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压铸机能成功吗: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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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书库】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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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上部
第一章

关于外公童有源,我的外曾祖母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在她怀孕的时候,不知什么地方正在打仗,一会儿开炮、一会儿打枪的,整日都不得安宁。其实我们都知道,她的意思是说——那躲在娘肚子角落里蜷成一团的外公,他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创伤,结果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的外公出生在京杭大运河苏杭段的一艘木船上。在中国最美丽富裕地区的一个大雾之夜,外公哭叫着来到了这个漆黑一片、景色不明的世界上。多年以后,我乘坐夜航船穿越这一段并不漫长的航程。当熟悉的城市景致已经被清理归类变得毫无个性以后,我发现,夜航船上的午夜仍然漆黑一片。运河两岸的田野、村庄,散落在田野和村庄中间的草丛树木,即便在安静迟缓的月光下面,它们仍然显得面目不清,仿佛正有一种难以辨明的危险和忧伤藏匿其中。
我一直觉得,外公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哭喊,其实正是因为他感到了这种危险。
“他生出来的时候,只是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声,就一声……然后,就再也不哭了。”
这依旧是外婆转述外曾祖母的一句话。现在,我仿佛又看到了外婆那张变形的脸。像几乎所有老年人那样,外婆有着一张比例失调的脸,有着被拉长与延伸的线条。但例外仍然存在。一般老年人的嘴形,都有着惊愕而茫然的神情。它们向前突出,微微张开,配上眼睛里浑浊与惊吓的眼光,仿佛对眼前这个再也难以理解的世界既好奇又提防。但外婆不是,她的嘴在轮廓上虽然失去了年轻时柔和的线条,但那苍老古板的嘴唇却是那样高傲地紧闭着。它们微微向下垂落,仿佛一个刚刚撕心裂肺大哭一场的人,凭借着顽强的毅力,终于忍住了悲伤。外婆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那副强忍悲伤的脸。
我的外婆有一种深藏在心里的粗鲁。我知道,我们这个家族里所有的女人都有一种深藏在心里的粗鲁。她们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来自于历险,来自于如履薄冰怆然失重的片断……

就在前几天的中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已经很久没有联络的朋友打来的。
我记得每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随身经常带着很多叮当作响的药瓶药罐。有一次,我和他在一处郊外的农家饭店吃野味时,他还一边啃着鸡腿,一边乐呵呵地告诉我说,最近医生怀疑他因为痔疮严重发作,体内充满了毒素。
那天中午我和他在一家西餐馆吃了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窗外下起了一阵急雨。天空像是被一些巨大而浓密的眼睫毛盖住了。我和他面对面坐,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睫毛其实相当稀少,而且脸色看起来多少有些抑郁。
后来我们还为一个小细节争了几句——咖喱,那些金灿灿、香喷喷的咖喱,他竟然坚持说吃咖喱是可以减肥的,而我则坚持认为,那种黏糊糊、呛人的东西只会让人更加肥胖。
那顿饭正好延续了一场阵雨的时间。夏天的午后气压很低,仿佛有无数只淡绿色的蜻蜓低飞而过。我喝了几口酒,有点犯困。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他饭前吞下了两颗药丸,饭后甜点的时候又吞了几颗。一颗、两颗、三颗……那些银白色的药丸,就像蜻蜓的眼睛一样在他面前晃动着。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惊了一下。
我好像还叫了起来:“你在吃什么!”
我一直怀疑他有比较严重的抑郁症。要知道,这种病非常重要的症状之一就是暴饮暴食。喜欢吃肉,吃咖喱,有时又像食草动物一样无休无止地抱怨。当然,在私底下,我还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其实他完全有可能患有性病。
还有一个细节我同样印象深刻,在吃饭的过程中,他突然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他说现在他在一家公司里工作,那张照片是他们的合影。在照片里,他穿着略微有点包紧的深色长西装。站在一群比他高出一头的外国同事中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聚焦时出了点问题,我觉得照片里的他有点虚。整个人都是虚的,飘在空气里面,就像打靶的时候突然找不到准心一样。
他死在我们分别的几小时以后。
我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在我们分别的几小时以后。当时我正在开车。前方是一段笔直的高速公路。在下午刺目的阳光下面,宽阔的路面像惨白的鱼肚一样微微凸浮了起来。大路向东,第一眼看不到拐弯,第二眼望不见尽头。我的两只耳朵里都塞着耳机。我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开车。
我突然想到了外婆头颈里那道绳子的勒印。童年的时候,当我低头看着外婆颈子里的那道勒印时,我也是淡漠的。对于已然而至的死亡,我从来都没有那种爆炸式的强烈感受。惊讶仅仅是为了某种迎合。这种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时日已长、浓情渐逝,还是因为对于死亡的某种默认。我并不害怕死亡。那个躺着的人与睡在大床上的那一个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更为安静更加平和罢了。我甚至还有些喜欢那铁了心肠、毫无眷恋的人……很小的时候我就亲吻了外婆脖子上死亡的痕迹,就如同用我心里的粗鲁亲吻了她的粗鲁。

我经常会在雨天的时候想起亲爱的莉莉姨妈,我外公外婆的长女。她就站在青石板路那棵最老的梧桐树下,背对着我们,腰肢处有着细微柔软的弧度。我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阳光穿透梧桐树叶、照在莉莉姨妈那两排白牙上。她一直都有着异常整齐洁白的牙齿。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老是习惯性地、完全不加掩饰地笑。而不管怎样,老是这样露出白牙的笑,在旁人看来,多少是有些装模作样、矫揉造作的。
有一年夏天我去看她,她刚洗完澡,正为费力地把自己过于丰满的身体塞进一件蓝色棉裙里。
“起风了,出去走一走吗?”
