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崛起 末世重生百度:“文革”中的俞平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9:04:57

“文革”中的俞平伯


由俞平伯先生的外孙韦柰撰写的《俯仰无愧———“文革”中的俞平伯》,刊登在今年第八期《人物》杂志上。此文为我们提供了不少了解俞平伯先生的史料,现摘录如下———“文革”那混乱动荡的年代。那年我外祖父俞平伯66岁,我20岁,却已是一个“修理地球”的“老插”了。

“文革”前我家住在朝阳门内老君堂胡同内的一个深宅大院里。回廊上一把旧的藤椅,是外祖父最喜欢坐的地方。来抄家的“红卫兵”是街道的一群乌合之众,进得门来翻箱倒柜挖地三尺,要找到这“大户人家”的金银财宝,却大失所望。除了书还是书。那些书被天女散花般地厚厚地铺在地上,任那些肮脏的脚践踏,可怜俞氏家庭几代人的藏书毁于一旦,到后来归还回来的书,不足藏书的三分之一!这大约是“文革”中最让外祖父伤心的事。外祖父最大的乐趣是读书,直到去世前几天,他还让照顾他的男佣把他从床上抱到书桌前,把书摊在书桌上,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见读到了什么,但我相信那是一种寄托,一种安慰。

抄家当晚的折磨过去了,更大的磨难还在后面。他和外祖母以及他年迈的老母,被赶到跨院的房间里,“红五类”堂而皇之地搬进了深宅大院,心安理得地把我们家中的细软以五角、一元的价格打包变卖,大串连的“红卫兵”进进出出,随时都有批斗会,无一日安宁。此后,外祖父被召回文学研究所办学习班,先是早出晚归,后来有一段时间索性就被要求住在所里,独自在家的外祖母则是惶惶然不可终日。那时,由于每月只发几十元的生活费,存款又被冻结,他们的生活水平猛然下降了许多。我看他抽的是一种很廉价的“海河”牌香烟,便问他:“这烟好抽吗?”他笑笑说:“还不错。”我深信那不是一种阿Q式的自慰,这像他对待生活一样,豁达开朗,随遇而安。这优秀的品质,在此后的“牛棚”和“干校”生活中,尤为突出地显现出来。

与他一起关在“牛棚”的,无疑都是现如今被视为国宝的专家学者,但在那浩劫年代,他们被关挤在小小的房间里,随时随地要被揪出去批斗,那时中科院的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社科院前身)正是“红卫兵”冲击的重点,所以这群“黑帮”特别的“忙”。在文学研究所,何其芳先生列“黑帮”之首,接下来便是我的外祖父了,于是,无论是大会还是小会,都少不了他那矮小的身影。每次批斗大会结束后,就被拉去游街示众,何其芳先生走在最前面,手里一面破锣敲得“当当”响,人们围观,孩子们扔石块吐口水,那情景真是惨极了。为了使来自全国的“红卫兵”能一目了然地得知这些“黑帮”的身份,他们每人要把一块用白颜色写出名字的黑布缝在胸前,大家公推我的外祖父来写,说是因为他的毛笔字最有功力。这些做了一辈子学问的人物,到此时还是不忘“认真”二字!这段生活,在他的日记中,笔墨不多,只有以下几行文字,虽简短,却足以使我们了解到当时的一些情况:

1969,7,18,工宣队李告云,学部将有批判会,要写检查。21日下午写完,题为《认罪与悔过》,6500字,交出。23日上午,第二班批判关于检查的事,下午学部批判,我外有罗尔纲。

尽管如此,生性豁达的他,并未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在“牛棚”里。大家都知道他过去喜好唱昆曲,那时当然不敢让他唱,就请他为大家唱首歌,他也就真的唱起了“长江滚滚向东方……”。据蒋和森回忆说:他那苍老、沙哑的声音回荡全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俞平伯自己似乎也很开心,像个孩子似的,和大家笑在一起。”更为奇妙的是,他虽然终日被呼来喝去地游街挨批,但诗兴不减,据与他一起关“牛棚”的同事回忆,那时他写过不少诗在“黑帮”中传阅,但都是看过后赶忙撕毁,所以留下的不多。现在可以见到的,只有陈毓罴先生提供的两首:

未辨饕餮一饱同,黄棉袄子暖烘烘。拼三椅卧南窗下,偶得朦胧半忽功。

陈注:此为记述“牛棚”生活。每日晨起由家中带饭至所,中午在炉子上略热,即就食也。古人谓朝餐为饕,夜餐为餮,首句是说饭无定食,亦无佳肴,求饱而已。黄棉袄子,古人谓冬日。饭后即在南窗下拼椅而卧,午睡时间短,下午两点即须起而“应卯”,偶尔或得朦胧一觉。诗中反映了当日之生活情况,亦表现了俞师之泰然及幽默。

先人书室我移家,惟悴新来改鬓华。屋角斜晖应似旧,隔墙犹对马樱花。

陈注:“文革”初期,红卫兵抄家,俞师被勒令移至旧日之书房居住。次句可知被斗之情况及心境。俞师之书籍已被彻底查抄,席卷一空,当日几无书可看,惟有屋角斜晖,依稀似旧,人事变幻,凄凉可知。

更艰苦的岁月还在后头。

下面,先来看一段我的外祖父1969年的日记:

1969,11,5,上午发言,表示赴五七干校之决心。下午宣布全所移河南信阳罗山,办五七干校。学习班结束,下午回家。6日到所,帮助写书籍(带走的)目录,归家较晚,已近十时。以后放假,只于下午四时到所开会,听宣布启行诸事。十一日第一批人员先行。十五日十二时半偕妻离老君堂寓,到所集合乘大轿车同赴车站,韦柰送行。一时三十分车开,离京,二人均有卧铺。车误点。于十六日晨六时抵信阳,天尚未明,雨雪。到民主路170号信阳区招待所,房颇整洁,住楼上78号,环(外祖母许宝驯,爱称长环,韦注)住楼上57号……出发前,我帮他们变卖了带不走的几件家具,把行李压减到最少的限度,以避免成为途中的累赘。但他们仍是在短短的14天内搬了四次家,这可难坏了外祖母。

他们是11月27日到达第一站罗山县丁洼的,28日外祖父就到菜园班劳动、学习,除此之外,批判会仍在继续,生活中的些许小事,都可以成为批判的内容。在他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录:

十二月廿四日,因买柴事,会上有批判。

一九七○年元月十日,因看《水经注》会上有批判,十二日交检查,次日退回。十六日六时至东岳开会(九时半至十一时),返寓一点三刻,○日又交检查。

日记中所提“买柴事”,其实不过是他在集市上买了些烧水用的秸秆,请农民帮助送回家,区区小事,便可引来批判。至于看《水经注》,自然是足以上纲上线的大问题,虽屡交检查,而不能通过。

经过四次迁移,他们最终于1970年1月23日,由包信集搬至东岳集一农舍,生活才渐渐稳定下来。在此之前,当他住在包信集时,经常要走20多里路,到大本营所在地东岳集开会,那可实在是一件苦事。

那是一段坑坑洼洼相当难走的土路,雨天一片泥泞,车辙脚印,把那条路轧得无一寸平地。他,一位70岁的老人,每开一次会,往返路途就需要近5个小时!且正值冬季,常遇雨雪,那情景就更为狼狈。他是这样记述的:

廿五日步往东岳听报告,九时行六时返。归途遇雨,幸有人招呼,狼狈仅达,已昏黑矣。廿八日交检查二。卅日分得煤三百斤,室内始范(生)火炉。

一九七○年元月三日东岳开肃清516大会,薛作报告。晨六时三刻行,九时五分到,时间恰好。后又有班会。十二时一刻行,二时三十分抵寓,天阴寒未雨。四日风雪甚寒,是晚室内温度零下28摄氏度,盆水结冰。廿八日小雨,路泞而滑,晚间赴读报会,连跌二次。上了大路稍好,遇李荒芜,知会停开,仍由李伴归。

