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高中学籍号查询:<窗灯>青山七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7:50:37
    窗帘在晃动。  洒满日光灯的纯白光亮、横边稍长的窗。  一群男男女女的声音从那个房间的电视机里漏出来,融入夜晚的空气,飘进我的耳朵。那些人到底在笑什么呢?粗蕾丝纱帘对面,有一张隐约的侧脸。他不时地放声大笑。他一笑,我的嘴角也跟着稍稍放松。  湿润的风每次掀动窗帘,发梢就来撩眼睛,很碍事。夜风散发着干瘪的果子味。他又笑了,与电视里的无数笑声重合在了一起,这回我也笑出了声。转瞬间,他躺倒下去,忽地从窗框消失。看不到人影的房间里只剩下笑声和掌声还在持续。  我将摁住刘海的手向前伸出去,可是哪儿也触摸不到。对面的人是差不多一个月前搬来的。之前,我即便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阿姐带男人进隔壁房间再怎么颠鸾倒凤,都可以无所顾忌,因为在店楼上只住着我们俩。  这一带,奇奇怪怪的风俗店和小酒馆一家挨着一家,阿姐的店就在最边上。四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廉价学生公寓,建筑物之间的间距很窄,入口和有窗的西墙,与相邻的公寓几乎只隔着一根长晾衣竿的距离。我的房间在店的二楼,刚住进来的时候,感觉和对面挨得太近了,不过习惯以后倒也无所谓了。  唯独正对着我房间的正中那间,在此之前一直没有人住。由于中国人和我老同学的房间一年到头拉着窗帘,而且没有窥视我们这边的迹象,于是乎,天稍热一点,我就经常大敞着窗户,只拉上一层纱帘,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对面那人好像是六月底搬来的。那天是梅雨季节里不下雨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样身着旧T恤和热裤。听见对面传来吱吱呀呀开启木板套窗的刺耳声音,站在镜子前拔眉毛的我,条件反射地奔到窗边,哗啦一记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从缝里往外瞧,发现对面的木板套窗打开了十厘米左右。“哎呀,真讨厌,这不就全被看见了吗?”我也没再多想,大白天的开了灯继续拔眉毛。  当天晚上,我向正在吧台里补妆的阿姐报告说:“对面那个房间好像有人搬来了。”  “哟,是吗。”她就只毫无兴趣似的嘟囔了一句。店里没有客人。看看表,已经过了十点,一般这个时候,会有几拨加完班的白领来吃简单的晚饭。今天只有靠窗边的四人餐桌上有几只空盘子和喝剩有咖啡的杯子。不经意瞧了一眼窗外,看见住对面一层的老太太穿着睡衣正在关木板套窗。抬眼往上看,发现新邻居的屋子亮着灯,窗好像开着,纱帘在晃荡。  开着灯居然只拉一层纱帘,真是完全不加防备啊。要是我的房间开了灯,他没准会悠着点吧。  我收拾了杯盘端到吧台,向补完妆在点收款机里的钱的阿姐汇报了新情况。阿姐又只说了句“哦,这样啊”,也没停下数钱的手。  洗完收拾下来的餐具,我坐到靠窗的桌子旁,望着对面那间屋子发呆。过了一会儿,突然,一个穿红色T恤的年轻男子掀开窗帘,出现在窗边。我吃了一惊,朝吧台转过身去。由于逆光,看不清他的脸。  “阿姐,果然是个男的。”  “要是男的,那可得当心喽。绿藻可别再光着身子来回转悠了啊。”  听她的话音,倒像是在担心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好奇心。  阿姐似乎已经数完了钱,不知何时悠悠然衔起了烟。吧台里边的阿姐面露倦容,手支着脸,白烟缭绕着她。那双游移不定的黑眸子,仿佛无意中窥见了护身符的内容物似的,让人感觉非常的不应该。我在一段距离之外有些放肆地认真审视着阿姐。  “今天有人来吗?”  听我这么问,阿姐笑了笑,噗地长长吐出一口烟。  “今天没人来,过几天来。”从那天开始,我不自觉地在意起了对面的他来,时不时地溜上那个房间几眼。可能是房里没有安空调,窗户总是大开着,只挂了一层纱帘。由于蕾丝网眼格外大的关系,从我的房间能模模糊糊看见屋子里头,至少能看出屋里的人穿没穿衣服。难道他就一点都没意识到这样会被人看见吗?我可做不到这么毫不戒备,尽管很不情愿,我还是坚持拉上之前一直被冷落在滑轨一头的厚窗帘。  看不清他的长相。透过纱帘只能模模糊糊瞧见他身体的轮廓,也判断不了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之类的。我虽然并没有期待浪漫的隔窗之恋,可还是希望他是个美男子。
