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河街具体地址:饮馔美文——《第九味》、《刀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07:35:34
第九味



       我的父亲常说:「 吃是为己,穿是为人。 」这话有时想来的确有些意思,吃在肚里长在身上,自是一点肥不了别人;但穿在身上,漂亮一番,往往取悦了别人而折腾了自己。 父亲作菜时这么说,吃菜时这么说,看我们穿新衣时也这么说,我一度以为这是父亲的人生体会,但后来才知道我的父亲并不是这个哲学的始作俑者,而是当时我们「 健乐园 」大厨曾先生的口头禅。

       一般我们对于厨房里的师傅多称呼某厨,如刘厨王厨之类,老一辈或矮一辈的帮手则以老李小张称之,惟独曾先生大家都喊声「 先生 」,这是一种尊敬,有别于一般厨房里的人物。

       曾先生矮,但矮得很精神,头发已略花白而眼角无一丝皱纹,从来也看不出曾先生有多大岁数。 我从未见过曾先生穿着一般厨师的围裙高帽,天热时他只是一件麻纱水青斜衫,冬寒时经常是月白长袍,干干净净,不染一般膳房的油腻腌臜,不识他的人看他一脸清瞿,而眉眼间总带着一股凛然之色,恐怕以为他是个不世出的画家诗人之类,或是笑傲世事的某某教授之流。

       曾先生从不动手作菜,只吃菜,即使再怎么忙,曾先生都是一派闲气地坐在柜台后读他的《 中央日报 》,据说他酷爱唐鲁孙先生的文章,虽然门派不同(曾先生是湘川菜而唐鲁孙属北方口味儿),但曾先生说:「天下的吃到底都是一个样的,不过是一根舌头九样味。」那时我年方十岁,不喜读书,从来就在厨房窜进窜出,我只知酸甜苦辣咸涩腥冲八味,至于第九味,曾先生说:「小子你才几岁就想尝遍天下,滚你的蛋去。」据父亲说,曾先生是花了大钱请了人物套交情才聘来的,否则当时「健乐园」怎能高过「 新爱群 」一个级等呢? 花钱请人来光吃而不做事,我怎么看都是不合算的。

       我从小命好,有得吃。

       母亲的手艺绝佳,比如包粽子吧! 不过就是酱油糯米加猪肉,我小学庄老师的婆婆就是一口气多吃了两个送去医院的,老师打电话来问秘诀,母亲想了半天,说:竹叶两张要一青一黄,酱油须拌匀,猪肉不可太肥太瘦,蒸完要沥干……如果这也算「 秘诀 」。

       但父亲对母亲的厨艺是鄙薄的,母亲是浙江人,我们家有道经常上桌的家常菜,名曰:「 冬瓜蒸火腿 」,作法极简,将火腿(台湾多以家乡肉替代)切成薄片,冬瓜取中段一截,削皮后切成梯形块,一块冬瓜一片火腿放好,蒸熟即可食。 需知此菜的奥妙在于蒸熟的过程冬瓜会吸干火腿之蜜汁,所以上桌后火腿已淡乎寡味,而冬瓜则具有瓜蔬的清苦之风与火腿的华贵之气,心软边硬,汁甜而不腻,令人倾倒。 但父亲总嫌母亲切菜时肉片厚薄不一,瓜块大小不匀,因此味道上有些太浓而有些太淡,只能「 凑合凑合 」。 父亲在买菜切菜炒菜调味上颇有功夫,一片冬瓜切得硬是像量角器般精准,这刀工自是大有来头,因与本文无关暂且按下不表,话说父亲虽有一手绝艺,但每每感叹他只是个「 二厨 」的料,真正的大厨,只有曾先生。

       稍具规模的餐厅都有大厨,有些名气高的厨师身兼数家「 大厨 」,谓之「 通灶 」,曾先生不是「通灶」,但绝不表示他名气不高。  「健乐园」的席有分数种价位,凡是挂曾先生排席的,往往要贵上许多。 外行人常以为曾先生排席就是请曾先生亲自设计一道从冷盘到甜汤的筵席,其实大非,菜色与菜序排不排席谁来排席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差别只在上菜前曾先生是不是亲口尝过。 从来我见曾先生都是一尝即可,从来没有打过回票,有时甚至只是看一眼就「 派司 」,有人以为这只是个形式或是排场而已,这当然又是外行话了。

