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市公安局交警网:陈若曦自述:二见蒋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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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若曦自述:二见蒋经国

 

2010年第12期《上海文学》

 

1952年,蒋经国策划并成立了“青年反共救国团”,高中和大学生都须宣誓参加。大学和中学都为之增添了军训课,台北市立第一女中派到两位女教官,驻守在训导处,协助管理学生。这两个教官和蔡主任一鼻孔出气,被同学视为“黑面煞星”,平常避之唯恐不及。

其中一位孙教官最恐怖,永远板着一张黑漆脸,睁大了三角眼,撞见谁的头发长过耳朵一丁点,随时从口袋里掏出剪刀,当场剪掉一撮,逼迫同学回家去剪齐。裙子太长也如法炮制。脸皮薄的同学被整得一路哭回教室,常让我义愤填膺,恨不得冲到训导处呐喊几声,为她们叫屈。头发天天在长,偶然长一点有什么了不得,提醒一声不就行了?我感叹同学们都是“弱小民族”,而煞星们简直是帝国主义“列强”,应在打倒之列。

初中生不能参加青年救国团,我却爱国不落人后,同年就在班上发起劳军运动。父亲替我们钉了一个捐献箱,同学有零用钱就往里丢。学期终了,我写信到部队联络,同时取出捐献箱里的钱,买了香皂、毛巾等日用品,上部队慰劳士兵,并表演自编的歌舞。部队请我们一起吃饭,十个人一伙,围成圆圈,中间是脸盆装的五菜一汤,另有木桶装着大锅饭,我们盛了饭,和阿兵哥一起蹲在地上吃。据说因为我们来劳军,部队加菜,“肉多了些”。我只看到青菜里夹着丁点肥肉,不过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一眨眼就盆盆见底。那年代我们很容易满足。

劳军效果很好,第二年推广到初中部,扩大举行了一次。初三面临升学考,大家以课业为重而作罢。

学校认为我热心劳军,爱国感人,推荐我参加救国团的一次干部表扬活动。我按照学校给的地址,早上去报到,人数约在四十人左右,坐满了一间教室。我年纪小,个头也小,被安排坐在第一排的中央位置。

重头戏是救国团主任蒋经国先生来致词。他衣着朴素,白衬衫和卡其裤,神色十分热情诚恳,演讲内容不外青年要立大志、做大事,此外保国有责、反共复国有望等等。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蒋经国,留下他讲话激昂慷慨到口沫横飞的印象,尤其配合不断扬起的手势,充分掌握了听众的注意力。我记得自己听得屏气凝神,心情也跟着汹涌澎湃,充满前途光明的信心。

由于这种民族气节和爱国教育,我们那时立下的大志,如今回想起来堪称好高骛远,都是以如何“救中国”为职志,几乎不曾想到要脚踏实地,服务土生土长的台湾本土。中午吃便当时常聊起人生志向,有人以为中国脱贫首先要发展交通,要开发西北;有的以为要喂饱四亿五千万人口(当时认知的人口数目),发展农业才是当务之急;其他如普及教育和医疗卫生等等,都是着眼大中国。

我那时常看邻居丢出来的过期杂志,最喜欢的是铁路局办的《畅流》半月刊。它有许多介绍或回忆大陆山水的文字,譬如黄山、鸡足山,让我看得入迷;记得看最多的是易君左的文章。受杂志影响,我去找了《徐霞客游记》来读,从此也兴起有朝一日游遍中国名山好水的念头。我对人生充满好奇,没去过的地方都有兴趣走走,欧美非有机会走访都很心动,但是最感兴趣的永远是中国大陆,以及周边的国家,了解它们和中华文化的互动关系。

 

第二次见蒋经国已是二十七年后。

1979年12月10日,高雄的《美丽岛》杂志因举办人权节游行,不幸发生警民流血冲突,史称“美丽岛事件”。

最早的消息来自刻在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工作的张富美。她没有要我做什么,但是后来知道她和一批学者在《华盛顿邮报》刊登全页广告,强调“美丽岛事件”当事人都非叛乱犯,呼吁台湾政府尊重人权,不要施用军法审判。

