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汉字不灭:林徽因爱过徐志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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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爱过徐志摩吗?
  ——徐志摩、林徽因“恋情”考辨
  (陈学勇)

        关于林徽因与徐志摩“恋情”的捕风捉影文字时时见于报刊,并且以讹传讹,误入多种林、徐传记,有的说法荒唐至极,如台北出版的《传记文学》曾载文说:“林徽因魅力之大,实在令人无法思议,徐志摩因她而死,金岳霖因她不娶,毛泽东因她革命……”(见该刊55卷二期中陈之藩文《大家写林徽因作一专书》)近来海峡两岸播映的徐志摩爱情电视连续剧《人间四月天》更将林、徐的故事编造得大失史实,引起林徽因亲属梁从诫责问:“为什么徐爱林,林就非得爱徐呢?”对这些创作色彩很浓的笔墨或镜头,研究者本可一笑了之,而日前陈子善先生又诘问梁从诫:“林徽因没有爱过徐志摩吗?”(见今年6月1日《文艺报》“艺术周刊”头版)并坐实了“徐志摩与林徽因之间这段令双方都刻骨铭心的爱情。”子善先生是著名学者、现代文学史料专家,他的文章又刊于全国性的大报,其影响可想而知。连日来不断有人以子善先生文章向我质疑,他们知道我在好几年前就著文辨说林徽因并未爱过徐志摩。友人建议,与其一遍遍对质疑者解说,不如再作文公开论辩,也借以与子善先生切磋。子善先生于我的研究素来支持不少,去冬莅临我院讲学给学生教益多多,我除了跟着受益,又得相聚之乐。那日特意驱车往依山临江的梅林春晓饭庄聊尽地主之谊,不巧饭庄正停业修缮,我们凭栏空眺了一阵江面遗憾而去。何日得与子善先生座“梅林春晓”品茗小酌,至今成了我一件心事。我们过从如此,但它不应妨碍我表达学术上与子善先生的不同意见。子善先生虽身材瘦长,却不一定肚量就小,他的学风历来为我敬仰,唯真是求也。下述不妥处,乞子善先生坦率指教。
   徐志摩狂热追求林徽因,前后十年中大体有三回。第一回是一九二0年冬在伦敦一见钟情;第二回是一九二四年春因共同接待泰戈尔访华,徐旧情复萌,不可抑止;第三回是一九三一年夏探视养病香山的林徽因,激发林徽因文学创作。第二回遭林徽因谢绝已众所周知,第三回不为人知,仅外界流传无以为信的谣言,而徐自己则非常克制。需辨析的主要是第一回。
   说林徽因对徐志摩也有恋情,始作甬者乃陈从周所撰《徐志摩年谱》,年谱一九二二年系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异一条有文:“从周再案,是年林徽因在英,与志摩有论婚嫁之意,林谓必先与夫人张幼仪离婚后始可,故志摩出是举(按,指离异)……后以小误会,两人(按,指徐、林)暂告不欢。”然而年谱并未举证材料,以后的袭用此说的众多文章、著述也均无徐林相恋的确凿材料。有的传记描写徐、林相恋情状绘声绘色,不过沿“年谱”的无据之说加以演义耳。子善先生持“相恋”看法,同样是以“年谱”为主要依据,难免有沙地筑塔之忧。陈从周的“年谱”予徐志摩生平研究有始创之功,但毕竟成书早在一九四九年,所据资料有限,加之陈从周非专门研究文学,因此已有人指出“年谱”错讹不少。就我知,关于林徽因的内容大多失实。如误林徽因女儿梁再冰乳名“宝宝”为林的乳名,港台有关书籍多本此照抄,错讹甚广。再如徐、林初次相识谱为一九二一年,亦误,年前已会面,而且徐有了追求表示。又如述一九二七年二十六岁的林徽因与梁思成结婚,尤大谬,林徽因婚期当是一九二八年,当时林仅二十四岁。子善先生对“年谱”置信无疑地说:“陈从周是徐志摩的表妹夫,对徐的生平和家庭了解甚详,他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同时他却怀疑梁从诫的说法:“林徽因与徐志摩泛舟剑桥,情迷英伦时,梁先生在哪里呢?不要说梁先生尚未出生,就是他父亲梁思成与琳徽因的恋情也尚未开始,梁先生何以断定他母亲与徐志摩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林徽因病逝那年梁从诫已二十二岁,徐志摩罹难时陈从周才十四岁(见陈从周文《记徐志摩》),一个是朝夕相处的儿子,一个是远居两地的表弟,该更加相信哪一位呢?