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计之家继续教育网:红杏出墙与雨打芭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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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出墙与雨打芭蕉

红杏出墙与雨打芭蕉
红杏出墙与雨打芭蕉

作者:马策 提交日期:2006-5-7 9:26:00

要说唐宋诗词的表现技巧还真有限,尤其是意象重复十分严重。比如那些著名的词家骚客,每涉春色,就可能要写红杏。他们最拿手的戏法乃是即景抒情。但见那明媚春光里,一枝红杏摇曳,却偏偏不能抚慰他们孤寂的心。就方法论而言,他们一般不屑于美景映照美心的正面书写;他们要的是反衬,以景之美好写情之哀伤,借以制造情境张力。他们表达的主题就是所谓的伤春。
  唐诗人吴融《途中见杏花》说:“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自此开启了往春光里设置一道墙、暗示人心与春色有隔的话语规则。后人大多沿此路径依赖,只稍事变化,写起来格外顺手。这枝出墙红杏也因此声誉日隆。
接下来,南唐词人冯延巳《浣溪沙》上片说:“春到青门柳色黄,一梢红杏出低墙,莺窗人起未梳妆。”北宋词人宋祈《玉楼春·春景》说:“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这里妙在一个“闹”字,王国维评说著一闹字境界全出。这也好比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字,所谓炼字,所谓贾岛式的推敲。就这么一句,竟让宋祈暴得“‘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的美名,千古流传。再看南宋诗人陆游的《马上作》,直接抄袭了吴融的句子:“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而南宋诗人叶绍翁的《游园不值》说:“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也是千古名句,尽管语法与前面数人一脉相承,倒是修复了春之伤。
吴融的出墙红杏,其阴影长久地笼罩了后人的书写。伤春吗?这当然只是一小部分的伤春。更大的部分无非是花落残红,无计留春住,人生长恨水长东,自不必多说。还有悲秋。也无非是什么冷落清秋节,什么人比黄花瘦,当真是凄凄惨惨切切,这也不肖多说。看起来,古代的诗人词家很不快乐,他们特别多愁善感,除了先伤春惜时,后悲秋哀暮之外,在这秋去春又来之间,每逢雨夜,听窗外雨打芭蕉声,又觉那漫漫长夜梦里不知身是客,实在是惆怅得很,仿佛没有一天是开心的。更有多少离情别绪,独自凭栏者,望断无限江山,又怎么申诉得过来?
  好了,一个伤春主题,外加一个悲秋主题,再加上一个恨别离主题(恨别离其实可以纳入前两个主题中,正如闺怨类主题可以一并纳入三者之中),生生发展出一个更为宏大的伤逝主题。在我看来,伤逝——伤时光飞逝,伤人生如寄,伤欢乐不永——乃是中国古典诗词最大规模、最为显著、最为持久的主题。当然,伤逝也是古人的基本心理定势或集体无意识。正所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苦来着?这一腔伤啊悲啊恨的,也有退出机制,不过管道很小:比如秉烛夜游。难为的是,古人尤为敏于时间,道理或许就在于农业/前现代社会中的时间是一种自然时间,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一亩三分地,活动空间狭小,时间显得安静而悠长,人们有的是空闲来磨练细腻的心灵,来哀叹人生、悲悯万物。而现代人更敏于空间,过的是加速度的生活,空间一日千里,时间一夕三逝,哪有那么多工夫用来伤逝。所以现代人心灵粗糙,但比古人开心,真的是秉烛夜游、及时宴乐,以致“娱乐至死”。
  再回到唐宋诗词的表现技巧,以上文提到的“雨打芭蕉”为例。它一般包含四个元素:雨、芭蕉、夜和愁。这类手法以哀景正面书写哀情,愁上加愁,谓之烘托、映衬。不过鲜有于哀景见出美心者,那样就反反衬了,如何能突出一个愁字。
唐诗人白居易《夜雨》说,“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唐诗人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说,“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唐诗人徐凝《宿冽上人房》说,“觉后始知身是梦,更闻寒雨滴芭蕉。”唐诗人蒋钧的残句说,“芭蕉叶上无愁雨,自是多情听断肠。”这两句最是道出何谓移情。南唐词家李煜《长相思》下片又说,“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而冯延巳《忆秦娥》上片则说,“风淅淅,夜雨连云黑,滴滴,窗外芭蕉灯下客。”凡此种种,雨打芭蕉如同更漏,一滴一滴地扣击着灯下客的万千愁绪……唐五代后,《全宋词》里写到芭蕉的据说有74处,钟情“雨打芭蕉”四个元素的自然也不少,因其旨趣大同小异,也就不肖举例了。
  很显然,“雨打芭蕉”诗词谱系与“红杏出墙”诗词谱系的语法路径如出一辙,芭蕉的阴影不会比红杏小,只是名气不如红杏大。这倒好了,后人的书写多据前人正面化出,几无创造可言,说是模仿一点不为过。阴影的笼罩下正好乘凉。这也就省事了,解构主义大师布鲁姆的“诗的误读”理论在此并不管用,后辈诗人甘愿受前代诗人的压抑,他们亦步亦趋,自动放弃“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向威名显赫的前代巨擘进行至死不休的挑战”。这种重复书写的逻辑,象征着个人才能向传统屈服。尤其到了北宋,黄庭坚干脆将这种书写路径发展成“点铁成金”的理论模式,以用典相号召,强调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句无出处之类。当诗词书写只追问来路,而不探寻出口,诗词的内生机制也就走向了堕落和腐败。
  如此这般,作为对布鲁姆的某种回应,元代散曲的崛起,正好可以看作是对唐宋诗词的误读和修正、焦虑和反焦虑。因此也不妨说,一部文学史,主要应被看作形式革命史——也就是文体反叛、突围的历史。倘若把话题收紧一些,也可以这样说:文学主题之于写作是个次要问题,至少它不会比表现技巧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