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冷库安装维修:探亲日记(12) 一本博士论文引起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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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日记(11              

                2010.11.9

        一本博士论文引起的回忆

            (附图,见空间相册)

人们常说:“往事如烟”。

其实并非所有往事都如过眼云烟,有的将伴你一生,有的也会被岁月荡涤殆尽。平时,它们总在你心灵中隐藏,常因一人一物一事不期而至,这便是触景生情了。人的一生本就是五味杂陈,至于哪种滋味浓哪种滋味淡,因人而异。穷苦人家找不到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柔情的酸甜;平民百姓也不会有富豪们由权势与金钱给他们的豪情以及唯恐失去的担心与恐惧,更不会有欲维护既得一切而产生的冷酷与惨忍。我们不过一介书生,“文革”中被贬称为“臭老九”,社会地位属低层,命运靠“天”,自然,烦恼悲苦伤痛失望更多,时而也因事业的成就或子女的出众而产生一些欢愉和希望;纵然如此,也还是五味杂陈。……

昨天,珊儿清理新家时,交给我们几本厚厚的英文书和一个红本本。我们一看,竟全是长子辰儿的遗物:那红本子是硕士证书,英文书中大16开的是他博士学位的长篇论文,还有几本有他签名的书,不知是何内容。硕士证书中还夹着二十多张我们寄给他的照片。

看到这些遗物,我们心如刀绞,伤痛不已。我默默无语地用手抚摸着它们。想起2004年来探亲时,珊儿曾指着五个纸箱,告诉我们这些都是哥的遗物,嫂子改嫁前送来的。要我们抽空处理一下。

我们说:留着吧,让他儿子长大了来处理好,我们不懂英文,哪些书有用没用也不知道;再说,处理他的遗物,我们心情也不好。

这次来,珊儿搬了新家,顺便就处理了它们,五箱都是与辰儿专业有关的图书,珊儿都捐赠给学校图书馆了,只留下这几件给我们。其实,这些留给我们除了勾起往事,徒增父母的伤心与悲痛外,已别无意义了。我给它们拍了照片,决定把它们留给孙儿杰西与乔治作纪念吧。

十四年前,我们已与辰儿作了最后的告别,而且告别得那么匆匆,连一句话儿也没听到他说;他就静躺在灵柩中,紧闭双眼,任我们怎么爱抚泣诉,他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应。

我们不是举杯告别,我们是洒泪泣血告别!

那已是昨天,往事中的伤痛已随岁月的流逝而淡化了!

    如今,这些遗物难道就是辰儿对我们如此告别的回赠么?不是,但它又引起我们对往事的无尽的回忆。那本有200页、大16开的博士论文,是辰儿用了二十多年时间才写出来的。它所凝聚的岂只是他的智慧,也有他二十多年的勤奋。

他五岁读小学,就已开始显露出他爱好学习的天性。“文革”中,我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恐怖生活,哪里还有心情去辅导他。可没想到他那么自觉,放学一回家,自己搬个小凳子,扒在床边就把作业做完了。我们回家,他拿给我们看。我们常抚摸着他的头表扬他几句。家里有不少连环画,什么水浒呀三国呀都有。他闲着没事就翻看小人书,不懂就来问。他可不只是简单地问谁是好人坏人,总要我们给他讲出故事。渐渐地,他便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求知欲也强了。可在那个浩劫的年代,我们的未来归宿早就注定是下放农村“改造”。所以,我们便趁造反派们忙于打“内战”,无暇顾及批斗对象之时,我学会了木工,家里的家俱也都是自己做的;在农场还学会了盖楼房;妻子在家学服装剪裁和缝纫也有成效。将来就靠这两项手艺谋生和养育子女了。对子女哪里还有什么指望,能识几个字就行,不想再让他们当“臭老九”,不想政治运动一来就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所以,我们对辰儿既无远大前程的教育,也没有什么课外辅导,听其自然罢了。尽管如此,他还是顺利地读完了小学(那时是五年制),而且各科成绩都不错,人品也好,开家长会老师都表扬他。

1976年,毛泽东死了,“四人帮”被抓,十年浩劫随之结束。特别是小平、耀邦出来主政,我们觉得共产党改错了,中国也有救了。于是暂别往事,重构未来,寄希望于下一代,不仅要让他们成为知识者,而且要他们成为出类拔萃的知识者。我们毅然放弃了当时靠写作或翻译可以增加收入的机会,把时间与精力都用在辅导辰儿上,给他开了“小灶”。

辰儿上初中了。我只能在文史地方面使点儿劲,他妈是学理工的,数理化是她的强项。我们每晚都抽时间双管齐下,提前给他讲点新东西,或出几道较难的演算题让他做。其实,辰儿很自觉,很好学,一点就通,并不需要我们花太多的时间。他妈还从厂里拣回些零件,先教他做了个矿石收音机。之后,他更有兴趣了,她妈又托人为他买了些零件,他又捉摸着做了个更好的晶体管收音机。那时,省电影公司有位好友经常给我们送来试片电影票,全家人都去看。可每次叫辰儿去,他都拒绝。他总说:“家里这么挤,乱糟糟的,你们都出去,我正好安静几个小时做功课。”

