诪张,欺诳。为幻,制造假象、幻觉。《尚书·无逸》:“民无或胥诪张为幻。”

     [44]晡(bǔ补):申时,即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
     [45]襁褓物,乳婴。襁褓,包裹婴几的衣被。
     [46]宗绪:宗族后裔,传宗接代的人。绪,丝线末端,比喻后裔。
     [47]涕泗:涕指眼泪,泗指鼻涕。《诗·陈风·泽陂》:“涕泗滂沱。”朱注:“自目曰涕,自鼻曰泗。”[48]签题“仲氏启”:信封上写着”二弟启”。签,指封套上书写收信人姓名住址的部位。仲氏,弟。《诗·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壎,仲氏吹篪。”朱生“伯仲,兄弟也。”
     [49]研:同“砚”。
     [50]点金术,道教所谓点化他物使成金银的法术。

    周生与成生不仅是同学,而且是一对很要好的朋友。成生家境清贫,一直靠周生接济。周生年长,成生称周生妻子为嫂。逢年过节,两家更是不分彼此。周生之妻产后身亡,他又娶了王氏。因王氏很年轻,成生不敢求见。有一天,王氏弟弟来看姐姐,周生在内室摆酒款待。正吃饭时,成生过来了。周生请他入席,但成生不肯,执意要走。周生便将酒席移到客厅,把成生追回来,他才肯入席。几个人刚落座,就听人报告说周家庄园的仆人挨了县官的板子。原来是黄吏部家的牛踩了周家的庄稼,于是发生争吵。黄家的牧童跑回去告诉黄吏部,黄吏部就将周家仆人送进官衙,并打了他的板子,周生问清原由后,非常气愤地说:"黄家狗牧童怎么敢这样!他父亲是我祖父的仆人,而今黄家势力大,他就不认识人了吗?"周生愤然难平,要找黄吏部论个是非。成生拉住周生,劝他说:"强盗世界里哪分什么青红皂白?何况如今的县官大多就是不拿刀枪的半个强盗。"但周生不听劝阻,成生劝得都流泪了,周生才作罢。周生的怒气依然难消,一晚上没睡好觉。天亮时,他对家人说:"黄家欺负我,是我的仇人,这且不说;县官是朝廷的命官,而不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官,纵然民间发生争吵,也必须双方到堂才可处置,怎么能像狗一样听人使唤呢?我也要去告黄家仆人,看他怎么处理。"周生家人也都鼓动他去。于是,周生决定到县衙去告黄家的状。谁知,周生的状纸竟被县官扔到堂下,根本不受理。周生当堂怒斥县官,县官恼羞成怒,竟将周生打入牢房。周生告状的事成生还不知晓。中午他到周生家才听说。当他急急忙忙赶到县城,打算劝阻周生时,周生已被收监。成生急得直跺脚,但又没办法可想。其时,县里抓到三个海盗,为了惩罚周生,县官和黄吏部贿赂海盗,指使他们咬定周生是同伙。接着,县官又根据海盗的口供,革除周生的功名,并严刑拷打他。成生探狱时,两人都有说不尽的酸楚。他们商量到京城去告御状。周生说:"我被关在大牢里,好像鸟被锁在笼子里。虽有一个小弟,但他只能给我送送囚饭。"听周生这么一说,成生当即表示:"这是我应尽的职责。朋友有难不相助,还用朋友干什么!"成生进京告状去了。当周生弟弟给他送路费时,他早已上路了。
    成生来到京城,却苦于告状无门。听说皇帝要外出打猎,他就先躲在木材堆里。一会儿皇帝的人马路过这里,成生便跪拜喊冤。于是,皇帝批了御状,派人送到部院审理。这时,案子发生已过去10个月,周生被苦打成招,判处死刑。部院接到御状,惊骇异常,立即复审。这一来,黄吏部也吓坏了,忙策划杀掉周生。他买通看牢门的,断绝了周生的食物。周生弟弟送饭来,看守坚决不让他进。成生又到部院叫冤。院台这才提问周生,见周生早已饿得支撑不住身体,院台大怒,用木杖打死看守。黄吏部见势不妙,便暗地里贿赂了几千两银子,请人帮着说情,才以免职了事。县官则因贪赃枉法被充军流放。
    周生获释回家后,更把成生看成是肝胆相照的挚友。而成生经过打这场官司,更看破红尘,邀周生同去山林隐居。周生留恋娇妻不肯去,常常笑成生过于迂腐。成生听了也不说什么,但自己隐居的决心更坚定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到周生家去。周生便派人去成家打听,成家以为他在周家。两家都没见成生,大家才发现情况不妙。周生忙派人到山谷、寺庙寻找,又时常接济成生的儿子。过了八九年之后,有一天,成生突然回来了。他全身道士打扮,俨然是一个道道地地的道士。周生见到老朋友,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你到哪里去了,让我派人到处查找?"成生笑答:"我是闲云野鹤,没有固定的地方。好在我这些年身体还算健康。"周生忙吩咐摆酒宴。酒席上,周生想让成生卸下道士装束,但成生却笑而不答。周生说:"你好糊涂,为什么像扔掉鞋子那样抛弃了妻小呢?"成生笑着说:"不是这么回事,是别人要抛弃我,我又能抛弃谁呢?"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住在崂山上清宫。这天晚上,他们同床而睡。周生夜里做梦,梦见成生赤身伏在自己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周生惊问这是做什么,成生不回答。周生忽然惊醒,喊成生没人应,坐起来一看,成生已无影无踪。再定眼一看,竟发现自己睡在成生这一头。周生惊奇地说:"昨晚我并没有醉,为什么这样颠三倒四呢?"他赶紧喊叫家人,家人用灯火一照,发现他已变成成生,周生本来长着不少胡须,现在却没剩几根,拿镜子一照,连自己都不敢认了。他惊讶地说:"成生在这里,我周生到哪里去了?"不过,周生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这是成生使的幻术,目的是想让自己归隐。已变成了成生的周生想进内房,但姜弟见他面貌变了,不许他进去。周生无法解释,马上叫仆人备马去找成生。几天后,成生到了崂山。马跑得快,仆人步行速度跟不上。周生便在树下休息。许多道士往来不断,有一个道人看了他几眼,周生便上前打听成生。那道人说:"听说过这个人,好像在上清宫。"说完他就走了。周生见他没走多远,又跟一个人说话,但也没说几句就走开了。与道士说话的那个人走过来,周生一看,竟是自己的同窗好友。他看见周生,惊讶地说:"好几年没见面,别人都以为你在名山学道,谁知你现在还在人间游戏。"周生对他讲了自己变形的事。那人吃惊地说:"我刚才见到他,以为是你。他去了没多久,还没走远。"这时,仆人赶到了。周生骑马急追成生,但追了半天,也没见成生的影子。定眼一看,前面空寥无人,周生感到进退两难,一时竟没了主意。转念一想,此时无家可归,不如继续追赶成生。前面的山路,坎坷艰险,根本没办法骑马。于是,周生把马交给仆人带回家,自己则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前行,打远处看见一个童子坐在路边,周生赶忙奔过去问路,并说明原因。那童子说自己是成生的徒弟,替成生背衣服和粮食。听说周生执意要找成生,那童子便在前面带路,两人风餐露宿走了不少路。走了三天总算到了一个叫上清宫的地方,但一打听,又不是世人所传说的上清宫。这时已是十月中旬,山花满路,秋高气爽。童子进去说有客人到来,成生马上出门迎接。周生这时才认出自己的形貌。两人手拉手进屋,边饮酒边谈心。只见这里的各种珍禽都不怕人,它们不时到座席旁鸣叫,鸣叫声听起来像音乐般悦耳。周生虽觉得景物宜人,但依旧思家心切,不愿久留。他和成生并坐在两个蒲团上,到二更后,万籁俱静,周生忽然感到自己像是打了一个小盹,而且自己与成生已换了位置。他正感奇怪之时,用手摸下巴,发现已长满了胡须。
    天亮时,周生表示坚决要回家。成生一再挽留他。三天后,他对周生说:"请你稍微休息一下,明天一早送你回去。"周生刚刚闭眼,又听见成生说:"行李已经准备好了。"他赶忙起身跟成生走。不多久,便到了家。成生坐在路边,而让周生独自回家。
    周生走到自家门口,敲门无人答应,他想翻墙,顿时觉得身轻如树叶,一下子便飞过几道矮墙。透过窗口,他发现妻子正与仆人饮酒,十分亲热,于是怒火攻心。他想亲手抓住他们,又担心一人力单。他悄悄跑出来请成生帮忙,成生听了也非常愤慨,他用剑把门拨开,周生冲了进去。仆人跳窗而出时被成生一剑砍断了肩膀。周生抓住妻子审问,才知道早在他坐牢时妻子就与仆人有染,一怒之下,周生竟用成生的剑杀死了妻子。然后,他和成生一道出来,离家而去。突然之间,周生惊醒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床榻上。他惊叹:"梦太离奇了,真叫人恐惧!"成生却笑着说:"梦中的事你以为是真的,而真的事情你却以为是做梦。"周生惊愕地问是怎么回事。成生把剑拿出来给他看,剑上还有血迹。周生害怕极了,他怀疑这是成生施的幻术。成生知道周生的想法,于是,他备好行装送他回家。辗转到了家乡,成生说:"那天晚上,我持剑等你,不就是在这里吗?我讨厌恶浊的东西,请让我还在这里等你吧。如果你申时还不回来,我可就要自己走了。"周生回到家,只见门户萧条,已没人居住。他又到弟弟家,兄弟二人见面后抱头痛哭。弟弟告诉周生,他走了以后,嫂嫂晚上被人杀了,官府至今未捉到凶手。周生此时如梦初醒,便把自己杀妻的过程向弟弟说了,嘱咐弟弟不要追究。弟弟惊呆了好一会儿。周生问儿子的情况,弟弟叫老奶奶把孩子抱来。周生嘱托弟弟:"这孩子是周家后代,请你好好抚养,我想辞别人世。"说完便去了。弟弟流着泪挽留他,周生却边笑边走,并不回头。到了野外,跟成生一道离去了。走了很远才回头对弟弟说:"忍事最乐。"弟弟还想说什么,却见成生一挥衣袖,即刻不见了。

     新 

     江南梅孝廉耦长[1],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2],鞫一奇案。初,村人有为子娶妇者[3],新人入门,戚里毕贺。饮至更余,新郎出,见新妇炫装,趋转舍后。疑而尾之。宅后有长溪,小桥通之。见新妇渡桥径去,益疑。呼之不应。遥以手招婿;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行数里,入村落。妇止,谓婿曰:“君家寂寞,我不惯住。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归省。”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童出应门。妇先入。不得已,从之。既入,则岳父母俱在堂上。谓婿曰:“我女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下,一旦去故里,心辄戚戚。今同郎来,甚慰系念。居数日,当送两人归。”乃为除室,床褥备具,遂居之。
     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空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所往。由此遐迩访问,并无耗息。翁媪零涕,谓其必死。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村人父,欲别醮女。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无可验证,何知吾儿遂为异物[4]!纵其奄丧[5],周岁而嫁当亦未晚,胡为如是急也!”妇父益衔之,讼于庭。孙公怪疑,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
     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侍。每与妇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即行。积半年余,中心徘徊,万虑不安。欲独归,而妇固留之。一日,合家惶遽,似有急难。仓卒谓婿曰:“本拟三二日遣夫妇偕归。不意仪装未备,忽遂闵凶[6];不得已,即先送郎还。”于是送出门,旋踵急返,周旋言动,颇甚草草。方欲觅途行,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家。大惊,寻路急归。至家,历言端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7],始合卺焉[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江南:清顺治二年(1645),改明南直隶置江南省,辖令江苏、安徽省地。康熙六年分置江苏、安徽两省。以后习惯上仍称这两省为江南。梅的家乡宣城原隶江南省宁国府,故称其为江南人。梅孝廉耦长:梅庚,字耦长,宣城(今安徽宣城县)人,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科举人。屡试进士不第。曾任浙江泰顺县知县,不久辞归。梅工诗,善八分书,画亦旷逸有致,为王士所推重。有《天逸阁集》。见《清史稿·文苑传》。
     [2]德州:今山东省德州市,明清时为德州。宰,州县长官通称宰。孙公,待考。
     [3]“村人”句: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无者字。
     [4]为异物:指死去。贾谊《鹏鸟赋》:“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5]奄丧:猝死。奄;急,突然。
     [6]忽遘闵凶:忽遇忧患。《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少宰如晋师曰:‘寡君少遭闵凶。’”
     [7]于归:本指女子出嫁。《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郑笺:“于,往也。”朱注:“妇人谓嫁日归。”这里指新妇重返夫家。[8]合卺:婚礼中最后一项仪式,因以指成婚。详《娇娜》注。

    江南地方的梅孝廉,字耦长,曾讲过他的同乡孙先生在德州做官时,审办过的一件奇案。
    从前,某村有位为儿子娶媳妇的老人,在新媳妇接入家门后,村里的乡亲都前来祝贺。当大家把喜酒喝到初更时刻时,新郎从房里走了出来。这时,他突然看到穿着一身华丽艳装的新媳妇,快步地转到房子后面去了。他怀疑新媳妇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便紧跟在她后面,追了过去。房子后面有条长长的小河,一座小桥架通两岸。眼看着新媳妇直接从桥上走了过去。新郎一看更加怀疑,急忙喊叫她,可她不但不回答,反而在远处打手势招呼他过去。新郎急忙赶过桥去,两个人前后相距只有一人多远,但总是追赶不上她。就这样,他们走了几里路,进入一座村庄,新媳妇才停住了脚步,对新郎说:“你们家冷冷清清,我很是住不惯,请你和我一起在我家暂时住上几天,以后,我们再一起回家去。"她说完,取下头上的玉簪,扣打房门,嗒嗒有声。不久,有个小女童应声出来开门。新媳妇自己先走进门去,新郎一见如此,只好也跟着她走进门来。
    一进房门,使见岳父、岳母都在堂上。他们开口对新郎说道:“我们的女儿从小桥惯,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们跟前,一旦离开家,我们心里非常难受。如今,她同你一齐回来了,对我们的惦念是个最大的安慰。住上几天,我们一定送你们两人回家击。”说完,为他们清扫房间,准备了齐全的床铺和被褥。这样,他们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新郎家中的亲朋宾客,见新郎走出门去好长时间也没有回来,使一齐去寻找。当他们找到新房时,只见新媳妇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问她新郎到哪里去了,却说不知道。从此以后,新郎家中人远近寻访,却毫无消息。公婆伤心地不断啼哭流泪,都说儿子一定是不在人世了。
    这样,过了有半年的时间,女家痛心女儿不明不白丢失了丈夫。于是,请新郎父亲答应,想把女儿再改嫁出去。新郎的父亲一听女家这个请求,心中更加悲痛,便说;“我儿死不见尸,如今怎么能确定他的生与死,怎么知道我儿子一定作了鬼呢?即使他真的是死了,周年以后再让新媳妇改嫁,也应该说不算晚,你们为什么做事这样操之过急呀!”女家的父亲一听这样答复,心里更加生气,于是便把此事投告给官府。孙先生听到女家的控告,感到此案情节十分离奇,一时却没有什么办法好想,只好判定让女家等待3年,在吩咐官府立案后,打发他们两家回去了。
    再说,新郎住在新媳妇家,受到了很好的款待。新郎每次和新媳妇商量回家去时,她也都答应,但却总是借故不肯立即启程回去。这样一拖再拖,便住了半年多时间。后来,新郎心里愈来愈焦躁不安,怎么想都安不下心来,便准备自己回家去。他一提出来,新媳妇便再三再四地挽留他。
    突然有一天,全家人上上下下都慌慌张张,似乎发生了什么危难的大事。岳父急急忙忙对新郎说道:“我们本想再过三两天后送你们夫妇一起回家去,没有料到为女儿准备的穿戴和拿的礼物没有备齐。忽然间,家门又遭到凶祸,不得已,只好先进你回去。”于是,岳父亲自送他出门。刚刚送到门口,便急忙返回门里去了,连临别时的送别话都说得简简单单。这时,新郎正想寻找道路回家去,回头再一看岳父的宅院都不见了,只看到有座高高的大坟。新郎大吃一惊,找到路便急忙回到了家。
    新郎到家后,详详细细地说明了自己出走的前后经过。于是,他们便到官府禀报了事情的原委。孙先生传来了女家的父亲,告诉了新郎出走的原因,劝说他们两家合好。这样,女家答应再送女儿回到新郎家,直到这时,这对夫妻才成婚。