“太阳太大了……”她懒洋洋地靠在那张布面长沙发上,像少女一样用手托住了自己的腮帮。
我们聊了会儿天。我记得莉莉姨妈仍然坐在那张长沙发上。她似乎对我刚才的提问大吃一惊。她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仿佛我说的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而是整个世界的局外人。
“外公?你想了解你的外公?”
今天的我已经完全懂得了莉莉姨妈那一刻的表情。震惊。愕然。惊惶无措。撕心裂肺……她重新回到了黑暗里……我懂得这个。对于黑暗我是个有着天生感知的孩子。我对美艳的罂粟没有欲望,但那种毒却早已在心里了。和亲爱的莉莉姨妈一样,和这个虚荣、做作的女人一样,我的深情和暴烈像毒一样埋在心里。毒液注满了我的身体,它们在里面奔涌、冲突、挣扎,它们是运河里掩埋千年早已腐烂的沉积淤泥。
我忘了说了,那条夜航船驶过的大河对于外公和莉莉姨妈的意义。他们都曾经疯狂地往返于河流之上。在夜航船风雨飘零的航线上,他们经历着独自漫长而黑暗的旅程。他们擦肩而过,彼此憎恨,敌视。在这个落日般腐朽的家族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的怨恨与折磨完全掩盖了那深水般潜流的爱意。他们悲怆而倔强地独自挣扎。他们踽踽而行,完全看不到身边同样溺水的人。
所以——很久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为什么莉莉姨妈是那种只有背影才能显出孤独的女人。

五十年前,也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个春天,我看见十八岁的莉莉姨妈正独自一人走在去苏州中医院的路上。
那天莉莉姨妈穿着一件外面套了罩衫的薄棉袄,头发微微卷曲着。在春天暂时还没厚实起来的阳光下面,她显得眉清目秀,并且若有所思。
这位神情妩媚的姑娘得了慢性肾炎,拖拖拉拉有一年多了。每个月有那么一两个下午,是她和医院约定的治疗时间。她不太想去,因为疗程过于漫长;但她又不得不去,因为医生已经明确表示,她必须耐心、耐心、再耐心……她是个病人,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就在前几天。单位里组织填写个人资料表格。在“家庭出身”那一栏,童莉莉犹豫了一下。
革命干部……工人……资本家……工商业主兼地主?都不对。在富春江老家,她父亲童有源倒确实是有几亩地。她隐约也知道些情况,十五亩土地以上,五头牛或者驴以上,根据富有程度可以划分为富农、地主。但问题在于,她父亲所拥有的土地和牲畜达到那个数目了吗?况且,在离开老家的时候,他已经变卖了几乎所有的财产。也就是说,在认识童莉莉的母亲王宝琴以前,在童莉莉降生人间以前,她这个名叫童有源的父亲就已经是个身份相当可疑的人。
不过,她父亲又确实在上海的一家洋行干过一阵子。有时,他还来往于老家、上海与苏州,兼带着做一些土产生意。有一年。他甚至跟着一位不明身份的传教士去了遥远的香格里拉。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闲散而颀长身材的中年人。吹吹箫,叠几块怪石,还很喜欢女人和美食。
后来,在那张表格上,童莉莉迟疑地、颇有些痛苦地写下了两个字:职员。
这是一个中性的灰色地带。童莉莉很不喜欢。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一个把革命与浪漫联系在一起的理想主义者。她从没去过北京,但她向往北京。那个火红的、纯净的、轰轰烈烈的地方。然而,她又是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喜欢在蓝天下看鲜红的国旗迎风飘扬,却也喜欢在月圆之夜的梅树底下听父亲童有源吹箫。
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美好的事物,都让她感觉兴奋、愉悦和明亮。私心里她甚至暗暗觉得,其实,它们应该是没有分别的。
而“职员”——这两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汉字,在年轻的童莉莉看来,它们是那样的无力与中庸,几乎就像是又一场拖拖拉拉、绵延不断的肾病。

这一家都是病人。这便是童莉莉的故事的开场。她还没什么不好的。她还年轻。上个月单位拍的标准相里(她在一家小报馆的资料室工作),她看上去还是相当的秀气可人。唯一的遗憾只不过是她得了肾病,经常会觉得腰酸无力而已。得点病总是难免的。再说这是一种慢性病,也是急不得的。
她倒是常常会出神、发呆。别人看到也就看到了,没有人知道这个纤弱单薄、看上去还多少有些虚弱的女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母亲王宝琴是抑郁狂躁症,到晚年的时候症状就非常明显了。只不过当时还看得不是那么分明,只不过当时还没有那么明确的说法。其实就是那样了。不管王宝琴晚年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打开了管道煤气的开关,安静地躺到了床上,或者还是关掉所有的门和窗,打开煤气开关,然后把一根绳子挂在梁上,再用力打上一个结……这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其实这一切从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从王宝琴站在上海外滩的一个僻静之处时就已经开始了。在那里,王宝琴遇到了这个名叫童有源的男人。那时,她有个不错的典当行。一座上下两层的小楼。那时她还很是有一些钱。她一定还是规整的。血液里的东西还在血管里规矩和谐地流动。那时童莉莉的这个母亲还没有发疯。但也快要疯了。已经疯了。
