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警成都医院:梁实秋谈人性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6:30:19

今天偶读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散文集,很欣赏其一针见血,客观的点出人性的特征,且又幽默诙谐,让人开怀后而深思,这里转来几篇与朋友分享。并送上一支自家玫园的玫瑰,还留有晚秋的余香。



谈友谊




                作者:梁实秋

  朋友居五伦之末,其实朋友是极重要的一伦。所谓友谊实即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良好的关系,其中包括了解、欣赏、信任、容忍、牺牲……诸多美德。如果以友谊作基础,则其他的各种关系如父子夫妇兄弟之类均可圆满地建立起来。当然父子兄弟是无可选择的永久关系,夫妇虽有选择余地,但一经结合便以不再仳离为原则,而朋友则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过,说穿了,父子夫妇兄弟都是朋友关系,不过形式性质稍有不同罢了。严格地讲,凡是充分具备一个好朋友的人,他一定也是一个好父亲、好儿子、好丈夫、好妻子、好哥哥、好弟弟。反过来亦然。

  我们的古圣先贤对于交友一端是甚为注重的。《论语》里面关于交友的话很多。在西方亦是如此。罗马的西塞罗有一篇著名的《论友谊》。法国的蒙田、英国的培根、美国的爱默生,都有论友谊的文章。我觉得近代的作家在这个题目上似乎不大肯费笔墨了。这是不是叔季之世友谊没落的象征呢?我不敢说。

  古之所谓“刎颈交”,陈义过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与Pythias,David与Jonathan,怕也只是传说中的美谈吧。就是把友谊的标准降低一些,真正能称得起朋友的还是很难得。试想一想,如有银钱经手的事,你信得过的朋友能有几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难之中还肯登门拜访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几人?你出门在外之际对于你的妻室弱媳肯加照顾而又不照顾得太多者又有几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报李,莫逆于心,能维持长久于不坠者,又有几人?总角之交,如无特别利害关系以为维系,恐怕很难在若干年后不变成为路人。富兰克林说:“有三个朋友是最忠实可靠的——老妻,老狗和现款。”妙的是这三个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亚里斯多德的一句话最干脆:“我的朋友们啊!世界上根本没有朋友。”这句话近于愤世嫉俗,事实上世界上还是有朋友的,不过虽然无需打着灯笼去找,却是像沙里淘金而且还需要长时间地洗炼。一旦真铸成了友谊,便会金石同坚,永不退转。

  大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为好。交朋友也讲究门当户对,纵不像九品中正那么严格,也自然有个界线。“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于“自轻肥”之余还能对着往日的旧游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边去么?汉光武容许严子陵把他的大腿压在自己的肚子上,固然是雅量可风,但是严子陵之毅然决然地归隐于富春山,则尤为知趣。朱洪武写信给他的一位朋友说:“朱元璋作了皇帝,朱元璋还是朱元璋……”话自管说得很漂亮,看看他后来之诛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构造原是一样的,但是一入宦途,可能发生突变。孔子说,无友不如己者。我想一来只是指品学而言,二来只是说不要结交比自己坏的,并没有说一定要我们去高攀。友谊需要两造,假如双方都想结交比自己好的,那就永远交不起来。

  好像是王尔德说过,“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是不可能有友谊存在的。”就一般而论,这话是对的,因为如有深厚的友谊,那友谊容易变质,如果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是友谊。过犹不及,那分际是很难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弥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这样的例子史不绝书。但似乎以同性为限。并且以我所知,忘年交之形成固有赖于兴趣之相近与互相之器赏,但年长的一方面多少需要保持一点童心,年幼的一方面多少需要显着几分老成。老气横秋则令人望而生畏,轻薄儇佻则人且避之若浼。单身的人容易交朋友,因为他的情感无所寄托,漂泊流离之中最需要一个一倾积愫的对象,可是等他有红袖添香稚子候门的时候,心境就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因为淡所以不腻,才能持久。“与朋友交,久而敬之。”敬就是保持距离,也就是防止过分的亲昵。不过“狎而敬之”是很难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谊不可透支,总要保留几分。MarkTwain说:“神圣的友谊之情,其性质是如此的甜蜜、稳定、忠实、持久。可以终身不渝,如果不开口向你借钱。”这真是慨而言之。朋友本有通财之谊,但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难望的事是借出去的钱,一般人为最倒霉的事幼莫过于还钱。一牵涉到钱,恩怨便很难清算得清楚,多少成长中的友谊都被这阿堵物所戕害!