     灵官

     朝天观道士某[1],喜吐纳之术[2]。有翁假寓观中,适同所好,遂为玄友[3]。居数年,每至郊祭时[4],辄先旬日而去,郊后乃返。道士疑而问之。翁日:“我两人莫逆[5],可以实告:我狐也。郊期至,则诸神清秽,我无所容,故行遁耳[6]。”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复返。疑之。一日忽至。因问其故。答日:“我几不复见子矣!曩欲远避,心颇怠,视阴沟甚隐,遂潜伏卷瓮下[7]。不意灵官粪除至此[8],瞥为所睹,愤欲加鞭。余惧而逃。灵官追逐甚急。至黄河上,濒将及矣。大窘无计,窜伏涸中。神恶其秽,始返身去。既出,臭恶沾染,不可复游人世。乃投水自濯讫,又蛰隐穴中几百日,垢浊始净。今来相别,兼以致嘱[9]:君亦宜隐身他去,大劫将来,此非福地也。”言已,辞去。道士依言别徒。未几而有甲申之变[1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朝天观:指北京朝天宫。明宣宗朱瞻基,仿效朱元璋在南京所建朝天宫的样式,于宣德八年(1432)在皇城西北建成朝天宫,作为郊祀前百官习仪之所。宫内有三清、通明、普济等十一殿,以奉三清、上帝及诸神,又于东西建具服殿,备临幸。熹宗天启六年(1626)遭火灾焚毁。见《帝京景物略》卷四。
     [2]吐纳术;口吐浊气,鼻吸清气,古人叫“吐故纳新”。语出《庄子·刻意》。本是我国古代的一种养生方法,近似于深呼吸。魏晋以来,道教徒神秘化为修炼的法术,认为吐出“死气”,吸纳“生气”,可得长生。

     [3]玄友:道友。 《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家宗奉其学说。后世道教徒之间,彼此亦以玄友相你。
     [4]郊祭:旧时帝王祭祀天地的一种典礼。始于周代,又称郊社或郊祀。冬至日祭天于南郊称“郊”,夏至日祭地于北郊称“社”。明初定合祀天地于大祀殿。嘉靖九年后分祀:冬至祀天圜丘,夏至祀地方丘。祀天前之六日及七日,百宫于朝天宫习仪。见《明史·礼志》一。
     [5]莫逆:意思是心意相投,无所违逆。《庄子·大宗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本指对道的理解相同。后世称志趣相投、友情深厚的朋友为莫逆之交。
     [6]行遁:走避。
     [7]卷 (quán拳)瓮:小瓮。阴沟开口、入口处常以去底之小瓮为之。
     [8]灵官:即王灵官。相传名善,来徽宗时人。生前学道,死后由玉皇太帝封为“先天主将”,司天上、人间纠察之职。道教奉祀为护法神。道观所塑王灵官像,赤面,三目,被甲执鞭,是镇守山门之神。粪除:扫除秽物。
     [9]兼以致嘱: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嘱作祝。
     [10]甲申之变,明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李自成义军攻占北京,明亡,史称甲申之变。清兵入京也在同年,此当兼指。

    朝天观的道士某人,喜欢呼吸这种养生法。有个老人借住在观中。恰好也同样喜欢呼吸这种养生法术,二人于是成了好朋友。住了八年。每到郊祭时,这老人就先一旬离去,郊祭后再返回观中。道士不明白这样做的缘故,便问他。老人说:“我们两人是莫逆之交,可以实话告你,我是狐狸。郊祭的日子一到,各路神仙都来清扫,我无处容身,所以,自行逃走。”又一年,到郊祭的日子,他便走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返回观中来。道士对此非常疑惑。一天忽然老人来到了,道士问他这是为什么?老人回答说:“我几乎见不到先生了!过去想远远躲藏起来,心里感到很倦怠,看到阴沟里很隐蔽,于是,我就潜伏在一个罈子下面。没有想到灵官打扫到这里,一眼被他看见,生气地欲加鞭于我。我惧怕地逃走了。灵官又追赶的很急。跑到黄河上,快要淹死了,百般无祭,窜到厕所里面,神人嫌这地方太脏,才返身回去。我从那里出来,身上沾染了恶臭味,不能在人世间出现。于是投水自洗,洗后又隐居洞中,过了几百天污垢才除尽,今天来到贵观,和你告别。同时,告诉你几句话,先生也应该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去,大的劫难即将来到。这里不是福地。”说完,告别而去。道士听从了他的话。迁到别的地方去了。没过多久,便发生了甲申之变,兵火围困丁北京城,明朝皇帝吊死煤山,大明江山垮台了。

     王兰

     利津王兰[1]暴病死。阎王覆勘[2],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惧罪,谓王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金丹成矣[3]。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罔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4],而悄无一人[5]。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气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人于月中;一吸,辄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潜伺其侧,俟其吐,急掇于手,付王吞之。狐惊,盛气相向。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乃渐集。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
     其友张姓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6]。因谓张曰:“我与若家夙贫[7],今有术,可以致富。子能从我游乎?”张唯唯。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以怪,附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即日趣装[8],至山西界。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9]。前后药禳既穷,张造其庐,以术自炫。富翁止此女,常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为报,张请视之。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 “此魂亡也[10],当为觅之。”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药?”俱言不须,“女公子魂离他所,业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少顷,女欠伸,目遽张。翁大喜,抚问。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雀[11];数人牵骏马,从诸其后。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之,便携儿马上,累骑而行[12]。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人山中,我马上号且骂;少年怒,推堕路旁,欲归无路。适有一人至,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忽若梦醒。”翁神之,果贻千金。王夜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用,馀尽摄去,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还。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益异之,厚礼而送之。
     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才。才饮博不享生产,奇贫如丐。闻张得异术,获金无算,因奔寻之。王劝薄赠令归。才不改放行,旬日荡尽,将复觅张。王已知之,曰:“才狂悖[13],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犹浅。”逾日,才果至,强从与俱。张曰:“我固知汝复来。日事酗赌,千金何能满无底窦?诚改若所为,我百金相赠。”才诺之。张泻囊授之。才去,以百金在豪,赌益豪;益之狭邪游[14],挥洒如土。邑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拷掠酷惨。才实告金所自来。乃遣隶押才捉张。数日,创剧[15],毙于途。魂不忘张,复往依之,因与王会。一日,聚饮于烟墩[16],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听。适巡方御史过[17],闻呼搜之,获张。张惧,以实告。御史怒,笞而牒于神[18]。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无辜而死,今为鬼仙。医亦仁术,不可律以妖魅[19]。今奉帝命[20],授为清道使[21]。贺才邪荡,已罚窜铁围山[22]。张某无罪,当宥之。”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张治装旋里。囊中存数百金[23],敬以半送王家,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利津:县名,即今山东省利津县。
     [2]复勘:复审。勘,审问犯人。

     [3]金丹:见《耳中人》注。

     [4]渠然:高大深广的样子。《诗·秦风·权舆》:“于我乎,夏屋渠渠。”渠渠,孔颖达疏谓高大貌,朱熹集传谓深广貌。渠然,义同渠渠。[5]悄无一人,底本原作“俏无一人”,据二十四卷抄本改。
     [6]话温凉,叙别离,致问候;犹言“道寒暄”。《文选》陆机《门有车马客行》:“抚膺携客位,掩泪叙温凉。”李善注引郑玄曰:“春秋,言温凉也。”吕向注:“叙别离之岁月。”
     [7]夙 (sù速)贫,素贫,一向穷苦。
     [8]趣(cù促)装,匆忙整理行装。《汉书·曹参传》:“参为齐相。及萧何卒,参乃趣治行装曰:‘吾且人相。’三日,果召参代何为相。”[9]眩然瞀(mào冒)瞑:神志昏迷,闭目不醒。
     [10]魂亡:俗言掉魂。亡,失落。
     [11]挟弹 (dàn旦)弹 (tán谈)雀,拿弹弓打鸟。弹 (dàn),弹弓。弹 (tán),弹射。
     [12]累骑:共骑一马。《晋书·阮咸传》:“遽借客马追婢,既及,累骑而还。”
     [13]狂悖 (bèi背):狂妄背理。谓其行为放荡,做事乖张。悖,违背常理。
     [14]狭邪游:狎妓行为。狭邪,通作狭斜,指小街曲巷,妓女所居。古乐府有《相逢狭路间行》(又名《长安有狭斜行》),写长安贵家宴乐狎妓生活,后因称狎妓为狭邪游。
     [15]创剧 (jí亟):指刑伤恶化。
     [16]烟墩:明清防卫报警设施。洪武二十六年,命于“腹里边境险要处所安设烟墩,昼则举烟,夜则举火,接递通报。”见《山东通志·兵防志八·兵制一》。明清时代,烟墩常与烽火台并称为台墩。此指烟墩废址。
     [17]巡方御史:即巡按御史。自明初始,派御史至各地巡察,称巡按御史。简称巡按。三年一换,职权同汉刺史。清初因之。
     [18]牒于神:具文通报神界,或具诉状于神界。牒,泛指官府间往来文书,或指诉状。其时王兰、贺才已死,所以御史乃以此举告神,请求审治其罪。
     [19]律以妖魅,当作妖魅,绳之以法。律,谓依刑律治罪。
     [20]帝,天帝。[21]清道使;封建时代,皇帝、大臣出入,扈卫人员预为清净道路,辟除行人,称为清道。此处清道使,是传说中为尊神前驱清路的下级神官。
     [22]窜:处以流刑;流放。铁围山:又称铁轮围山,代指极荒远的地界,犹言化外之地。佛经记载,赡部等四大洲外有铁轮围山,周匝如轮,围绕别一世界。其地距以须弥山为中心的佛国极其辽远。见《具舍论》十一。
     [23]数百金:底本百下衍“里”字,据铸雪斋抄本及二十四卷抄本删正。

    利津地方的王兰,得急病死了。阎王在复查此事时,发现是鬼卒错把他勾来的,便责令鬼卒送王兰魂返还阳间,使其复生。但因时间长了,尸体已经腐烂。鬼卒害怕为此受到阎王的责罚,便对王兰魂说;“人死变成鬼,也是痛苦的,鬼终变成仙,则是欢乐的。如果能得到欢乐,你何必一定要返还人间复生呢?”王兰一听,感到鬼卒说的很有道理。
    鬼卒说:“这里有只狐狸,它所炼的金丹已经完成。如果能偷来它的金丹吞吃下去,那你的魂就能聚而不散,长存于世。那时来来往往,无不随心所欲。先生,你愿意这样吗?”王兰同意了鬼卒的话。于是,鬼卒领着王兰前去。他们进入一座高门大院,只见楼台殿阁宏伟高耸,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唯有一只狐狸在月光下,抬头望着天空。它一呼气,便有一粒金丹从口中吐出,直上到天上的月亮中,又一吸气,金丹就复落下来,用嘴接入口中。这样,又呼又吸,反复不止。鬼卒偷偷藏在狐狸的身边,等它一吐出金丹,便迅速地抢到手中,递给王兰吞了下去。狐狸大吃一惊,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见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恐怕敌不过,只好满腔怒气,恨恨地走开了。
    王兰和鬼卒分别后,回到家里。老婆和孩子一见到他,都害怕的立刻躲开了。王兰向他们述说了事情的原委,他们才慢慢回到他的身边来。从此,王兰在家里,无论是睡觉或醒着都和往常一模一样。
    王兰的一位姓张的朋友,听到这件事后使来看望他。他们相见后,说起生活的艰难来,王兰便对张某说:“你与我家生活都是贫苦的,如今,我有法术在身,可以用此发财致富。你能和我一起干吗?”张某听后,满口答应。王兰继续说道:“我能不用药就能治病,不用占卦就能断事。如果现出我的身形来,恐怕认识我的人,一定会惊奇地以为出现了什么妖异。我可以附在你的身上做事,这样可以不可以呀?”张某听后满口答应。于是,他们便在当天准备行装上路出发,来到山西地面。
    此地有家富翁,有个女儿突然得了一种疑难病,昏昏沉沉,两眼看不清东西。得病后用药医治,求神除灾样样办法都用尽了,却毫无效果。张某听到这件事,便亲自来到富翁家拜访,谈话中炫耀自己医术高明。富翁对他的女儿很是疼爱。听张某一说,立即表示,如能医治好他女儿的病,情愿拿出千两银子来酬谢。张某请富翁同意请他去看看,便随富翁进入小姐的闺房。姑娘闭目躺在床上,掀开她的被,摸抚她的身体,姑娘依然昏睡,毫无知觉。王兰暗中告诉张某说:“姑娘的魂魄已经走开,我可以去为她寻找。”张某于是告诉富翁说:“姑娘的病虽然很是危险、沉重,但还可以医救。”富翁问道:“需要用什么药品吗?”张某回答说:“什么也不需要。”又说:“女公子的魂魄离开身躯到别处去了,我已派遣神仙去寻找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王兰忽然走来,告诉张某说,已经得到了姑娘的魂魄。张某立刻请富翁一齐再进入闺房,又重新抚摸姑娘的身体。不多时,姑娘伸了伸手脚,双眼突然睁开。富翁一见大喜。一边抚摸着姑娘,一边询问。姑娘说:“那天在园中玩耍,看到一位少年公子,挟着弹弓在打雀,还有好几个人牵着骏马跟在身后。我一见,便急忙躲避,却在道中被拦住。少年公子把弓递给我,教我射。因为害羞,刚一开口责骂他,便被他挟在马上,同马而行。他笑着对我说:“我喜欢和你玩耍,你不要害羞。”走了几里路。进入一座山中,我在马上一边哭,一边骂。少年公子一生气,便把我推下马,趺落在路边。正在想回家却认不得路时,恰好有一个人来到我的跟前,抓住我的手臂,快得如同骑马飞奔一般,转眼之间,便到了家里,感到是一场梦,忽然醒了。”富翁听女儿这样一说,便把张某看成神仙一般人物,果然酬谢了千两银子。
    当天夜里,王兰和张某商量,留下200两银子做路费用,剩下的收起来,连夜送回家。叩开门后交给儿子,又叫儿子从中拿出800两银子,送给张某的老婆,办完此事后,立刻返回来。
    第2天,张某与富翁告别,富翁见不到他把千两银子收在何处,越发感到惊奇。就另外备了厚礼送他上路。
    过了几天,张某在城外遇上同乡人贺才。这个人吃喝赌博,不务正业,穷得和乞丐一般。他听到张某学得了特别的法术,挣得钱不知有多少,数都数不过来,因此,到处在寻找张某。王兰劝张某多少给他一些钱,让他回乡去。贺才不改恶习,一天之内,便把钱花个精光,打算再去找张某讨要。王兰已经先知道了这件事,说:“贺才狂傲不懂事理,不能和他结交,恰当的办法是送点钱给他,再让他走开,虽然这样做也会留下祸根,但还是较轻的。”过了一天,贺才果然来到了。他强行要和张某一起共事。张某说:“我本来知道你会再来找我,你日夜酗酒赌博,纵有千两银子也难填满这无底洞。你真能痛改前非,我就送你百两银子口”贺才答应了张某的条件,张某把自己的钱都拿出来,全部送给了他。贺才回去后,自以为有百两银子在兜里,赌的注更大,愈发吃喝玩乐,挥霍无度。
    城中官府的捕盗差役怀疑贺才钱来的不正当,便把他抓了起来,进入官府,严刑拷打。贺才受刑挺不过,便供出了自己钱财的来源。于是,官府派遣差人押着贺才去捉拿张某。几天后,贺才因刑伤加重,死在路中。
    贺才死后的魂魄依然峦恋不忘张某,又去寻找他。因此,贺才魂才与王兰魂相见。
    一天,他们一齐聚在烟墩处喝酒。贺才大醉后狂呼乱叫,王兰制止他,他也不听。恰好,巡察地方的御史大人在此经过,听到有人喊叫,便令人搜查。结果,捉到了张某。张某害怕受刑吃苦,便把实情向御史供了出来。御史一听大怒,令人用竹板抽打张某,并把此事写成牒文,焚告神灵。
    当夜,御史梦见身穿金甲的人告诉他说:“经考查,王兰因无辜而死,今已成为鬼仙。行医治病亦是仁义之术,不可按妖魅鬼怪来对待,给予处治。今奉上帝旨意,任命他为清道使。张某是无罪的,应该免其罚。”御史醒来对这个梦感到奇怪,便释放了张某。
    张某被释放后准备行装回到家中,钱袋里还有数百两银子,拿出其中一半来,恭恭敬敬地送到王家。王家的子孙因此发财了。