童莉莉的那个父亲就更不用说了。
童莉莉六七岁的时候,一度风传童有源得了重病。当时很多人怀疑他患上了肺结核。虽然从没有人看到过童有源沾在白手帕上的血迹,不过那些日子,童有源确实老是无缘无故地发低烧、咳嗽,感到身体疲惫,并且日渐消瘦……他的情绪以及脸色也是让人觉得非常可疑的。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潮红,刚才还是亢奋不已,下一刻突然又变得疲惫不堪。不过他倒是并不消沉,精神上也没有什么萎缩的迹象。恰恰相反,他肝火旺得要命,虽然他那旺盛而时断时续的激情,它们绝大部分都用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在童莉莉的记忆里,父亲似乎总是在路上。这些年来,他几乎常常这样,想来就来,说走就走。这还是好的。有时他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有些时候,童莉莉走上苏州老宅那道吱嘎作响的楼梯,突然看到父亲正坐在二楼朝南的窗户那里晒太阳——那是童莉莉的母亲平时常坐的位置。不管刮风还是雨雪,母亲王宝琴总是永远穿着深藏青色的衣服坐在那儿。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她是否在想念那个名叫童有源的人。那个有着闲散而颀长身材的男人,那个无所事事的赌棍、嫖客,那个美雅之人……她直到死还爱着他。
而现在,每天早上,童有源便幽灵般出现在大门一侧的阴影里。
“我出去了。”他穿着多年不变的蓝灰色调的衣服,保持着多少年不变的颀长的身材与腰围——他懒洋洋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把刚才那句话又简短单调地重复了一遍。
“那么,我出去了啊。”
“中午回家吃饭吗?”这是长女童莉莉的声音。
“不了。”
“晚上呢?”仍然是童莉莉在问。
“说不准,不要等我了。”
每天都这样。几乎每天。王宝琴的声音是听不到的,她和童有源已经很久不说话了。即便四目相对,仍然毫无交集。每天这样。几乎每天就是这样。
他简直就不太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他要干什么呢?放着一个好好的家,放着一个美丽幽怨的女人和几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童莉莉一共有四个弟妹)……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比较远的天空那里飘着一朵云彩。每天早上,童有源从家里走出去的时候,童莉莉总会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童有源,她的这个父亲,这一走,他便走到天边的那朵云彩那儿去了。

就在这个明媚春天的一个下午,童莉莉认识了同来看病的潘小倩。她是一个私营银行行长的女儿,两个人倚在医院回廊的紫藤树下聊了会儿天。潘小倩比童莉莉大两岁,短头发,大眼睛,娃娃脸上散布着细小的雀斑。她好像还有些轻微的口吃……两个人很是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
很快两人便相约着一起去看电影。为了究竟是看《渡江侦察记》还是《妇女代表》,她们还在城西的友谊电影院前面略微争论了几句。两个小时以后潘小倩带着童莉莉回家吃了晚饭。原来说好一星期过后去童莉莉家的,但那天童莉莉说她临时有事,于是这个承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实现。
一年过后,潘小倩全家搬到了上海。童莉莉送她去了火车站。在车站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下面,潘菊民塞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
童莉莉没想到里面是钱。她更没想到里面会有那么多钱。
童莉莉第一次见到潘小倩的哥哥潘菊民,就是在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与此同时,在潘家挂着齐白石字画的小客厅里,童莉莉还认识了潘菊民的中学同班同学吴光荣。吴光荣穿戴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同色干部帽……他看上去要比潘菊民大个三五岁。然而他的相貌无疑还算是好的,健康的紫铜肤色,双目炯然,闪烁有神,尤其……是看童莉莉的时候。
是潘小倩叽叽喳喳地告诉她关于吴光荣的事情。说此人童年时代是在江西县城的一座小煤矿度过的。十多岁时随父母辗转来到苏州,后来又辗转进了潘菊民上学的那所学校——并且就坐在潘菊民的旁边。潘小倩还说,其实吴光荣原来并不叫吴光荣,至少上学坐在潘菊民旁边的时候还不叫吴光荣。吴光荣开始叫吴光荣其实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你,你注意那人的左手了吗?”潘小倩神秘兮兮地望着童莉莉。
“左手?”