  规劝乃是朋友中间应有之义,但是谈何容易。名利场中,沆瀣一气,自己都难以明辨是非,哪有余力规劝别人?而在对方则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谁又愿意别人批他的逆鳞?规劝不可当着第三者的面前行之,以免伤他的颜面,不可在他情绪不宁时行之,以免逢彼之怒。孔子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我总以为劝善规过是友谊的消极的作用。友谊之乐是积极的。只有神仙和野兽才喜欢孤独,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个人独自升天,看见宇宙的大观,群星的美丽,他并不能感到快乐,他必要找到一个人向他述说他所见的奇景,他才能快乐。”共享快乐,比共受患难,应该是更正常的友谊中的趣味。

自雅舍小品

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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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女人喜欢说谎;假如女人所捏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税,便很容易致富。这问题在什么叫做说谎。若是运用小小的机智,打破眼前小小的窘僵,获取精神上小小的胜利,因而牺牲一点点真理,这也可以算是说谎,那么,女人确是比较的富于说谎的天才。有具体的例证。你没有陪过女人买东西吗?尤其是买衣料,她从不干干脆脆的说要做什么衣,要买什么料,准备出多少钱。她必定要东挑西拣,翻天覆地,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不是嫌这匹料子太薄,就是怪那匹料子花样太旧,这个不禁洗,那个不禁晒,这个缩头大,那个门面窄,批评得人家一文不值。其实,满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只是嫌价码太贵而已!如果价钱便宜,其他的缺点全都不成问题,而且本来不要买的也要购储起来。一个女人若是因为炭贵而不升炭盆,她必定对人解释说:“冬天升炭盆最不卫生,到春天容易喉咙痛!”屋顶渗漏,塌下盆大的灰泥,在未修补之前,女人便会向人这样解释:“我预备在这地方安装电灯。”自己上街买菜的女人,常常只承认散步和呼吸新鲜空气是她上市的唯一理由。艳羡汽车的女人常常表示她最厌恶汽油的臭味。坐在中排看戏的女人常常说前排的头等座位最不舒适。一个女人馈赠别人,必说:“实在买不到什么好的……,”其实这东西根本不是她买的,是别人送给她的。一个女人表示愿意陪你去上街走走,其实是她顺便要买东西。总之,女人总欢喜拐弯抹角的,放一个小小的烟幕,无伤大雅,颇占体面。这也是艺术,王尔德不是说过“艺术即是说谎”么?这些例证还只是一些并无版权的谎话而已。

  女人善变,多少总有些哈姆雷特式,拿不定主意;问题大者如离婚结婚,问题小者如换衣换鞋,都往往在心中经过一读二读三读,决议之后再复议,复议之后再否决,女人决定一件事之后,还能随时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做出那与决定完全相反的事,使人无法追随。因为变得急速,所以容易给人以“脆弱”的印象。莎士比亚有一名句:“‘脆弱’呀,你的名字叫做‘女人!’”但这脆弱,并不永远使女人吃亏。越是柔韧的东西越不易摧折。女人不仅在决断上善变,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别针位置也常变,午前在领扣上,午后也许移到了头发上。三张沙发,能摆出若干阵势:几根头发,能梳出无数花头,讲到服装,其变化之多,常达到荒谬的程度。外国女人的帽子,可以是一根鸡毛,可以是半只铁锅,或是一个畚箕。中国女人的袍子,变化也就够多,领子高的时候可以使她象一只长颈鹿,袖子短的时候恨不得使两腋生风,至于钮扣盘花,滚边镶绣,则更加是变幻莫测。“上帝给她一张脸,她能另造一张出来。”“女人是水做的”,是活水,不是止水。