       要知道在厨房经年累月的师傅,大多熟能生巧,经常喜欢苛扣菜色,中饱私囊,或是变些魔术,譬如鲍鱼海参排翅之类,成色不同自有些价差,即使冬菇笋片大蒜,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而大厨的功用就是在此,他是一个餐厅信誉的保证,有大厨排席的菜色,厨师们便不敢装神弄鬼,大厨的舌头是老天赏来人间享口福的,禁不起一点假,你不要想瞒混过关,味精充鸡汤,稍经察觉,即使你是国家鉴定的厨师也很难再立足厨界,从此江湖上没了这号人物。 有这层顾忌,曾先生的席便没人敢滑头,自是顺利稳当。 据父亲说,现下的厨界十分混乱,那些「通灶」有时兼南北各地之大厨,一晚多少筵席,哪个人能如孙悟空分身千万,所以一般餐厅多是马马虎虎,「凑合凑合」,言下有不胜唏嘘之意。

       曾先生和我有缘,这是掌杓的赵胖子说的。 每回放学,我必往餐厅逛去,将书包往那幅金光闪闪的「 乐游园歌 」下一丢,闪进厨房找吃的。 这时的曾先生多半在看《中央日报》,经常有一香吉士果汁杯的高粱,早年白金龙算是好酒,曾先生的酒是自己带的,他从不开餐厅的酒,不像赵胖子他们常常「 干喝 」。
赵胖子喜欢叫曾先生「 师父 」,但曾先生从没答理过。 曾先生特爱和我讲故事,说南道北,尤其半醉之际。 曾先生嗜辣,说这是百味之王,正因为是王者之味,所以他味不易亲近,有些菜中酸甜咸涩交杂,曾先生谓之「 风尘味 」,没有意思。 辣之于味最高最纯,不与他味相混,是王者气象,有君子自重之道在其中,曾先生说用辣宜猛,否则便是昏君庸主,纲纪凌迟,人人可欺,国焉有不亡之理? 而甜则是后妃之味,最解辣,最怡人,如秋月春风,但用甜则尚淡,才是淑女之德,过腻之甜最令人反感,是露骨的谄媚。 曾先生常对我讲这些,我也似懂非懂,赵胖子他们则是在一旁暗笑,哥儿们几岁懂些什么呢? 父亲则抄抄写写地勤作笔记。

      有一次父亲问起咸辣两味之理,曾先生说道:咸最俗而苦最高,常人日不可无咸但苦不可兼日,况且苦味要等众味散尽方才知觉,是味之隐逸者,如晚秋之菊,冬雪之梅,而咸则最易化舌,入口便觉,看似最寻常不过,但很奇怪,咸到极致反而是苦,所以寻常之中,往往有最不寻常之处,旧时王谢堂前燕,就看你怎么尝它,怎么用它。

       曾先生从不阻止父亲作笔记,但他常说烹调之道要自出机杼,得于心而忘于形,记记笔记不过是纸上的工夫,与真正的吃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健乐园」结束于民国七十年间,从此我们家再没人谈起吃的事,似乎有点儿感伤。

     「健乐园」的结束与曾先生的离去有很密切的关系。

       曾先生好赌,有时常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有人说他去豪赌,有人说他去躲债,谁也不知道,但经常急死大家,许多次赵胖子私下建议父亲曾先生似乎不大可靠,不如另请高明,但总被父亲一句「 刀三火五吃一生 」给回绝,意谓刀工三年或可以成,而火候的精准则需时间稍长,但真正能吃出真味,非用一辈子去追求,不是一般遇得上的,父亲对曾先生既敬且妒自不在话下。

       据父亲回忆,那回罗中将嫁女儿,「健乐园」与「新爱群」都想接下这笔生意,结果罗中将卖曾先生一个面子,点的是曾先生排的席,有百桌之余,这在当时算是桩大生意,而罗中将又是同乡名人,父亲与赵胖子摩拳擦掌准备了一番,但曾先生当晚却不见人影,一阵鸡飞狗跳,本来父亲要退罗中将的钱,但赵胖子硬说不可,一来没有大厨排席的酒筵对罗中将面子上不好看,二来这笔钱数目实在不小,对当时已是危机重重的「健乐园」来说是救命仙丹,赵胖子发誓一定好好做,不会有差池。

