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的古义和今义:晴窗细乳戏分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23:30:47

手边有一本马明博、肖遥选编的《清香四溢的柔软时光:文化名家话茶缘》插图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里面一篇伍立杨的《茶道之道》,拜读之下,印象极其深刻。

伍文引用了陆游的诗: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前一句铺垫,是休闲的心境;后一句渲染,是禅意的获得。他把茶水面上的小泡沫,比做小巧的乳房,观察联想都堪称奇绝。但这观察,又是建立在悠闲的心境上的。(第197页)

“细乳”应该是陆游对茶汤色泽与质感的形容,伍立杨先生以为这里陆游将茶比喻作女人“小巧的乳房”,而且,落到“观察联想堪称奇绝”的感慨。在宋朝茶事与陆游茶诗的解读上引出情色的意味,这样的解读实在堪称“奇绝”,叹为观止。

        默轩按,陆诗中的“分茶”应是宋人点茶法的煮汤点茶的称谓。

北宋蔡襄《茶录》说:“茶色贵白。”《大观茶论》也说:“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天时得于上,人力尽于下,茶必纯白”。可见宋人品茶以色白为上。

范仲淹有《和章岷从事斗茶歌》: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冰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新雷昨夜发何处,家家嬉笑穿云去。露芽错落一番荣,缀玉含珠散嘉树。终朝采掇未盈檐,唯求精粹不敢贪,研膏焙乳有雅制,方中圭兮圆中蟾。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翠涛起。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吁嗟天产石上英,论功不愧阶前冥。众中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卢同敢不歌?陆羽须作经。森然万象中,焉知无茶皇?商山丈人休茹芝,首先生休采薇。长安酒价减千万,成都药市无光辉,不知仙山一啜好,冷然便欲乘风飞。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斗归。

刘斧《青琐高议》卷九云,范希文的名句“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翠涛起”,蔡襄以为修正“绿”、“翠”二字,改是句为“黄金碾畔玉尘飞,紫玉瓯心素涛起”为佳,理由就是“今茶之绝品,其色甚白”。

两宋流行点茶,将碾成的茶粉放在茶盏里,灌注沸水,用茶筅或茶匙搅动,使茶汤呈现白色;再讲究泡沫的高耸持久美轮美奂。陆游诗中的“细乳”指的就是这茶汤性状,为细腻的乳液之意。无论牛奶羊乳,应该没有以泡沫为其特色的。

《汉语大词典》“分茶”条释义:“宋元时煎茶之法。”

个人以为《汉语大词典》以上条为代表的有关饮茶的若干词语的释义颇为粗率。

例如:

“煎茶”:烹茶。

“烹茶”:煮茶或沏茶。(“烹茗”条同)

“点茶”:犹泡茶。

“泡茶”:宋元明人喝茶,往往把干果、蜜饯等沏在茶里,叫做泡茶。后称以开水冲茶。

“分茶”:宋元时煎茶之法。(据汉语大词典编纂委员会编《汉语大词典》缩印3册本,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

我不懂辞书编纂的规矩,所读也不多,所知也有限,不繁引书证,只是从一个茶事爱好者角度质疑一下。

“煎茶”应有二义,一为写实,即唐人煮茶之法;一为用典,泛指茶事活动,包括宋元时期的点茶与明代以来的泡茶。

“烹茶”应为“煎茶”时代的用法,后代沿用则属用典,如前面博客谈及《红楼梦》写到栊翠庵品茶就用到“烹茶”的写法。

“点茶”是宋以来的品饮法,大约至少可以上溯到五代十国的时候,方法是:置茶末与茶盏,注以水,用茶筅击拂。所以,不如说“宋元时期点茶法”,比之“宋元时煎茶之法”要合理一些。虽说宋人时时沿用“煎茶”一词,但大多不是“煎茶”一词的唐朝本来意义。所以,我一直怀疑日本人口口声声的正宗陆羽茶道的“煎茶道”和“茶道”,其实是始于对中国“煎茶”的“泛读”而非“精读”。

“泡茶”是明代流行散茶冲泡以后的流行语,无论是否添加干果、蜜饯都叫“泡茶”。

“分茶”,就是“点茶”。

《辞源》修订本“分茶”条:“宋人沿袭唐人旧习,煎茶用姜盐,分茶则不用姜盐。”(商务印书馆,1988,合订本)

《辞源》这一解释也嫌不够精确吧。唐宋品饮方式主要差别一是清饮更为流行,不加姜盐。第二个区别是茶末是投放在釜或壶中煮,还是将茶末置于盏内,水烧开以后再注入茶盏中,再用茶筅击拂。

点茶高手,在搅动茶汤时,会在盏面上营造花鸟虫鱼或文字的种种图象,这就是“分茶”,也就是说分茶是点茶时的搅动程序。

       “分茶”游戏始于十国时期荆南,据陶谷《茗荈录》“乳妖”条:吴僧文了,游荆南,高保勉白于(高)季兴,延置紫云庵,日试其艺。保勉父子呼为汤神,奏授华定水大师上人,目曰乳妖。