  女人善哭。从一方面看,哭常是女人的武器,很少人能抵抗她这泪的洗礼。俗语说:“一哭二睡三上吊”,这一哭确实其势难当。但从另一方面看,哭也常是女人的内心的“安全瓣”。女人的忍耐的力量是伟大的,她为了男人,为了小孩,能忍受难堪的委曲。女人对于自己的享受方面,总是属于“斯多亚派”的居多。男人不在家时,她能立刻变成为素食主义者,火炉里能爬出老鼠,开电灯怕费电,再关上又怕费开关。平素既已极端刻苦,一旦精神上再受刺激,便忍无可忍,一腔悲怨天然的化做一把把的鼻涕眼泪,从“安全瓣”中汩汩而出,腾出空虚的心房,再来接受更多的委曲。女人很少破口骂人(骂街便成泼妇,其实甚少,)很少揎袖挥拳,但泪腺就比较发达。善哭的也就常常善笑,迷迷的笑,吃吃的笑,格格的笑,哈哈的笑,笑是常驻在女人脸上的,这笑脸常常成为最有效的护照。女人最像小孩,她能为了一个滑稽的姿态而笑得前仰后合,肚皮痛,淌眼泪,以至于翻筋斗!哀与乐都像是常川有备,一触即发。

  女人的嘴,大概是用在说话方面的时候多。女孩子从小就往往口齿伶俐,就是学外国语也容易琅琅上口,不像嘴里含着一个大舌头。等到长大之后,三五成群,说长道短,声音脆,嗓门高,如蝉噪,如蛙鸣,真当得好几部鼓吹!等到年事再长,万一堕入“长舌”型,则东家长,西家短,飞短流长,搬弄多少是非,惹出无数口舌;万一堕入“喷壶嘴”型,则琐碎繁杂,絮聒唠叨,一件事要说多少回,一句话要说多少遍,如喷壶下注,万流齐发,当者披靡,不可向迩!一个人给他的妻子买一件皮大衣,朋友问他“你是为使她舒适吗?”那人回答说:“不是,为使她少说些话!”

  女人胆小,看见一只老鼠而当场昏厥,在外国不算是奇闻。中国女人胆小不至如此,但是一声霹雷使得她拉紧两个老妈子的手而仍战栗不止,倒是确有其事。这并不是做作,并不是故意在男人面前做态,使他有机会挺起胸脯说:“不要怕,有我在!”她是真怕。在黑暗中或荒僻处,没有人,她怕;万一有人,她更怕!屠牛宰羊,固然不是女人的事,杀鸡宰鱼,也不是不费手脚。胆小的缘故,大概主要的是体力不济。女人的体温似乎较低一些,有许多女人怕发胖而食无求饱,营养不足,再加上怕臃肿而衣裳单薄,到冬天瑟瑟打战,袜薄如蝉翼,把小腿冻得作“浆米藕”色,两只脚放在被里一夜也暖不过来,双手捧热水袋,从八月捧起,捧到明年五月,还不忍释手。抵抗饥寒之不暇,焉能望其胆大。

  女人的聪明,有许多不可及处,一根棉线,一下子就能穿入针孔,然后一下子就能在线的尽头处打上一个结子,然后扯直了线在牙齿上砰砰两声,针尖在头发上擦抹两下,便能开始解决许多在人生中并不算小的苦恼,例如缝上衬衣的扣子,补上袜子的破洞之类。至于几根篾棍,一上一下的编出多少样物事,更是令人叫绝。有学问的女人,创辟“沙龙”,对任何问题能继续谈论至半小时以上,不但不令人入睡,而且令人疑心她是内行。



男 人

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脏!当然,男人当中亦不乏刷洗干净洁身自好
的,甚至还有油头粉面衣裳楚楚的,但大体讲来,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数量要比较
少些。某一男校,对于学生洗澡是强迫的,入浴签名,每周计核,对于不曾入浴的
初步惩罚是宣布姓名,最后的断然处置是定期强迫人浴,并派员监视;然而日久玩
生,签名簿中尚不无浮冒情事。有些男人,西装裤尽管挺直,他的耳后脖根,土壤
肥沃,常常宜于种麦!袜子手绢不知随时洗涤,常常日积月累,到处塞藏,等到无
可使用时,再从那一堆污垢存货当中拣选比较干净的去应急。有些男人的手绢拿出
来硬像是土灰面制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一团,而且内容丰富。男人的一双脚,多
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霉干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谓“濯足万里流”是有道理的,
小小的一盆水确是无济于事;然而多少男人却连这一盆水都吝而不用,怕伤元气。
两脚既然如此之脏,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于脚上藏垢纳污之处往复挖掘,然后
嗅其手指,引以为乐!多少男人洗脸都是专洗本部,边疆一概不理,洗 脸 完毕,
手背可以不湿,有的男人是在结婚后才开始刷牙。“扪虱而谈”的是男人。还有更
甚于此者,曾有人当众搔背,结果是从袖口里面摔出一只老鼠!除了不可挽救的脏
相之外,男人的脏大概是由于懒。

