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ok or crook:第六章 神乃有限此岸向无限彼岸的眺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9:18:59

第六章 神乃有限此岸向无限彼岸的眺望

第六章 神乃有限此岸向无限彼岸的眺望

--从苦难走向信仰

二十一岁那年,正是青春勃发的史铁生,突然被一场灾难所击倒,从此他陷入了痛苦绝望的深渊,几乎丧失生存的勇气。然而经过痛苦的精神探索和人生感悟,他终于从深渊中走出来,越过一道道思想障碍,直至登上精神高地,从此活得热烈而辉煌。引领他走出深渊走上精神高地的,是他对人生苦难的透彻悟解以及悟解后所建立起来的精神信仰。精神信仰使他接受了苦难,理解了苦难,超越了苦难,引领他走了一条漫长的精神攀登之路。

一、接受苦难

二十一岁,人生正该向他展示美好一面的时候,突然被"种"在了病床上,这种残酷的现实,让谁也无法接受,也不愿接受。残疾,可怕的不单是生理上的痛苦和生活上的不便,更主要的是意味着从此被抛出了正常的人际群体,从此改变了习惯了的生活轨道。残疾,本来应该得到世人更多的同情和关怀,然而事实却相反,他得到的更多的是冷漠和歧视。这一切痛苦的经历,在一向被认为是史铁生的精神自传的中篇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有详细的描述:作品的主人公也是一位残疾青年,他去找工作,官员们因其残疾而拒绝他;他和一位姑娘相爱了,但姑娘的父母就因为他的残疾而死活不同意;他和姑娘约会时周围人可以随意闯入而毫无歉意,如果他爱别人或接受了别人的爱就是居心不良;他写小说,编辑愿意降低标准发表,因为他是残疾人......这一切,让心灵自尊的他受到极大伤害,他痛切体会到"歧视也是战争,不平等是对心灵的虐杀"。他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走进了人们的包围圈,周围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嘲笑;梦见自己赤身裸体拖着两条变了形的腿在拼命地逃,但总也逃不脱......如此残酷的精神折磨使他痛苦使他怨恨,然而却找不到怨恨的对象:"你倒了霉,又不知道该恨谁;你受着损害,又不知道去向谁报复;有时候你真恨一些人,但你又明白他们都不是坏人;你似乎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抛进了深渊。你怒吼,却找不到敌人。"他想抗争,于是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骄蛮的斗牛,凭着一双角,一腔血,一条命,叫喊着,横冲直撞。总之,他恨一切人,想把整个世界都毁掉。但这一切全无用,于是他想到了死,想氰化钾,想敌敌畏,想用手摸电线插头......此时的残疾青年,被灾难所击倒,彻底陷入了精神绝境。

作品中残疾青年的精神绝境也就是史铁生的精神绝境。不过,生活中的史铁生并没有在精神绝境中陷溺太久,而是经过艰苦的精神探索很快走出了心灵的深渊,很快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新境界的标志--"就是镇静,就是能够镇静地对待困境,不再恐慌了。之所以能够镇静,是基于现实理性的指导:灾难之所以为灾难,就因为它已经成为事实。对于既成事实,最明智的态度就是平静地接受。正如英国作家毛姆所说,对于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发牢骚,等于是徒然浪费感情。灾难已经来了,你承认它,它在;你不承认它,它照样在。既然如此,还是坦然承认是上策。别总想着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讲理,其实都是想逃避它。可是困境所以是困境,就在于它不讲理,它不管不顾、大摇大摆地就来了,就找到了你头上,你怎么讨厌它也没用,你怎么劝它_边儿去它也不听,你要老是执着地想逃避它,结果只能是助纣为虐,在它对你的折磨之上又增加了一份自己对自己的折磨罢了"。

对于自身的苦难,史铁生不仅是接受,而且更进一步,是敬重。什么意思?史铁生作了解释。他说,有一回,有个记者问我:你对你的病是什么态度?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好像说什么也不对。最后我说:是敬重。这绝不是说我多么喜欢它,但是你说什么呢?讨厌它吗?恨它吗?求求它快滚蛋?一点用也没有,除了自讨没趣,就是自寻烦恼。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做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是命运对你的锤炼,就像是个九段高手点名要跟你下一盘棋,这虽然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但你却能从中获益,你很可能就从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说逼着你把生命的意义看得明白。一边是自寻烦恼,一边是增添智慧,选择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所以,对困境先要对它说"是",接纳它,然后试试跟它周旋,输了也是赢。

