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ta文本编辑器0.3:孙正荃:杂忆碎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1 17:01:32

杂 忆 碎 片
孙正荃

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萨冈说过:“唯一可以给你回馈的那面镜子,是你写过的东西。”

从1957到2006,我写过多少东西呢?以字数论,大约不能算少,可是在给我回馈的那面镜子里显现的是一付什么面貌呢?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二十世纪末,整整半个世纪恍如一场长长的梦,那么多的狼,那么粗的棍棒,那么险的羊肠小道,那么恐怖的监狱,那么灰暗阴沉的天气,那么孤独的空荡荡的游弋的灵魂……

人还没死,他写的东西却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呢!然而,或许并不完全是由于我的愚昧、软弱和无能,可能是我喝的狼奶太多太多,以至到了二十一世纪,当我想提笔再写点东西的时候,我感觉需要用全身力气才能洗刷清浑身散发出的那刺鼻的狼味。

我怎么会那么麻木地活了那么久呢?现在想起来真有些不寒而栗。

我有将近三十年的光阴是在做人家的“喉舌”。什么意思?就是说,我虽然有自己的喉咙,却是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是的,我也曾试图发一点点自己的声音,结果呢,我这个在省内也算小有名气的“笔杆子”便受到了“枪杆子”毫不留情的“批判”:先是被“开除”出“组织”,继之上了另册,最后是投入大牢。

其实,我还是很听话的,在那个假话满天飞的年月,我只是告诫自己说,你恐怕无力说真话,但是,你要努力不说假话,决不主动去说假话,非说假话时至少不要假上加假。但是时至古稀之年,回望过去,面对那几百万字的“新闻”“社论”“通讯”“报告”,我还是无法面对历史进程中留下的那些劣迹,依然为自己亏对良知而汗颜。是的,尽管我可以躲在“喉舌”“工具”的挡箭牌下,无须承担也无人要我去承担任何个人的责任,然而我又怎么直面湟水河畔祁连山下几十万人(几乎占到总人口的十分之一)的非正常死亡,我更无法面对在十几分钟的枪声中倒下的几百名无辜的工人和市民。是的,在这个疯狂而残忍的社会里,个人无力挽回厄运,但是这并不能说个人可以就此而放弃做人的道义、良知和责任。
常常,我会在梦中惊醒;常常,我会流下一滴浑浊的老泪……

真的变假的,假的变真的,大概是很容易的事。忽然想起一位叫苏东坡的人。这位大诗人一辈子坎坷,先是贬至黄州,后又贬至杭州,御史微服私访时,见杭人进餐馆多点名菜“东坡肉”,乃回京禀报皇上称,东坡在杭州为非作歹,百姓恨之,故人人皆食“东坡肉”。遂再被发配至惠州,此时已届六旬。在惠州,老先生又以大啖羊脊骨出名,后又贬儋州,66岁终年。其实,先生谪居黄州时已写下《猪肉颂》,后人大抵盛赞其“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却不知先生也是爱吃肉的主儿,而且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千多年后竟然又出了个同先生有关的大笑话,也是真假莫辨黑白颠倒的事。那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本人以“写了大量毒草”的罪名荣登“牛鬼蛇神”榜。不久,有人密告我寝室里秘藏“反诗”而抄家,却是东坡先生的一首《定风波》,我手抄了压在书桌玻璃板下的,开首两句即为“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带头者大吼道:完全是和革命群众对着干!众人呼应举手喊道:“对抗运动,死路一条!”“孙正荃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赶紧表示这不是我写的。头儿问道:怎么不是你写的?我再次表白:是我抄的,不是我写的。那么你揭发,是谁写的?苏东坡。对了嘛,你们是臭味相投,这个姓苏的是北京大右派,早揪出来啦!