“他的左手少、少了两根手指……手臂上还有一道很长很长的伤疤,嗯,足足有这么、这么……这么长。”潘小倩伸出两只修长的手,接着又张开修长的手上那些白皙完整的手指,用力而夸张地比划着。
这少了的两根手指,以及那道足足有“这么、这么、这么”长的伤疤……这些都很快从潘小倩嘴里得到了介绍与解释。在中学毕业以后,吴光荣曾经神秘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身板结实、肤色黝黑、目光坚定的年轻人。他告诉潘菊民和潘小倩他们,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一家兵工厂工作。他说他跟着那个兵工厂辗转走了很多地方。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些年来,他跟随兵工厂一路走过的真实路线:从皖南到苏北,再到淮南,然后转战淮阴、沂蒙山,后又渡海到了东北的大连……
“那么,你的手……”
“哦,炸了。”吴光荣淡淡地说。
“炸了?”兄妹俩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有一次检修枪支的时候,土枪突然爆炸了。”吴光荣伸出自己的左手,朝着光亮处看了看。接着,他又略微有些牵强地动了一下剩下的三根手指:“这些都是小事情了,常有的事情……当然,也是一件让人感到非常光荣的事情。”
晚饭过后,四个年轻人——童莉莉、潘小倩、潘菊民、吴光荣坐在客厅里聊了会儿天。中途的时候,潘菊民起身在留声机里放了一张唱片……在唱片吱嘎转动的过程中,潘菊民穿着他那条浅灰暗条纹的薄毛呢裤,跷着二郎腿,若有其事、又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打拍子;潘小倩则兴奋地在卧房和客厅之间奔忙着;只有少了两根手指的吴光荣一个人在说话,一刻不停地说着话……
后来,月亮升到了半空。童莉莉起身告别。刚走到潘小倩家院子里的那棵紫藤树下(她家院子里也有一棵紫藤吗),潘小倩突然从后面追了出来,并且满脸涨得通红地往她怀里塞了两件新衣服。
这个晚上,童莉莉整夜都没有睡着。

把一个人和他所处的生活连接起来有很多种方式。其中有一种是这样的——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长得还算是眉清目秀,其实也真是眉目清秀的。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她得了肾病,不算太严重,但一时半会儿却也好不了;她家里的状态也不是太好,有点穷,穷倒是没有关系,当时大家都穷,即便对一小部分以前不穷、现在也还暂时不穷的人来说,其实共同贫穷的日子也就在眼前了……
但是且慢,这个名叫童莉莉的姑娘的处境却多少是尴尬的——童莉莉只有她一个人。她孤独一人。
作为父亲童有源和母亲王宝琴的长女,童莉莉有三个妹妹。这三个妹妹里最小的一个性格温和,但有些轻微的先天性弱智;另外两个则长相甜美,但是体质孱弱。不久以前,最小的那个妹妹被童有源送到了老家富春江,所以童莉莉几乎很少见到她。她和另外两个妹妹倒是相处得不错,但很快,她们也神情茫然地坐上了小妹妹坐过的那艘木船……临走的时候,一家人去照相馆拍过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童有源坐在当然的中心位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和照片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和这张照片所组成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关系——不仅仅是童有源,照片里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是溃散的,没有一个明确的交集与焦点。童有源、王宝琴、童莉莉……他们全都各怀心思,心有所感——唯一例外的是童莉莉的那个弟弟。在那张照片里,这个被大家叫做童小四的英俊少年露出一种怪异的神情。他仿佛很是有点激动,但同时又有着与激动截然相反的木然。仿佛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要去抓住一样东西,脚底下却突然一脚蹂空。不过,不管怎样,至少这张照片里的人是齐全的。这已经非常难得。
为什么这一家人和周围绝大多数的那些人是那样格格不入呢?和艰苦朴素、快乐健康的穷人格格不入,和生活窘迫拘谨、内心却按捺不住兴奋的穷人仍然格格不入……她的父亲童有源,有时候,他倒是会给她些惊喜和快乐。她是他父亲最爱的女儿,漂亮,聪明,还算有那么一点点个性——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说在这一点上还稍稍有些像他,让他感到有所安慰。但这个父亲总像是被什么东西藏起来了,或者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藏起来了,所以她几乎很少能见到他。有时候人倒是在的,但仍然看不见,只能听到屋子里传出一些悠扬的乐声,箫的声音,昆曲的声音……
她喜欢这种声音,她内心灵魂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会跟着它一起悠扬、飘荡甚至颤抖,但是,她同样清楚地知道——
她恨这种声音。这种格格不入、让人觉得阴郁烦闷的声音!