“丁零零”——铃声响了,三位大叔带着外面的热气进来了,阿姐娇媚地说着“欢迎光临”,迎了上去。她将吸了几口的烟塞给我,从冰箱里拿出银水壶,歪着脑袋往玻璃杯里倒冰水。  我冲着她超短裙下面露出的淡粉色小腿肚嘟囔道。阿姐倚靠在吧台上听大叔们发牢骚,每次她快活地大笑,丰硕的臀部就要随着笑声颤动。  我觉得阿姐的身子真是没的说。比如,阿姐的长发已经快没烫花了,发梢东翘西翘。当她使劲向吧台外探出身子时,那柔软的发束常会擦到大叔们的手。于是,他们就一把揪住这绺头发逗弄阿姐。在我眼里,这些听着阿姐的低声尖叫而乐不可支的大叔,简直就像小学生一般幼稚、可怜。每当这时,阿姐必定会用钉跟鞋的鞋尖慢慢地戳着地板。吧台外面听不见这个有节奏的声音,只有我知道。最初发现的时候,我感觉脊背上直冒凉气,很不舒服。但下一个瞬间随之而来的,不知为什么,却是一种令人自豪的优越感。阿姐的客人肯定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也有家室,也可能这些都没有,但无论如何,他们肯定都是认真工作的男人。而阿姐却让我在转瞬之间觉得这些肯定尝过不少艰辛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这样的阿姐让我引以为豪。到底阿姐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此时此刻,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我决定仔细观察、认真琢磨阿姐的一举一动。其结果,阿姐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作为“女人”的楷模,每日每时一点一滴烙进我的脑海。并且,这些烙印和近乎盲目的羡慕混杂在一起,一直沉淀到我身体的深处。每逢店歇业的星期四,都由我给御门姐做晚饭。我稍稍收拾了一下房间,在床前的矮桌上摆好筷子,就去叫阿姐。我出了房门,去敲隔壁的房门,不见任何反应。走廊尽头的日光灯周围,有一群小飞虫飞来飞去。我又敲了一遍:“阿姐,饭好啦。”就听见门后面传来一声“来了”,阿姐探出了头。她只涂着口红,没有化妆。阿姐说了句“那就吃吧”,也不锁门,就来我房间了。  一进屋,阿姐就一屁股坐在桌前,抱怨着“热死了”。我递给她一听冰镇啤酒。  吃饭时没什么可聊了,我就试着又提起:“对面那个人,总是只挂一条纱帘,完全不在乎我们哪。”阿姐依然漠不关心地“嗯”了一声,继续哧溜哧溜吃着凉面。  “女朋友来了都能看见的。有时他们还光着身子呢。就好像是故意让人看似的。”  “你说他们光着身子,开着灯干吗?”  阿姐停下了筷子。  “不是,大概准备要洗澡吧。”  “大惊小怪。”  “……”  “这凉面挺好吃的。”  “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的?”  “不好说。”  “男人都不在乎这种事吗?还是想让人看他的裸体?”  “谁知道呢。”  阿姐一边嚼着,一边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  “变态!”  “绿藻不是也在看他们吗,也是变态喽?”  “可是……因为能看见呀。”  我想嘲笑阿姐和对面那人的漫不经心,只是再继续这个话题的话,好像只有自己对这事津津乐道似的,我可不乐意阿姐这么看我,就决定闷头动筷子。  阿姐说了句什么。  “什么?”  “今天晚上,有人来啊。”  “谁呀,水岛先生?”  这位水岛先生从大约半年前开始成了阿姐的情人。他是酒馆街杂居楼里一家小公司的总经理。他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就连看我这个黄毛丫头的目光也是色迷迷的,净开些露骨的玩笑,所以我对他没什么好感。再加上个头又矮,黢黑的头发老是弄得异样的整齐溜光,光说外表,就和我的喜好差远了。  “是吗……拜托,别带他来我的房间啊。你到底看上他哪儿了呀?”  阿姐只是含混地笑了笑,随着音乐扭起身子来。要说阿姐,恐怕算不上那种出众的美人。尽管如此,那些对什么人和事感到疲倦的人们,却给这个昏暗小店里的女人的一举一动赋予了某种奇特的神秘性,并为之神魂颠倒。我是这样看的。阿姐平常不过就是一边手边随便干着点什么,一边制作饮料,适时地笑一笑,时不时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而已。然后,高兴的话就带个人上楼去,没心情的时候就独自睡,或找我聊聊天。  阿姐甚至可谓满不在乎的宽容,无时无刻不成为人们感兴趣和羡慕的对象。看得出,阿姐对待每一个人都极其诚实、洒脱、平等,都会奉献自己当时当刻的全部柔情。不过,这也意味着她决不对某个人另眼相待。恐怕也包括我在内。这更使我对她的好奇心膨胀起来,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这天夜里,忽然醒来,听见隔壁房间传来阿姐的高声娇喘,还伴有水岛先生像是死里逃生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只想要听阿姐动人的声音,就把耳朵紧贴在墙上,闭上了眼睛。