对了!男人懒。他可以懒洋洋坐在旋椅上,五官四肢,连同他的脑筋(假
如有),一概停止活动,像呆鸟一般;“不闻夫博弈者乎……”那段话是专对男人说
的。他若是上街买东西,很少时候能令他的妻子满意,他总是不肯多问几家,怕跑
腿,怕费话,怕讲价钱;什么事他都嫌麻烦,除了指使别人替他做的事之外。他像
残废人一样对于什么事都愿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乐”。他提前养老,至少
提前三二十年。

紧毗连着“懒”的是“馋”。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
方面的时候多。他吃饭时总要在菜碟里发现至少一英寸见方半英寸厚的肉,才能算
是没有吃素。几天不见肉,他就喊“嘴里要淡出鸟儿来!”若真个三月不知肉昧,
怕不要淡出毒蛇猛兽来!有一个人半年没有吃鸡,看见了鸡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
盛谢之后,他的人生观都能改变,对于什么都乐观起来。一个男人在吃一顿好饭的
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便是在感馔上天待人不薄;他饭后衔着一根牙签,红光满面,
硬是觉得可以骄人。主中馈的是女人,修食谱的是男人。

男子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观中有一基本认识,即宇宙一切均是为了他的舒
适而安排下来的。除了在做事赚钱的时候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向人奴颜婢膝外,他总
是要做出一幅老爷相。他的家便是他的国度,他在家里称王。他除了为赚钱而吃苦
努力外,他是一个“伊比鸠派”,他要享受。他高兴的时候,孩子可以骑在他们颈
上,他引颈受骑;他可以像狗似的满地爬;他不高兴时,他看着谁都不顺眼;在外
面受了闷气,回到家里来加倍的发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处。女人对于他的殷勤委曲,在他看来,就如同犬守户鸡司晨一样的稀松平常,都是自然现象。他说他爱女人,其实他不是爱,他是享受女人。他不问他给了别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别人身上尽量榨取。他觉得他对女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赚来的钱全部或一部拿回家来,但是当他把一卷卷的钞票从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的表情是骄傲的成分多,亲爱的成分少,好像是在说:“看我!你行么?我这样待你,你多幸运!”他若是感觉到这里不复是他的乐园,他便有多样的借口不回到家里来。他到处云游,他另辟乐园。他有聚餐会,他有酒会,他有桥会,他有书社画会棋会,他有夜会,最不济的还有个茶馆。他的享乐的方法太多。假如轮回之说不假,下世侥幸依然投胎为人,很少男人情愿下世做女人的。他总觉得这一世生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继续努力。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谈的内容,却男女有别。
女人谈的往往是“我们家的小妹又病了!”“你们家每月开销多少?”之类,男人的
是另一套。普通的方式,男人的谈话,最后不谈到女人身上便不会散场。这一个题
目对男人最有兴味。如果有一个桃色案他们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们好议论人家的
阴私,好批评别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长舌男”是到处有的,不知为什么这名词
尚不甚流行。


诗人

  有人说:“在历史里一个诗人似乎是神圣的,但是一个诗人在隔壁便是个笑话。”这话不错。看看古代诗人画像,一个个的都是宽衣博带,飘飘欲仙,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辋川图”里的人物,弈棋饮酒,投壶流觞,一个个的都是儒冠羽衣,意态萧然,我们只觉得摩诘当年,千古风流,而他在苦吟时堕入醋瓮里的那付尴尬相,并没有人给他写书流传。我们凭吊浣花溪畔的工部草堂,遥想杜陵野老典衣易酒卜居茅茨之状,吟哦沧浪,主管风骚,而他在耒阳狂啗牛炙白酒胀饫而死的景象,却不雅观。我们对于死人,照例是隐恶扬善,何况是古代诗人,篇章遗传,好像是痰唾珠玑,纵然有些小小乖僻,自当加以美化,更可资为谈助。王摩诘堕入醋瓮,是他自己的醋瓮,不是我们家的水缸,杜工部旅中困顿,累的是耒阳知县,不是向我家叨扰。一般人读诗,犹如观剧,只是在前台欣赏,并无须厕身后台打听优伶身世,即使刺听得多少奇闻轶事,也只合作为梨园掌故而已。