这种狼狈相,有诗为证。请看他写的《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自东岳冒雨步归包信集纪事》:

寒夕易曛黑,灯青望眼赊。泥途云半含,苞信一何遐。

已湿棉裘重,还将油伞遮。风斜兼雨密,得伴始还家。

无论如何,自搬入东岳集那间简陋的茅草房内,他们的生活还是相对地安定了许多。至少他再不必走那段泥泞的土路了。那间茅草房,简直就称不上是一间房:土墙茅草顶,四壁透风寒,一扇柴门半掩,无窗室内昏黑。老乡们听说这里住的是一个“毛主席给他写过信”的“大人物”,便常围在门口张望,好不新鲜,就连散养的猪,也成了他们的常客。如此这般,但无论如何,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一块狭小寒冷,却又是无比温暖,生机勃勃的小天地。

1970年夏,我到东岳去看望他们,当我第一眼看到他们的住所和生活的环境,完全被惊呆了(尽管那时我也在农村)!我根本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过活的。但当我们握手拥抱之后,外祖父的第一句话却是:“这里逢双日有集市,明天一早我们去看看,可买些鱼虾,还有油条可吃。”短短的几句话,像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生活的苦难,并没有把他摧垮。也正是从这儿开始,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祖孙之间的感情也变得更加深厚。我在那里住了七天,白天帮他们拆洗被褥,清理“房间”,他们则把日常生活的琐事,做给我看,以使我能更直观地了解到他们的生活,他们嬉称之为“表演”。傍晚,祖孙三人坐在门前小水塘旁的楝树下,他们给我讲往事,讲干校,我也告诉他们我的农村生活,外祖父还为我吟诵他在乡间的新作,流放地变成了我们的世外桃源!这一切在他的日记中有详尽的描述,显然,我的到访,给他们沉寂的生活增添了快乐:

七月十一日午,外孙韦柰自京来省亲。十五日晨六时,偕柰同往工地,至经济所听报告,柰先归。十七日七时韦柰返京。

《七绝二首》

落日红霞映水村,西塘小坐似公园。晚来更对柴门月,一岁情踪共讲论。

祖孙两地学农田,北国中州路几千。知汝远来应有意,欲陈英力起衰年。

他们在东岳生活了整整一年,老乡们与他俩逐渐稔熟起来,特别是房东顾姓一家人,与二老结下了深厚的友情。直到他们返京后仍书信不断。当外祖父从信中得知乡间要装电灯,需要电线时,忙让我买了寄去。每逢过年。从乡下都要寄一包家制的咸肉过来,尽管收到时已不很新鲜,但却是一份心意,也很让二老感动。他是一个有点儿脾气,很不善交际的老人,也最怕记者的采访照相,凡遇这种场合,他会硬邦邦地顶回一句:“我又不好看,有什么可拍的!若实在推辞不掉,他便把香烟往嘴中间一叼,问一句答一句。而请他挂虚名的事,更是一律回绝:“我没做什么事,怎可以挂名!”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会以为这老头儿很难相处,且有些不尽人情,其实,他只是对事不对人,那“不近人情”的他,更多的是把“情”留在心底,但却终是关不住的,于是我们便在他的作品中找见了他的真情。看他写给农村房东的三首诗吧:

《邻娃问字》

当年漫说屠龙技,讹谬传流逝水同。惭愧邻娃来问字,可留些字益贫农。

《将发东岳集与农民话别》

落户安家事可怀,自憎暮景况非材。农民送别殷勤甚,惜我他年不管来。

注:“不管来”,豫东方言,此处作“不会再来”解。

《得旧居停女顾兰芳书》

连日风寒已是春,农娃书信慰离人。却言昨梦还相见,回首天涯感比邻。

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斗争方向的转移,外祖父的日子慢慢地好过了一点儿,虽仍要不断地写检查、交思想汇报,但“斗争”的矛头不再是他们那一群人。他到菜园班积肥的工作,改为在家里搓麻绳,这在他的诗里也有记述:

脱离劳动逾三世,回到农村学绩麻。鹅塘池边新绿绕,依稀风景抵还家。———《绩麻》

诗中所提到的“鹅塘”,只不过是邻屋前的一个小水塘,除池边一棵开紫色花的楝树外,其实并无风景可言。然而,在他的笔下却成了一景,且经常在诗中提到:

天气清和四月中,门前吹到楝花风。南来初识亭亭树,淡紫英繁小叶浓。
此树婆娑近浅塘,花开花落似丁香。绿荫庭院休回首,应许它乡胜故乡。———《楝花二首》

从诗中,我们足以了解到他当年的心境。生活虽十分艰苦,所处环境也很恶劣,他却没有愁怨,那信手写出的诗句,清新明快,充满生活情趣。“绿荫庭院休回首,应许它乡胜故乡”,正是他开朗豁达性格的真实写照。

乡间生活的清逸安静,给久居城市的外祖父以全新的感受:小水塘、破茅屋、农村集市、泥泞道路……,都成为他的写作素材,一批具有浓郁田园风格的旧体诗,就在青灯下写就。

炉灰飘坠又飘扬,清早黄昏要扫床。猪矢气熏柴火味,者般陋室叫“延芳”。
螺蛳壳里且盘桓,墙罅西风透骨寒。出水双鱼相照活,者般陋室叫“犹欢”。———《“陋室”二首》

小灯易明灭,娇怯怕风侵。欲破周遭暗,荧荧藉尔深。窗小光难透,门低久立童。高粱麻秆,炉焰起熊熊。

———《杂忆东岳集五言六首之二》这几首诗,把那间小得像螺蛳壳一样,又破又旧的茅草房,描写得活灵活现。那又是猪屎,又是炉灰,四壁透风的住所,在他的笔下被称为“延芳”、“犹欢”,幽默且亲切。而《雨中行路》一首,写人情,而为去开一次会,往返需要五小时,双脚陷进泥里几乎拔不出的狼狈情景却是一带而过:

雨中行路一趔趄,昏暮思归昧所趋。自是人情乡里好,殷勤护我到茅庐。

又《雪泥》《清明后三日雨中叠前韵》二首:

几日檐前盼雨晴,倩君扶我出门行。迷离玉雪玻璃翠,快睹西畴小麦青。
又出茅檐问可晴,不堪健步拔泥行。白头相对多憔悴,负了塘边柳色青。

写集市的一首五言诗,则是简捷明快:

明日当逢集,回塘撒网赊。北头供蔬菜,南首卖鱼虾。———《集市》

再看《端午节二首》:

晨兴才启户,艾叶拂人头。知是天中近,居停为我留。清润端阳节,茅檐插艾新。分尝初刈麦,惭荷对农民。

初春的东岳集,在他的笔下是这样描写的:

樱子黄先赤,红桃间绿桃。塘春嬉扁嘴,延颈白鹅高。

1971年1月,在周恩来总理的特别关照下,外祖父与何其芳等11位知名学者,先期离开干校,返回北京。至此一年两个月零四天的干校生活结束。此后他先住永安里学部宿舍,后住南沙沟寓,生活与干校完全不同。1975年9月30日他出席了由周恩来总理主持的国庆招待会,却因过度兴奋引发中风,从此行动不便,完全改变了他最后十几年的生活。1982年2月我的外祖母因病去世,64年夫妻终成永诀,压在心底的巨大痛苦,使他终日少言寡语,孤独和寂寞无法排遣,更无人可以代替。到后来,我们便经常可以听到深夜,他在卧室内近乎病态的狂吼,声音是那么凄凉,令人心碎,又无可奈何,助他不得。这曾给常住在我家的张贤亮兄留下很深的印象。在贤亮兄的纪念文章中他写道:‘外公平伯公深夜的狂吼,是不是也表现了一点点自己尚余的不平之气与不甘心呢?呜呼!外公,您的不平之气与不甘心只能在地下了。每一个人都不是那么甘心地离开世界的。能做到您这样俯仰无愧,也足够我们后人追思和仿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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