阿姐的声音越来越大,达到高潮,最后发出一声高亢清澈的尖叫,一切瞬时归于静寂,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事。我感觉自己的子宫猛地缩紧了。白天就不用说了,深夜时分干完店里的活回到自己房间,望着对面还灯光亮堂堂的房间,在昏暗的凉台上抽上一支,已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功课”。这是我慢吞吞的一天之中,最具有清晰轮廓的、安抚心灵的一段时间。看着斜对面的老同学出来取晾晒的衣物时无意间看到我也装没看见的样子,听着从中国人的房间里传出的摔东西的响声以及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嚷,尽管已是夜半三更,也让我乐此不疲。  当我察觉自己内心有着此类好奇心、刺激感以及像廉价的娱乐节目性质的偷窥嗜好时,觉得恶心要吐,也觉得无聊之极。不过又觉得,绝对是与其陷入自我厌恶,不如切实地满足它的需求要来得轻松快活得多。既伤害不到任何人,也省去了感情的交流那套麻烦事。这就和看电视新闻一样。画面那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给予我什么,我当然也不打算从那边获取什么。  对于纱帘背后的那个他,我的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完全陌生的他人在那里存在着,在没有我的地方照常过他的生活,原来这就是人的生活啊——我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也在冷眼注视着窗户里的一切。一发觉他要走近窗边掀窗帘时,我就立刻在凉台的阴影里蹲下来,屏住呼吸。白天的街道,在火辣辣的太阳光下,就像压碎的镜子一样,看起来歪七扭八的。  从超市回来,一溜排二层楼卡巴莱西餐厅的狭窄马路上不见一个人影,街角盒饭店的狗热得懒洋洋地趴在空调室外机的阴影里。正头顶的太阳光,经那一带塑料招牌的强烈反射,穿透我的身体,灼焦着柏油路。我觉察到腋窝流出的汗滴落到双手提着的塑料袋上。为防脑门上渗出的汗珠滚进眼睛里,我一路垂着眼睫毛。好容易走到店门外,我把塑料袋往脚边一放,用手背抹掉了脸上的汗,然后用后背拱开店门。随着“丁零零”的铃响,凉爽的空气立刻包裹了全身。  “绿藻。”  我正在放买来的蔬菜和果汁,就听见阿姐从隔断厨房和吧台的门帘那边叫我。  “干吗?”我敞着冰箱门应道。  “你先来陪陪小宫山先生。我得去打个电话。”  我掀开门帘,朝画家小宫山先生瞟了一眼,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知道了。”  “你刚进门,抱歉啊。”  阿姐的神色显得有些急不可待,她罕见地红着脸冲我微微一笑,然后对小宫山先生说了句“我马上回来”,就抓过手机,急匆匆从后门出去了。她的背影,背着些许的不协调感,令人如梗在喉。  “用店里的电话不就得了。”  我半是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小宫山先生脸上露出掌握秘密的人所特有的得意样。  “男人呗。”他说。  “什么?”  “是打给男人的呗。”后门咔嗒一响,阿姐小跑着回来了。  “小宫山先生,抱歉啦。”  阿姐的妆虽然掉了一些,但她的笑容具有消融一切的力量。  “是水岛吧?”小宫山先生稍显不高兴地诘问道。  “哎哟,您可真是的。”阿姐说着轻轻瞪了我一眼,我耸耸肩,拿起手边的杯子擦起来。  “那家伙可不行。”  “刚才的电话是别人来的呀。”  “不要撒谎。”  “是真的呀。”  “那么是谁?”  我站在阿姐旁边,半焦急半疑惑地听着二人的对话,猜想着这个老头子到底有什么权利监督阿姐。  “是老师。”  我吃了一惊,扭头去看阿姐的脸,小宫山先生也一样。  “什么老师,谁呀?”  阿姐轻描淡写地说:“大学时代的老师呀。”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我默默瞧着她的嘴。  “老师为什么来电话呢?”小宫山先生固执地追问。  “没什么特别的事啊。听说我开店了,正好到这附近来了,想顺便过来坐坐。”  “是吗……不过,和那个叫水岛的烂男人来往可不好哦。只有那家伙绝对不行。那种男人就像个金龟子似的……”  小宫山先生应该问的并不是水岛先生,而是“老师”。他说的话根本挨不上边,阿姐只是笑嘻嘻地听着。单单一个电话,就能使她避到店外去的“老师”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我静静地思索着。“去吃炸虾,好不好?”  “好……”  “就吃炸虾。”刚走下楼梯,阿姐就这样断然说道。  “你怎么了……”  “想吃呗。”  “阿姐说好就好。”  你这孩子……阿姐没再说什么,一把抓住我的手。