总之,对于一切已经到来的苦难,接受就是明智,明智让人平静,让人豁达,让人释然。

二、理解苦难

接受苦难并不等于理解苦难。知苦难已成既定事实无可挽回,知困境不可消除无法回避,因而对苦难和困境只能说"是",只能接受。这当然是现实理性的胜利,但无论如何总也是一种无奈。这是硬生生把苦难咽下去,因而暂时还不大化解得开,表现为理智点头而情感摇头,理性说"是"而内心遗憾。如何能让理智接受情感也接受呢?史铁生还需要在精神探索的路途上继续跋涉。

增负着苦难继续上路,不久,史铁生又来到一块精神高地。在这里,天广地阔,一马平川,了无障碍。因为,在这里,他从哲学意义上、从终极角度理解了苦难,因而也就从内心深处真正化解了苦难。

史铁生对苦难的理解和化解,得益于他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得益于他独特深刻的终极视角。史铁生对苦难的理解主要'是从以下几个方面。

在《好运设计》中,史铁生通过精心"设计",把世人所认为的"好运"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让他百事顺遂,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尽善尽美。他本应该感到幸福无比,结果恰恰相反,他并不感到幸福。因为,绝对的好运导致绝对的麻木,让他彻底丧失了对"好运"的幸福感。因而,为了让他对"好运"具有幸福感,必须加给他一些痛苦以作衬照;但这种对幸福的体验可能只是一次性暂时性的,一旦痛苦消失,幸福感就跟着消失。所以,为了让他永远保持对"好运"的幸福感,就必须永远不断地加给他痛苦。为什么呢?因为,说到底,"所谓好运,所谓幸福,显然不是一种客观的程序,而完全是心灵的感受,是强烈的幸福感罢了。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那只是舒适只是平庸,不是好运不是幸福"。(三、l92)通过一番"设讦",史铁生告诉读箸懈F康翮没有绝对的好运,绝对的好运让你感觉不到那是好运,其结果与坏运无异。

长期患病的痛苦体验使史铁生进一步悟到,苦难与幸运都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同一境遇,你可以说它是苦难,也可以说它是幸运,问题是没有更大的苦难作比照,你就体会不到这种境遇是幸运还是苦难。关于这层意思,史铁生是这样说的:"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在任何灾难面前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而在"更"字没有出现之前人们总是看不见它,因而也就体会不到"更"字之前的境遇其实也是一种幸运。还褶,即使不是苦难而是幸运,但人们往往记得住苦难而记不住幸运≥史铁生还以自己的经历为例说明道理:坐上轮椅那年,大夫们总担心我的视神经会不会也随之作乱,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检查,并不声张,事后才告诉我已经逃过了怎样的凶险。那次摆脱了眼科的纠缠,常让我想想后怕,不由得瞑揖默谢,谢上帝默默赐给自己一个幸运。但"人有一种坏习惯,记得住倒霉,记不住走运,这实在有失厚道,是对神明的不公"。

想通了上述道理,史铁生发现,自己的苦难其实正是上帝赐给自己体会幸福的机会;自己的苦难换个角度看或许也可以说是幸运;自己既有苦难的时候也有幸运的时候,其实人人都这样。所以,史铁生说:"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对史铁生和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再往深处想想,从终极视角看人生,史铁生发现,人间戏剧需要各种角色,人世间本来就是由幸运和苦难构成,没有了苦难也就等于没有了世界,没有了人间戏剧。

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写他在园中见到过一对小兄妹,妹妹漂亮但却弱智,因此常遭无聊家伙的戏耍。为什么不能让她漂亮而聪明,给她一个完美呢?上帝为什么这样安排,上帝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 、谁又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在这里,史铁生发现,世界构成的公式是:苦难十幸运=人间戏剧=存在真相=上帝意图,苦难和幸运去掉任何一项都不成其为世界,都没有了人间戏剧。所以,对于一个人来说,"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上帝选定谁承担苦难,谁就别无选择,只有接受它。"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问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对此,史铁生无比感慨,他以大彻大悟的语气说:"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对世界认识到这一步,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不能接受不能理解,还有什么不幸和苦难不能化解?!