我宁愿选择梁从诫。梁说:“在我和姐姐长大后,母亲曾经断断续续地同我们讲过他们的往事。……当徐志摩以西方式诗人的热情突然对母亲表示倾心的时候,母亲无论在精神上、思想上、还是生活体验上都处在与他完全不能对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产生相应的感情。母亲后来说过,那时,像他这么一个在旧伦理教育熏陶下长大的姑娘,竟会像有人传说地那样去同一个比自己大八、九岁的已婚男子谈恋爱,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见梁从诫文《倏忽人间四月天》,载于《林徽因文集》)
   如果说作为儿子可能为乃母有所避讳,所言不足全信的话,那么再听听其他无需讳言的知情人如何说。十年前我访问过几位当时尚健在的老人,都曾问及徐林“恋情”。与徐、林都很熟识的陈岱孙说:“徐志摩与林徽因在伦敦恋爱也不可信,那时林徽因才十六、七岁。徐志摩这人很糊涂,有一次请客,只一桌人,客人都到了,他没想到坐下一看,全是女性。徐志摩与林徽因恋爱,林长民也不会同意。”(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日访问,有作家奚学瑶同访。)另一位是陈叔通侄女、陈植之妹陈意女士,二十年代她留学美国攻读家政系营养学。林徽因有时从费城到纽约,因陈植和梁思成的亲密关系,她多借住陈意宿舍。陈问过她和徐的关系,林徽因明朗否认“恋情”,并认为徐志摩不该抛弃张幼仪。林还说自己决不能做破坏别人婚姻的事,又说还劝过徐志摩与张幼仪和好。(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访问)这两则材料均录自采访笔记,而第三则见诸公开发表的文章,那是文洁若在《林徽因印象》中的记述。文洁若和萧乾同去看望冰心,也问及徐、林“恋情”,冰心断然回答:“林徽因认识徐志摩的时候,她才十六岁,徐比她大十来岁,而且是个有妇之夫,像林徽因这样一位大家闺秀,是绝不会让他为自己的缘故打离婚的。”(见一九九二年第一期《随笔》杂志)这几位的话属即兴答问,仅仅片言只语,而林徽因莫逆之交费慰梅(Wilma Fairbank)的话是说得够详尽了,她在《梁思成与林徽因》一书(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一九九七年出版)中写道:
   在多年以后听她(按,指林徽因)谈到徐志摩,我注意到她的记忆总是和文学大师们联系在一起——雪莱、基兹、拜伦、凯塞琳•曼斯菲尔德、弗吉尼亚•伍尔芙,以及其他人。在我看来,在他的挚爱中他可能承担了教师和指导者的角色,把她导入英国的诗歌和戏剧的世界,以及那些把他自己也同时迷住的新的美、新的理想、新的感受。就这样他可能为她对于他所热爱的书籍和喜欢的梦想的灵敏的反应而高兴。他可能编织出一些幻想来。
   我有一个印象,她是被徐志摩的性格、他的追求和他对她的热烈感情所迷住了,然而她只有十六岁,并不是像有些人所想像的那样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她不过是一个住在父亲家里的女学生。徐志摩对她的热情并没有在这个缺乏经验的女孩身上引起同等的反应。
   何其明确透彻:徐编织幻想,林没有同等的反应!我所知,林徽因同辈人中唯有凌叔华晚年的说法略现偏差,她这么回忆:“他和林徽因、陆小曼等等恋爱也一点不隐藏的坦白告诉我多次了。”(见赵家璧《谈徐志摩遗文》,载一九八三年第一期《新文学史料》季刊)我所谓偏差,指凌的表述易致误解,似乎林是与徐相恋了,但仔细辨析,主语是徐志摩,语意只是说徐恋林,至于林是否恋徐,没加确认。略可参阅华裔女作家木令耆记述凌的一次有关谈话:“然后她(按,指凌叔华)叙述了一下徐志摩生前死后的一些故事,尤其是关于徐志摩与梁思成、林徽音的友谊……徐志摩是这对夫妇的密友,为了林徽音在北京的一次演讲,徐志摩赶上飞机从上海飞去,不幸途中飞机失事。”(见木令耆文《菊访》,载《海外华人作家散文选 》)凌叔华两次道及徐林关系,用词是“友谊”、“密友”,无涉爱情。不妨说明一下,凌叔华为存有徐志摩日记的“八宝箱”纠纷几乎与林徽因绝交,乃至还迁怒于她认为袒护林的胡适。若林徽因对徐确有过恋情,凌多半不会为林避讳的。
