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明休闲会馆红牌2017:一部好玩的鬼学概论 ——《鬼话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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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好玩的鬼学概论 ——《鬼话连篇》

顾 农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10月19日   18 版)

    扬州八怪中的大画家罗聘(号两峰,1733~1799)是一位多面手,山水、人物、花卉无不高妙,而他最喜欢画的却是鬼,其《鬼趣图》名声极大,清人笔记中颇多记载和评论,后来又有多种印本。鲁迅先生看到一种印本以后,评论道:“清朝人的笔记里,常说罗两峰的《鬼趣图》,真写得鬼气拂拂;后来那图由文明书局印出来了,却不过一个奇瘦,一个矮胖,一个臃肿的模样,并不见得怎样的出奇,还不如只看笔记有趣。”(《南腔北调集·捣鬼心传》)。世界上本没有鬼,但古人头脑里有鬼,古今语汇中也常常见鬼(例如“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现在还很时髦),而这鬼只宜通过口头或文字来谈谈,一旦用图形过于直观地把它落实下来,反容易吃力不讨好。古人说画鬼容易画犬马难,那是从写实的角度说的,鬼听你画成什么样子,均无从指正批评,而画犬马如果不像,那就通不过;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鬼其实更不容易画,本属虚无的东西一旦化为具体的形象,“鬼气”就会受到严重的限制,不免要大打折扣了。鬼有鬼的气场,很不容易下笔的。

    所以历来以画鬼著称的画家很少,而以谈鬼著称的作家则甚多,单以清朝来说,名家已经辈出,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阅微草堂笔记》的纪昀、《子不语》的袁枚、《何典》的张南庄,堪称四大金刚。《何典》一书又名《十一才子鬼话连篇录》,先有上海申报馆光绪年间印本,将近半个世纪以后新出了刘半农先生的点校本,此后又出过多种本子,流传甚广。鲁迅先生很看好此书,肯定它“谈鬼物正像人间”,“便是信口开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会于心”(《集外集拾遗·〈何典〉题记》)。谈鬼的妙处本在于让人有会于心,可以忽远忽近地联想到人间,所以有不少人喜欢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甚至还出现过《不怕鬼的故事》那样政治性很强、意义极重大的文本;即使是一味讲奇迹和迷信,虽然相对低级,但也可以借此窥见一时的社会心理和文化心理,亦非毫无意思的言说,顶多被彻底的无鬼论者斥为“鬼话”而已。《何典》一书有十卷十回之多,比起笔记里有关条目短短的文字,那当然可以说是“鬼话连篇”;这四个字在口语中原是常常会用到的,取为书名,实在现成而亲切。

    最近得到程章灿先生的一本新著,书名迳题为《鬼话连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其中的文章,先前在《文史知识》杂志里断断续续读到过一些,很感兴趣,现在成批地隆重推出,尤为盛事,赶紧通读一过,更觉大有收获。程先生之所谓“鬼话”,同通常的义项有所不同,指的是“关于鬼的谈论评说”。作者在代序中指出:“古人很喜欢写笔记,几乎无话不可谈,谈论诗的叫做诗话,谈论词的叫做词话,谈论赋的叫做赋话,谈论文的叫做文话,谈论四六的叫做四六话……照这个体例,谈论鬼的随笔,应该叫做‘鬼话’。”所以此书中的“鬼话”全是对于鬼的叙述和研究,计分为四大部分:鬼的形相、鬼的社会、鬼的文化、鬼的周边;每一部分再分若干小题目予以具体的展开,凡三十六篇。程先生的行文采用仍带学院派气息的随笔体,知识性很强,所以全书可以说是一部四章三十六节的“鬼学概论”。读完此书,对于鬼的方方面面,就能有相当全面的了解。该书的部分章节曾经在《文史知识》发表过,其学术价值和行文风格由此已不难推见。

    所谓“仍带学院派气息”,指的是书中言必有据,头绪分明,既无戏说,也不多作发挥,偶有隐幽难明之处,毅然存疑,以俟后贤,这样的路子可以说是乾嘉汉学家式的。例如《鬼的生老病死》一节,即逐层加以论述,关于鬼的生病有云——