 

待到太平无事之后,我的挚友罗福隆(他为我没少担惊受罪)用大篆写了一个横幅,又装上镜框送给我。我郑重其事地挂在了居室厅里正对大门的墙上,一直到今天。我觉得我既是在警示自己莫忘过去,更是在向先生谢罪。

从小学到大学读了十多年的书,多少先哲多少智者对我说,人最可宝贵的是生命。可是在我三十岁那年亲历了一场血腥屠杀之后,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世上最无价值的是生命,最为脆弱的也是生命。人的生命是宝贵的,那是说你自己你的亲人你的朋友,所有你爱的和爱你的人,而在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政府,在那个年代,没有人会宝贝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小命。

那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早晨,1967年的2月23日,农历恰好是正月十五。我们这些办报的编辑和记者正仔细校阅当天的《青海日报》,报社周围和院子里依然围满了支持我们的工人学生和市民,他们在这里已经*番守卫了九天九夜,他们为每一天报纸的正常出版而付出的艰辛让我们深深感动。谁能料到谁又能想象,一个号称同人民是“鱼水”关系的政权竟然能下令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开枪,“鱼”再不要“水”了,“水”也再看不到“鱼”了。只是十来分钟,机关枪冲锋枪就把五百多人撩倒在了那块土地上,真正的“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啊!然后,上万人被五花大绑投进了监狱。
军阀政府有过这样的暴行?国民党有过这样的暴行?

他们说,开枪是“为了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为了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更是为了“一举消灭反革命”……

然而,枪声唤醒了善良的百姓,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相信他们那些骗人的鬼话了。宪法上不是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吗?是的,完全正确。可是你是“人民”吗?你不是,你是“反革命”,所以我*你逮捕你消灭你都是“合法”的。想想1952年的“三反五反”,1955年的“胡风反革命”案,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1959年的“反右倾”,1964年的“四清”运动,直到1966年开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凡是他们自己策划的所谓“群众运动”,从斗国家主席到“抗议美国侵略XXX”,统统是合法的革命的,而群众自发的集会,哪怕是数以十万百万计,也肯定是“一小撮”,必定是“别有用心”,自然是“敌我矛盾”,开枪开炮坦克碾人自然都是“革命需要”“合理合法”,是“英雄壮举”!你死了是活该,你自杀则是“自绝于人民”,连一分钱的丧葬费也不会给的。

以历史的眼光看22年之后发生在天安门广场的那场血雨腥风,便洞若观火了。总有善良的人希望他们“改弦易辙”,哪怕只是做一点自我批评的样子。他们不会的,除非,“他们”已经不是了“他们”。是的,我相信,“他们”是不可能永远是“他们”的,有句古诗说得好: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在强权统治的年月,人人心中自筑牢狱,自损人格,自伤尊严,自没高贵,为了苟活而放弃而退让而自贬自辱甚至对昔日友人落井下石。但是毕竟人性向善毕竟还有“花岗石脑袋”。于是便有了在石缝里曲里拐弯生长出来的中国特色的黑色幽默。

那时,我们单位(全国各地都如此)严格执行“早请示晚汇报”制度,早上上班前先须向“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请示,仪式一般是这样的:人们肃立在领袖像前,先齐声喊道:敬祝伟大……伟大……伟大……伟大……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然后把一天要做的事向毛主席“请示”。这“早请示”还好说,时间长短无所谓,反正是上班时间,可“晚汇报”就不一样了,那占用的是晚餐时间,那时大家都吃食堂,去晚了别说没有了好菜热饭,不巧连汤汤水水也捞不着了。所以大多数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希望赶紧完事,可偏有那么几位左派头面人物,总是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汇报”个没完没了,大家是敢怒不敢言。

一天,一个叫陈XX的年轻*员做了件让所有的人吃惊的事。

照例是晚汇报的时候(因为考虑到不要耽误下班,所以总是提前半小时开始),前面的几个都三言两语,到了这位,他和大家一样先把当天做的事情“汇报“了一番,接着他话锋一转:“敬爱的毛主席,忠不忠,看行动,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怎么才算真正忠于您,怎么才算真正忠于您的革命路线,我想了几天几夜,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必须彻底斗私批修,把私字丢到太平洋里去,可是我没有做到,我私心太重,最近由于工作上出了一点差错,同志们连续开会批评我挽救我,可是我非但不能闻过则喜举一反三,反而产生委屈情绪,觉得别人什么都不干,自然也就没有错误,我马不停蹄日夜奋战出了那么一点毛病,有人就抓住不放无限上纲,思想上产生了抵触情绪,自然就不能正确对待自己的错误。现在经过斗私批修,我决心已定,我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下面我就把自己的初步认识和今后改造计划向您老人家做一汇报。”