看阿姐白嫩的手,简直就是从来不洗碗洗衣服的有钱人家的少夫人。相比之下,我的手又黑又硬邦,整个一双在她这个富婆家干活的拖儿带女的女佣的手。我可怜起自己来,与此同时,不知为什么,和阿姐在一起的幸福感却有增无减。  十一点已过,小小的繁华街仍沉浸在寂寞的喧嚣中。有喝醉酒在路边哇哇呕吐的学生,有挽着浓妆艳抹的女人的、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既有穿超短裙的拉客的小姐,也有监视她们的戴金链的黑衣男人。我和阿姐一直拉着手走到常去的那家炸猪排店。  “第一次和绿藻一起吃饭也是在这儿吧。”  “是吗?”  “绿藻来店的那天晚上,不是在这儿吃的炸虾吗?”  阿姐收留我,是在二月里格外暖和的一天。那段时间,我刚刚从一年都没去的大学退了学,为此和远在外地的父母起了摩擦,差点连住的地方都保不住了。虽然如此,我却没心思去做什么有建设性意义的事,每天睡到天擦黑才爬起来,然后到位于当时的公寓附近的御门姐店里去消磨时光。我埋头于阿加莎·克里斯蒂和埃勒里·奎因等人的连小孩都能看的文库本,书里的汉字极端的少,一直看到快打烊,什么周围大叔们的闲谈根本妨碍不到我。只是,每当听到御门姐娇媚的笑声,我就忍不住抬头往吧台那边看。一和她的目光对上,我就感到莫名的尴尬,赶紧低下视线。  我不否认御门姐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又总觉得她是一个会嘲讽人的人。我觉得她是个坏女人、讨女人嫌的女人、床上功夫出类拔萃的女人、翻脸不认人的女人、瞧不起我的蠢女人。  不过,我有一种感觉,要是一不留神和她四目对视,我这种没脑子的人定会彻头彻尾成为她的俘虏,所以我一直保持着警觉。  记得那天晚上,我瞥了一眼那些下了班的男人,照旧坐到靠窗的座位上看我的《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还是什么书。唉,总不能翻来覆去老看这种东西啊。真想去旧书店买些新的,可存款已经见了底,而给妈妈打电话要钱,光想想就浑身毛骨悚然。我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拖拖拉拉往下看,渐渐地,意识彻底远去,趴在桌上睡着了。就那样睡了一会儿后,感觉肩头舒服地摇晃起来。下一个瞬间,意识到“坏了、完了”的那种感觉,就像是绝对不能迟到的考试当天早晨醒来时的那种感觉,让我猛地醒了过来。最先进入眼帘的是阿姐腰上系的仿珍珠细链。我抬头看阿姐时肯定都快哭出来了。  “抱歉啊,该关门了。”  阿姐第一次对我嫣然一笑。那一瞬间,我想我的脸是刷地红了。“对不起。”我说着把桌上的书收进包里,打算起身离开。店里除了我和阿姐外,没有别的人了。  “喝点什么清醒一下再回去吧。”  “不了,住得离这儿不远,我走了。”  “你想不想在我这儿干哪?”  “什么?”  “最近一个女孩子辞工了,缺个人手。”  “你是问我吗?”  “你是学生?”  “不是。退学了。”  “那就更合适了。你现在什么也没干吧?还有一间屋子空着,就在这上面,你可以住在那儿。”  面对阿姐这一突然的提议,我着实不知该怎么回答。然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五分钟后,我决定作为阿姐的帮手,在她店里打工。阿姐从店里面拿来房间的钥匙交给我。这把有点脏的别致的钥匙上,浅浅地刻着civet这五个字母。  “叫‘香猫’,这个店。你肚子饿不饿?去吃炸虾提提精神吧。”  我这时才知道了这间没有招牌的小店的名字。阿姐好像已经睡了。隔壁的凉台黑黑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像往常一样到凉台上去抽烟。已经一点多了。风是温热的,感觉很舒适。我抓住栏杆,沙粒般粗糙的铁触感冰凉,刺激着手掌心。  对面的房间已经关了灯。那个女孩走了没有呢?  我像侦查似的盯着对面黑黢黢的窗户看,结果一无所获。  我忽然冲动地想出去走走,便连窗户也没关,就趿拉上凉鞋,打开了门。毫无遮拦的风比在凉台上感觉的还要凉爽些。我深吸了一口气,在狭小的走廊上五步六步地来回踱起来。四周寂静无声。走近隔壁阿姐的房门前,我闭上眼睛把耳朵贴了上去。什么动静也听不到。酒馆街上的霓虹灯透进屋顶的缝隙,狡黠地闪烁着。  我走下旋梯,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然后,我信步走上一栋公寓的楼梯,把耳朵轻轻贴到有光线漏出的一道道门上。隔着廉价公寓薄薄的门板,能听见年轻男女的声音、女人絮絮叨叨的低声细语,以及嘈杂的电视声音。连续几扇门内悄无声息?后,我就把耳朵贴在门上?动,想象起里面的人来。  在一家独门独院外面,透过篱笆能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一直保持同一姿势,丝毫没有动一动的意思,只有电视画面在飞快地变换着。