     鹰虎神

     郡城东岳庙[1],在南郭[2]。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畏。庙中道士任姓,每鸡鸣,辄起焚诵[3]。有偷儿预匿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括财物。奈室无长物[4],惟于荐底得钱三百[5],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6]。南窜许时,方至山下。见一巨丈夫,自山上来,左臂苍鹰[7],适与相遇。近视之,面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所习见者。大恐,蹲伏而战。神诧曰:“盗钱安往?”偷儿益惧,叩不已。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钱,跪守之。道士课毕[8],回顾骇愕。盗历历自述。道士收其钱而遣之。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郡城,府治所在地。作者故乡淄川清代隶济南府,府治在历城(今济南市)。东岳庙,道教奉祀泰山神“东岳天齐仁圣大帝”(省称东岳天齐大帝或东岳大帝)的神庙。传说东岳大帝掌管人间生死。旧时各地多有其庙,又名天齐庙,每年旧历三月二十人日为祭祀日。
     [2]在南郭:据 《历城县志》,东岳庙在“府城南门外”。
     [3]焚诵;焚香诵经。
     [4]长 (zhàng涨)物:原指多馀物品,此指可偷的值钱东西。长,馀。
     [5]荐底;草席下面。荐,稿荐,草席。
     [6]千佛山:又名历山,在济南城南五里。隋开皇间因山石镌成众多佛像,因名千佛山。[7]左臂苍鹰,左臂上架着苍鹰。臂,以臂承物。
     [8]课:功课,指寺庙早晚烧香念经的例行宗教活动,即上文所说的“焚诵”。

    淄川郡城的东岳庙,在城的南郊,庙门的左右备有一尊一丈多高的神像,俗名鹰虎神,其面日狰狞,令人看了害怕。
    庙里的道士,姓任。每天鸡一啼呜,他便起床焚香念经。有个小偷,预先躲藏在庙里的走廊里,见到道士一起床,便偷偷钻进房中,搜寻钱财,但房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在床铺垫于下面找到了300钱。便装入腰袋里,随后,打开门跑了出去,准备上千佛山去。小偷从庙里出来,朝南走了一阵子,才到山脚下。这时,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武的人,从山上走下来,左臂上架着一只苍鹰,恰好和小偷相遇。走到近处一看,见这人脸皮是青铜色,仿佛像庙门里所见到的那位神。小偷很是害怕,蹲在地上浑身发抖。神斥责他说:“偷了钱,往哪里跑!”小偷一听更加害怕,连连叩头不止。这神伸出手揪住他,让他返回庙里去,让他拿出所偷去的所有钱,并跪在地上守在那里。道士念完了经,回过头来一看,吃了一惊。小偷自己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道士收回了钱,把小偷放走了。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1],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2],交谪不堪[3]。时盛夏燠热[4],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字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造[5]。”王祖为衡府仪宾[6],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躇[7]。一妪来寻钗。王虽故贫,然性介[8],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9]。”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日:“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绻[10]。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王呼妻出见,负败絮[11],菜色黯焉[12]。妪叹曰:“嘻!王柬之孙子,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13]?”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14],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义,使姑事之[15],妻诺。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粟麦各石。夜与妇共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16],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情,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曰:“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17],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18],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19]。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20]。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乎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21],心畏苦之。待至停午[22],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23],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府购致甚急[24],价顿昂,较常可三倍[25]。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井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鬻,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启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宫,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踱内外[26],进退维谷[27]。
     适见斗鹑者[28],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以商主人。主人亟怂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直。王喜,遂行。购鹑盈儋[29],复入都。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30]。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31]。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32];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33];三战三胜。半年许,积二十
金。心益慰,视鹑如命。先是,大亲王好鹑[34],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35],待首肯而后应之[36]。”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37]。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38],客鹑已败。王大笑。俄烦,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39],此健羽也[40],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啄,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41],相持约一伏时[42]。玉鹑渐懈,而共怒益烈,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嚎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云:“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而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人。日:“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壁不过也[43]。”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44],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王言:“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45]。无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46],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
     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治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妻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47],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48],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平原,县名,清代隶属德州,即今山东省平原县。
     [2]牛衣:一种用草、麻编织的给牛御寒用的覆盖物。《汉书·王章传》:“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

     [3]交谪不堪:妻子责怨,难以度日。谪,责备、埋怨。交谪,习指妻子对丈夫絮烦的埋怨、责数,语出《诗·邶风·北门》:“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
     [4]燠 (yù郁)热,炎热,酷热。燠,暖,热。
     [5]仪宾:明代亲王或郡王之婿称仪宾,取《周易·观卦》王弼注“明习
国仪,利用宾于王”之义。见《明史·职宫志五》。

     [6]衡府:指青州衡王府。明宪宗第七子朱,成化二十三年封衡王,孝宗弘治十二年之藩青州(今山东省益都县),下传四代,明亡。见《明史·宪宗诸子列传》。
     [7]踌蹰:同“踌躇”,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筹蹰”。
     [8]介:耿直。
     [9]先夫之遗泽:已故丈夫的遗物。遗泽,对于去世的尊长遗物的敬称,意思是遗物上还保留着他们接触留下的体泽(汗渍、口津之类)。《礼记·玉藻》:“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手泽是其一例。[10]缱绻(qiān—quán千全),缠绵纠结;形容男女间情意深厚,难舍难分。
     [11]负败絮:穿着破棉袄。
     [12]菜色黯焉,容光暗淡,面有饥色。菜色,贫穷缺粮,长期以菜类充饥,营养不良的面色。
     [13]何以聊生,依靠什么维持生计?聊,依赖。
     [14]仰屋而居;指困居家中,愁闷无计。仰屋,抬头望着屋顶,愁苦无计的样子。
     [15]使姑事之,让妻子象对待婆母那样侍奉狐妪。
     [16]拳拳,同“惓惓”。恳挚。
     [17]花粉之金:旧时妇女以购置化妆品为名积蓄的零用钱。即私房钱或体已钱。
     [18]刻日,限定日期。
     [19]端,量词,旧时以布帛长两丈 (或云一丈八尺、六丈等)为一端。一端,犹言一匹。
     [20]燕(yān焉)都:北京。北京地区为周时燕国地,故名。[21]淖(nào闹):泥沼;指泥泞积水的道路。
     [22]停午:亦作“亭午”,正午。
     [23]翔贵:腾贵,指价格飞涨。
     [24]贝勒:清代十三封爵之一,满语“多罗贝勒”的省称。是授予皇族和蒙古外藩的封爵,品位仅次于郡王。见《清会典》卷一。[25]可:大约。
     [26]蹀踱 (dié duó迭夺),踱来踱去。义同徘徊,蹀躞。
     [27]进退维谷:进退两难,前后无路。 《诗·大雅·桑柔》:“人亦有言,进退维谷。”毛传:“谷,穷也。”
     [28]鹑:鸟名,头小,尾短,羽有暗黄条纹,善搏斗,俗称鹌鹑。实则鹌与鹑非一物。《本草纲目》:“鹌与鹑两物也,形状相似,但斑者为鹌也,今人总以鹌鹑名之。”
     [29]儋:通“担”。
     [30]扼腕,以手握腕,表示惋惜、同情。[31]英物,超群杰出的人或物。
     [32]把之:比斗之鹑,不能久蓄笼中,须经常手持调驯,你为“把鹑”。把,握持。
     [33]子弟:后主,青年人。
     [34]大亲王:皇族中封王者称亲王。请代以亲王为封爵之号,位在郡王之上。大亲王,指亲王中行辈之尊长者。
     [35]惟予首是瞻:意谓看我脸上表情动作行事。句式仿 《左传·襄公十四年》:“惟予马首是瞻。”
     [36]首肯:点头同意。

 

     [37]肩摩:肩膀相摩,形容拥挤。 《战国策·齐策》:“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
     [33]腾踔(zhuō卓):义同下文“腾跃”,谓鼓翼跃起,奋力搏击。[39]怒脉:突起的脉络。
     [40]健羽,雄猛善斗的鸟。羽,鸟类代称。
     [41]颉颃(jiē-háng结杭):上下飞翔;这里指腾跃搏斗。[42]一伏时:屏息一次的时间。伏,谓伏气,即屏息。
     [43]连城之璧:价值连战的璧玉。《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战国时,赵国得到楚国和氏璧,秦王诈称愿以十五城换取它。后代遂以连城璧比喻极端珍贵的东西。
     [44]食指:喻指需要供养的人口。
     [45]获戾(lì力):得罪。戾,罪过。滋大:越发大,更大。[46]少靳之:稍微勒措一下要价。靳,惜售;坚持要价,不让步。《后汉书·崔传》:“悔不小靳,可至千万。”
     [47]旭旦候之:清早向狐妪问安。候,问候,请安。
     [48]至性:纯厚无伪的天性。不移:不因境遇贫困而改变。

    王成是平原世家子弟,只因为人过于懒惰,生活日渐贫困,到最后仅剩下几间破屋,夫妻俩连床都没了,只得睡在乱麻中,因此经常吵架。有一年夏天,天气非常炎热,村里很多人便到村外周家废园中纳凉,王成也在其中。周家废园里房屋都已倒塌,只有一个亭子还算完好。纳凉的人便睡在这亭子里。有一天拂晓,村里的人都回去了,到太阳升得老高时,王成才起来。正打算回去时,忽然发现草丛里有只金钗。拣起来一看,见上面刻有"仪宾府制"几个小字。王成的祖父曾当过衡王府仪宾,家中收藏的旧物,多半是这个款式。因此,他拿着金钗犹豫不决。忽见一个老太婆来找金钗。王成虽然一直穷,但为人正直,便马上把金钗还给她。老太婆很高兴,并满口称赞王成品行好。她说:"金钗本身值不了多少钱,只因为它是我丈夫的遗物。"王成问她的丈夫是谁,她回答说:"已故去的仪宾王柬之。"王成吃惊地说:"他是我祖父。你是怎么见到他的?"听了这话,老太婆也有几分惊诧,她说:"这样说来,你就是王柬之的孙子啰?我本是一个狐仙,百年前与你祖父结婚。你祖父死后,我就隐身了。不料路过这里时把金钗丢了,碰巧被你拾到了,这真是天意啊!"
    王成过去曾听说过祖父有个狐妻,于是便相信了她的话,并请她一同回家。老太婆便与王成一起走到家。到了家,王成赶忙呼妻子出来相见。他妻子穿着破衣,脸色菜黄带黑。老太婆不禁叹息起来:"唉,想不到王柬之的孙子,竟穷到这等地步!"她看见破灶上什么食物也没有,问道:"家里穷得这样,你们靠什么度日啊?"王成的妻子便诉说家中的困境,说着说着竟泪眼汪汪,泣不成声。老太婆听了以后便将自己的金钗送给王成的妻子,让她到市上换钱买米,并约好三天后再见面。王成挽留她,她说:"你连自己的妻子都难养活,我如果留下来住,只能望着空房子发愁,有什么好处?"于是她就走了。她走了以后,王成向妻子讲明情况,妻子听了害怕起来。王成称赞老太婆好,要妻子好好侍奉她。妻子答应了。过了三天,老太婆果然来了。她拿出一些银子,买回一石米一石麦。晚上与王妻睡在短床上。王妻开始有些恐惧,但看她很善良,也就不再担心她。
    第二天,老太婆对王成说:"你不要懒惰,应该做点小生意,坐吃山空怎么能长久?"王成说没本钱做生意。老太婆说:"你祖父在世时,钱银随我拿。我因为是个世外人,不需要钱,所以从未多要。节省下来的四十两花粉钱,至今还保存着,你拿去买些葛布,马上进京城去卖,可以赚点钱。"于是,王成买了五十匹葛布回来。老太婆叫他动身,说六七天就可以到京城。她一再嘱咐王成:"你一定要勤快些,千万不能偷懒;行动要快,不可拖拖拉拉;要是迟了一天,后悔就来不及了。"王成恭敬地答应了。他带着葛布上了路,不料,途中遇雨,衣服和鞋袜都湿透了。王成这辈子还从来没吃过这种苦,几天下来,早已疲惫不堪,只好住进旅店。想不到阴雨连绵,第二天雨下得更大了。他见过往旅客,一个个都被雨淋得狼狈不堪,心里更是叫苦不迭。到了中午,空气刚有点干燥,不一会儿又阴云密布,大雨滂沱。王成无奈又住了一夜。等他快到京城时,听说葛布价钱很贵,心中暗暗高兴。但进京后住进客店一问,才知道为时已晚,连店主都对他晚来一步感到惋惜不已。
    原来,一开始的时候,南边道路才通,葛布很少,而贝勒府急需用布,葛布的价钱顿时涨了三倍。前一天,王府已买足了布,布价自然也就跌下来了。王成得知这一消息后烦闷不安。又过了一天,葛布越来越多,价钱却越来越低。王成认为无利可赚不能卖。又过了十多天,食宿费已花去不少,而布还没卖出去,王成的心中更加烦闷。店主劝他低价卖掉葛布,再做其他生意。王成接受了他的意见,把带来的葛布全卖出去了,但本钱却亏了十几两银子。第二天早晨起床,打算收拾收拾回家,但拿出钱袋一看,发现卖布的钱全部被人偷走了。王成赶忙告诉店主,店主也无计可施。有人鼓动他去告店主,要店主赔偿。王成却说:"是我命不好,与他无关。"店主听说后很感激他,送他五两银子做路费。王成觉得这样空着手回去没脸见祖母,他思来想去,进退两难。正在这时候,他看见斗鹑的,一赌就是几千两,而买一只鹑,至少要花百把铜钱。他忽然想到,用身上的钱买鹑子也够了,于是马上同店主商量这件事。店主竭力怂恿他干,并表示不收他的食宿费。王成很高兴,买了一担鹑子又进京城。店主也很高兴,希望他尽快把鹑子卖掉。到了夜里,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街道上水流成河,王成只好坐等天晴。但雨连着下了好几天,笼子里的鹑渐渐死去。王成焦急万分,但一时又想不出好办法。过了一天,鹑子死的更多,一担鹑而今只剩下几只,于是便把它们装在一个笼子里饲养。谁知过了一夜,只剩下一只活鹑。王成流着泪把情况告诉店主,店主也很为他可惜。王成心想,钱也花光了,家也回不去了,干脆一死了之。好心的店主一再劝他、安慰他。店主和王成去看那只仅存的鹑子,他仔细观察了鹑子后对王成说:"这只鹑非同寻常,那些鹑子很可能是被它斗死的。你反正没事,不如带它出去斗斗,如果它是善斗的鹑,你靠它也可以谋生。"王成觉得店主说得在理,便去认真地驯养鹑子。驯养好鹑子后,店主要他带着鹑子到街上赌酒食。王成养的那只鹑子很勇健,常常大胜而归。店主得知后很高兴,他送钱给王成作赌本,让他的鹑继续与别人的鹑斗。结果,王成的鹑三战三胜。这样过了半年多,王成积攒了二十多两银子。此时,王成的心里觉得宽慰多了,他已把鹑子当作性命一样贵重。有个大亲王好斗鹑,每逢上元节,总是让老百姓带着鹑子到府中斗。这一年的上元节快到了。店主对王成说:"你发大财的机会来了,只是不知你的运气怎么样。"店主便把大亲王与百姓斗鹑的故事讲给王成听,并带着王成前去亲王府。他嘱咐王成:"斗败了,你自认倒霉就是了;如果万幸赢了,亲王必定要买你的鹑子,你先不要答应,如果他强迫你,你就看我的眼色行事,我点头后你才能答应。"王成说:"那好。"
    到了亲王府,只见许多斗鹑人站在台阶下。一会儿,亲王出来了。他的随从招呼说:"愿意斗鹑的上来。"马上有个人拿着鹑子上前,王爷说放鹑子,那个人也放了鹑子。两只鹑略斗了几下,那人的鹑子便败下阵来。王爷开怀大笑。过了一会儿,已有好几个人的鹑子都被亲王的鹑子斗败了。店主对王成说:"该我们上了。"两人一同上殿。王爷看了看王成的鹑子说:"满眼杀气,是个善斗的,不可轻敌。"他命令随从放"铁嘴"鹑来斗。只几个回合,"铁嘴"鹑即大败。又换了几只良鹑,同样被斗败了。亲王急忙命令取宫中的玉鹑来斗。那玉鹑长得一身白毛,神态不凡。王成胆怯,跪着请求停斗,他说:"大王的鹑子,是神物,若伤了我的鹑子,就砸了我的饭碗。"亲王笑着说:"放鹑子。如果你的鹑子斗死了,我会重赏你的。"王成这才再放出鹑子。玉鹑见王成的鹑出笼,径直奔过去。当玉鹑刚冲将过来,王鹑像怒鸡伏身待战。玉鹑狠啄时,王鹑像鹤一样腾飞反击。两鹑或进或退,或攻或守,相持近一个时辰也没分出胜负。但后来,玉鹑渐渐松懈,而王鹑则越斗越怒、越急。不一会儿,玉鹑身上的毛像雪花般掉落,垂着翅膀逃走了。
    观战的人成百上千,他们都赞赏王成的鹑子善战。亲王亲手拿起王鹑,从嘴到爪细细察看一番,然后问王成:"卖不卖鹑?"王成回答:"我没有任何固定财产,只与鹑相依为命,不想卖。"亲王说:"赏你大价钱,使你拥有中产人的财富,这样你就乐意卖了吧?"王成低头沉思,半晌才说:"我本不愿卖,既然王爷喜欢它,又能使小人不愁衣食,我当然愿意。"王爷要他出价,他说要一千两银子。王爷笑着说:"痴汉!这是什么宝物价值千金?"王成解释说:"大王不把它当成室物,我却把它当无价之宝。"王爷问为什么,王成说:"我带它到街上斗,每天可赢些柴米钱,一家十几口人就没有挨冻受饿之忧,什么宝物能和它比?"听王成这么一说,王爷也换了口气,说:"我不亏待你,给你二百两。"王成摇了摇头。王爷又加了一百两,王成看看店主,只见他不动声色,就说:"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减一百。"王爷见他不肯多让,不满意地说:"算了吧!谁肯花九百两买只鹑。"王成假装要把鹑子带走。这时,王爷喊了一声:"你过来,你过来!我出六百两,你同意就卖,不同意就罢了。"王成又看了看店主,见他仍不动声色。王成自己已感到心满意足,怕失去良机,就对亲王说:"这个价,实在不乐意卖,但不卖又得罪不起王爷。没办法,就依你说的那个价吧。"王爷大喜,叫人称好银两交给他。王成拿到银两后便告辞王爷,出了亲王府。店主在路上埋怨他说:"我是怎么告诉你的?你却急着要卖,否则,再讲讲价,八百两就稳稳地拿到手了。"
    回到店里,王成把银子放在桌上。他让店主自己拿银子,店主不肯要。王成再三推让,店主就收了他的食宿费。王成收拾行李回到家,对家里人讲了详细经过,并把银子拿出来庆贺。祖母叫他买了三百亩良田,修房屋,打家具,使一个穷人家又变得像个世家。每天清晨,祖母早起,督促王成管理田庄,督促王妻织布。王成夫妇稍有懈怠,祖母便训斥他们。夫妇二人对老太婆也不敢有怨言。过了三年,家中更富了。老太婆要离开。夫妇二人哭着挽留她,她答应了。可是,第二天天亮时,她已不见了。

