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城市石滩镇:国史大纲(全本)2-1(修改编辑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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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编 魏晋南北朝之部
第十二章长期分裂之开始【三国时代】.......................... 3
一、魏晋南北朝之长期分裂.................................. 3
二、旧政权之没落......................................... 3
三、离心势力之成长....................................... 5
(一)地方长官之权位.................................. 5
(二)二重的君主观念.................................. 6
四、新政权之黑暗......................................... 7
五、思想界之无出路....................................... 9
六、三国帝系............................................ 11
第十三章统一政府之回光返照【西晋兴亡】...................... 12
一、西晋帝系及年历...................................... 12
二、西晋王室之弱点...................................... 12
三、胡人之内地杂居...................................... 13
四、怀愍被虏与人心之反映................................. 14
五、文化中心之毁灭...................................... 15
六、新宗教之侵入........................................ 16
第十四章长江流域之新园地【东晋南渡】........................ 16
一、东晋帝系及年历...................................... 16
二、东晋一代之北伐与内乱................................. 17
第十五章北方之长期纷乱【五胡十六国】........................ 21
一、五胡十六国撮要...................................... 21
二、十六国前后形势之大概................................. 22
三、五胡十六国大事简表................................... 23
四、胡人之汉化与胡汉合作................................. 25
第十六章南方王朝之消沉【南朝宋齐梁陈】...................... 26
一、南朝帝系及年历...................................... 26
二、南朝王室之恶化...................................... 29
三、南朝门第之衰落...................................... 33
第十七章北方政权之新生命【北朝】........................... 34
一、北朝帝系及年历...................................... 34
二、北方之汉化与北方儒统................................. 36
三、魏孝文迁都及北魏之覆灭............................... 37
四、北齐北周文治势力之演进............................... 40
第十八章变相的封建势力【魏晋南北朝之门第】.................. 43
一、九品中正制与门阀.................................... 43
二、学校与考试制度之颓废................................. 45
三、南渡后之侨姓与吴姓................................... 46
四、当时之婚姻制度与身分观念............................. 47
五、北方的门第.......................................... 48
六、郡姓与国姓.......................................... 49
第十九章变相的封建势力下之社会形态(上)【在西晋及南朝】...... 51
一、汉末之荒残.......................................... 51
二、农民身分之转变...................................... 52
三、西晋之户调制与官品占田制............................. 54
四、南渡之士族.......................................... 55
五、兵士的身分及待遇.................................... 57
第二十章变相的封建势力下之社会形态(下)【在五胡及北朝】...... 60
一、五胡时代的情况...................................... 60
二、北魏均田制.......................................... 61
三、西魏的府兵制........................................ 65
第二十一章宗敦思想之弥漫【上古至南北朝之宗教思想】.......... 68
一、古代宗教之演变...................................... 68
二、东汉以下之道教与方术................................. 73
三、魏晋南北朝时代之佛教................................. 75
四、北方之道佛冲突...................................... 78
五、隋唐时期佛学之中国化................................. 81
第十二章 长期分裂之开始【三国时代】
一、魏晋南北朝之长期分裂
秦、汉的大一统,到东汉末而解体。从此中国分崩离析,走上衰运,历史称此时期为魏晋南北朝。
自汉献帝建安二十五年,【即魏文帝黄初元年。】下至魏元帝咸熙二年,凡四十六年而魏亡。
此下十五年,至西晋武帝太康元年吴亡,中国又归统一。
然吴亡后十年,武帝卒,不二年晋室即乱。吴亡后三十一年,为晋怀帝永嘉五年,刘曜陷洛阳,帝被虏。又五年,愍帝建兴四年,刘曜陷长安,帝出降。自此西晋覆灭,中国分南、北部。
东晋南渡,自元帝至恭帝凡一百零三年。宋六十年,齐二十四年,梁五十六年,陈三十三年,共一百七十年为南朝。
北方五胡竟扰,起晋惠帝永兴元年,【刘渊僭号。】迄宋文帝元嘉十六年,【沮渠牧犍为魏所灭,即魏拓跋焘太延五年。】共一百三十六年,此后北方复归统一。
元魏凡一百四十九年,而北方归其统一者先后仅九十六年,又分东、西魏。东魏十七年,西魏二十三年。继东魏者曰北齐,二十八年;继西魏者曰北周,二十五年,为北朝。
此长时期之分裂,前后凡三百九十四年。【起自建安。】三百九十四年中,统一政府之存在,严格言之,不到十五年。放宽言之,亦只有三十余年,不到全时期十分之一。
将本期历史与前期【秦、汉。】相较,前期以中央统一为常态,以分崩割据为变态;本期则以中央统一为变态,而以分崩割据为常态。
二、旧政权之没落
这时期的中国,何以要走上分崩割据的衰运?这可以两面分说:
一是旧的统一政权必然将趋于毁灭,二是新的统一政权不能创建稳固。
一个政权的生命,必须依赖于某一种理论之支撑。此种理论同时即应是正义。正义授与政权以光明,而后此政权可以绵延不倒。否则此政权将为一种黑暗的势力,黑喑根本无可存在,必趋消失。
东汉王室逐步脱离民众,走上黑暗的路,此有两因:一则王室传续既久,一姓万世的观念使其与民众隔离。一则内朝、外朝的分别,使其与士大夫【民众之上层。】隔离。因此外戚、宦官得以寄生在王室之内边而促其腐化。旧的统治权必然灭亡。已在前几讲说过。
旧统治权因其脱离民众而覆灭,新统治权却又不能依民众势力而产生。
秦、汉间的社会,距古代封建社会不远,各方面尚保留有团结的力量。【所谓“山东豪杰”群起亡秦,此辈豪杰,一面代表的是贵族封建之遗骸,另一方面代表的却是社会之组织力。】
王莽末年之乱,除却光武一宗及隗嚣、公孙述等带有古贵族【即豪杰。】之气味外,其余如绿林、铜马、赤眉之类,全是饥民的集团。
沿积到三、四百年以上的统一政府,统治着许大的广土众民的国家,散漫的农民【农民因生活关西,不能不散漫。】在饥锇线上临时结合起来,其力量不够得推翻他。
秦、汉以来的统一政府,日趋庞大,其事可举当时地方行政单位【郡、县。】及户口数论之。秦时全国分四十余郡。西汉平帝时,凡郡国一百三,县邑千三百一十四,道三十二,侯国二百四十一。地东西九千三百零二里,南北万三千三百六十八里;民户千二百二十三万三千六十二,口五千九百五十九万四千九百七十八。东汉顺帝时,凡郡国百有五,县邑、道、侯国千一百八十;民户九百六十九万八千六百三十,口四千九百一十五万二百二十。
且以中国疆域之展布,纵使大饥荒,亦必夹有丰收的地带,要一般农民一致奋起,事亦不易。于是无可团结的社会,乃借助于“宗教”与“迷信”。农民结合于宗教与迷信的传播之下,而一致奋起,成为东汉末年之黄巾。
黄巾蔓延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置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
然而迷信成分太多,宗教质地太差,容易发动,【数年内即传播成熟。】不容易成功。
东汉王室并没有为黄巾所倾覆。
东方的黄巾,乃至西方的边兵,【董卓一系的凉州兵。】均已逐次削平。若使当时的士族【河北有袁绍、公孙瓒、刘虞;四川有刘焉;荆州有刘表;淮南有袁术等。】有意翊戴王室,【其时外戚、宦官均以扑灭,献帝亦未有失德。】未尝不可将已倒的统一政府复兴。然而他们的意兴,并不在此。
汉末割据的枭雄,实际上即是东汉末年之名士。尤著者如袁绍、公孙瓒、刘表诸人。
袁绍丧母,归葬汝南,会者三万人,其盛况不下陈寔。又母丧礼毕,追感幼孤,又行父丧。其去官而归,车徒甚盛。许劭为郡功曹,绍入郡界,曰:“吾岂可使许子将见。”谢车徒,以单车归家。公孙瓒与刘备同受学于卢植,为郡吏,太守刘君坐事徙日南,瓒身送之,自祭父墓,曰:“昔为人子,今为人臣,送守日南,恐不得归,便当长辞。”刘表,“八及”之一,在荆州,允为一时名士所归趋。
国家本是精神的产物,把握到时代力量的名士大族,他们不忠心要一个统一的国家,试问统一国家何从成立?
当时士族不肯同心协力建设一个统一国家,此亦可分两面说:一则他们已有一个离心的力量,容许他们各自分裂。二则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更健全、更伟大的观念或理想,可以把他们的离心力团结起来。
离心力的成长,大体为两汉地方政权所演变。
三、离心势力之成长
(一)地方长官之权位
两汉地方行政长官,即郡太守。【太守之下,为县令或县长。】其地位本甚高,秩二千石。【与中央政府之九卿略相等。】平时得召见,【天子有事,用赐玺书。】高第【成绩好者。】得入为公卿。【如张苍、申屠嘉等。东汉益重,或自尚书、仆射出典一郡,或自典郡入为三公。】在郡得自辟属官,【掾属限用本郡人,惟三辅得用他郡人。】得自由主持地方之政事,得自由支配地方财政,【惟每岁尽,须派员至中央(丞相府)上计,“计簿”即治理成绩之统计与报告书也。】得兼地方军政。【西汉有郡尉,为地方武官,而辖于太守。东汉省之。】
两汉的郡太守,权位既重,并得久任,俨如古代一诸侯,所异者只是不能世袭。
中央政府对地方行政有分派督察之人,曰刺史。
西汉剌史秩六百石,居部九岁乃得迁守、相,【郡曰“守”,国曰“相”,权位略同。】位微而权重。每岁八月巡行所部,岁尽诣京师奏事。东汉刺史秩增至二千石,但因计吏还奏,不复诣京师,【西汉刺史吏奏二千石长吏不任职,事先下三公,遣掾吏按验。东汉不覆关三府,权归刺举之吏。】位任益尊。
灵帝时,地方变乱纷起,宗室刘焉建议改刺史为州牧,【模仿封建时代之霸者。】乃有地方行政实权。关东义兵起,讨董卓,太守亦各专兵柄。中央大权堕落,地方政权乘之而起,遂成三国初年之割据。
(二)二重的君主观念
地方政权渐渐成长,亦有一种道义观念为之扶翼。
因郡吏由太守自辟,故郡吏对太守,其名分亦自为君臣。
汝南太守欧阳歙,欲举督邮繇延,主簿将引延上,功曹郅恽曰,“明府以恶为善,主簿以曲为直。此既无君,亦复无臣。”【会稽太守成公以臧罪下狱,仓曹掾戴就幽囚拷掠,曰:“奈何令臣谤其君,子证其父!”】
或称太守曰“府君”,乃至为之死节。【州、郡又得称“本朝”。司隶从事郭容碑:“本朝察孝,贡器帝廷。”豫州从事尹宙碑:“网纪本朝。”】
汉末广陵太守张超为曹操所杀,其故吏臧洪,袁绍任为东郡太守,怨绍不救超,遂与绍绝。与绍书,谓:“受任之初,志同大事,扫清寇逆,共尊王室。岂悟本州岛被侵,请师见拒。使洪故君沦灭,岂得复全交友之道,重亏忠孝之名乎?”
除非任职中央,否则地方官吏的心目中,乃至道义上,只有一个地方政权,而并没有中央的观念。
刘表遣从事韩嵩诣许,嵩曰:“若天子假一职,则成天子之臣,将军之故吏耳;不能复为将军死也。”
甚至即已进身为中央宫,仍多为其举主【即其旧日太守,所由察举而得进身者。】去官奔丧。【吴匡、傅燮等;已详前。】
又赵咨拜东海相,道经荥阳。令敦煌曹暠,咨之故孝廉,迎路谒候,咨不为留。暠送至亭次,望尘不及,谓主簿曰:“赵君名重,今过界不见,必为天下笑。”即弃印绶追至东海,谒咨毕,辞归家。仅为一谒轻去其官,较之奔丧,抑又甚矣。
当时的士大夫,似乎有两重的君主观念,依然摆不脱封建时代的遗影。
国家观念之淡薄,逐次代之以家庭。君臣观念之淡薄,逐次代之以朋友。此自东汉下半节已有此端,至三国而大盛。
然而此种趋势,苟有一个更合理、更伟大的思想起来,未尝不可挽回。惜乎魏、晋以下的思想,又万万谈不到此,中国于是只有没落。【南史宋武陵王诞反,或劝其长史范义出走。义曰:“吾人吏也,吏不可以叛君。”柳庆远传,梁武初为雍州剌史,辟庆远为别驾,庆远谓人曰:“天下方乱,定霸者其在吾君乎!”因尽诚协赞,遂成帝业。则所谓“二重君主观念”者,在南朝犹烈。北朝周、齐稍革,至陏、唐而绝,而中国亦复趋统一矣。】
四、新政权之黑暗
历史的演变,并不依照一定必然的逻辑。【因不断有人类的新努力参加,可以摇动逻辑之确定性。】倘使当时的新政权,能有较高的理想,未尝不足以把将次成长的离心力重新团结起来,而不幸魏、晋政权亦只代表了一时的黑暗与自私。
曹操为自己的家世,【父嵩为宦官曹腾养子,官至太尉。陈琳为袁绍作檄云:“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对当时门第,似乎有意摧抑。【杨、袁皆东汉最著之名族。曹操欲杀太尉杨彪,孔融目:“孔融鲁国男子,明日当拂衣而去,不复朝矣。”然孔融与彪子修,卒皆被戮。操与孔融手书曰:“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达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杀浮华交会之徒;计有余矣。”则操之意态可想。】有名的魏武三诏令【建安十五年下令:“天下未定,求贤之急时也。若必廉士而后可用,齐桓其何以霸?今天下得无盗嫂受金,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惟才是举,吾得用之。”十九年令:“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二十二年令:“韩信、陈平,成就王业。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然在瑰,秦不敢东乡,在楚,三晋不敢南谋。今天下得无高才异质,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今按:西京重“贤良”,东京重“孝廉”。魏武三令,亦若有欲返“孝廉”而归“贤良”之意。此等思想,孔融诸人已早发之。惟此三令之措辞明白破毁道德,益趋偏激,前固无例,后亦少偶。】明说“唯才是举”,虽“不仁不孝”亦所勿遗。他想要用循名责实的法治精神,来建立他的新政权。【故云:“丧乱以来,风教凋薄,谤议之言,难用褒贬。”(魏志刘矫传。)直至魏明帝犹云:“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盖尚“名”则其权在下,尚“法”则其权在上也。】但是曹家政权的前半期,挟天子以令诸侯,借着汉相名位铲除异己,依然仗的是东汉中央政府之威灵。【袁绍借讨董卓之名为关东州牧盟主,亦是仗借中央。】下半期的篡窃,却没有一个坦白响亮的理由。
魏武述志令自称:“无下无有孤,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此不足为篡窃之正大理由。曹氏不能直捷效法汤、武革命,自己做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而其子依然不能做周武王,【既已大权在握,汉献亦无罪过。】必做尧、舜禅让,种种不光明、不磊落。总之,政权的后面,没有一个可凭的理论。
乘隙而起的司马氏,暗下勾结着当时几个贵族门第再来篡窃曹氏的天下,更没有一个光明的理由可说。
司马懿杀曹爽,何晏诸名士同时被戮。晏,魏外戚。【何进孙,尚魏太祖女金乡公主,赐爵列侯。】于当时朝政,实欲有所更张。【孙资别传谓:“大将军爽专事,多变易旧章。”蒋济论丁谥、邓飏等“轻易法度”。皆其证。】傅咸云“正始中,任何晏以选举,内外众职,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观。”【据此则董昭所论当时浮伪朋党之风,似未足专为何晏诸人罪矣。】是彼辈于政治上,亦确有成绩。【荀勖传谓:“正始中并合郡、县。”亦当时新政设施之一。】及司马政权既定,此等真相遂不白于后世。【王广(王凌子)谓:“曹爽骄奢失民,何平叔虚而不治。(此乃指其政治上实济之才干。)丁、单(轨)、桓(范)、邓,并有宿望。变易朝典,政令数改,所存虽髙,事不下接。民习于旧,众莫之从。同日斩戮,名士减半,失民故也。”(语见魏志卷二十八。)此所谓“民”,实乃当时朝士门第之不乐新政者耳。魏、晋之际,真真民意,何尝能浮现到政治上层来?至史称何晏“依势用事,附会者升进,逮忤者罢退”,傅嘏讥晏“外静内躁”,此皆晏之解散私门,欲为曹氏厚植人才,以求有所建树,不足为晏病也。】继晏受祸者有夏侯玄,亦魏宗室。【惇、渊之族系。曹操父子本夏侯氏,为曹腾养子。】其论政制,上追贾、董,盖非东汉所逮,【其论“中正”利弊亦甚切至。然“中正”足为门第护符,当时自不喜玄论。】而亦为司马氏所忌。【曹爽诛,玄征为太常,内知不免,不交人事,不畜笔研。及司马懿卒,或曰:“子无忧矣。”玄曰:“子何不见事?此人犹能以年少遇我,子元、子上(师、昭兄弟)不吾容也。”夏侯玄如此韬匿,尚不免祸,则何晏诸人之死固宜。傅嘏谓夏侯玄“能合虚誉,利口覆国”,亦非公允之论。】玄、晏诸人,人格自高,所存自正。【晋人于玄尤推重,谓其“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和峤(玄外孙)“常慕玄为人,于朝士中峨然不群,众惮其风节。”何晏论学与王弼同称“王、何”,皆晋入所师尊也。】惟不脱明士清玄之习,【魏略:“何晏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傅粉之习,自东汉李固至三国曹植,皆谓有之。世说并谓:“何平叔美姿仪,面白,而明帝疑其傅粉。”则不必真有“粉帛不去手”事。惟玄、晏诸人自有当时名士气派,则决然无疑。史称何晏、王弼谓:“天地万物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王衍好其说。后人以怀、愍之祸,归罪王、何,非无由矣。】乃不敌司马父子之权谲狠诈。当时朝士虽慕敬玄、晏风流,【此所以成将来所谓之“正始风流”。晋应詹奏:“魏正始之间,蔚为文林。元康以来,贱经尚道,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则正始与晋代风气,仍有不当相提并论者。要之清玄之习,开自正始,乃每况而愈下也。】而以家门地位私见,于玄、晏政治主张,不能拥护。【亦由司马氏兵权在握。】至晋室佐命功臣如贾充、王沈之流,皆代表门第,而私人道德极坏无比。
司马氏似乎想提倡名教,来收拾曹氏所不能收拾的人心。然而他们只能提出一“孝”字,【所以说司马氏“以孝治天下”,晋室开国元老如王祥等皆以大孝名。】而不能不舍弃“忠”字,依然只为私门张目。
他们全只是阴谋篡窃。阴谋不足以镇压反动,必然继之以惨毒的淫威。如曹操之对汉献帝与伏后。【伏氏与孔氏,皆两汉经学名门也。】
曹操迎献帝都许,帝谓操曰:“君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操以事诛董贵人,帝以贵人有孕,累请不得。又勒兵收伏后,华歆发壁牵后出,后披发徒跣行泣过帝,曰:“不能相活邪?”帝曰:“我亦不知命在何时?”
司马师、昭兄弟之对曹芳【齐王。】与曹髭。【高贵乡公。】
司马师逼魏太后废齐王芳,【时年二十三。】太后欲见师有所请说,郭芝曰:“何可见?但当速取玺绥。”太后意折。高贵乡公自讨司马昭,贾充率众逆战南阙下。帝自用剑,昭众欲退,充谓太子舍人成济曰:“司马公畜养汝辈,正为今曰。”济即抽戈刺帝。
正惟如此,终不足以得人心之归向。
直到五胡时的石勒,尚谓:“曹孟德、司马仲达以狐媚取人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大丈夫不为。”
法治的激变而为名士清谈。【东汉清议尚是拥护政府,魏晋清谈则并置政府之安危于不问。魏武、魏明之深恶名士,仅能使士大夫不复有忠于朝廷之节操,欲不能根本铲绝社会好名之风,遂酿西晋名士之祸国。】要之中央新政权不能攫得人心,离心势力依然发展,天下只有瓦解。
五、思想界之无出路
旧政权必然没落,新政权不能稳定,而作为当时社会中间的智识分子,所谓“名士”之流,反映在他们思想上者,亦只是东汉党锢狱以后的几许观念,反动回惑,消沉无生路。【所以谓之“反动”者,以其自身无积极之目的,只对前期思想有所逆反。】
过分重视名教,其弊为空洞,为虚伪。于是有两派的反动产生:
一、因尚交游、重品藻,反动而为循名责实,归于申、韩。
抱朴子名实篇谓:“品藻乖类,名不准责。”审举篇谓.“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又正郭篇云:“废职待客,比之周公。养徒避役,拟之仲尼。弃亲依豪,同之游、夏。”此皆当时风气。故刘梁有破群论,谓:“仲尼作春秋,乱臣贼子惧;此论之作,俗士岂不媿心也?”