        这赵胖子莫看他一脸肥像,如弥勒转世,论厨艺却是博大精深,他纵横厨界也有二三十年,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那天看他油汗如雨,如八臂金钢将铲杓使得风雨不透。 本来宴会进行得十分顺利,一道一道菜流水般地上,就在最后关头,罗中将半醺之际竟拿起酒杯,要敬曾先生一杯,场面一时僵住。 事情揭穿后,罗中将铁青着脸,銧铛一声扔下酒杯,最后竟有点不欢而散。 几个月后「健乐园」都没再接到大生意,卫生局又经常上门噪啰,清廉得不寻常。

       父亲本不善经营,负债累累下终于宣布倒闭。

曾先生从那晚起没有再出现过,那个月的薪俸也没有拿,只留下半瓶白金龙高粱酒,被赵胖子砸了个稀烂。

       长大后我问父亲关于曾先生的事,父亲说曾先生是湘乡人,似乎是曾涤生家的远亲,与我们算是小同乡,据说是清朝皇帝曾赏给曾涤生家一位厨子,这位御厨没有儿子,将本事传给了女婿,而这女婿,就是曾先生的师父了。 对于这种稗官野史我只好将信将疑,不过父亲说,要真正吃过点好东西,才是当大厨的命,曾先生大约是有些背景的,而他自己一生穷苦,是命不如曾先生。 父亲又说:曾先生这种人,吃尽的天地精华,往往没有好下场,不是带着病根,就是有一门恶习。 其实这些年来,父亲一直知道曾先生在躲道上兄弟的债,没得过一天好日子,所以父亲说:平凡人有其平凡乐趣,自有其甘醇的真味。

     「 健乐园 」结束后,赔赔卖卖,父亲只拿回来几个帐房用的算盘,小学的珠算课我惊奇地发现我那上二下五的算盘与老师同学的大不相同,同学争看我这酷似连续剧中武林高手用的奇门武器,但没有人会打这种东西,我只好假装上下各少一颗珠子地「凑合凑合」。

       从学校毕业后,我被分发至澎湖当装甲兵,在军中我沉默寡言,朋友极少,放假又无亲戚家可去,往往一个人在街上乱逛。 有一回在文化中心看完了书报杂志,正打算好吃一顿,转入附近的巷子,一爿低矮的小店歪歪斜斜地写着「 九味牛肉面 」,我心中一动,进到店中,简单的陈设与极少的几种选择,不禁使我有些失望,一个肥胖的女人帮我点单下面后,自顾自的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暗暝的店中还有一桌有人,一个秃头的老人沉浸在电视新闻的巨大声量中,好熟悉的背影,尤其桌上一份《中央日报》,与那早已满渍油水的唐鲁孙的《 天下味 》,曾先生,我大声唤了几次,他都没有回头,「 我们老板姓吴 」,胖女人端面来的时候说。

      「 不!我姓曾。 」曾先生在我面前坐下。

       我们聊起了许多往事,曾先生依然精神,但眼角已有一些落寞与沧桑之感,满身厨房的气味,磨破的袖口油渍斑斑,想来常常抹桌下面之类。

       我们谈到了吃,曾先生说:一般人好吃,但大多食之无味,要能粗辨味者,始可言吃,但真正能入味之人,又不在乎吃了,像那些大和尚,一杯水也能喝出许多道理来。 我指着招牌问他「 九味 」的意思,曾先生说:辣甜咸苦是四主味,属正;酸涩腥冲是四宾味,属偏。 偏不能胜正而宾不能夺主,主菜必以正味出之,而小菜则多偏味,是以好的筵席应以正奇相生而始,正奇相克而终……突然我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健乐园」的厨房,满鼻子菜香酒香,爆肉的哔啵声,剁碎的笃笃声,赵胖子在一旁暗笑,而父亲正勤作笔记,我无端想起了「健乐园」穿堂口的一幅字:「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

       那逝去的像流水,像云烟,多少繁华的盛宴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多少人事在其中,而没有一样是留得住的。 曾先生谈兴极好,用香吉士的果汁杯倒满了白金龙,颤抖地举起,我们的眼中都有了泪光,「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我记得〈乐游园歌〉是这么说的,我们一直喝到夜阑人静。