其实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一家都是疯子。充满了热情的疯子。除了两个漂亮的、然而生命力不是那么强盛的妹妹,和一个成年以后将在下雨天偷酒喝的有些弱智的小妹妹——呵呵,这话也不对,也说早了,谁能确信她们从来没有怀揣着别人从不知道、也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梦想呢?就像她,这个名叫童莉莉、十八岁清秀可人的女孩子,谁又会知道,当她穿着臃肿的灰蓝格子厚棉袄,端坐在人声鼎沸的会议室里……她的两只手安静地平放在膝盖上,她的眼睛平视前方,清澈、明亮而又乖巧……它们一点都没有泄露出她的秘密——她的奇思异想,对于危险的爱好,野性,以及那些正在生长中的、或许她自己都还没有清楚了解的……
只有一件事情她已经完全清楚了。虽然有时她仍然抱有些幻想,或者不太愿意承认。
她是一个人。她的这个奇怪的家庭造成了她只有独自一人。她为这种几乎是强加在她身上的孤独烦恼不已。而更可怕的是,那天晚上,在潘小倩家的客厅里,在潘小倩的哥哥潘菊民放进留声机里的那张昆曲唱片里,这位名叫童莉莉的姑娘异常敏感地听出了(或者是臆想和强调出了)一种孤独。
她那么熟悉、并且拼了命要从里面逃离出来的孤独。
第二章

那个让童莉莉产生奇怪感觉的年轻人潘菊民,每到春天的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郊外灵岩山上独坐半天;三十年代的某一天,他出生的那一天,灵岩山下太平乡兴旺村有一户人家办喜事,迎新的队伍敲敲打打在山脚下面绕了整整两圈。而在海拔一百八十二米的山顶天灵寺,中午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有人推门而入。据说后来那人便在寺内剃度了。据说再后来就成了多年以后的高僧。仍然是那一天,到了后半夜,月光下面后山纵身跳下一位痴情女子……
当然,这样的事情刚刚出生的潘菊民是不会知道的。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这样的道理就自然更不会懂。然而他母亲的感受或许就会复杂很多。这位有着一双放大的小脚、一对细长美目的青年女子,原先是上海小康人家的女儿。家里的境况是好的,所以身上穿着常换常新的衣裳,并且就读于沪上一所新派女中。假如思想新了,干脆新派到几年以后惊艳好莱坞的那两位美女飞行员,那便另当别论,要不就干脆旧,旧到逆来顺受,天命不违。然而这女子却恰恰是个半新不旧的人物。在一次同样半新不旧的议亲失败之后,命运在她身上踩了个小小的脚印。
在心灰意懒、意志脆弱之际,她竟然爱上了家里私雇的黄包车夫——他也许也是爱她的,要不她不会怀上他的孩子,她也许真是爱他的,要不她不会提了家里一皮箱金银细软,偷偷和他去了苏州。然而有些时候,命运在踩了你一小脚以后,是不会忘记接下来的第二脚的。
她的家人很快找了来。黄包车夫最终以盗窃、诱奸二罪并罚判刑四年。她在苏州中医院生了个孩子,是个女婴。脚还似天足,眼睛紧紧闭着,也看不出以后会不会细长美目,会不会动辄感情用事,受一些女人的苦——这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悲伤的母亲在生产满月后坐夜航船回上海。这时命运的第三脚重重地踩下来了。因为产后体虚,她在途中突然血崩不止,竟也走了。据说还有同船的护士作为证人——当然,这回是假的。
那个黄包车夫据说后来减了刑,但因为莫名其妙的罪行在牢里呆上一天都是更大的罪孽,又据说他后来返乡务农,先是种植茶叶、橘子,后来又开始养些小鱼、虾米和螃蟹。而她,接下来便是隐姓埋名移居他乡。辗转到后来,她又被家族偷偷安排回到苏州。然后,过了几个月,一年,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并且很快生下了一双儿女。
长子名叫潘菊民。次女则名潘小倩。这两个名字都是他们的父亲潘先生起的。在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潘先生带他们去太湖边的东西山看梅花。山岗上除了梅花。还生满了茂密的青草和花儿,有万年蒿、茅草、房白草、羊草、马黄草、碱草、荻草、菖蒲、蒲棒、苍术、铺草、浮草、荇草、坐草、艾蒿、蓬蒿、益母草、马兰、菟丝子、四金草、鬼针、虎掌草、蝎子草、地丁草、席草、瓦松草、蒺藜、薄麻、线麻、乌拉草、串笼草、短荻草、芨芨草、醉马草,还有金沙龙、剌蘑花、狼毒花、木香花、石竹花、蜀菊、百合、黄花、指甲花、苍蝇花、苜蓿花、蒡岚……
山坡的另一面是一片果园。
儒雅和善、热爱园艺、热爱基督,并且也爱着他们母亲的潘先生对他们说道:
“看到那些花了吗……你们看,许许多多的花瓣围绕着花蕊,它们共同组成了一朵花。春天来了的时候,或者是风,或者是蜜蜂、蝴蝶、甲虫和飞蛾,它们将花蕊里的花粉传播出去。有时候一阵大风,很多很多花粉在天上飞着,有些掉到水里了,有些飞着飞着就没有了,还有不多的一些最后变成了果子。”

这是个花粉飘散般轻柔安静的家庭。