     青凤

     太原耿氏[1],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2],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人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3]。酒胾满案,团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4]!”群惊奔匿。独叟出,叱问:“谁何入人闺闼[5]?”生曰:“此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6]!”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7],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8]。”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9],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10],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也[11]。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12]。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13],粉饰多词[14],妙绪泉涌[15]。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16]。”孝儿入帏中[17]。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18]。”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19]。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帏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人,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闸然[20]。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跽而致词曰[21]:“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叔闺训严[22],不敢奉命。”生固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23],拥而
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24];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25],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贱辈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26],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铁钺[27],小生愿身受之!”良
久寂然,生乃归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生,依依哀啼,耳辑首[28],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29],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耳[30]。”生喜,另舍舍之。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31]。”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之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32]。必欲仆效绵薄[33],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34]!”生拂衣曰[35]:“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36]。”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37]。”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38]。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39],仆从甚赫[40]。生门逆之[41]。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42];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
赠[43]。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44]。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令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45]。”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讌。生嫡出子渐长[46],遂使傅之[47];盖循循善教[48],有师范焉[49]。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太原:清代府名,治所在今山西省太原市。[2]凌夷:通作“陵夷”。衰败,颓替;此指家势衰落。《史记·高祖功臣年表序》:“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3]及笄(jī基):《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笄,簪。古代女子一般十五岁结发插簪,表示成年,可以议婚;因称女子十五岁为及笄之年。
     [4]不速之客:不邀自至的客人。速,召,邀,《易·需》:“有不速之客三人来。”
     [5]谁何:是谁?是什么人?《汉书·贾谊传》:“陈利兵而谁何。”颜师古注:“谁何,问之为谁也。”闺闼:私室,内寝。
     [6]久仰山斗:犹言久仰大名。《新唐书·韩愈传赞》:“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后因以“久仰山斗”作为初次会面时的客套话。[7]通家:家族之间,累世通好。即世交。语出《后汉书·孔融传》。《称谓录》引《冬夜笔记》:“明人往来名刺,世交则称通家。”[8]豚儿:《三国志·吴志·孙权传》注引《吴历》:曹操曾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旧时因而对人谦称己子为“豚儿”或“犬子”。

     [9]倾吐间:倾怀畅谈之际。倾,倾怀,竭诚。吐,谈吐,交谈。[10]涂山外传:狐叟杜撰的书名。涂山,指涂山氏,禹之妻。古史关于禹娶涂山的记载,有的认为她是古涂山国诸侯之女,有的认为她是涂山九尾白孤之女。广引异闻、增补史传的书,以及推衍故训、不主经义的书,统称外传。此所谓《涂山外传》,隐指记载狐族古老传说的书籍。《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载:夏禹三十未娶。行至涂山,始有娶妻意。乃有九尾白狐来见。涂山民谣说:娶了九尾白狐之女可以成为帝王,而且家国昌盛。禹以为吉,于是娶之,名为女娇,即涂山氏。后生子,名启。[11]苗裔:后代子孙。语见《离骚》。
     [12]“唐以后”二句:意思是说,自古帝唐尧以后,族谱世系犹存,自已都还能记忆,但祖先事迹不甚详悉;而陶唐氏以前,世系失传,就一无所知了。句中“唐”,指陶唐氏;古帝尧所建国。“五代”,指唐虞夏商周五个朝代。所谓“五代而上”,即诣唐尧以前。《史记·五帝本纪赞》:“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狐叟盖自居于人狐之间者,故颇以门阀、渊源自豪;二句立意,盖有取于此。一说,唐谓李唐,“五代”指梁陈齐周隋。因唐代之后多谈狐仙故事,故云。
     [13]涂山女佐禹之功:据刘向《列女传》记载:夏禹娶涂山氏后第四天便去治水,无暇顾家。夏启生后,“涂山独明教训,启化其德,卒致令名,……能继禹之道。”又《汉书·武帝纪》“见夏后启母石”句下颜注:“禹治鸿水,通辑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崇高山下,化为石。”这些传说中的教子、送饭等事迹,当即所谓“佐禹之功”。
     [14]粉饰多词:铺陈夸张,词采繁富。
     [15]妙绪泉涌:妙语迭出,喷涌如泉。形容语言动听,滔滔不绝。绪,思绪,话头。
     [16]祖德:祖先的德行,多指其事迹、功业。
     [17]帏中:指闺房。帏,设于内室的幛幔。
     [18]老荆:老妻。一般称拙荆,胡叟年辈长于耿生,故称妻曰老荆。荆,谓荆钗布裙。
     [19]犹女:侄女。
     [20]辟之閛 (pēng烹)然: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閛,这里形容门扇的撞击声。
     [21]长跽 (jì忌):长跪,直挺挺地跪着;表示有所哀求。
     [22]闺训:封建时代妇女所应遵循的规矩。这里指家长对晚辈妇女的管
束。
     [23]相将 (jiāng江):携手。
     [24]夙分 (fèn份):宿缘,前世注定的缘分。
     [25]卜居:选择居所。这里指迁居。
     [26]嘤嘤啜泣:小声抽泣。《诗·王风·中谷有蓷》:“啜其泣矣,何嗟及矣。”啜泣,即饮泣。嘤嘤,形容哭声细弱。[27]铁(fǔ府)钺(yuè月):鈇同“斧”。钺,大斧。
     [28](tā塔)耳辑首:畏惧驯服的样子。卷六《胡大姑》篇有“帖耳戢尾”,《马介甫》篇有“俯首帖耳”;此“耳”当义同“帖耳”,谓双耳帖
附脑部,状犬兽之驯顺依人。又或借为耷,义为耷拉,下垂貌。辑,敛,缩。[29]颠覆:比喻严重的挫折,灾祸。《诗·邶风·谷风》:“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30]坚永约:坚订终身之约;相誓白头偕老。
     [31]年家子:科举同年的晚辈子侄。同年,见《三生》注。
     [32]预闻:过问。
     [33]效绵薄:报效微力;出力助人的谦词。绵薄,即“绵力薄材”,意思是力量薄弱。语见《汉书·严助传》。
     [34]野死:死于荒野,未经敛葬。古乐府 《战城南》:“野死不葬鸟可食。”
     [35]拂衣:以袖拂衣,是气愤的表示;此处有峻拒逐客之意。
     [36]报前横:报复胡叟从前的粗暴干涉。
     [37]乃家范应尔:按照家规,是应该这样的。家范,家规。尔,如此。
     [33]介介:犹言耿耿;意思是耿耿于怀,不能忘却。
     [39]镂膺虎韧(chàng怅):马的胸带饰以镂金,骑士的弓袋饰以虎纹。形容主人和坐骑英武华贵。语出《诗·秦风·小戎》。膺,指马胸带。,弓袋。
     [40]赫:显耀、有声势的样子。
     [41]门逆之:到大门外迎接客人;表示殷勤尽礼。逆,迎。
     [42]血殷 (yān烟)毛革:伤口流出的血把皮、毛染红了。殷,赤黑色,是经时积血的颜色。
     [43]慨然解赠:慷慨地解囊相赠。
     [44]惭谢前愆(qiān千):面色羞惭地对往日过失表示歉意。谢,告罪,道歉。愆,过失。
     [45]申返哺之私:表达对长辈的孝心。传说幼鸟长大后衔食喂养老乌,称为“反哺”,因以比喻子女对父母尽孝。私,私衷,指孝心。

     [46]嫡出子:正妻所生的儿子。宗法社会中,正妻叫嫡,所生子称嫡出子,省称嫡子。
     [47]傅之:作孩子的老师。

     [48]循循善教:循序前进,善于教导。循循,有次序的样子。《论语·子罕》:“夫子循循然善诱人。”
     [49]有师范:很有老师的风度气派。范,型范。

    太原耿氏家,过去是大户人家,住宅相当宽敞。但家道衰落以后,一幢幢楼房,大多荒废了。这期间,常常出现一些怪事,譬如说,堂门自开自关,吓得家人半夜里惊叫不已。耿氏对此非常忧虑,不得已,只好搬到别处住,只留下一个看门老头。这样一来,耿家园宅更加荒凉,但有时却可以听到楼里笑语歌唱声。
    耿氏有个侄儿叫去病,为人狂放不羁。他对看门老头说,如果再听见什么或看到什么,就赶紧告诉他。到了晚上,老头看见楼上灯光忽明忽灭,连忙跑去告诉耿生。耿生硬要进去看一看,老头劝阻他,他不听。耿生以前就熟悉路,他拨开蓬蒿,七拐八弯地上了楼。到了楼上,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现象。穿过楼道时,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偷偷看去,看见里面点着一对大蜡烛,明亮如同白日。一个身穿儒服的男子坐在正面,一个妇人坐在他对面。这两人都有四十多岁。男子左边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右边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四个人围坐谈笑,桌上摆满了酒菜。耿生突然闯进去,他笑着大声说:"有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来了!"那几个人惊慌之中纷纷躲避,只有那个男子质问他:"你是什么人,竟闯入闺房?"耿生说:"这是我家的闺房,被你强占了。你们在这里饮酒,竟连主人都不邀请,是不是太吝啬了?"那男子看了看耿生,然后说:"你不是主人。"耿生回答:"我是狂生耿去病,是主人的侄儿。"那男子听了,敬重地说:"久仰大名!"于是请他入席,并叫家人重摆酒菜,耿生忙制止。那男子便和耿生对饮起来。耿生说:"我们算是通家,你们不必回避,请来一起喝酒吧。"那男子便喊了一声"孝儿",年轻人马上从外面进来。那男子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年轻人作揖后也坐下了。耿生随口问了问他们的家世,那男子说他姓胡。耿生生性豪爽,谈笑风生。孝儿也很爽朗倜傥。两个人谈得很投机。耿生二十一岁,比孝儿大两岁,因此叫他弟弟。姓胡的男子问耿生:"听说你祖父写过《涂山外传》,你知道吗?"耿生说他知道。那男子说:"我是涂山氏的后代。唐朝以后的家谱族谱我还能记得,五代以上的没传下来,请公子赐教。"耿生简要地讲述了涂山氏帮助大禹治水的功劳,他有意夸张,说得那男子高兴不已,他便对孝儿说:"今天很荣幸地听到了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公子不是外人,去请你母亲和妹妹来,让她们也知道我们祖先的功德。"孝儿便入帏帐,不一会儿,夫人带着女儿青凤出来了。耿生打量青凤,见她体态娇美,眼如秋波,聪慧又漂亮。那男子介绍说:"这是我的妻子和侄女青凤。青凤很聪明,记性好,所以让她来听听。"耿生又讲了一些历史故事,讲完后就喝起酒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凤,青凤觉察到了,便低下头。耿生带着几分醉意大声地说:"如果能得到这样的美女,皇帝我也不当!"妇见他有醉意,便与青凤起身进屋了。耿生后来也告别了孝儿父子,但始终忘不了青凤。到了晚上,耿生又进楼去了,只闻满屋生香,但通宵也没听见半点声响。
    为了能再见到青凤,耿生回家后与妻子商量,要把家搬进去。但妻子不同意。于是,耿生就一个人住在楼下读书。第一天晚上他与一个黑鬼相遇,结果鬼反而被他吓跑了。第二天晚上,他刚要熄灯睡觉,忽然听到楼后有开门、关门的声音。耿生急忙去看,发现房里有烛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青凤在里面。青凤看见耿生,吓得赶紧关上门。耿生跪在地下说:"我不怕险恶,是为了再见到你。"青凤小声说:"我叔叔怕你狂放,所以昨晚变鬼来吓唬你,而你竟然不怕。因此,他们已找好新居,正在搬东西,留我一人看守,明天就该走了。我虽与你有缘,但过了今夜,相思也无用。"耿生与青凤见面时,青凤的叔叔忽然推门而入,青凤又羞又怕。她叔叔骂道:"贱货,败坏我门户!还不快滚!"青凤低着头跑了。耿生听到青凤叔叔百般辱骂她,心里很难过,他大声说:"罪过在我,与青凤无关!要惩罚就惩罚我吧。"但很久没有声音回应他。从此以后,这座楼房内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怪现象了。耿生叔叔听说后感到奇怪,于是就将房子卖给了耿生。耿生很高兴,很快就把家搬进去了。
    这年清明节扫墓回家时,耿生看见猎狗紧追两只小狐狸。一只狐狸朝野外跑去,另一只却惊慌地跑到路上,看见他竟依依哀哭,垂耳藏头,好像在向他求救。耿生可怜它,便解开衣服,把它包在衣服里抱回家。回到家把它放床上,狐狸突然变成青凤。耿生喜出望外,青凤说:"刚才与丫头做游戏,想不到发生意外,要不是你救了我,我肯定被猎狗吃掉了。请你不要因为我是狐狸而嫌弃我。"耿生便把青凤安排在另一间房里住。
    过了两年多,有一天夜晚,耿生正在读书时,孝儿突然走进书房。耿生赶紧放下书本,询问孝儿从何处来。孝儿跪在地上哀告:"我父亲遭大祸,只有你才能救他。他本想亲自求你,怕你不肯,所以才让我来。"耿生问发生了什么事,孝儿说:"你认识莫三郎吗?"
    耿生说:"他父亲与我父亲是同一科考中的世交。"
    孝儿说:"他明天要路过这里,如果他有猎获的狐狸,请你把它要过来。"
    耿生说:"当初他羞辱我和青凤,他的事我不管。除非青凤来,我才肯助他一臂之力。"
    孝儿说:"凤妹已死在野外两年多了!"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来了。他骑着大马,一大群随从前呼后拥。耿生出门迎接,见他的猎物很多,其中有一只黑狐狸,毛皮上沾满了血污,但皮肉尚存温热。耿生借机对莫三郎说自己的皮大衣破了,要狐皮缝补。莫三郎便慷慨地把黑狐给了他,他转身把它交给了青凤,然后陪莫三郎喝酒。客人走后,青凤把狐狸抱在怀里,整整过了三天它才苏醒过来,几番辗转又变成青凤叔叔。青凤把发生的事细细告诉给叔叔,她叔叔听了以后很感激耿生的救命之情,并请耿生原谅他以前的过错。在青凤的请求下,耿生同意让孝儿一家搬来一起住。从此以后,两家人和睦共处,耿生住在书房里,经常与孝儿谈古说今,他的孩子也渐渐长大,就请孝儿当孩子的老师。孝儿循循善诱,称得上是一位好先生。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独奔[1],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妹丽[2]。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3]”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优?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4],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5],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6]。”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7],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8]。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垣[9]。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10],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如锯[11]。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12]。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13]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14]。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人口而吐之耶[15]!”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16]。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17],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18],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袅其首[19];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20]。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土谢不能[21]。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土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22],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
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23],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
     物[24],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增帛急柬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25]。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26],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27],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抱(fù赴)独奔:怀抱包袱,独自赶路。,同“袱”,包袱。奔,急行,
赶路。
     [2]二八姝丽:十六岁上下的美女。姝,美女。
     [3]夙夜:早夜;天色未明。踽踽(jǔjǔ举举):孤独貌。《诗·唐风·杜》:
 “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
     [4]贪赂:贪财。赂,用作收买的财物;这里指纳聘的财礼。
     [5]在亡:处于逃亡境地。
     [6]斋:书斋,书店。
     [7]媵(yìng应)妾:古代诸侯嫁女所陪嫁的姬妾;见《公羊传·庄公十九年》。即后世所谓通房丫头。
      [8]魇(yàn厌)禳(rǎng攘):镇压邪祟叫魇,驱除灾变叫禳,均属道教法术。猎食:伺机攫取所需,俗称骗饭吃。
     [8](guǐ诡)垣:残缺的院墙。,坍塌。垣,外墙。
     [10]蹑迹而窗窥之:放轻脚步,靠近窗前窥视它。[11](chán-chán孱孱):山势高峻貌,用以形容女鬼牙齿长而尖利。
     [12]兽伏而出:如兽伏地,爬行而出。
     [13]蝇拂:又名拂尘;用马尾之类制成的拂子,用以驱蝇,拂尘,俗称马尾(yǐ蚁)甩子。旧时道士常手持之。
     [14]青帝:据《周礼·天官·大宰》“礼五帝”贾公彦疏,中国古代神话中有五位夭帝,青帝是主宰东方的天帝。后来道教供奉五帝为神,称东方之帝为“苍帝”;见《云笈七签》卷十八《老子中经》。
     [15]“终不然”句:终不会宁愿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吧!终不然,终不会这样,提示下面所说的情况不会发生。
     [16]狼藉: 《通俗编》引《苏氏演义》:“狼藉草而卧,去则灭乱。故凡物之纵横散乱者,谓之狼藉。”此指血迹模糊。
     [17]室人止之;我的妻子把她留下了。室人,妻。止,留。
     [18]划然,犹言“哗的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
     [19]枭其首:砍下他的头。古代斩人首悬于高竿,借以宜罪警众,叫枭首。