二、因尚名节、务虚伪,反动而为自然率真,归于庄、老。
青州人赵宣居墓行服二十余年,生五子;陈蕃致之罪。孔融为北海相,有遭父丧哭泣墓侧,色无憔悴者,融杀之。又有母病思食新麦,盗而进者,融特赏,曰:“无有来讨,勿复盗也。”路粹奏孔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此等狂论,皆下开魏晋风气。惟孔融尚未正式弃孔孟归庄老,正式主张庄老者,为王弼、何晏。然何晏尚务实干,【王弼则早死。】以庄老为玄虚者,乃阮籍、嵇康。然阮、嵇皆别具苦心。此下则又自玄虚转成放诞矣。
这两个趋势,早起于汉末。崔寔政论代表前一个,仲长统乐志论代表后一个。
但要提倡法治,起码的先决条件,在上应有一个较稳定的政权。【政权不稳定,法治精神无所倚依而生根。】政权之稳定,亦应依附于此政权者先有一番较正义,至少较不背乎人情的里想或事实。东汉末年乃至曹魏、司马晋的政权,全是腐化黑暗,不正义、不光明、不稳定,法治精神如何培植成长?于是崔琰、毛玠之反激,变为阮籍、嵇康。【此乃从积极转入消极也。】
崔、毛二人皆仕魏,典选举,任法课能,以清节自励,土大夫至故污其衣,藏其舆服,朝府大吏或自挈壶餐以入官市。然试问仕魏者舍为私家幸福外,复有何公共理想乎?【何晏、夏侯玄自与魏廷有私关系,故欲为魏尽力。】籍浮沉仕宦而持身至慎,【史称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与世事,酣饮为常。曹爽辅政,召为参军,籍以疾辞,屏于田里,岁余而爽诛。晋文王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罪六十日,不得言而止。”盖既不愿为何晏、夏侯玄,亦不肯为贾充、王沈也。又籍父瑀避瑰武辟,逃山中,魏帝使人焚山得之。(见文选注引文士传。)籍诸父武,为正论,深嫉交游朋党,则阮氏家风有自矣。】出言玄远,绝不臧否人物。嵇康隐沦,然自谓:“非汤武薄周孔,会显世教所不容”,果以杀身。【世语:“毋丘俭反晋,康有力焉,且欲起兵应之,以问山涛。涛止之,俭亦已改:吕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故康与同祸。”】
他们不愿为黑暗政权有所尽力,然他们自身亦多半是门第世族中人,依然不能脱身世外。以市朝显达而讲庄老,其势不得不变为虚无,为浮沉,为不负责任。最先只是自谨慎,保全门第,而以后不免于为汰侈骄逸,【如何曾、石崇、王恺之徒皆是。】否则为优游清谈。【如王戎、王衍之徒皆是。】风尚如此,宜乎不能挽时代之颓波,而门第自身终亦同受其祸。
何曾侍晋武帝宴,退告其子遵等曰:“国家应天受禅,创业垂统,吾每宴见,未尝闻经国远图,惟说平生常事,非贻厥孙谋之兆也。汝等犹可获免”;指诸孙曰:“此辈当遇乱亡也。”然曾既历魏、晋,且为晋重臣。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平居奢汰如此,【曾父燮,史称:“于节俭之世最为豪汰”,则曾亦承其家风。】而不闻为国事有献替。永嘉之乱,何氏灭亡无遗。傅玄著论盛推何曾、荀顗(yǐ),谓:“能以之道事其亲”,家门私德,何补于大局?王衍为石勒所执,临死乃曰:“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然而晚矣。【又按:王济以人乳蒸豚。王顗使妓吹笛,小失声韵便杀之:使美人行酒,客饮不尽亦杀之。时武帝在朝,而贵戚敢于汰纵如此,晋室奈何不乱!东坡谓:“晋病由于士大夫自处太高,而不习天下之辱亊。”如此等,又岂仅如东坡所云而已耶!】
西汉初年,由黄、老清净【汉初“黄老”,代表纯粹的平民观念,故能清净无扰,与魏晋“庄老”之代表名士门第者气脉本不同。】变而为申、韩刑法。【汉初刑法,要摧抑封建反动势力,集权中央,其意气亦与崔琰、毛玠之助逆成篡,贾充、荀勖助晋为逆者不同。】再由申、韩刑法变而为经学懦术。【西汉儒术,在通经致用,亦与东汉名士之训诂、清谈不同。】一步踏实一步,亦是一步积极一步。【法家目光只在治权阶级,儒家目光较大,放及全社会,故较法家犹为积极也。】现在是从儒术转而为法家,再由法家转而为道家,正是一番倒卷,思想逐步狭窄,逐步消沉,恰与世运升降成为正比。在此时期,似乎找不出光明来,长期的分崩祸乱,终于不可避免。
六、三国帝系
蜀共二帝,四十三年。
蜀(一)昭烈帝——(二)后主
吴共四帝,五十九年。
第十三章 统一政府之回光返照【西晋兴亡】
秦、汉统一政府,尚有一段回光返照,便是西晋。
一、西晋帝系及年历
西晋共四帝,五十二年而覆灭。
二、西晋王室之弱点
西晋统一不到十二年,朝政即乱,贾后、八王,乃至怀、愍被掳,不幸的命运接踵而至。分析晋室自身,亦有种种缺点:
一、没有光明的理想为之指导。
二、贵族家庭之腐化。
一个贵族家庭,苟无良好教育,至多三、四传,其子孙无不趋于愚昧庸弱。西汉王室,不断有来自民间的新精神。
高、惠、文三帝皆可说来自田间,经景帝至武帝,始脱去民间意味。然宣帝又从民间来,遂成中兴。经元帝至成帝而汉始衰。东汉光武、明、章三世后即弱。
司马氏则在贵族氛围中已三、四传,历数十年之久。懿、师、昭父子狐媚隐谋,积心篡夺。晋武帝坐享先业,亦深染遗毒。
晋书胡贵嫔传:“武帝多内宠,平吴后,复纳孙皓宫人数千,掖庭殆将万人,并宠者甚众。帝莫知所适,常乘羊车恣其所之。宫人乃取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而引帝车。”是晋武之荒怠可知。【后宫妃妾之多,始汉灵帝。次则吴归命侯,又次宋苍梧王、齐东昏侯、陈后主,而晋武尤甚,此下惟唐玄宗。以开国皇帝而论,则未见如晋武之荒怠者。】
其时佐命功臣,一样从几个贵族官僚家庭中出身,并不曾呼吸到民间的新空气。
而且家庭传统风习若不相当坏,便不易适应汉末经曹魏而至晋初,尚得巍然为佐命之功臣。
故晋室自始只是一个腐败老朽的官僚集团,与特起民间的新政权不同。
武帝子惠帝即以不慧称,闻人饿死,曰:“何不食肉糜?”而其后贾氏,乃贾充女,家教可知。元康元年,贾后不肯以妇道事太后,又欲干政,遂启帝作诏,诬太后父杨骏谋反,杀之,夷三族,并及其妻庞。太后抱持号叫,截发稽颡,上表诣贾后称妾,请全母命。不省。董养游太学,升堂叹曰:“朝廷建斯堂,将以何为?天人之理既灭,大乱将作矣。”自此遂召八王之乱。
王室既有此弱点,又兼社会元气之凋丧,【此层后详。】譬如大病之后,真阳不复。而当时又有胡人之内地杂居。外邪乘之,遂至沉笃。
其时论者皆以晋武封建,遂召八王之乱。不知魏室孤立,亦以早覆,根本病症不在此。
三、胡人之内地杂居
胡人内地杂居,其事远始于两汉。
(一)匈奴 宣帝纳呼韩邪,居之亭障,委以候望,后有所谓“保塞内附”;光武时,徙南匈奴数万居西河美稷;霸帝时,助汉平黄巾,南徙离石;董卓之乱,寇略太原、河东,遂屯聚于河内。魏武时,分其众为五部,皆居晋阳汾涧之滨。【左部可万余落,居太原兹氏县。(今山西临汾。)右部六千余落,居祁县。(今祁县。)南部三千余落,居蒲子县。(今隰县。)北部四千余落,居新兴县。(今欣县。)中部六千落,居太陵县。(今文水。)左部帅刘豹,即刘渊父。】
(二)氐羌 赵充国击西羌,徙之金城郡。汉末,关中残破,魏武徙武都氐于秦川,欲借以御蜀。【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大举天师百万之众,与匈奴南单于呼完厨,及六郡乌桓、丁令屠各、湟中羌僰(bó)”,其时乃借以杨威。】
晋初,辽东、西为鲜卑,句注之外、河东之间为匈奴,北地、上郡、陇西诸郡胡,鲜卑、氐、羌诸种,皆以“保塞”名杂居。
刘贶(kuàng)曰:“东汉至曹、马招来羌、氐,内之塞垣,资奉所费,有踰于昔。百人之酋,千口之长,金印紫绶,食王侯之捧者,相半于朝。”
自三国时邓艾,至晋初郭钦、【武帝时上疏。】江统,【惠帝时作徙戎论。】皆建议徙戎,不果。
一因自东汉以来中国西北境居民荒残,经汉末董卓、马腾、韩遂等乱于关、凉,黑山贼刘虞、公孙瓒等战于河北,荒残之势有加无已。二因国内战争,无心他及。
八王乱后,接着便是胡人南下,怀、愍蒙尘。
四、怀愍被虏与人心之反映
晋一天下后三十一年,刘曜、石勒入洛阳,怀帝【武帝第二十五子。】被虏,诸王公、百官、士民死者三万余人。
怀帝被虏后五年,刘曜入长安,愍帝【武帝孙。】被虏,晋室遂亡。
怀、愍二帝的被虏,本是本期历史中应有的现象,不过如汉弘农王、陈留王,魏济王、高贵乡公一般,同其遭遇。只证明了帝王之末路,中央统一政府在本时期中之无可存在。然而怀、愍被虏,还夹杂有胡、汉种族的问题。我们试一看当时中国人心对此事件之反映。
(一)帝王【如晋怀帝。】 刘聪【渊第四子。】封怀帝为会稽郡公,从容谓曰:“卿昔为豫章王,朕与王武子造卿,颇记否?”帝曰:“臣安敢忘?恨尔日不早识龙颜。”聪曰:“卿家何骨肉相残?”帝曰:“故为陛下自相驱除,此殆天意。”【怀、愍二帝皆为聪青衣行酒。聪出猎,令愍帝戎服执戟为导,百姓聚观,曰:“此故长安天子也。”故老或嘘欷流涕。】
(二)皇后【如羊皇后。】 刘曜【渊族子。】纳惠羊皇后,问曰:“我何如司马家儿?”后曰:“胡可并言?陛卜开基之主;彼亡国之暗夫,有一妇一子及身三耳,不能庇。妾何图复有今日?妾生于高门,【后,羊元之子。】谓世间男子皆然。自奉巾栉,始知天下有丈夫。”
(三)大臣【如王衍。】 石勒执王衍,问以晋故。衍为陈祸败之由,云“计不在己”,又谓“少不豫事”,因劝勒称尊号。勒曰:“君名盖四海,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言不豫事!破坏天下,正是君罪。”遂杀之。【时庾敱、胡母辅之、郭象、阮修、谢鲲等,与王衍同在东海王越军中。敱等皆尚玄虚,不以世务婴心,纵酒放诞,而名重一世。越败,同被执。石勒曰:“此辈不可加以锋刃”,遂夜使人排墙杀之。】
(四)将军【如索綝(chēn)。】 愍帝被围长安,使侍中宗敞送降笺。索綝潜留敞,使其子说刘曜,曰:“城中食犹支一年,若许綝以车骑、仪同、万户郡公,请以城降。” 曜斩而送其首,曰:“帝王之师以义行,綝言如此,天下之恶一也。若兵食未尽,可勉强固守。”后既降,刘聪以索綝不忠,斩于东市。
(五)世族【如王浚。】 浚,王沈子,【沈即奔告司马昭以高贵乡公之谋者,与贾充同为晋室元勋。】承贾后旨害太子。及乱起,为自安计,以女妻鲜卑务勿尘,并谋僭逆。【其部下有大量的鲜卑乌丸兵。】石勒伪上尊号,浚信之,为所执而死。【惠帝荡阴之难,死节者有嵇绍,文天祥正气歌所谓“嵇侍中血”也。绍乃嵇康子。又刘聪大会群臣,使怀帝青衣行酒,侍中庾珉号哭,帝遂遇弑。珉,庾峻子。史称:“峻举博士,时重庄老,轻经史,竣乃潜心儒典。疾世浮华,不修名实,著论非之。”峻弟纯于宴席斥贾充:“高贵乡公何在?”大抵晋人高下,多可以其家庭风教判之。聪又使愍帝行酒洗爵,又使执盖,尚书郎陇西辛宾抱帝大哭,聪命引出斩之,此则偏陬小臣,殆未染当时中原所谓士大夫之风教者。】
“名教”极端鄙视下之君臣男女,无廉耻气节,犹不如胡人略涉汉学,粗识大义。
五、文化中心之毁灭
两汉统一时期,代表中国政治中心而兼文化中心的地点有两个:一是长安,一是洛阳。
长安代表的是中国东、西部之结合,首都居在最前线,领导着全国国力向外发展的一种斗争形势。洛阳代表的是中国的稳静状态,南、北部的融洽;首都居在中央,全国国力自由伸舒的一种和平形态。
长安自王莽末年之乱而残破,继以董卓之乱;至愍帝迁都,其时长安户不满百。墙宇颓毁,蒿棘成林,公私车只有四乘。
洛阳自三国鼎立以来,仍为中国文物中心。正始之际,名士风流盛于洛下。至刘曜陷洛阳,诸王公、百官以下,士民死者三万余。
王弥纵兵大掠,曜禁之不从,斩其牙门王延以徇,弥遂与曜阻兵相攻。
晋室南渡,五胡纷起,燕、赵在东,秦、凉在西,环踞四外,与晋、蜀对峙,譬如一环,而恰恰留下一个中心点洛阳,大家进退往来,弃而勿居。
那时洛阳,号为荒土。
陈庆之语梁武帝:“自晋末以来,号洛阳为荒土。”桓温议迁都洛阳,孙绰上疏非之,谓:“自丧乱以来,六十余年,苍生殄灭,百不遗一。河洛丘虚,函夏萧条。井堙(yīn)木刊,阡陌夷灭。生理茫茫,永无依归。”
譬如大旋风的核心,四围狂飙骇气,而中心虚无所有。
这一个形式,延续几及二百年。直到魏孝文重营洛都,中国始渐渐再有一个文化复兴的中心。以后又经尔朱荣之乱,机运中绝。直到隋、唐,依然是起于西北,统一中国,而并建长安、洛阳为东、西都,兼有了向外斗争进取以及向内平和伸舒的两种形势,十足的象征出中国大一统盛运之复临。
六、新宗教之侵入
代表此期畠之衰弱情态者, 一为冲圆文化中心之毁灭,又一则为异族宗教之侵入。
第十四章 长江流域之新园地【东晋南渡】
中国史的主要部分,两汉以前偏在黄河流域。东汉一代,西北进展衰息,东南开发转盛。曹操依次荡平北方群雄,独留下长江流域的吴、蜀,这证明北中国之疲弊与南中国新兴势力之不可侮。
东晋南渡,长江流域遂正式代表着传统的中国。
一、东晋帝系及年历
东晋凡十一帝,一百零四年。
二、东晋一代之北伐与内乱
在此一百零四年中,北方五胡云扰,始终未宁定,东晋常有恢复中原之机会。然东晋并无北取中原的统一意志。东晋曾四次北取洛阳。【其先刘曜、石勒对抗时,祖逖一度恢复河南诸郡。石虎盛时,庾亮出兵挫败。】
一、穆帝永和七年,石氏乱,晋得洛阳,殷浩北伐无功。【十年,桓温表废殷浩。自伐秦,由襄阳趋长安,破姚襄于蓝田,进次灞上,食尽而还。冉闵降将周自宛袭踞洛阳。】
二、穆帝永和十二年,【姚襄自许昌攻周成于洛阳。】桓温北伐姚襄,败之,复有洛阳。【桓温请迁都不成。哀帝兴宁三年,慕容恪据之。苻坚灭燕,洛阳入秦。】
三、孝武太元九年,苻氏乱,晋再有洛阳。【安帝隆安三年,复为姚兴所陷。】
四、安帝义熙十二年,刘裕北伐,复取之。
大抵豪族清流,非主苟安,即谋抗命。寒士疏门,或王室近戚,始务功勤,有志远略。晋主虽有南面之尊,无统驭之实,【韦华告姚兴语。】 遂使“北伐”与“内变”两种事态,更互迭起。
西晋立国,本靠门阀的势力。
时人语曰:“贾、裴、王,乱纪纲;裴、王、贾,济天下。”指贾充、王沈、裴秀言之;皆世族也。司马氏亦故家,故能与当时旧势力相沆瀣。曹爽、何晏、夏侯玄辈思有所革新者皆失败;而司马氏篡志遂成。
东晋南渡,最依仗的是王敦、王导兄弟,所以说:“王与马,共天下。”
王敦统兵在外,王导执政在内,尊号为“仲父”。元帝登尊号,百官陪位,诏王导升御座,固辞而止。成帝幼冲,见导每拜,又尝与导书手诏,则云“惶恐”。【王敦反,元帝手书乞和,有“不能共安,当归琅邪,以避贤路”之语。宋武帝即位告天策:“晋自东迁,四维不振,宰辅凭依,为日已久。”此东晋立国形势也。
北方的故家大族,一批批的南渡,借着晋室名义,各自占地名田,封山锢泽,做南方的新主翁。
元帝过江,谓顾荣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直至南齐丘灵鞠尚云:“我应还东掘顾荣冢。江南地方数千里,顾荣忽引诸伧辈度,死有余罪。”【周玘(qǐ)将卒,谓子勰曰:“杀我者诛伧,子能复之乃吾子。”时南人目北人为“伧”。】
当时诸族拥戴晋室,正如曹操迎汉献帝,挟天子以临诸侯,把南方的财富,来支撑北方的门第。
诸名士初到江南,形势未定,不免为新亭之对泣。及家计粗安,则“此间乐,不思蜀”,无复恢复之意。王导领袖群伦,时人称为“江左夷吾”,【桓温父桓彝语。】正谓其能安定新邦,并不许其能恢复故土。
晋室若要团聚国力,经营北伐,首先不免与门第的要求与希望相冲突。
诸门第只为保全家门而拥戴中央,并不肯为服从中央而牺牲门第。
元帝正位后,亲用刘隗、习协,崇上抑下。王敦即举兵内向,王导有默成之嫌,陶侃、庾亮皆曾欲起兵废导而未果。蔡谟、孙绰、王羲之皆当代名流,蔡谟驳庾亮北略,绌亮以伸王导。绰、羲之亦皆以清议反恢复。
门第自有其凭借与地位,并不需建树功业,故世家子弟,相率务为清谈。
清谈精神之主要点,厥为纵情肆志,不受外物屈抑。
王坦之著沙门不得为高士论,谓:“髙士必在于纵心调畅。沙门虽云俗外,反更束于教,非情性自得之谓也。”【祖约好财,阮孚好屐,一时未辨其得失。有诣袓,正料视财物,屏当未尽,余两小簏,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诣阮,方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遂判。是时人不论是非,只问自己心下如何。若贪财而心无不安,即亦为高情胜致矣。两晋名士贪者极多,时论不见以为鄙也。能一切不在乎,自然更佳。祖后叛晋投石勒,为勒所杀。】
对于事物世务,漠不关心,便成高致。
王徽之作桓冲骑兵参军,桓问:“卿何署?”答:“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匹死多少?”答:“未知生,焉知死?”桓谓:“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世说新语·简傲》南朝宋刘义庆)
有志远略者,非晋室近戚,【如庾亮、庾冰、庾翼兄弟。】即寒族疏士,【如陶侃、桓温、皆南人寒士。桓父彝死难,家贫。温母病,须羊为解,无由得,温乃以弟冲为质。】常招清谈派【即苟安派。】之反对。
诸庾为政,颇欲任法裁物,而才具微不足,皆不能自安其位。庾翼报兄冰书谓:“江东政以伛舞豪强,以为民蠹,时有行法,辄施之寒劣,事去实此之由。”其意态可想。
不仅利害冲突,即意趣亦相背驰。
桓温乘雪欲猎,刘惔问“老贼装束单急,欲何作?”桓曰:“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
故桓温欲立功业,而朝廷【实济是名流苟安派之盘踞地。】引殷浩相抗。
庾翼已谓殷浩辈只可束高阁,而许桓温以宁济之业。朝士以气味柑投,故引殷浩。浩父殷洪乔,人托寄书,尽投江水;为政贪残。其叔父融与浩同好老、易,一门玄虚。温平生喜自拟刘琨,而憎言貌似王敦,其素所蓄积可知。
桓温主徙都洛阳,正为清流故发快论。
桓疏:“请自永嘉之乱,播流江表者,一切北徙,以实河南。”如此则江南门第尽矣。孙绰上表反对。绰与王羲之辈皆卜居会稽,尽情山水。桓温令人致意,谓:“何不寻君遂初赋,而疆知人家国事?”时议以温弟云为豫州刺史,王彪之谓:“云非不才,然温居上流,弟复处西藩,兵权萃一门,非宜。”乃改用谢万。万傲诞未尝抚众,卒失许、颍、谯、沛,洛阳遂孤。
而出师败衂,谈士快心。
孙盛与殷浩谈,奋麈尾,尽落饭中;亦名士有声者。作晋阳秋,桓温谓其子曰:“枋头诚为失利,何至如尊公所说?”其子惧祸,私改之。盛乃以一本寄慕容俊。先是温伐燕,燕臣申允料之曰:“晋之廷臣,必将乖阻,以败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实。惟观孙盛阳秋,则温败为晋臣所深喜而乐道也。【枋头,今安阳南。温败盖有两因:一者粮运不继,二|则水陆异便。此后魏孝文欲图江南,先迁洛阳。就当时情势言,非缓进无以见功。惟桓温以廷臣反对,则不得不主激进。盖未有国内自相水火而可以收功于外者。】盛为长沙太守,赃私狼籍。太抵名士多自顾家室,能以谈辩擅名,即不须再经纶世业。
对外之功业,既不得逞,乃转而向内。
温既败于枋头,其谋主郗超劝之废立。曰:“外无武、宣之勋,内无伊、霍之举,何以易视听、镇异同?”