   以上都是林、徐同代人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回忆,较之这些回忆,林长民就当时刚发生徐志摩爱情表白曾致徐的一封短函自然更靠近史实。林长民函写于一九二0年底,虽短却颇具说明问题的权威性和雄辩性。此录短函全文:
   志摩足下: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mockery(按,嘲笑),想足下悮(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敬颂文安。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此函措词委婉,而坚决谢绝求爱的态度是显然的。推想林徽因已当面拒绝了徐志摩求爱,大概用语生硬失当,故函中解释她毫无嘲笑之意。可见应该是一方落花有情,一方流水无意。星期天的见面,必有一番诱人遐想的详谈。林长民特意约博生夫妇在座,当然出于策略上的考虑,既有个旁证,又可设防感情激烈时有人周旋。至于“友谊长葆”,足见出林长民绅士风度。徐志摩也是绅士,所以才有后来果然是长葆的友谊。徐志摩在伦敦这一回的追求或许即到此为止了,此后徐与林长民戏扮“情人”,互通“情书”,恰好反证了徐志摩追求林徽因一幕的结束。不然,一面与女儿恋爱,一面与其父玩此种游戏,实在非常情所能理解。林长民所以及时扼止诗人的烈情,原因固然不一,如林的幼小,徐的有妇,而最为主要的则是已与梁启超有儿女婚约。梁启超外孙女吴荔明记述:“他(按,指梁启超)明确地告诉当时才十八岁的思成和十五岁的徽因:尽管两位父亲都赞成这门亲事,但最后还是得由他们自己作决定。”(见吴荔明著《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另有说法,两人婚约在林氏父女欧游归国之后。两说均无确证,然而有一材料可佐前一说。林长民刚一回国,即有福建同乡陈石遗赠诗纪婚约:
   七年不见林宗孟 划去长髯貌瘦劲
   入都五旬仅两面 但觉心亲非面敬
   小妻两人皆揖我 常服黑色无妆靓
   长者有女年十八 游学欧洲高志行
   君言新会梁氏子 已许为婚但未聘
  按赠诗推断,林长民择梁思成为婚的念头至迟已生于欧游之际。
  欲确认林徽因对徐志摩有过恋情,既然找不到可证的确凿材料,那么希冀借助阐发林氏文学作品便是自然的事,子善先生正是这个思路提到了林徽因的几首诗《深夜里听到乐声》、《那一晚》、《情愿》、《仍然》、《别丢掉》及小说《窘》。林徽因和徐志摩都深受英国文学熏陶,林的这些诗歌难免英国诗歌传统影响。英国爱情题材诗往往将爱情作为社会现象予以抽象地吟咏,未必实指诗人生活中的具体情事。当然,中国古代的爱情诗中常含有爱情本事的,但又与外国诗指名献给某女士的不同,多隐晦得很。索求其本事谈何容易,有的恰如江南民俗农历七月初七看巧云,想它什么就像什么,或老虎或黄狗,均因观者而异。林徽因这几首诗大体亦如此(徐志摩不少爱情诗何尝不是如此),我与子善先生在读解上便不大一样。譬如他举例的第一首诗《深夜里听到乐声》,他认定“就像是回应徐志摩《月下听琴》似的”,若要这般坐实,我看这“回应”的内容倒是明白无误地婉谢了徐的追求,请读诗第三节:“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第二首《那一晚》也分明地吟道:“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仍然》一首则写:“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这些诗句情绪与我前面所述林徽因态度相当吻合。这几首诗大体属林徽因首批公开发表的诗作,又是发表在徐志摩编辑的刊物上,况且正当关于徐对林旧情复萌的谣言四起,陆小曼醋意浓浓之时。若当真是林徽因对徐诗的唱和、回应,那么置陆小曼不顾?置梁思成何地?林徽因还未五所顾忌到这个程度。小说是叙事文体,求其本事可以比诗歌具体,子善先生更以林徽因小说处女作《窘》“玩味徐林之间的感情脉络”。小说描述中年男子钟情朋友的女儿芝,酷似徐志摩、林长民、林徽因三人的关系。有论者视《窘》为林徽因隐秘心迹的表露,其实这心迹并非如子善先生所期待的。小说通篇写维杉爱而不得的窘态,芝的一派天真纯朴,始终没有回应维杉的启逗,结尾男主人公只得乘南下的火车逃之夭夭。一定要证明的话,岂不还是证明林徽因对徐志摩没有什么情感回应吗?