其他屋子都黑着灯。老半天也不见他动弹,我就放弃了他,去看别的窗户。  就这样,我看了一家又一家平淡无奇的生活,看了即使我不存在,也照样呼吸、照样平淡过活的一个又一个人。为了消除在御门姐脸上逐渐增大的老师的影子,我寻找了好几个新的影子。这天下午近五点,随着门铃声快步走进店来的、御门姐的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  这个人,就像一只螳螂。  “老师。”  御门姐笑吟吟地跑到老师面前,两人对视了一瞬间。这重逢的场面简直和白天播放的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一模一样。在窗边喝咖啡的两个大叔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  “绿藻,给老师倒水。”  “好的。”  我端起水壶往浅茶色玻璃杯里倒水时,听见了老师坐到椅子上将包重重地放在地上的声音。我端水给他,他道声“谢谢”,就一口气喝干了。从上往下看,老师的灰白头发就像一只长毛老鼠。还有从领口露出的一小段脖颈,又细又光滑,不输阿姐。  我把杯子轻轻放在老师手边后,再次打量起他的背影。我想要好好琢磨琢磨他和常来店里的那些大叔究竟哪里不一样。老师回过头来,我赶紧咧嘴微笑,他也微微翘了翘薄嘴唇,有些敷衍似的回我一笑。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丝亲切。  阿姐低着头,薄薄的白衬衫敞着上面两颗扣子,露出酥胸光滑如凝脂,我看得呆了。透过纽扣的缝隙,能看见淡紫色的蕾丝内衣。这就是女人啊。阿姐今天没有戴耳环。看着她那一头发梢东翘西翘的黑发中露出的楚楚动人的小耳朵,我忽然感到放心不下了。阿姐往咖啡上挤了些奶油后,端给了老师。那天晚上,我又在昏暗的凉台上眺望对面的窗户。那个人不在家。窗户罕见地关得严严实实的,里面的窗帘也纹丝不动。然而我还是在眺望。并非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而是以专注地看显微镜的小学生的那种认真态度,目不转睛地望着窗户。他一定会回来的,无论是十分钟后,还是三小时后。只是,我等待的人或许并不是他。  恍惚觉得对面房间的窗户里出现了老师和阿姐的侧脸。今天看到的老师的断片,就像放幻灯似的,一幕幕在那扇窗户上映现、消失,消失、映现。与此同时,阿姐的白衬衫和没戴任何饰品的耳垂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像是要消除这些映像。御门姐和老师两个人现在在聊些什么呢?这样一个疑问掠过我的脑海,和两人的朦胧影像正好一进一出。  对面房间的灯亮了。我一惊,迅速回到黑暗的房间里。随着嘎啦嘎啦开窗户的声音,响起了女孩的笑声。这天晚上我也出去散步了。阿姐还没有回来。我只是感觉有些憋闷,所以一接触到舒服的夜风,身体马上就放松了下来。阿姐他们在哪儿呢?我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似的,听了一扇又一扇门,窥视了一扇又一扇窗。过了点的晚饭的炒菜声、淋浴热水迸溅的声音、洗衣机粗俗的旋转声、电影里的叫喊声,以及填补空白的夜蝉的鸣叫。  上次看过的一个男人独自看电视的那一家里,有个像是他妻子的女人在沙发前做着奇怪的体操。她双手合在胸前,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然后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像是刚洗完澡的女儿,拿毛巾拍打着头发,从她旁边走过。妈妈没动身子,扭过脸对女儿说了句什么。女儿走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透过篱笆墙的缝隙,耐心地等着看她变换姿势。  “喂。”  我发出一声轻声尖叫。回头一看,老师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任何辩白都是没有意义的,便向老师招招手,指指篱笆墙那边。老师走到我旁边来,和我一起观看窗户里的女人和她的女儿。老师的左肘碰到了我的右肘。  “她一直这个姿势。”  我惶恐不安地小声说道。老师“嗯”了一声,朝我微微一笑。四目对视,我的血都要凝固了。老师很可能看透所有一切,就连我为什么干这种勾当在内。  在我面对着老师找话讲的工夫,老师先开了口。  “你干吗呢,半夜三更的?”  我拉着他的胳膊离开了篱笆墙。他的胳膊凉凉的。迎面开来的汽车的头灯越过老师肩头照射过来,我眯起了眼睛。  “散步啊。现在该回去了。”  “散步?”  “没错。”  我松开了老师的胳膊。残留在手指上的他的触感刹那间消失了。  “刚才您和御门姐在一起吗?”  “嗯。”  “那个,一直都……”  “嗯,是的,刚回来。”  