且晋室有天下,其历史本不光明,故使世族与功名之士皆不能忠心翊戴。
王导尝具叙晋宣王创业及文王末高贵乡公事于明帝前,帝闻之,覆面着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惟世族但求自保家门。
孙盛高庾亮:“王导有世外之怀,岂肯为凡人事?”此可代表门第中人意态也。
英雄功名之士,意气郁激,则竟为篡弒。
桓温常卧语:“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此魏、晋以来人见解。可取而不取,真成大呆子。 环卫自身亦带书生名士气,故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耶?”然其心尚存有君臣名教,故篡逆终不成。一传为桓玄,再进为刘裕,则晋祚不保矣。
直到桓玄、刘裕,一面篡位,一面还是痛抑权门。
南史宋武本纪谓:“自晋中兴,朝纲弛紊,权门兼并,百姓不得保其产业。桓玄颇欲釐改,竟不能行。帝既作辅,大示轨则,豪强肃然。”又按:晋羲熙【安帝。】九年,刘裕上表请依桓温庚戌土断。 可见桓温、桓玄、刘裕实是走的同一路线也。胡藩言:一谈一咏,搢绅之士,辐凑归之,不如刘毅。”盖裕粗人,不为名士所归。裕之北伐,在廷之臣,无有为裕腹心者。裕所以不能从容据长安以经营北方者亦在是。【裕能篡位,而桓温不能,亦在是。】
要之江南半壁,依然在离心的倾向上进行。诸名族虽饱尝中原流离之苦,还未到反悔觉悟的地步。
第十五章 北方之长期纷乱【五胡十六国】
晋室东迁,衣冠南渡,北方中国便陷入长期的纷乱状态中。史称为五胡十六国,先后凡一百三十六年。
一、五胡十六国撮要
五胡:
一、匈奴。
一支居山西,建国为前赵。【初称汉。】
又一支在河西张掖,建国为北凉。【先世为匈奴左沮渠,遂以沮渠为氏。】
又一支自山西西走,建国为夏。【赫连氏,其先右贤王去卑,曹操命其监五部。】
二、羯。【乃匈奴别部,晋书:“匈奴以部落为种类,其入居塞内者有‘屠各’等十九种。皆有部落,不相错杂。”最后一种曰“力羯”,即五胡所谓“羯”也。史称石勒:“匈奴别部,羌渠之胄”,则此种虽属匈奴,而与西羌为近。王隐晋书称“羯贼刘曜”。(文选刘越石勒进表注引。)时多连称“胡羯”,则以羯久属匈奴故也。】
散居上党羯室,【今山西辽县,盖以为羯族所居,故曰“羯室”。】建国为后赵。
三、鲜卑。
慕容氏 建国曰前燕、后燕、南燕。
拓跋氏 建国曰元魏。【不在十六国内。】
段氏 建国曰辽西。【不在十六国内。】
宇文氏 建国曰北周。【不在十六国内。按:晋书以宇文莫槐为鲜卑,惟魏书、北史则谓是匈奴南单于之远裔,而鲜卑奉以为主。又谓:“其语与鲜卑颇异。”则宇文氏或是匈奴而杂有鲜卑之血统也。】
秃发氏 居河西,建国曰南凉。
乞伏氏 居陇西,建国月西秦。
鲜卑自辽东至河西,无所不居,以慕容、拓跋两氏为最盛。
四、氐。【御宽五九八引石崇奴券:“元康之际,买得一恶羝奴。”则“氐”原作“羝”。太平广记二四五:“晋锺毓兄弟行,一女子笑曰:‘中央髙,两头低。’盖言羝也。锺兄弟多髯,故云。”知氐多髯。】
略阳【天水。】蒲氏 建国曰前秦。
略阳吕氏 建国曰后凉。
略阳清水氏 建国曰仇池。【不在十六国内。】
五、羌。
烧当羌姚氏 建国曰后秦。【时人常称“六夷”。殆“五胡”外,增“賨”(又号“巴氏”)言之。苻坚叱姚苌曰:“五胡次序,无汝羌名。”谓是无姚苌名;斥姚苌曰“汝羌”非谓羌不在五胡之列。】
十六国以割据地言,亦约略可分为五别:
一、前赵,【汉。】后赵。
二、前燕,后燕,南燕,北燕。
三、前秦,后秦,西秦,夏。
四、前凉,后凉,南凉,北凉,西凉。
五、蜀。
二、十六国前后形势之大概
十六国前后形势,可分五期言之:
一、晋、赵、蜀三国鼎立期
前赵【匈奴。】 刘豹居晋阳,刘渊居离石,后迁平阳。刘聪居平阳,刘曜居长安。
前赵最先兴,据燕、晋、豫、秦四省之各一部,晋称赵、蜀为“二寇”。
后赵【羯。】 石勒居襄国。【邢台。】石虎居邺。
石勒灭刘曜,据中国北部之半,北方几成一统。
石虎死,鲜卑、氐、羌诸族乘机起,北方局势大变。时桓温灭蜀,北方不久成燕、秦分据之局。
二、第一次燕、秦分据期
前燕【鲜卑。】 慕容皝居龙城。【朝阳。】慕容俊居蓟,迁邺。
据燕、齐、晋、豫及辽宁之一部。
前秦【氐。】 苻健居长安,苻坚仍之。
桓温伐燕不利,燕内乱,慕容垂奔秦,秦进师灭燕。自此苻秦全盛,进入第三期。
据燕、晋、豫、秦各一部,
三、苻秦全盛期。
苻秦据中国北部大半,地广为五胡寇,遂南侵而有淝水之败,北方再分裂。
四、第二次燕、秦对峙期
后燕 慕容垂【皝子。】居中山。
疆土略如前燕,据和龙,为北燕;为魏所灭。南燕为晋所灭。
后秦【羌。】 姚苌居长安。
疆土掩有陕、甘、豫三省,灭于刘裕。
五、刘裕灭秦后之北方三国
魏在平城。【大同。魏人崔浩之言曰:“裕必克秦,归而谋篡。关中华、戎杂乱,风俗劲悍,必不能以荆、扬之化施之,终必为我所有。”】夏在统万。【横山县西百里白城子。其疆土掩有今陕西北部划河套之地。夏人之言曰:“裕必灭泓,然不能久留。裕南归,留子弟守关中,取之如拾芥”】凉在姑臧。【武威,其疆土当今甘肃河西之一部。凉主闻裕入秦,大怒。其臣刘祥入言事,蒙逊曰:“汝闻刘裕入关,敢研研然也!”遂斩之。】
刘裕入长安,北方未定而回。急于篡晋,是为宋。夏主赫连勃勃遂据长安,嗣夏、凉相继并于魏,而成南北朝。
三、五胡十六国大事简表
304~313
西晋惠帝永兴元年,至愍帝建兴元年。
314~323
愍帝建兴二年,至东晋明帝太宁元年。
324~333
明帝太宁二年,至成帝咸和八年。
汉
前赵
后赵
刘渊据离石,称汉王,旋徙平阳。刘聪取洛阳。石勒据襄国,遣石虎据邺。
刘曜取长安,徙都,改号赵。石勒陷幽、蓟、并三州;又取青州。
石勒杀刘曜,称帝。
成
燕
李雄据长度,称成。
慕容廆取辽东。
前凉
赵封张茂为凉王。
334~343
成帝咸和九年,至康帝建元元年。
344~353
康帝建元二年,至穆帝永和九年。
324~333
穆帝永和十年,至哀帝兴宁元年。
364~373
哀帝兴宁二年,至孝武帝宁康元年。
后赵
后赵
石虎徙都邺。
石虎卒,冉闵杀胡羯二十万人。燕克邺,赵亡。
燕
燕
燕
燕
慕容皝称燕王,迁龙城。
慕容俊灭冉闵。
徙都邺。
慕容垂奔秦。秦入邺,燕亡。
代
秦
秦
秦
什翼犍都云中。
苻健入长安,称秦王。
桓温伐秦。讨姚襄,入洛阳。苻坚立,用王猛。
王猛取洛阳,灭燕。
成
成汉
李焘改号汉。
桓温灭之。
374~383
孝武帝宁康二年,至太元八年。
384~393
孝武帝太元九年,至太元十八年。
394~403
孝武帝太元十九年,至安帝元兴二年。
404~413
安帝元兴三年,至羲熙九年。
秦
秦
后秦
后秦
王猛卒。
伐晋,败于淝水。
姚兴灭前秦。
姚兴灭后凉。
后燕
后燕
后燕
慕容垂自洛阳入邺,都中山,称后燕。
慕容垂卒,魏入邺。
冯跋篡之,亡。
南燕
刘裕讨灭之。
前凉、代
西燕
南燕
北燕
为秦所灭。
慕容冲入长安。慕容永据长子。称帝。
慕容德称帝于滑台,为南燕。
冯跋立为北燕。
后秦
魏
魏
姚苌取长安,称帝。
拓跋珪称帝,迁都平城。
拓跋珪被弑。
西秦
乞伏国仁称单于。
魏
西燕亡。
夏
代拓跋珪复兴,徙盛乐。
后凉、南凉、西凉、北凉起。
赫连勃勃称夏王。
414~423
晋安帝羲熙十年,至宋营阳王景平元年。
424~433
宋文帝元嘉元年至十年。
434~443
文帝元嘉十一年至二十年。
后秦
魏
魏
刘裕入长安,后秦亡。
拓跋焘立。西秦亡于夏。夏亡于魏。
北燕、北凉亡于魏。
夏
赫连勃勃入长安。南凉亡于西秦。西凉亡于北凉。
五胡十六国年代表
四、胡人之汉化与胡汉合作
胡人所以能统治北方中国者,亦有数故:
诸胡杂居内地,均受汉族相当之教育,此其一。【详后北方儒统。】
北方世家大族未获南迁者,率与湖人合作,此其二。
诸胡以客居汉地而自相团结,此其三。
傅奕曰:“羌胡异类,寓居中夏,祸福相恤。中原之人,众心不齐,故夷狄少而强,华人众而弱。石季龙死,羯胡大乱,冉闵令胡人不愿留者听去;或有留者乃诛之,死者二十余万。氐、羌分散,各还本部,部至数万,故苻、姚代兴。”
诸胡中匈奴得汉化最早,如刘渊、聪曜父子兄弟一门皆染汉学,故匈奴最先起。鲜卑感受随化最深,故北方士大夫仕于鲜卑者亦最多。鲜卑并得统一北方诸胡,命运较长,灭亡最后。次于鲜卑者为氐。
刘琨传:“内收鲜卑之余榖,外抄残胡之牛羊。”则鲜卑亦务农作,而胡羯仍事游牧。元康四年,慕容廆徙大棘城(今辽宁义县)。教部族以农桑法制,同于上国。此鲜卑受汉化甚深之证。【廆子皝又自大棘城徙居龙城,时鲜卑已早为城郭之邦矣。鲜卑其先有檀石槐、(东汉桓帝时。)柯比能,势已盛。轲比能当汉末,部落近塞。自袁绍據河北,中国人多亡叛归之。教作兵器铠楯,颇学文字。故其勒御部众,拟则中圉。则鲜卑之染汉化,渊源既久。慕容、拓跋两氏,其先皆属檀石槐也。】魏志三十裴注引魏略:“氐人各自有姓,亦如中国之姓,多知中国语,由与中国杂居故也。”又魏志九夏侯婣传:“渊击武都氏羌下辩,收氐谷十余万斛”,是氐亦有农事。
故继鲜卑而盛者为氐。鲜卑在东北,氐在西北,于五胡中建设皆可观。
羯附匈奴而起,羌则附氐而起。故二族势最促,文化建设最逊。
诸胡虽染汉化,然蛮性骤难消除,往往而发。最显见者曰淫酗,曰残忍。【残忍之例,莫逾石虎,勒从子。既篡石弘位,尽诛勒诛子,以邃为太子,而爱韬。邃疾之,尝谓左右:“我欲行冒顿之事。”虎遂收邃及其妻妾、子女二十六人,同埋一棺中。立宣为太子,宣复疾韬,杀之佛寺。入奏,将俟虎临丧而杀之。会有人告变,虎幽宣于库,以铁环穿其颔锁之。取害韬刀箭舐其血,哀号震动宫殿。积柴薪焚宣,拔其发,抽其舌,断其手足,斫眼,溃肠,如韬之伤。虎从后宫数千,登高观之,并杀妻、子二十九人。宣小子年数岁,虎甚爱之,抱之而泣,欲赦之。其大臣不听,遂于抱中取而戮之。儿犹抱虎衣大叫,虎因此发疾。盖浅化之民,性情暴戾,处粗野之生活中,尚堪放纵自适。一旦处繁杂之人事,当柔靡之奉养,转使野性无所发舒,冲荡溃决,如得狂疾。石虎之后,最以残暴著者有苻生。】惟其淫酗,故政治常不上轨道,惟其残忍,诸胡间往往反复屠杀,迄于灭尽。【石勒灭刘曜,坑其王公以下万余人,南匈奴遂灭。冉闵诛胡羯,死者二十余万,杀石虎三十八孙,尽灭石氏。】
第十六章 南方王朝之消沉【南朝宋齐梁陈】
(一)宋
宋八帝,六十年。【凡四世,六十六男。骨肉相残,无一寿考令终者。】
(二)齐
齐七帝,二十四年。【人物历运,于南朝为最下。】
(三)梁
梁四帝,五十六年。
(四)陈
陈五帝,三十三年。
前后凡一百七十年,为南朝。
在此时期中,北方中国亦臻统一,为北朝。
以五胡与东晋相比,五胡不如东晋。以南朝与北朝相比,北朝胜于南朝。
晋室东迁,衣冠盛族相率渡江,其留北者力量薄弱,不足以转世运,而诸胡受汉化之熏陶尚浅,故其时南胜于北。南渡人物,皆魏、晋清流,自身本多缺点,【否则不致于南渡。】历久弥彰,逐次消沉,故南朝世运不如东晋。
汉族留北者,在当时皆以门第稍次,不足当“清流雅望”之目。【否则亦追随南渡矣。】然正惟如此,犹能保守几许汉族较有价值之真文化,【即名教反动以前两汉思想。在魏晋清流视之,则为落伍赶不上时代潮流也。】经动乱艰苦之磨励,而精神转新转健。诸胡亦受汉化较久较熟,能与北方士大夫合作,政治教化皆渐上轨道,故北朝世运胜于五胡。
南北相较,北进而南退,南朝终并于北。
二、南朝王室之恶化
门第精神,维持了两晋二百余年的天下,他们虽不戮力世务,亦能善保家门。名士清谈,外面若务为放情肆志,内部却自有他们的家教门风。推溯他们家教门风的来源,仍然逃不出东汉名教礼法之传统。
刘、萧诸家,族姓寒微,与司马氏不同。
刘裕少时伐荻新洲,又尝负刁逵社钱被执。萧道成自称“素族”,【临崩遗诏:“我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萧衍与道成同族。陈霸先初馆于义兴许氏,始仕为里司,再仕为油库吏。
他们颇思力反晋习,裁抑名门,崇上抑下,故他们多以寒人掌机要。
时寒族登要路,率目为“恩幸”。齐武帝则谓:“学士辈但让书耳,不堪经国,经国一刘系宗足矣。”此可见当时双方之心理。梁武帝父子最好文学、玄谈,然举世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颜之推讥为“眼不能自见其睫”也。
但门第精神,本是江南立国主柱。蔑弃了门第,没有一个代替,便成落空。落空的结果,更转恶化。【南朝寒人擅权,殆无一佳者。阮佃夫、王道隆等,权侔人主,乃至官捉车人为虎贲中郎,傍马者为员外郎,茹法亮在中书,语人曰:“何须见外禄?此户内岁可办百万。”阮佃夫豪奢,虽晋之王、石不能过,遂至弑君,梁政坏于朱异,侯景围台城,周石珍辄与相结,遂为景佐命。至陈末,施文庆、沈容卿用事,隋军临汗,犹口:“此常事。”以致亡国。】
南朝诸帝,因惩于东晋王室孤微,门第势盛,故内朝常任用寒人,而外藩则托付宗室。然寒人既不足以服士大夫之心,而宗室强藩,亦不能忠心翊戴,转促骨肉屠裂之祸。
宋、齐之制,诸王出为刺史,立长史佐之,既复立典签制之。诸王既多以童稚之年,膺方面之寄,而主其事者则皆长史、典签也。一、再传而后,二明帝【宋刘彧、梁萧鸾。】皆以旁支入继大统,忮忍特甚。前帝子孙虽在童孺,皆以逼见仇。其据雄藩、处要地者,适足以损其身命于典签之手。当时任典签者,率皆轻躁倾险之人,或假其上以称乱,或卖之以为功,威行州部,权重藩君。梁诸王皆以盛年雄材出当方面,非宋、齐帝子之比。然京师有变,亦俱无同奖王室之忠。侯景围台城,如纶、如绎、如纪、如察之徒,皆拥兵不救,忍委其祖、父以喂寇贼之口。盖南朝除门第名士外,人才意气率更不成。
宋诸帝自屠骨肉,诛夷惟恐不尽。宋武九子、四十余孙、六十七曾孙,死于非命者十之七、八,无一有后于世。
其宫闱之乱,无复伦理,尤为前史所无。
而宋、齐两代诸帝之荒荡不经,其事几乎令人难信。
宋代则如元凶劭,
弑父。【文帝欲废太子,告潘淑妃。妃告其子始兴王濬(xùn),濬以告劭。劭弑父,并杀潘淑妃,谓濬曰:“潘淑妃遂为乱兵所杀。” 濬曰:“此是下情由来所愿。”】
前废帝,【年十七为帝。】
为姊山阴公主【谓帝曰:“妾与陛下,男马虽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妾惟驸马一人,事大不均。】置面首三十人。【自以在东宫时,不为孝武所爱,将掘其陵,太史言不利,乃】纵粪父陵。称叔父湘东王【彧。】为“猪王”。【以其体肥,以木槽盛饭并杂食,掘地为坑,实以泥水,裸彧纳坑中,使以口就槽食。一日忤旨,缚手足,贯以杖。】欲擔(dān)付太官屠猪。【建安王休仁请俟皇子生,乃杀猪取肝肺,始得释。】又令左右逼淫建安王休仁母杨贵妃。【帝之叔祖母。休仁呼“杀王”,尚有山阳王休祐呼“贼王”,东海王袆呼“驴王”。】
后废帝。【母陈贵妃,名妙登,建康屠家女,年十五万帝。】
五、六岁能缘漆杖竿而上。【去地丈余,食顷方卞。太后数训诫帝,帝不悦。端午,赐帝毛扇,不华,】欲煮药酖太后。【左右曰:“若行此事,官便应作孝子,岂得复出入狡狯?”曰:“汝语大有理。”乃止。一日直入萧领军府,道成方昼卧裸袒,帝立道成于室内,】画萧道成腹作箭垛。【引满将射。左右王天恩曰:“领军腹大,是佳箭堋(péng)。一箭便死,后无复射,不如以雹箭射之。”正中其脐。帝投弓大笑,曰:“此手何如?”】夜至新安寺偷狗【就昙度道人。】烹食。【醉还遇弑。】
齐则如郁林王,【年二十为帝。】
亦为其母王太后置男左右三十人。【帝慧美,善矫情。】父病及死,【帝哀哭,见者为之鸣咽,才回内室即欢笑。】为其妻报喜。【纸中央作一大“喜”字,作三十六小“喜”字绕之。】妻何氏【即山阴公主之女。】纵淫恣。【帝自与左右无赖二十余人共衣食卧起,妃择其中美者,皆与交欢。】见钱,曰:“吾昔思汝一个不得,今日得用汝未?”【赐左右动至百、数十万。】
东昏侯,【年十九为帝。】
尝夜捕鼠达旦。父丧不哭,诿云喉痛。【明帝临萠,嘱以后事。以郁林王为戒、曰:“作事不可在人后。”以郁林不杀萧鸾也。按:武帝临终亦戒郁林,曰:“五年中一委宰相,五年外勿复委人。若自作无成,无所多恨。”此可见当时王室之家教矣。东昏既多受父诫,】遂以诛戮宰臣为务【尝习骑至适,曰:“江祏(shí)常禁我乘马,小子若在,吾岂能得此?”因问祏亲戚余谁,曰:“江祥今在冶。”即于马上作敕,赐祥死。】台阁闻奏,宦者裹鱼肉还家。一月出游二十余次。【入乐游苑,人马忽惊,问左右朱光尚。(其人云能见鬼。)对曰:“曩见先帝大瞋,不许数击。”帝大怒。拔刀与光尚寻之,不见,乃】缚菰(gū)为父【明帝。】形,【北向】斩首,悬之苑门。【凿金为莲花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步步生莲花。”】
此等皆荒诞,疑非人情。然赋与一种可以穷情极意的环境,又习闻到一些一切不在乎的理论,【即许武放达的人生理论。】而不加以一种相当的教育,其趋势自可至此。
古代贵族阶级,本有其传统甚深微的教育。西汉以平民为天子,诸侯王不皆有教育,不数传尽纵恣不法,多为禽兽行。故贾谊力言治道首重教育太子。而两汉宫廷教育亦皆有法度。
南朝的王室,在富贵家庭里长养起来,【但是并非门第,无文化的承袭。】他们只稍微熏陶到一些名士派放情肆志的风尚,而没有浸沉到名士们的家教与门风,又没有领略得名士们所研讨的玄言与远致。在他们前面的路子,只有放情胡闹。
由名士为之则为雪夜访友,【王徽之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窗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到,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无知识,无修养,则变为达旦捕鼠。
由名士为之则为排门看竹,【王徽之过吴中,见一家有好竹。主已知王当往,洒扫施设,在厅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无知识,无修养,则变为往寺庙偷狗吃。
庄、老放言,破弃“名教”,愎归“自然”,本来不教人在家庭团体、政治组织里行使。魏、晋名士,一面谈自然,一面还遵名教,故曰名教与自然“将毋同”。南朝的王室,既乏礼教之熏习,【因其非世家。】又不能投入自然之朴素。【因其为帝王,处在富贵不自然之环境中。】蔑弃世务的,【大抵幼年皇帝为多。】则纵荡不返;注意实际的,【大抵中年皇帝居多。】则残酷无情,循环篡杀,势无底止。
独有一萧衍老翁,俭过汉文,勤如王莽,可谓南朝一令主。然而他的思想意境,到底超不出并世名土的范围。自身既皈依佛乘,一面又优假士大夫,结果上下在清谈玄想中误了国事。
史称梁武敦尚文雅,疏简刑法,优假士人太过,牧守多侵渔百姓。【即宗室诸王如临川王宏、武陵王纪等,皆恣意聚敛,盛务货殖,而武帝不问。】又谓其好亲任小人。王伟为侯景草檄,谓:“梁自近岁以来,权幸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此可见当时之政俗矣。
当时帝王可能的出路止此。中央政府的尊严,既久不存在。【宋顺帝禅位时,逃入宫内,王敬则将舆入宫,启譬令出。顺帝谓敬曰:“欲见杀乎?”答曰:“出居别宫耳。官昔取司马家亦如此。”顺帝泣曰:“惟愿生生世世,不复与帝王作姻缘。”宫内尽哭。曹孟德、司马仲达怍祟,至此末已。】秦、汉以来的政治理论,亦久已废弃。【除非恢复那些政治理论,中央才可再有尊严,帝王亦才可再有新出路。】魏、晋以下世运的支撑点,只在门第世族身上。当时的道德观念与人生理想,早已狭窄在家庭的小范围里。【既已无国,复何中央?复何帝王?】南朝诸帝王崛起寒微,要想推翻门第世统之旧局面,却拿不出一个新精神来,【先要懂得帝王在国家、在政府里的真地位与责任,彼辈自所不能,而却把贵族门第的家庭教育蔑弃了。】结果只有更恶化。
三、南朝门第之衰落
门第虽为当时世运之支撑点,然门第自身,实无力量,经不起风浪。故胡人蜂起,则引身而避;权臣篡窃,则改面而事。既不能戮力恢复中原,又不能维持小朝廷偏安的纲纪。在不断的政局变动中,牺牲屠戮的不算,其幸免者,亦保不住他们在清平时代的尊严。
南朝世族无功臣,亦无殉节者。侯景败,王克迎王僧辩,【僧辩北人南附,克则王氏世家。】僧辩劳克曰:“甚苦,事夷狄之君。”克不能对。又问:“玺绂(xǐ fú)何在?”克良久曰,“赵平原持去。”【赵思贤,景腹心授平原太守。】僧辩曰:“王氏百世卿族,一朝而坠。”
积久优越舒服的生活,只消磨糜烂了他们自争生存的机能。
颜氏家训:“江南朝士,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假令有者,皆信童仆为之。未尝目睹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又曰:“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棊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
自经侯景之乱,而贵族门第澌灭殆尽。【侯景羯族,南奔济淮,仅得步骑八百。称乱渡江,有马数百匹,兵八千人而已。此乃南方社会之熟极而烂,腐溃内讧,而景乘之耳。】
颜氏家训:“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歩;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又曰:“建康令王复,性既懦雅,未尝乘骑,见马嘶喷陆梁,无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又曰:“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昔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诸见俘虞,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
陈霸先以微人跃起称帝,一时从龙之士,皆出南土,于是北方贵族之地位更促。
萧詧亡而江陵贵族尽。
南渡之衣冠全灭,江东之气运亦绝。
第十七章 北方政权之新生命【北朝】
北方中经历范湖长期纷扰之后,渐渐找到复兴的新机运,是为北朝。
(一)北魏帝系表
元魏自道武帝至孝武帝入关,凡十一主,一百四十九年,分为东、西。
东魏一主,十七年,先亡。
(二)西魏帝系表
西魏三主,二十三年。
(三)北齐帝系表
齐自高洋篡位,五主,二十八年。
(四)北周帝系表
周自宇文觉篡位,五主,二十五年。
二、北方之汉化与北方儒统
五胡杂居内地,已受相当汉化。但彼辈所接触者,乃中国较旧之经学传统,而非代表当时朝士名流之清谈玄理。南渡以还,士大夫沦陷北方者,不得不隐忍与诸胡合作,而彼辈学术涂辙,亦多守旧,绝无南渡衣冠清玄之习。
刘渊父子皆粗知学问,渊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皆是东汉的旧传统。
石勒徙士族三百户于襄国,【名崇仁里。】置公族大夫领之。郡置博士祭酒二人,弟子百五十人,又定秀、孝试经之制。【勒军中特有“君子营”,集衣冠人物为之。史称:“卢谌、崔悦、荀绰、裴宪、傅畅并沦陷非所,虽俱显于石氏,恒以为辱。】
慕容廆益大兴文教,以刘赞为东庠祭酒,世子皝率国胄束脩受业。廆览政之暇,亲临讲肄。慕容氏于五胡中受汉化最深。
苻秦文教尤盛,诸经皆置博士,惟阙周礼,乃就太常韦逞母宋氏传其音读,即其家立讲堂,置生员百二十人,隔绛纱幔受业。【号宋氏曰:“宣文君”。】
王猛死,特诏崇儒,禁老、庄、图谶之学。【诏曰:“权可偃武修文,以称武侯雅旨”,则必猛生前时时称说其意也。】
姚兴时,耆儒姜龛、淳于岐等教学长安,诸生自远而至。兴每与龛等讲论道艺。胡辩讲授洛阳,关中诸生赴者,兴敕关尉勿稽其出入。
姚泓亲拜淳于岐于床下,自是公侯见师傅皆拜。
是五胡虽云扰,而北方儒统未绝。
时河、洛一带久已荒残,山西亦为东西交兵之冲,石虎之乱,屠割尤惨,故东方惟慕容,西方惟苻、姚,为北方文化残喘所托命。
元魏先受慕容氏影响,自拓拔珪时已立太学,置五经博士,初有生员千余人,后增至三千。【道武帝命梁越授诸皇子经,官上大夫。】
拓拔嗣信用崔浩,至拓拔焘又征卢元、高允,文化渐盛。
时范阳卢元、博陵崔绰、赵郡李灵、河间邢颖、渤海高允、广平游雅、太原张伟等皆集代郡。高允征土颂谓:“名征者四十二人,就命者三十五人。”卢丑当太武监国时入授经,以师傅恩赐公爵。张伟以通经官中书侍郎,受业者常数百。张吾贵门徒千数。高允居家教授,受业者千余人;郡国建学校,立博士,皆出允议。【史称梁越“博综经传 ,卢丑“笃学傅闻”,张伟“学通诸经”,李同轨“学综诸经”,崔浩“博览经史”,髙允“博通经史”,李安世“博综群言”,此证北儒学风,主经史实济,务博综,不似江南以清虚为贵也。】
别有河西儒学,以诸凉兵祸较浅,诸儒传业不辍,又为苻、姚丧乱后诸士族避难之所。至拓拔焘并北凉,群士始东迁,遂与东方慕容燕以来儒业相汇合,而造成元魏之盛况。
刘延明就博士郭瑀学,瑀弟子五百人,通经业者八十余人。凉武昭王以延明为儒林祭酒,蒙逊拜为祕书郎,牧犍尊为国师,学徒数百。常爽【明习纬族,五经百家,多所研综。】门徒七百人,索敞为之助教。敞入魏以儒学为中书博士,贵游子弟成就显达者数十人。蒙逊时又有宋繇、阚骃均见礼待。可见河西儒学之盛。又游明根、高闾皆以流寓入魏,特被孝文礼遇。游子肇,亦名儒。闾与高允称“二高”。
在此汉化深浓、儒业奋兴之空气下,乃酝酿而有魏孝文之迁都。
太袓元兴元年至邺,即有定都意,乃置行台。太宗神瑞二年又议迁都,以崔浩等谏而止。汉化愈进,即迁都动机愈成熟,两事连带而来。
三、魏孝文迁都及北魏之覆灭
魏孝文迁都,自有其必然的动因。
一则元魏政制,久已汉化,塞北荒寒,不配做新政治中心。
孝文太和十五年始亲政,是年即建明堂,改营太庙。明年坏太华殿,改建太极殿。十七年改作后宫。北魏的国力,到此已盛,与其在平城因陋就简的改造,不如径迁洛阳,可以彻底兴筑,以弘规制。【洛阳的新规模,可看洛阳伽蓝记。其分区建筑之计划,创于韩显宗,见北史韩传。又孝文语其臣曰:“朕以恒、代无运漕之路,故宗邑民贫。今移都伊、洛,欲通运四方。”(见魏书成淹传。)此皆经济上原因,使魏不得不迁都也。崔浩谏拓拔珪迁邺、则谓:“分家南徙,恐不满诸州之地。”此见前后北魏国力之膨胀。】
二则北方统一以后,若图吞并江南,则必先将首都南移。
太和十五年始亲政;十七年南伐,是年即议迁都,并起宫殿于邺。是后连年南伐,直到孝文之卒。可知孝文迁都,实抱有侵略江南之野心也。
三则当时北魏政府,虽则逐步汉化。【此只是北方汉士族的文化力量之逐步抬头。】而一般鲜卑人,则以建国已踰百年,而不免暮气渐重,【此却是浅演民族一种根本的惨运。】魏文帝实在想用迁都的政策来与他的种人以一种新刺激。
史称:“魏主将迁都,恐群臣不从,乃议大举伐齐以胁之。至洛阳,霖雨不止,群臣泣谏。魏主曰:‘今者兴发不小,苟不南伐,当迁都于此。’时旧人虽不愿内徙,而惮于南伐,无敢言者。迁都之计遂定。”其时一般鲜卑人之暮气沉沉,固不待南迁而衰象已见矣。孝文太子恂,既南来,深苦河、洛暑热,每追乐北方。【此皆浅演民族之暮气表示也。】帝赐之衣冠,常私着胡服,杖数百,囚之。又谋轻骑奔代,废为庶人,赐死。【自以为一种高远的政治理想,而引起家庭父子惨剧者,前者有王莽,后有魏孝文。】时孝文南迁,所亲任多中州儒士,【其时北方汉士族文化力量已不可侮。惟孝文知之,鲜卑种人多不知也。】宗室及代人,往往不乐。孝文尝谓陆叡曰:“北人每言北俗质鲁,何由知书?【此乃鲜卑暮气对汉文化之反应。】朕闻之,深用怃然。今知书者甚众,岂皆圣人?顾学与不学耳。朕为天子,何必居中原?欲卿等子孙,渐染美俗,闻见广博。若永居恒北,复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墙耳。”孝文之开譬深切如此,然陆叡、穆泰终以反对南迁,谋乱伏诛,则知当时鲜卑人一般之意态,实距孝文理想甚远也。
孝文迁都后的政令,第一是禁胡服,屏北语。
帝谓:“三十以上,习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以下,语言不听仍旧。”又曰:“如此渐习,风化可新。若仍故俗,恐数世之后,伊、洛之下,复成披发之人。”又曰:“朕尝与李冲论此,冲曰:‘四方之语,竟知谁是?帝者言之,即为正矣。’冲之此言,其罪当死。”【观颜之推家训,当时北方士族,仍有以教子弟学鲜卑语得奉事公卿为荣。直至高欢,必遇高敖曹在军中,乃为汉言。则魏孝文之理想,竟未得达。】
其次则禁归葬,变姓氏。
自是代人迁洛者,悉为河南洛阳人。拓拔改氏元,其它如长孙、【拓拔。】奚、【达奚。】叔孙、【乙旃】穆、【丘穆陵。】陆、【步六孤。】贺、【贺赖。】刘、【独孤。】楼【贺楼。】等,皆胡姓改。凡一百十八姓。【详魏书官氏志。】
又次则奖通婚。【孝文自纳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荣阳郑氏、太原王氏四姓女充后宫。】
孝文明知鲜卑游牧故习,万不足统治中华,又兼自身深受汉化熏染,实对汉文化衷心欣慕,乃努力要将一个塞北游牧的民族,一气呵熟,使其整体的汉化。
而一时朝士,文采、经术尤盛。【此与当时暮气的鲜卑人两两对照,即知魏孝文迁都之一种内心激动矣。】
如高允、【尤好春秋公羊。】李世安、【祖曾,治郑氏礼、左氏春秋。叔父孝伯,少传父业。】李冲、李彪、【上封事七条,极识治体,殆其时之贾生也。为中书教学博士,述春秋三传,合成十卷。】王肃,【自南朝来。】尤其著者。所谓:“刘芳、李彪诸人以经书进,崔光、邢峦之徒以文史达,其余涉猎典章,关集词翰,斯文郁然,比隆周、汉也。”【魏书儒林传序。】
惜乎孝文南迁五年即死。【孝文五岁即位,初权在太后。二十五岁始亲政,二十九岁迁都,三十三岁即卒。】
他的抱负未能舒展,鲜卑人追不上他的理想,而变乱由此起。
初,元魏在马邑、云中界设“六镇”以防柔然。
六镇:【郦道元传:“明帝以沃野、怀朔、薄骨律、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御夷诸镇并改为州,会诸镇叛,不果。】
沃野,【沃野、薄骨律在西北边,略当河套、宁夏境,为六镇最西第一镇。】怀朔,【最西第二镇,今绥远五原、固阳境。】武川,【从西第三镇,今绥远武川。】抚冥,【武川、柔玄之间,约相距各五百圼之地。】柔玄,【怀荒东,近天镇北,今绥远兴和。】怀荒,【今地未考,当在兴和、沽源间。】又有御夷,【今察哈尔沽源、多伦二县地。】后置,在“六镇”外。
鲜卑高门子弟,皆在行间,贵族即是军人,当兵即是出身,杂卑自己规模本如此。
北史广阳王建传:“昔皇始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擁麾作镇,配以高门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废仕宦,乃至偏得复除。当时人物,忻慕置之。”【按:六镇亦有柔然降人,及内地汉人征发配戍。故明帝正光五年八月诏,有“元非犯配,悉免为民,镇改为州”之语。】
及迁洛阳,政治情势大变,文治基础尚未稳固,而武臣出路却已断塞。
广阳王传谓:“及太和在历,丰、沛旧门,仍防边戍。自非得罪当世,莫肯与之为伍。一生推迁,不过军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镇者,便为清途所隔。”北齐书魏兰根传亦谓:“中年以来,有司号为府户,役同厮养,官婚班齿,致失清流。而本宗旧族,各各荣显,顾赡彼此,理当愤怨。”【按:道武平中山,多置“军府”以相威摄,凡有八军。军各配兵五千,食禄主帅,军各四十六人。自中原稍定,八军之兵渐割南戍,军兵裁千余,然帅如故,费禄不少。杨椿表罢四军,减其主帅百八十四人,六镇亦称“府户”,盖体制略同。西魏“府兵”之名殆本此。秦、汉军民分治,故于郡守外置都尉。北朝其先纯系军治,故府设帅,而称军府。(此犹秦南海、桂林、象郡仅设一尉,不更置守也。)及后文治渐蒸,军主镇帅,遂无出路,群加简蔑,目为府户,以别于中朝搢绅门阀焉。】
一辈南迁的鲜卑贵族,尽是锦衣玉食,沉醉在汉化的绮梦中。
洛阳伽蓝记谓:“当时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饶,争修园宅,互相夸竞。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方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而河间王琛最为豪首,常与高阳王雍争衡。”高阳正光中为丞相,童仆六千,妓女五百,汉、晋以来,诸王豪侈未之有。河间亦妓女三百,常语人云:“晋室石崇,乃是庶姓;况我大魏天潢,不为华侈。”【此等汉化,岂魏孝文所想望!】
而留戍北边的,却下同奴隶。贵贱遽分,清浊斯判。朝政渐次腐败,遂激起边镇之变乱。
胡太后时,【明帝神龟二年。】羽林、虎贲作乱,杀尚书郎张仲瑀及其父张彝,而朝廷不能问,【仲瑀上封事,请诠别选格,排抑武夫,不使预清品。及父子见杀,诏诛凶强者八人,余并大赦以安之。】其事已为凊流文治派与武人势力之显著冲突。在中央政府下之羽林侍卫尚无出路,何论边鄙镇兵?六镇叛变,正为此种形势之继续扩大。南中文治派与北边武人之冲突,其后面不啻即是汉化与鲜卑故俗之冲突也。【史又称:“代人迁洛,多为选部所抑,不得仕进。及六镇叛,元叉乃用代来人为传诏以慰悦之。”是可见当时南、北界划矣。】
尔朱荣入洛阳,沉王公以下二千余人于河。洛阳政府的汉化暂见顿挫。
尔朱荣世为领民酋长,部落八千余家,有马数万匹,【元天穆说之曰:“世跨并、肆,部落之民,控弦一万。”】此乃代表鲜卑遗留在北方之旧传统、旧势力,与洛阳汉化后之新朝贵绝不相同。一个国家,同时摆着两个绝不相同的社会,势必酿乱。
而鲜卑命运,亦竟此告终。
凡历史上有一番改进,往往有一度反动,不能因反动而归咎改进之本身;然亦须在改进中能善处反动方妙。魏孝文卒后,鲜卑并不能继续改进,并急速腐化,岂得以将来之反动,追难孝文!