       之后几个星期连上忙着装备检查,都没放假,再次去找曾先生时门上贴了今日休息的红纸,一直到我退伍。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心中不免惘然。 有时想想,那会是一个梦吗? 我对父亲说起这件事,父亲并没有讶异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劳碌一生,没人的时候急死,有人的时候忙死……我不懂这话在说什么。

       如今我重新拾起书本,觉得天地间充满了学问,一啄一饮都是一种宽慰。 有时我会翻出《乐游园歌》吟哦一番,有时我会想起曾先生话中的趣味,曾先生一直没有告诉我那第九味的真义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他相信,我很快就会明白。



刀工



       当年「健乐园」还在时,父亲的刀工是没有话说的。

一般而言,谈吃之人喜言材料、火候与调味,很少研究刀工,这不是没道理的。 讲材料,须见多而识广,山珍海味,荤素酱料,博通者当世已是几希,略知一二足可夸夸其谈,是为「 权威 」;论火候,则是以心传心的独门工夫,要有天份才可领悟其中意境,像禅趣机锋,最为引人入胜;论调味,则是魔术师之流的综艺节目,趣味有余但内涵不足,不过观众最多,当年我们「健乐园」的大厨曾先生最不屑此道,他说「 味味有根,本无调理 」,味要「 入 」而不能「 调 」,能入才是真,调,就是假了。 材料、火候与调味,在烹煮时自是有其天地玄黄,发为文字也饱藏余韵,但刀工,实是一门易学难精,永无止境的庖膳功课。

      刀工虽然被视为雕虫末技,但自古也有其承传,基本上,以用刀的顺序来说,厨刀有阳刀与阴刀之分,阳刀宰杀活的禽畜,而阴刀则割分已宰杀完成的食材,接着又有生刀与熟刀之别,生刀切批上砧而未煮之物,而熟刀则分剖已熟之菜。 这在传统社会颇有一些禁忌,譬如《 论语?乡党 》篇中便记录孔子「 割不正,不食 」,一般人妄解切割得不方正,孔夫子便不吃,其实大非,「 割不正 」者,乃肢解兽体未依礼法,其实就是刀具不对,庖人用了血衅的刀具来分割食材,孔子便不忍下咽,善哉此心! 仁者家风所遗,故孟子见齐宣王才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

       以今日的科学来看,这些区别实乃以卫生条件做为出发,阴阳熟生不分最易传播细菌,引起中毒,古人不明所以,只以鬼祟言之,试看今日,不也强调生食熟食宜用不同的刀叉甚至砧板?

       生熟刀中若再细分,其用途又有文刀武刀,文刀或称批刀,料理无骨肉与蔬果;武刀则又称斩刀,专门对付带骨或特硬之物,现今家常多备一柄文武刀,前批后斩,利索痛快,惟无法处理大型物件,是为一憾。 另有专家用的马头刀、三尖刀等,今已少见,暂且按下不表。 前日见报载,某青少年持西瓜刀飙车砍人,其实并无所谓「 西瓜刀 」之流,此类刀具应称烧刀,柄薄背厚,只砍不刺,锋不甚利,但因其沉重,故入物极深,切西瓜自是得心应手,砍人则不免过于凶残矣。

       一柄良刀未必能造就一位良厨,但一位良厨,则定有一柄宝刀。

刀会认生,故在厨中,绝无借刀之事,轻则大小方圆不匀,花丁不碎,重则断指伤人,诸多恐怖的传说在厨中绘声绘影,刀的形象似乎趋向恶邪一端,其实父亲说:刀本无心,是用者多心而已。

       一柄好刀,包括质材与设计两大部分,两相得宜,才好入手。

刀不宜纯钢,需入以其他金属,如钨,否则锋易钝缺,古人「 轻用其锋 」之说便是制刀技术不发达时的一个见解,今日科技下的好刀愈用愈快,不必常磨。 刀柄与刀身的比例因人而异,重量亦因用途与膂力有所不同,但要能与手掌曲线契合,稍重为佳。 若以力道而言,父亲说:「杀鸡用牛刀未尝不可,但杀牛却无用鸡刀的可能,大才可以小用,但小才却万不能大用。」话中似有无限感慨。