而那位对于植物的雌蕊雄蕊、雌蕊的湿型柱头、开放型花柱。以及花粉的传播方向如数家珍的潘先生,每个星期天早晨,他都会去礼拜堂做一次礼拜。潘太太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她拉着他的手。他走得快她就也走得快,他走得慢她就也走得慢。夫妻总是应该相濡以沫,如同种子跟着风。即便他根本就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其实完全是个陌生人。或者她因为某种原因终身信守着这个秘密。也许以前,当她穿着学生服坐在黄包车上,当黄包车经过一个又一个尖头圆顶、尖头尖顶、圆头圆顶的礼拜堂时,她内心完全没有任何感触。但是现在,因为他信基督她便也跟着相信;他低下头对神说他是有罪的,她便也跟着说她其实同样如此。
那两个孩子一潘菊民和潘小倩,就这样看上去,他们倒也像是某种和谐的产物。两个都是安静的性格,不太喜欢动。他们那轻柔安静的家就在盘门老城墙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每到春天刚来的时候,两个小人儿就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站在巷子的尽头放风筝。
风筝的线很长很长,很飘很飘……两个圆滚滚的小人儿在巷子的这一头和那一头之间奋力奔跑。很多个小小的屋角翘起来,飞上天去,像很多很多把迟钝而细碎的尖刀。
潘先生颇为喜欢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两个孩子他也是满意的,他的教育方式同样更是和谐自然。孩子长在一个有爱而宁静的家庭里,按照自然的规律成长,并且适当给予教育,这就已经相当不错了。每个星期天,潘先生和潘太太都会去礼拜堂表达内心对于上帝的赞美,并且适当地和他说说心里话。有时候他们带着潘菊民,有时候带着潘小倩。潘菊民去过几次以后就不愿意去了,潘小倩则一直坚持了下来。

但是,也有些事情是潘菊民能够或者愿意坚持下来的。在跟着潘先生去过一次东中市的“中和楼”书场以后,潘菊民自己又去了几次。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潘菊民去的那些地方就连评弹老书客潘先生都没去过。他游荡在这些嘈杂的三教九流不断的书场茶楼里面,就像一个虚幻的、若有似无、可有可无的影子。
有时候,潘菊民和常与上帝说话的妹妹潘小倩分别从书场和教堂回来,两个人在昏暗的楼梯间遇到,彼此都觉得对方就像一个身上裹着紧身隔离衣的晃晃悠悠的影子。
然而春天总是美好的。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春天。天地万物涌动着很多简直无法解释的力量。大家告诉童莉莉说,这几天上海有几十万人冒雨游行庆祝公私合营。游行的人太激动了,激动得像沸水一样溅出了锅来。那几十万人分出了很多支流,到处走。大部分在上海市区走啊走,走啊走。他们走了那么多的地方,走了很长很长的浙江路、福建路、西藏路、广东路、南京路、延安路,走了很短很短的太平路、卡德路,他们甚至还走到了劳勃生路、戈登路这种荒凉偏僻的地方。在劳勃生路大自鸣钟旁边的一家成衣铺楼上,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突然尖声大叫了起来——她显然是在游行队伍里发现了熟人,于是顶着一头卷发,从一条条彩色丝线粘着的通铺面的上端竹栏上探出头来……当然了,这种细小微弱的声音是不可能听得见的,更是不可能阻碍到队伍的行进的。这到半路的时候雨下大了,雨水点燃了激情。很多人手挽起手来,手挽着手说要走到北京去!去见毛主席!当然了。说是这样说,但要走到北京见毛主席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但还真有很小很小的一个支流,他们真的走出上海了。就这样走啊走,不知不觉柳暗花明,不知不觉小桥流水、人家枕河。晚上他们就在苏州桥边檐下睡了,听到远远的有叫卖菱藕的声音……一只铺满绸缎的花船飘过来……等到梦醒以后他们再次举起了旗帜,捧起了鲜花。第二天他们甚至还在观前街化装表演了两个节目,叫做“新三代”和“老三代”。
表演“新三代”里孙子的是少先队员,心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阵哆嗦,把手里的一只和平鸽也放跑了。
那天苏州城里提着鸟笼出门的人可能真是不少,起码潘菊民的父亲潘先生就是其中一个。
潘先生提着鸟笼在盘门的城墙下面坐了一个上午。笼子里关着一只成年的黄头牡丹鹦鹉。前几天它和另一只新买的灰头鹦鹉打了一架,舌头下面划了条口子,流了不少血。鹦鹉已经一整天不吃东西了,于是儒雅和善的潘先生便吩咐轻柔安静的潘太太,把煮熟的小米粥碾碾碎,放到鹦
鹉的餐盘里去。
然而这个上午鹦鹉还是不吃东西也不喝水。
潘先生觉得那只鹦鹉可能快要死了。
就在几天以前,潘先生也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封写给毛主席的报喜信,看完以后他把报纸放在了餐桌上。当然了,登着那条消息的版面是朝上放的,这样潘太太收拾屋子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它,这样潘菊民晚上从潘先生的那家“潘记中庸银行”下班回来后,听了会儿唱片,再踱步到院子里的紫藤树下看了会儿月亮以后,坐到餐桌前吃些点心的时候就会看到它,当然了,即便潘先生不把报纸的那一面朝上,潘菊民白天在银行里就可能知道这件事了;即便是从不上班、只是定时去医院接受肾病治疗的潘小倩也是会知道这件事情的,这样的大事情早晚所有的人都是会知道的——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像这样的大事情还真是不少。上个星期,潘先生和潘太太去教堂做礼拜时就出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的过程和原因虽然还众说纷纭,但它的后果却已经相当明确了——