还有,史铁生看到既然人世问苦难的存在具有必然性、本原性,当然也就同时具有空间上的普遍性和时问上的永恒性,也就是说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与生俱来与生共存。如果把苦难称为炼狱的话,那么,人生的过程就是不断地必经炼狱,炼狱不在终点上而在整个过程之中,而这就是人生的真相,即所谓的"本真生存"。(二、466)

记不清是谁说过,理解了也就宽恕了。事实正是如此,经过由近及远由浅入深由个别到普遍由具体到抽象由形而下到形而上通天达地出入六合的思考L史铁生的心态由愤激躁动走向安详平静,从浑浊昏暗走向清澈澄明。透彻成熟的理性不但坦然接受了苦难,而且彻底理解了苦难,从而也就是从内心深处真正地包容了苦难化解了苦难。]

精神能够走到这一步,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得益于他的哲学智慧和看问题的终极视角。史铁生的身体苦难深重,但他的精神却相当自由潇洒。他的思想具有二重性,他常常把"自我"分为"主我"与"客我",或者说是精神性自我和肉身的自我。(在《病隙碎笔》里,他常常有"史铁生和我"这种说法,这里的"史铁生"即"客我",这里的"我"即自我意识,即理性,即"主我")他的主我常常能自由灵活地从客我中分离出来,站在高处和远处,居高临下,像神一样地俯瞰自己,俯瞰他人,俯瞰世界上的一切,因而能够看到世界人生的真相,看到自己存在的真相。他把自己融汇到大千世界之中,芸芸众生之中,他像看别人一样看自己,包括自身的灾难。有了这种神一样的眼光,还有什么看不破,还有什么不能理解不能化解呢?!

三、超越苦难

从拒绝苦难到接受苦难,从接受苦难到理解苦难,这是一条智慧的路。但是,对待苦难,人们的最高智慧难道只能是坦然地接受和透彻地理解吗?难道不能在接受和理解基础上有所超越吗?能,当然能。在接受和理解的基础上,史铁生想得更多的就是如何超越苦难。用什么超越?用精神。什么精神?理想精神--博大的爱愿。换句话也可以说,用信仰,用对"神"的信仰超越苦难。--这样,史铁生的精神探索就从苦难自然地走向了信仰。对于这一思想历程,对史铁生理解甚深的周国平先生的描述是:,看到并接受人所必有的限制,这是智慧的起点,但智慧并不止于此。如果只是忍受,没有拯救,或者只是超脱,没有超越,智慧就会沦为犬儒主义。可是,一旦寻求拯救和超越,智慧又不会仅止于智慧,它必不可免地要走向信仰了。"

7当一个人认识到苦难、困境、缺陷、不完美是绝讨的、永恒的,他已经是在用某种绝对的完美之境做参照系了。一个人的思想,当它登高俯视尘世时,它看到限制的必然,产生达观的认识和超脱的心情,这是智慧。当它站在尘世仰望天空时,它因永恒的缺陷而向往完满,因肉身的限制而寻求超越,这便是信仰了。这就是说,真正的智慧中必蕴涵着信仰的倾向。事实正是如此,史铁生对苦难的思考也就走了上面这条路。他这方面的思考成果,比较集中地体现在《病隙碎笔》中。

信仰是什么?它是怎么产生的?史铁生认为,信仰是在苦弱无助时候的希望,或者说是苦弱无助时候对"神"的求助。史铁生说:"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惟此才能真正断除迷执,相信爱才是人类惟一的救助。这爱,不单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谦恭地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他还说,因为"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会有的心情"。

苦难之中求神明保佑--期待爱的救助,那么什么是神明?神是什么?史铁生说,神有三类。第一类自吹自擂好说瞎话,声称万能,其实扯淡。第二类喜欢恶作剧,玩弄偶然性,让人找不着北。第三类,才是博大的仁慈与绝对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完美呢,则靠人的残缺来证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证明。在人的字典里,神与完美共用一种解释。