  假如一个诗人住在隔壁,便不同了。虽然几乎家家门口都写着“诗书继世长”,懂得诗的人并不多。如果我是一个名利中人,而隔壁住着一个诗人,他的大作永远不会给我看,我看了也必以为不值一文钱,他会给我以白眼,我看看他一定也不顺眼。诗人没有常光顾理发店的,他的头发作飞蓬状,作狮子狗状,作艺术家状。他如果是穿中装的,一定像是算命瞎子,两脚泥;他如果是穿西装的,一定是像卖毛毯子的白俄,一身灰。他游手好闲,他白昼作梦,他无病呻吟,他有时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有时终年流浪,到处为家,他哭笑无常,他饮食无度,他有时贫无立锥,他有时挥金似土。如果是个女诗人,她口里可以衔只大雪茄;如果是男的,他向各形各色的女人去膜拜。他喜欢烟、酒、小孩、花草、小动物——他看见一只老鼠可以作一首诗,他在胸口上摸出一只虱子也会作成一首诗。他的生活习惯有许多与人不同的地方。有一个人告诉我,他曾和一个诗人比邻,有一次同出远游,诗人未带牙刷,据云留在家里为太太使用,问之曰:“你们原来共用一把么?”诗人大惊曰:“难道你们是各用一把么?”

  诗人住在隔壁,是个怪物,走在街上尤易引起误会。伯朗宁有一首诗《当代人对诗人的观感》,描写一个西班牙的诗人性好观察社会人生,以致被人误认为是一个特务,这是何等的讥讽!他穿的是一身破旧的黑衣服,手杖敲着地,后面跟着一条秃瞎老狗,看着鞋匠修理皮鞋,看人切柠檬片放在饮料里,看焙咖啡的火盆,用半只眼睛看书摊,谁虐打牲畜谁咒骂女人都逃不了他的注意——所以他大概是个特务,把观察所得呈报国王。看他那个模样儿,上了点年纪,那两道眉毛,亏他的眼睛在下面住着!鼻子的形状和颜色都像魔爪。某甲遇难,某乙失踪,某丙得到他的情妇——还不都是他干下的事?他费这样大的心机,也不知得多少报酬。大家都说他回家用晚膳的时候,灯火辉煌,墙上挂着四张名画,二十名裸体女人给他捧盘换盏。其实,这可怜的人过的乃是另一种生活,他就住在桥边第三家,新油刷的一幢房子,全街的人都可以看见他交叉着腿,把脚放在狗背上,和他的女仆在打纸牌,吃的是酪饼水果,十点钟就上床睡了。他死的时候还穿着那件破大衣,没膝的泥,吃的是面包壳,脏得像一条薰鱼!
这位西班牙的诗人还算是幸运的,被人当作特务,在另一个国度里,这样一个形迹可疑的诗人可能成为特务的对象。
变戏法的总要念几句咒,故弄玄虚,增加他的神秘,诗人也不免几分江湖气,不是谪仙,就是鬼才,再不就是梦笔生花,总有几分阴阳怪气。外国诗人更厉害,作诗时能直接的祷求神助,好像是仙灵附体的样子。

  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
  一朵野花里看出一个天堂,
  把无限抓在你的手掌里
  把永恒放进一刹那的时光。

  若是没有一点慧根的人,能说出这样的鬼话么?你不懂?你是蠢才!你说你懂,你便可跻身于风雅之林,你究竟懂不懂,天知道。

  大概每个人都曾经有过做诗人的一段经验。在“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节,看花谢也心惊,听猫叫也难过,诗就会来了,如枝头舒叶那么自然。但是入世稍深,渐渐煎熬成为一颗“煮硬了的蛋”,散文从门口进来,诗从窗口出去了。“嘴唇在不能亲吻的时候才肯唱歌。”一个人如果达到相当年龄,还不失赤子之心,经风吹雨打,方寸间还能诗意盎然,他是得天独厚,他是诗人。