四、北齐北周文治势力之演进
然北魏洛阳政府之覆灭,只是拓拔氏一家统治权之解体,对于当时北方文治势力之进展,依然无可阻碍。【魏孝文只是认识了此种力量,要把鲜卑的统治权与之融合一体。洛阳的鲜卑贵族,以及北方的六镇军人,都不了解此意,他们只有先后做时代潮流下之牺牲品。】
史称:“世宗时,天不承平,学业大炽。燕、齐、赵、魏之间,横经著录,不可胜数,多者千余人,少者亦数百,州举茂异,郡贡孝廉,每年逾众。”此魏孝文迁都后北方学术界气象也。
北齐在地理和人物上,都承袭着洛阳政府之遗傅。
尔朱荣居晋阳,为孝庄帝所杀。荣从子兆弑庄帝,高欢杀兆,孝武帝奔关中。高欢以洛阳西逼西魏,南近梁境,乃议迁邺。洛阳四十万户,令下三日,狼狈即行。
高欢一家,虽是一个汉、鲜混杂的家庭,
史称高欢渤海蓨人,其六世祖隐,为晋玄菟太守,则高欢应为汉人。惟自五世祖庆,已三世事慕容氏,【曾祖湖仕北魏,谥坐法徙怀朔。】史称欢遂“习其俗”,至其后娄氏则鲜卑豪族也。高澄娄出,故侯景呼以“鲜卑小儿”。高洋问杜弼:“治国当用何人?”弼对:“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洋以为“此言讥我”。又斩高德政,谓:“德政常言宜用汉人除鲜卑,此即合死。”洋后李氏出赵郡,其子废帝殷,洋谓其:“得汉家性质,不似我。”
然而汉人的势力,很快在北齐的政府下抬头。
史称:“高欢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惟惮高昂。欢每申令三军,常为鲜卑言;昂若在列时,则为华言。”然同洋即位,群臣皆汉、魏衣冠。直至末年,洋乃数为胡服,微行市里。则知文宣时齐朝早已汉化。又齐文宣诛诸元二十五家,杀三千人,余十九家并禁锢,嗣又大杀元氏,魏后竟无遗种,亦为汉人得势一因。【其后隋文帝尽杀宇文子孙,无遗种。】
杨愔尤称当时经学名懦,【一门四世同居,昆季就学者三十余人。】事高洋,时称“主昏于上,政清于下。”【常山王高演杀杨愔,高殷(废帝,母李皇后,赵郡李氏女。)见废,亦当时胡、汉界线相争之一幕。】
李铉、邢峙、【齐文宣诏授太子经。】冯敬德、【武成为后主择师,命为侍讲。】冯元熙,【敬德子,以孝经授纬太子。】皆以经学为帝室师。【史称:“孝昌之后,海内淆乱,四方学校,所存无几。至于兴和、武定之世,寇难既平,儒业复光。”其间相去不过十年。】后魏崔亮年劳之制,至是见革。
后魏自张彝见杀,武官皆得依资人选,官员少而应调者多。崔亮为吏部尚书,乃奏为格制,官不问贤愚,以停解日月为断,年月久则先擢用,世谓之“停年格”。魏之失人自此始。高齐自高澄、袁韦修、杨遵彦、辛术相继掌大选,颇革魏弊,而辛术管库必擢,门阀不遗,衡鉴之美,尤为见称。
士人为县,尤见齐政渐上轨道。
北齐制县为上、中、下三等,每等又有上、中、下,凡九等。【此亦为隋、唐所袭。】然犹因循后魏,用人滥杂,至于士流耻居。元文遥遂奏于武成帝,密搜世胄子弟,恐其辞诉,总召集神武门,宣旨慰谕而遣。自是县令始以士人为之。
齐律尤为隋、唐所本。
南北朝诸律,北优于南。北朝尤以齐律为最。由唐及清,皆本隋律,隋律则本于齐。【魏拓跋焘定律,出崔浩、高允之手。浩长于汉律,为之作序。(史记索隙引。)高允史称其“尤好春秋公羊”,盖冶汉董仲舒、应劭公羊决狱之学者。其后代有名家,太和中,改定律令,君臣聚议一堂,考订之勒,古今无比。此为北系诸律之嚆矢。渊源当自汉律,不尽袭魏、晋之制也。】则齐政虽称昏乱,其士大夫之贡献亦甚大。
西魏则宇文泰虽系鲜卑,【或匈奴。】然因传统势力入关者少,更得急速汉化。苏绰、【少好学,博览群书。】卢辩【累世儒学。魏太子及诸王皆束脩礼受业。叔父同,注小戴,辩注大戴。】诸人,卒为北周创建了一个新的政治规模,为后来隋、唐所取法。将来中国全盛时期之再临,即奠基于此。
绰依周礼定官制,未成而卒,辩续成之。【西魏正式行周礼建六官,在恭帝三年。同脩者尚有崔献,薛。】
苏绰的六条诏书,
一、先治心,【“治民之本,莫若宰守。治民之礼,先当治心。其要在清心,次在治身,躬行仁义、孝弟、忠信、礼让、廉平、俭约,继之以无倦。”】二、敦教化,三、尽地利,四、擢贤良,五、恤狱讼,六、均赋役。
悬为当时行政官吏的新经典。
文长数千言,周主常置座右。又令百司诵习。绰又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计账户籍之法。【此如汉初张苍为计相事,隋室之盛即本此。】牧守、令长,非通六条及计帐者,不得居官。
官吏在政治上的责任,现在又明白的重新提出。
而当时官吏的任用,尤能打破历来氏族门第的拘絯。
六条之四曰“擢贤良”,其言曰“自昔州郡大吏,但取门资,不择贤良。夫门资乃先世之爵禄,无妨子孙之愚。今之选举,不限资荫,惟在得人。”
于是以前的官吏,为门资所应得;而此后的官吏,则将为民众负责任。此种意识,不可不说是当时一个极大的转变。
北史卢恺传:“自周氏以降,选无清浊。恺摄吏部,与薛道衡、陆彦师等甄别氏流。”又北史陆彦师传:“转吏部侍郎。隋承周制,官无清浊,彦师在职,凡所任人,颇甄别于士庶。”盖北周僻在关西,洛阳鲜卑贵族,去者无几,故苏绰得教宇文泰打破门第,拔才任用。如此,则鲜卑族自见湮沉,汉人自见腾驤,实为北周汉化一更要关键。【隋文非有大功盛业,而北周大臣如韦孝宽、杨惠、李德林、高炯、杨穆,皆翕然归奉,此恐亦有种姓之见存。】至隋时,政治转换,已上轨道,故卢恺、薛道衡等重提士庶之别,此并非反对北周之制,实为依照苏绰用意,作更进一步之甄别也。
周礼是他们政治理论的根据,一时君臣皆悉心讨究。
此书在魏孝文时已见重。西魏因推行周礼,故公卿多习其业。北齐熊安生精治此经,名闻于周。周武帝灭齐,安生遽令扫门,曰:“周帝必来见我”,已而果至。
僚吏俊彦,旦理公务,晚就讲习。
北周文帝于行台省置学,取丞郎及府佐德行明敏者充生。悉令旦理公务,晚就讲习,先六经而后子、史。又于诸生中简德行淳懿者侍读书,河东薛慎等十二人应其选。
从学术影响到政治,回头再走上一条合理的路,努力造出一个合理的政府来。【此指能切实贡献于民众,而非专为保门第、固权荣而言。】
从此漫漫长夜,开始有一线曙光在北方透露。到隋、唐更见朝旭耀天。
第十八章 变相的封建势力【魏晋南北朝之门第】
贵族世袭的封建制度,早在战国、秦、汉年间彻底打破。然而东汉以来的士族门第,他们在魏晋南北朝时代的地位,几乎已成为变相的封建了。
一、九品中正制与门阀
东汉士族地位的获得,本由当时的察举制度。三国丧乱之际,“士人流移,考详无地。”【卫瓘语。】用兵既久,人材自行伍杂进。“郎吏蓄于军府,豪右聚于都邑。”【李重语。】两汉文治精神所托命的州、郡察举制,一时逆转,而倒退为秦、汉初年之军功得官。要对此种情况加以救挽,于是有魏尚书陈群之“九品官人”法。【事起延康元年,始议则自何夔。】
朝廷用人委之尚书,然尚书“不能审核天下人才士庶,【刘毅所谓“一吏部、两郎中,而欲究鑑人物,何异以管窥天?”但又不愿漫无标准,一切委之军队或私人关西。】于是委中正铨第等级,【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级。】凭之授受。”【通典语。】
州置“大中正”,郡置“小中正”。【自汉末舍之州牧,于是州在郡上,自成一级。】大中正以“本处人任诸府公卿及台省郎吏有德充才盛者为之”。【通典语。】故“中正”乃中央官之兼职。【故晋书职官志别无“中正”之官。】
中正何以必须本处人任之?因非此无以熟知各本处之人才。中正何以必须中央官兼职?因乱离之际,人才集中中央,就近访察为便。
各地郡中正可以各就所知,汇报各本州大中正。大中正得根据乡评,定其品级与进退。
通典云:“其有言行修著,则升进之;或以五升四,以六升五。倘或道义亏阙,则降下之;或自五退六,自六退七。”
此虽为军政状态下一时之权宜,然其初“犹有乡论余风”。【卫瓘语。】故其后有“正始胜流”之目。【李重语。】今按:此制与州、郡察举有相异者两点:
一、州、郡察举之权在地方官,而州大中正则为中央官之兼职。故士庶求出身者,于察举制度下必须归于地方,而在中正制度下则须奔集中央。
此制本因人才不在乡里而立。但既立此制,则有使人才永不反归乡里之势。
二、州、郡察举只为士人进身之初步,至于以后在官职位之升降与转移,则与察举无关。
九品中正于各本州人士,无论已仕、未仕,皆以入品。
魏志常林传注引魏略,谓:“中正差叙,自公卿以下至于郎吏,功德材行所任。”卫瓘谓:“其始乡邑清议,不拘爵位”,故居官者因清议而进退。【谅陈群初意,盖欲藉此澄清当日浊乱之官场也。】陈寿父死有疾,使婢丸药,乡党贬议,遂致沉滞。后又因遵遗嘱葬母洛阳,坐不以母归葬,再致废辱。东晋温嶠为丹阳尹,平苏峻有大功,司徒长史以嶠母亡遭丧不葬,下其品。
如是则官位之升降,乃不系于居官服务之成绩,而操于中正之“品状”。
“品”者履行,“状”者才能、绩效。中正可得定“品”,不能知“状”。应于入仕之后,别有考课之法。今品、状均付于中正。如王嘉叙吉茂虽在上第而状甚下,云其“德优能少”是也。此制初意,本欲使官人之权不操于在下,而结果转使在下者持官人进退之柄。【故刘毅谓:“虽职之高,还附卑品,无绩于官,而获高叙。是为抑功实而隆实名,上夺天朝考绩之分,下长浮华朋党之士。】又按:州、郡察举,每岁不过数人,故易识别;中正品状,同时网罗合境人才,势难周悉。于是只凭门第,兼采虚誉,虽欲中正,亦不能得。此又为察举制与中正制相异之一点。
关于第二点,魏夏侯玄已求矫正。
谓:“中正但当考行伦辈,铨衡专于台阁,不必使中正干铨衡之机。众职各有官长,但使官长各以其属能否献之台阁;台阁则据官长能否之第,参以乡闾德行之次,拟其伦比,勿使偏颇。”
但当魏、晋之际,司马氏正结欢强族,自谋篡窃,夏侯玄不免杀身之祸,集权中央之政见,难见实施。
关于第一点。西晋统一以后,刘毅、卫瓘、李重诸人均有论列。九品中正本系三国军政时代之权宜办法,今天下复归一统,自当仍将察举权付之地方长官,不必再要一个中正。
此亦所谓“土断”。卫瓘云:“臣等以为宜拟古制,以土断定。自公卿以下,皆以所居为正,无复悬客,远属异土。如此则同乡邻伍,皆为邑里,郡县之宰,即以居长。尽除中正九品之制,使举善进才各由乡论。如此则下敬其上,人安其教也。”
然而当时世族门第之势力已成,九品中正制正为他们安立一个制度上之护符。中正“计资定品,惟以居位为贵。”【亦卫瓘语。】“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即当途之昆弟。”【段灼语。】“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刘毅语。】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此为当时尽人皆知之事实。在此形势下,故家大族,虽无世袭之名,而有世袭之实,因此这一个制度终于不能废弃。【陆机荐贺循、郭纳表,谓:“伏思台郎所以使州州有人,非徒以均分显路,惠及外州而已。诚以庶士殊风,四方异俗,壅隔之害,远国益甚。至于荆、扬二州,户各数十万,今扬州无郎,而荆州、江南乃无一人为京城职者,诚非圣朝待四方之本心。”观此知西晋北方士族擅朝政之概。宜乎元帝渡江,有“寄人国土,心常惭愧”之语也。】
二、学校与考试制度之颓废
两汉官人,与察举制相辅并行者,尚有学校与考试。东汉的累世经学,即为造成门阀之一因,但到门阀势力一旦长成,学校与考试制度即不重要,难以存在。
汉末丧乱,天下分崩,学校自无存立之地。魏黄初、【文帝。】太和、青龙【明帝。】中,屡次想振兴学校,然而“高门子弟,耻非其伦”。【齐王芳时刘馥语。】博士既无高选,来者只为避役而已。
两汉由博士入官者,多至公卿。魏高柔疏:“博士迁除,限不过长。”【最低级之地方官。】其升迁既有限,宜遴选不得其人矣。
中央的尊严已倒,王政转移而为家教,自然高门子弟不愿进国立的太学。
国立太学的传统教育为六经与礼乐,而当时名门世族的家庭风尚,是庄老与清谈。六经礼乐本求致用,【此两汉之学风。】庄老清谈则务于自娱。【中央政府无权驾驭世族,世族亦不愿为中央所用。】
直到东晋成帝时,【咸康三年。】还有人【国子祭酒袁环、太常冯怀。】以为江左寖安,请兴学校。遂重立太学,征求生徒。然当时士大夫多讲庄老,看不起儒家,终于没有人来理会。
宋文帝立玄、史、文、儒四学,乃以玄为首,国立太学改讲庄老玄谈。然庄老根本理论便不承认国家有教育人民之必要。宜乎南朝立学,皆旋立旋废,亦仅为具文而已。
中央既无登用人才之权,如何再能鼓舞人心来受中央的教育?