     [20]匝地作堆:旋绕在地,成为一堆。匝,环绕。
     [21]谢不能:推辞无能为力。谢,推辞。
     [22]人尽夫也:人人可以成为你的丈夫。《左传·桓公十五年》:“人尽夫也,父一而已。”
     [23]展血敛尸:擦去血污,收尸入棺。展,展抹,拂拭。
     [24]鬲中:胸腹之间。鬲,通膈,胸腔腹腔之间的膈膜。
     [25]衾 (qín寝) (chóu绸):被。
     [26]渔:贪取;这里指渔色,即贪婪地追求和占有女色。
     [27]天道好(hào号)还:《尚书·汤诰》说:“天道福善祸淫。”《老子》说:“其事好还。”“天道好还”,指天道往复还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寓有警戒世人不要作恶之意。天道,天理。还,还报。

    太原王生,有天一早出门,在路上遇到一位女郎,见她抱着大包袱独自赶路,走得很吃力。王生忙走上前,发现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漂亮女孩,不禁动了情。便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早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赶路?"女孩回答说:"过路的人不能替我解忧愁,何必多问。"王生接着说:"你到底有什么忧愁?如果需要我帮助,我决不会推辞。"女孩神色忧伤地说:"父母贪钱,把我卖给一个大户人家。那家的大老婆嫉妒我,早晚不是打就是骂,我已无法再忍受下去,打算逃到远处去。"问她究竟想去哪里,女孩说:"逃难的人,哪有确定的地方。"王生便说:"我家离这里不远,请到我家去吧。"
    女孩很高兴地答应了。于是,王生替她拿着包袱,带着她一同回家。到了王生家,那女孩见室内无人,便问:"你为什么没有家眷?"王生说:"这里是书房。"女孩说:"这是个好地方。要是你可怜我让我活下去,请你一定为我保守秘密,千万不要对外人讲。"王生答应了她的要求,并与她同居。王生把她藏在密室里,过了好几天别人都未发觉。有一天,王生悄悄地把这件事对妻子说了,妻子陈氏怀疑她是大户人家的婢妾,劝王生打发她走。王生不同意。
    有一次,王生在赶集的途中遇见一位道士。那道士打量王生时显出惊愕的神态。他问王生:"你最近遇到了什么?"王生回答说:"什么也没遇到。"道士说:"你身上有邪气萦绕,怎么还说没遇到什么?"王生竭力为自己辩解,道士见他不说真话就走开了,嘴里却说:"真叫人不可理解。世上还真有死到临头却不醒悟的人!"听了道士这番不平常的话,王生对所遇到的那个女孩产生了怀疑,但转而一想,她明明是个美人,怎么会是妖怪?很可能是道士想借口除妖,混口饭吃吧。没过多久,王生就回到自家书院门前,但门紧关着根本进不去。这时,王生顿起疑心,便翻墙进去,见房门也紧关着,就悄悄地走到窗边往里看,只见一个脸色翠绿、长牙如锯的恶鬼,正在把一张人皮往床上铺,然后拿彩笔在人皮上画,画完之后便将笔扔掉,举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样抖了抖,随即披在身上,装扮成一个美女。目睹这些情景,王生的魂都吓掉了,他像动物那样从地上爬起来,急忙追寻道士,但道士已不知去向。王生仍穷追不舍,最后终于在野外找到了。王生跪在地上向道士求救。道士说:"我帮你赶走它就是了。这个东西也很可怜,一直没能找到替身,所以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于是,道士就给王生一柄拂尘,让王生把它挂在卧室的门上。临分手时,两人约好在青帝庙会面。王生回到家以后,不敢到书房去,就睡在卧室里,把道士给的拂尘挂在门口。一更时分,听到门外窸窣作响,他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只好让妻子陈氏去看看动静。这时,那个恶鬼正在门外,它望着拂尘不敢进屋,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呆了半天才走开。过了一会儿它又来了,并且一个劲地咒骂道士:"死道士吓唬我,难道到口的食物还要吐出来不成?"只见那恶鬼扯下拂尘撕得稀巴烂,然后破门而入,直奔王生的睡床,撕裂王生的胸腹,掏出他的心就逃走了。王生的妻子大声哭号,丫头举着蜡烛进来一看,王生已断了气,胸腔里尽是瘀血。陈氏吓得哭不出声来。第二天一早,陈氏叫弟弟二郎跑去告诉道士。道士听说后非常生气地说:"我本来可怜你,谁知你这个小鬼竟敢如此猖狂!"他马上跟着二郎来到王家。那个女孩已不见了,道士抬头四处张望,说:"幸亏它还没有走远。"他问二郎:"南院是谁的家?"二郎说:"是我家。"道士说:"鬼正在你家。"二郎惊异地说不会在他家,道士又问:"有没有你不认识的一个人到你家去过?"二郎说:"我一大早就去青帝庙了,不知道家里是不是来过什么人,我这就回去问一问。"他去后不久回来说:"真有人在我家。今早一个老太婆跑到我家,说是想给我家当佣人,我妻子没答应她,她现在还没离开呢。"道士说,她就是恶鬼。于是,道士与二郎一起到了南院。道士站在院子中央,手持木剑,大声呵斥:"鬼妖,赔我拂尘!"那老太婆在屋里惊慌万分,无计可施,便冲出门想逃。道士追上前用剑刺去,顷刻间,老太婆倒在地上,人皮脱落,老太婆变成了恶鬼,在地上像猪一样嚎叫。道士用木剑砍下鬼的头,那恶鬼便化为一股浓烟,盘在地上成一小堆。道士取出一个葫芦,拔掉塞子后放在烟中,那葫芦像吸气一样马上把烟都吸进去了。然后,道士塞住葫芦口把它装进袋里。在场的人看那张人皮,发现眉目手脚,无不齐备。道士像卷画轴那样卷起人皮,把它也装进袋,正打算离去时,陈氏跪拜在门口,哭请道士施法救活丈夫王生。道士推辞说自己不行,陈氏更加悲恸,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道士想了一想,说:"我的法术很浅,真的不能起死回生。我给你介绍一个人,或许他能使死人复生。你去求求他肯定会有效果。"陈氏问那人是谁,道士说:"街市上有个经常睡在粪土中的疯子,你不妨叩头哀求他救人。如果他百般侮辱你,你可千万不要恼火。"二郎也曾听说过这个人,于是,他谢别道士,与嫂子陈氏一同到街市找那个疯人。
    在街市上,他们看见那个乞丐正在路上疯疯颠颠地唱歌,流出的鼻涕有几尺长,浑身肮脏不堪,叫人避而远之。陈氏跪着叩头到他面前,他却笑着说:"美人爱我吗?"陈氏把丈夫被恶鬼杀死的事告诉了他,并请他救活丈夫。那乞丐又大笑着说:"每个男人都可以做你的丈夫,为什么要去救活他?"陈氏再三哀求,乞丐说:"真怪呀!人死了求我救活他,难道我是阎王爷吗?"说完,他竟愤怒地用木杖打陈氏,陈氏忍痛让他打。街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乎筑成一道人墙。那乞丐忽然吐出一口浓痰,送到陈氏嘴边说:"吞下去!"陈氏当时面红耳赤,觉得很为难,但想起道士说过的那些话,只得强忍着吞下去了。陈氏觉得那口痰像团棉花那么硬,在咽道里发出格格声响,最后停结在胸膛里。只听那乞丐又笑着说:"美人爱我啊!"说完就走了,连头也不回。陈氏和二郎跟在他后面,他走到庙里后,便不见踪影了。陈氏他们在庙前庙后四处查找,没有找到任何踪影,只得又惭又恨地返回家。陈氏真是百感交集,她既悲悼丈夫死得惨,又后悔吞下乞丐的痰使自己蒙受羞辱。她哭得死去活来,也想一死了之,正想给亡夫擦血装尸,家人又都远远地站着不敢过来相助。陈氏只好一个人抱尸收肠,她边料理边哭号。由于哭久了嗓音已完全嘶哑,她忽然想吐,感觉胸腹中有块东西直往上冲,不等她回过头,那块东西已落入丈夫的胸腔里。她惊奇地发现,原来是颗人心,它已在丈夫的胸腔中突突地跳动着,而且散发出蒸蒸热气。陈氏觉得十分奇怪,赶忙用手把丈夫的胸腔合拢,并用力往胸中间挤合。她稍一松劲,热气就从伤缝中往外冒。于是,她连忙撕了块丝帛把伤口包扎起来。她用手触摸丈夫的尸体,发觉已有体温。她忙又盖上被子。到半夜一看,丈夫已在微弱地呼吸。天亮时,丈夫竟然复活了。她听见王生说:"我恍恍惚惚像做了个梦,只是一直觉得肚子痛得厉害。"陈氏看看丈夫的伤口,发现已只留下个铜钱大小的痂疖,不久,竟完全痊愈了。

                                    贾儿

     楚某翁,贾于外[1]。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们之,小丈夫也[2]。察其情,与人异,知为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庖媪伴焉[3]。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亡[4]。至夜,不敢息烛,戒子睡勿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5];久待不至,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烛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不羞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另榻寝儿,媪亦遣去。儿每闻母笑语,辄起火之。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6]。然嬉戏无节,日效者[7],以砖石叠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8]。过数日,两窗尽塞,无少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9]。见者皆憎其顽,不以人齿。
     儿宵分隐刀于怀[10],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诈作欲搜状。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不来。及明,视血迹逾垣而去。迹之,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未几,贾人归,就榻问讯。妇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诟骂。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别室。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他扉。妇奔去,则门自辟。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蓬科[11],见二人来饮,一长鬣奴捧壶[12],衣老棕色。语俱细隐,不甚可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来[13]。”顷之,俱去,惟长鬣独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部。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归。翁问所往,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牵父衣,娇聒之。翁不忍过拂[14],市焉。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白酒,寄肆廊[15]。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出。妗诘母疾[16],答云:“连朝稍可[17]。又以耗子啮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猎药耳[18]。”妗捡椟,出钱许,裹付儿。儿少之。妗欲作汤饼啖儿[19]。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20],“父待市中,不遑食也”。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是日游廛肆间。
     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系之[21]。渐与语,诘其居里。答言:“北村。”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之,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耳。”其人问:“在市欲何作?”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曰:“吾济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其人曰:“受主人遣,不得不尔。”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
一私北郭王氏妇,一宿东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今复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误我事。”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余钱,不愁沽也。”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本同类,何靳些须[22]?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去,取酒授之,乃归。
     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上,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告?”曰:“此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也[23]。”于是父子荷狐归。见一狐秃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24],呕痰辄数升,寻愈[25]。北郭王氏妇,向祟于狐;至是问之,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后贵至总戎[2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贾(gǔ古):经商。篇题“贾儿”的贾,指商人。
     [2]小丈夫:短小男子。
     [3]庖媪 (ào奥):做饭的老妇。
     [4]忽忽: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少一“忽”字。司马迁《报任安书》:“居则忽忽若有所亡。”《汉书·司马迁传》颜注:“忽忽,失意貌。”按指精神恍惚。
     [5]出遗:外出便溺。遗,大小便的通称。
     [6]共壮几胆;都称赞贾儿胆壮。
     [7](wū污)者:泥瓦匠。,涂抹灰泥的泥镘,俗称泥板。
     [8]气触:言语、面色稍有触犯。气,声气。
     [9]霍霍:磨刀声。《木兰诗》:“磨刀霍霍向猪羊。”
     [10]宵分:夜半。
     [11]蓬科:丛生的蓬草。
     [12]长鬣奴:长须老仆。韩愈《寄卢仝》诗:“一奴长鬣不裹头。”鬣,胡须。
     [13](chī尺):《广韵·六脂》:“,酒器,大者一石,小者五斗。”
     [14]拂:逆;指违拗其心愿。
     [15]寄肆廊:寄存在店铺的廊詹下面。
     [16]妗 (jìn近): 《集韵》:“俗谓舅母曰妗。”
     [17]连朝稍可:近日 (病情)稍见好转。连朝,意谓近日以来。可,病减日可。
     [18]猎药:狩猎时拌合诱饵用的毒药。
     [19]汤饼:汤面。参俞正燮《癸巳存稿》十“面条子”条。
     [20]举火:指生火做饭。
     [21]缀系:尾随。
     [22]何靳些须:哪里吝惜这点微物。靳,吝,惜。些须,也作“些许”,些微、少许的意思。
     [23]讨狐之陈平:意思是善用巧计诛狐的能手。陈乎,汉初人,以奇计佐刘邦平天下,封曲逆侯。后又协同周勃等,诛诸吕,迎立文帝,任丞相。
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24]益之嗽:增加了咳嗽之疾。
     [25]寻愈:底本作寻卒,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因下文言北郭王氏妇“狐绝而病亦愈”,可知作“愈”,于义为合。
     [26]总戎:总兵的别称。明清在边塞要地或重要州府设镇驻军,其长官称总兵,也称总戎,总领或镇台,位在提督之下。