       常人切割,能够整齐利落就算及格,至于刀法则略通砍剁划拍等常法即已无碍于色味,但要做为厨师,什么材料用什么的刀工,却要花些时间琢磨,不过三五年也可出师,但真正要得到其中精髓,非用一生来追寻,其中还要有名师指点,方可完全。

       当年在「健乐园」,二厨赵胖子的刀法可算一流,他身广体盘,膂力惊人,使一柄沉甸甸的马头刀,刀腰沾着一抹乌沉的油渍,大骨之类在他手中往往一锤定音,无可置喙,再细小的葱头姜丝,也在他肥糯糯的指掌间灿然生华,在刀工里颇有「 通幽 」之致,但他自言刀工不及父亲,并非谦让。

       父亲用刀不急不徐,但准确无比,手中食物愈切愈小,可还是一丝不苟,直到最后一刀,但这只是入门而已,一般烹饪多是下锅前即切剁完毕,但有些菜肴须要一体入锅,待煲熟后才行分割,这种菜最见刀工,其中有许多名堂,如一刀沥鱼脊,只用一划,即将整条鱼骨连鱼头取出,既不扷折,也不留刺,又如分全鸡,一坛乌骨鸡要在席上半分钟内分割完毕,坛小鸡肥,要能宛转间肉骨截然,汤水不出,要靠点真工夫。

       父亲用刀,除了讲究力通腕指、气贯刃尖与专心致志等泛论之外,对于一把刀的发挥,也有过人之处,如一般人较少用到的后尖,甚至柄梢,父亲都能开发其中的奥妙,在许多重要场合派上用场。 如前述「 一刀沥鱼脊 」,厉害的就是刀后尖的运用,料理时后分前挑,一刀两式,一明一暗,不知其中巧手者真是叹为观止,又譬如杀鳗,多数厨子用摔昏法,有时鱼未死而脑已碎,血汁一浊,肉质即有变酸硬之虞;但父亲的功夫就在刀柄,往鱼两眼间轻轻一顿,再大的鱼也立刻翻眼昏厥,再反手一挥,皮骨开矣。

       有回在「健乐园」,酒余饭后,论起食道,父亲说:古代名庖中,取材调味以杀子入菜的易牙排第一,论刀工则属庄子笔下的无名庖丁,庖丁善解牛的关键是「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 」,这话说穿了并不特别,只是庖丁对于兽类的筋骨结构比一般人了解更多而已,可能是早先研究过牛只的生理构造,有点像西方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对于人体的肌肉、骨骼了解透澈,所以画作中的肢干比例、细部表情能更准确而栩栩如生。 故这位「 科技领先当时一步 」的庖丁刀法,恐怕未必有传说中的神奇。

       自「健乐园」风流云散之后,父亲绝少下厨,现已茹素多年,再也不碰刀具,连这一手技艺也不肯觅寻传人,每天但钞读陶诗、心经而已,「 能吃就好,何必不厌精细 」是父亲现下的名言。 倒是赵胖子南下自立门户,在高雄闯出了一些名堂。 前年赵胖子七十大寿,亲披围裙做了几样,自言是晚年的心境神味,父亲因病不克前往,命我送对联一幅,席上展开,写的是:「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赵胖子对龙飞凤舞的字句饮尽三大白,流下泪来。

       那回饭后,赵胖子微醺之际说出了父亲刀艺的来由。 父亲艺业颇有传奇色彩,父亲少年从军,一直从事文职的工作,据说与写的一手好字有关,父亲字学颜柳正宗,又自出机杼写成行草,他的解释是在乡下写红白练出来的,还曾得意的说于老的字也不过如此。 来台后,因代步方便,花了参拾元购置二手脚踏车一辆,经常在营区附近老王处修理,这老王不知何许人也,因为来台时遗失了身分证,一直被怀疑是匪谍,谋职无门,只靠修车为业,一年春节,父亲在营区写春联,因为纸多,一时收不了手多写了两幅,无处悬挂,遂转赠给老王,老王感动之余,竟说要「 切个菜给父亲瞧瞧 」,硬拉着父亲到他的「 厨房 」,其实只是个违章建筑的矮棚,取刀一柄,砧一张,红白萝卜冬笋各一枚,夹心肉一方,二话不说,笃笃笃地开始动手。

       那天黄昏,赵胖子回忆,父亲失神落魄回到营区,本来两人约好要去吃涮羊肉,但父亲推说头痛不去,第二天伙房的老杨神秘兮兮地到处对人说,那个刘少尉真是深藏不露,几下就把全营的菜都切好,刀法之奇,他干伙房几十年也还没这本领呢!