继张富美电话后两天,聂华苓打电话来。她表示国民政府扩大逮捕圈,除施明德在逃外,事件当事人几全被捕,没参与其事的也遭殃;陈映真准备好了随身衣物,担心又要被带去看守所;总之岛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陈若曦,你能不能回台湾一趟?”她说出理由,“因为你很有机会见到蒋经国。”

这倒是可能。1978年冬《自立晚报》社长吴丰山曾来电话,表示吴三连首届文学奖颁给我,报社邀请我回去领奖。我觉得这是很好的返乡机会,正想答应,却听到他接着说那天是三老生日,蒋经国会来给三老拜寿。我赶紧表示最近重感冒,不宜出远门云云,把事情挡了下来。吴丰山很失望,但大方地表示:“你要什么时候回来,只要说一声,我们随时欢迎。”我确实有随时返台的借口。

聂华苓继续说:“你要是见到蒋经国,就可以给被捕的人求情呀!”

我心里颇不乐意,“跟他求情,有用吗?”

她听出我的犹豫,换个方式游说:“以前,《自由中国》杂志发行人雷震被抓的时候,海外人士曾希望胡适从美国赶回台湾,向蒋介石求情。他当时没有这么做,我们到今天都不原谅他!”

她当过《自由中国》的编辑,说的当是实情。

这个激将法很有效,我当场同意试一试。世尧支持我的想法,答应立即回柏克莱看家。

我觉得个人的力量微弱,不如集结一批美国著名文化人士,共同写封信给蒋经国,由我捎去,应可增加我求情的分量。这个想法获得旧金山湾区的朋友们赞同,政论家阮大仁主动起草信稿。杜维明是近邻,亲自来舍下,一起斟酌内容;决定用中式的八行书信纸,长度不超过三页。

信件以“当此外交失利,亟须全体同胞无分地域以求同舟共济之关头,而不幸发生‘高雄事件’,实为亲痛仇快”开始,表示贻害甚多,而“至大至深者,莫过于省籍隔阂之愈演愈烈”,以总统平日倡导民主,乃提出五条希望:

一、全案立即移交法院循序审理;

二、就案论案,凡当事人与高雄事件无关之言行,应不予追究,以平息政府借题发挥,一网打尽党外人士之流言;

三、应有首从之分;

四、应有事前知情与否之分;

五、应有当时在场与否之分。

信件最后强调“依法言法,则凡涉嫌触犯妨害公务罪与妨害秩序罪者,不应交由军事机关审判”,并建议全案“立即交由法院审理”。

定稿后,庄因以毛笔书写。湾区的人都亲自签名,剩下的由我打电话去征求同意。有的用传真,也有人是代签或自行找人联署。不管任何形式,大家都送一份拷贝以昭信实。

参与签名的作家学者加我共二十七人,包括庄因、杜维明、阮大仁、李欧梵、张系国、许文雄、郑愁予、郑树森、杨牧、许芥昱、欧阳子、叶维廉、田弘茂、张富美、白先勇、谢镣章、余英时、许倬云、陈文雄、张灏、刘绍铭、石清正、林毓生、水晶、杨小佩和洪铭水。其中谢镣章和石清正两位,我迄今不认识。

联署约到二十位时,我给台北《自立晚报》的吴丰山挂电话,说我想回台湾看看。

丰山表示欢迎,并请我自己买机票,到时他会来接机。

我立即买了华航经济舱。出发前夕,半夜三点时家中电话响起。我接听是女人的声音,但她不说什么,只要求和段世尧讲话。世尧听了才知是妈妈打来的,询问媳妇返回台湾有何目的。他说没有,就是回去看看而已。

我猜想国民政府已经知道我回去的目的了,包括信的内容都知道,相信是几位和政府关系密切的学者,事先“报备”吧。这一想,种种恐怖不禁袭上心头。

我怀着忐忑之心,踏上了归乡之途。

由于忙着签名信,累积了十多天的《中国时报》和《联合报》没看,赶紧利用搭机的十一个小时“恶补”,以便了解有关高雄事件的后续报导。正读得昏头转向时,忽然听到空服员广播。

“飞机抵达台北机场了,请大家先在座位上等候,陈秀美女士请到机舱口来!”