等他汇报完“第一部分”时,已经响起下班零声,他纹丝不动继续说道:“下面我向您老人家汇报第二个问题。”这时,部门党支部书记说话了:“还有多少?”他回答说:“一共五个问题。”支部书记说:“明天继续吧。”他说:“怕不好吧。我是在向毛主席汇报,他老人家正在听我汇报呢。”

后面的故事就不必多说了。需要说明一点的是,这位*员是我们单位的*员里头跟我较为亲密的同事,也是难得几个比较有人性的*员,他在下面把“支部书记”叫成“只输母鸡”,肯定是有人告了密,批过来批过去,硬是要他承认是犯了“政治错误”“立场错误”,是长期不好好“斗私批修”而产生的“必然结果”,如此等等,所以这回他来了个“以毒攻毒”——依我说,这叫“私报公仇”。

1953年批俞平伯时,尽管当时不少文人有点不习惯,可一场风雨过去,俞先生非但没有戴上帽子撤掉位子,反而提了工资,似乎是作为一种补偿。到了1955年开始批胡风,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受到株连,日子不大好过,刘大杰先生对贾植芳说,老贾啊,没事的,等着涨工资吧。结果等着他的是一付手铐和长达11年的监狱以及13年的牛棚。四十岁“进去”“花甲”过后才“从鬼变成人”(贾老语)。但是,直到1979年所谓“平反”后,也依然是“内控”对象,他这年应邀去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组织”派了一个*员讲师“陪同”,几年后,这位终于觉醒的知识分子向先生“坦白”了这段短暂的“克格勃”历史,先生非但未予计较,后来倒是成了朋友。

可是,即使是1955年,总还有供他们捕风捉影的几封“信”吧,到了1957 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反右派运动”,连脑袋里想的、夜里做梦梦到的,统统可以获罪,甚至有为了完成指标而被戴上“右派”帽子的咄咄怪事。及至十年后“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则又有新发展,就是凡批判某人,你不啃气不表态也有罪,不消两天,就有人先是找你谈话,然后安排小型会议对你“帮助”。想必许多国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和体验。上面提到的那位陈姓*员其实还是为我倒的霉。一天,我所在的部门开会批判我写的“大毒草”,所有的人长长短短的都发了言,就他没说话,临散会了,主持人(支部书记)问他,他说,我没啥新的,同意大家的。这当然就栽下了祸根。所以后来在大运动套小运动当中,无论调子有多高,总有人跟着喊,至少是为了保个自身平安,而那些冲锋陷阵的自然也都有大大小小的收益:入个党呀升个官呀调个资呀,如此等等。

多少年后,我偶然读到一本书,原来至少从公元前的汉代开始就有这种所谓的“腹诽罪”,历史竟长达两千多年。比如汉武帝刘彻在公元前117年就把一个任大农令的叫颜异的人定了这么个罪,原因是有人私下批评朝政而他没有表态反对,叫做“肚子里诽谤”。刘邦甚至把自己认为有罪的“醢其肉以赐诸侯”,真是叫人不寒而栗。毕竟历史前进了社会进步了,这没人性的事咱们如今是再也没有了,阿弥陀佛!

1979年的2月14日,看守所里刚刚开过早餐:一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一碗菜汤。今天比较特别的是飘着一点油花,仔细一看竟是几块羊肉。我问号子里的几个难友,他们却发现自己碗里依然清汤寡水,几个人面面相觑,大家一脸茫然。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的生日?做梦!忽然,一个老犯人轻声说道:有戏,老孙,有戏!
果然,一两个钟头后,沉重的铁门打开了,一个多日没有听到的平和的声音从铁门外传来:“你,出来。把东西全拿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

推开一道道铁门,我走进了阳光,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我站立在门口,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一辆吉普车停在不远处,车旁边站着两个人。他们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对峙着。后来我才弄明白:放我出来,原本只是他们的无奈,已经拖了一年多了,“形势”不容许继续这样拖下去。难怪回到原单位之后,另一条绳索立即套到了我脖子上,叫做“没有罪行,错误总是有的。”我又用了差不多四年的时间才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不过,此刻,我毕竟走出了大牢,走出了孤独,走出了死亡。