老师双手拢着头发。  “今天晚上您住哪儿啊?”  “大马路那边的饭店。我想走着回去,好醒醒酒。”  “这样啊。”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还想……”  “……”  “我还想再走走。老师也和我一起走走好吗?”“也好。”  就这样,我们不约而同地迈开了步子,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时而有丝毫不减速的汽车擦着我们身边驶过,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似的。这使我很高兴,让我想到我们两个就好像是死人。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左边宽阔的停车场对面有一座三层楼公寓。在三层最右边的凉台上,有一个女人正靠着栏杆在打电话。  “这一带的人真是毫无戒备心哪……”  老师也在瞧同一扇窗户。我站住了,他也站住了。  “您觉不觉得,她这叫活着呢?”  我说出了一句从未思考过的话。这句话飘浮在空中,听起来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你说谁呀?”  那个女人突然一转身进了屋。  “唉,走了。”  扭头一看,他还在瞧着那扇窗。  “那个人……您不觉得那个人在好好地活着吗?”  “……”  “人哪,做的没有想的多。大家都一动不动的。突然间一动起来,突然间就像个人了。”  她又回到相同的地方了,电话还贴在耳朵上,只是这回是一边喝着什么。  “看起来每个人都在自得其乐呀。”  我这话,或许听起来完全是一副年轻人的冷漠口吻。老师微微笑了笑。第二天,我上午下楼去店里,看见阿姐正边剥橘子边听水岛先生说话。从水果刀上滴落的果汁,将阿姐的纤纤玉指染得亮晶晶的。  “昨天怎么样啊?”  对于我的提问,她只是呵呵地笑。  “是和那位老师在一起吧?”  阿姐歪着头,好像不好回答似的。  “阿姐真狡猾。”  我把收拾下来的杯子放下,在阿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烟雾中飘来她那熟悉的甘甜发香。  “那个人喜欢阿姐吗?”  阿姐吐出一口烟,又笑了。  “真是的,我哪知道啊。”  “净装蒜。”  “真不知道啊。”  “一般不会和不喜欢的人睡的。”  “男人可不见得哟。”  “睡了?”  “这么粗鲁的话,可不该问哪。”  “一定是睡了吧,和那位大叔。”  “你叫他大叔?”阿姐愉快地笑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收缩。阿姐并不知道昨天老师和我在夜晚的街上散过步。  “你为什么喜欢他呢?”  阿姐将香烟放在烟灰缸沿上,用食指把指甲边翘起的一点软皮摁平。  “谁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哪?”  “我看出来的呀。”  “你也喜欢老师吧。”  阿姐盯着我的眼睛,确认似的说道。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意味深长地、发自内心地回答:“我喜欢他的鞋。”  明明谈论的是她喜欢的人,阿姐却显得没什么兴致。见窗外有人影,她抬起大屁股准备起身出迎,却好像不是客人,于是又拿起刚要掐灭的烟抽起来。  “他结婚了吗?”   “不清楚。”  “阿姐和老师谈过恋爱吧?”  阿姐再次把手按到我的头上胡噜起来。  “没敢告诉他呀,告诉他我喜欢他。我那时候特别害羞。机会倒是有,没敢说。”  “那个人,多大岁数?”  “不知道啊。可能有五十多了吧。”  “老先生呀。”  “是啊。”  “我来这儿以前,他也常来吗?”  “不怎么来。几年才来一次。”  “来干什么?”  “谁知道啊。”  阿姐似乎完全厌倦了这个话题,噘起嘴吐出一缕细长的烟。我也有气,觉得再追问下去就显得太傻了,就闭上了嘴。而且我觉得,不管我问话时再如何装得漫不经意,阿姐也决不会跟我说实话的。  静静的店里回荡着爵士钢琴曲,阿姐跟着旋律哼着歌,我很羡慕她。同时,我又感到仿佛全身被什么东西紧紧捆绑着,喘不上来气。我心想,阿姐漠不关心的言行举止背后,其实是在恋爱吧。自从老师来电话那天起,即使以最最保守的感觉来说,阿姐身上的香气也比往常要好闻太多了。她在想着某个男人。这是与对待天天晚上来找她的那些大叔全然不同的一种想念。可以肯定,阿姐将这个小秘密深藏在任何人都触摸不到的、身体最里面的小盒子里,不告诉任何人。她一定经常用指尖去抚摸它,或把它含在嘴里,或对着太阳光欣赏它,宛如只有在失眠的夜里才拿出来欣赏的宝贝一样,一直把它珍藏到现在。绝对是这样的。  想到这,我忽然发觉阿姐可怜得不得了。虽然觉得可恨,却想对她说句安慰的话。于是,阿姐特有的那种宽容,似乎一瞬间变成了我自己的作风。  刚想要这么说,门铃响了,一伙客人嘻嘻哈哈地进来了,阿姐噌地站了起来。