史铁生所说的三类神,根据笔者的理解,第一类即迷信中的人格神,当然不能依靠。第二类是无数偶然机缘构成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的超人力量,人对它无能为力,只好听任摆布,如果把希望寄托于它,当然靠不住。史铁生认为,只有第三类神才是我们信仰的对象,只有他才能保证我们的信心永不枯竭。那么第三类神到底又是什么神呢?能不能进一步作些解释呢?能,当然能。针对读者可能有的疑问,史铁生进一步解释说,第三类神不是坐在天堂掌管人间祸福的人格神,而是"无限之在"(比如整个宇宙的奥秘,比如无限的可能和希望)和"绝对价值"(比如人类的前途,比如对终极意义的寻找与建立)。"那无限与绝对,其名何谓?随便你怎么叫他吧,叫什么其实都是人的赋予,但在信仰的历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无限,而真。他以其绝对的善与美,而在。他是人之梦想的初始之据,是人之眺望的终极之点。他的在先于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这个'神'字"。

通过以上解释,我们看到了一个明晰的公式:史铁生所信仰的"神"无限之在、绝对价值=终极存在、终极价值、终极意义。"这样的神,或这样来理解神,有一个好处,即截断了任何凡人企图冒充神的可能。神,乃有限此岸向着无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对价值向着绝对之善的投奔,乃孤苦个人对广博之爱的渴盼与祈祷"。说得更简单更明白一点,这样的"神"投射在人的心里,其实就是人的精神--一种在苦难时面向神秘面向绝对价值(广博之爱)永远祈盼永远追求永不放弃的精神。"眺望""投奔""渴盼""祈祷"其实说的都是人的精神。如果还用史铁生的话来表述即他经常说的"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不是宗教。宗教是人们在"不知"时对不相干的事物的盲目崇拜,而宗教精神却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葆有的坚定信念,是发自生命本原的固执的向往,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时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是人类生命故有的趋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对生之价值最深刻的领悟。总之是一种极为伟大极为悲壮的人类精神。这样,史铁生就把信仰的对象从有神论的神转向了无神论的神,从人格神转向了人本身。

由于不是人格神,所以他(神)不会与人做交易,不会像中国老百姓所理解所认识的庙里的菩萨,只要点香烧纸上供,就可以答应你提出的一大堆现实要求,诸如升官发财娶妻生子等等。能答应你现实要求的是第一类神,他和你之间的关系是利益交换,你许愿向他行贿,他空头许你以你的所愿。你的许愿未必当真,他的许诺当然也是空头支票,双方都不当真,实质是互相骗骗。而代表"无限之在",体现"绝对价值"的第三类神,隐身于无限的神秘中,因而他与人之间有着永恒的距离。他不会屈尊俯就,和你在烟雾缭绕中谈交易。当然这个神(或日上帝)也赐福,--不赐福人们还求他干吗呢?!但他所赐的"福"不是立马可以落实的乞求,而是--"苦难极处不可以消失的希望":"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惟在涉渡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信仰--神--希望,不管叫什么,作为精神向往的对象,人们的心理习惯是"看到",是"落实",但这些恰恰是不能落实无法落实的。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反反复复地申述着一个意思:信仰是一条路,一条不断追寻之路,神就在这条路上与你同行--

第三位(神)则不在空间中,甚至也不在寻常的时间里,他只存在于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体会了残缺去投奔完美、带着疑问但并不一定能够找到答案的那条路上。

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的路上,才有神圣的朝拜。

我宁可还是相信,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们洗去污浊。

神秘的力量,毫无疑问是存在的。神秘,存在于冥冥之中。这其实很好,恰为人间的梦想与完善铺筑起无限的前途。

人间总是喧嚣,因而佛陀领导清静。人间总有污浊,所以上帝主张清洁。那是一条路呵!皈依无处。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

精神的天堂恰于走向中成立,永远的限制是其永远成立的依据。--你若永远地走向它,你随时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惟对神性的追问与寻觅,是实际可行的信仰之路。因信称义,而不是因结果,而信恰在永远的过程中。叹息找不到而放弃寻找的,必都是想得到时空中的一处福地,但终于能够满足的是大熊猫和竹子,永远不能不满足的是人和人的精神;精神之路恰是在寻找之中呀。寻找着就是找到着,放弃了,就是没找到。