三、南渡后之侨姓与吴姓
九品中正制已为门第势力安置一重政治上外在的护符。晋室东迁,中原衣冠,追随南渡者,依借勤王之美名,又在政治上自占地步。故当时有侨姓、吴姓之别。
过江者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吴姓不如侨姓。
东南本为胜国,自不敢比望中原。南士无仆射,多历年所。齐孝武帝欲以张绪为右仆射,以问王俭,俭曰:“绪少有清望,诚美选,然南士由来少居此职。”乃止。褚彦回曰:“江右【指东晋。】用陆玩、顾和,皆南人也。”俭曰,“晋氏衰政,不可为则。”
而侨姓中又分早、晚渡江之不同。
杜骥兄坦告宋文帝:“臣本中华高族,亡髙袓因晋氏丧乱,播迁凉土。直以南渡不早,便以荒伧赐隔。”
中央政府本属虚置,只得对之优借。
故“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门以过立试吏”。【梁书高帝纪。】宋、齐以来,甲族“起家即为秘书郎”。【南史张赞传。】帝王偶尔破格用人,便足自傲。
梁武帝以张率为秘书丞,谓曰:“秘书丞天下清官,东南望冑未有为之者,今以相处,为卿定名誉。”
这都是当时政治上的不成文法,为故家世族拥护权益。
四、当时之婚姻制度与身分观念
故家世族为要保守他们的特权,亦复处处留神,一步不放松。最紧要的自属婚姻制度,这是保守门阀一道最重要的防线。齐代王源嫁女富阳满氏,沈约至特上弹章。【沈文云:“自宋氏失御,礼教凋衰,衣冠之族,日失其序。”可见当时门第势力已日就隳弛。又云:“源见告穷尽,因与满为婚,聘礼五万。源先丧妇,以所骋余直纳妾。”是门第之混淆,大率由于贫富之颠倒也。】侯景请娶于王、谢,梁武帝谓:“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
不仅他们对于婚姻制度如此谨严,即日常私人交接,亦复故意的装身分,摆架子,好像他们果然舆别人有一种不可踰越的界线。
中书舍人王弘为宋太祖所爱遇,谓曰:“卿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若往诣球,可称旨就席。”及至,球举扇曰:“若不得尔。”弘还启闻,帝曰:“我便无如此何。”纪僧真幸于宋孝武帝,曰:“臣小人,出自本州武吏,愿就陛下乞作士大夫。”帝曰:“此事由江斅、谢蕍,我不得措意,可自诣之。”纪承旨诣斅,登榻坐定,斅命左右移吾床让客。纪丧气而还,帝曰:“士大夫固非天子所命。”
士大夫在政治上的官爵以外,别有其身分与地位,此事从东汉以来已有之。【除却道德、学问等问题不论。】惟东汉尚为名士,而至此遂成贵族。【名士及身而止,贵族世袭罔替。】然而士大夫特意装身分的故事,至宋、齐以下而转盛,【永明中,王俭与贾渊撰百家谱,谱学亦自此乃盛也。】这便是告诉我们,当时士族门第的界线,实已将次破坏了。还有一事可以见出当时士族门第势力消长之朕兆者,便是朝廷御史官之轻重。御史本为朝廷振肃纪纲之官,当时士族既目无中央,自不乐于有此职。此在宋、齐时极显见。
宋延颜之为御史中丞,在任纵容,无所举奏。王球甚矜曹地,从弟僧朗除中丞,谓曰:“汝为此官,不复成膏粱矣。”齐甲族多不居宪职,王氏分枝居乌衣者为官微减,王僧虔为中丞,曰:“此是乌衣诸郎坐处,我亦试为耳。”故齐明帝谓“宋世以来无严明中丞”。
但梁、陈以下,御史官遂多称职,此亦世族渐失地位之一征。
江淹弹中书令谢朏等,齐明帝称为“近世独步”。张缅居宪司,号劲直,梁武帝至遣工图其像于台省。其它如张绾、到洽、孔休源、臧盾、江革、【皆在梁。】孔奂、袁宪、徐陵、宗元饶等,【皆在陈。】皆以任御史举职称。
五、北方的门第
士族门第同时亦在北方留存,但北方的士族其境遇与南方不同。
一)南渡者皆胜流名族,在当时早有较高之地位,其留滞北方不能南避者,门望皆较次。【故思想上南渡者皆能言清玄,而留北者,皆较笃实。(时称“鄙俗”。)】
二)南渡衣冠,藉拥戴王室之名义,而朘削新土,视南疆如殖民地。北方士族则处胡族压逼之下,不得不厚结民众,藉以增强自己之地位,而博得异族统治者之重视。故南士借上以凌下,北族则附下以抗上。情势既异,其对各方态度亦全不同。
三)南方士族处于顺境,心理上无所忌惮,其家族组织之演进,趋于分裂而为小家庭制。
宋孝建时,【孝武帝。】周朗【魏书刘骏传以为周殷。】上书献谠言,谓:“今士大夫父母在而兄弟异计,十家而七。庶人父子殊产,八家而五。其甚者,乃危亡不相知,饥寒不相恤。”隋卢思道聘陈,嘲南人诗曰:“共甑分炊饭,同鐺各煮鱼。”【日知录卷十三有“分居”一条论及此。】
北方士族处于艰苦境况下,心理上时有戒防,时抱存恤之同情,其家族组织之演进,趋于团结而为大家庭制。
宋书王仲德传:“北上重同姓,谓之骨肉,有远来相投者,莫不竭力营赡。”【南人则有邻而各自为族者。】河北有薛、马两姓,各二千余家。【北史薛允传。】薛安都,河东汾阴人,世为疆族,族众有三千余家。【宋书。】杨播、杨椿兄弟,“一家之内,男女百口,缌服同爨。”【其家仕魏有七郡太守、三十二州刺史。】魏书节义传:“博陵李氏七世共居同财,家有二十二房,一百九十八口。”其它六世、五世、四世同居者甚多。又颜氏家训谓:“北土风俗,率能恭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南北奢俭之风,亦因处境积虑而异。【家训又云:“江左不讳庶孽,丧室之后,多以妾滕终家事。河北鄙于侧出,是以必须重娶。”此亦因家庭制度之大小而异也。】
故南方士族直是政治权利上之各自分占,而北方士族则几成民族意识上之团结一致。当时异族视之,亦俨如一敌国,比之刘渊、石勒,不敢轻侮。
宋孝王关东风俗传谓:“文宣之代,政令严猛,羊、毕诸豪颇被徙逐。至若瀛、冀诸刘,清河张、宋,并州王氏,濮阳侯族,诸如此辈,一宗近将万室,烟火连接,比屋而居。献武初在冀郡,大族蝟起应之。侯景之反,河南侯氏几为大患,有同刘元海、石勒之众也。”【南齐书:“刘怀珍,北州旧姓,门附殷积,启上门生千人充宿卫,孝武大惊。”以为南方所少有也。又按:北史毕义云传:“毕家兖州北境,常劫掠行旅为州里患。其家私藏工匠,有十余机织锦,自造金银器物。”又北齐书循吏宋世良传:“清河东南曲堤,为成公一姓蟠居。群盗多萃此。谚云:‘宁度东吴、会稽,不历成公曲堤。’”北方豪姓亦多仗暴力为奸利者。要之其自身具有一锺力量,与南方贵族仰赖于政治势力者不同。】
四)南方士族早有地位。故不頋再经心世务,【高门大族门户已盛,令、仆、三司可安流平进,故不屑竭智尽心,以邀恩宠。】乃相尚为庄老玄虚。北方士族处异族统治之下,既不能澄清驱攘,只有隐忍合作,勉立功业以图存全,故相尚为经术政务。【处异族统治下,惟经术可以进退自全,如刑名、纵横,皆危道也。】
故南方士族不期而与王室立于对抗之地位,其对国事政务之心理,多半为消极的。北方士族乃转与异族统治者立于协调之地位,其对国事政务之心理,大体上为积极的。
因此南方东晋以至南朝,历代王室对士族不断加以轻蔑与裁抑,而南方士族终于消沉。北方自五胡迄元魏、齐、周,历代王室对士族逐步加以重视与援用,而北方士族终于握到北方政治之中心势力,而开隋、唐之复盛。【唐代士大夫多沿北朝氏族。】
六、郡姓与国姓
北方门第至元魏时亦有郡姓、国姓之目。“郡姓”为汉族。
山东以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以韦、裴、柳、薛、杨、杜首之。
“国姓”即鲜卑。
亦称“虏姓”,代北以元、【拓拔。】长孙、【拔拔。】宇文、于、【勿忸于。】陆、【步六孤。】源、【秃发贺,太武赐姓。】窦【纥豆陵。】为首。
魏孝文迁都,诏以门第选举。
诏曰:“代人先无姓族,虽功贤之胤,无异寒贱,故宦达者位极公卿,其功、衰之亲仍居猥任。其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且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范阳卢、清河崔、荥阳郑、太原王。】自此以外,应班士流者,寻续别敕。其旧为部落大人,而皇始以来,三世官在给事以上,及品登王公者为姓。若本非大人,而皇始以来,三世官在尚书以上,及品登王公者,亦为姓。其大人之后,而官不显者为族。若本非大人而官显者亦为族。凡此姓族,皆应审覆,勿容冒伪。”
在孝文之意,一面因为忻慕汉化,重枧汉士族之门第;一面则实欲援借汉族门第制度来保护鲜卑族的政治地位。当时北方门第有“膏粱”、【三世有三公。】“华腴”、【三世有令、仆。】“甲姓”、【三世有尚书、领、护。】“乙姓”、【三世有九卿、方伯。】“丙姓”、【三世有散骑常事、太中大夫。】“丁姓”【三世有吏部正员郎。】之目,【秀才、州主簿、郡功曹,非四姓不在选。】亦几乎是一个变相的世袭。【孝明时,清河王怿上表,谓:“孝文制出身以门品,高下有恒。若准资荫,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则散骑、秘、著,下逮御史、长、兼,皆条例昭然,无有亏没。”魏帝用意,皎然可见。】
当时君臣讨论,诸臣皆请惟拔才用,不论门品,而孝文不以为是。
北史韩显宗传,李冲曰:“未审上古以来,置官列位,为欲为膏粱儿地,为欲益政赞时?”帝曰:“俱欲为人。”冲曰“若欲为人,今日何为专崇门品,不有拔才之诏?”帝曰:“苟有殊人之技,不患不知。然君子之门,假使无当世之用者,要自德行纯笃。”冲曰:“傅严、吕望,岂可以门见举?”帝曰:“如此者希,旷代有一、两耳。”李彪曰:“陛下若专以地望,不审鲁之三卿,孰若四科?”帝曰:“犹如向解。”韩显宗曰:“陛下不应以贵承贵,以贱袭贱。”帝曰:“若有高明卓尔,才具儁出者,朕亦不拘此例。”
盖若惟才是用,则鲜卑自不如汉人;论门品,则鲜卑以王室亲贵,尚可保其优势,所以较之南朝君臣的意态,恰相反对。【北朝学校制度,亦较南朝像样。】
但是魏孝文只能在门第的观念与制度上,设法使鲜卑汉化,【故既改其姓氏,又奖励与汉族高门通婚姻。】而与中原故家士族同操政柄;并不能排除汉族,让鲜卑独巩其治权。
当时在上者既力主门品,则门第在政治上的地位自然稳固。
他们已然经历长时期的惊风骇浪,现在居然能苦撑稳渡,慢慢见岸。中国文化,赖藉这些门第的扶护保养而重得回生。北方士族所遭境遇,视南方士族远为艰苦;而他们所尽的责任,亦较南方士族远为伟大。
然平情而论,南方门第对于当时传统文化之保存与绵延,亦有其贡献。一个大门第,决非全赖于外在之权势与财力,而能保泰持盈达于数百年之久;更非清虚与奢汰,所能使闺门雍睦,子弟循谨,维持此门户于不衰。当时极重家教门风,孝弟妇德,皆从两汉儒学传来。诗文艺术,皆有卓越之造诣;经史著述,亦灿然可观;品高德洁,堪称中国史上第一、第二流人物者,亦复多有。而大江以南新境之开辟,文物之蔚起,士族南渡之功,尤不可没。
要之,门第之在当时,无论南北,不啻如乱流中岛屿散列,黑夜中灯炬闪耀。北方之同化胡族,南方之宏扩斯文,斯皆当时门第之功。固不当仅以变相之封建势力,虚无之庄老清谈,作为褊狭之抨击。
第十九章 变相的封建势力下之社会形态(上)【在西晋及南朝】
一、汉末之荒残
灵【黄巾之乱。】献【董卓之乱。】以来,海内荒残,人户所存,十无一、二。分别言之,如:
洛阳 董卓西迁,悉躯余民数百万口至长安。尽烧宗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室屋荡尽,无复鸡犬。后献帝还洛,百官披荆棘,依墙壁间。百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饥死墙壁间,或为兵士所杀。【吴志一注引江表传:“旧京空虚,数百里中无烟火。”庚峻谒苏林,林曰:“鄢陵旧五、六万户,闻今裁有数百。”】
长安 董卓初死,三辅民尚数十万户。李、郭相斗,放兵劫略,加以饥馑,献帝脱逃,长安城空四十余日。强者四散,赢者相食,二、三年间,关中无复人迹。
徐州 徐方百姓殷盛,流民多归之。曹操父嵩避难琅琊,为陶谦别将所杀。初平四年,操攻谦,凡杀男女数十万人,泗水为之不流,五县、【彭城、博阳、取虑(下邳)、睢陵、夏邱(沛)。】无行迹。三辅遭李傕乱,流依谦者皆歼。曹操亦自谓:“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建安七年军谯令。】
荆州 刘表在荆州,关西、兗、豫学士归者千数;表没,亦遭残破。
寿春 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民多相食,州里萧条。
其他如山东,【为黄巾所残。】河北,【为黑山贼所残。又有刘虞、公孙瓒、袁绍父于相继屠戮。孟达荐王雄曰:“涿郡领户三千,孤寡之家,参居其半。”(魏志崔林传注)】甘陇,【为马腾、韩遂所残,苏则云:“金城郡为韩遂屠剥,户不满五百,到官抚鸠,见户千余。”(魏志苏则传注)】靡不凋残。
以赤壁之战言,三方大较不到三十万人。
曹操合中国【即北方人,共十五、六万。】及刘表众【七、八万。】共二十余万。【号称水步八十万。】孙权遣周瑜,谓“五万众难卒合,已选三万人”。诸葛亮自称有“关羽水军万人,刘琦江夏战士亦万人”。【以战国、楚汉之际,及王莽末年,及至黄巾初乱时几次战争相比。】可见当时壮丁之缺乏。
陈群谓:“丧乱后人民比汉文、景时不过一大郡”,殆非虚语。【杜恕亦谓:“大魏奄有十州之地,计其户口,不如往昔一州。”】
附:三国季年户口数
蜀――亡时
户: 280,000; 口: 940,000
内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占1/9。
吴――亡时
户: 530,000; 口:2,300,000
内兵二十三万,占全数1/10,吏三万两千,后宫五千。
魏――平蜀时
户: 663,000; 口:4,432,881
三国合计约得
户:1,473,423;口:7,672,881
就全史而言,户口莫少于是时。【大体当盛汉南阳、汝南两郡之数。既备载后宫、将士、吏诸项,其数大约可靠。】
三国晚季如此,其大乱方炽时可想。
二、农民身分之转变
农民在大动乱中,地方政权随着中央政权而解体,他们无所托命,不得不依存于当地或附近的强宗豪族。强宗豪族把他们武装起来,成为一种自卫的集团,他们便成为强宗豪族的“部曲”。
如李典居乘氏,有宗族部曲三千余家,万三千余口。袁、曹相拒官渡,李典输谷帛供曹军,后遂全部徙居邺。李典之众自有武装,故称“部曲”。亦有避地较僻,不需武装,而以政令约束相安者,如田畴率宗族避难无终山,百姓归之,数年间至五千余家。袁氏亡,畴将其家族宗人三百余家居邺。亦有相聚而为寇盗者,如李通拜汝南太守时,贼张赤等五千余家聚桃山,通攻破之。【此等例不胜举。】
如是则农民由国家的公民,【编户籍,纳租税。】一变而为豪族的私属。【纳质任,称部曲。“质任”即抵押,凡为部曲,必纳其亲属子女为抵押品,以表诚信。】实在是农民身分之降低。
局势逐渐澄清,各地的强宗豪族,逐渐消并其势力于几个大势力之下,再建政府,这便是三国。当时最严重的问题,是只有兵队而无农民。【吴、蜀临亡时,兵籍均占全人口十分乃至九分之一。妇女去其半,老弱去其半,大体仍是有夫皆兵也。曹操得冀州,按籍自喜得兵三十万,亦指全冀丁壮言。】
兵队无终岁之计,饥则寇掠,饱则弃余。农民非加入军队,无以自全。其后则兵队非仍转为农民,亦不能存活。袁绍在河比,军人仰食椹枣。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
暂时对此问题的解决办法,便是屯田制度。尤著者如曹操之屯田许下。
献帝建安元年,曹操用枣祗、韩浩议建屯田,募民屯田许下。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遂能兼并群雄。
邓艾之屯田淮南、北。
齐王芳正始四年,建议屯田淮南、北:“淮北二万人,淮南三万人,十二分休,常有四万人,且田且守。”【即五万兵队中常有四万兵轮番田种,以十分之二即一万兵专任防御也。】自寿春到京师,农官兵田,阡陌相属。【其他如刘馥之在扬州,贾逵之在豫州,均兴屯田水利。吴、蜀亦然。】
兵队代替农民做了国家的基本公民,管督屯田的典农中郎将,暂时便等于地方行政长官。
魏末咸熙元年,始正式罢屯田官,以典农为太守,都尉为令长。至晋初泰始二年,又诏罢农官为郡县。但以后复有农官。当时要把军政的变态,转移到民政的常态,颇非易易。
这是一个“复兵于农”的伟大运动。在中央首都【许。】的附近,乃至的腹地,【淮南、北。】都施行起屯田来。从整个政治问题而论,不得不说是一个绝路逢生的好办法。但专从农民身分而论,却又是一个大低落。
两汉以来的农民,以公民资格自耕其地,而向政府纳租。【田地为农民所有,故农民得自由买卖。其出卖田地而变为私家佃户者,此暂不论。】现在是政府将无主荒田指派兵队耕种,无形中,农田的所有权,又从农民手里转移到政府去。这一个转变最显著的影响,便是农民的租税加重。
汉代租额,通常是十五税一,乃至三十税一。魏、晋的租额是“持官牛者官得六分,百姓得四分;私牛而官田者,与官中分”。【此据傅玄奏疏,及封裕谏慕容皝语。】这便是王莽所谓“豪民劫假,收什五之税”。现在是政府自做豪民。【邓艾疏:“四万人且田且守,除众费,岁完五百万斛”,是屯田全入于官,而一人责百二十斛矣。其中岁课六十斛,就邓之初计则正是什五之税。咸宁三年杜预上疏:“乞分种牛付兖、豫二州将吏士庶,谷登之后,头责三百斛”,其额重如此。】
经过长期的大骚乱,农民本已失去耕地,现在他们是以国家兵队的身分把屯田来代替吃饷。直到西晋统一,军事状态告终,这个情形实现到制度上来,便成西晋初年之“户调”。同时商业亦彻底破坏。
魏文帝黄初二年罢五铢钱,【此是汉武以来社会通行的标准币。】命百姓以谷、帛为市。【曹操时户赋已只纳绢绵,不纳钱币。】可证明当时商业之不振。
商业不振之主因,在于长期兵争之过分破坏。
楚、汉之际,商人乘机渔利,可证其时社会经济动摇不如三国、五胡诸纷乱为甚。
而因商人阶级之消失,更显明的形成农民与贵族世家之对立。【此后南方商业较盛,北朝殆至魏孝文迁洛阳后始有起色。史称梁初“扬、荆、郢、江、湘、梁、益七州用钱;交、广用金银;余州杂以谷帛交易”。魏初民间皆不用线,髙袓太和十九年,始铸太和五铢线。】
三、西晋之户调制与官品占田制
晋武帝平吴后,置“户调式”:“丁男之户,岁输绢三疋,绵三斤;【按:此亦如魏制,输绢绵,不纳钱币。】女及次丁男为户者半输。男子一人占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外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半之,女则不课。”【男女年十六以上至六十为“正丁”;十五以下至十三、六十一以上至六十五为“次丁”;十二以下、六十六以上为“老小”,不事。】
这是户调式的条文。
“调”本是调发之义,故户调仍沿三国以来兵士屯田之旧规。
“户调”二字始见于魏志赵俨传。对怀附者收其绵绢,此为袁绍在河北所行之制度。此与“部曲”之纳“质任”,乃同样为中央政府解体下一种乱世之临时办法也。曹操得河北,令田租亩四升,户出绢二匹、绵二斤,他不得擅兴发;则“户调”与“田租”尚分两项。晋制于户调下兼田租,则时渐平康,由兵屯变为农民,故户必带田矣。
男子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合一百亩,即古者一夫百亩之制。云“其外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者,并非占地百亩之外别给七十亩,乃是在其占地百亩之内以七十亩为课田。【“课”是课其租收。云“其外”,乃承上文输绢、输绵而来,谓输绢、输绵之外,再课田租。】换辞言之,即是课其十分之七的田租。
泰始四年,傅玄上疏:“旧兵持官牛者,官得六分,士得四分;自持私牛者,与官中分,施行来久,众心安之。今一朝减持官牛者,官得八分,士得二分;持私牛及无牛者,官得七分,士得三分,人失其所,必不欢乐。宜佃兵持官牛者与四分,持私牛者与官中分。”可见晋室当时本有十七收租之制,傅玄虽有建议,晋室未能听受。户调制仍依私牛及无牛例收租,故百亩课七十亩也。
与户调制相附并行者,尚有“官品占田”制。令官品第一者占五十顷,第二品四十五顷,【依次减五顷,至九品十顷而止。】又各以品高卑荫其亲属,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宗室、国宾、先贤之后,及士人子孙,亦如此。】又得荫人以为衣食客与佃客。【品第六以上得衣食客三人,第七、笫八品二人,第九品一人。其应有佃客者,官品第一、第二者佃客无过五十户,三品十户,四品七户,五品五户,六品三户,七品二户,八品、九品一户。】
按:“荫”者皆私属,无公家课役。即是国家允许将此一部分民众田地划归私有;同时国家对百官亦不更班禄,其制甚似古代之封建。史称:“自晋至梁、陈,都畿民皆为王公贵人佃客、典计、衣食客之类,皆无课役,佃谷与大家量分。”既役其力,又食其租。可见此等皆不属政府。是虽有官品占田制明令相限,未必切实有效。直至南渡后情况犹然也。
这一个制度的用意,并不是授与强宗豪族以私占的特权,乃是要把当时强宗豪族先已私占的户口及田亩括归公有,而许他们一个最高限度的私占额。
在当时的政治状况下,此事难能办到。惟自农民言之,则大体上一样是二八收租、三七收租,在公在私,无所别择。
晋武帝泰始元年诏复百姓繇役,罢部曲将、长吏以下质任。【“质任”乃部曲对其私主所呈之抵押信物,大抵以子女为之。】咸宁三年大赦,除部曲督以下质任。此均在颁行户调制以前,用意均不外要将强宗豪族的私民众夺归公家。然晋武以开国之君,对民众绝无丝亳善意与德政,户调税收,依然与屯田兵一律,只想凭王室威严,向其下强夺豪取,岂能有成?晋室不永,只此等处可见。
四、南渡之士族
东晋南渡,一辈士族,又大批的结集着宗亲、部曲流徙南来。
祖逖传:“逖,范阳人,率亲党数百家避地淮、泗,推逖为行主。达泗口,元帝逆用为徐州刺史,又以为豫州。逖将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又如林、黄、陈、郑四姓之入闽,见陈振书录解题。明何乔远闽书,谓林、黄、陈、郑、詹、丘、何、胡八族。】
他们在南方未经垦辟的园地上,着手做他们殖民侵略的工作。“擅割林池,专利山海。”【任昉语。】“富强者兼岭而占,贫弱者薪苏无托。”【宋书羊玄保传。】“贵势之流,亭池第宅,竞趋高华。至于山泽之人,不敢采饮其水草。”【南齐书顾欢传。】活是一幅古代封建贵族的摹本画
尤著者如宋书孔季恭传:“其弟灵符于永兴立墅,周回三十三里,水陆地二百六十五顷,含带二山,又有果园九处。为有司所纠,诏原之。”
虽王室颇思裁抑,然力量不够,颓势难挽。
晋壬辰【成帝时。】诏书:“占山护泽,以强盗律论”,然并不能禁。占山封水,渐染复滋。【羊玄保传。】百姓薪采渔钓,皆责税直,宋武帝又禁断之,【见南史本纪。】然仍不绝。【梁高帝、齐废帝郁林王、梁武帝,又屡诏及之。】
相应于此种情势下之赋税制度,则自度田收税转成口税。
成帝咸和五年,始度百姓田,取十分之,率亩税米三升。至孝武太元二年,除度田收税制,王公以下,口税三斛,惟蠲在身之役。八年,又增税米口五石。此盖豪右田多,特为优饶。税田则富多贫少,税口则富少贫多也。【马端临云:“晋制,丁男一人,授田七十亩,以亩收三升计,当口税一斛一斗;今除度田收租之令,而口税二斛增至五石,则赋颇重矣。岂所谓‘王公以下’云者,又非泛泛受田之百姓欤?待考。”今按:晋初户调,一家丁男丁妇田租六十斛,马氏亦以亩收三升说之,误也。口税五石,并有无田者,此制自不为轻。然较之两晋户调,亦未见特重。马氏疑口税只及王公贵人,则更误矣。】
如此则贵族盛占田地,而无赋税之负担。【梁武帝天监四年,大举伐魏,令“王公以下各上国租及田谷以助军资”,此租谷归私家之证。惟按陈宣帝太建三年、六年诏,似其时又行田租。】宋孝武为特设“官品占山”之制。
官品第一、第二听占山三顷;第三、第四品,二顷五十亩;第五、第六品,二顷;第七、笫八品,一顷五十亩;第九品及百姓,一顷。
其用意与西晋官品占田令一样,但效果依然很少。【见上引齐顾欢、任昉语。】占山封水的士族们,不仅自己借着侨寓名义,不肯受当地地方政府的政令;其附随而来的民众,亦依仗他们逃避课役。所以自咸康以下,晋室屡唱“土断”之论。
晋书成帝纪:“咸康七年,实编户,王公以下皆正土断白籍。”又哀帝隆和元年三月庚戌,天下所在土断
“土断”是要侨寓的人,亦编入所在地的籍贯,一样受所在地方政府的政令。然咸康土断黄、白分籍,【侨户土断者白籍,土著实户黄籍。玉海引晋令:“郡国诸户口黄籍。”石虎诏:“先帝创临天下,黄纸再定。”是也。】依然有土断之名,而无土断之实。
孝武时范宁为豫章太守,上疏极论其非。谓:“古者分土割境,以益百姓之心。圣王制作,籍无黄、白之别。昔中原丧乱,流寓江左,庶有旋反之期,故许其挟注本郡。今宜正其封疆,以土断人户,明考课之科,修闾伍之法。难者必曰:‘人各有桑梓,俗自有南北,一朝属户,长为人隶,君子则有土风之慨,小人则怀下役之虑。’斯诚并兼者之所执,而非通理者之笃论也。”按:范疏不主分黄、白籍,谓“一朝属户,长为人隶”,即指服从地方政府一切政令言。谓“小人怀下役之虑”,即要其一致应课役也。据范疏可知侨寓小人,亦不应役,盖皆为白籍阴庇耳。
此后桓温、刘裕又屡主其事。
安帝羲熙九年刘裕上表:“大司马桓温庚戌土断,于时财阜国丰,实由于此。自兹迄今,渐用颓弛。离居流寓,闾伍不修。请依庚戌土断之科。”于是依界土断,诸流寓郡、县,多被并省。
然一弊方弥,他弊又起。宋、齐以后,侨寓的特待,似算取消,而因士庶不公平的影响,又引起更纷扰的冒伪问题。只要伪注籍贯,窜入士流,便可规避课役。这一种情形,越来越甚。
齐高帝建元二年诏:“黄籍民之大纪,国之治端。【黄籍即担当国课之民籍也。】自顷氓俗巧伪,至乃窃注爵位,盗易年月,此皆政之巨蠹,教之深疵。”同时虞玩之上黄籍革弊表,亦谓:“孝建以来,入勋者众,其中操干戈卫社稷者,三分无一。又有改注籍状,诈入仕流。昔为人役,今反役人。”梁武帝时沈约上疏,亦有“落除卑注,更书新籍,以新换故,不过一万许钱。宋、齐二代,士庶不分,杂役减阙,职由于此”之说。【按:虞表又云:“宋元嘉二十七年八条取人,孝建元年书籍,众巧之所始也。宜以元嘉二十七年籍为正。”沈约则谓“宋元嘉二十七年始以七条征发,奸伪互起”,又曰“自元嘉以来,籍多假伪”。盖宋制一面抑豪强,一面则伸寒微,武帝永初元年已有“先有资状,黄籍犹存者,听复本注”之诏,晋代士庶藉贯之改动,必自此始。此可为南朝与东晋截分界线之一事也。惟苟不能确立一种制度,而仅以宽假为讨好,宜乎不久流弊即滋矣。】
担当国家课役的,依然尽是些赤贫下户。
南齐书陆慧晓传:“山阴一县,课户二万,赀不满三千者殆将居半。凡有赀者,多是士人,复除,其贫极者悉皆露户役民。三五属官,盖惟分定,百端输调,又则常然。”
大规模的伪窜冒改,使黄籍理无可理,究无可究。却告诉我们:那时一般的民众,已不让文酒清谈的贵族们独自安享其特益了。
沈约诸人不能根本设法消冺士、庶界线,【北朝政制即向此路走。】乃欲究据晋籍,用来重新厘定,这真可算是代表了南朝士大夫的眼光与见识。
五、兵士的身分及待遇
军人从三国以来,即已与农民截然分途。
此事魏、蜀、吴皆然。
刘颂奏‘“昔魏武帝分离天下,使人役、居户,各在一方。既事势所需,且意有曲为,权假一时以赴所务,非正典也。然逡巡至今,积年末改。”魏嘉平六年诏,有刘整、郑像赐爵关中侯,各除士名。又钟毓传:“为廷尉,创制士为侯,其妻不复配嫁。”又卢毓传:“重士亡法,罪及妻子。”高柔传亦有士逃法。曹植奏:“臣初受封,得兵百五十人。士息前后三送,兼人已竭。尚有小儿,七、八岁以上,十六、七以还,三十余人。”是魏制士、民异籍,并各家世相袭也。吴、蜀亡后纳籍,皆士、民异贯。
大抵“强者为兵,羸者补户”。【此语见陆逊传,可据以推魏、蜀,大抵不甚相远。】
尤强者隶中央,其次则配私家,更羸瘁者则留南亩。
华阳国志:“诸葛亮移南中劲卒青羌万余家于蜀,为五部,置五部都尉。分其嬴弱,配大姓为部曲。”吴志陈武传:“武庶子表,受赐复人得二百家,在会稽新安县。简视皆堪好兵,上疏陈让,乞以还官。谓:‘枉此劲锐,以为憧仆,非表志。’吴主权嘉之,下郡县,料正户羸民补其处。”
其先入士籍者得优廪,又可免役,其时则兵胜于民。渐次军旅之事,不为时重,则士伍惟以供役,又廪给日薄,其时则农胜于兵。
陆凯传:“先帝【孙权。】战士,不给他役,使春惟知农,秋惟收稻,江渚有事,责以死效。今【亮、皓以后。】之战士,供给众役,廪赐不赡。”
晋武帝平吴,诏悉去州,郡兵,此乃复兵归农之意,惜不久天下即乱。
咸宁五年伐吴,诏:“调诸士家,二丁、三丁取一,四丁取二。”是其时依旧士、民异籍。去州、郡兵,即是去士籍也。晋政之病,在田租照屯田额征收,不复两汉什伍税一之制,又无两汉都尉肄民战阵之制,使农不知兵,则武备一切废弛。
东晋民归豪强,政府对兵役需要,殊感缺乏。
吴志:陈武庶子表,受赐复人得二百家,乞还官,孙权嘉之。他如朱桓部曲万口,潘璋妻赐复客五十家。邓艾传云:“吴名宗大族,皆有部曲,阻兵仗势,足以违命。”此等部曲、僮客,皆是私户,为国家课役所不及。
于是有所谓“发奴为兵”。
发奴为兵之议,起于刁协、戴渊。习、戴皆南人,晋元帝依仗以谋抑王氏者也。自后每有征讨,往往发奴。庾翼发所统六州奴北伐,庾翼亦晋室外戚,颇欲为强干弱枝之谋者。可见发奴为兵,正是中央与豪族争夺民众之一事。宋武时诏:“先因军事所发奴僮,各还本主,若死亡及勋劳破免,亦依限还直。”此正以僮奴为豪族私产,故见发而还其直。
又有所谓“料隐为兵”。
庾冰传:“隐实户口,料出无名万余人,以充军实。”毛琚传:“讨得海陵县界亡户近万,皆以补兵。”此等隐匿之户,其背后亦多有豪强阴庇。
复有“罪谪为兵”
范宁疏:“兵役既竭,枉服良人,牵引无端,以相充补。”义云:“旧制谪兵不相袭代,顷者小事便以补役,一愆之违,辱及累世,亲戚旁支,罹其祸毒,户口减耗,亦由于此。”【又宋制劫同籍期亲补兵,见何承天传。又以罪谪兵,亦见王弘传、何承天传。】
并及其家口。【罪人家口补兵,见刘秀之传。】
又强逼世袭兵役。【见前引范宁疏。】
宋武帝诏:“兵制峻重,务在得宜。役身死叛,輙考傍亲,流迁弥广,未见其极。自今犯罪充兵,合举户从役者,便付营押领。其有户统及谪止一身者,不得复侵滥服亲,以相连染。”【按:兵役世袭亦见于三国时,魏志引魏略,“陈思王以近前诸国士息已见发,其遗孤稚弱者无几,而复被取”云云是也。】
因此有所谓“兵家”【梁王琳本兵家。】与“营户”、【沈庆之前后所护诸山蛮并移京邑以为营户。】“军户”【董回以有功免军户。】诸称。
那时的衣冠士族,既不受国家课役,自然谈不到从军。
此乃魏晋以下贵族与春秋先秦绝异之点。他们在政治上占有特权,而他们并无武装兵力以自保卫,不仅自己不能武装,即其所属部曲家兵等,亦已解散武装,与三国时士大夫不同。
另有一部分则受衣冠族士族阴庇而为其佃客、衣食客等,他们亦对国家逃避课役及从军之义务。
而且因有衣冠士族的特权阶级压在上面,从军作战的武装兵卒,亦没有他们的出身。【要为军人谋出身,势必与贵族特权势力相冲突,如战国吴起在楚、商鞅在秦之事。】
因此兵卒在当时的社会上变成一种特殊卑下的身分,固与贵族封建时代兵队即是贵族者【此北朝部族兵略近之。】有异,亦与西汉定制,凡国家公民皆需服兵役者【此北齐兵制亦然;北周府兵则略为变通。】不同。军人的地位,只与奴隶、罪犯相等,从军只是当苦役。国家的军队,实质上亦如私门的部曲与僮客,他们没有公民的地位,【此正如西晋户调,只从部曲屯田兵变成州县民户,而实际上的待遇,还是屯田兵,不是农民。】政府亦常常将他们赐给私家。
当时大臣有赐千兵百骑者,如卫瓘、【此据北堂书钞、御览引晋起居注。】汝南王亮、荀组、陆晔等,至于赐亲兵数百人乃至班剑数十人,亦不胜指数。
私家亦公然占公家兵户为己有。
范宁奏:“方镇去官,皆割方镇精兵器仗为送故。送兵多者至千余家,少者数十户。既力入私门,复资官廪布。”【宋书刘敬宣传:“宣城多山县,郡旧立屯以供府郡费用,前人多调发工巧,造作器物”,此即官兵亦供私用也。】
军人的地位如此,如何可以为国宣劳,担负光复中原的重任?
