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员安全管理办法:高中语文经典阅读材料之梁衡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22:44:25

高中语文经典阅读材料之梁衡

梁衡:山西霍州人。1946年出生,1968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历任《内蒙古日报》记者、《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现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记者协会全委会常务理事、人教版中小学教材总顾问。是著名的新闻理论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论家。曾荣获全国青年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荣誉称号。

  他的主要作品有科学史章回小说《数理化通俗演义》;新闻三部曲《没有新闻的角落》、《新闻绿叶的脉络》、《新闻原理的思考》;在散文创作方面,过去二十年他主攻山水散文,深得古典山水文章的传统,行文草本有灵,水石有韵。近年来又致力于人物散文,特别是历史伟人名人的写作,《觅渡,觅渡,渡何处?》、《红毛线、蓝毛线》等在社会上引起较大反响。有散文集《夏感与秋思》、《只求新去处》、《名山大川感思录》、《人杰鬼雄》、《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梁衡卷》等。

作品曾获青年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1996年在《佛山文艺》发表的散文《忽又重听“走西口”》获《美文》、《文学自由谈》、《佛山文艺》三家联合举办的“心系中华”散文征文优秀奖。有散文三篇《晋词》、《觅渡,觅渡,渡何处》和《夏感》入选中学教材,近年《海思》也被选如鄂教版语文中学教材。

                                                   

 

把栏杆拍遍

梁衡 
    中国历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终以文为业,成为大诗词作家的只有一人,这就是辛弃疾。这也注定了他的词及他这个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历史上的独特地位。 
    在我看到的资料里,辛弃疾至少是快刀利剑地杀过几次人的。他天生孔武高大,从小苦修剑法。他又生于金宋乱世,不满金人的侵略蹂躏,22岁时他就拉起了一支数千人的义军,后又与耿京为首的义军合并,并兼任书记长,掌管印信。一次义军中出了叛徒,将印信偷走,准备投金。辛弃疾手提利剑单人独马追贼两日,第三天提回一颗人头。为了光复大业,他又说服耿京南归,南下临安亲自联络。不想就这几天之内又变生肘腋,当他完成任务返回时,部将叛变,耿京被杀。辛大怒,跃马横刀,只率数骑突入敌营生擒叛将,又奔突千里,将其押解至临安正法,并率万人南下归宋。说来,他干这场壮举时还只是一个英雄少年,正血气方刚,欲为朝廷痛杀贼寇,收复失地。 
    但世上的事并不能心想事成。南归之后,他手里立即失去了钢刀利剑,就只剩下一支羊毫软笔,他也再没有机会奔走沙场,血溅战袍,而只能笔走龙蛇,泪洒宣纸,为历史留下一声声悲壮的呼喊,遗憾的叹息和无奈的自嘲。 
    应该说,辛弃疾的词不是用笔写成,而是用刀和剑刻成的。他是以一个沙场英雄和爱国将军的形像留存在历史上和自己的诗词中。时隔千年,当今天我们重读他的作品时,仍感到一种凛然杀气和磅礴之势。比如这首著名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 兵。 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敢大胆说一句,这首词除了武圣岳飞的《满江红》可与之媲美外,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人堆里,再难找出第二首这样有金戈之声的力作。虽然杜甫也写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军旅诗人王昌龄也写过:“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但这些都是旁观式的想象、抒发和描述,哪一个诗人曾有他这样亲身在刀刃剑尖上滚过来的经历?“列舰层楼”、“投鞭飞渡”、“剑指三秦”、“西风塞马”,他的诗词简直是一部军事辞典。他本来是以身许国,准备血洒大漠,马革裹尸的。但是南渡后他被迫脱离战场,再无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样仰问苍天,像共工那样怒撞不周,他临江水,望长安,登危楼,拍栏杆,只能热泪横流。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水龙吟》 
谁能懂得他这个游子,实际上是亡国浪子的悲愤之心呢?这是他登临建康城赏心亭时所作。此亭遥对古秦淮河,是历代文人墨客赏心雅兴之所,但辛弃疾在这里发出的却是一声悲怆的呼喊。他痛拍栏杆时一定想起过当年的拍刀催马,驰骋沙场,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处使呢?我曾专门到南京寻找过这个辛公拍栏杆处,但人去楼毁,早已了无痕迹,唯有江水悠悠,似词人的长叹,东流不息。 
    辛词比其它文人更深一层的不同,是他的词不是用墨来写,而是蘸着血和泪涂抹而成的。我们今天读其词,总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爱国臣子,一遍一遍地哭诉,一次一次地表白;总忘不了他那在夕阳中扶栏远眺、望眼欲穿的形像。 
    辛弃疾南归后为什么这样不为朝廷喜欢呢?他在一首《戒酒》的戏作中说:“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这首小品正好刻画出他的政治苦闷。他因爱国而生怨,因尽职而招灾。他太爱国家、爱百姓、爱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烦他,忌用他。他作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40年,倒有近20年的时间被闲置一旁,而在断断续续被使用的20多年间又有37次频繁调动。但是,每当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机会,就特别认真,特别执着地去工作。本来有碗饭吃便不该再多事,可是那颗炽热的爱国心烧得他浑身发热。40年间无论在何地何时任何职,甚至赋闲期间,他都不停地上书,不停地唠叨,一有机会还要真抓实干,练兵、筹款,整饬政务,时刻摆出一副要冲上前线的样子。你想这能不让主和苟安的朝廷心烦?他任湖南安抚使,这本是一个地方行政长官,他却在任上创办了一支2500人的“飞虎军”,铁甲烈马,威风凛凛,雄镇江南。建军之初,造营房,恰逢连日阴雨,无法烧制屋瓦。他就令长沙市民,每户送瓦20片,立付现银,两日内便全部筹足。其施政的干练作风可见一斑。后来他到福建任地方官,又在那里招兵买马。闽南与漠北相隔何远,但还是隔不断他的忧民情、复国志。他这个书生,这个工作狂,实在太过了,“过则成灾”,终于惹来了许多的诽谤,甚至说他独裁、犯上。皇帝对他也就时用时弃。国有危难时招来用几天;朝有谤言,又弃而闲几年,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节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剧。别看他饱读诗书,在词中到处用典,甚至被后人讥为“掉书袋”。但他至死,也没有弄懂南宋小朝廷为什么只图苟安而不愿去收复失地。 

辛弃疾名弃疾,但他那从小使枪舞剑、壮如铁塔的五尺身躯,何尝有什么疾病?他只有一块心病:金瓯缺,月未圆,山河碎,心不安。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这是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就读过的那首著名的《菩萨蛮》。他得的是心郁之病啊。他甚至自嘲自己的姓氏: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  (《永遇乐》) 
你看“艰辛”、“酸辛”、“悲辛”、“辛辣”,真是五内俱焚。世上许多甜美之事,顺达之志,怎么总轮不到他呢?他要不就是被闲置,要不就是走马灯似地被调动。1179年,他从湖北调湖南,同僚为他送行时他心情难平,终于以极委婉的口气叹出了自己政治的失意。这便是那首著名的《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依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据说宋孝宗看到这首词后很不高兴。梁启超评曰:“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长门事”,是指汉武帝的陈皇后遭忌被打入长门宫里。辛以此典相比,一片忠心、痴情和着那许多辛酸、辛苦、辛辣,真是打翻了五味坛子。今天我们读时,每一个字都让人一惊,直让你觉得就是一滴血,或者是一行泪。确实,古来文人的惜春之作,多得可以堆成一座纸山。但有哪一首,能这样委婉而又悲愤地将春色化入政治,诠释政治呢?美人相思也是旧文人写滥了的题材,有哪一首能这样深刻贴切地寓意国事,评论正邪,抒发忧愤呢? 
   但是南宋朝廷毕竟是将他闲置了20年。20年的时间让他脱离政界,只许旁观,不得插手,也不得插嘴。辛在他的词中自我解嘲道:“君恩重,且教种芙蓉!”这有点像宋仁宗说柳永:“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倒是真的去浅斟低唱了,结果唱出一个纯粹的词人艺术家。辛与柳不同,你想,他是一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拍栏杆,大声议政的人。报国无门,他便到赣南修了一座带湖别墅,咀嚼自己的寂寞。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谐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荫少,杨柳更须栽。 
                                         (《水调歌头》) 
这回可真的应了他的号:“稼轩”,要回乡种地了。一个正当壮年又阅历丰富、胸怀大志的政治家,却每天在山坡和水边踱步,与百姓聊一聊农桑收成之类的闲话,再对着飞鸟游鱼自言自语一番,真是“闲愁最苦”,“脉脉此情谁诉”? 
    说到辛弃疾的笔力多深,是刀刻也罢,血写也罢,其实他的追求从来不是要作一个词人。郭沫若说陈毅:“将军本色是诗人”,辛弃疾这个人,词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词是在政治的大磨盘间磨出来的豆浆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终在出世与入世间矛盾,在被用或被弃中受煎熬。作为封建知识分子,对待政治,他不像陶渊明那样浅尝辄止,便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样长期在任,亦政亦文。对国家民族他有一颗放不下、关不住、比天大、比火热的心;他有一身早炼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劲。他不计较“五斗米折腰”,也不怕谗言倾盆。所以随时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闲,大起大落,大进大退。稍有政绩,便招谤而被弃;国有危难,便又被招而任用。他亲自组练过军队,上书过《美芹十论》这样著名的治国方略。他是贾谊、诸葛亮、范仲淹一类的时刻忧心如焚的政治家。他像一块铁,时而被烧红锤打,时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有人说他是豪放派,继承了苏东坡,但苏的豪放仅止于“大江东去”,山水之阔。苏正当北宋太平盛世,还没有民族仇、复国志来炼其词魂,也没有胡尘飞、金戈鸣来壮其词威。真正的诗人只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会、民族、军事等矛盾)所挤压、扭曲、拧绞、烧炼、锤打时才可能得到合乎历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为正义的化身。诗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风的鼓荡下,才能飞翔,才能燃烧,才能炸响,才能振聋发聩。学诗功夫在诗外,诗歌之效在诗外。我们承认艺术本身的魅力,更承认艺术加上思想的爆发力。有人说辛词其实也是婉约派,多情细腻处不亚柳永、李清照。 
    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 
    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却自移家向酒泉。 
                                     (《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 
柳李的多情多愁仅止于“执手相看泪眼”、“梧桐更兼细雨”,而辛词中的婉约言愁之笔,于淡淡的艺术美感中,却含有深沉的政治与生活哲理。真正的诗人,最善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于无声处炸响惊雷。 
    我常想,要是为辛弃疾造像,最贴切的题目就是“把栏杆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抛弃的感叹与无奈中度过的。当权者不使为官,却为他准备了锤炼思想和艺术的反面环境。他被九蒸九晒,水煮油炸,千锤百炼。历史的风云,民族的仇恨,正与邪的搏击,爱与恨的纠缠,知识的积累,感情的浇铸,艺术的升华,文字的锤打,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脑海,翻腾、激荡,如地壳内岩浆的滚动鼓胀,冲击积聚。既然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枪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脑地注入诗词,化作诗词。他并不想当词人,但武途政路不通,历史歪打正着地把他逼向了词人之道。终于他被修炼得连叹一口气,也是一首好词了。说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缝里的一棵小树,虽然被扭曲、挤压,成不了旗杆,却也可成一条遒劲的龙头拐杖,别是一种价值。但这前提,你必须是一棵树,而不是一棵草。从“沙场秋点兵”到“天凉好个秋”;从决心为国弃疾去病,到最后掰开嚼碎,识得辛字含义,再到自号“稼轩”,同盟鸥鹭,辛弃疾走过了一个爱国志士、爱国诗人的成熟过程。诗,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写的吗?诗人,能在历史上留下名的诗人,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的吗?“一将成名万骨枯”,一员武将的故事,还要多少持刀舞剑者的鲜血才能写成。那么,有思想光芒而又有艺术魅力的诗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时代的运动,像地球大板块的冲撞那样,他时而被夹其间感受折磨,时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静思考。所以积300年北宋南宋之动荡,才产生了一个辛弃疾。