       这个故事我猜八成是假,不是赵胖子诓我,就是醉后胡言,但向父亲求证的结果,父亲无可无不可地默认了,但他意味深长地说:「子独不见狸牲乎,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父亲一生失意,经营事业几度成败,其中尤以「健乐园」的转让令其最为痛心,那是他一生的冀望所系,但近来父亲对这事却有了不同的解释,认为「健乐园」的失败反而是他人生境界的一次拓展,是一种福缘。

       早年曾听父亲自论刀法,父亲尚在得意之时,说其刀法有三大奥妙,一是意在刀先,要有灵感才好切菜;二是马步需稳,如此浮沉二力方能施展;三是听声辨位,断定材料的内部结构才好施力。 初听之际,以为父亲是武侠小说看多走火入魔了,但亲自下厨时才渐渐体会出话中之理。 我求学台中之时,经常在一家香港烧腊店中用餐,那香港老板刀工极好,叉烧肉片薄如信纸,我暗中观察其用刀,发现他以左手持刀,右手拿菜找钱之时,左手不忘用刀背轻轻在砧板上敲出一种节奏,这是一种不让灵感「 跑调 」的方法,而他切菜,双膝微屈,两足不丁不八,愈细的刀工,双胯越开,父亲说这是沉气于踵,使浮力于锋线的刀法,市井之中,自有奇人,这是不消说的。

       中年以后,父亲更执着于刀工的钻研,此时他最得意的是发现了均匀吐纳与刀工的关系,他常对友朋推广,既可切好菜,又可健好身,但一般人常闻言大笑,多当他是疯子看待,为此父亲受到不少打击,从此自己默默「 练功 」,不再对任何人提起这套「 切菜内丹 」。 尤其后来事业失败,这门绝技也就无疾而终了。

       晚年父亲不再提刀,只写书法,字中一派圆润祥和,甚至近于绵软,不像是杀生无数的人所手书,有一回父亲掷笔浩叹:「我的刀法从字中来,还是要回到字里去」。 我仔细回忆父亲用刀,并揣摩了他的书法,这才了解父亲用刀的技艺,「 老王 」可能是个神灵启蒙,而真正的老师,恐怕就是那些人生的风霜,与积叠成篓的唐碑晋帖吧!

       父亲病后,我们极少闲谈,沉默反而成为我们之间相互习惯的一种语言。

       有一次我偶尔说起他用刀之神,希望能唤起他对往日美好的记忆,但父亲只平淡地说:「若非我困于刀工,可能早是大厨了,刀工刀工,终究还是个工!」我明白父亲的不甘,当时在「健乐园」,父亲似乎只能切菜,我猜他有更多的想望,但都被他那独步当世的绝艺所埋没了,如果没有这项绝艺……无怪乎他发展出各种玄虚刀工理论,其实都是一种情感的转移而已。

       回想这些年,父亲教我写字,却不督促我勤练;教我奕棋,却不鼓励我晋段;教我厨艺,却不准我拜师……,让我在每件事上,都是一个初入门庭的半调子,一个略知一二的旁观者,最后他写给我的一张字是「 君子不器 」,那时秋夜已深,父亲望向庭中那株痀瘘老树,月明星稀,风动鳞甲,久久不能言语。

       如今我几乎不到厨房,免得一些不必要的感伤,成为一个真正远庖厨的君子。 我重新拾起书本,发现了其中腴沃的另一种滋味,偶尔可以尝出哪些文章是经过熬炖,哪些诗是快炒而成,有时我什至猜想,某作者应该嗜辣,如东坡;某个作者可能尚甜,如秦观;至于父亲晚年最敬仰的渊明,执着的一定是一种近于无味的苦;而刀工最好的必属黄庭坚,因为他的字那么率真而落拓,因为他的诗,父亲晚年钞了许多。

       我经常思索父亲的哲理,但并没有成为我人生的指导,有时我会沉溺在某种深邃里而感到迷惘;但有时则在其中,找到一种真正朴实的喜悦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