喏,这其实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但是这个星期天,潘先生和他仍然穿着旗袍的潘太太却去不成教堂做礼拜了。
他们还得到了一个通知,说前几天这个教堂被一家糖果厂租了下来,很可能要成为堆放原材料的仓库。也就是说,下个礼拜他们也去不成教堂了。
潘先生和那只不想吃饭的鹦鹉坐在城墙底下的时候,突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辈子他可能再也去不成教堂了。

潘先生坐在城墙下发呆的时候,潘菊民和童莉莉也正坐在灵岩山上。几只喜鹊飞过去,几只麻雀又飞过来……他们也在发呆,并且同样也有一种不想吃饭、并且食不甘味的感觉。当然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突然到来的缘故。
那位潘姓的小伙子和这位童姓的姑娘,现在,他们非但和那只受伤的鹦鹉一样,不想吃,睡不着,他们还和世界上所有坠入爱河的人一样,产生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想法。
有时候,他们觉得这些天的感受莫名其妙,简直和眼前这个人都是没有关系的。
但紧接着他们又异常强烈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重要。不能想象没有这个人。在某一个时刻,他们简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还有一个人突然坠入了一种强烈到要把自己从里到外炸开来的情感。而这个同样处在恋爱中的人,就是短头发大眼睛、脸上长了些雀斑、说话还有点小结巴的潘小倩。
潘小倩毫不含糊爱上的那个矮个子男人名叫常德发。
就在五年前,常德发从古城西安辗转来到北京一所名校上学,又过了几年,因为学业优秀,常德发未经细想便进入了一个高级研究机构工作。就在南方的潘小倩和北方的常德发还未产生任何交集的时候,中国的西南方向却出了一个奇人。此人姓李,是彝族人。李彝族从小就生长在云贵高原上的一座小县城里。县城虽小,附近却是方圆几百里的大森林。林子大了自然什么样的鸟都有,树上树下的鸟也就因此划分出害鸟和益鸟。一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事情。而害鸟和益鸟的区别可就要简单直接多了。上帝知道,虫子知道,庄稼和果实知道,还有我们的李彝族也知道。
据说这个云贵高原上的李彝族是个通鸟语的人。还据说他精通几十种害鸟的上百种鸟音。只要他站在大森林的一棵树下或者一大片树下,仰起下巴,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一片气流在森林上空飘荡——奇怪的事情就此发生了。李彝族闭上眼睛学雄鸟叫,雌的飞来了,李彝族仰起下巴学雌鸟叫,雄的飞来了,而要是李彝族闭上眼睛仰起下巴学雏鸟叫,雄的雌的就都飞来了。
北京一家高级的科学研究机构为此开了几次紧急会议,最后做出了决定,鉴于李彝族对于害鸟生活习性的了解和捕捉害鸟的方法都有独到之处。机构派出两个生物学工作人员跟着他学习。
矮个子男人常德发恰好就在这家研究机构工作,机构恰好又从众多的研究人员中选出了来自西安的常德发。这一年春天恰好江南多雨,万物隆盛,成千上万害鸟中的一部分恰好喜欢这种温暖潮湿的天气和地域……潘小倩和常德发相识的命运就这样曲折却又无比明确地形成了。
而现在的情形则是这样的:
在这个除了雨潆潆还是雨潆潆的下午,耷拉着脑袋、蓬乱了头发、眼睛里还分布着很多血丝的常德发被潘小倩领进了她家的客厅。经过院子里的那棵紫藤花架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他仰起头看了看开得密密麻麻的花丛,自言自语道:“上面有三只鸟,两只雌的,一只雄的。”
大约在一个小时以后,仍然耷拉着脑袋、蓬乱了头发、眼睛里的血丝有增无减的常德发跟在潘小倩后面走出客厅。在那棵紫藤树下他又停住了。他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仔细地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地顿了顿脚:“我说怎么不对呢。明明是四只鸟。两只雌的,两只雄的。”

潘小倩家的鹦鹉又打起来了。
两只鸟真打起来的时候,非但眼睛红了,而且还要不顾体面地啄头咬脚。很快,天上飞起来密密层层的羽毛。很快,地上也落下密密层层的羽毛以及更细小一些的茸毛。
潘小倩跑过三条街道、四座桥去找常德发。
常德发正在参加一个地区的粮食工作会议,他从三楼一个通红的大标语牌后面探出头来。
“不,不不,不好了……”
“你说什么?”