笑迎男人的阿姐的嘴唇和脖颈的线条是那么的光滑,昨天老师是怎样抚摩那里的呢?刚一闪念,脑袋就仿佛要飞散成碎块了似的。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出去散步。  有一次,我曾经走到了老师说他住的那条大马路上的饭店。我把亮灯的房间一间间地注视过来,也没有找到老师。一天傍晚,饱含着白天暑气的积雨云转眼间变成了乌云,远方传来阵阵不吉利的轰鸣。坐在靠窗的桌旁的老先生和他带来的外国女人们听见这雷声,都像孩子似的叫唤个不停。御门姐微笑着对他们说“看样子要下雨啦”——俨然预知即将发生的一切的口气,然后用同样的语气对我命令道:“绿藻,去把衣服收了。”  我点点头,去拿挂在厨房镜子旁边的阿姐房间的钥匙。我只是从门口往屋里看过阿姐的房间,单独进她房间还是第一次。  我关上窗,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微微鼓起胸脯呼吸着,在昏暗中失去了颜色的家具们仿佛都在盯着我看,使我窒息。  这面镜子里照出的她是怎样的呢?恍惚觉得我尚且不了解的那部分阿姐就分成好几块散落在这间屋子里头。我拿起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瓶子,像摆弄试管似的,一只一只地晃一晃,再打开盖子闻一闻味。当我伸手去拿其中最高的一只瓶子时,发现它后面躺着一个四方的小东西。是一个小镜框。金色的框子很硬实,摸上去冰凉。  镜框里的是阿姐:和我一样的齐肩短发,朝我这边笑着,可爱的笑脸显出一副羞涩模样。真年轻。我慌忙把它放回了原处。我想要找的理应就是这样的东西,真的找到了,却又感到内疚。  阿姐垂下眼睛,擦起玻璃杯来。她时不时噗地吐口气,仔细用软布擦去上面的雾,最后对着亮处看看,才满意地放下,拿起下一个杯子。  阿姐也是这么仔细地擦那个镜框的吗?她和老师的回忆到底收藏在什么地方呢?从她的侧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阿姐意识到了我的视线,温柔地笑着问我“看什么呢”。我笑得不够到位。一天快打烊的时候,老师穿着利索的亚麻衬衫,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出现在店里。我急忙背过身,装作整理墙上的挂花。八月快要过去了。  “要关门了吧。”  我听见御门姐笑着说“您来啦”。接着,老师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店里除我们仨以外再没有谁了。最后一位客人五分钟前刚走,阿姐正待在吧台里点钱,我正在收拾桌子。雷阵雨刚过,从敞开的窗户偶尔刮进来的风,感觉格外凉爽。  我感觉阿姐注视老师的眼神,好像并不是看我和大叔们时的那种恍惚的温柔眼神。她的黑眼珠里一定完整地映出了眼前的老师。以前我也是这么映在她眼睛里的吗?我没有自信。我根本没打算要知道阿姐究竟在看什么。我曾经以为只要跟在她身边,总有一天,她的想法就会如同我自己的想法一样,自然而然地就能理解了,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她那样的人。虽然来这个店才只有半年,却感觉她就是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期待遇见的人。尽管如此,为什么我就无论经过多久也弄不懂阿姐呢?  吧台前的两个人根本瞥都懒得瞥我一眼。每个人都当我是处理品。这幼稚的念头刺激着我。焦躁感无声无息地充满了我全身,使我因紧张而僵硬的身体松弛了下来。阿姐好像意识到我不大对劲,歪头看着我。  “小绿藻,你怎么啦?”  阿姐在这种时候加个“小”字叫我,实在是可恨之极。老师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去朝向吧台。  我站了起来,走到老师身后。阿姐还一副温柔地想要问我什么的表情。天知道我的脸色变成了什么样。无论我的脸色是生气也好,快哭出来也好,苦恼也好,阿姐面对我的表情,无论何时均是雷打不动的温情脉脉。  我想要把这一切都破坏掉。我想要瞧瞧这两个人痛苦不堪的表情。  “阿姐,你可真够狡猾的呀。带那么肮脏的大叔去自己房间,怎么还能笑得这么灿烂呢?实际上你每天晚上都干着娼妓般的勾当。老师知道吗?你不让老师知道,就好像只对老师一个人热情似的,太狡猾了。居然还自鸣得意,你就跟傻瓜一样!”  阿姐只是显得有些为难,歪着脖子冲老师笑,不见一抹我所期待的表情。我目前想到的语言,力度还不够。应该再说出点更有分量的话,我想着开始搜寻。我使劲眨了眨眼睛,眼泪掉了下来。  “老师也一样。”  尽管声音在颤抖,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阿姐并不是老师所想的那样的人呀。