将以上意思提炼为一个精彩的警句是:"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

总之,因为我们中国人太习惯于将"神"理解成福乐之源,太习惯于将"天堂"之类理解成一个经过努力可以到达的固定处所,人们"信仰"什么的目的就是要到那个地方去享受永久的福乐,而从来没有意识到信仰其实是一条永无终点的恒途,所以史铁生要反反复复地解释,超越苦难,追求信仰,是一条无尽之路。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点,到达了就可以一劳永逸地享受了。"天堂"是一个目标,一个永远走不到的目标。走不到不是不存在,它在,在你前进的地平线上,你永远看得见它却又永远走不到它。它永远在你的前方以耀眼的光芒为你指引方向,为你一生的活动注满力量,你一生精神饱满地走在追求的恒途上。--这,就是信仰的精神功能,也就是信仰对苦难的超越;同时,这也就是人生的意义,以及,灵魂的归宿,精神的家园。

四、信仰的意义

以上,笔者大体梳理了史铁生从苦难走向信仰的心路历程。应该说这是一条具有典型意义的心灵跋涉之路。追踪这一历程,不但对于理解史铁生及其作品有重要意义,而且对于整个社会精神生活的丰富和提高都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首先,启发我们如何从精神上应对苦难。从以上的讨论可以看出,史铁生先是由个人的苦难出发,拓展到整个人类的苦难;其次又把苦难由狭义拓展为广义,即举凡个人和人类生活中的困境、限制、缺陷、不完满等等,都应视为苦难的范畴。面对苦难,史铁生认为不应该悲观沮丧,被苦难所压倒;也不应该存侥幸心理,试图通过求神拜佛或者说向神行贿,让苦难立马消除;而是主张,从理性出发,坦然地接受苦难,透彻地理解苦难,而后建立信仰,用信仰超越苦难。笔者认为,这是应对苦难的惟一正确的精神之路,其特点是不假外求,立足于自救。它最大程度地张扬了人的主体性,强调了人的主观意志的力量,因而彻底否定了在苦难中依赖救世主拯救的心理惯性。

当然,这里所说的只是精神方面的应对苦难之路。至于如何在生活实践方面应对苦难,那是另一个问题。史铁生说,要消除社会生活方面的现实苦难,是一个综合工程,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如发展经济,加强政治、法制建设,完善各种社会管理机制等等。史铁生说,世界的问题不能光用信仰来解决,我不是很虚无的。史铁生主张从最高的精神角度和最实际的现实角度两方面去应对苦难。不用说,史铁生的主张是全面的。

其次,对中国人在"神"方面的实用主义倾向是一种批判。在一次访谈中,记者问,在今天中国现实的语境中,讲宗教精神、讲神性,您觉得有什么大的困难?史铁生说,困难就是人们对神的理解有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中国人对神的理解是,神是人的仆从,神是人的秘书,你要他给你去干件事,他给你干不好,你就把他开除了,你再找一个,这是中国人对神的态度,就是某种对神的、神性的观点。我觉得中国人现在应该广泛地探讨的是,神到底是什么,信仰到底是什么。--那么神和信仰到底是什么呢?通过以上的讨论我们已经知道了史铁生的基本观点。就在这次访谈中,史铁生继续申述了自己的意思,再次强调信仰即是"不通过某位代言者,直接和无穷的那个东西沉思、对话";神和人之间有一种绝对的距离,"神性,神的本身就是意味着永远的追求,就是说正是因为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存在"。信仰"是要让你有在精神里诞生的那种复活,有了一种精神应对苦难的时候,你复活了"。史铁生的这种神性观,对于中国人的传统的实用主义的神性观是一种批判和反拨。对于我们民族的文化、文明建设,是一种很有价值的意见。

再次,讨论神、神性、信仰之类的问题,其意义远不仅仅在于如何应对苦难,而应该还与人生意义、灵魂归宿等等更形而上的问题相关。因为人注定要生存于一个不完满的、有各种各样缺陷的、充满困境的背景中,在这种背景下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究竟应该怎样度过,实在是一个值得永远思考的大问题。关于这一问题,可以说史铁生的所有创作都是在思考它、讨论它,关于苦难与信仰的思考仅仅是其中一个方面。但即使是一个方面,也可以让读者从中看到他对于人生意义、灵魂归宿等根本问题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