  诗不能卖钱,一首新诗,如拈断数根须即能脱稿,那成本还是轻的,怕的是像牡蛎肚里的一颗明珠,那本是一块病,经过多久的滋润涵养才能磨炼孕育成功,写出来到哪里去找顾主?诗不能给富人客厅里摆设作装璜,诗不能给广大的读者以娱乐。富人要的是字画珍玩,大众要的是小说戏剧,诗,短短一橛,充篇幅都不中用。诗是这样无用的东西,所以以诗为业的诗人,如果住在你的隔壁,自然是个笑话。将来在历史上能否就成为神圣,也很渺茫。



孩子

兰姆是终身未娶的,他没有孩子,所以他有一篇《未婚者的怨言》收在
他的《伊利亚随笔》里。他说孩子没有什么稀奇,等于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到处都
有,所以有孩子的人不必在他面前炫耀,他的话无论是怎样中肯,但在骨子里有一
点酸─—葡萄酸。

我一向不信孩子是未来世界的主人翁,因为我亲见孩子到处在做现在的主
人翁。孩子活动的主要范围是家庭,而现代家庭很少不是以孩子为中心的。一夫一
妻不能成为家,没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结果实的树,总缺点什么,必定等到小宝
贝呱呱堕地,家庭的柱石才算放稳,男人开始做父亲,女人开始做母亲,大家才算
找到各自的岗位。我问过一个并非“神童”的孩子:“你妈妈是做什么的?”他说:
“给我缝衣的。”“你爸爸呢?”小宝贝翻翻白眼:“爸爸是看报的!”但是他随即更正说:“是给我们挣钱的。”孩子的回答全对。爹妈全是在为孩子服务。母亲早晨喝稀饭,买鸡蛋给孩子吃;父亲早晨吃鸡蛋,买鱼肝油精给孩子吃。最好的东西都
要献呈给孩子,否则,做父母的心里便起惶恐,像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般。
孩子的健康及其舒适,成为家庭一切设施的一个主要先决问题。这种风气,自古已
然,于今为烈。自有小家庭制以来,孩子的地位顿形提高,以前的“孝子”是孝顺
其父母之子,今之所谓“孝子”乃是孝顺其孩子之父母。孩子是一家之主,父母都
要孝他!

“孝子”之说,并不偏激。我看见过不少的孩子鼓噪起来能像一营兵;动
起武来能像械斗;吃起东西来能像饿虎扑食;对于尊长宾客有如生番:不如意时撒
泼打滚有如羊痫;玩得高兴时能把家俱什物狼藉满室,有如惨遭洗劫;……但是“孝
子”式的父母则处之泰然,视若无睹,顶多皱起眉头,但皱不过三四秒钟仍复堆下
笑容,危及父母的生存和体面的时候,也许要狠心咒骂几声,但那咒骂大部份是哀
怨乞怜的性质,其中也许带一点威吓,但那威吓只能得到孩子的讪笑,因为那威吓
是向来没有兑现过的。“盂懿子问孝,子曰:‘无违。’”今之“孝子”深韪是说。凡是孩子的意志,为父母者宜多方体贴,勿使稍受挫阻。近代儿童教育心理学者又有“发展个性”之说,与“无违”之说正相符合。

体罚之制早已被人唾弃,以其不合儿童心理健康之故,我想起一个外国的
故事:一个母亲带孩子到百货商店,经过玩具部,看 见一匹木马,孩子
一跃而上,前摇后摆,踌躇满志,再也不肯下来,那木马不是为出售的,是
商店的陈设。店员们叫孩子下来,孩子不听;母亲叫他下来,加倍不听;母亲说带
他吃冰淇淋去,依然不听;买朱古力糖去,格外不听。任凭许下什么愿,总是还你
一个不听;当时演成僵局,顿成胶着状态。最后一位聪明的店员建议说:“我们何
妨把百货商店特聘的儿童心理学专家请来解围呢?”众谋佥同,于是把一位天生成
有教授面孔的专家从八层楼请了下来。专家问明原委,轻轻走到孩子身边,附耳低
声说了一句话,那孩子便像触电一般,滚鞍落马。牵着母亲的衣裙,仓皇遁去。事
后有人问那专家到底对孩子说的是什么话,那专 家 说:“我说的是:‘你若不下
马,我打碎你的脑壳!’”