天呀,这是礼遇,还是……?我来不及思索,立即拿了皮包就往机舱门口走去。

舱门口站着两男一女,都以期待的眼光注视着我。年纪大的一男一女是我公婆,虽然还没见过面,但照片看过,因而一眼就能认出。另一位是高大的男子,我猜想是调查局或警总部门的。

公公先趋前一步,低声警告我:“‘高雄事件’,你不要谈。”

我装作没听到,心想既来之则安之,要怎么样就勇敢面对吧。于是吸了口气,大方地向那位高个子男士伸出自己的手,故作镇定地发问:“先生贵姓?”

“我是你弟弟。”

暌违家乡十八年,弟弟长得又高又大,完全认不得了。可叹我一心想着“高雄事件”,未和家人联络,毫无心理准备才闹出这桩笑话。

我见到吴三连时,立即表达返台的目的。他安排我先见“总统府”秘书长蒋彦士,表达了求见蒋经国之意。很快就有响应,我便在三老陪同下准时到达“总统府”。

初中见过蒋经国一次,一晃二十七年,如今他举止迟缓,已然是病魔缠身的垂垂老人,然而言辞谦和,颇有礼贤下士之风。他对拙作《尹县长》表达了礼貌性敬意。我急着表白返台的任务,随即呈上联署信。他当场拆看,随即表示一切会“依法行事”。我只好以亲自的见闻来强化台湾人心的慌乱。

“我返台的第二天,一早就叫了部出租车去逛圆环。路上和司机谈起‘高雄事件’,他满脸畏惧,一再说‘这事不好讲,你不要讲’……真的人心惶惶呢!”

乘他沉吟之际,我又加上一句:“台湾人都很害怕,这会不会是第二次‘二二八事件’啊!”

蒋经国原本神情泰然自若,听到“二二八事件”才显出一点惊愕并现出否认的表情。

我反复强调高雄发生的是暴动,绝非“叛乱”事件,不宜以军法审判。

他看我顽固,索性反问一句:“陈女士说不是‘叛乱’,那你认为是什么性质的事件呢?”

这真是将了我一军。我没有政治细胞,事前对谈话未作演习,一时顿住了。

慌乱中,我回答:“严重的交通事故。”

他听了未动声色,真正“处变不惊”。倒是他右手边的蒋彦士,惊得“啊”了一声,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正要抗议,却被总统挥手制止,只得悻悻然坐下来。

为了圆自己的观点,我表示事件是警方过度反应,即先行镇压才引发民众的反抗,形成暴动现象,也即后来法庭上引用的“先镇后暴”说法。

我发现每隔半小时,便有侍从端茶出来,一脸有事报告的表情。蒋经国示意他给客人倒茶,他才行礼如仪地退下。两次倒茶后,我突然醒悟,这是给主人下逐客令的机会,赶紧找个机会告辞。

出门后,三老脸色青白,急着找厕所。他从头到尾没吭声,只一味喝茶,显然肾脏受不了。

办完了正事,我放松心情,首先拜访亲友。第一次见了公婆家的男女老少,也回永康街的娘家。娘家变化很大,日式房子翻修成四层楼,爸爸年前过世了,如今兄嫂一家住在四楼。整条街店铺林立,餐馆和小吃店居多,俨然一条“食街”。老店名只认得小烧饼铺翻盖成楼的“高记”,它和邻近的“鼎泰丰”、“秀兰小馆”都以江浙美食闻名海内外。

永康街的变化是台北市的缩影,只见街道拓宽,高架桥横跨天空,地下则钻洞建“捷运”,处处一片兴旺的建设景象。

老朋友最先见的是殷张兰熙。殷之浩的大陆工程公司已跃为台湾数一数二的建设公司,在逸仙路盖了相邻的两栋住宅楼,上层的两间以天桥接通,作为自己的住家,安排十分别致。兰熙是公认的富婆,气质优雅且乐善好施,据说长年资援台湾的国际笔会,负担英文杂志的所有开销。