    湖北有一位老头,在外地做买卖,他的妻子自己居家,梦到与人睡在一起,醒来一摸是一个小丈夫,仔细查看,和人不同,知道是只狐狸。不一会,狐狸下床去,没有打开门,它便消失了。
    到了晚上,这妇人请做饭的老婆子来作伴。她有一个十岁的孩子,平时在别的床上睡觉,这时也叫来睡在一起。
    夜深,孩子和老婆子都睡着了,狐狸又来了。妇人喃喃地说着梦话,老婆子听到后便喊叫起来,于是,狐狸就走了。
    从此以后,妇人感到恍恍忽忽地像失去了什么一样。到了夜晚,她不敢息灯,告诉孩子不要睡得太熟,夜深了,孩子和老婆子靠着墙睡了一会。醒来一看,妇人没有了,原以为她上厕所去了,但等了很久也没有回来,才疑惑起来。老婆子害怕,不敢去寻找。孩子自己拿着灯火到各处照了一遍。他来到另一间房屋中,看到她母亲光着身子躺在屋里。孩子走过去扶她,她也不知道羞愧退缩。从此,她就发起疯来,歌哭叫骂,一天多样。夜间,她讨厌与人同居,让儿子在另外床上睡,把老婆子也打发走了。
    孩子每每听到母亲笑语声,就起来点灯,母亲便发怒叱骂他。孩子对此也不介意,胆子却越来越壮。他嬉笑玩耍没有个节制,整天学泥水匠,用砖头石块砌窗户,阻止他也不听。有人不小心弄掉一块石头,他就滚在地上撒娇地哭闹,没有人敢去碰一碰他。过了几天,两扇窗户都被塞满了,屋里没有一点光亮。他又和泥抹墙缝,抹完,没有事做,便把菜刀刷刷地磨。看到的人都很讨厌这孩子顽皮。不愿意说他。孩子夜里把刀藏在怀里,用瓢盖着灯,等母亲一说胡话,就急忙打开灯,关上门叫喊。他等了很久也没有发现不正常情况,才离开门边,扬言要去小便,这时,忽然有一个东西,如同一只野猫似的,突然奔向门缝,孩子赶忙给它一刀,结果,仅仅砍断了它的尾巴,大约有2寸左右长,鲜血直滴。
    孩子开始打开灯时,母亲便责骂他,孩了像没有听见一样。打狐狸没有击中,他带着懊恨的心情去睡觉,自己想虽然没有一下子把狐狸杀死,但可庆幸的是它不敢再来了。到了天明,看见血迹越墙而去,孩子跟踪察看,进入何家的园子中。到了夜晚,果然不见狐狸的踪迹,孩子暗暗高兴,但他母亲痴呆呆地趴在床上像死去一样。
    不久,商人归来,靠近病床上询问,妇人辱骂他如同仇人一样。孩子把前后情况告诉了父亲。老头吃惊,延请医生用药治疗,但妇人却泼药大骂。他们只好暗中把药掺在汤水中给她喝下去。这样,经过几天后,她渐渐地安静下来,父子俩都很高兴。
    一天,他们睡醒之后,见到妇人从身边没有了。父子俩又从别的屋于里找到了她。从此,她又疯疯颠颠起来,不愿与丈夫住在一起。晚上,她竟然跑到别的屋里去,拉她,她就骂的更加厉害。老头束手无策,只好把其它的门都关上,但妇人跑到哪里,门就自动打开了。老头对此很是苦恼,求抻驱邪,样样都试了,却没有一点效果。
    孩子趁着黄昏,偷偷进入何家园里,潜伏在荒草丛中,准备侦察狐狸在哪里。月亮刚刚升起,突然听到人的说话声。孩子暗中拨开蓬草,看见两个人在喝酒。一个长着长胡须的奴仆捧着酒壶站在一边。他们穿着深棕色的衣服,话音很低,隐隐约约不太好分辨。过了些时候,听到其中一个人说:“明天可取白酒一瓶来。”不久,他们都走了,只有长胡须的仆人自己留下,脱了衣服躺在院里石头上。孩子仔细看他,四肢都和人一模一样,只有尾巴垂在身后。孩于想回去,恐怕狐狸发觉,于是,整夜趴在那里没敢动。
    天快亮时,又听到两个人先后来到,小声说着话,走进竹林中。孩子于是走回家。父亲问他到哪里去了,答;“住在伯父家。”一次,孩子跟父亲到集市上去,看到帽铺挂着狐狸尾巴,便央求父亲给他买,父亲没有答应他。孩子便扯着父亲的衣服撒娇。父亲不忍心不依从他,便给他买了。父亲在集市上做买卖。孩子在父亲身边玩耍,趁他父亲眼睛看别处的时候,偷了钱便走了。他拿钱买了白酒,寄存在店铺的廊房下。
    孩子有个舅父住在城里,平素以打猎为生。他跑到舅父家,舅父出门去了,舅母打听他母亲的病情。孩子回答说:“这些天还好些,但又因为耗子咬衣服,引得她啼哭不止,所以,派我来讨猎药。”舅母打开柜子,拿出一钱左右猎药,包好给了他,他看猎药太少。舅母准备做汤饼给他吃,孩子看到屋中没有人,自己打开药袋,偷了一捧药藏在怀中。于是,走出去告诉舅母不要生火,说:“父亲在市上等我,没有时间吃东西。”随后,他便走出门,暗中把药放在酒中。孩子在市上蹓蹓跶跶,到了黄昏时才回去.父亲问他到哪里去了,他推托说在舅父家。
    从此,孩子每天都在市上游逛。一天,他看到长须仆人也混杂在人群中。他看准后,暗中跟踪他,接近他后,便和他说话,打听他住在哪里,答道:“北村。”他也问孩子住在哪里,孩子撒谎说:“山洞。”长须仆人奇怪他为何在山洞中居住,孩子笑着说:“我世世代代居住在山洞中,您不在洞里住吗?”长须仆人越发惊奇,便打听孩子的姓名。他回答说:“我是胡家的孩子。我曾在那里,见到您跟着两位少爷在一起,看来您是忘了这件事吗?长须仆人再三打量他,还是似信非信。孩子稍稍掀开下衣,稍微露出他的假尾巴,说:“我们混在人群中,但尾巴还存在,实在是可恨。”长须仆人问道:“你呆在市上做什么?”孩子说:“父亲派我来买酒。”长须仆人也告诉孩子,他也是来买酒的。孩子问道:“买了没有?”长须仆人说:“我们这伙人大多贫穷,所以,偷的时候较多。”孩子说:“干这种事很辛苦,又担惊受怕。”长须仆人说:“被主人派来,不得不干。”接着,孩子又问:“你主人是谁?”答道:“就是你过去所见到的两位少爷。一位迷上了北城王氏妇人,一位宿在东村一户老头家。这老头的儿子非常可恶,少爷的尾巴被他砍断,十天才好,现在又到那里去了。”说完,他便想走,说:“你不要耽误我办事。”孩子说:“偷窃这事太难,不如买洒容易。我已先买了酒寄存在廊下,就把它送给你。我口袋里还有余钱,不愁买酒。”长须仆人因无报答,很感惭愧。孩子说:“我们都是同类,何必计较这些?有闲空时,还想和您痛快地喝一喝呢!”于是,领他一起去,取了酒送给了他。随后,孩子就回家去了。
    到晚上,他母亲竟然安安静静地睡了,不再往外跑。贾儿心里知道其中有缘故,便告诉他父亲一同去看看;他们看到两只狐狸死在亭子上,一只狐狸死在草丛中,嘴角还有血缓缓流出。酒瓶还在,拿起来摇晃瓶子,酒还未喝尽。父亲吃惊地问道:“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孩子回答说:“狐狸这类东西最机灵,这事一泄露出来,它就会知道的。”老头听后高兴地说:“我儿真是讨伐狐狸的陈平。”于是,父子俩担起狐狸回家,他们看到一只狐狸秃尾巴,刀痕真真切切。从此以后,家中才太平下来,但妇人瘠瘦得厉害。心里渐渐明白些了,可是愈发咳嗽起来,一吐痰就是好几升,不久便死了。
    北城王家妇人很长时间被狐狸迷住。这时,去打听她,家中狐狸也绝迹了,妇人病也好啦。老头从此便特别器重他的儿子,教给他骑马射箭的能耐,后来,这孩子做官,升到了总兵的职位。
    【贾儿】:即商人的儿子。

     蛇癖

     予乡王蒲今之仆吕奉宁,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寸寸断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1],血水沾颐[2]。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时无佩刀,先噬其头,尾尚婉蜒于口际。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铮铮:金属振击声,形容嚼声响脆。
     [2]颐:两腮。

    我的同乡王蒲令的仆人名叫吕奉宁,其生性好吃蛇。每次弄到小蛇,就整个的把它吞吃了,如同吃葱一般。弄到大蛇,便用刀切成一寸长,切完捧起来就吃掉,嚼蛇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血水沾满腮帮子。他又善于闻蛇。曾经隔着墙闻到了蛇的香味,急忙跑到墙外,果然抓到一条一尺多长的蛇,先咬吃蛇的头,蛇尾还弯弯曲曲的盘在嘴边。

 

                                        卷二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人[1]。素不检[2]。忽出家作头陀[3]。类颠[4],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5],辄伏啖之。自号为佛[6]。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诃使食矢[7],无敢违者。创殿阁,所费不资[8],人咸乐输之[9]。邑令南公恶其怪[10],执而笞之,使修圣庙[11]。门人竞相告曰:“佛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
     异史氏曰:“予闻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为‘金世成佛’[12]。品至啖秽[13],极矣[14]。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济[15],南令公处法何良也!然学宫圮而烦妖道[16],亦士大夫之羞矣[17]。”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山:旧县名。在今山东省邹平县一带。
     [2]素不检:素常行为失于检点。检,检束。不检,指行为放荡。[3]出家作头陀:离家修行,作了和尚。出家,梵文意译,亦译作“林居者”。指离家到寺院作僧尼。头陀,梵文音译,意为“抖擞“,即去掉尘垢烦恼之意。据《十二头陀经》和《大乘义章》卷十五载,修头陀行者,在衣、食、居方面共有十二种刻苦的修行规定,其修行者,称“修头陀行者”,简称“头陀”。此处是对行脚乞食僧人的俗称。
     [4]类颠:类似疯颠。
     [5]遗秽,排泄粪便。
     [6]佛:佛陀的简称。梵语音译。亦作“佛驮”、“浮屠”等。本指佛教创始人释伽牟尼,后亦作为对高僧的尊称。
     [7]矢:通“屎”。
     [8]不资:意思是钱财不可计量。
     [9]输:捐纳、献赠。
     [10]邑令南公:指南之杰。南之杰,字颐园,蕲水(今湖北浠水)人,康熙十年(1671)任长山知县,颇有治绩。任内曾修学宫、河堤。事详《长山县志》。
     [11]圣庙:指犯孔子之庙,又称文庙。明、清以来,各府县的文庙,为儒学教官的衙署所在地,所以下文又称“学宫”。
     [12]“金世成佛”:“今世成佛”的谐音。金,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今”。
     [13]品:人品,指人德行高低的等次。
     [14]极矣:指其人品卑下到极点。
     [15]适有济:恰能成事。
     [16]圮 (pǐ痞):坍塌。
     [17]士大夫:此泛指读书人、官员和乡绅。

    金世成是长山地方人,平日不拘小节。忽然出家当了和尚,像疯子似的,吃脏东西认为是吃好东西。狗、羊在他面前拉屎,他立刻爬在地上大口大口吃。
    他自称是佛爷。无知无识的男男女女见他行为不同一般,给他当徒弟的不下万八千人。金世成大声命令徒弟们吃屎。没有一个人敢违抗的。他大修佛殿楼阁,花钱不计其数,人们都兴高采烈地送钱来。
    县官南大人憎恶他兴妖作怪,把他抓来痛打了一顿板子,罚他修孔庙。徒弟们奔走相告说:“佛爷遭难了!”大家争抢着募捐搭救他。孔庙不到个把月就建成了。他弄钱比恶毒的差役逼租税还来得快当啊。
    异史氏说:“我听说金道人这个人,人们对他都直呼其名,说他是‘今世成佛’的活佛。(这个人)人品卑劣以吃粪为乐。龌龊到了极点。(对他来说)你用板子打他也不能增加他的羞辱,你罚他反而恰好接济了他,南县令对他的处置何其恰当啊!然而,孔夫子的圣殿坏了却让妖道去负责修缮,这也是士大夫的羞耻啊!”

                                   董 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1]。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炭焉[2]。方将篝灯[3],适友人招饮,遂扃户去[4]。至友人所,座有医人,善太素脉[5],遍诊诸客。未顾王生九思及董曰[6]:“余阅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7],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8]。然而董君实甚。”共惊问之。曰:“某至此亦穷于术,未敢臆决[9]。愿两君自慎之。”二人初闻甚骇,既以为模棱语[10],置不为意。
     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11],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故忘扃键[12]。入室,未遑火[13],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则腻有卧人。大愕,敛手[14]。急火之[15],竟为姝丽,韶颜稚齿[16],神仙不殊。狂喜。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17]。大惧,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问:“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仙人怜恕!”女笑曰:“何所见而畏我[18]?”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19]。”女又笑曰:“君误矣。尾于何有[20]?”引董手,强使复探,则髀肉如脂[21],尻骨童童[22]。笑曰:“何如?醉态蒙瞳[23],不知所见伊何[24],遂诬人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25]。然疑其所来无因。女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己十年矣。尔时我未笄[26],君垂髫也。”董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27]。十年不见,遂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五年[28],翁姑相继逝[29],又不幸为文君[30],剩妾一身,茕无所依[31]。忆孩时相识者惟君,故来相见就。人门己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以待君归。待之既久,足冰肌粟[32],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自得。月余,渐羸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33],乃惧,复造善脉者诊之[34]。医曰:“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为之针手灸脐,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35]。怫然曰[36]:“勿复相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药独寝,甫交睫[37],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内,妻子火守之[38]。梦如故。窥女子已失所在。积数日,董吐血斗余而死。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39],曰:“妾遐思之邻也。渠旧与妾善[40],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良,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欢待。居数日,迷罔病瘠[41],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冥府[42],泄此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将委沟壑[43],或劝勿室也[44]。”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来,拨弃之。夜又梦董来,让其违嘱[45]。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之。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耶?”王言不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入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信巫家作厌禳耳[46]。”女彷徨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子[47],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48]。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49]。”逡巡下榻,仆地而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来曰:“我诉诸法曹。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50],
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51],复令还生。皮囊何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52]。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青州之西鄙:青州境内的最西部。青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青州市。鄙,边远之处。
     [2]炽炭:烧旺炭火。
     [3]篝灯:以笼蔽灯,意即点灯。此谓挑灯夜读。
     [4]扃 (jiōng炯)户:关锁门户。扃,关锁。
     [5]太素脉:北宋之后流传的一种荒诞迷信的切脉术。《四库全书》收录《太素脉法》一卷。《提要》云,“不著撰人名氏。此书以诊脉辨人贵贱吉凶。原序称唐末有樵者于崆峒山石函得此书,凡上下二卷。云仙人所遗,其说荒诞,盖术者所依托。”
     [6]曰:原无“曰”字,此据铸雪斋抄本。
     [7]兆:先兆,事情发生前的征候或迹象。下文“征”,义同。促征,短命的征兆。
     [8]鄙人:鄙陋之人,自我谦称。
     [9]臆决:凭主观妄加判断。
     [10]模棱语:不明确表示可否的话。模棱,同“摸棱”,含胡其辞,不加可否。语出《新唐书·苏味道传》。
     [11]斋门:书房之门。斋,书房。
     [12]扃键:锁门。
     [13]未遑 (ruò弱,又读rè热)火:没有来得及点灯。遑,闲暇。,点燃。
     [14]敛手:缩手。
     [15]火之:点灯照看。
     [16]韶颜稚齿:容倾美好,年纪很轻。韶,美好。齿,年齿,年龄。[17]修然:长长的。
     [18]畏我: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仙我”。
     [19]不畏首而畏尾:语本《左传·文公十七年》“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原为俗语,此处化用以作谐语。
     [20]尾于何有:哪里有尾巴。
     [21]髀 (bì必):股,大腿。
     [22]尻 (kǎo考)骨童童:尾骨秃秃,谓没有尾巴。尻,脊椎骨未端。童童,光秃。
     [23]蒙瞳:犹朦胧。指酒醉后神志不清。
     [24]伊何:是什么。伊,是。
     [25]适然:偶然。
     [20]未笄 (jī几):古时女子十五而束发加笄,视为成年;未奔,指十五岁之前。
     [27]仿佛: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28]适:旧指女子出嫁。
     [29]翁姑:公婆。