这专家真不愧为专家,但是颇有不孝之嫌。这孩子假如平常受惯了不兑现
的体罚,威吓,则这专家亦将无所施其技了。约翰孙博士主张不废体罚,他以为体
罚的妙处在于直截了当,然而约翰孙博士是十八世纪的人,不合时代潮流!

哈代有一首小诗,写孩子初生,大家誉为珍珠宝贝,稍长都夸做玉树临风,
长成则为非做歹,终至于陈尸绞架。这老头子未免过于悲观。但是“幼有神童之誉,
少怀大志。长而无闻,终乃与草木同朽”─—这确是个可以普遍应用的公式,“小
时聪明,大时未必了”,究竟是知言,然而为父母者多属乐观,孩子才能骑木马,
父母便幻想他将来指挥十万貔貅时之马上雄姿;孩子才把一曲抗战小歌哼得上口,
父母便幻想着他将来喉声一啭彩声雷动时的光景,孩子偶然拨动算盘,父母便暗中
揣想他将来或能掌握财政大权,同时兼营投机买卖;……这种乐观往往形诸言语、
成为炫耀,使旁观者有说不出的感想。曾见一幅漫画:一个孩子跪在他父亲的膝头
用他的玩具敲打他父亲的头,父亲眯着眼在笑,那表情像是在宣告“看看!我的孩
子!多么活泼─—多么可爱!”旁边坐着一位客人裂着大嘴做傻笑状,表示他在看
着,而且感觉兴趣。这幅画的标题是:“演剧术”。一个客人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而能表示感觉兴趣,这真确实需要良好的“演剧术”,兰姆显然是不欢喜这样的戏。
孩子中之比较最蠢,最懒,最刁,最泼,最丑,最弱,最不讨人欢喜的,
往往最得父母的钟爱。此事似颇费解,其实我们应该记得《西游记》中唐僧为什么
偏偏欢喜猪八戒
谚云:”树大自直”,意思是说孩子不需管教,小时恣肆些,大了自然会好。
可是弯曲的小树,长大是否会直呢?我不敢说。


衣裳

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显示人品”;又有一句:“如果我们沉默不
语,我们的衣裳与体态也会泄露我们过去的经历。”可是我不记得是谁了,他曾说
过更彻底的话:我们平常以为英雄豪杰之士,其仪表堂堂确是与众不同,其实,那
多半是衣裳装扮起来的,我们在画像中见到的华盛顿和拿破仑,固然是奕奕赫赫,
但如果我们在澡堂里遇见二公,赤条条一丝不挂,我们会要有异样的感觉,会感觉
得脱光了大家全是一样。这话虽然有点玩世不恭,确有至理。

中国旧式士子出而问世必需具备四个条件:一团和气,两句歪诗,三斤黄
酒,四季衣裳;可见衣裳是要紧的。我的一位朋友,人品很高,就是衣裳 “普罗”
一些,曾随着一伙人在上海最华贵的饭店里开 了 一 个房间,后来走出饭店,便
再也不得进去,司阍的巡捕不准他进去,理由是此处不施舍。无论怎样解释也不得
要领,结果是巡捕引他从后门进去,穿过厨房,到账房内去理论。这不能怪那巡捕,
我们几曾看见过看家的狗咬过衣裳楚楚的客人?

衣裳穿得合适,煞费周章,所以内政部礼俗司虽然绘定了各种服装的式样,
也并不曾推行,幸 而 没有推行!自从我们剪了小辫儿以来,衣裳就没有了体制,
绝对自由,中西合壁的服装也不算违警,这时候若再推行“国装”,只是于错杂纷
歧之中更加重些纷扰罢了。