“不不不,不好了……”
而就在潘小倩跑着去找常德发、已经跑过第二条街道、正跑上第三座桥的时候,她家那只善斗的灰头鹦鹉在笼子里牵了牵腿,白了白眼,死了。谁都以为那只不吃饭不喝水、甚至连煮得稀烂的小米粥都不碰一碰的黄头鹦鹉活不长了,弄不好还会死掉,但谁也没想到死掉的却是那只强壮的、前几天还光顾着打架的灰头鹦鹉。它这儿打打,那儿打打,不知怎么就和一只凶狠的黄头打起来了。
自从不再去教堂和上帝说话以后,仿佛为了补偿似的,也仿佛因为一种难以名状的虚弱,这些天潘先生和潘太太无论走到哪里,都保持着一种连体婴儿式的姿势。就连去厨房和卧室也是如此。灰头鹦鹉又是牵腿又是翻白眼的时候,潘先生和潘太太正围在鸟笼旁边。当然了,手牵着手。手和手之间传递着一些热力,因为即便只是一只生病受伤的鸟,有些事情还是让人感到欣慰的。比如说它刚才吃了好几口粥,还把一些很淡很淡的茶水全都喝掉了。生命亮闪闪的,仿佛也是一根垂在半空中的线,一伸手就能把它牢牢抓住。鸟笼被放在了紫藤树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这样江南春天的太阳就能够穿过花叶相间的紫藤树,照在这个生灵时明时暗、时近时远的身体上。这样旁边两个人的手就能拉得更紧些,彼此听到对方一些同样时明时暗、时近时远的声音……
就在吃早饭的时候,潘太太的泪水还差点掉进了热乎乎的粥碗里。
“怎么会这样?”她眼泪汪汪地抬头看了一下潘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是啊,光想着它肚子上的伤口……没想到脚上也有伤……”
这样的嗫嚅总是难免的,因为生活里总有一些你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又有谁会想到,一只鸟会把自己流了血的脚趾咬掉呢。即便后来常德发告诉他们说:“鸟身上的血一定要洗掉!洗干净!
特别是脚趾……没洗干净的话,它就会觉得不舒服,不舒服了它就开始啄脚趾不是啄个一下两下,而是一门心思地把整个脚趾啄掉!”
虽然这只把脚趾啄掉了的鸟也吃了粥,喝了茶水,并且一脸宁静地晒了会儿太阳。就在它安静地在紫藤树下晒太阳的时候,它还突然抬起头睁开眼,非常清晰地说了句话。
它说:“开心!”
过了一会儿,它又说了。它说:“开心!开心!开心啊!”
潘太太坐得离鸟笼近些,所以听得很清楚。而正因为听得清楚,她变得尤其害怕起来。
“它说话了?它说话了!”她把整个身体重重地朝潘先生那里靠过去,“天哪……它可是一只从来都不说话的鹦鹉啊!”
第三章

生活嘛,总是难免会有些这样那样的事情。好好的两个恋爱中的女孩子,却都莫名其妙地得了肾病,有时这个轻点,有时那个重些。一对热爱上帝、看起来也仍然彼此相爱的姓潘的夫妻,本来也过得好好的,但突然之间他们没法去教堂了,也没法适当地、心安地、同时又能让生活美满持续地向上帝说说心里话了。这还不算,他们养养鸟吧,那只鸟却把自己弄死了。这仍然不算,有一天深夜,院子里的紫藤树不知被谁给砍了,也可以说是被风吹倒的,但有些伤口之类的东西就没法解释了——甚至没法解释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事,然而就连紫藤旁边的房子也可能要保不住——因为毛主席说了。当然毛主席没有直接说这样那样的话,但是毛主席表达的基本上就是这样类似的意思……
“生活嘛,总有些磕磕碰碰的事情。”
这话童莉莉的那个父亲童有源其实也常对她说。如果他没有喝酒或者酒意不浓,父女俩的谈话往往会以这种过来人一笑了之的基调开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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