     [30]为文君:谓新寡。文君,指卓文君。《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临邛富翁卓王孙之女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以琴心挑之”,遂“夜亡奔相如”。
     [31]茕 (qióng穷):孤独。
     [32]足冰肌粟:脚发凉,肌肤起疙瘩;言天气寒冷。粟,肌肤受寒所起的粟状疙瘩。
     [33]支离:瘦损。
     [34]造:至。
     [35]要;通“邀”。
     [36]怫然:犹忿然,恼怒的样子。
     [37]甫:刚。
     [38]火守之:点灯守侯着他。
     [39]诘所自:问从哪里来。
     [40]渠:他。
     [41]迷罔病瘠 (jí及):精神恍惚,身体瘦损。
     [42]冥府:即迷信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43]委沟壑:尸首弃于山沟荒野之中,指死亡。
     [44]勿室:不要娶妻,此指勿近女色。《礼记·曲礼上》:“三十日壮,有室。”郑玄注:“有室,有妻也。”
     [45]让:责备。
     [46](yā亚)禳(ráng攘):祛恶除邪之祭。[47]奔:私奔。旧指女子私自往就男子。[48]质:对质。
     [49]皮囊,即皮袋。佛家喻指人畜肉体。[50]法曹:掌管刑法的官署。此指阴曹地府。[51]金丹:即仙丹,此指内丹。详《耳中人》注。[52]瘥(chài钗去声):病愈。

    姓董的书生名叫遐思,青州西边的人。冬天的傍晚,他把床上的被铺好,生旺了炭火,正要点灯,刚好朋友来请吃酒,于是锁上门就走了。
    到了朋友家,座中有个医生,擅长太素脉,通过切脉能了解人的富贵、贫贱、长寿、短命。他挨个给大家切脉,最后,瞅着王九思及董遐思说:“我看过的人多了,脉的奇怪情形,没一个赶上二位先生的。二位的脉本来是富贵的脉,可是却又有贫贱的征兆;本来是长寿的脉,可是却又有短命的像征。这可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不过董先生脉的情况更要突出一些。”
    大家都吃惊地询问他。医生说:“我的能耐到此就这样了,不敢瞎说,希望二位自己多注意吧!”
    一人一开始听到这话很害怕,后来认为医生的话模棱两可,就没放在心上。
    半夜,董遐思回家了。到书房门前一看,门虚掩着,感到很奇怪。喝得醉醺醺的董遐思想了一会儿,认为肯定是离家时太匆忙了,所以忘记上锁了。进到屋内,没顾得上烤烤火,就把手伸进被窝里,摸摸温不温乎。刚把手伸进去,就觉得滑腻腻的有人躺在被里。大吃一惊,缩回了手。急忙点上灯看,竟然是一个姑娘。年轻美貌,天仙一般。董遐思乐坏了,轻薄地用手去摸下半身,有一条毛烘烘的大尾巴。吓得够呛,想要逃跑。姑娘已经醒了,一把拽住了董遐思的胳膊,问:“你往哪去啊?”
    董遐思更害怕了,浑身颤抖,口中哀求、请神仙饶恕。姑娘笑着说:“见到什么了,把我当神仙?”
    董遐思说:“我不害怕脑袋,我害怕尾巴。”
    姑娘又笑了,说:“你错了,哪里有尾巴?”
    于是拉着董遐思的手,强迫他再伸进手摸摸,只觉得大腿上的肉光溜溜像油一般,尾巴根的地方光秃秃的。姑娘笑着说:“怎么样?醉得糊里糊涂,不知道见到了什么,就胡赖人家成了那个样!”
    董遐思本来就喜欢她长得漂亮,这时更被她迷住了,反而责怪自己刚才错了。但是怀疑她的来历不明。姑娘说:“你不记得东边邻居的黄毛丫头吗?屈起指头算来搬家已十年了。那会儿我还未成年,你也是毛小子呢。”
    董遐思恍然大悟,说:“你是周家的阿琐呀?”
    姑娘说:“是啊。”
    董遐思说:“你说的,我恍忽想起来了。十年不见,就这么漂亮!可是怎么突然间就来了?”
    姑娘说:“我嫁个傻女婿,公婆相继去世了,我又不幸守了寡。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没个依靠。想起童年时熟悉的就是你了,所以找你来了。进门时已经黑天了,恰巧请你吃酒的人来了,于是藏起来等你回来。等久了,冻脚,身上起鸡皮疙瘩,就借被子暖和暖和,请你不要怀疑。”
    董遐恩很高兴,脱了衣服,就同她一起睡下了。心里很是得意。
    过了1个多月,人渐渐瘦了。家里的人奇怪,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没觉出来。时间一长,瘦得走了相,才害怕。又去找会太素脉的医生看病。医生说:“这是妖脉啊。从前给你切脉发现要死的征兆,变成事实了。病治不好了。”
    董遐思大哭起来,不离开。医生没办法,给他在手上扎针,在肚脐上用火灸,又给他拿了药,嘱咐道:“如果有什么遇合,一定坚决不干。"
    董遐思自己也感到了危险。
    回来后,姑娘嘻笑着同他亲热。董遐思生气地说:“不要再纠缠了,我马上要死了!”
    掉头走了,也没看姑娘一眼。姑娘很不好意思,也生气地说:“你还想活么!”
    到了夜里,董遐思吃了药,自己单独睡下了。刚一闭眼,就梦见与姑娘发生关系,醒来,发现已遗精了。更害怕了,搬到内房去住。妻子点着灯守着他。一闭眼仍做那个梦。看姑娘已不在了。这样过了几天,董遐思吐了一大盆血死了。
    王九思在书房里,看见一个女人来了。喜欢她长得美,就同她发生了关系。问女人从哪里来,女人说:“我是董遐思的邻居啊。他过去同我要好,没想到被狐狸迷上死了。狐狸这东西妖气可怕,读书人可得小心提防。”
    王九思更佩服她了。与她更加要好了。
    过了数日,头昏昏沉沉,人也瘦了。忽然梦见董遐思,告诉他:“同你相好的是狐狸呀。害死了我又要害我的朋友。我已经告到阎王那里了,要出这口闷气。初七夜里,要在屋外烧上香,别忘了。”
    王九思醒后很感奇怪。对女人说:“我病很重,怕要死了,有人劝我别接近女人了。”
    女人说:“该长寿,接近女人也长寿;不该长寿,不接近女人也短命。”    坐下来与他调笑。王九思掌握不住自己,又同她发生了关系。事后感到后悔,可是又不能与她一刀两断。
    到了晚上,在门上点上了香。女人来时,拔下香就扔了。夜里,又梦见董遐思,责备他不听自己的话。第二天夜里,私下嘱咐家里人,等睡觉以后暗中把香点上。女人在床上,忽然吃惊地说:“又点香了!”
    王九思说:“不知道啊。”、
    女人急忙起来,找到香,掐灭了。进屋说:“谁教你这么干的呀?”
    王九思说:“大概是家里人担心我病不好,信了巫婆的话,点香驱灾吧。”
    女人闷闷不乐。家人暗中看见香灭了,又把香点上了。女人忽然叹息着说:“你的福气大,我误害了遐思,又跑到你这来,实在是我的过错。我将要同他到阎王那里去对证。你如果不忘从前的好,不要把我的皮弄坏了。”
    她磨磨蹭蹭地下了床,趴在地上死了。用灯一照,是只狐狸。怕它再活过来,急忙叫家里人,把皮剥下,挂了起来。
    王九思病得更重了,看见狐狸来了。狐狸说:“我向法官申诉了,法官说董遐思见女色动了心,死了是罪有应得。但是,责怪我不应该迷惑人,把我的金丹没收了,还让我活着回来,皮在哪里呀?”
    王九思说:“家里人不知底细,已经把皮剥了。”
    狐狸凄惨地说:“我杀害的人太多了,今天死了,也算是晚的了。不过你太残忍了!"
    狐狸恨恨地走了。王九思差点病死,半年后才好。

                                      龅石[1]

     新城王钦文太翁家[2],有圉人王姓[3],幼入劳山学道。久之,不火食[4],惟啖松子及白石,遍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渐复火食,犹啖石如故。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如啖芋然[5]。母死,复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龅(hé核)石:吃石头。,咬。
     [2]王钦文;清著名诗人王渔洋(士)之父,名与敕,字钦文。顺治元年(1644)拔贡,赠国子监祭酒,累赠经筵讲官、刑部尚书。见《王渔洋全集·历仕录》附《王氏世系表》。
     [3]圉(yǔ雨)人:养马的仆人。王士《池北偶谈》云:“予家佣人王嘉禄者,少居劳山中。独坐数年,遂绝烟火,惟啖石为饭,渴即饮溪涧中水。遍身毛生寸许。后以母老归家,渐火食,毛遂脱落。然时时以石为饭,每取一石,映日视之,即知其昧甘咸辛苦。后母终,不知所住。”
     [4]火食:熟食。
     [5]芋:俗称芋头,地下的球茎部分,可供食用。

    新城地方的王钦文老先生家里,有个马侠姓王,从小到崂山学道,时间久了,就不再吃饭,只吃松子和白石头了。浑身长满了毛。
    过了数年,想念老母回了家,逐渐又开始吃饭了,可是仍然照常吃石头。他对着太阳看石头,就知道石头是甜的,是苦的、是酸的、是咸的,吃石头就像吃芋头一般。
    老母死了之后,他又进了山,距今已十七八年了。

                                  庙 鬼

     新城诸生王启后者,方伯中字公象坤曾孙[1]。见一妇人入室,貌肥黑不扬。笑近坐榻,意甚亵。王拒之,不去。由此坐卧辄见之。而意坚定,终不摇。妇怒,批其颊,有声,而亦不甚痛。妇以带悬梁上,与并缢[2]。王不觉自投梁下,引颈作缢状。人见其足不履地[3],挺然立空中,即亦不能死。自是病颠。忽曰:“彼将与我投河矣。”望河狂奔,曳之乃止。如此百端,日常数作,术药罔效[4]。一日,忽见有武士绾锁而入[5],怒叱曰:“朴诚者汝何敢扰!”即妇项[6],自中出[7]。才至窗外,妇不复人形,目电闪,口血赤如盆。忆城隍庙门中有泥鬼四,绝类其一焉[8]。于是病若失。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方伯:一方诸侯之长。东汉以来以之称刺史等地方官。明、清时则作为对布政使的尊称。中宇公象坤:王象坤,字中字,明代人,官至山西左布政使。见《山东通志·人物志》。
     [2](zuō昨):揪住头发。
     [3]履:踏。
     [4]术:巫术。罔:无。
     [5]绾 (wǎn挽)锁:手持铁链。绾,盘握。锁,锁链,拘捕刑具。[6](zhí执):拘执。
     [7],窗,窗户上的花格子。
     [8]类:像。

    新城地方的秀才有个叫王启后的,是布政使王中宇老先生(王像坤)的曾孙。
    一天,他看见一个妇女进到屋里,长得又黑又胖一点不漂亮。女人笑着走到床边,表情很不正经。王启后拒绝她,女人也不离开。
    从此以后,王启后只要一坐下或躺下,立刻就看到这女人。王启后意志坚定,到底不动摇。女人发火了,打他的嘴巴子,啪啪有声,可是也不感到特别疼。女人把带子挂到房梁上,拽着他一起上吊。王启后不知不觉自己到了房梁下,伸着脖子做出上吊的样子。人们见他脚不沾地,直挺挺地立在空中,结果也没有死。
    从此,王启后疯了。他突然说:“她将要同我投河了。”说罢,就朝河边猛跑,人们拉住他,才停下来。就这样闹了上百次,每天发作好几回。看病吃药没一点效果。
    一天,忽然看见有个武将挽着锁练子进来,怒气冲冲地喝道:“老实人你怎么敢骚扰呢!”说罢就将那女人的脖子上了锁,从窗缝中出去了。刚到窗外,女人不再是人形了,两眼目光闪闪如电,嘴血红血红像个盆。安然想起城隍庙门里有4个泥塑的小鬼,这个女人特别像其中的一个。从此,病全好了。

     陆判

     陵阳朱尔旦[1],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钝[2],学虽笃[3],尚未知名。一日,文社众饮[4]。或戏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5],负得左廊判官来[6],众当醵作筵[7]。”盖陵阳有十王殿,神鬼皆以木雕,妆饰如生。东庑有立判[8],绿面赤须,貌尤狞恶。或夜闻两廊拷讯声。入者,毛皆森竖[9]。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去。居无何,问外大呼曰:“我请髯宗师至矣[10]!”众皆起。俄负判入,置几上,奉觞,酹之三[11]。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12],仍请负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13],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合乘兴来觅饮[14],幸勿为畛畦[15]。”乃负之去。
     次日,众果招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奉帘入,视之,则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将死矣[16]!前夕冒渎,今来加斧耶[17]?”判启浓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义相订[18],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19]。”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火。判曰:“天道温和,可以冷饮。”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洽肴果。妻闻,大骇,戒勿出。朱不听,立俟治具以出[20]。易盏交酬,始询姓氏。曰:“我陆姓,无名字。”与谈古典[21],应答如响。问:“知制艺否[22]?”曰:“妍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略同。”陆豪饮,一举十觥。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23],伏几醺睡。比醒,则残烛昏黄,鬼客已去。
     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益洽,时抵足卧。朱献窗稿[24],陆辄红勒之[25],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病;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己,复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毕[26],视榻上亦无血迹。腹间觉少麻木。见陆置肉块几上。问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视,则创缝已合,有线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数日,又出文示陆。陆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27]。”问:“何时?”曰:“今岁必魁[28]。”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29]。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见闱墨[30],相视而惊,细询始知其异。共求朱先容[31],愿纳交陆。陆诺之。众大设以待之。更初,陆至,赤髯生动,目炯炯如电。众茫乎无色,齿欲相击;渐引去。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32],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33],予结发人[34],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陆立促急入,勿惊禽犬。朱虑门户夜扃。陆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35];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
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36],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37],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蘸也[38]。上元游十王殿,时游人甚杂,内有无赖贼窥而艳之,遂阴访居里[39],乘夜梯入,穴寝门,杀一婢于床下,逼女与淫;女力拒声喊,贼怒,亦杀之。吴夫人微闻闹声,呼婢往视,见尸骇绝。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一门啼号,纷腾终夜。诘旦启衾[40],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侍女,谓所守不恪[41],致葬犬腹。侍御告郡[42]。郡严限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有以朱家换头之异闻吴公者。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走以告吴公。公视女尸故存,惊疑无以自决。猜朱以左道杀女[43],往诘朱。朱曰:“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收家人鞠之[44],一如朱言。郡守不能决[45]。朱归,求计于陆。陆曰:“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46]。”吴夜梦女曰:“儿为苏溪杨大年所贼[47],无与朱孝廉[48]。彼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头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所梦同。乃言于官。问之,果有杨大年;执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请见夫人,由此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尸而葬焉。
     朱三入礼闱[49],皆以场规被放[50]。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对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以为然。即治衣衾棺椁;既竟,盛服而没。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曰:“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垂膺[51];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朱曰:“天数不可违也[52]。”问,“在阴司作何务?”曰:“陆判荐我督案务[53],授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欲再语,朱曰:“陆公与我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营备。但闻室中笑饮,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然己逝[54]。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事就便经纪[55]。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56],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日月至焉而已[57]。又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曰:“承帝命为太华卿[58],行将远赴,事烦途隔,故不能来。”母子持之哭,曰:“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蛮凤耶!”顾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行人[59]。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60],忽有舆从羽葆[61],驰冲卤簿[62]。讶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父停舆曰:“官声好[63],我目瞑矣。”玮伏不起;朱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64],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65]。”玮后官至司马[66]。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曰浑,曰深。一夕,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宪[67],有政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68];移花接木[69],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皮裹妍骨矣[70]。明季至今[71],为岁不远[72],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73],
所忻慕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陵阳:旧县名。今为陵阳镇,属安徽省青阳县。

