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导师:小悦悦之死: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16:47:22

小悦悦之死: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作者:聆雨子      小悦悦死去的那个早晨,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我想起小时候,父母常教育我说,若在闹市里走散,不要心急忙慌乱跑一气,就向身边的阿姨叔叔求助,让他们把我带到最近的民警岗亭里,踏踏实实地等待认领;我又想起小学里,老师常教育我说,若在玩耍时同学不慎受伤,不要自己去搬动他,就向身边的阿姨叔叔求助,让他们帮忙叫车报警,把这倒霉孩子运去医院, 踏踏实实地等待治疗。
   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笔记本电脑,连传呼机都未上市,IPHONE微博什么的更是另一个宇宙里的童话,那时候当你不和亲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绝对意义上的不在一起,你没有任何渠道在第一时间与他们取得联系。但就像我上一段里的措辞那样,那时候我们踏踏实实的,我们活得充满安全感,因为我们可以轻易地把周围的每一个个体临时认作亲人,因为有太多未知姓名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伯婶姨可以扮演和承担起手机电脑的职能。那是一段落后的时光,那也是一段温情脉脉的时光。
   我的父母和老师,他们当然不是纯洁幼稚的人性本善论者,他们当然也知道人心隔肚皮之类的警惕性真理,他们当然也可能想到:被我求助的那些叔叔阿姨们,并不排除是市井流氓、扒手、人贩子这些危险的身份,但他们还是让我们去求助了。他们相信的不是那些随机的个体,他们相信的是那个时代与社会本身。
   我同样相信那个时代和社会,我的成长经验让我与它之间耳鬓厮磨、明心见性。我知道那些楼道里的奶奶们会在自己家蒸糕点、包饺子、买到新鲜水果时无比自然地送一碗到我的家里;我知道每次去路口的食品店,那些为我肉嘟嘟的脸庞倾慕不已的营业员们会在我的兜里塞满巧克力和鱼片干;我知道每天下午外婆来幼儿园接我回家时都会买来萨琪玛和杏仁酥,然后分发给班里的所有小伙伴。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在很长的历史段落里,都是中国知识分子治世理想的最高实现形态。上面说的那些,就是风俗。风俗是一种和蔼、一份暖意,这是社群的热度和人际的黏合度,这是五千年来我们的民族相互酬送往来的基本方式,这是亲切,是古朴,是春风化雨,是润物无声。
   曾几何时,电视里经常出现一些“西方某市全城总动员去救一只猫”一类的佳话,西方人心中有上帝、头顶有法律,他们靠着宗教的原罪意识和精细化的制度建设规范着社会的善行,他们的文明一直以来都有四个基点:希腊哲学、罗马法律、基督教、民主政治。但我们的文明里没有这些,我们的文明只有风俗。
   只因为有了风俗,哪怕这片土地天灾不断、战乱频仍,哪怕庙堂里的统治者隔上一百多年就得彻底换过一茬, 哪怕县衙里偶有贪官污吏、山头上偶有草寇匪盗,哪怕部分恶霸老财盘踞着酒楼、赌场、古董行和生药铺,还时不时地试图抢占一下良家妇女,老百姓们依然生活得昂首挺胸、自给自足,急公好义、乡里互助、尊师重教、父慈子孝,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老者衣帛食肉,黎庶不饥不寒。
   然后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们,咱们大国崛起了,咱们伟大复兴了,咱们的庙堂里住进了人民大救星了,咱们的县衙里全是人民公仆了,咱们的山头上全是文化遗产了,咱们的酒楼、赌场、古董行和生药铺全是财富精英与成功学了。结果我们发现,风俗不见了。
   于是,这十三亿和谐的、幸福的、当家作主的、八荣八耻的中国人,选取了十八位过路者担任代表,安步当车,摇头摆尾,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轻盈地掠过,最终,却未曾扶起那个被碾压成一滩血肉的遭难孩童。
   我们痛心疾首、拍案惊奇,我们为海潮音、为金刚怒、为狮子吼,因为我们都有一种最自然的弱者想象,我们都把自己置换成了小悦悦,然而,我们首先是这十八位过路人背后的民众。
   民众这种东西,盲目、从众、集体无意识是常态性的,关键就在于,这集体无意识里,也会有好的无意识和坏的无意识。
   那风俗二字,便是好的无意识。一旦整个社会悬浮着这种好的无意识,哪怕你从未透彻地思考过头顶的星空和心底的道德律,但你依旧会明白一些永恒性的为人规程;哪怕你大字不识一箩筐,背不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类先贤的绕口令,但你依旧会去扶起跌倒的老人和孩子,或者,当你作为老人和孩子跌倒的时候,你依旧不会去诬陷扶起你的善人。
   其实,当你看见倒在面前的小悦悦的时候,并不需要你想到党的教育马克思的教育毛主席的教育,并不需要你想到董存瑞炸碉堡邱少云被火焚黄继光堵抢眼欧阳海拦惊马,并不需要你觉得祖国人民在望着你朝鲜人民在望着你利比亚人民在望着你,只要你产生一些最封建、落后、庸俗、低层次的训诫,比如“举头三尺有神明”,比如“人在做天在看”,比如“做了孽会有报应”,甚至是“多行善事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之类的,你也不会视而不见的。
   因此,哪怕我们依旧民智未开,哪怕我们依旧浑噩愚顽,哪怕我们这辈子都不会领悟什么平等、自由、博爱、仁德、社会公义、科学发展观,但只要我们有一种畏惧和遵守,无论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还是阎王老爷、牛头马面,小悦悦这样的惨剧,都不至于出现。
  可惜,有些人把风俗毁了,有些人说,风俗是四旧,是统治阶级禁锢工农心灵的利器,有些人说,他们要建立新的风尚和新的道德,他们要培育新人,他们要新人来主宰新社会。
   然后,我们的风俗体系崩溃了。天地君亲师,这个体系里最稳固的五个支点,天成了斗争、改换、战胜的对象,地成了粮食亩产百万斤的试验田,亲成了划清界线的黑五类,师成了踩在脚下的臭老九,君倒是还在,只不过改了名头,称为伟大领袖。
   其实在这篇文章开头被我回忆和追怀的那个时代,风俗已经没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大家在经济上还混得差不多,外部的诱惑还没进来,政治摧毁了砥柱,资本的腐蚀性还没到达,于是,风俗回光返照,众人在道德的惯性中安享着黑暗前最后的黎明。
   那么,谁来“再使风俗淳”呢?至少在目前,我是看不见希望的。虽然据说是有一些“反对冷漠”的活动正在红红火火地开展起来,可别忘了,这些活动的幕后主导力量,恰恰是带领社会走向冷漠的那批人。
   最终,还是要回到我微博上的那段话来:
   是谁将人性论与资产阶级画上等号?是谁将美德与四旧等同?是谁在鼓吹着伟大复兴的廉价发展观?是谁在编造着八荣八耻的骗局?是谁在播撒无爱无德的教育?是谁在制订失语失据的法律?社会是被谁经营成这般田地的?民族是在谁的手上变成这个样子的?不骂他们骂谁?不怪他们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