 

一个永恒的范仲淹

 

山东青州为中国最古老的行政区之一。当年大禹治水后将中国分为九州,即有青州,禹贡图上有记。现在人们到青州来,主要是两件事,一是上山“拜寿”,二是到城里凭吊范仲淹。

     出青州城南五里,有一山名云门山。自山脚下遥望山顶,崖上隐隐有一寿字,这就是人们要来看的奇迹。一条石阶小路折转而上,两边一色翠柏,枝枝蔓蔓,撒满沟沟壑壑。树并不很粗,却坚劲挺拔,都生在石上。树根缘石壁而行,如闪电裂空;树干破石而出,如大迎风。偶有一两株树直挡路中,那是修路时不忍斫损,特意留下的,树皮已被游人摸得油光。环视四周,让人感到往日岁月的细密。片刻我们爬到半山望寿阁,在这里小憩,山顶石壁上的大红寿字已历历在目。回望山下,街市远退,田园如织。再鼓余勇,直迫山顶,这时再仰观那寿字犹如一艘多桅巨船,挟云裹雾,好像就要压到头上。同行的一个小伙子贴身字上,还没有寿下“寸”字的一竖高。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寿字,是书法的精品、极品,日本的书道专家还常渡海西来顶礼膜拜呢。这是明代嘉靖三十九年,青州衡王为自己祝寿时所刻,距今已四百多年。山上残雪未消,我在料峭春风中,细细端详这个奇迹。这字高七点五米,宽三点七米,也不知当初怎样写上去、刻出来,却又这样不失间架结构,点画笔意。这衡王创造了奇迹,但他当时的目的并不为艺术,正如古墓中出土的魏碑,今天我们看作书法精品,当年不过是死者身边一块普通的石头。衡王刻字希冀自己长寿百岁,同时也向老百姓摆摆皇族的威风。但是数代之后衡王府就被抄家,命不能永存,威风也早风吹雨打去。倒是这个有艺术价值的寿字,寿到如今。从寿字前左行,进一洞,洞如城门。回望门外云气蒸腾,这是云门山的由来。由门折上山巅,如鲤鱼之背,稍平,上有石阶,有亭,有庙,有佛窟。扶栏远眺,海风东来,云霭茫茫,山川河流,远城近乡,都渺渺如画。遥想当年大禹治水,从这里东去导流入海,天下才得从漫漫洪水中解救出来,有此青州。从此,人们在这里男耕女织,一代一代地繁衍作息。范仲淹曾来这里为官,李清照曾在这里隐居,衡王在这里治自己的小天地。人们在这石山上摩崖刻字,凿窟造像,嘁嘁喳喳,忙忙碌碌。惟有这山默默无言。我想当年云门山神看着那个花钱刻字,顶礼求寿的衡王,肯定轻蔑地哼了一声便继续打坐入定了。我环山走着,看着这些从唐至明的遗迹,看着山下缭绕的云雾,真为云门山而骄傲,它蔑风雨而抗雷电,渺四野而越千年。林则徐说山:“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它无求无欲,永存于世。

     从山上下来,到青州城西去谒范公祠。这是人们为纪念北宋名臣范仲淹所修,千年来香火不绝。这祠并不大,大约就是两个篮球场大的院子。院心有一井,名范公井,传为范公所修。这井水也不一般,清冽有加,传范仲淹公余用此水调成一种“青州白丸药”,治民痼疾,颇有奇效。如同情人的信物,这井成了后人怀念范公的依托。宋人有诗云:“甘清汲取无穷已,好似希文昔日心。”(范仲淹字希文)现在这井还水清如镜。正东有祠堂,有范公像及其生平壁画。祠堂左右供欧阳修和富弼,他们都是当年推行庆历新政时的主持。院南有竹林一片,翠竹千竿,蔚然秀地灵之气。竹后有碑廊,廊中刻有范公的名文《岳阳楼记》。院心有古木三株,为唐楸宋槐,可知这祠的久远。树之北有冯玉祥将军的隶书碑联:“兵甲富胸中,纵教他虏骑横飞,也怕那范小老子;忧乐观天下,愿今人砥砺振奋,都学这秀才先生。”这两句话准确地概括了范公的一生。范仲淹从小丧父,家境贫寒。他发愤读书,早起煮一小盆粥,粥凉后划为四块,这就是他一天的饭食。以后他科举得官,授龙图阁大学士,为政清廉,且力图革新。后来,西夏频频入侵,朝中无军事人才,他以文官身份统兵戍边,大败敌寇。西夏人惊呼“他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边民尊称为“龙图老子”。连皇帝都按着地图说:有仲淹在,朕就不愁了。后又调回朝中主持庆历新政的改革,大刀阔斧地除旧图新,又频繁调各地任职,亲自推行地方政治的革新。无论在边防,在朝中,在地方,他总是“进亦忧,退亦忧”。其忧国忧民之心如炽如焰。范仲淹是一个诸葛亮、周恩来式的政治家,一生主要是实践。他按自己认定的处世治国之道,鞠躬尽瘁地去做,将全部才华都投身到处理具体政务、军务中去,并不着意为文。不是没有文才,是没有时间。宋仁宗皇三年(公元1051年)范仲淹到青州任知府,这是他的官宦生涯也是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第二年即病逝了。《岳阳楼记》是他去世前七年,因病从前线调内地任职时所作。正如《出师表》一样,这是一个伟人后期的作品,也是他一生思想的结晶。我能想见,一个老人在这小院中,在井亭下、竹林中是怎样地焦虑徘徊,自责自求,忧国忧民。他回忆着“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戍边生活;回忆着“居庙堂之上”,伴君勤政的艰辛;回忆赈灾放粮,所见到的平民水火之苦。他总历代先贤和自己一生的政治阅历,终于长叹一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声大彻大悟的慨叹如名刹大庙里的钟声,浑厚沉远,震悟大千。这一声长叹悠悠千年,激励着多少志士仁人,匡正了多少仕人官宦。《岳阳楼记》并不在岳阳楼上所作,洞庭湖之大观当时也不在先生眼前。可以说这是一篇借题发挥之作。范公将他对人生、对社会的理解,将他一生经历的政治波涛,将他胸中起伏的思潮,一起借洞庭湖的万千气象,倾泻而出,然后又顿然一收,总成这句名言,化为彩虹,横跨天际,光照千秋。

     春风拂动唐楸宋槐的新枝,翠竹摆动着嫩绿的叶片,这古祠在岁月长河中又迈入新的一年。范公端坐祠内,默默享受这满院春光。我在院中徘徊,面对范公、欧阳公和富公的神位,默想千年古史中,如他们这样职位的官员有多少,如他们这样勤勉治事的人又有多少,但为什么只有范仲淹才教人千年永记,时时不忘呢?我想一个人只有辛苦的实践,诚实的牺牲还不行,这些只能随寿而终,只能被同时代的人理解。更重要的是,他要能创造一种精神,能提炼出一种符合民心,符合历史规律的思想。是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是这种进步的忧乐观使范仲淹得到了永恒。

     走出范公祠,上车出城。路边闪过两个高大的石牌楼,突兀兀地在寒风中寂寞。人说这是当年衡王府的旧址,多么威风的皇族,现在只剩下这路边的牌楼和山上的寿字。遥望云门,雾霭中翠柏披拂,奇峰傲立。在山上刻字的人终究留不住,留下的是这默默无言的山;把门楼修得很高的人还是存不住,长存的是那些曾用生命去肩动历史车轮的人。

 

读柳永

梁衡

  柳永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并不大的人物。很多人不知道他,或者碰到过又很快忘了他。但是近年来这根柳丝却紧紧地系着我,倒不是为了他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也不为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为他那人,他那身不由己的经历和那歪打正着的成就,以及由此揭示的做人成事的道理。

  柳永是福建北部崇安人,他没有为我们留下太多的生平记载,以至于现在也不知道他确切的生卒年月。那年到闽北去,我曾想打听一下他的家世,找一点可凭吊的实物,但一川绿风,山水寂寂,没有一点音讯。我们现在只知道他大约在30岁时便告别家乡,到京城求功名去了。柳永像封建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总是把从政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其实这也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谁不想让有限的生命发挥最大的光热?有职才能有权,才能施展抱负,改造世界,名垂后世。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成就多元化,可以当企业家,当作家,当歌星、球星,当富翁,要成名只有一条路——去当官。所以就出现了各种各样在从政大路上跋涉着的而被扭曲了的人。像李白、陶渊明那样求政不得而求山水;像苏轼、白居易那样政心不顺而求文心;像王维那样躲在终南山里而窥京城;像诸葛亮那样虽说不求闻达,布衣躬耕,却又暗暗积聚内力,一遇明主就出来建功立业。柳永是另一类的人物,他先以极大的热情投身政治,碰了钉子后没有像大多数文人那样转向山水,而是转向市井深处,扎到市民堆里,在这里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国封建知识分子中一个仅有的类型,一个特殊的代表。