只有荆、襄上流,因粮食较充,镇兵稍稍可用。
元帝时“使军各自佃,即以名廪”。至武帝咸宁初,诏“以奚官奴代甲兵种稻”当时国家并未为军队特定饷糈,江南农事尚未发达,故襄、汉上流遂得独有重兵。
而每为权臣内乱之利柄。
直待谢玄镇广陵,创为招募,号“北府兵”,兵人地位始见提高,遂建淝水奇绩。东晋王位拱手而让于此系军人之手。
王、谢虽同称东晋盛族,但两家情形稍有不同。王以拥立为业,谢以攘却为功。一则惟守门第,一则尚建勋绩。江北、河南之众,纪瞻尝用以拒石勒,祖逖用以向汝洛,而王导弗能任,以专倚王敦于上流,不欲权势之分也。王敦、桓温以外重内轻之资,常挟荆湘以起内乱。谢安任桓冲于荆江而别使谢玄监江北军事,北府兵强,权重始归朝廷。中原南徙之众,本多磊落英多之士,谢玄择将简兵,六年而有淝水之捷,实非幸事。【苻坚军队,则亦系签兵杂凑,宜乎虽多而不能与晋为敌。】
惜乎刘宋以后,社会依然在士、庶阶级的对立面,军人依然找不到他们应有的地位。【真要到侯景之乱,梁室覆亡,南人皆以兵戎纷起。然既失士族之领导,南方新政权亦不久即灭。】
第二十章 变相的封建势力下之社会形态(下)【在五胡及北朝】
北方初起的情形,和南方差不多,又加上一个种族的复杂问题。
一、五胡时代的情况
五胡时代,田租的收纳,依然是八二乃至六四。
慕容皝以牧牛给贫家田于苑中,公收其八,二分入私。有牛无地者,亦田苑中,公收其七,三分入私。记室参军封裕谏,以为宜罢诸苑以业流人,持官牛者,官六私四;私牛官田,与官中分。皝依之。此虽一例,然当时北方田租,大体正可以此类推。魏孝文太和十二年,李彪请立农官,取州郡户十分一为屯民,一夫之田,岁责六十斛。魏书释老志:“昙曜奏:平齐户及诸民,能岁输谷六十斛入僧曹者为‘僧祇户’,粟为‘僧祇粟’。”北史魏收传:“收在并作一篇诗,云:‘打从叔季景出六百斛米,亦不辨此。’”此皆北人以六十斛、六百斛为一单位之证。宋元嘉中,徐豁亦言:“武吏年满十六,便课米六十斛”,“武吏”亦指屯田言。以亩收一石计,六十斛正是六四收租也。
至于军队,主要是胡人的部族兵,汉人更处不重要的地位,只遇需要时用抽丁的办法。
石虎讨慕容皝,令五丁取三,四丁取一。征士五人出车一乘,牛二头,米十五斛,绢十匹。调不办者腰斩。慕容儁欲经营秦、晋,令州、郡校阅见丁,精覆隐漏,率户留一丁,余悉发,欲使满一百五十万。【刘贵上书极谏,乃改为三五占兵。】苻坚平代,亦三五取丁。【优复三年,无税租。】王猛用秦,始主十丁一兵,使有羡夫,最号宽仁。
到元魏时,政治渐上轨道,在南朝无可奈何的情形,在北朝却一一有了办法。
二、北魏均田制
最重要的是北魏的“均田”制度。其议起于李安世。【太祖天兴元年、太宗永兴五年,皆有“计口授田”之诏。高祖太和元年,诏:“敕在所督课农田,一夫制治田四十亩,中男二十亩,无令人有余力,地有遗利。”此皆北魏均田先声。】
史称:“时民困饥流散,豪右多有占夺,安世上疏云:‘井税之兴,其来日久。盖欲使雄擅之家,不独膏腴之美;单陋之夫,亦有顷亩之分。所以恤彼贫微,抑兹贪欲,同富约之不均,一齐民于编户。窃见州郡之民,或因年俭流移,弃卖田宅,漂居异乡,事涉数世。三长既立,始返旧墟,庐井荒毁,桑榆改植。事已历远,易生假冒。强宗豪族,肆其侵凌。远认魏晋之家,近引亲旧之验。群证虽多,莫可取据。今虽桑井难复,宜更均量,审其径术,令细民获资生之利,豪右靡余地之盈。所争之田,宜限年断,事久难明,悉属今主。然后虚妄之民,绝望于觊觎;守分之士,永免于凌夺矣。’帝深纳之。”(《魏书》卷五三《李安世传》载)之议起于此。今按,李疏云“三长既立,始返旧墟”,则应在十年立三长后,而均田诏尚在九年。据魏书,立三长同时定“调”法,“调”法正须与均田相附而行,则九年有均田韶,信矣。盖均田非一年可成,李安世亦恐不止一疏,【通典、通考、玉海皆以李安世上疏在太和元年,亦因有诏均田也。然恐非此疏。】上引则似确在立三长后也。【刘道元曰:“刘、石、苻、姚丧乱之后,土田无主,悉为公田。除兼并大族外,贫民往往无田可耕,故孝文分官田以给之。”令按:李疏正为豪右冒认此项田亩而发,则明在推行均田以后。】
均田诏在孝文太和九年十月。【诏首即云:“朕承乾在位,十有五年。”是时孝文尚未亲政。可知北朝政冶走上汉化之路,并不自孝文始。】
大意谓:富强者并兼山泽,贫弱者望绝一廛,致令地有遗利,民无余财。今遣使者循行州郡,与牧守均给天下之田,还受以生死为断。
要行均田,必先审正户籍。十年二月,遂立党、里、邻三长,定民户籍。此议本于李冲。
未立三长前,民多隐冒,五十、三十家方为一户,谓之“荫附”。荫附者皆无官役,豪强征敛,倍于公赋。韩卓疏谓:“巨姓迭相荫冒,或百室合户,或千丁共籍”,是也。
五家一邻长,复一夫。五邻一里长,复二夫。五里一党长,复三夫。
时群臣多不赞同。太后曰:“立三长则包荫之户可出,侥幸之人可止,何为不可?”
翌年京都大饥,韩麒鳞表陈时务,又乞“制天下男女,计口受田”。【可证均田制推行尚有在后。】均田制的大概如次:
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亩,妇人二十亩,奴婢依良。丁牛一头,【犊及老牛不得援例。】受田三十亩,限止四牛。【一本作四年。】
所授之田率倍之,三易之田再倍之,以供耕休及还受之盈缩。民年及课则受田,老免及身没则还田。奴婢、牛随有无以还受。
诸“桑田”不在还受之限,但通入“倍田”分。【谓桑天有盈,即充分在倍田内。】诸受田者,男夫一人给田二十亩。课莳余,种桑五十树,枣五株,榆三根。奴各依良。【亦得给桑田。】
诸应还之田,不得种桑、榆、枣果。
诸“桑田”皆为世业,身终不还。有盈者,无受无还;不足者,受种如法。盈者得卖其盈,不足者得买所不足。不得卖其分,亦不得买过所足。
此制用意并不在求田亩之绝对均给,只求富者稍有一限度,贫者亦有一最低之水准。
丁牛有限,而奴婢无限;又授田率一倍、再倍。若以一夫一妇十奴四牛计,其田已在千亩外。【若丁牛限四年,则并牛亦无限矣。】又北齐河清三年诏:“奴婢受田,亲王限三百人,嗣王二百人。第二品嗣王以下及庶姓王一百五十人。正三品以上及皇宗一百人,七品以上八十人,八品以下至庶人六十人。”据北齐以推元魏,可见奴婢受田之多。【北齐尚有限,元魏并限无之。】又魏书源贺传有云:“主将参僚,专擅腴美,瘠土荒畴绐百姓。”北史常爽传谓:“三长皆豪门多丁为之。”然此等皆不足为此制深病,治史者当就大体着眼也。
尤要者则在绳其荫冒,使租收尽归公上。
还受之田,旧说以不栽树故曰“露”。恐露是“荫冒”之反义,以其属诸公上,故曰“露”。以其为露田,故须还受。以其须选受,故不得树桑榆;并不以其不准树桑榆,始称“露田”。【时有“露户役民”,正对复荫之家而言。】均田制之最高意义,还是要将豪强荫冒一切出豁,还是与西晋“户调”用意略似,依然是中央政府与豪强争夺民众之继演表演。
而且在北朝的三长与均田制,更有一层重要的意义。北魏本以部落封建制立国,逮三长、均田制行,则政体上逐渐从氏族封建变为郡县一统,而胡、汉势力亦因此逐渐倒转。
北魏宗室封郡为王公,部落大人降附者封县为列侯。宗室封者先后共九十余人,部落大人封者则达一百八十余人。此等世襄封爵,为封建意味之割裂。至三长、均田制行,则渐次形成中央一统之郡县制。魏立三长之年,即议定民官依户给俸;【高阁云:“惧蒸民之奸宄,置邻以牧之。究庶官之勤剧,班俸爵以优之。”盖民田租收既归公上,则百官自应给俸。当时对百官给俸制甚多反对,此与反对立三长制用意正同,亦赖文明太后力持而定。又按:北史太和八年诏:“朕顾宪章旧典,始班俸禄,罢诸商人,以简民事。”可见其前商人皆隶属官府,如崔宽传:“其治弘农,往来贩卖漆蜡竹木致富。”今百官班俸,则隶官商人可罢,而民间自由商业亦因此再兴。北方社会重行使用货币,亦在此后也。(又孝明帝时张普惠上疏:“州郡一匹之滥,一斤之恶,则鞭户主,连及三长。百官请俸,人乐长阔,并欲厚重,无复准极。”亦可见立三长舆班禄制两者间之关系。)】是年又分置州郡,【凡三十八州,二十五在河南,十三在河北,盖河北尚多部落势力也。】是其证。自是中国士族逐渐得势。【因其多为中央统一政府下之官吏。】而诸胡部落大人逐渐失其地位。【因其均为封建小主。】此后魏孝文命鲜卑氏族全改汉姓,正以氏族之优越地位早已在政治上消灭也。
南方屡唱土断侨寓及厘正谱籍,然他们始终要在保全士族的特权下剥下益上,不如北方政治理论之公平。因此北方的均田制可以做成一规模,而南方的黄籍积弊,终难清理。这可为北胜于南之显例。
其次再论均田制下之租额。
据魏书食货志,李冲上言立三长,并定“调”法。
其民调,一夫一妇帛一匹,粟二石。民年十五以上未娶者,四人出一夫一妇之调。奴任耕、婢任绩者,八口当未娶者四。耕牛二十头,当奴婢八。
此所谓“调”,即包举田租在内。一夫一妇六十亩,【倍田不计。】纳粟二石;以亩收一石计,六十石收二石,便是汉代三十税一之制。若以当时税收惯例,百亩收六十斛比论,相差已到十八倍。(1石=10斗=100升,30亩征100升。100亩征60斛,1斛=10斗=100升,则100亩征6000升。〔唐朝之前,1斛(hú) = 10斗。宋朝开始,改为1斛 = 5斗,而1石 = 2斛。〕)
旧调,户以九品混通,户调帛二匹,絮二斤,丝一斤,粟二十石;又入帛一匹二丈,供调外费。较现行调法亦大重。然三十、五十家方为一户,其荫冒者皆归私门。
此层在农民实为甚大惠泽,因此易见推行。
李冲求立三长,与新制调法同时推行,谓:“若不因调时,百姓徒知立长校户之勤,未见均徭省赋之益,心必生怨。宜及课调之月,令知赋税之均。既识其亊,又得其利,因民之欲,为之易行。”初百姓咸以为不若循常,豪富并兼者尤弗愿。事施行后,计省皆十有余倍,海内安之。此与南朝因检定黄籍至激起民间变乱者迥不侔矣。
在豪强方面,亦仍有优假。
奴婢受田与良民等,而所调甚少,八奴婢始当一夫一妇之调。此乃魏廷故意优假豪族,已夺其荫冒,不可不稍与寛纵也。
惟在国库则课调骤减,一时颇感其窘。
太和十一年韩麒麟即表陈“税赋轻少,不可长久。”【韩表:“往昔校比户贯,租赋轻少。虽于民为利,而不可长。”此谓“校比户贯”,即指立三长,出荫附而言。此谓“税赋轻少”,即指新定调法而言。】十二年因大旱,用李彪议,仍取州郡户十分一为屯田,一夫岁责六十斛。惟蠲其正课、征戌及杂役。孝昌二年,税京师田租,亩五升;借赁公田者,亩一斗。亩五升,以一夫一妇受田六十亩计,则为三石,较孝文定制增一石。亩一斗,则六十亩须六石,然亦不过什一之税。
然豪强荫附,一切归公,政府到底并不吃亏。所以此制直到北齐、北周,依然沿袭。比齐制,人一床【一夫一妇。】垦租二石,义租五斗。【奴婢准半,牛租一斗,义米五升。】于正租外又加“义租”。正租入中央国库,义租纳郡县,备水旱灾。【设仓名富人仓。】于政府收入外,再注意到平民灾歉救济之准备,这一个制度亦为将来隋、唐所取法。
隋文帝开皇五年,工部尚书长孙平奏请“诸州百姓及军人,劝课当社,共立义仓。收获之日,随其所得,劝课出粟及麦,于当社造仓窖贮之”。十六年,诏社仓准上、中、下三等税,上户不过一石,中户不过七斗,下户不过四斗。唐太宗时,诏,“亩税二升粟、麦、秔、稻,随土地所宜。商贾无田者,以其户为九等出粟,自五石至五斗为差。”天宝中,天下诸色米积九千六百余万石,而义仓得六千三百余万石。义租、义仓,与汉代“常平”不同者,常平由官籴,义租由民输,其为留意民食之良政则一。又按,其制亦先起于魏之李彪。魏书释老志有“僧祇户”、“僧祇粟”,于俭岁赈给饥民,意亦略同。
并因租税轻减,社会经济向荣,民间学术文化事业得有长足之进展。
北齐书儒林传:“北齐引进名儒,授皇太子诸王经术。然爰自始基,暨于季世,惟济南之在储宫,颇自砥砺,以成其美;余多骄恣傲狠,动违礼度。世胄之门,罕闻强学。胄子以通经仕者,惟博陵崔子发、广平宋游卿而已。幸朝章宽简,政纲疏阔,游手浮惰,十室而九。故横经受业之侣,遍于乡邑;负笈从宦之徒,不远千里。入闾里之内,乞食为资;憩桑梓之阴,动逾千数。燕、赵之俗,此众尤甚。”
北周租额,较之元魏、北齐皆稍重。
周制:“司均掌田里之政令。凡人口十以上,宅五亩;七以上,宅四亩;五以上,三亩。有室者田百四十亩,丁者田百亩。司赋掌赋均之政令。凡人自十八至六十四,与轻疾者,皆赋之。有室者岁不过绢一匹,绵八两,粟五斛。丁者半之。”今桉,有室者授田百四十亩,即魏制露田男四十、妇人二十,倍受共一百二十亩,又桑田二十亩也。魏调二石,今五斛,为已重矣。
然上比晋代,尚轻减十余倍。【比古制什一之税,亦轻至四、五倍。】
而主其事者苏绰,常引为憾事。至其子苏威,卒能干父之蛊,助成隋代之郅治。
北史苏威传称:“威父绰在魏,以国用不足,为征税法,颇称为重。既而叹曰:‘所为正如张弓,非平世法也。后之君子,谁能弛乎?’威闻其言,每以为己任。至隋文帝时,奏减赋役,务从轻典,帝悉从之。”按:隋制,丁男一床租粟三石。此其证。唐“租庸调”制租粟二石,则仍依北魏也。又按:史称:“江表自东晋以来,刑法疏缓,世族凌驾寒门。隋平陈后,牧民者尽变更之。苏威又作五教,使民无长幼悉诵。民间讹言,隋欲徙之入关,陈故境大抵皆反。”此江南世族不惯北朝制度也。南北社会不同,于此可见。
这一种政治道德的自觉,在南朝亦复少见。
继均田而起的新制度有“府兵”。自行“均田”而农民始有乐生之意;自行“府兵”,而农民始无迫死之感。【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临时抽丁,皆弃之也。】必待下层农民稍有人生意味而后世运可转。隋、唐复兴,大体即建基于均田、府兵的两个柱石上。
三、西魏的府兵制
北朝军队,一样以鲜卑种人为主体。羽林、虎贲为中央宿卫,六镇将卒为边境防戍,皆系代北部落之苗裔。
其它胡人亦多充兵役,而汉人则务耕种。太武太平真君十一年南伐,围盱眙,遗臧质书:“吾今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城东北是丁零与胡,南是氐、羌,卿杀之无所不利。”延兴三年将南讨,诏:“州郡十丁取一充行”,然此出非常。故髙欢据边镇为变,每语鲜卑,犹谓:“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何为陵之?”其语华人则曰:“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何为疾之?”