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像老师这样的人,阿姐要多少有多少呢,所以请不要以为自己特殊。因为对于阿姐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特殊的人。”  我总算都说出来了,尽管断断续续的。“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啊,你这孩子。”就在我哭天抹泪的时候,我听见老师有些为难似的这样说道。  受伤害的只有我一个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被我自己辱骂阿姐的话伤害了。话一说出声来,就感觉仿佛都成了真的似的。我希望听到她加以否定,说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我是这样祈祷,可却听不到任何?发声。  我心惊肉跳地抬起头,发现他们俩已经不再看我了。阿姐只说了一句“你瞧,这孩子够怪的吧”,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我眼泪也不擦,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他们对我说的话连一丁点反应也没有。即便我倾注再多的情感,他们身上接受这情感的器官也似乎已经完全脱落了。老师杯上浮出来的水滴无声地沿表面流下来,一点点地浸润着木制的吧台。从我头脑的某个角落,有某种东西正以同样的速度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他们是在你眼前,但他们又在某个远方。扔过去的话语中流露出的情感,枉然地飘浮在空中,没有被任何人抓住就消失不见了。他们对此从来都是熟视无睹的。一想到这,我突然觉得这两人看上去就像是假人,不由得脊梁骨一阵发冷。  我默默地从店里走出来。就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听到了阿姐的笑声。一觉醒来,从隔壁房间又传来了那熟悉的声音,还伴有精巧的细床腿与黄色榻榻米的摩擦声。与以往不同的是,只能听见阿姐的声音。她那使人子宫收缩的、痛苦的小鸟般的、尖细的叫声。  漂亮的御门姐。映在她眼睛里的老师。两个人都在这堵墙的那边。要是把耳朵紧贴到墙上,连老师的喘息声也能听见吧。  我没有动。也许过一会儿,自己又会恢复以往的冲动,贴过墙的右耳会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吧。我闭上眼睛,均匀地呼吸着,等待着冲动的来临。  我数到了十,又数到了二十,却仍旧仰面躺在床上没有动。  尽管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够看清天花板的四角,脑袋里却朦胧一片。今天自己所听到的话、所说的话,即使想要回想起什么,一切也早都快步逃走了。  把手放在额头,闻到了指尖上残留的淡淡薄荷味。霎时间,自己一动不动站在散落一地的薄荷叶中间的身影,浮现在脑际。  说到底,我最想要看到的,或许并不是人们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而是潜藏在淡漠表情下的矛盾、欲望、因悲伤而扭曲变形的丑陋面孔吧。  今天晚上,我的脸会不会就是这样的呢?要是能观察自己就好了。不光是我自己,要是能让我无一遗漏地将所有的人都观察一遍就好了。  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了街灯泛白的光亮。  我起身轻轻拉开窗帘,走到了凉台上。夏末的凉风将阿姐的声音带向了静静的夜空。酒馆街的喧闹声也已经听不到了。我坐在椅子上,怅然地倾听着这夏天的小夜曲。  对面房间没有开灯。纱帘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不知道那个人睡了没有。这么想着凝眸望去,发现窗帘里面有个人影。千真万确,是有个人站在那里。  刮起一阵大风,窗帘卷起了一半。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姐的窗户,目不斜视地盯着,专注得近乎滑稽。  我也曾经这样窥视过吧。  而且也曾像这样地被看过吧。  这么一想象,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他吃了一惊,朝这边扭过脸来,发现了在凉台角落里注视着自己的小女人。  阿姐又轻轻发出了一声叫唤。  我站起来,慢悠悠地朝他招了招手。  他也一脸茫然地回了一礼。  是啊,真是的。这太容易了。只要我想那么做,我也能从那扇窗户里招手啊。  小夜曲的旋律渐渐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