  柳永大约在公元1017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时到京城赶考。以自己的才华他有充分的信心金榜题名,而且幻想着有一番大作为。谁知第一次考试就没有考上,他不在乎,轻轻一笑,填词道:“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等了5年,第二次开科又没有考上,这回他忍不住要发牢骚了,便写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说我考不上官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有才,也一样被社会承认,我就是一个没有穿官服的官。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还不如把它换来吃酒唱歌。这本是一个在背处发的小牢骚,但是他也没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词来发牢骚呢,他这时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歌词的分量。它那美丽的词句和优美的音律已经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盖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间的歌舞晚会,“凡有井水处都唱柳词”。这使我想起“文化革命”中大书法家沈尹默先生被打成“黑帮”,被逼写检查。但是他写出去的检查大字报,总是浆糊未干就被人偷去,这检查总是交代不了。柳永这首牢骚歌不胫而走传到了宫里,宋仁宗一听大为恼火,并记在心里。柳永在京城又挨了三年,参加了下一次考试,这次好不容易被通过了,但临到皇帝圈点放榜时,宋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又把他给勾掉了。这次打击实在太大,柳永就更深地扎到市民堆里去写他的歌词,并且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

  他终日出入歌馆妓楼,交了许多歌妓朋友,许多歌妓因他的词而走红。她们真诚地”“爱护他,给他吃,给他住,还给他发稿费。你想他一介穷书生流落京城有什么生活来源?只有卖词为生。这种生活的压力,生活的体味,还有皇家的冷淡,倒使他一心去从事民间创作。他是第一个到民间去的词作家。这种扎根坊间的创作生活一直持续了17年,直到他终于在47岁那年才算通过考试,得了一个小官。

  歌馆妓楼是什么地方啊,是提供享乐,制造消沉,拉你堕落,教你挥霍,引人轻浮,教人浪荡的地方。任你有四海之心摩天之志,在这里也要消魂烁骨,化作一团烂泥。但是柳永没有被化掉。他的才华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成语言:脱颖而出。

  锥子装在衣袋里总要露出尖来。宋仁宗嫌柳永这把锥子不好,“啪”的一声从皇宫大殿上扔到了市井底层,不想俗衣破袍仍然裹不住他闪亮的锥尖,这真应了柳永自己的那句话:“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寒酸的衣服裹着闪光的才华。有才还得有志,多少人进了红粉堆里也就把才沤了粪。也许我们可以责备柳永没有大志,同为词人不像辛弃疾那样:“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不像陆游那样:“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时势不同,柳永所处的时代正当北宋开国不久,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经济文化正复苏繁荣。京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兴市民阶层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艺相应发展,恩格斯论欧洲文艺复兴时说,这是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市民文化呼唤着自己的文化巨人。这时柳永出现了,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的市民文学作家。市井这块沃土堆拥着他,托举着他,他像田禾见了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淋漓酣畅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华。

  柳永于词的贡献,可以说如牛顿、爱因斯坦于物理学的贡献一样,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过去只有几十字的短令发展到百多字的长调。在内容上把词从官词解放出来,大胆引进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语言,从而开创了市民所歌唱着的自己的词。在艺术上他发展了铺叙手法,基本上不用比兴,硬是靠叙述的白描的功夫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就像超声波探测,就像电子显微镜扫描,你得佩服他的笔怎么能伸入到这么细微绝妙的层次。他常常只用几个字,就是我们调动全套摄影器材也很难达到这个情景。比如这首已传唱900年不衰的名作《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读到这些句子,我就联想到第一次置身于九寨沟山水中的感觉,那时照相根本不用选景,随便一抬手就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现在你对着这词,任裁其中一句都情意无尽,美不胜收。这种功夫,古今词坛能有几人。

  艺术高峰的产生和自然界的名山秀峰一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柳永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身后在中国文学史上会占有这样一个重要位置。就像我们现在作为典范而临摹的碑帖,很多就是死人墓里一块普通的刻了主人生平的石头,大部分连作者姓名也没有。凡艺术成就都是阴差阳错,各种条件交汇而成一个特殊气候,一粒艺术的种子就在这种气候下自然地生根发芽了。柳永不是想当名作家而到市井中去的,他是怀着极不情愿的心情从考场落第后走向瓦肆勾栏,但是他身上的文学才华与艺术天赋立即与这里喧闹的生活气息、优美的丝竹管弦和多情婀娜的女子发生共鸣。他在这里没有堕落。他跳进了一个消费的陷阱,却成了一个创造的巨人。这再次证明成事成才的辩证道理。一个人在社会这架大算盘上只是一颗珠子,他受命运的摆弄;但是在自身这架小算盘上他却是一只拨着算珠的手。才华、时间、精力、意志、学识、环境通通变成了由你支配的珠子。一个人很难选择环境,却可以利用环境,大约每个人都有他基本的条件,也有基本的才学,他能不能成才成事原来全在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怎么处理。就像黄山上的迎客松,立于悬崖绝壁,沐着霜风雪雨,就渐渐干挺如铁,叶茂如云,游人见了都要敬之仰之了。但是如果当初这一粒籽有灵,让它自选生命的落脚地,它肯定选择山下风和日丽的平原,只是一阵无奈的山风将它带到这里,或者飞鸟将它衔到这里,托于高山之上寄于绝壁之缝。它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阵悲泣(也许还有如柳永那样的牢骚)之后也就把那岩石拍遍,痛下决心,既活就要活出个样子。它拼命地吸天地之精华,探出枝叶追日,伸着根须找水,与风斗与雪斗,终于成就了自己。这时它想到多亏我留在了这里,要是生在山下将平庸一世。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创造。是携带着母体留下的那一点信息去与外部世界做着最大程度的重新组合,创造一个新的生命。为什么逆境能成大才,就是因为在逆境下你心里想着一个世界,上天却偏要给你另外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矛盾斗争的结果你便得到了一个超乎这两个之上的更新的更完美的世界。而顺境下,时时天遂人愿,你心里没有矛盾,没有企盼,没有一个另外的新世界,当然也不会去为之斗争,为之创造,那就只有徒增马齿,虚掷一生了。柳永是经历了宋真宗、仁宗两朝四次大考才中了进士的,这四次共取士916人,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顺顺利利地当了官,有的或许还很显赫,但他们早已被历史忘得干干净净,但柳永至今还享此殊荣。

呜呼,人生在世,天地公心。人各其志,人各其才,人各其时,人各其用,无大无小,贵贱无分。只要其心不死,才得其用,时不我失,有功于民,就能名垂后世,就不算虚度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历史记住了秦皇汉武,也同样记住了柳永。

乱世中的美神——李清照

梁衡

    李清照是因为那首著名的《声声慢》被人们所记住的。那是一种凄冷的美,特别是那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简直成了她个人的专有品牌,彪炳于文学史,空前绝后,没有任何人敢于企及。于是,她便被当作了愁的化身。当我们穿过历史的尘烟咀嚼她的愁情时,才发现在中国三千年的古代文学史中,特立独行,登峰造极的女性也就只有她一人。而对她的解读又“怎一个愁字了得”。

其实李清照在写这首词前,曾经有过太多太多的快乐。

李清照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出生于一个官宦人家。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在朝为官,地位并不算低,是学者兼文学家,又是苏东坡的学生。母亲也是名门闺秀,善文学。这样的出身,在当时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很可贵的。官宦门第及政治活动的濡染,使她视界开阔,气质高贵。而文学艺术的熏陶,又让她能更深切细微地感知生活,体验美感。因为不可能有当时的照片传世,我们现在无从知道她的相貌。但据这出身的推测,再参考她以后诗词所流露的神韵,她该天生就是一个美人坯子。李清照几乎一懂事,就开始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训练。又几乎是同时,她一边创作,一边评判他人,研究文艺理论。她不但会享受美,还能驾驭美,一下就跃上一个很高的起点,而这时她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

请看下面这三首词:

[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宝鸭,发型。)

[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沈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棉,黄昏疏雨湿秋千。(沈水,香名;斗草,一种游戏。)

[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剗袜,不穿鞋。)

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秀发香腮,面如花玉,情窦初开,春心萌动,难以按捺。她躺在闺房中,或者傻傻地看着沈香袅袅,或者起身写  一封情书,然后又到后园里去与女伴斗一会儿草。

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享受着舒适的生活,并能得到一定的文化教育,这在千年封建社会中并不奇怪。令人惊奇的是,李清照并没有按常规初识文字,娴熟针绣,然后就等待出嫁。她饱览了父亲的所有藏书,文化的汁液将她浇灌得不但外美如花,而且内秀如竹。她在驾驭诗词格律方面已经如斗草、荡秋千般随意自如。而品评史实人物,却胸有块垒,大气如虹。

唐开元天宝间的安史之乱及被平定是中国历史是的一个大事件,后人多有评论。唐代诗人元结作有著名的《大唐中兴颂》,并请大书法家顔真卿书刻于壁,被称为双绝。与李清照同时的张文潜,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诗名已盛,也算个大人物,曾就这道碑写了一首诗,感叹:“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摩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这诗转闺阁,入绣户,传到李清照的耳朵里,她随即和一首道:“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俸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则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记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你看这诗哪像是出自一个闺中女子之手。铺叙场面,品评功过,慨叹世事,不让浪漫豪放派的李白、辛弃疾。李父格非初见此诗不觉一惊。这诗传到外面更是引起文人堆里好一阵躁动。李家有女初长成,笔走龙蛇起雷声。少女李清照静静地享受着娇宠和才气编织的美丽光环。

爱情是人生最美好的一章。它是一个渡口,一个人将从这里出发,从少年走向青年,从父母温暖的翅膀下走向独立的人生,包括再延续新的生命。因此,它充满着期待的焦虑、碰撞的火花、沁人的温馨,也有失败的悲凉。它能奏出最复杂,最震撼人心的交响。许多伟人的生命都是在这一刻放出奇光异彩的。