李鸿章出使外国的时候,袍褂顶戴,完全是“满大人”的服装。我虽无爱
于满清章制,但对于他的不穿西装,确实是很佩服的。可是西装的势力毕竟太大了,
到如今理发匠都是穿西装的居多。我忆起了二十年前我穿西装的一幕。那时候西装
还是一件比较新奇的事物,总觉得是有点“机械化”,其构成必相当复杂。一班几
十人要出洋,于是西装逼人而来。试穿之日,适值严冬,或缺皮带,或无领结,或
衬衣未备,或外套未成,但零件虽然不齐,吉期不可延误,所以一阵骚动,胡乱穿
起,有的宽衣博带如稻草人,有的细腰窄袖如马戏丑,大体是赤着身体穿一层薄薄
的西装裤,冻得涕泗交流,双膝打战,那时的情景足当得起“沐猴而冠”四个字。当然后来技术渐渐精进,有的把裤脚管烫得笔直,视如第二生命,有的在衣袋里插一块和领结花色相同的手绢,俨然像是一个绅士,猛然一看,国籍都要发生问题。

西装是有一定的标准的。譬如,做裤子的材料要厚,可是我看见过有人在
光天化日之下穿夏布西装裤,光线透穿,真是骇人!衣服的颜色要朴素沉重,可是
我见过著名自诩讲究衣裳的男子们,他们穿的是色彩刺目的宽格大条的材料,颜色
惊人的衬衣,如火如荼的领结,那样子只有在外国杂耍场的台上才偶然看得见!大
概西装破烂,固然不雅,但若崭新而俗恶则更不可当。所谓洋场恶少,其气味最下。

中国的四季衣裳,恐怕要比西装更麻烦些。固然西装讲究起来也是不得了
的。历史上著名的一例,詹姆斯第一的朋友白金翰爵士有衣服一千六百二十五套。
普通人有十套八套的就算很好了。中装比较的花样要多些,虽然终年一两件长袍也
能度日。中装有一件 好 处,舒适。中装像是变形虫,没有一定的形式,随着穿的
人身体变。不像西装,肩膊上不用填麻布使你冒充宽肩膀,脖子上不用戴枷系索,
裤子里面有的是“生存空间”;而且冷暖平匀,不像西装咽喉下面一块只是一层簿
衬衣,容易着凉,裤子两边插手袋处却又厚至三层,特别郁热!中国长袍还有一点
妙处,马彬和先生(英国人入我国籍)曾为文论之。他说这钟形长袍是没有差别的,
平等的,一律的遮掩了贫富贤愚。马先生自己就是穿一件蓝长袍,他简直崇拜长袍。
据他看,长袍不势利,没有阶级性,可是在中国,长袍同志也自成阶级,虽然四川
有些抬轿的也穿长抱。中装固然比较随便,但亦不可太随便,例如脖子底下的钮扣,
在西装可以不扣,长袍便非扣不可,否则便不合于“新生活”。再例如虽然在蚊虫
甚多的地方,裤脚管亦不可放进袜筒里去,做绍兴师爷状。

男女服装之最大不同处,便是男装之遮盖身体无微不至,仅仅露出一张脸
和两只手可以吸取日光紫外线,女装的趋势,则求遮盖愈少愈好。现在所谓旗袍,
实际上只是大坎肩,因为两臂已经齐根划出。两腿尽管细直如竹筷,扭曲如松根,
也往往一双双的摆在外面。袖不蔽肘,赤足裸腿,从前在某处都曾悬为厉禁,在某
一种意义上,我们并不惋借。还有一点可以指出,男子的衣服,经若干年的演化,
已达到一个固定的阶段,式样色彩大概是千篇一律的了,某一种人一定穿某一种衣
服,身体丑也好,美也好,总是要罩上那么一套。女子的衣裳则颇多个人的差异,
仍保留大量的装饰的动机,其间大有自由创造的馀地。既是创造,便有失败,也有
成功。成功者便是把身体的优点表彰出来,把劣点遮盖起来;失败者便是把劣点显
示出来,优点根本没有。我每次从街上走回来,就感觉得我们除了优生学外,还缺
乏妇女服装杂志。不要以为妇女服装是琐细小事,法朗士说得好:“如果我死后还
能在无数出版书籍当中有所选择,你想我将选什么呢?……在这未来的群籍之中我
不想选小说,亦不选历史,历史若有兴味亦无非小说。我的朋友,我仅要选一本时装杂志,看我死后一世纪中妇女如何装束。妇女装束之能告诉我未来的人文,胜过于一切哲学家,小说家预言家,及学者。”

衣裳是文化中很灿烂的一部分。所以裸体运动除了在必要的时候之外(如
洗澡等等),我总不大赞成。

自《雅舍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