    这应是目前关于分茶的较早记载。

    《茗荈录》“茶百戏”条: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之茶百戏。

《茗荈录》“生成盏”条:馔茶而幻出物象于汤面者,茶匠通神之艺也。沙门福全生于金乡,长于茶海,能注汤幻茶成一句诗,并点四瓯,共一绝句,泛乎汤表。小小物类,唾手办耳。檀越日造门求观汤戏。(福)全自咏曰:生成盏里水丹青,巧画工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

徐传宏主编《茶百科》在“宋代的点茶”一节讲过“斗茶”之后,又说一句:“分茶则是宋茶又一大特色。所谓分茶,乃宋人的一种烹茶技艺。”(第19页,农村读物出版社,2006)应该说,这样的解释有问题。

伍立杨先生应该也算写文章有点名气的,不知他的茶道研究是神马路数,如果“晴窗细乳戏分茶”可以解释为“他把茶水面上的小泡沫,比做小巧的乳房,”那么王千秋《醉蓬莱送汤》的“斗乳回甘”(《全宋词》1466页),请问按“细小乳房”的伍氏逻辑又该怎么解释呢?不会是宫里的色情表演吧?

苏东坡先生有一首《浣溪沙》词: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难道这“乳花”也是伍立杨眼中“小巧乳房”上起伏变幻的灿烂文章?

还有一种相当流行的意见,认为“分茶”是“斗茶”,是点茶法的表演及竞技部分。常引用的例子如杨万里《澹庵坐上观显上人分茶》诗: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老禅弄泉手,隆兴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瓯面,怪怪奇奇真善幻。纷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嫖姚。不须更师屋漏法,只问此瓶当响答。紫微仙人乌角巾,唤我起看清风生。京尘满袖思一洗,病眼生花得再明。叹鼎难调要公理,策动茗碗非公事。不如回施与寒儒,归续茶经傅衲子。仅就此诗而言,似乎可通。

通观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全诗: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笔者愚见以为这首诗乃陆游自言自语描绘独居的闲适,未必是与他人斗茶。茶是可以独饮独品的饮料,未必非要有第二人在场才行。“斗茶”,如言“赛茶”,故一定要有他人。“分茶”就不一定。反过来说,“分茶”可以独享,也可以分享,故“分茶”一词使用范围稍广。

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茶具”条云:建宁名茶所出,俗亦雅尚,无不善分茶者。

宋人王明清《挥麈录馀话》卷一《蔡元长保和殿曲燕记延福宫曲燕记》条录蔡京撰《延福宫曲燕记》云:上(按即宋徽宗)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拂,少顷,曰: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顾群臣曰:此自布茶。饮毕,皆顿首谢。

详见署名宋徽宗的《大观茶论》“点”:点茶不一。而调膏继刻,以汤注之,手重筅轻,无粟文蟹眼者,谓之静面点。盖击拂无力,茶不发立,水乳未浃,又复增汤,色泽不尽,英华沦散,茶无立作矣。有随汤击拂,手筅俱重,立文泛泛,谓之一发点。盖用汤已故,指腕不圆,粥面未凝。茶力已尽,云雾虽泛,水脚易生。妙于此者,量茶受汤,调如融胶。环注盏畔,勿使侵茶。势不欲猛,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疏星皎月,灿然而生,则茶之根本立矣。第二汤自茶面注之,周回一线。急注急止,茶面不动,击指既力,色泽渐开,珠玑磊落。三汤多寡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周环旋复,表里洞彻,粟文蟹眼,泛结杂起,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四汤尚啬,筅欲转稍宽而勿速,其清真华彩,既已焕发,云雾渐生。五汤乃可少纵,筅欲轻匀而透达。如发立未尽,则击以作之;发立已过,则拂以敛之。结浚霭,结凝雪,茶色尽矣。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然,则以筅著居,缓绕拂动而已。七汤以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可欲则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宜匀其轻清浮合者饮之。《桐君录》曰:“茗有饽,饮之宜人,虽多不为过也。”

《延福宫曲燕记》所谓“乳浮盏面”是汤面的视觉感觉,如同牛羊乳色细白。“疏星淡月”在现存《大观茶论》文本是形容其膏面舒展的感觉,移用到《延福宫曲燕记》,大概是形容茶汤的感觉,似乎有点不协调,这也是我一直有点怀疑《大观茶论》的理由之一。

“矮纸斜行闲作草”与“晴窗细乳戏分茶”,是陆游童鞋日常生活重要内容,两项活动不搭界,并无伍立杨主张的前一句作铺垫,以渲染后一句“禅意的获得”的层次之别,何况陆游的字在书法史上档次也不算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