当李清照满载着闺中少女所能得到的一切幸福,步入爱河时,她的美好人生又更上一层楼,为我们留下了一部爱情经典。她的爱情不像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像东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不是那种经历千难万阻,要死要活之后才享受到的甜蜜,而是起步甚高,一开始就跌在蜜罐里,就站在山顶上,就住进了水晶宫里。夫婿赵明诚是一位翩翩少年,两人又是文学知己,情投意合。赵明诚的父亲也在朝为官,两家门当户对。更难得的是他们二人除一般文人诗词琴棋的雅兴外,还有更相投的事业结合点——金石研究。在不准自由恋爱,要靠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封建时代,他俩能有这样的爱情结局,真是天赐良缘,百里挑一了。就像陆游的《钗头凤》为我们留下爱的悲伤一样,李清照为我们留下了爱情的另一端——爱的甜美。这个爱情故事,经李清照妙笔的深情润色,成了中国人千余年来的精神享受。

请看这首《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教郎比比看。

这是婚后的甜蜜,是对丈夫的撒娇。从中也透出她对自己美丽的自信。

再看这首送别之作《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离愁别绪,难舍难分,爱之愈深,思之愈切,另是一种甜蜜的偷偷地咀嚼。

更重要的是,李清照绝不是一般的只会叹息几句“贱妾守空房”的小妇人,她在空房里修炼着文学,直将这门艺术炼得炉火纯青,于是这种最普通的爱情表达竟变成了夫妻间的命题创作比赛,成了他们向艺术高峰攀登的记录。

请看这首《醉花阴重阳》: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是赵明诚在外地时,李清照寄给他的一首相思诗。彻骨的爱恋,痴痴的思念,借秋风黄花表现得淋漓尽致。史载赵明诚收到这首词后,先这情所感,后更为词的艺术力所激,发誓要写一首超过妻子的词。他闭门谢客,三日得词五十首,将李词杂于其间,请友人评点,不料友人说只有三句最好:“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自叹不如。这个故事流传极广,可想他们夫妻二人是怎样在相互爱慕中享受着琴瑟相和的甜蜜。这也令后世一切有才有貌却得不到相应质量爱情的男女感到一丝的悲凉。李清照自己在《金石录后序》里追忆那段生活时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这是何等的幸福,何等的欢乐,怎一个“甜”字了得。这蜜一样的生活,滋养着她绰约的风姿和旺盛的艺术创造。

但上天早就发现了李清照更博大的艺术才华。如果只让她这样去轻松地写一点闺怨闲愁,中国历史、文学史将会从她的身边白白走过。于是宇宙爆炸,时空激荡,新的人格考验,新的命题创作一起推到了李清照的面前。

宋王朝经过167年“清明上河图”式的和平繁荣之后,天降煞星,北方崛起了一个游牧民族。金人一锤砸烂了都城汴京(开封)的琼楼玉苑,还掠走了徽、钦二帝,赵宋王朝于公元1127年匆匆南逃,开始了中国历史上国家民族极屈辱的一页。李清照在山东青州的爱巢也树倒窝散,一家人开始过漂泊无定的生活。南渡第二年,赵明诚被任为京城建康的知府,不想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国耻又蒙家羞的事。一天深夜,城里发生叛乱,身为地方长官的赵明诚不是身先士卒指挥戡乱,而是偷偷用绳子缒城逃走。事定之后,他被朝廷撤职。李清照这个柔弱女子,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大节大义,很为丈夫临阵脱逃而羞愧。赵被撤职后夫妇二人继续沿长江而上向江西方向流亡,一路难免有点别扭,略失往昔的鱼水之和。当行至乌江镇时,李清照得知这就是当年项羽兵败自刎之处,不觉心潮起伏,面对浩浩江面,吟下了这首千古绝唱: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丈夫在其身后听着这一字一句的金石之声,面有愧色,心中泛起深深的自责。第二年(1129)赵明诚被召回京复职,但随即急病而亡。

人不能没有爱,如花的女人不能没有爱,感情丰富的女诗人就更不能没有爱。正当她的艺术之树在爱的汁液浇灌下茁壮成长时,上帝无情地斩断了她的爱河。李清照是一懂得爱就被爱所宠,被家所捧的人,现在一下被困在了干涸的河床上,她怎么能不犯愁呢?

失家之后的李清照开始了她后半生的三大磨难。

第一大磨难就是再婚又离婚,遭遇感情生活的痛苦

赵明诚死后,李清照行无定所,身心憔悴。不久嫁给了一个叫张汝舟的人。对于李清照为什么改嫁,史说不一,但一个人生活的艰辛恐怕是主要原因。这个张汝舟,初一接触也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刚结婚之后张对她照顾得也还不错,但很快就露出原形,原来他是想占有李清照身边尚存的文物。这些东西李视之如命,而且《金石录》也还没有整理成书,当然不能失去。在张看来,你既嫁我,你的身体连同你的一切都归我所有,为我支配,你还会有什么独立的追求?两人先是在文物支配权上闹矛盾,渐渐发现志向情趣大异,真正是同床异梦。张汝舟先是以占有这样一个美妇名词人自豪,后渐因不能俘获她的心,不能支配她的行为而恼羞成怒,最后完全撕下文人的面纱,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华帐前,红烛下,李清照看着这个小白脸,真是怒火中烧。曾经沧海难为水,心存高洁不低头。李清照视人格比生命更珍贵,哪里受得这种窝囊气,便决定与他分手。但在封建社会女人要离婚谈何容易。无奈之中,李清照走上一条绝路,鱼死网破,告发张汝舟的欺君之罪。

原来,张汝舟在将李清照娶到手后十分得意,就将自己科举考试作弊过关的事拿来夸耀。这当然是大逆不道。李清照知道,只有将张汝舟告倒治罪,自己才能脱离这张罗网。但依宋朝法律,女人告丈夫,无论对错输赢,都要坐牢两年。李清照是一个在感情生活上绝不凑合的人,她宁肯受皮肉之苦,也不受精神的奴役。一旦看穿对方的灵魂,她便表现出无情的鄙视和深切的懊悔。她在给友人的信中说:“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她是何等刚烈之人,宁可坐牢也不肯与“驵侩”之人为伴。这场官司的结果是张汝舟被发配到柳州,李清照也随之入狱。我们现在想象李清照为了婚姻的自由,在大堂之上,昂首挺胸,其坚毅安详之态真不亚于项羽引颈向剑时那勇敢地一刎。可能是李清照的名声太大,当时又有许多人关注此事,再加上朝中友人帮忙,李只坐了九天牢便被释放了。但这在她心灵深处留下了重重的一道伤痕。

今天男女之间分离结合是合法合情的平常事,但在宋代,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读书女人的再婚又离婚就要引起社会舆论的极大歧视。在当时和事后的许多记载李清照的史书中都是一面肯定她的才华,同时又无不以“不终晚节”、“无检操”、“晚节流荡无归”记之。节是什么,就是不管好坏,女人都得跟着这个男人过,就是你不许有个性的追求。可见我们的女诗人当时是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压力。但是她不怕,她坚持独立的人格,坚持高质量的爱情,她以两个月的时间快刀斩乱麻,甩掉了张汝舟这个“驵侩”的包袱,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金石录》的编写中去了。现在我们读这段史料,真不敢相信是发生在近千年以前宋代的事,倒像是一个“五四”时代反封建的新女性。

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那么爱情对一个人来说有几次呢?大概最美好的,最揪心彻骨的也只有一次。爱情是在生命之舟上做着的一种极危险的实验,是把青春、才华、时间、事业都要赌进去的实验。只有极少的人第一次便告成功,他们像中了头彩的幸运者一样,一边窃喜着自己的侥幸,美其名曰“缘”;一边又用同情、怜悯的目光审视着其余芸芸众生们的失败,或者半失败。李清照本来是属于这一类型的,但上苍欲成其名,必先夺其情,苦其心。于是就把她赶出这幸福一族,先是让赵明诚离她而去,再派一个张汝舟来试其心志。她驾着一叶生命的孤舟迎着世俗的恶浪,以破釜沉舟的胆力做了好一场恶斗。本来爱情一次失败,再试成功,甚而更加风光者大有人在,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就是。李清照也是准备再攀爱峰的,但可惜她没有翻过这道山梁。这是一个悲剧。一个女人心中爱的火花就这样永远地熄灭了,这怎么能不令她沮丧,叫她不犯愁呢?

李清照的第二大磨难是,身心颠沛流离,四处逃亡

1129年8月,丈夫赵明诚刚去世,9月就有金兵南犯。李清照带着沉重的书籍文物开始逃难。她基本上是追随着皇上逃亡的路线,国君是国家的代表啊。但是这个可怜可恨的高宗赵构并没有这个觉悟,他不代表国家,就代表他自己的那条小命。他从建康出逃,经越州、明州、奉化、宁海、台州,一路逃下去,一直漂泊到海上,又过海到温州。李清照一孤寡妇人眼巴巴地追寻着国君远去的方向,自己雇船、求人、投亲靠友,带着她和赵明诚一生搜集的书籍文物,这样苦苦地坚持着。赵明诚生前有托,这些文物是舍命不能丢的,而且《金石录》也还没有出版,这是她一生的精神寄托。她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这些文物在战火中靠她个人实在难以保全,希望追上去送给朝廷,但是她始终没能追上皇帝。她在当年11月流浪到衢州,第二年3月又到越州。这期间,她寄存在洪州的两万卷书,两千卷金石拓片又被南侵的金兵焚掠一空。而到越州时随身带着的五大箱文物又被贼人破墙盗走。1130年11月,皇上看到身后跟随的人太多不利逃跑,干脆就下令遣散百官。李清照望着龙旗龙舟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就更感到无限的失望。就按封建社会的观念,国家者国土、国君、百姓。今国土让人家占去一半,国君让人家撵得抱头鼠窜,百姓四处流离。国已不国,君已不君,她这个无处立身的亡国之民怎么能不犯大愁呢?李清照的身心在历史的油锅里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大约是在避难温州时,她写下这首《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北人”是什么样人呢?就是流浪之人,是亡国之民,李清照正是这其中的一个。中国历史上的异族入侵多是由北而南,所以“北人”逃难就成了一种历史现象,也成了一种文学现象。“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我们听到了什么呢?听到了祖逖中流击水的呼喊,听到了陆游“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叹息,听到了辛弃疾“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无奈,更又仿佛听到了“我的家在松花江上”那悲凉的歌声。

1134年,金人又一次南侵,赵构又弃都再逃。李清照第二次流亡到了金华。国运维艰,愁压心头。有人请她去游附近的双溪名胜,她长叹一声,无心出游: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