    鬼是倒霉的,虽然死过一次,却和活人一样,有时也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南史》卷三二《张邵传》、《湖海新志夷坚续志》后集卷二怪异门、《太平御览》卷七二二引《宋书》、《太平广记》卷二一八《徐文伯》引《谈薮》、《睽车志》以及张杲《医说》等书,都载录了名医徐秋夫为一个名叫斛斯(一作斯僧平)的鬼治腰病的故事。斛斯得了腰疾,苦不堪言,央求徐氏为其诊治。然而鬼无形,不便着手,徐秋夫乃捆扎一个草人,在相关部位针灸之后,迅速治好鬼的腰痛,令鬼感激涕零。这个故事似乎最早见于南朝吴均《续齐谐记》,后来代代相传,流传甚广,甚至被载入正史。清人甘熙《白下琐言》中亦记有类似的针灸治鬼病的传闻。

    文字虽通脱,资料却翔实,讲一个小问题而动用多种古籍,而且卷数和细目都标得一清二楚——这正是讲究持之有故的学院派作派。以八抬大轿伺候一个腰疼的小鬼,流露出作者的谨严学风和文献功夫,是大可钦佩的。

    但是紧跟着又有一段,也是本节的最后一段——

    有一件事让我至今纳闷:鬼的病是做人时就落下的,还是做鬼后染上的?但我可以肯定,鬼病还得人来治。

    论文里是不兴这样立言的;而在随笔里则无论横里说竖着说,皆无不可,或纳闷或肯定,行所无事。这样来谈论鬼,自然令读者喜闻乐见,不仅获得知识,而且深感好玩。《耳径通幽》、《鬼诗是怎样生成的》、《墨西哥的鬼节》等篇,尤为新鲜有趣。论文往往无趣,硬型学院派论文尤其排斥趣味,论文就要讲道理,而道理往往是严肃的;其实讲道理而带点趣味性,又有何不可,只要不堕入恶趣便行。

    程先生此书头头是道,雅趣纷呈,一旦开始来读,就舍不得放下;但偶尔似乎也还有值得商榷之处。谈鬼而质疑问难,似乎大杀风景,但这也不过是姑妄言之,又何伤乎。例如本书中曾经提到“液体似乎对鬼有某种天然的威胁,从鼻涕到唾沫,都要避忌”。今按,唾沫之类固然是鬼害怕的东西,但似宜就事论事,不必扩大化为整个“液体”,事实上鬼对某些液体——例如酒——就并不避忌,相反倒是很喜欢的。他们欣赏美酒,虽然不喝下去,却将香气统统吸走,让酒变成淡而无味的白水,这是本书中详细叙述过的。唾沫的情况则不同,向鬼吐唾沫确实有杀伤力,所以人们有时也会对别人吐唾沫,以表明对于对方的蔑视和痛恨。先前民俗学家江绍原先生讲过这个问题,多有见道之言,足供参考。又本书中说“狐鬼难分”,此说似亦不确,狐狸精乃是“精”,并不是鬼。人死后变成鬼,物修炼可成精,鬼有鬼相,精呈人形(但弄不好也会现出原形),实为两类,不宜混为一谈。我在这里吹毛求疵,盖亦学院派题中应有之义,想不见怪。

    最后不妨顺便说说,先前钱锺书先生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就叫《鬼话连篇》(《清华周刊》第38卷第6期,1932年11月7日),他当然另有所指和寄托,也非常好玩。后来李金发先生也曾经以此四字为题来讲鬼的故事。如此,则先已有张南庄及钱、李二公都写过《鬼话连篇》,再拿这四个字做书名,似乎就值得认真斟酌一下了。换个书名的办法其实也很现成:古今诗话的名目五花八门,其中最朴实的往往就直书某人诗话,例如有《蔡宽夫诗话》、《莫砺锋诗话》等等;所以我很想建议作者在《鬼话连篇》再版时改题《程章灿鬼话》。这本书本来就是程先生的一家之言,也就是程氏的一家“鬼话”。受程书启发,我颇想写一组谈论古代各路妖魔精怪的随笔(因为材料易得,尤其要大谈往往毛遂自荐或勇当“小三”的狐狸精),总题目拟即作《顾农怪话》。这样的书名初看之下或者可能有所误会,不去管它,看下去自然会明白,何况见怪不怪,亦是读书人应具之修养。大而言之,一不怕鬼,二不怕怪,乃是生活里很重要的基本功,区区书名,又何足避忌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