及孝文南迁,军士自代来者皆为羽林、虎贲。【事在太和二十年冬十月。】而又诏选天下勇士十五万人为羽林、虎贲,充宿卫。【事在太和十九年秋八月。】是当时羽林宿卫中,已有非鲜卑人甚多。至北齐则兵队主体渐渐转移到汉人身上。
齐文宣受禅,六坊之内徙者,更加简练,每一人必当百人,任其临阵必死,然后取之,谓之“百保鲜卑”。又简华人之勇力绝伦者,谓之“勇士”,以备边要。是齐兵亦不复专仗胡人。至河清定制,男子十八受田,输租调,二十充兵,六十免力役,六十六退田免租调,此则俨然已是两汉的全民兵役制。又按:傅奕云:“周、齐每以骑战,驱夏人为肉篱,诧曰:“当剉(cuò)汉狗饲马,刀刈汉狗头,不可刈草也。”然高敖曹在军,高欢为之华言。欢尝以敖曹所将皆汉兵,欲割鲜卑兵千余相杂。敖曹曰:“所将前后格斗,不减鲜卑,不烦更配。”要之,济、周时华人已不可侮,傅言正可见其转变前之情态。
魏武西迁,六坊之众从而西者,不能万人,余皆北徙。
西魏立国,本依关陇汉人为基本,其军队主体早属汉人。
其先贺拔岳辅尔朱天光入关,众不满二千。其后战胜降服,大率以西人为主。宇文泰接统岳军,知其部下主力,皆西土关陇人矣。魏武西奔,特为客寄,且其禁兵,皆由宇文泰诸壻分掌。如李逵子基、李弼子晖、于谨子翼,皆汉族也。时西魏宗室凋零,泰遂以其部下诸将改赐胡姓。洪迈曰:“西魏以中原故家易赐番姓,著者如李弼、赵肃、赵贵、刘亮、杨忠、王雄、李虎、辛威、田弘、耿豪、杨绍、侯植、窦炽、李穆、陆通、杨纂、寇隽、段永、韩褒、裴文举、陈忻、樊深。”可知宇文虽胡族,而其势力实依汉人,不如高欢以汉族而实依仗胡人。故北周汉化,北齐胡化,风尚之异,亦由其立国基础而判也。
宇文泰用苏绰言,创为“府兵”,籍六等之民,择魁材力之士以充之。【民户分九等,六等乃中等以上之家,凡有三丁者选材力一人。】合为百府,每府一郎将主之。分属二十四军,开府各领一军。大将军凡十二人。每一将军统二开府,一柱国主二大将,将复加持节都督以统焉。凡柱国六员,众不满五万人。
按:苏绰卒在大统十二年,六柱国李弼、独孤信拜于十四年,于谨、赵贵、侯莫陈崇在十五年。【另有李虎。】绰传谓绰“置屯田以资军国”,此即府兵也。惟府兵之统于六柱国,则为绰卒后事,可见此制亦非一时完成。
自相督率,不编户贯,尽蠲租调。有事出征,无事则岁役一月。
十五日上,则门栏陛戟,警昼巡夜;十五日下,则教旗习战,无他赋役。此后隋、唐府兵,则仅役二十日。
其甲槊弓弩,并资官给。
遇出征,衣驮牛驴及糗粮,皆由公备。
这即是府兵制之大概。
府兵制长处,只在有挑选、有教训;而更重要的,在对兵士有善意,有较优的待遇。将此等兵队与临时的发奴为兵、谪役为兵,以及抽丁为兵相敌,自然可得胜利。古人所谓“仁者无敌”,府兵制度的长处,只在对自己的农民已表见了些人道意味。【史称:“抚养训导有如子弟,故能以寡克众”是也。】从此军人在国家重新有其地位,不是临时的捉派与惩罚。
府兵制另一个意义在把北方相沿胡人当兵、汉人种田的界线打破了。中国农民开始正式再武装起来。
周书文帝纪:“西魏大统九年,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按:此云“豪右”,即六等之民,下户三等不得与,亦三国壮者补兵之意也。又隋书食货志:“周武帝建德二年,【周书在三年。】改军士为侍宫,募百姓充之,除其县籍。是后夏人半为兵矣。”此皆周代兵制多征汉人之证。又元魏本属部族军队制,史称魏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至西魏时多绝灭。恭帝元年,宇文泰以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国后,次者为九十九姓后,所统军人亦改从其姓。及大定元年下令,前赐姓皆复旧。是先以汉军功赐为胡贵族,后则并去胡复汉。此处正可看出当时胡、汉势力之推移。此下恭帝三年,即正式行“六官”之制。自鲜卑旧制贵族国姓变而为六官,此尤政治组织之一大进步也。
从此北齐、北周东西两方的汉人,均代替到鲜卑族的武装与兵权。
北齐是全农皆兵,北周是选农训兵,此为者间之不同。
所以自行“均田”,而经济上贵族与庶民的不平等取消;自行“府兵”,而种族上胡人与汉人的隔阂取消。北方社会上两大问题,皆有了较合理的解决。中国的农民,开始再有其地位,而北周亦遂以此完成其统一复兴的大任务。
一种合理的政治制度的产生,必有一种合理的政治思想为之渊泉。北朝政洽渐上轨道,不能不说是北方士大夫对政治观念较为正确之故。北周书文帝纪魏大统十一年春三月令:“古之帝王所以建诸侯、立百官,非欲富贵其身而尊荣之,盖以天下至广,非一人所能独治,是以博访贤才,助己为治,若知其贤,则以礼命之。其人闻命之日,则惨然曰:‘凡受人之事,任人之劳,何舍己而从人?’又自勉曰:‘天生儁七,所以利时。彼人主欲与我共为治,安可苟辞?’于是降心受命。其居官也,不惶恤其私而忧其家,故妻子或有饥寒之弊而不顾。于是人主赐以俸禄、尊以轩冕而不以为惠,贤臣受之亦不以为德。为君者诚能以此道授官,为臣者诚能以此情受位,则天下之大,可不言而治。后世衰微,以官职为私恩,爵禄为荣惠。君之命官,亲则授之,爱则任之。臣之受位,可以尊身而润屋者,则迂道而求之。至公之道没,而奸诈之萌生。天下不治,正为此矣。今圣主中兴,思去浇沩。在朝之士,当念职事之艰难。才堪者审己而当,不堪者收短而避。使天官不妄加,工爵不虚受,则淳素之风庶几可返。”按:大统十年秋七月,魏帝以宇文泰前后所上二十四条及十二条新制,方为中兴永式,乃命尚书苏绰更损益之,总为五卷,班于天下。于是搜简贤才,以为牧守令长,皆依新制而遣焉。则是令乃苏绰笔也。
魏书道武纪天兴三年十二月乙未天命诏、丙申官号诏,陈义皆至高卓。官号诏云:“官无常名,而任有定分。桀纣南面,虽高可薄;姬旦为下,虽卑可尊。一官可以效智,华门可以垂范。故量己者,令终而义全;昧利者,身陷而名灭。故道义,治之本,,名爵,治之末。名不本于道,不可以为宜;爵无补于时,不可以为用。”此等语殆是崔宏笔。北朝士大夫对于政治见解远胜南士,于此可征。
周武帝保定二年诏:“树之元首,君临海内,本乎宣明教化,亭毒黔黎;岂惟尊贵其身,侈富其位?是以唐尧疏葛之衣,粗粝之食,尚临汾阳而永叹,登姑射而兴想。况无圣人之德,而嗜欲过之,何以克厌众心,处于尊位?朕甚恧焉。”此等皆辞旨深醇,不愧两汉。马周之告唐太宗曰:“自魏晋以还,降及周隋,多者不过六十年,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良由创业之君不务广恩化,当时仅能自守,后无遗德可思,故傅嗣之主政教少衰,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此等意境,直逊北朝诸儒远矣。
第二十一章 宗敦思想之弥漫【上古至南北朝之宗教思想】
代表魏晋、南北朝长时期之中国衰落情态者,有一至要之点,为社会宗教思想之弥漫,同时又为异族新宗教之侵入,即印度佛教之盛行於中国是也。
一、古代宗教之演变
古代的中国人信仰上帝,可说是一种“一神教”。【或说是等级的多神。】但人民只信仰上帝之存在而对之尊敬,至於礼拜上帝之仪节,则由天子执行。
公羊曰:“天子祭天,诸侯祭土。” 【僖三十一年。】上帝之爱下民,乃属政治的、团体的,而非私家的、个人的。上帝公正无私,乃爱下民之全体,故亦不需私家个人之祭报。楚语言:“少皡之衰,九黎乱德。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民匮於祀,而不知其福。”是也。【后代中国祭孔,亦以大众的、公的敬礼事之:如关公等神祠,则与观音等同为各个人的私祈求所归向。论中国宗教思想,必分辨此两种之不同。】
相应於此种宗教信仰,而有地上大王国之建立。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上帝、人民、皇帝,三位一体,而皇帝乃为上帝与人民两者间之仲介。皇帝能尽此责任,斯为圣君。遇其不能尽此职者,则有革命。召诰曰:“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相古先民有夏,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今时既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是也。
“天道远,人道迩”,【郑子产语。】此项观念,渐渐在春秋时代开展,乃产生偏重人道的儒家思想。
孔子曰:“丘之祷久矣。”又曰:“敬鬼神而远之。”曰:“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又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此皆孔子浙浙撇去天道而以人道代之之思想也。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又曰:“推此心足以王天下。”竟以人心代天意,即直承孔子思想而来。
墨家偏於古宗教之维护。
如其天志、明鬼诸论皆是,其尚同论仍本天志以建立地上之大王国,与古代宗教观念极似。【此为墨家与基督教相异之点。基督教之王国乃在天上,人人可向上帝直接奉事。墨家尚同思想,则依然为一政治的、团体的,与个人的、私家的有别。基督教人人直接信奉上帝,则不容于上帝外别有鬼神。墨家依然为一种相应于地上王国政治的宗教,故天之下仍可有鬼。如天子祭天、诸侯祭其境内名山大川之例。】
而道家则对於鬼神上帝,为激烈的破坏。
庄老皆主无治,故曰“小国寡民”。又主“不教”。盖大一统之地上王国,统治於一圣君之下,推行一种圣贤政治,【亦可说哲学政治。】以道德理论【原本于天。】教化人民,【此为儒、墨所同。】此等见解,彻底为道家所反对。故道家对于旧传宗教观念,【即与此等政治理论相应者。】亦皆根本推翻。道家可说是一种消极的、无为的反神论。
比较最后起的一派为阴阳家。【阴阳家原于邹衍,齐人,与燕惠王、赵平原君同时。其成学著书,当在老子后。】
阴阳家依然根据实际的政治兴味,【即为建立地上王国所需要的团体的兴味。】来修改古代的宗教观念,而造成他们著名的“天人相应”的学说。
阴阳与五行,并非两派,此派以阴阳五行说明宇宙万物,已为采用道家庄老言自然万物的说法。【史记孟荀列传详载邹衍学说。其推而广之以言地理,又推而远之以言历史,皆与庄子齐物、秋水路径相似。以一气分阴阳,其论采于道家;五行则由当时新发现天空中金、木、水、火、土五行星而起。】惟其主要精神,则仍本於儒家。【即偏重于政治的兴味而言仁义是也。】其学说大约可分两部分。
一见於吕氏春秋十二纪、淮南时则训及礼记月令,【此主“五行相生”说,如春为木,夏为火,木生人是也。】大抵主王者行政,须随时节为转移。【故曰“时则”,又曰“月令”。今俗称时令、节今,此“令”字即王者之号令,所谓政令是也。政令当与时节相应,即为天人相应之一主要义。】
此种学说,似颇导源於孟子,所谓“勿夺民时”也。【古者以大会猎教战,必于农隙,因之此派生用兵、用刑必在秋冬。又古人役民筑城、浚川及修坟墓等大工役,亦在农事已毕之后,故此派生葬埋及开掘动土必在冬季。农业社会之政治,处处与天气节候有关。惟孟子偏重人道观念,以“不忍人之心”及“保民而王”等说之。邹衍又折向古代宗教意味,偏重天道观念,遂另造一套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如谓冬行水令。利于用兵、用刑之类是也。苟子谓:“盂子、子思造为五行”,以晚起五行学说根本要义实导源孟子,非孟子自身即有五行学说也。(此种思想,直至最近俗传时宪书,仍有某日宜某事、某日不宜某事等,由古人以干支纪日,五行家以干支分配五行,於是再以相生相克说之,即见有宜、不宜。)】
又一部分则为汉儒所传之“五德终始论”。【此主“五行相克”,如周为火德,秦灭周,故自谓水德,水克火是也。又时之令,如周为火德,尚赤,(此在时则、月令属夏);秦为水德,尚黑(此在时则,月今属冬)。两派学说互自不司,而皆源自邹衍。大抵前者先起,故吕氏春秋已采之;后者晚出,故秦始皇并六国而采其说。】此所谓“五德之运”,此“运”字似从孟子“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来。【“运”只是因民心之转而影响到政权之推迁。五行学家又从民心折返天意,天上无不变之四时,地下亦无一姓之王统。此老子所谓“四时之运,功成者退”,而董仲舒引伸之曰:“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尧、舜之禅让。”于是王室更迭,为一种必然的循环。不重在人道上,而转重到天道上去。此又是天人相应之例。(今俗传命运说,即由此来。“运”即是“命”之必然的转动。一国一王政治制度之必然转动,渐降为一人一家之祸福的命运。)】故知邹衍学说原本孟子,不过天道、人道畸轻畸重之间,两人不同而已。【上述二说中,无论从何一说,已由惟一的上帝观念而演化成青、赤、黄、白、黑。五色帝。】
古代的宗教,便利于大群体之凝合,而过偏于等级束缚,一般个人地位不存在。【除却王帝以及诸侯贵族一部分特权阶级。】儒家以“仁”济“礼”,【“礼”为等级的,而“仁”则平等的。一般个人各自以“仁”为一切之中心;“礼”则只能最高结集于王帝,为唯一外在之中心。】在大群体之凝合中,充分提高了一般个人的地位,【古人言礼本於天,极於王帝。儒家言礼本於仁,由于个人。惟仁即顾及群体,即仍有礼之存在,仍不能无等第。(单礼可以无分别,群体不能无分别;等第即分别也。)】墨家一面注重大群之凝合,一面反对等第的束缚,【故唱“兼爱”。】而其缺点,则在个人之依然无地位。【故唱“天志”,抑且较古宗教为甚。】道家则专意要向大群体中解放个人,【故言“道德”,不言“仁义”。道德是各个的,仁义是融和的。】而结果达於群体之消失。
古宗敦以上帝、天子、民众为三位一体;儒家则以个人、大群与天为三位一体。墨家并不注重个人,只以大群与天合体。道家则以个人径自与天合体而不主有群;故於历史文化皆主倒演,即返到原始的无群状态。阴阳学家的缺点,第一在由儒家之偏重人道观又折返古代之偏重天道观;【如此则个人地位又趋模糊。】第二在由儒家之正面的、积极的观念里,又掺杂进许多道家的反面的、消极的观念,【如此则个人地位势必与群体冲突。】因此遂有神仙思想之混入。“神仙”即是由大群体解放出来的个人最高理想。
神仙思想之产生,盖有两地。一在汝、淮、江、汉、陈、楚之域,其地山川景物,均与中原河域不同。其居民活泼而富想像,散居野处,巫鬼祭祀,男女相悦,其意态与北方殷、周之严肃奉事一上帝者有别。【此为自由的、个人的,而彼则团体的、大群的也。】其徵见之於楚辞、九歌、大招、招魂、离骚诸篇之所赋。
其一则在燕、齐滨海之区,海上神山,缥渺无稽,亦同为神仙思想所蕴孕。【燕、齐滨海,故其想像常超脱向外;淮、汉居陆,故其想像亦就地著实。燕、齐之所想望在世外,故以求仙为宗;淮、汉之所追求在地上,故以降神为主。要之,同为个人的,非团体的;又同为方术的主要泉源,以与中原河域大众教之重礼乐者为别。其后秦灭六国,此等思想同为中原民族所吸收,而被编配于大众教上帝一神之下。(如湘君、山鬼之类,此不过一水神、一山神耳。其后以湘君、相夫人为尧之二女;又以屈原为水神,皆以南方民间素朴的自然神,溶入历史文化中,即是南方思想被吸收、被编配而与北方思想同比之证。)】其神仙思想之正式为学者所采用,则似始於庄子。
儒称“守死善道”,墨号“赴汤蹈火”,儒、墨皆以其轻生尚义之精神,逐渐使平民学者在社会上崭然露头角而占到其地位。【如子路、孟胜之徒皆是。】继起者遂有杨朱主为我尊生,以反对儒、墨之轻生为人。
庄子思想承接杨朱,既主为我尊生,因此不愿有团体与社会之压迫,又不乐为团体社会而牺牲,【所渭“鱼相忘于江湖”,理想的社会,正如江湖然,使群鱼各得独自游行之乐,而无丝毫拘碍束缚。】遂於人事方面,政治、教育诸要端,皆抱消极反对之意态。因此想慕及於一种自然的、超人的【即离俗出世的,亦即不受群体拘束的。】生活,【所谓“吸风饮露”,如藐姑射之“神人”,乃可无所赖于人而独全其天。】而寄托于神仙之冥想中。阴阳学家既主天人相应,以人事诉合於自然,自易接受道家此派意见,惟於阴阳学家本意,则相违殊远。【故史记谓:“燕、齐海上之方士,为方僊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传邹衍之术而不能通也。”盖邹衍著眼在大群体,神仙思想则只是个人主义。要之即是儒、道两家之别也。及汉初淮南王,即汇合此陈楚巫鬼、燕齐神仙与道家思想而融为一体者,遂为此后道家之新宗。】
秦、汉方士遂以变法改制、封禅长生说成一套。
说文:“儒,术土之称。”方、术、道三名同义。儒称“术士”,阴阳家名“方士”,道家为“道士”,实一义相承也。方士求仙捷径,厥为礼祠鬼神,期由感召而得接引;此等感召,须遵一定之方术。【即礼。】如汉武帝时方士李少君有“祠灶方”,即祠灶神之礼。谬忌奏“祠太一方”,【即祠太一之礼。】祭祠鬼神,不以其道不至。【道即术、即方,亦即礼也。】
故知方士其先与礼家同源,即儒之所习而微变焉者。变法改制以顺天利人,此亦礼家研讨之业。惟谓王者改制太平,封禅告成功,而得升天长生,【以黄帝为证。】则史记所谓“怪迂阿谀苟合之徒”。其间羼(搀)以道家神仙思想,为儒术所未有也。【由上述一说,上帝之性质又渐从“鬼神”的神转换到“神仙”的神。此两种变化,即惟一的上帝变成五帝、天神变成神仙,皆由搀进道家思想而来。】
古代一种严肃的、超个人的【相应于团体性与政治性的。】宗教观念,【由是产生一种君主的责任观念。】遂渐渐为—种个人的、私生活的乐利主义【尤甚者属神仙长生术。】所混淆。
纯理的【即超我的。】崇敬与信仰堕落,方术的【由我操纵的。】权力意志扩张。【惟一的上帝,分解为金、木、水、火、土五行;死生大命,亦以理解自然而得解脱,别有长生久视之术。】
团体性的【政治、礼会、历史、文化的。】束缚松解,个人自由发舒。此两种机栝,完全在道家思想之演进中完成。【道家思想过于偏激,阴阳家不过为道家接济,使之渐达彼岸。】
古代以王帝代表著上帝,【因此王帝的性质,不重在权力而重在原理。】以地上之王国,代表著天上之神国。【因此人生只在现实,不在未来。】政冶、社会、风俗、经济、教育、文化,【此一切即儒家之所谓“礼乐”。】一切群体的事业之发展与生长,消融了个人的【小已的。】对立,而成为人生共同之期求。【此即当时之一种宗教。】
孔子指出人心中一点之“仁”,【此即儒家所谓“性”。】来为此种共信画龙点睛。只就仁孝基本,可以推扩身、家、国、天下以及於天人之际,而融为一体。【此即儒家所谓“尽性”。孟子于“仁”外言“义”,因仁字稍有偏于内在性与软性,可以用此补正,使之外立与硬化。】所以人生之归宿,即在身、家、国、天下之融洽与安全。【此即儒家所谓“天”与所谓“命”。】而人生之期求,即在政治、社会、风俗、经济、教育、文化各方面之合理与向上。【此即儒家所谓“道”与所谓“礼乐”。】
此种意识,与秦、汉大一统政府相扶互进,不必再要另一个宗教。【后儒论礼乐,必从井田、封建、学校诸大端求之,其义在是。若专从死丧哭泣祭拜歌蹈,仪文细节处,谓儒家礼乐在是、古代宗教在是,则失之远矣。】
二、东汉以下之道教与方术
逮乎大一统政府逐渐腐败,【此亦因儒家思想未能发挥尽致,而自有其病痛。】人生当下现实的理想与寄托毁灭,群体失其涵育,私的期求奋兴,礼乐衰而方术盛。当此时期的社会,则自然舍儒而归道。【其时的政府(或为政府打算的学者),往往想应用法家的手段来牢笼,而终于牢笼不住。】
王莽时代即是走上此种歧途惶惑之顶点。
王莽之受禅与变法,实为西汉政治社会已走上衰运后之一种最后挣扎。当时一面崇兴礼乐,一面又盛事避忌。阴阳家本兼采儒、道两家思想而成,王莽时代为阴阳学家思想之极盛时期,亦即阴阳学家思想内部破裂之时期。“礼乐”与“方术”,到底不能融合为一。王莽之失败,一面即是阴阳学派思想之失败。自此以往,儒、道两家,依旧分道扬镳,而阴阳家思想遂一蹶不振。【惟阴阳家思想已有不少渗入儒、道两家之血液中。】
光武、明、章虽粉饰礼乐於朝廷,而社会上则方术思想日盛一日。【只观王充论衡所批斥,即可考见其一斑。】
东汉一方面是王纲之解纽,【即大—统政府之瓦解。】又一方面则是古人一种积极的全体观念【即天的信仰。】之消失。
相应於乱世而起者,乃个人之私期求,方术权力之迷信,【段炯表荐樊志张,谓其:“有梓慎、焦(延寿)、董(仲舒)之识。”何进表荐董扶,谓其:“内怀焦、董消复之术。”晋韩友“行京、费厌胜之术”。当时人对学街,全以一种方术视之。而此种方术,人体为个人消殃避祸,求福延年。】与物质的自由需要。【最著者,人可不死,铅汞可变黄金。以不死之生命而济之以无量之黄金,则物质上之需要可以十分自由而无憾矣。】於是後世之所谓道教,遂渐渐在下层社会流行。
阴阳家虽亦擅神仙方术,然其精神仍偏於政治;故西汉人以邹衍与孔子并提。以私人的福利观念普遍流传於社会下层者,则非邹衍而为老子;此亦自西汉已然。故方士偏於向上活动,道士则偏於向下活动。秦皇、汉武之所想望,变而为东汉以下一般平民之期求。比读史记封禅书与後汉书的方术传,正可以看出这一个转变。
初期佛教输入,亦与此种社会情态相适协,而渐渐占有其地位。
史称:楚王英晚节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明帝韶之曰:【事在永平八年。】“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是其时喜黄老者已兼祠浮屠之证。又桓帝时,襄楷上书,“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云云,依然以黄老、浮屠并举。二事相去约百年,可见当时佛教仅如黄老之附庸也。又灵帝熹平二年,陈国相师迁追奏前相魏愔与陈王宠共祭天神,希幸非冀,愔辞“与王共祭黄老君,【当作‘黄帝、老君’。】求长生福而已,无他翼幸”。是当时以黄帝、老子为天神,谓祠黄老可得长生之证。
逮乎东方黄巾之乱,【顺帝时,琅邪宫崇诣阙,上其师干吉于曲阳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号“太平清领书”。(后称“太平经”。)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观杂语。桓帝时,平原襄楷又上之,其后张角颇有其书。盖本之天文星象而附以符箓巫道。】以及汉中张鲁之亡,【张鲁,沛人。祖父陵,顺帝时客于蜀,学道鹄鸣山中,造符书,为人治病。陵子衡,衡子鲁,以法相授。自号“师君”,其众曰“鬼卒”,曰“祭酒”,曰“理头”。此派道学亦自东土流衍,与黄巾盖同源,皆远始先秦,所谓燕、齐方士,即黄老学、阴阳学之故乡也。又汉末有魏伯阳著参同契,为道家言服食修炼者所宗,亦在东方。】方术信仰渐渐在士大夫阶层中失其势力。
曹植、曹丕兄弟,皆不信方士神仙之术。【曹丕典论,曹植辩道论,皆辩其事。】及嵇康为养生论,乃从哲理的见解谓:“导养得理,可以延年”,不啻为方术信仰开新生命。至葛洪著抱朴子,仍信服食长生。嵇、葛处境与曹氏兄弟不同。厌世无聊,乃有讬於此也。
大的群体日趋腐败毁灭,既不能在政治社会大处著力,希图补救,常自退缩在个人的私期求里,於是只有从方术再转到清谈。
此即自黄老转入庄老也。黄老尚带有政治意味,【即牵涉群体。】与阴阳学家相搀混。庄老则全属个人主义。东汉治老子学者常兼通天文图识,清谈家则否。清谈家一方面似较合理,另一方面,则对全体观念更为浅狭。
相应於此种形势下之佛教,乃亦渐渐有学理之输入。