李清照在流亡途中行无定所,国家支离破碎,到处物是人非,这愁就是一条船也载不动啊。这使我们想到杜甫在逃难中的诗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李清照这时的愁早已不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家愁、情愁,现在国已破,家已亡,就是真有旧愁,想觅也难寻了。她这时是《诗经》的《离黍》之愁,是辛弃疾“而今识尽愁滋味”的愁,是国家民族的大愁,她是在替天发愁啊。

李清照是恪守“诗言志,歌永言”古训的。她在词中所歌唱的主要是一种情绪,而在诗中直抒的才是自己的胸怀、志向、好恶。因为她的词名太甚,所以人们大多只看到她愁绪满怀的一面。我们如果参读她的诗文,就能更好地理解她的词背后所蕴含的苦闷、挣扎和追求,就知道她到底愁为哪般了。

1133年高宗忽然想起应派人到全国去探视一下徽、钦二帝,顺便打探有无求和的可能。但听说要入虎狼之域,一时朝中无人敢应命。大臣韩肖胄见状自告奋勇,愿冒险一去。李清照日夜关心国事,闻此十分激动,满腹愁绪顿然化作希望与豪情,便作了一首长诗相赠。她在序中说:“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今家世沦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车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弱。见此大号令,不能妄言,作古、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当时她是一个贫病交加,身心憔悴,独身寡居的妇道人家,却还这样关心国事。不用说她在朝中没有地位,就是地社会上也轮不到她来议论这些事啊。但是她站了出来,大声歌颂韩肖胄此举的凛然大义:“原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她愿以一个民间寡妇的身份临别赠几句话:“闾阎嫠妇亦如,沥血投书干记室”,“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浙江金华有南北朝时因沈约曾题《八咏诗》而得名的一座名楼,李避难于此,登楼遥望这残存的半壁江山,不禁临风感慨: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题八咏楼》

我们单看这诗的气势,这哪里像一个流浪中的女子所写啊。倒像一个亟待收复失地的将军或一个忧国伤时的臣子。那一年我到金华特地去凭吊这座楼。时日推移,楼已被后起的民房拥挤在一处深巷里,但亦然鹤立鸡群,风骨不减当年。一位看楼的老人也是个李清照迷,他向我讲了几个李清照故事的民间版本,又拿出几页新搜集的手抄的李词送给我。我仰望危楼,俯察巷陌,深感词人英魂不去,长在人间。李清照在金华避难期间,还写了一篇《打马赋》。“打马”本是当时的一种赌博游戏,李却借题发挥,在文中大量引用历史上名臣良将的典故,状写金戈铁马,挥师疆场的气势,谴责宋室的无能。文末直抒自己烈士暮年的壮志:

“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

从这些诗文中可以看见,她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何等地心忧天下,心忧国家啊。“但愿相将过淮水”,这使我们想起祖逖闻鸡起舞,想到北宋抗金名臣宗泽病危之时仍拥被而坐大喊:过河!这是一个女诗人,一个“闾阎嫠妇”发出的呼喊啊!与她早期的闲愁闲悲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愁中又多了多少政治之忧、民族之痛啊。

后人评李清照常常观止于她的一怀愁绪,殊不知她的心灵深处,总是冒着抗争的火花和对理想的呼喊。她是因为看不到出路而愁啊!她不依奉权贵,不违心做事。她和当朝权臣秦桧本是亲戚,秦桧的夫人是她二舅的女儿,亲表姐。但是李清照与他们概不来往,就是在她的婚事最困难的时候,她宁可去求远亲也不上秦家的门。秦府落成,大宴亲朋,她也拒不参加。她不满足于自己“学诗漫有惊人句”,而“欲将血泪寄山河”,她希望收复失地,“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但是她看到了什么呢?是偏安都城的虚假繁荣,是朝廷打击志士、迫害忠良的怪事,是主战派和民族义士们血泪的呼喊。1141年,也就是李清照58岁这一年,岳飞被秦桧下狱害死。这件案子惊动京城,震动全国,乌云压城,愁结广宇。李清照心绪难宁,我们的女诗人又陷入更深的忧伤之中。

李清照遇到的第三大磨难是超越时空的孤独

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对国家民族的忧心,已将她推入深深的苦海,她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但如果只是这两点,还不算最伤最痛,最孤最寒。本来生活中婚变情离者,时时难免;忠臣遭弃,也是代代不绝。更何况她一柔弱女子又生于乱世呢?问题在于她除了遭遇国难、情愁,就连想实现一个普通人的价值,竟也是这样的难。已渐入暮年的李清照没有孩子,守着一孤清的小院落,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国事已难问,家事怕再提,只有秋风扫着黄叶在门前盘旋,偶尔有一两个旧友来访。她有一孙姓朋友,其小女十岁,极为聪颖。一日孩子来玩时,李清照对她说,你该学点东西,我老了,愿将平生所学相授。不想这孩子脱口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她觉得一阵晕眩,手扶门框,才使自己勉强没有摔倒。童言无忌,原来在这个社会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真正多余啊。而她却一直还奢想什么关心国事、著书立说、传道授业。她收集的文物汗牛充栋,她学富五车,词动京华,到头来却落得个报国无门,情无所托,学无所专,别人看她如同怪异。李清照感到她像是落在四面不着边际的深渊里,一种可怕的孤独向她袭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她的心。她像祥林嫂一样茫然地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叶黄花中,吟出这首浓缩了她一生和全身心痛楚的,也确立了她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是的,她的国愁、家愁、情愁,还有学业之愁,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所寻寻觅觅的是什么呢?从她的身世和诗词文章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出,她在寻觅三样东西。一是国家民族的前途。她不愿看到山河破碎,不愿“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在这点上她与同时代的岳飞、陆游及稍后的辛弃疾是相通的。但身为女人,她既不能像岳飞那样驰骋疆场,也不能像辛弃疾那样上朝议事,甚至不能像陆、辛那样有政界、文坛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使酒骂座,痛拍栏杆。她甚至没有机会和他们交往,只有独自一人愁。二是寻觅幸福的爱情。她曾有过美满的家庭,有过幸福的爱情,但转瞬就破碎了。她也做过再寻觅幸福的梦,但又碎得更惨,甚至身负枷锁,锒铛入狱。还被以“不终晚节”载入史书,生前身后受此奇辱。她能说什么呢?也只有独自一人愁。三是寻觅自身价值。她以非凡的才华和勤奋,又借着爱情的力量,在学术上完成了《金石录》巨著,在词艺上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但是,那个社会不以为奇,不以为功,连那十岁的小女孩都说“才藻非女子事”,甚至后来陆游为这个孙姓女子写墓志时都认为这话说得好。以陆游这样热血的爱国诗人,也认为“才藻非女子事”,李清照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只好一人咀嚼自己的凄凉,又是只有一个愁。

李清照是研究金石学、文化史的,她当然知道从夏商到宋,女子有才藻、有著作的廖若晨星,而词艺绝高的也只有她一人。都说物以稀为贵,而她却被看作异类,是叛逆,是多余。她环顾上下两千年,长夜如磐,风雨如晦,相知有谁?鲁迅有一首为歌女立照的诗:“华灯照宴敞豪门,娇女严妆侍玉尊。忽忆情亲焦土下,佯看罗袜掩泪痕。”李清照是一个被封建社会役使的歌者,她本在严妆靓容地侍奉着这个社会,但忽然想到她所有的追求都已失落,它所歌唱的无一实现,不由得一阵心酸,只好“佯说黄花与秋风”。

李清照的悲剧就在于她是生在封建时代的一个有文化的女人。作为女人,她处在封建社会的底层,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她又处在社会思想的制高点,她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事情,追求着许多人不追求的境界,这就难免有孤独的悲哀。本来,三千年封建社会,来来往往有多少人都在心安理得,随波逐流地生活。你看,北宋仓皇南渡后不是又夹风夹雨,称臣称儿地苟延了152年吗!尽管与李清照同时代的陆游愤怒地喊道:“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但朝中的大人们不是照样做官,照样花天酒地吗?你看,虽生乱世,有多少文人不是照样手摇折扇,歌咏岁月,琴棋书画了一生吗?你看,有多少女性,就像那个孙姓女子一般,不学什么词藻,不追求什么爱情,不是照样生活吗?但是李清照却不,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责,念国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行,爱情之尊。无论对待政事、学业还是爱情、婚姻,她决不随波,决不凑合,这就难免有了超越时空的孤独和无法解脱的悲哀。她背着沉重的十字架,集国难、家难、婚难和学业之难于一身,凡封建专制制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面的冲突、磨难都折射在她那如黄花般瘦弱的身子上。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从骨子里讲,李清照除追求民族气节和政治上的坚定外,还追求人格的超俗。她总是清醒地持着一种做人标准,顽强地守着自己的节操。在未遭大难,生活还比较稳定时,已见出她高标准的人格追求。当年赵明诚在莱州做官,她去探亲,见室中读书不多,竟大不悦,作诗曰:“寒窗败几无书吏,公路生平竟如此。”以后世事纷扰,她就更超群拨俗,出污泥而不染。她是站在世纪的高阁之上,穿越时空,俯视众生的,所以有一种特殊的寂寞:“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酒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忆秦娥》)有一本书叫《百年孤独》,李清照是千年孤独,环顾女界无同类,再看左右无相知,所以她才上溯千年到英雄霸王那里去求相通,“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有,她不可能知道,千年之后,到封建社会气数将尽时,才又出了一个与她相知相通的女性——秋瑾,秋瑾回首长夜三千年,也长叹了一声:“秋风秋雨愁煞人!”