    [2]钝:迟钝,愚笨。
    [3]笃:专心、勤奋。
    [4]文社:科举时代,秀才们讲学作文的结社。
     [5]十王殿:庙宇名。十王,中国佛教所传十个主管地狱的阎王之总称,也称“十殿阎君”,略称“十王”。后道教也沿用此称。

     [6]判官:官名。唐始设。为节度、观察、防御诸使的僚属。此指迷信传说中为阎王掌簿册的佐吏。
     [7]醵(jù据):凑钱饮酒。
     [8]东庑(wú 武):即东廊。庑,殿堂下周围的走廊或廊屋。此指廊屋。
     [9]毛皆森竖:因恐惧而毛发都耸立起来。森,高耸。
     [10]宗师:旧称受人尊崇堪为师表的人。明、清称学使为“宗师”。朱尔旦负陆判至“文社”故用以戏称。
    [11]酹(lèi类):以酒浇地,祭祀鬼神。
     [12]瑟缩:因恐惧而抖战、蜷缩。
     [13]门生:自唐至明,科举制度中,贡举之士以主考官员为座主,而自称门生。此处既已称陆判为”宗师”,而“宗师”(即学使)又为各省乡试的主考官,朱因以自称。狂率不文:狂妄轻率,不懂礼仪。文,礼法。

     [14]合:应,合当。
     [15]勿为畛 (zhěn诊)畦 (qí齐):意谓不要为人鬼异域所限。畛畦,田间小路,引申为界限、隔阂
     [16]意:自料。
     [17]斧:古代杀人的刑具。斧谓刀刃,谓砧板;“加斧”,指加以死罪。
     [18]高义:犹高谊、盛情。相订:犹相约。订,定,约定。
     [19]达人:旷达之人。
     [20]治具:置办酒肴。具,餐具,代指酒肴。
     [21]古典:古代的典籍。此指具有典范性的古代名著。
     [22]制艺:制举应试文章,指八股文。详前 《娇娜》注。
     [23]玉山倾颓:形容酒醉。《世说新语·容止》:“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苫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玉山,形容体态、仪表美好。

     [24]窗稿:指平时习作的文稿。读书人惯常在窗下写文章,故称。
     [25]红勒:用朱笔删削、批改,《梦溪笔谈·人事》载:北宋嘉年间,士人刘几“累为国学第一,骤为怪之语,学者翕然效之,遂成风俗。欧阳公(指欧阳修)深恶之。会公主文,决意痛惩。……有一举人论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公曰:‘此必刘几也。’戏续之曰:‘秀才刺,试官刷。’乃以大朱笔横抹之,自首至尾,谓红勒帛,判 ‘大纰缪’字榜之。既而果几也。”[26]作用:施治,整治。用,治。
     [27]乡、科:乡试、科试的省词。详《叶生》注。
     [28]魁:夺魁,考取第一名。即下文所谓“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

     [29]秋闱:指乡试。旧称试院为“闱”,而乡试在秋间举行,因称。经元:也称经魁。明清科举考试,分五经取士。乡试及会试前五名,各为一经中的第一名。
     [30]闱墨:清代于每届乡试、会试之后,由主考宫选取中式试卷,编辑成书,叫做“闱墨”。
     [31]先容:事先为人作介绍。
     [32]湔(jiān煎)肠伐胃:洗肠剖胃。《五代史·周书·王仁裕传》:王仁裕少不知学,二十五岁方思学习,“一夕,梦剖肠胃,引西江水以浣之……及寤,心意豁然。自是资性绝高。”
     [33]山荆:对人称谓自己妻室的谦词。说本《太平御览》七一八引《列女传》:“梁鸿妻孟光,荆钗布裙。”
     [34]结发人:元配妻子。古时男子二十岁束发加冠,女子十五岁盘发贯笄(簪),即为成年。因此习称元配妻子为“结发人”。《玉台新咏·留别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35]甲错:鳞甲错杂。此指面颊血污结痂,像鱼鳞似的。
     [36]笑靥(yè夜)承颧(quán权):谓女子笑时口旁现出两个酒窝。靥,口旁窝,俗称酒窝。颧,颧骨。酒窝在颧骨的下面,故云“承”。

     [37]侍御:官名。御史的别称。明、清属都察院,职称有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监察御史之别。
     [38]醮(jiào较):斟酒饮对方;古时婚礼中的一种仪节。《礼记·昏义》:“父亲醮子而命之迎。”本指男女婚礼,元明以后则专指女子再嫁。
     [39]阴访:暗中查访。
     [40]诘旦:诘朝,第二天早晨。[41]不恪 (kè 客):不慎。恪,谨慎,恭敬。
     [42]郡:此指郡衙。明、清两代指知州、知府一类地方官的衙署。[43]左道:邪道,邪术。
     [44]鞫 (jú局):审讯。
     [45]不能决: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能”字残缺。
     [46]伊:底本残缺。此据铸雪斋抄本。
     [47]赋:杀害。
     [48]无与朱孝廉:与朱孝廉无关。孝廉,明,清指举人。详前 《画壁》注。
     [49]礼闱:即会试。会试于乡试后第二年春季在礼部举行,故又称“礼闱”。
     [50]以场规被放:由于违犯考场规则而被逐出场外或不予录取。科举考场对参加考试的人规定一些条文,诸如挟带文书入场,或亲族任考官而不加回避等,均为违犯“场规”。而考卷违式,如题目写错,污损卷纸,抬头错误,不避圣讳等,也往往被取消考试资格。此处指后者。放,驱逐。

     [51]膺:胸。
     [52]天数:犹天命。
     [53]督案务:监理案犊方面的事务。督,察视。案,案牍,官府文书。
     [54](yǎo咬)然:深远难见的样子。
     [55]经纪:料理。
     [56]邑庠:县学。详前《叶生》注。

     [57]日月至焉:偶然来一次。语出《论语·雍也》。
     [58]太华卿:华山山神。太华,即西岳华山,在今陕西华阴县南。因其西有少华山,故又称”太华”。
     [59]行人:官名。明代设有行人司,置司正及左右司副,下有行人若干,以进士充任。行人职掌捧节奉使;凡颁沼、册封、抚谕、征聘及祭祀山川神祗,都差行人。
     [60]华阴:县名。今属陕西省。
     [61]舆从羽葆:车马仪仗。舆从,车马前后的侍从;羽葆,仪仗名,以鸟羽为装饰。《礼记·杂记》:“匠人执羽葆御柩。”孔颖达疏:“羽葆者,以鸟羽注于柄头,如盖,谓之羽葆。葆,谓盖也。”
     [62]卤簿:秦、汉时皇帝舆驾行幸时的仪仗队。汉以后王公大臣均置卤簿。因亦泛指官员仪仗。卤,大型甲盾。甲盾的排列,有明确规定,且著之簿籍,因称“卤簿”。
     [63]声:声誉。下文“政声”之“声”,义同。
     [64]镌 (juān捐):刻。
     [65]“胆欲大”二句:意谓任事要果决,而思虑要周密;智谋要圆通,而行为要方正。语见《旧唐书·孙思邈传》。
     [66]司马:官名。古为管领军队官员的称谓。汉武帝置大司马,为全国军政首脑,明、清时期用为兵部尚书的别称,侍郎称少司马。此或指兵部尚书、侍郎一类官员。
     [67]总宪:明、清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别称。
     [68]“断鹤”二句:意谓如因鹤腿长而截之使短,因凫(野鸭)腿短而续之使长,如此矫情而作者是妄为。《庄子·骈拇》:“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妄,谬,荒谬。
     [69]移花接木:谓将一种花木嫁接于另一种花木之上。喻暗中巧施手段改造人的形体。
     [70]媸(chī吃)皮裹妍骨:谓相貌丑陋而内心美好。媸,丑陋。媸皮,丑陋的相貌。妍,美。妍骨,美好的骨肉,此谓美好的品行。
     [71]明季:明代末年。
     [72]为岁:犹为时。岁,指时间。
     [73]为之执鞭:为其赶车,做仆役。表示对人极度钦佩。《史记·管晏列传》:“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墓焉。”

    陵阳人朱尔旦,性情豪放,只是反应有些迟钝,所以虽然学习很用功,却还没有出名。
    有一天,文社的人在一起饮酒。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你有豪放之名,如果能在深夜到十王殿,把左边走廊的那位判官背到这里来,我们大家凑钱设宴请你。”原来,陵阳有座十王殿,殿里供的神鬼像都是木雕的,但经过精心装饰,他们都跟活了似的。站立在东庑①的判官,绿脸红须,相貌尤为狰狞可怕。有人曾在夜里听到过两侧走廊有拷打讯问的声音。即使大白天进去,也叫人毛骨悚然。因为朱尔旦豪放胆大,所以文社的人就拿这件事来刁难他。但朱尔旦却不以为然,只见他对大家笑了笑,真的奔十王殿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就在门外大叫:"我已经把髯宗师请来了!"文社的人一听喊叫,都站起来了。这时,朱尔旦背着那个木雕的判官进了屋,把他放在桌子上,给他敬了三杯酒。文社的人见此情景,都吓得发抖,一个个坐立不安。他们只好请求朱尔旦把判官背回十王殿。只见朱尔旦又往地上倒了几杯酒,他祷告说:"弟子放浪无礼,大宗师千万不要怪罪。寒舍不远,如果宗师大人高兴,请随时来喝酒,千万不要见外。"说完,这才把判官背走。第二天,文社的人践约宴请朱尔旦。他喝到傍晚,才半醉而归。但他觉得意犹未尽,便挑灯独饮起来。忽然,有个人掀开帘子进来了,朱尔旦一看,竟是判官。他连忙起身,对判官说:"嗨,我快要死了!前天晚上冒犯了您,现在您就要惩罚我吗?"判官抚了抚浓密的胡须微笑着说:"不是,不是。昨天承蒙你盛情相邀,正好今夜得空,故特地前来造访。"朱尔旦听这么一说,非常高兴,连忙给判官让坐,又是洗杯盘,又是生火烫酒。判官见他忙个不停,说现在天气和暖,可以喝冷的。朱尔旦便将酒壶放在桌上,跑去告诉家人准备菜肴果品下酒。谁知他妻子听说是判官,害怕极了,劝丈夫不要与判官一起喝酒,朱尔旦不听。他把酒菜备齐后端到桌子上,与判官开怀大饮。朱尔旦边喝边问判官姓氏,判官说:"我姓陆,没有名字。"跟他谈起天文地理,陆判官竟应答如流。问他会不会作八股文,他答道:"文章的好坏是可以分辨得出的,阴间的诗文,与阳世大体相同。"陆判官酒量过人,能连饮十大杯。朱尔旦因喝了一天的酒,不知不觉醉倒了,便伏在桌子上睡下了。等他醒来时,已是烛光昏黄,鬼客早已离去。
    从此以后,陆判官每隔两三天就到朱尔旦家来喝酒,有时喝到深夜,就和朱尔旦同床而睡。朱尔旦拿出自己的文章向他请教,他用红笔勾划,总说朱尔旦作得不好。有天晚上,朱尔旦喝醉酒先入睡了,陆判官还在自酌自饮。忽然,朱尔旦在醉梦中感到腹部有些痛,睁开眼一看,竟是陆判官在给自己清理肠胃。朱尔旦以为陆判官要加害于他,陆判官解释说,你的文章作不好,是因为心窍被堵住了,所以我从阴间挑选了一颗最好的心替你换掉。天亮时,朱尔旦解开衣服一看,发现伤口已愈合。后来,朱尔旦的文章果然大有长进,读书也能过目不忘。过了些时候,朱尔旦拿出文章给陆判官看,陆判官说:"可以了。只是你的福气薄,不能做大官,中个举人而已。"朱尔旦问:"什么时候能中举?""今年必能夺魁。"陆判官说。不久,朱尔旦在府考中夺冠,继而又在乡试中名列榜首。文社里的人向来喜欢嘲弄他,看到他应试的文章作得很精彩,无不吃惊。仔细询问,才知道换心的事。大家纷纷求朱尔旦在陆判官面前引荐,愿意和陆判官结交。陆判官听说后很痛快地答应了。于是,大家设宴等待他。初更时,陆判官来了,只见他红胡须不断飘动,目光闪闪如电。众人大惊失色,哆嗦得牙齿直打颤,最终一个一个都溜走了。朱尔旦三次进京参加会试,都因犯规被除名,因此对读书做官彻底灰了心。
    光阴飞逝,一晃30年过去了。有天晚上,陆判官告诉朱尔旦:"你的寿数不多了。"朱尔旦问还有多久,他说仅有五天。朱尔旦希望陆判官帮他延长寿命,但陆判官说:"这是天命,人不可违抗。况且,从达观的角度看,生和死是一回事,生即死,死即生,何必活着就快乐,死就悲哀呢?"朱尔旦认为这番话讲得有道理,便准备后事,五天后,穿戴整齐地死去了。第二天,朱尔旦的妻子正伏棺哭泣,朱尔旦忽然慢慢地从外面走进来。妻子见状很害怕。朱尔旦说:"我是鬼魂,但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想起你们孤儿寡母,我实在放心不下。"妻子悲伤不已,捶胸顿足,泪水横流。朱尔旦慢慢安慰她,她说:"古来就有还魂的说法。你既然有灵,为什么不复活?"朱尔旦说:"天命不可违抗啊。"朱尔旦的魂灵告诉妻子,他是和陆判官一起到家中来的,并叫她快去备些酒菜。妻子把酒菜端上桌后,只听见屋里杯碟作响,欢声一片,跟朱尔旦生前的情景没有两样。
    到了半夜,再往屋里一看,二人已都不见了。

    从此后,朱尔旦几天就来一次,有时就在家里和妻子同宿,顺便料理料理家务事。当时,他的儿子朱玮才五岁。朱尔旦来了后,就抱着他。朱玮长到七八岁,朱尔旦又在灯下教他读书。儿子很聪明,九岁能写文章,十五岁考进了县学,还依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已去世多年。但此后,朱尔旦来的次数渐渐少了,有时个把月才来一次。

    又一天晚上,朱尔旦来了,跟妻子说:“现在要和你永别了!”妻子问:“你要去哪里?”朱回答说:“承蒙上帝任命我为太华卿,马上就要去远方赴任。公务繁忙,路途又遥远,所以不能再来了。”妻子和儿子听了,抱着他痛哭。朱尔旦安慰说:“不要这样!儿子已长大成人,家境也还过得去,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夫妻?”又看着儿子嘱咐说:“好好做人,不要荒废了父亲教给的学业。十年后还能见面。”说完,径直出门走了。从此再没来过。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时考中了进士,做了行人官,奉皇帝令去祭祀西岳华山。路过华阴的时候,忽然有支打着仪仗的人马,急速冲来,也不回避朱玮的队伍。朱玮十分惊异,细看对方车中坐着的人,竟是父亲!朱玮忙跳下马来,跪在路边痛哭。父亲停下车子,说:“你做官的声誉很好,我可以闭目了。”朱玮哭着跪在地上不起来。朱尔旦不顾,催促车辆飞速驰去。刚走了不几步,又回头望了望,解下身上的佩刀,派个人回来送给朱玮,远远地喊道:“佩上这把刀,可以富贵!”朱玮要追着跟去,只见父亲的车马从人,飘飘忽忽地像风一样,瞬间便消失不见了。朱玮怅痛了很久,无可奈何。抽出父亲送给的刀看了看,制作极其精细,刀上刻着一行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后来,朱玮做官一直做到司马。生了五个儿子,依次是: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有一晚,朱玮梦见父亲告诉自己说:“佩刀应赠给朱浑。”朱玮听从了。后来朱浑官至总宪,很有政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