我们为他买了不少数理化与英语的参考书,他从中选出典型的、难度大的练习题来演算。每解开一道难题,他都高兴得站起来,高举双手挥舞几下。这是他兴奋的流露与激情的宣泄。只要看到他这个动作,我们也高兴,他妈还会给他送点吃的去,算是奖励或慰勉吧。

读到高一了。一次家长会,他的班主任告诉我,说辰儿偏科太突出,上政治课,他却在演算数学题,政治课老师很有意见,坚决不同意评他为三好生。急得班主任双方做工作,他才终于被评为三好生,而且还加入了共青团。回家后,我问他为什么不好好上政治课。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假话太多,有什么好听的?”我问什么假话。他举了几个例子,我也不知他是从那儿听来的,没表态,只劝他好好听课,提醒他高考时还是要考政治的,而且学校的鉴定,政治表现一项还很重要。他不作声了,以后老师再也没有重提此类意见了。

她妈在他高一时就给他讲了大学数学微积分。他竟然把它用来解高中的数学和物理题。这让老师感到有些吃惊,为此询问过我们。很快,他在全校成了数理化的尖子。高二上学期,他参加了全省数学竞赛,竟名列前茅,一举成名。

班主任赵老师很喜欢他,指望他这次高考能为学校争光。有一次,赵老师告诉我,说他最大的弱点是作文,担心会影响他高考的总成绩。我不仅着急了,而且也自责了:当时我还在省电大中文班当兼职教师,专门辅导写作,竟没有好好教儿子。我把他的作文本找来一篇一篇地看,发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即言之无物,空空洞洞;议论无力,简简单单。于是,我就对症下药,分别各种文体,一一评述详解,告诉他该从哪里下笔,如何抓住主题引伸发挥,等等。为此,我在他房里挂上一块小黑板,每天给他抄几个成语或一两条古今中外的名人语录,都把故事、本意和引伸意讲给他听,告诉他要在作文时学会旁证博引,借题发挥,克服言之无物和说理无力的毛病。如此,他坚持了半年多,果有成效,高考语文竟90多分,连语文老师都不敢相信。我们还记得考完语文回来,他兴奋地告诉我们:“我用了两个成语故事作论据,用一条名人语录来点题。自我感觉还好。”

1980年高考马上就要到了。一些重点大学来招生的人早就到各重点中学去调查。根据学校的介绍和全省数学竞赛的情况,中国科技大学首先找上门来,动员填报该校,还说他有年龄优势,那年才十五周岁。我们很高兴地答应了。没想到临考前一天中午,家里抄了他爱吃的牛肝菌,不幸中毒。饭后腹痛难忍,望水泄不止。我们急送医院救治,整整一夜都昏迷在医院病床上打着吊针。黎明时稍好,他急着要回家准备去考场。医生一再关照一天内不能进食,只能少喝点牛奶。他就这样进了考场。我们守在外面等他,耽心会有意外。考完试出来,他脸色发白,头上流汗。我们问他感觉如何。他摇摇头,昏沉沉,说不出话来。这第一场考的是数学,是他的强项,我们也没太在意,并太紧张。谁知发榜时成绩最差的竟是数学,才78分,其余各科均在90分以上。尽管如此,他仍是昆明三中(重点中学)理科高考的第一名。由于数学成绩差了,“科技大”不要了,其它名牌大学知道原因后仍接踵而来。最后,他按自己的爱好选报了“北航”。

顺便说一句,当时我们家境十分困难,两人仅百元工资要供养九口人。所以,辰儿去北京的冬装,都是亲友们送的旧衣服,如旧毛线衣裤、旧军大衣等。连去北京的火车票钱也都是他妈单位工会发给的40元补助。

辰儿到了“北航”之后,只知他学习成绩仍列于全班前位,而且年龄也是最小的之一,其它具体情况我们不太知道了。我虽常去北京出差,也只是去看看他,带出来打几次“牙祭”。

1984年,他本科毕业,又继续留系攻读硕士研究生。这一年,我正在日本进修。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已申请入党,征询我的意见。我给他回了封长信,原信未存,大意如下:一,支持他的选择,但入党不是为了做官,而是要以自己的真才实学和党员的高标准,更好地为国家和为人民多做好事;二,入了党以后,不能昧着良心地去干整人的事,不要在任何政治运动中踩着别人往上爬;三,做人要诚实,不说骗人的假话……。