如果李清照像那个孙姓女孩或者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是一个已经麻木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李清照是以死抗争的杜十娘,也就算了。她偏偏是以心抗世,以笔唤天。她凭着极高的艺术天赋,将这漫天愁绪又抽丝剥茧般地进行了细细地纺织,化愁为美,创造了让人们永远享受无穷的词作珍品。李词的特殊魅力就在于它一如作者的人品,于艾怨缠绵之中有执著坚韧的阳刚之气,虽为说愁,实为写真情大志,所以才耐得人百年千年地读下去。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中评价说:“她是独创一格的,她是独立于一群词人之中的。她不受别的词人的什么影响,别的词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影响。她是太高绝一时了,庸才作家是绝不能追得上的。无数的词人诗人,写着无数的离情闺怨的诗词;他们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这一切的诗词,在清照之前,直如粪土似的无可评价。”于是,她一生的故事和心底的怨愁就转化为凄清的悲剧之美,她和她的词也就永远高悬在历史的星空。

随着时代的进步,李清照当年许多痛苦着的事和情都有了答案,可是当我们偶然再回望一下千年前的风雨时,总能看见那个立于秋风黄花中的寻寻觅觅的美神。

 

☆岳 飞

   

24个循环往复的季节里,有你恒温的季节。一身盔甲,令所有的对手溃不成军。但,你挡得住前面的攻打,却经不起背后的谋杀。

    一块中原大地般宽厚的脊背,针针见血负起母亲的叮咛与沉雄的神州。“精忠报国”——可报国路,让昏君奸臣弄得曲曲折折,坑坑洼洼,险象环生。你忠于谁,谁就决定你的生死。朝赐你财物,午赐你宅院,暮赐你美女的人,说不定何时便赐你一死。可你忙于出征,忙于布阵,忙于厮杀,便不曾留心,天子的夸奖,是一种带回钩的暗器;你醉心于把战表化作捷报,更不曾注意,金銮殿不露声色的檐角,已勾勒出风波亭的雏形……

    阴谋出笼,出皇城,12道金牌,12个夜叉——将忠良捉拿。昨天的猎人,今天的猎物——你角色的转移过于险陡,连看惯沉浮的黄河,事先都毫无预感。手上铐子,身上枷子,最重的驮在背上——那母亲的至嘱,如今成了要命包袱;不归路上,那竖着的性命同一柄横着的利刃勃然相遇。你才知晓《满江红》的写作,是从小校场熟悉的枪尖上起笔,而在一块陌生的磨石上结束的。

    亭间是佞贼一个人的狞笑,亭外是满天下无数人的痛哭。屠刀下落,宏文顿成断章!被喷染的夕阳,涂制页页血帆;浪踉跄,船蹀躞,黄河顿抽一口气,刹那改道……

    滚烫的座右铭,一下子变成了冰凉的墓志铭,幸亏那识字也识大体的岳母先行一步,否则她这白发人该怎个哭祭黑发的儿郎?“精忠报国”的每个字,都该活上100年,1000年,10000年。可这区区39度春秋,已蓦为构思之外的残简。

    你850年前的一腔热血化作历史的一把冷汗。莫须有的罪名早奇冤!谁让你满怀抱负,浑身功夫,却赶上了一个有重病却无良药的时代。宫殿里,龙案后昏庸的半径,量得出民间黑暗的周长。这绝对是悲剧的情节:善良遇上恶毒依旧善良,恶毒遇上善良益发恶毒。

    黄河中反射出的万束光线,犹如乱箭穿心……你曾在营中挥毫:“还我河山。”你向侵略者讨要的,首先便是“河”,在你心中,是否“河”比“山”重?黄河途经你故乡时咳嗽一声,于是,河南之河让汤阴泡汤。你入世之初乘坐的那个木盆,竟成了命运之船。你生于“黄泛”,死于“风波”,你的一生都同“水”相关。

    有幽幽二胡曲起自夜的遥深处,像怨妇哭诉,一路哽咽,凄凄楚楚,但符合国情,民乐〈江河水〉遂成名曲……岳王坟前,秦桧跪着,膝盖可曾酸痛?他可曾理会春夏秋冬男女老少的斥骂?而你睡着,西湖梦柳浪闻莺,可有八千里路芳草鲜花?

    肯于为良知执言的,只有暴死的良知;能够给邪恶张目的,还是活着的邪恶。莫以为前朝才有怪胎,罪恶并非偶然的宫外孕。

    我总梦见影影绰绰的亭上,有蚊虫剔牙,有苍蝇打嗝。醒来不由惊问:风波亭在哪?它是一颗悬于神州大梁的苦胆,让有志有为的卧薪者品尝,明目明心,以认清忠奸。

    看历史要细心,看现实要耐心。同为军人,29岁的项羽自杀了,38岁的岳飞被杀了。岳元帅,请原谅我高攀,我与你都有为诗之好,而且我们的理想也大致相同。概括起来就是你说过的那五个字:“收拾旧山河!”被别人侵占和被自己污染的山河,都须重新整理。

    哦!你名字的背面是民族的疮疤,你名字的正面是历史的勋章。

 

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 (梁衡)

 

既然中国近代史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算起,禁烟英雄林则徐就是近代史上第一人。可惜这个第一英雄刚在南海点燃销烟的烈火,就被发往新疆接受朝给他的处罚。功与罪在瞬间便交织在一个人身上,将其扭曲再造,像原子裂变一样,产生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作为最大的私有者,总是以天上为私。道光在禁烟问题上本来就犹豫,大臣中也分两派。我推想,是林则徐那篇著名的奏折,指出若再任鸦片泛滥,几十年后中原将“几无可以御敌之兵”,“无可以充饷之银”,狠狠地击中了他的私心。他感到家天下难保,所以就鞭打快牛,顺手给了林一个禁烟钦差。林眼见国危民弱,就赴重任,表示“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他太天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鸦片“绝不绝”,不是他说了算,还得听皇上的。果然他上任只有一年半,1940年9月,就被革职贬到镇海。第二年7月又被再“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就在林赴疆就罪的途中,黄河泛滥,在军机大臣王鼎的保荐下,林则徐被派赴黄河戴罪治水。半年后治水完毕,所有的人都论功行赏,惟独他得到的却是“仍往伊犁”的谕旨。林则徐就是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下西出玉门关的。

     但是,自从林则徐开始西行就罪,随着离朝廷渐行渐远,朝中那股阴冷之气也就渐趋淡弱,而民间和中下层官吏对他的热情却渐渐高涨。这种强烈的反差不仅是当年林则徐没有想到,就是一百多年后的我们也为之惊喜。

     林则徐在广东和镇海被革职时,当地群众就表达出了强烈的愤懑。他们不管皇帝老子怎样说,怎样做,纷纷到林则徐的住处慰问,人数之众,阻塞了街巷。他们为林则徐送靴、送伞,送香炉、明镜,还送来了52面颂牌,痛痛快快地表达着自己对民族英雄的敬仰和对朝廷的抗议。林则徐治河之后又一次遭贬,中原立即发起援救高潮,开封知府邹鸣鹤公开宣示:“有人能救林则徐者酬万金。”林则徐自中原出发后,一路西行,接受着为英雄壮行的洗礼。不论是各级官吏还是普通百姓都争着迎送,都想尽力为他做一点事,以减轻他心理和身体上的痛苦。山高皇帝远,民心任表达。 1842年8月21日,林离开西安,“自将军、院、司、道、府以及州、县、营员送于郊外者三十余人”。抵兰州时,督抚亲率文职官员出城相迎,武官更是迎出十里之外。过甘肃古浪县时,县知事到离县31里外的驿站恭迎。林则徐西行的沿途茶食住行都被安排得无微不至。进入新疆哈密,办事大臣率文武官员到行馆拜见林,又送坐骑一匹。到乌鲁木齐,地方官员不但热情接待,还专门为他雇了大车5辆、太平车一辆、轿车两辆。1842年12月11日,经过4个月零3天的长途跋涉,林则徐终于到达新疆伊犁。伊犁将军布彦立即亲到寓所拜访送菜、送茶,并委派他掌管粮饷。这哪里是监管朝延流放的罪臣啊,简直是欢迎凯旋的英雄。林则徐是被皇帝远远甩出去的一块破砖头,但这块破砖头还未落地就被中下层官吏和民众轻轻接住,并以身相护,安放在他们中间。

     现在等待林则徐的是两个考验:  

     一是恶劣环境的折磨。从现存的资料看,我们知道林则徐虽有民众呵护,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由于年老体弱,路途颠簸,林一过西安就脾痛,鼻流血不止。当他从乌鲁木齐出发取道果子沟进伊犁时,大雪漫天而落,脚下是厚厚的坚冰,无法骑马坐车,只好徒步,趟南而行。陪他进疆的两个儿子,于两旁搀扶老爹,心痛得泪流满面,遂跪于地上对天祷告;若父能早日得赦召还,孩儿愿赤脚趟过此沟。林则徐到伊犁后,“体气衰颓,常患感冒”,“作字不能过二百,看书不能及三十行”。历史上许多朝臣就是这样死在被发配之地,这本来也是皇帝的目的之一。林则徐感到一个无形的黑影向他压来,他在日记中写道:“深觉时光可惜,暮景可伤!”“频搔白发渐衰病,犹剩丹心耐折磨”,他是以心力来抵抗身病啊。  

     二是脱离战场的寂寞。林是一步一回头离开中原的。当他走到酒泉时,听到清政府签订《南京条约》的消息,痛心疾首,深感国事艰难。他在致友人书中说:“自念一身休咎死生,皆可置之度外,惟中原顿遭蹂躏,如火燎原……侧身回望,寝馈皆不能安。”他赋诗感叹:“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本来封建社会一切有为的知识分子,都希望能被朝廷重用,能为国家民族做一点事这是有为臣子的最大愿望,是人们人生价值观的核心。现在剥夺了这个愿望就是剥夺了他们的生命,虎落平川,马放南山,让他在痛苦和寂寞中毁灭。  

     玉门关外风物凄凉,人情不再,实在是天设地造的折磨罪臣身心的好场所。你走一天是黄沙,再走一天还是黄沙;你走一天是冰雪,再走一天还是冰雪。不见人,不见村,不见市。这种空虚与寂寞,与把你关在牢中目徒四壁,没有根本区别。马克思说,在其现实性上,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把你推到大漠戈壁里,一下子割断你的所有关系,你还是人吗?呜呼,人将不人!特别是对一个博学而有思想的人、一个曾经有作为的人、一个有大志于未来的人。  

     “腊雪频添鬓影播,春暂借病颜酡。三年飘泊居无定,百岁光阴去已多。”

     “新韶明日逐人来,迁客何时结伴回?空有灯光照虚耗,竟无神诀卖疾呆。”(《除夕书怀》)  

     他一个人这样过除夕。   

     “雪月天山皎夜光,边声惯听唱伊凉。孤村白酒愁无奈,隔院红裙乐未央。”(《中秋感怀》)   