兰熙在家中宴客,客人不多,有我的大学老师张心漪,她还是温文美丽如贵妇。新朋友主要是殷允芃,《亚洲华尔街报》特派员兼《纽约时报》撰稿人。允芃亲切和善,没有职业妇女的强悍,但很快就证明她是扎扎实实的媒体女强人,《天下杂志》和《康健杂志》都办得有声有色。她自己做访问和摄影,文章和照片在1月24日的《纽约时报》刊出,预告台湾会“公开审判异议人士”。文章引起国际关注,对审判结果起了一定的影响。

蒋经国之后,主导台湾情治系统的王升将军主动要见我。早听说他很厉害,以为像魔头一般。见面却发现人还平和稳重,侃侃而谈,态度颇诚恳,只是内容无甚新意而已。中间两次来人打岔,见他一挥手就退。等我省悟过来便起身告辞,约略历时一个半小时。这种会客方式和蒋经国如出一辙,也许是国民党的官僚制式吧。

见了两位大官,我以为没事了,让吴丰山陪我南下游览。去了日月潭,也到台南拜访苏南成市长,品尝蒋经国赏识的“度小月”担仔面,最后到了高雄。这时接到蒋经国要见面的通知,当即束装北上。可能水土不服,一早就腹痛兼腹泻,不得已在台南停下来,找了家诊所看病。吴丰山催促下,医生给我挂点滴,药水滴完又赶路,只留下医生一脸的狐疑神色。

这回接见,三老从前晚起就禁食禁水,准备长期抗战。

蒋经国似是有备而来,重点谈高雄事件发生时军警的处理方式。可能是响应我“先镇后暴”的指控,他表示军警都有严格纪律,对民众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结果被暴民打伤一百多人,万不得已才采取镇压手段。他举一位妇人当街跪求暴徒不要打砸,但暴徒置之不理的例子。

这个镜头我早在电视上看过数回了,一时难以反驳。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可能是治安单位为了镇压,当街表演‘苦肉计’吧。”

蒋彦士又惊得从座位弹起,满脸气愤却又被蒋经国挥手阻止发言,仍是悻悻然落座。

蒋经国不动如山,神情无奈但口气坚定地表示:“我以人格保证,我们政府不会行使苦肉计。”

又经两次奉茶,我赶紧起身告辞。蒋经国起身送客前,再度承诺“高雄事件”会依法处理。

“哪怕一个人受到冤枉,我的心都不会安的。”

这是我听到蒋经国的最后一句话。

殷允芃后来问我:“你头一回见他时,是否向他反映了出租车司机的什么?”

原来蒋经国前两天到南部视察,忽然指定要搭出租车,且非坐不可,让一批官员莫名其妙。

“我打听过了,”允芃说,“最近除了你,他没见过别人。你再想想看!”

我想起曾向总统提到圆环搭车的事,内心一阵悸动。莫非他也想找出租车司机聊聊,从民间管道来了解事件真相不成?

那一刹那,我对蒋经国的评价有所改变。他的一生功过,历史自有客观的评断,但仅他这份寻求真相的心就很值得肯定。

离台前两天,陈映真和黄春明等文友举行餐会,为我接风兼送行。春明开车来接我,一路飞奔又不时蛇行,让我捏了一把冷汗。

我奇怪:“为什么要开这么快?”

他很得意地表示:“好把那些‘蟑螂’(特务)甩掉嘛!”

我到了聚会地,一问才知是新北投。落座不到十分钟,跟踪的人敲门进来,见到黄春明就破口大骂:“车开那么快……想把我们甩掉,啊?!”我亲眼目睹情治单位的跋扈嚣张,只有“叹为观止”四字差可形容。

这场文人聚会十分温馨感人,我见到了王诗琅、王得时、王昶雄……许多本省老前辈,还有同辈和年轻的约共二十位作家,老中青欢聚一堂,几次感动得快掉眼泪了。人人都关切“高雄事件”被捕的人士,也都希望政府当局以爱和宽容解决这场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