   否定林徽因与徐志摩存在恋情,直接有力的材料是林徽因几封有涉此事的信函,梁从诫便亮出了林致胡适的两封。子善先生读后却说“得出的结论恰恰相反”,问道“如果林与徐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何必在徐逝世后急于想看他的‘康桥日记’,而在凌叔华从中作梗后竟‘气得通宵没有睡着’?”“如果林与徐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何必在信中一再说‘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羞惭’,‘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amulant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或Sorry,或难过,或痛苦,我也不悔的’?”梁从诫和子善先生究竟谁的读解更近于史实,大家一起再来参看林徽因写于一九三二年元月一日(《林徽因文集》订为一九三一年元月一日,实误,详见拙文《关于林徽因致胡适信》,刊一九九九年十二期《博览群书》)这封信的有关部分。恕我不避冗长,引得较多:
   关于我想看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心里太Human了,我也不觉得惭愧。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练修养的邦助,志摩in a way 不悔他有这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堕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amulant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或Sorry,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你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 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 ,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来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 对于我,我难过极了。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信是明朗的,对一位可信赖者内心倾诉,也是可信的。胡适了然一切,林徽因想在他面前掩饰什么也不可能。子善先生的疑问在信中皆有交代。其一,林想看日记不过是出于好奇,即使不排斥她藉日记回味那段岁月,也并不非是爱情不可。只要岁月成为过去,人生可回味的很多。其二,林气得通宵不睡,是没料到原是朋友的凌叔华出尔反尔,一再刁难,她委实感到委屈。详见同日写的另一封信。其三,过往的“曲折”与“不幸”,用词不轻。但徐几次三番地追求,林每次都难以应诺,徐转而与陆小曼成婚而不能和谐,乃至徐因赶赴她的演讲而坠机夭折。痛失挚友,如许种种,林回顾起来,说成“曲折”、“不幸”本不为太过。只要不拘泥这类用词,通读全信,林表述她与徐的关系还算谨慎恰当的。说“被人恋爱”、“另一个爱我的人”、其意正是否认我有爱,最后终于说了“我不够爱他”、“我爱我现在的家庭在一切之上”。她曾坦诚相告徐志摩,并得到徐的认可,“如果他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林徽因面对徐追求她的态度还不明白无误吗?
   纵然林对徐没回应爱情,但她一直以知音、挚友与之相处,此已众所周知。再说,毕竟徐真挚狂热的追求是动人的,林虽无回应,却不是心无感动。因此徐志摩夭折引起她的伤痛超出众多友人,在不致误解的朋友间一再作坦然的表达。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四日致胡适函说:“我今年入山已月余,触景伤怀,对于死友的悲念,几乎成个固定的咽梗结在喉间,生活则仍然照旧辗进,这不自然的缄默像个无形的十字架,我奇怪我不曾一次颠仆在那重量底下。”(此函《林徽因文集》失收,函见拙文《关于林徽因致胡适信》)林徽因本是个爽朗坦荡的女性,甚至徐志摩在世她也写过这样的话:“适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乐和健康。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候候,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过多,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澈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五日致胡适函,见《林徽因文集》。“文集”误订日期为三月十五。最后一句有脱字,此据影印件补全。)徐志摩逝世,她不仅在私人信函中坦露哀情,而且很快发表了情文并茂的长文《悼志摩》,四年后再度发表《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于众目睽睽,更见其坦荡胸襟。她嘱梁思成拣回一片飞机残骸,悬挂于卧室直至自己病逝。可叹在某些人思维中,此举反倒成为林与徐有过恋情的铁证,是否过于拘泥国人的情理习俗了,林徽因非俗人可喻。
   我的考辨结束前愿再提供一则难得的材料,乃一段抗战期间林徽因致沈从文信关于她伦敦岁月的回忆:
   ……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的人走来同我玩——实际生活所认识的人从没有一个像我所想像的浪漫人物,却还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纷纠。
   十六岁的女孩期盼着爱情,这可能是仅存的林徽因对她旅居伦敦生活的描述。可能子善先生没有留意这则材料,否则他会用来证明林徽因对徐志摩求爱的回应。我的看法,这段材料于考辨林是否爱徐而言恰恰作了反证,比她期盼爱更为关键的是没有发生过爱。它明确排除了徐是她的“男朋友”(按,当作有情人解),排除了徐是 “浪漫的人”。这里浪漫已不是某人客观所具的气质,而是女孩心目中的主观印象,即常言的白马王子。林徽因旅英期间,由于读书不能随父往欧洲大陆留下的记载是两次:一九二0年十月,徐求爱之前;一九二一年六月,徐求爱之后。林徽因信若指第一次,其时徐尚未追林,或者正借林长民远行之机乘虚而追,随即发生电视剧渲染的一幕。然而林长民一九二0年十二月一日致徐短函作过否定。若指第二次,林徽因此信表白得明明白白,无需赘言。
  
  ——选自《林徽因寻真》(中华书局2004年11月1版1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