     他一个人这样过中秋。   

     “嫡居权作探花使。忍轻抛、韶光九十,番风甘四。寒玉未消冰岭雪,毳幕偏闻花气。算修了边城春禊,怨绿愁红成底事,任花开花谢皆天意。休问讯,春归未。”(《金缕曲·春暮看花》)  

     他在季节变换中咀嚼着春的寂寞。  

     当权者实在聪明,他就是要让你在这个环境里无事可做,消磨掉理想意志。不管你怎样地怒吼、狂笑、悲歌,那空旷的戈壁瞬间就将这一切吸收得干干净净,这比有回音的囚室还可怕。任你是怎样的人杰,在这里也要成为常人,庸人,失魂落魄。林则徐是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良臣,是可以作为历史标点的人物。禁烟的烈火仍在胸中燃烧,南海的涛声还在耳边回响,万里之外朝野上下还在与英国人做无奈的抗争,而他只能面对这大漠的寂寞。兔未死而狗先烹,鸟未尽而弓先藏。“何日穹庐能解脱,宝刀盼上短辕车。”他是一个被捆绑悬于壁上的壮士,心急如焚,而无可用力。 

     怎么摆脱这种状况?最常规的办法是处过且过,忍气苟安,争取朝延早点召回。特别不能再惹是非,自加其罪。一般还要想设法讨好皇帝,贿赂官员。这时内地林的家人和朋友正在筹措银两,准备按清朝法律为他赎罪。林则徐却断然拒绝,他写信说,“获咎之由,实与寻常迥异”,“此事定须终止,不可渎呈”。他明确表示,我没有任何错,这样假罪真赎,是自认其咎,何以面对历史?他没有一点私欲,不必向任何人低头,为了自己抱定的主义,他能容得下一切不公平。他选择了上对苍天,下对百姓,我行我志,不改初衷,为国尽力。

     林则徐看到这里荒地遍野,便向伊犁将军建议屯田固边,先协助将军开垦城边的20万亩荒地。垦荒必先兴水利,但这里向无治水习惯与经验,林带头规范,捐出自己的私银,承修了一段河渠。这被后人称为“林公渠”的工程,一直使用了123年,直到1967年新渠建成才得以退役。就像当年韩愈发配南海之滨带去中原先进耕作技术一样,林则徐也将内地的水利、种值技术推广到清王朝最西北的边陲。他还发现并研究了当地人创造的特殊水利工程“坎儿井”,并大力推广。皇帝本是要用边地的恶劣环境折磨他,他却用自己的意志和才能改造了环境;皇帝要用寂寞和孤闷郁杀他,他却在这亘古荒原上爆出一声惊雷。  

     林则徐在伊犁修渠垦荒卓有成效,但就像当年治好黄河一样,皇帝仍不饶他,又捎他到南疆去勘察荒地。北疆虽僻远,但雨量较多,农业尚可。南疆沙海无垠,天气燥热,人烟稀少,语言不通。这无疑又是对林则徐的一场更大更苦的折磨。对皇帝而言,这是对他的进一步惩罚,而在他,则是在暮年为国为民再尽一点力气。1845年1月17日,林则徐在三儿聪彝的陪伴下,由伊犁出发,在以后一年内,他南到喀什,东到哈密,勘遍东、南疆域。他经历了踏冰而行的寒冬和烈日如火的酷暑,走过“车箱颠簸箕中粟”的戈壁,住过茅屋、毡房、地穴,风起时“彻夕怒号”、“毡庐欲拨”、“殊难成眠”,甚至可以吹走人马车辆。林则徐每到一地,三儿与随从搭棚造饭,他则立刻伏案办公,“理公牍至四鼓”,只能靠第二天在车上假寐一会儿,其工作紧张、艰辛如同行军作战。对垦荒修渠工程他必得亲验土方,察看质量,要求属下必须“上可对朝延,下可对百姓,中可对僚友”。别人十分不理解,他是一戍边的罪臣啊,何必这样认真,又哪来的这种精神?说来可怜,这次受旨勘地,也算是“钦差”吧,但这与当年南下禁烟也完全不同。这是皇帝给的苦役,活得干,名分全无。他的一切功劳只能记在当地官员的名下,甚至连向皇帝写奏折、汇报工作、反映问题的权利也没有,只能拟好文稿,以别人的名义上奏。这是何等的难堪,又是何等的心灵折磨啊。但是他忍了,他不计较,只要能工作,能为国出力就行。整整一年,他为清政府新增69万亩耕地,极大地丰盈了府库,巩固了边防。林则徐真是干了一场“非份”之事,他以罪臣之名,而行忠臣之事。

     林则徐还有一件更加“份外”的事,就是大胆进行了一次“土地改革”。当勘地工作将结束,返回哈密时,路遇百余官绅商民跪地不起,拦轿告状。原来这里山高皇帝远,哈密王将辖区所有土地及煤矿、山林、瓜园、菜辅等皆霸为已有。当地汉、维群众无寸土可耕,就是驻军修营房拉一车土也要交几十文钱,百姓埋一个死人也要交银数两。土王大肆截留国家税收,数十年间如此横行竟无人敢管。林则徐接状后勃然大怒:“此咽喉要地,实边防最重之区,无田无粮,几成化外”,立判将土王占一万多亩耕地分给当地汉维农民耕种,并张出布告:“新疆与内地均在皇舆一统之内,无寸土可以自私。民人与维吾尔人均在对恩并育之中,无一处可以异视。必须互相和睦,轸域无分。”为防有变,他还将此布告刻成碑,“立于城关大道之旁,俾众目共瞻,永昭遵守。”布告一出,各族人民奔走相告,不但有了生计,且民族和睦,边防巩固。要知道他这是以罪臣之身又多管了一件“闲事”啊!恰这时清延赦令亦下,林则徐在万众感激和依依不舍的祝愿声中向关内走去。   

     一百多年后,我又来细细寻觅林公的踪迹。当年的惠远城早已毁于沙俄的入侵,在惠远城里我提出一定要谒拜一下当年先生住的城南东二巷故居。陪同说,原城已无存,现在这个城是清1882年,比原城后撤了7公里重建的。这没有关系,我追寻的是那颗闪耀在中国近代史上空的民族魂,至于其载体为何无关本质。我小心地迈进那条小巷,小院短墙,瓜棚豆蔓。旧时林公堂前燕,依然展翅迎远客。我不甘心,又驱车南行去寻找那个旧城。穿过一个村镇,沿着参天的白杨,再过一条河渠,一片茂密的玉米地旁留有一堵土墙,这就是古惠远城。夕阳下沉重的黄土划开浩浩绿海,如一条大堤直伸到天际。我感到林公的魂灵充盈天地,贯穿古今。 

     林则徐是皇家钦定的、中国古代最后一位罪臣,又是人民托举出来的、近代史开篇的第一位功臣。

 

                             

从山西太原市西行四十里,有一座悬瓮山。在山下的参天古木中,林立着一百多座殿堂楼阁和亭台桥榭。悠久的历史文物同优美的自然风景浑然融为一体,这就是著名的晋祠。
    晋祠的美,在山,在树,在水。
    这里的山,巍巍的,如同一道屏障;长长的,又如伸开的两臂,将晋祠拥在怀中。春日黄花满山,径幽香远;秋来草木萧疏,天高水清。无论什么时候拾阶登山都会心旷神怡。

  这里的树,以古老苍劲见长。有两棵老树:一棵是周柏,另一棵是唐槐。那周柏,树干劲直,树皮皱裂,顶上挑着几根青青的疏枝,偃卧在石阶旁。那唐槐,老干粗大,虬枝盘屈,一簇簇柔条,绿叶如盖。还有水边殿外的松柏槐柳,无不显出苍劲的风骨。以造型奇特见长的,有的偃如老妪负水,有的挺如壮士托天,不一而足。圣母殿前的左扭柏,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它的树皮上的纹理一起向左边拧去,一圈一圈,丝纹不乱,像地下旋起了一股烟,又似天上垂下了一根绳。晋祠在古木的荫护下,显得分外幽静、典雅。

  这里的水,多、清、静、柔。在园里信步,但见这里一泓深潭,那里一条小渠。桥下有河,亭中有井,路边有溪。石间细流脉脉,如线如缕;林中碧波闪闪,如锦如缎。这些水都来自“难老泉”。泉上有亭,亭上悬挂着清代著名学者傅山写的“难老泉”三个字。这么多的水长流不息,日日夜夜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水的清澈令人叫绝,无论多深的水,只要光线好,游鱼碎石,历历可见。水的流势都不大,清清的微波,将长长的草蔓拉成了一缕缕的丝,铺在河底,挂在岸边,和着那些金鱼、青苔以及石栏的倒影,织成一条条飘带,穿亭绕榭,冉冉不绝。当年李白来到这里,曾赞叹说:“晋祠流水如碧玉。”当你沿着流水去观赏那亭台楼阁时,也许会这样问:这几百间建筑物怕都是在水上飘着的吧!

  然而,最美的还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古代文化。这里保存着我国古代建筑中的“三绝”。

  一是圣母殿。它建于宋天圣年间,重修于宋崇宁元年(1102年),这是全祠的主殿。殿外有一周围廊,是我国古代现存古建筑中较早的带围廊的宫殿。殿宽七间,深六间,极为宽敞,却无一根柱子。原来屋架全靠墙外回廊上的木柱支撑。廊柱略向内倾,四角高挑,形成飞檐。屋顶黄绿琉璃瓦相间,远看飞阁流丹,气势十分雄伟。殿堂里的宋代泥塑圣母像及四十二个侍女,是我国现存宋代泥塑中的珍品。她们或梳妆,或洒扫,或奏乐,或歌舞,形态各异,形体丰满俊俏,面貌清秀圆润,眼神生动,衣纹流畅,真是巧夺天工。

  二是殿前柱上的木雕盘龙。这是我国现存古建筑中较早的盘龙殿柱,雕于宋元祐二年(1087年)。八条龙各抱一根大柱,怒目利爪,周身风从云生,一派生气,距今虽近千年,鳞甲须髯,仍然像要飞动,不能不叫人叹服木质的优良与工艺的精巧。
    三是殿前的鱼沼飞梁。这是一个方形的荷花鱼沼。沼上架了一个十字形的飞梁,下面由三十四根八角形的石柱支撑。桥边的栏杆和望柱形制奇特,人行桥上,可以随意左右。这种突破一字桥型的十字飞梁,在我国古建筑中也是罕见的。
    以圣母殿为主体的建筑群还包括献殿、牌坊、钟鼓楼、金人台、水镜台等,造型都古朴优美,用工精巧。全祠除这组建筑外,还有朝阳洞、三台阁、关帝庙、文昌宫、水母楼、胜瀛楼、景清门等,都依山傍水,因势起屋,或架于碧波之上,或藏于浓荫之中,各有不同的情趣。