记得英国作家弗莱德里克?布朗写过据说是世界上最短的小说:“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正独坐在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在阴暗潮湿的监狱里,不能读书,更不能写字,没有太阳,也没有任何音响,象生活的棺材里。我曾经以为自己注定是一个孤独者了,可是,看哪,世界毕竟不是他们的,历史也不是他们的,广阔无垠的空间和无始无终的时间都不属于他们,你看,新的造访者降临了,那是上帝,那是上帝的声音:我看见了,我听到了。
为了割掉那个硬按在我身后的“尾巴”,我去找我的头儿,那个从延安清凉山上下来的老总,他一见我就满面的不高兴,对我说:工资补发了,工作安排了,还让你白吃了两年饭,又没问你收饭钱……你还要怎么样?

在叫什么话!我火了,大声回答说:我想做一个人!你,你是人吗,你去坐两年监狱,我给你付饭钱……

这回*到他“火”了:你,你,你……

新的故事于是又开始了,为此我又付出了四年的光阴,艰难地熬过了一千四百多个日夜,那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就为那张最终叫做《关于不给孙正荃同志作结论的决定》(至今我小心收藏在自己的文档里)——现在许多年轻人恐怕连这个题目都很难读懂!三十年后,我不得不在这里加个注释:人家先是想把我打成个“反革命”,整了我十年,没成,又想给我作个犯了什么“严重政治错误”(比如“恶攻XX”之类)的“结论”,也就是给我“档案”里塞个尾巴,好把我永远打人“另册”,又没成,于是,在多少愤懑多少无奈多少眼泪多少孤独以及多少牺牲(至少两次涨工资没我的份)之后,才终于争得了这么个《决定》,这是用生命代价换来的一纸苍凉!其实,静心想想,大学毕业后,我何曾人过“正册”呢?1957年那个夏天,我的那顶“*员”帽子飘落在了未名湖,同时被被定为“中右”之后,我便成了“内控”对象,只是天真的我还一直在自娱自乐,只是自个儿从没把自个儿不当人就是了。这或许可以说是我最大的“优点”了。

整理资料时发现了一张A4纸,一面写的是二十多位多年未曾谋面的北大老同学的住址和电话号码,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脑海里便浮现出许许多多生动的故事;背面写的也是一些老同学的名字,他们却都已经早我们走进了天堂,其中除了几位是因病故世以外,不少是死于一次次政治运动之中,我在这里要记下他们的名字:董润生(不知为什么大家一直称呼他“老二”)、薛昌洪(一个诗人,我相信他在一次批斗会上突然朝窗外纵身一跳时,他肯定依然充满了激情)、邢克忠(风度翩翩,冰场王子,尽管他在那场批判我的“运动”中从背后狠狠地戳了我一刀,但是我依旧为他不久后去祁连山采访时丧生于车祸而为他追悼)、翟奎曾、董洪勋、陈惠根(我的唯一的无锡老乡)、罗祖惠(班上的学习尖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袁祖基(毕业后最知心的同行和朋友)、孙克恒(永远面带笑容的诗人)、马中伏、胡复旦(天生一付好嗓子,天生是个干文艺的料,却天生的胆小,于是在没完没了的批斗中便吓成了无法言语的那种病,我每年都去看望,直到他去世)、高芸、路增光、孟繁忠、许英杰(他在大学二年级送我的一双大头皮鞋,我一直穿到了毕业)、杨淑华(那么活泼的一个女孩,怎么也会那么极端地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武彦选,一共十七位。这是2001年10月,我和美国回来的金炳哲同学到妈校看望老大哥段伟中同学时的统计,记得老段说,这是前两年的情况,近几年不知还有没有过世的。杜工部有诗云:“人生不相见,动辄参与商。”不禁沧然。
——忽然想起一本小说的名字:《我在天堂等你》。如果真有天堂,我们所有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去到那个地方的,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在那里等候着我们。此刻,我想写下的是,我们要让死亡变成生命的一次凯旋,我们既然已经拒绝了屈辱地生,那么,我们更应该有尊严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