佛教与庄老,自有其本原相似处。即均为各个人打算,以各个人融解入大宇宙,不注重为大群体打算。【以各个人融解入大人群。】晋释道安注经录序云:“佛教延及此土,当汉之末世,晋之盛德。”正指思想上之传播而言。
名士世族在不安宁的大世界中,过著他们私人安宁的小世界生活,他们需要一种学理上的【情神方面、内心方面的。】解释与慰藉。瞿昙与庄、老,遂同於当时此种超世俗的学理要求下绾合。
魏晋之际,则先求孔子与庄老之绾合。【裴徽问王弼:“无者诚万物之所资,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于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为训,故不说。老子是有者,故恒言无,所不足。”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弼与不同,以为“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王衍问阮修,老庄、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衍辟之为掾。世谓之“三语掾”此皆当时要求绾合孔子於超世俗之学理之证。直至郭象注庄犹尔。】
东晋名族,并多信持“天师道”。
史称王氏世事“五斗米道”。王羲之既去官,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郗愔xīyīn事天师道,与羲之、【愔姊夫。】许询俱栖心绝谷,修黄老之术。【其子超转奉佛。】王凝之信道弥笃,孙恩【亦世奉五斗米道而作乱。】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遂为恩所害。殷仲堪少奉天师道,精心事神,不吝财贿,而怠行仁义,啬於周急,及桓玄来攻,犹勤请祷。此等名士,皆理解超卓,而犹信此等道术者,盖彼辈於世俗事既不肯多所尽力,则个人的私期求自难舍弃。【个人不投入大人群。则必求投入大自然。】故超世必希长生,犹幸其术之一验;否则鼓琴烧香,常乐我净,亦与彼辈私生活之闲适相谐。【孙策云:“昔南阳张津,为交州刺史,尝著绛帕头,鼓琴烧香,读邪俗道书,云以助化,卒为南夷所杀。”绛帕犹黄巾之类,是此教以鼓琴焚香为事之证。】
又其道须自首过失,【王献之遇疾,家人为之上章,道家法应首过,问其有何过失。对曰:“不觉,唯忆与郗家离婚。”是其教有首过之证。】凡度出世生活者,必以此为调节。【经营世务,过则改为,其良心上之罪恶感,常不如超世离群者之迫切。】且此等求长生、乐清净、自首过失诸端,亦复与当时门第之克绵其世泽者有补。【彼辈既不经营世务,又安富累世,而能清净自守者,固为于庄老玄理薄有所得,亦由此等外正的律行,有以助之。将来之转而佞佛,理亦有由是者。】守之既有素,一旦临祸变,则亦惟有乞灵以自慰也。【如王凝之、殷仲堪。】
可见当时南方名士,彼辈对国家民族,政教大业,虽尽可捉尘清谈,轻蔑应付,然涉及其个人私期求,则仍不免要乞灵於从来方术之迷信。这一种风气,直要到宋、齐以下,始渐渐消失,而其时则佛教思想遂一跃而为时代之领导者。【两晋以清谈说庄老;宋、齐以下,则以佛义说庄老。】
三、魏晋南北朝时代之佛教
佛教入中国,远在东汉初年,或尚在其前。
汉明帝永平中,遣使往西域求法,其事始见於牟子理惑论及四十二章经序等书,是为我国向所公认佛教最先之传入。或其事尚可前溯,然要之於中国社会未见影响。
惟佛法之流布,则直到汉末三国时代而盛。其时则多为小乘佛法之传译,高僧多属外籍。
如安世高、支栖迦识、康僧会之类是也。中国僧人见於慧皎高僧传者以朱士行为最早,然已在三国时。知其先佛法极少与中国上流学术界相接触。
东晋南渡,佛学乃影响及於中国之上层学术界,其时则僧人与名士互以清谈玄言相倾倒。
如竺法深、支道林其著也。殷浩北伐既败,大读佛经,欲与支道林辩之。孙绰以名僧七人匹竹林七贤。【道贤论。】此名士与僧人合流之证。故深公评庾亮,谓:“人谓庾元规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许。”庾冰创议沙门宜跪拜王者;桓玄继之,并主沙汰沙门。【至宋、齐,此二议皆曾为朝廷采纳。】庾、桓两家,固与名士清谈气味不相投。可知东晋僧人,实与名士站在同一路线,一鼻孔出气也。
直到南朝,梁武帝信佛,而佛法遂盛极一时。
其时京师寺刹,多至七百。宫内华林园,为君臣讲经之所;宫外同泰寺,为帝王舍身之区。【粱武帝三度舍身入寺,与众为奴,群臣以一亿万钱奉赎。南齐竟陵王,亦先有其事。此后陈武帝幸大庄严寺舍身。陈后主即位年,亦在弘法寺舍身。】为无遮大会,道、俗会者五万。【中大通元年。】郭祖深舆榇上疏,谓:“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道人又有白徒,尼则皆畜养女。天下户口,几亡其半。恐方来处处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复国有。”荀济亦上疏云:“倾储供寺,万乘拟附庸之仪,肃拜僧尼,三事执陪臣之礼。宠既隆矣,侮亦剧矣。” 【此等皆由大群体政治观点排斥佛教,即唐代韩愈亦然。反而论之,大群体政治有办法,佛教自会衰落,则为宋代欧阳修之本论。自理学家起,则是为新儒学。】
以前的名士们,感世事无可为,遂由研玩庄老玄学而曲折崇信佛法。现在如梁武帝,则是大权在握,正可展布,却由崇佛而致世事败坏。【以前如阮籍、嵇康等,皆是政治上不得志,遂转向庄老。梁武帝高踞帝位,岂得崇奉出家人法?】
北方五胡君主,崇佛尤殷。最著者为二石【勒与虎。】之於佛图澄。
五胡虽染汉化,其浅演暴戾之性,骤难降伏,一旦锦衣玉食,大权在握,其临境触发,不能自控制者,最大有两端:一曰好淫,二曰好杀。惟佛法,适如对症之药。人自慕其所乏,故五胡君主於佛法所尝虽浅,而敬信自深。高僧传谓:“竺佛图澄【西域人。】悯念苍生,常以报应之说,戒二石之凶杀,蒙益者十有八、九。” 【支道林谓:“澄公以石虎为海鸥鸟。”】
又五胡君主,自谓本胡人,当奉胡教。高僧传又谓:“佛图澄道化既行,民多奉佛,营造寺庙,相竞出家。中书著作郎王度奏禁之,石虎下书曰:‘度议佛是外国之神,非天子诸华所宜奉。朕生自边壤,君临诸夏,飨祀应兼从本俗,佛是戎神,正所应奉。’” 【辽、金、元、清四朝奉佛,皆带有此两因缘。】
稍後至姚兴迎鸠摩罗什,而北方佛法如日中天。
罗什,龟兹人。苻坚先命吕光将兵西征,欲迎之,适坚被杀,罗什停於凉州。直至姚兴敦请始来。兴既托意佛道,公卿以下,莫不钦附,自远至者五千余人,坐禅者有千数,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
大乘经典之宏扬,亦多出其手。【高僧传:“什在长安译经三百余卷。僧佑著录三十五部,二百九十四卷。”】自此以往,佛学在中国,乃始成为上下信奉的一个大宗教。
原佛学流行,固由於当时时代之变动,而尚有其内在之条件。
第一佛法主依自力,不依他力。
世界诸大宗教,率本天帝神力,惟佛教尊释迦,则同属人类。此与中国儒家,尊崇人文历史、敬仰古先圣哲之教义大同。亦复与道家彻底破坏天神迷信之理论不相违背。释迦之可尊,在其“法”,故佛家有“依法不依人”之教。当知得此大法者不止释迦一人,故佛书屡言“诸佛”,又言“人皆有佛性”,则尽人皆有可以成佛之理,此与儒家“人皆可以为尧舜”义又相似。
第二佛法主救世,不主出世。
诸教率向往尘俗以外之天国,故其精神率主出世,而又同时亦兼带一种浓重的个人主义。佛法虽亦主有一“涅盘”境界,但同时主张“三世因果轮回报应”。人生宿业,纤微必报,故主於当身修行,勇猛精进。又佛义主张“无我”,一切以因缘和合为法,故“众生不成佛,我亦不成佛”。又曰:“生死即涅盘,烦恼即菩提。”如是则成为一积极的救世主义者。此与诸教主张个人出世、以大国为乐园者自别,亦复与中国庄老道家一派有厌世、玩世意味者迥异;此又与儒家侧重大群主义之人文教相似。
故佛教在其消极方面,既可与中国道家思想相接近,在其积极方面,亦可与中国儒家思想相会通。
其时名德高僧如慧远、僧肇之徒,皆精研庄老义,而释道安二教论【广弘明集卷八。】乃抑老於儒下。此後竺道生“一阐提亦具佛性”与“顿悟成佛”之说,更为与儒义相近。谢灵运和之,其与诸道人辨宗论【广弘明集卷十八。】以孔、释两家相拟立论。而孙绰喻道论乃谓牟尼为“大孝”,“周、孔即佛,佛即周、孔”。是其时名士僧人,又俱黜老崇孔。故其先兼通老、释,至是乃并拟儒、佛。此种界线,大体相当於晋、宋之际,可以僧肇与生公时代为划分。
而当时佛法之所以盛行,尚有一积极的正因,则由其时中国实有不少第一流人物具有一种诚心求法、宏济时艰之热忱是也。
其间品德学养尤著者,如道安,【常山扶柳人,师事佛图澄,居河北,后南投襄阳,遂赴长安而卒。道安为中国一个严正的佛徒,(其先如支道林等,只是出家的名士。)其徒众南北分张,始为佛教树独立之地位。】如僧肇,【京兆人,师事鸠摩罗什,为什门四大弟子之一。早死,其所著肇论,为极精卓之佛教论文。如慧远,雁门楼烦人,道安弟子,高隐庐阜,始开佛教讲坛,为南朝佛教大师。】如法显,【平阳武阳人,西行求法,先后凡十五年,为我国至印度第—僧人,足与后来玄奘西行相媲美。】如竺道生;【钜鹿人,学於鸠摩罗什,亦什门四大弟子之一也。后为南方佛教大师。】此等皆以极伟大之人格,极深美之超谐,相望於数百年之间。
盖以当时中国政教衰息,聪明志气无所归向,遂不期而凑於斯途。此皆悲天悯人,苦心孤谐,发宏愿,具大力,上欲穷究宇宙真理,下以探寻人生正道,不与一般安於乱世、没於污俗,惟务个人私期求者为类。故使佛教光辉,得以照耀千古。若仅谓佛讲出世,与一时名士清谈气味相投;而社会民众,亦以身丁荼毒,佛讲未来,堪资慰藉;并出家可以逃役,即获现实福益。凡此种种,固亦当时佛法盛行之世缘,然论其主要原因,则固在彼不在此。
故当时之第一流高僧,若论其精神意气,实与两汉儒统貌异神是,乃同样求为人文大群积极有所贡献。惟儒家著眼於社会实际政教方面者多,而当时之佛学高僧,则转从人类内心隐微处为之解纷导滞,使陷此黑暗混乱中之人生得宁定与光明,则正与儒家致力政教之用心,异途同归也。【惟此等高僧,亦多兴起于北方,南方则受其波及而已。】
四、北方之道佛冲突
佛教来中国,最先乃依附於庄老道家而生长。但南渡后的学者,已渐渐由庄老义转向佛教。【其著者,如当时名士群从支道林逍遥游义,而不从向、郭旧义,即其一证。详见世说新语。】其後则道教又模仿佛教,亦盛造经典仪范,而逐渐完成为一种新道教。【为此工作之尤著者,为宋代之陆修静。】
於是道、佛两教遂开始互相竞长,而至於冲突。但在南方,一辈名士世族,本在一个不安宁的大世界中过著他们私人安宁的小世界生活。他们所需要者,乃为一种学理上之自己麻醉、自己慰藉。彼辈在其内心,本无更强的冲动力,所以南方佛学多属“居士式”。其高僧亦与隐士相类,如慧远、生公之类是也。
即如梁武帝,崇信佛法达於极点,其在政事上亦仅有贻误,并无斗争。
故在南方之所谓道、佛冲突,大体仅限於思想与言辩而止,【如顾欢道士夷夏论之类足也。】与政治实务更无涉。
在北方则不然。当时北方是一个强烈动荡的社会,一切与南方自别。故南方人乃在一种超世绝俗的要求下接近佛法,北方则自始即以佛法与尘俗相纠合、相调洽。【如二石之於佛图澄,苻、姚之於鸠摩罗什,其内心动机,便与梁武帝不同。】
而北方高僧,其先亦往往以方术助其义理,【如佛图澄常以方术歆xīn动二石,罗什亦通阴阳术数。】遂与北方旧学统治经学而羼以阴阳家言者【即东汉以前风气。】相纠合。【若南方则以庄老清淡与佛义和会,正犹南方经学亦盛染清谈气味也。】
至北魏太武帝时,遂以实际政洽问题,而引起道、佛之强烈斗争。
崔浩【清河人。】父宏因苻氏乱,欲避地江南,为张愿所获,本图不遂,乃作诗自伤。其诗以婴罪不行於世;及浩诛,收浩家书,始见此诗。则浩之家门,必父子相传,有一种种姓之至感矣。【北方士大夫大都有此,须深观。】
浩见王慧龙,数称其美,司徒长孙嵩不悦,言於太武,以其嗟服南人,则有讪鄙国化之意。太武怒责之,浩免冠陈谢得释。从弟崔模,虽在粪土之中,礼拜形像,浩笑曰:“持此头颅,不净处跪是胡神邪?”浩大欲整齐人伦,分明姓族。【惟此可以维持当时北方之中国文化。】
外弟卢玄劝之曰:“创制立事,各有其时,乐为此者,讵几人也?宜三思之,”浩不纳:则崔浩之为人及其意气,居可见矣。浩既博览经史,精通术数,而性不好庄老之书,【史又称:“浩父疾笃,浩乃剪爪截发,夜在庭中,仰祷斗极,为父请命,求以身代。”浩之为学,盖上承两汉,以儒生而兼阴阳术数,不乐魏、晋以下之庄老清谈。此即北方当时之旧学派也。】
遇寇谦之,【谦之父修之,为苻坚东莱太守,其地正为齐土道术盛行之地,寇家盖亦世传其教者。谦之自谓遇太上老君,命之继天师张陵之后。】每与浩言,闻其论治乱之迹,常自夜达旦,【可见浩之热心政治。】因谓浩曰:“吾行道隐居,不营世务,忽受神中之诀,今当兼修儒教,辅助太平真君,继千载之绝统。【黄老道术,本注意政治问题;兼修儒教,即成秦、汉阴阳学家路脉矣。此是寇、崔学术接榫处。】而学不稽古,临事闇昧,卿为吾撰列王者治典,并论其大要。” 【此是黄老与庄老大异处。黄老注意政治,有需稽古,於是有阴阳家五德终始之论出。庄老仅为私人生活著想,自然无需稽古,即不要历史往迹,因此与阴阳家判袂。(佛家亦不重历史,因道、佛皆欲解化人类归自然,不欲凝人类成群体。)今只看寇谦之与陆修静两人之事迹,便可见南北、双方道教精神之不同,并亦可以由此推想南、北双方之佛救精神,以及一切政教实况也。】
浩乃著书二十余篇,上推太初,下书秦、汉变弊之迹。【此等全是阴阳家以历史讲法制因革之旧路径。】浩因上疏太武曰:“臣闻圣王受命,则有天应。而河图、洛书,皆寄言於虫兽之文。末若今日人神接对,手笔灿然,清德隐仙,不召自至。斯诚陛下侔踪轩黄,应天之符也。”拓拔焘欣然,乃始崇奉天师,【寇谦之。】遂改元为太平真君。【“太平”二宇,即源本秦、汉阴阳家言:汉未有太平经。此后北魏每帝即位,必求符箓,以为故事,而又信佛法。此如梁武帝信佛法,同时亦受陶弘景图识。以佛法仅重出世福利,帝王世业不得不借灵于道家(黄老一派)之符箓也。】
自是遂有“诸佛图形像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诏。【太平真君七年。】盖阴阳学家一面有其应天受命之说,一面又有其长生久视之术,足以歆动时君,使其接受听行彼辈所预拟的一套历代帝王变法创制必然因革【即“五德终始”。】之顺序,而变法创制;彼辈遂得为王者师,而遂其政治上之另一种期求。【西汉阴阳学家即尔。】
北方学者,饱经兵荒胡乱,始终不忘情於政治上之奋斗,【此为与南方士族绝不相同处。】崔浩即其一例。【王猛死,苻坚下诏为之“增祟儒教,禁老庄、图谶之学”,与崔浩可谓迹异心同。后崔浩为修国史被杀,时高允(信佛)与浩同修国史;观允传,知浩史颇称实录,死非其罪。宋书柳元景传渭:“拓拔焘南寇汝、颍,浩密有异图,谋泄被诛。”此恐南朝传闻亦有未的。大抵如王猛、崔浩之伦,皆欲在北方於拥戴一异姓主之下而展其抱负者。(猛之未肯随桓温南归,殆知来南之无可展布耳。)浩则树敌已多,得罪不专为修史也。】
相应於此种情势下的北方僧人,亦常在政治、经济上切实自占权地。
崔浩於毁法四年後被诛。太武卒,文成帝立,佛法又兴。【佛法之废,积凡七年。】主其事者为沙门师贤【厨实国人。】舆昙曜。【凉州僧人。】魏书释老志:“昙曜奏:平齐户【讨平青、齐所徙民户。】及诸民,有能岁输谷六十斛入僧曹者,【师贤为“道人统”,贤卒,昙曜代之,更名“沙门统”。僧曹即僧官之曹也。】即为‘僧祇户’,粟为‘僧祇粟’。俭岁赈给饥民。又请民犯重罪及官奴,以为‘佛图户’,供诸寺扫洒,岁兼管田输粟。高宗并许之。於是僧祇户、粟及寺户,遍於州镇。”【如是则僧寺自有力量,别成一种封建势力。是北方僧人始终不脱经营世务之兴趣,亦因非此不足自存也。】
自此朝廷上下奉佛,建功德,求福田饶益,造像立寺,穷土木之力。【此为北朝崇佛特征,与南朝偏重义埋思想者微有别。今存大同云岗及洛阳龙门石窟造像,犹可见其时北方佛教艺术之超卓及其气魄之伟大。又按:北方自罗什逝世,研寻义理之风即衰,高僧则尚禅行,如昙曜即以禅业见称,敦尚实际行业,为北方佛门一贯风格也。】僧人亦代有增加,兹据释老志表如下:
年 代
寺 数
僧 尼 数
附 注
孝文帝—太和元年
平城…约百所
四方…六、四七八
平城…二千余人
四方…七七、二五八人
太和十年,遣僧尼还俗者一、三二七名。
宣武帝—延昌中
天下…一三、七二七
徒侣益众
孝明帝—神龟元年
洛阳…五百
魏末—正光以後,天下多虞,王役尤甚,所在编民,相与人道,假慕沙门,实避调役。
洛阳…一、三六七
(迦蓝记)
天下…三万有余
天下…二百万
佛经流通,大集中国,有四一五部,合一、九一九卷。
甚至沙门谋叛之事亦屡见。
孝文延兴三年,有慧隐;太和五年,有法秀;太和十四年,有司马惠御。宣武永平二年,有刘慧汪;永平三年,有刘光秀;延昌三年,有刘僧绍;四年,有法庆。孝明熙平二年,有法庆余党。四十余年中,沙门谋乱者凡八见。
北齐僧众,其势仍盛。
天保五年,文宣帝诏问秀才对策,及於沙汰释、李,【文见广弘明集。】谓:“缁衣之众,参半於平俗;黄服之徒,数过於正户。国给为之不充,王用因此取乏。积竞由来,行之已久。顿於中路,沙汰实难。”
而北周则道、佛冲突再起,在武帝时,又有魏太武以来第二次之毁法举动。然其事则实已自道、佛之争,转而为佛、儒之争矣。【此种意味,实沿崔、寇而来,惟此益臻明显耳。】
北方佛、道冲突,始终暗波未断。至武帝时,卫元嵩上书【事在天和二年。】请立延平大寺:【此下皆譬说,即建立一理想的地上王国,以代天下之佛国也。】“容贮四海万姓,不劝立曲见伽蓝,偏安二乘五部。无选道俗,罔择疏亲。以城隍为寺塔,即周主是如来;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为圣众。则六合无怨纣之声,八荒有歌周之咏。飞沉安其巢穴,水陆任其长生。”卫虽佯狂不经,此疏却有力量,盖正指出了儒、佛两家的根本相异点。【儒在融个我入大群、佛在脱大群完个我。】
武帝本有志於“舍末世之弊风,蹈隆周之睿典”,【即位元年下诏。】遂入卫言。【屢集百僚及沙门、道士等讨论三教先后。】至建德三年,乃下敕:“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罢沙门、道士,悉令还俗。” 【周书本纪。】“三宝福财,散给臣下;寺观塔庙,赐给王公。” 【广弘明集。】
及建德六年周灭齐,武帝入邺城,召僧人赴殿,帝谓:“六经儒教,弘政术,礼义忠孝,於世有宜,故须存立。佛教费财,悖逆不孝,并宜罢之。” 【僧众五百,默默无声,俯首垂泪。】有争者,帝谓:“佛生西域,朕非五胡,心无敬事。既非正教,所以废之。”【广弘明集。以周武帝此等语还视石虎所云,可知北方社会之前后大不同矣。】当时谓:“前代关山西东数百年来官私所造一切佛塔,扫地悉尽。融括圣容,焚烧经典。八州寺庙,出四十千;三方释子,减三百万,皆复军民,还归编户。” 【房绿。】
此後北方的政治情态,慢慢恢复到秦、汉大一统的传统局面,而东汉、三国以下相应於分崩离析而一时崛起的两种新宗教,遂亦渐渐失其在社会上真实的力量,而退处於他们较不紧要的地位。
五、隋唐时期佛学之中国化
隋、唐盛运复兴,其时则佛学亦有新蜕变。教养精神,逐渐中国化;而佛法重心,亦逐步南移。
南北朝佛学,北尚禅行,南重义解,周武毁法,北方禅宗亦避而至南。所谓“佛学中国化”运动,亦至是始成熟。其後禅学崛兴,则全以南方为策源地。
举其要者,则有天台、【起北齐慧文,传南岳慧思,又传天台智顗yǐ,适当隋代,而天台宗遂大盛。此后有灌顶(五祖)、左溪(八祖)、荆溪(九祖),己值中唐。】华严、【起唐杜顺,再传至贤首(三祖)、澄观(四祖)、宗密(五祖)。】禅宗【起达摩,经慧可、僧璨、道信、弘忍至慧能(六祖)而正式成立,当唐武后至玄宗时。】三家。
今若以魏晋南北朝佛学为“传译吸收期”,则隋唐佛学应为“融通蜕化期”。
佛法在中国,应可分三时期。初为“小乘时期”,以轮回果报福德罪孽观念为主,与中国俗间符录祭祀阴阳巫道,专务个人私期求者相依附,此第一期也。自道安、鸠摩罗什以下,宏阐大乘。先为“空宗”,(此始印度龙树。罗什来中国,尽译三论。【十论、百论、十二门论。】至隋代嘉祥大师吉藏,而南地三论宗於以大成。)次及“有宗”,(此始印度无著、世亲兄弟。此宗之盛行於中国较迟,直至玄奘西行,受法戒贤,归而传之窥基,而此宗始大盛。是名法相宗,亦名唯识宗。其入中国,亦称慈恩宗,以窥基住慈恩寺也。然此宗大盛,固在唐初,而唯识经典之传译,则已先而有之矣。)是为“大乘时期”。时则以世界虚实、名相有无之哲理玄辩为主,与中国庄老玄言相会通,此为第二时期。若台、贤、禅诸宗之创兴,则为第三时期。其一切义理,虽从空、有两宗出,而精神意趣、轻重先後之间,则不尽与印度之空、有两宗同。今若以小乘佛法为宗教,大乘佛法为哲学,则中国台、贤、禅诸家特重自我教育与人生修养。小乘徧教、偏信,大乘偏理、偏悟,中国台、贤、禅诸宗则偏行、偏证。是其蜕变处也。故必有台、贤、禅三家兴,而後印度佛法乃始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相融洽、相和会。
而尤以禅宗之奋起,为能一新佛门法义,尽泯世、出世之别,而佛教精神乃以大变。
禅宗自称“教外别传”,不著言语,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见性成佛。而其後推演愈深,乃至无佛可成,无法可得,无烦恼可除,无涅盘可住;无真无俗,本分为人,呵佛駡祖,得大解脱;如是则世、出世之界划尽泯,佛氏“慈悲”乃与儒家之“仁”,同以一心为应世之宗师。故论绾合佛义於中国传统之大群心教者,其功必归於禅宗也。
盖当隋、唐盛世,政教既复轨辙,群体亦日向荣,人心因而转趋,私人之修行解脱,渐退为第二义,大群之人文集业,又转为第一义。杰气雄心,不彼之趋而此之归,则佛门广大,乃仅为人生倦退者逋逃之一境。【唐贤多信佛,而意味与东晋、南北朝名士大异。东晋以下必以佛义自安於静退;唐贤则功业煊赫之余,乃转依佛法求归宿也。】
继此而开宋儒重明古人身、家、国、天下全体合一之教,一意为大群谋现实,不为个己营虚求。人生理想,惟在斯世,而山林佛寺,则与义庄、社仓同为社会上调节经济、赈赡贫乏之一机关。【此种情势,自唐中叶以下即日趋显著。元和以来,累勅天下州府不得私度僧尼。李德裕论奏徐州节度使王智兴“於所属泗州置僧尼戒坛,江、淮之民,户有三了,必令一丁落发,意在规避王徭,影庇资产。臣於蒜山渡点其过者,一日一百余人。访闻泗州置坛次第,凡僧徒到者,人纳二缗,给牒即回,别无法事。若不特行禁止,比到诞节,计江、淮以南,失却六十万丁壮,此事非细。”即日诏徐州罢之。及唐武宗会昌五年,恶僧尼耗蠹天下,毁寺四千六百余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毁招提、兰若四万余区,收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十余万人。杜牧杭州新造南亭子记谓:“良人枝附为使令者,倍僧尼之数,奴婢口率与百亩,编入农籍”,盖为北周以来第三次著名之毁法也。五代周世宗显德二年又勅废天下寺院,存者二千六百九十四,废者三万三百三十六,见僧十万余,尼一万余。北宋以下,义庄、社仓等社会事业逐次发达,佛寺亦不为惟一的贫穷藏身之所,佛寺之收容量亦减,而国家毁法之事亦益少见矣。】
此下佛、道两教事迹,乃不复足以转动整个政治社会之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