年底,我从日本回来,留北京汇报时去看过他和他热恋中的女友虹儿。他告诉我已批准入党了,还得意地说他已经是“舞林高手”了。我对他入党表示了祝贺:“而今迈步从头越吧。”至于“舞林高手”的成果----认识了有“北医大”模特儿之誉的虹儿,我们自然很高兴。在之后的谈话中,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仍强调了信中说的那三条。我问他:“能理解爸为什么那么说吗?”他反问我一句:“你说起第二条怎么总有些激动?”我说:“我所见所闻与亲身经历中,都有不少昧着良心,无限上纲,把别人朝死里整的人。这些人中党员不少,要表现他们立场坚定,战斗性强;还有些人是正在争取入党的积极分子,他们要以此来证明他们最听党的话,争取‘火线入党’。“文革”前与“文革”中,爸都挨过这些人的整,了解他们。他们中,除了一部分良心尚未泯灭、不得不随大流的人以外,几乎都心肠狠毒,不择手段,既可憎又可怜。这些人一般都没有真才,一靠金牌,二靠整人,便可飞黄腾达。社会上到处都有这种人,你没见过?……”辰儿听到这里,对我说:“我理解了,爸放心,我决不做那种人。”我笑着说了一句:“我要是知道你干了那种缺德的事,我开除你的‘户籍’,不认你是我的儿子。”

很快,他在读研究生的第二年便与“北医大”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市积水潭医院工作的虹儿结了婚。没想到学校居然还在桶子楼里分了一间房子给他们。一切都那么顺利。19871月,他取得了硕士学位,接着又考上了“北航”的博士生班。

此时,学校欲选派数名出国留学人员,其中有他。后又为另一有家庭特殊背景的学生所取代。这种“暗中掉包”使辰儿很生气,他便自行报考了美国的几所大学,都被顺利地录取,最终他决定去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并享有全额奖学金。“北航”出面干涉了,要他改为自费公派。我与老伴商量,只要能出国,自费就自费,反正我在日本进修一年,日方照发我一份不薄的工资,我们还存有一些外汇,足够了。

我们去北京一趟,把钱全给了辰儿,就希望他早日成行。在我的住处,我们跟他坦率地讲了“文革”后极左阴魂不散,又搞了些不叫运动的运动,本质上与“文革”无异。只要极左思潮存在并发展,中国就还会有人为的灾难,一部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还会首当其冲,成为被打击的主要对象。爸妈不希望你重踏覆辙,再受我们的罪。你早走早好,尽快在美国站稳脚跟,再把虹儿接出去。除非我们的国家彻底排除了人为灾难的根源,你都不要再回来了。他笑着说:“这叫合法的外逃。”我说:“如今,为避免可能发生的灾难,寻求光明的前程,唯有此途,无可指责。我们还要把你弟弟送出去哩。”他说:“我一定尽力。你们呢?”我笑着说:“爸妈现在还能干点事,尽量争取时间,多做点工作,人一辈子总不能碌碌无为吧。”他又问:“老了呢?”我说:“那更简单了,老了老了,老便是了,你们两兄弟一走,我们就一了百了。不要为我们操心了。”

接着,我们又谈了个深层次的话题,我问他:“什么叫优秀的学者?”他笑着说:“爸,这还要考我吗?不就是人品好的有高深学问的人嘛。”我说:“这答案也对,但不精确。你知道陈寅恪这个人吗?”他摇摇头。我说:“你要学文科就知道了,他是国学大师,没有一点奴颜媚骨,中国除鲁迅外还少有这样的民族精英。他有句名言,凡学者都应具备‘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就是优秀或人品好的灵魂,或者说标准。”他想了想,说:“那到底要怎么办呢?”我说:“这要你自己去解决,到国外去亲眼看一看,多了解一下真实的世界,有助于你作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解决好这个问题。”……我们谈得很晚,我“打的”送他回学校,再返回宾馆。我心潮澎湃,从没有与辰儿这么推心置腹地畅谈过,我觉得我们已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我相信,这一晚他也难以平静入寐。

就这样,他于1987年夏,踏上了负笈美国留学之路。半年后,妻子虹儿也去伴读。他俩逐步功成名就,有了两个儿子,共同建立了幸福的家。至于以后的不幸之事,那是偶然,是意外,我从没有拿它来大作文章,更没有改变对美国社会的看法,相反,我却毫不犹豫地把刚从西安交通大学毕业的小儿子又留在了美国,如今他也步入了美国中产阶级的中上层行列,走着一条自由康庄之路。这些,我在《梦》和《探亲日记》其它篇中都陆续讲过了,不再重叙。

至此,我已写完了这段往事的回忆。结束此文时,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告别过去,但不能完全遗忘,往事并非如烟!往事亦有它的价值与意义!告别了这段往事,我们又多了一份岁月的留言,将把它与辰儿的遗物以及我们的希望,都交给辰儿的两个孩子,愿他们像其父一样勤奋,一样为人,继续走辰儿尚未走完的路。

光明与美好,就在他们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