  园中的许多小品,也极具匠心。例如有一座假山,山上一挂细泉垂下,就在下面立着一个汉白玉的石雕小和尚,光光的脑门,笑眯眯的眼神,双手齐肩,托着一个石碗接水。那水柱在碗里,又溅到脚下的潭里,总不能盛满碗。再如清清的小溪旁,有一只石雕大虎,两只前爪抓着石块,引颈探腰,嘴唇刚好没入水面,那气势好像要吸尽百川似的。历代文人墨客都喜爱晋祠这个好地方,山径旁的石壁和殿廊的石碑上,留着不少名人的题咏,词工句丽,书法精湛,为湖光山色平添了许多风韵。
    晋祠,真不愧为我国锦绣河山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武侯祠:一千五百年的沉思民族脊梁

 

中国历史上有无数个名人,但没有谁能像诸葛亮这样引起人们长久不衰的怀念;中国大地上有无数座祠堂,但没有哪一座能像成都武侯祠这样,让人生出无限的崇敬、无尽的思考和深深的遗憾。这座带有传奇色彩的建筑,令海内外所有的崇拜者一提起它就产生一种神秘的向往。

武侯祠坐落成都市区略偏南的闹市。两棵古榕为屏,一对古狮拱卫,当街一座朱红飞檐的庙门。你只要往门口一站,一种尘世暂离而圣地在即的庄严肃穆之感便油然而生。进门是一庭院,满院绿树披道,杂花映目,一条50米长的甬道直达二门,路两侧各有唐代、明代的古碑一座。这绿阴的清凉和古碑的幽远先教你有一种感情的准备,我们将去造访一位1500年前的哲人。进二门又一座四合庭院,约50米深,刘备殿飞檐翘角,雄踞正中,左右两廊分别供着28位文臣武将。过刘备殿,下11阶,穿过庭,又一四合院,东西南三面以回廊相通,正北是诸葛亮殿。由诸葛亮殿顺一红墙翠竹夹道就到了祠的西部──惠陵,这是刘备的墓,夕阳抹过古冢老松,教人想起遥远的汉魏。由诸葛亮殿向东有门通向一片偌大的园林。这些树、殿、陵都被一线红墙环绕,墙外车马喧,墙内柏森森。诸葛亮能在1500年后享此祀地,并前配天子庙,右依先帝陵,千多年来香火不绝,这气象也真绝无仅有了。

公元234年,诸葛亮在进行他一生的最后一次对魏作战时病死军中。一时国倾梁柱,民失相父,举国上下莫不痛悲,百姓请建祠庙,但朝廷以礼不合,不许建祠。于是每年清明节,百姓就于野外对天设祭,举国痛呼魂兮归来。这样过了30年,民心难违,朝廷才允许在诸葛亮殉职的定军山建第一座祠,不想此例一开,全国武侯祠林立。成都最早建祠是在西晋,以后多有变迁。先是武侯祠与刘备庙毗邻,诸葛祠前香火旺,刘备庙前车马稀。明朝初年,帝室之胄朱椿来拜,心中很不是滋味,下令废武侯祠,只在刘备殿旁附带供诸葛亮。不想事与愿违,百姓反把整座庙称武侯祠,香火更甚。到清康熙年间,为解决这个矛盾,干脆改建为君臣合庙,刘备在前,诸葛亮在后,以后朝廷又多次重申,这祠的正名为昭烈庙(刘备谥号昭烈帝),并在大门上悬以巨匾。但是朝朝代代,人们总是称它为武侯祠,直到今天。“文化大革命”,曾经疯狂地破坏了多少文物古迹,但武侯祠却片瓦未损,至今每年还有200万人来拜访。这是一处供人感怀、抒情的所在,一个借古证今的地方。

我穿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悄悄地向诸葛亮殿走去。这殿不像一般佛殿那样深暗,它合为丞相治事之地,殿柱矗立,贯天地正气,殿门前敞,容万民之情。诸葛亮端坐在正中的龛台上,头戴纶巾,手持羽扇,正凝神沉思。往事越千年,历史的风尘不能掩遮他聪慧的目光,墙外车马的喧闹也不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的左右是其子诸葛瞻,其孙诸葛尚。瞻与尚在诸葛亮死后都为蜀汉政权战死沙场。殿后有铜鼓三面,为丞相当初治军之用,已绿锈斑驳,却余威尚存。我默对良久,隐隐如闻金戈铁马声。殿的左右两壁书着他的两篇名文,左为《隆中对》,条分缕析,预知数十年后天下事;右为《出师表》,慷慨陈词,痛表一颗忧国忧民心。我透过他深沉的目光,努力想从中发现这位东方“思想家”的过去。我看到他在国乱家丧之时,布衣粗茶,耕读山中;我看到他初出茅庐,羽扇轻轻一挥,80万曹兵灰飞烟灭;我看到他在斩马谡时那一滴难言的浊泪;我看到他在向后主自报家产时那一颗坦然无私的心。记得小时读《三国》,总希望蜀国能赢,那实在不是为了刘备,而是为了诸葛亮。这样一位才比天高,德昭宇宙的人不赢,真是天理不容。但他还是输了,上帝为中国历史安排了一出最雄壮的悲剧。

假如他生在古周、盛唐,他会成为周公、魏征;假如上天再给他十年时间(活到63岁不算老吧),他也许会再造一个盛汉;假如他少一点愚忠,真按刘备的遗言,将阿斗取而代之,也许会又建一个什么新朝。我胸中四海翻腾作着这许多的“假如”,抬头一看,诸葛亮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目光更加明静,手中的羽扇像刚刚轻挥过一下。我不觉可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知道他已这样静坐默想了1500年,他知道天命不可违,英雄无法造一个时势。

1500年前,诸葛亮输给了曹魏,却赢了从此以后所有人的心。我从大殿上走下,沿着回廊在院中漫步。这个天井式的院落像一个历史的隧道,我们随手可翻检到唐宋遗物,甚至还可驻足廊下与古人、故人聊上几句。杜甫是到这祠里做客次数最多的。他的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唱出了这个悲剧的主调。院东有一块唐碑,正面、背面、两侧或文或诗,密密麻麻,都与杜甫作着悲壮的唱酬。唐人的碑文说:“若天假之年,则继大汉之祀,成先生之志,不难矣。”元人的一首诗叹道:“正统不惭传千古,莫将成败论三分。”明人的一首诗简直恨历史不能重写了:“托孤未付先君望,恨入岷江昼夜流。”南面东西两廊的墙上嵌着岳飞草书的前后《出师表》,笔走龙蛇,倒海翻江,黑底白字在幽暗的廊中如长夜闪电,我默读着“临表涕泣,不知所云”,读着“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看那墨痕如涕如泪,笔锋如枪如戟,我听到了这两位忠臣良将遥隔九百年的灵魂共鸣。这座天井式的祠院1500年来就这样始终为诸葛亮的英气所笼罩,并慢慢积聚而成为一种民族魂。我看到一个个的后来者,他们在这里扼腕叹息、仰天长呼或沉思默想。他们中有诗人,有将军,有朝廷的大臣,有封疆大吏,甚至还有割据巴蜀的草头王。但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来自什么出身,负有什么使命,只要在这个天井小院里一站,就受到一种庄严的召唤。人人都为他的凛然正气所感召,都为他的忠义之举而激动,都为他的淡泊之志所净化,都为他的聪明才智所倾倒。人有才不难,历史上如秦桧那样的大奸也有歪才;有德也不难,天下与人为善者不乏其人,难得是德才兼备,有才又肯为天下人兴利,有功又不自傲。

历史早已过去,我们现在追溯旧事,也未必对“曹贼”那样仇恨,但对诸葛亮却更觉亲切。这说明诸葛亮在那场历史斗争中并不单纯地为克曹灭魏,他不过是要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是在实践自己的做人规范,他在试着把聪明才智发挥到极限,蜀、魏、吴之争不过是这三种实验的一个载体。他借此实现了作为一个人,一个历史伟人的价值。史载公元347年,“桓温征蜀,犹见武侯时小吏,年百余岁。温问曰:‘诸葛丞相今谁与比?’答曰:‘诸葛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没后,不见其比。’”此事未必可信,但诸葛亮确实实现了超时空的存在。古往今来有两种人,一种人为现在而活,拼命享受,死而后已;一种人为理想而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个人不管他的官位多大,总要还原为人;不管他的寿命多长,总要变为鬼;而只有极少数人才有幸被百姓筛选,历史擢拔为神,享四时之祀,得到永恒。

我在祠中盘桓半日,临别时又在武侯像前伫立一会儿,他还是那样,目光泉水般的明净,手中的羽扇轻轻启动,一动也不动。

1990年12月

 

读韩愈(梁衡)
   

韩愈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其文章写得好是真的。所以,我读韩愈其人是从读韩愈其文开始的,因为中学课本上就有他的《师说》、《进学解》。课外阅读,各种选本上韩文也随处可见。他的许多警句,如:“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等,跨越了一千多年,仍在指导我们的行为。
  但由文而读其人却是因一件事引起的。去年,到潮州出差,潮州有韩公祠,祠依山临水而建,气势雄伟。祠后有山曰韩山,祠前有水名韩江。当地人说此皆因韩愈而名。我大惑不解,韩愈一介书生,怎么会在这天涯海角霸得一块山水,享千秋之祀呢?
  原来有这样一段故事。唐代有个宪宗皇帝十分迷信佛教,在他的倡导下国内佛事大盛,公元八一九年,又搞了一次大规模的迎佛骨活动,就是将据称是佛祖的一块朽骨迎到长安,修路盖庙,人山人海,官商民等舍物捐款,劳民伤财,一场闹剧。韩愈对这件事有看法,他当过监察御史,有随时向上面提出诚实意见的习惯。这种官职的第一素质就是不怕得罪人,因提意见获死罪都在所不辞。所谓“文死谏,武死战”。韩愈在上书前思想好一番斗争,最后还是大义战胜了私心,终于实现了勇敢的“一递”,谁知奏折一递,就惹来了大祸;而大祸又引来了一连串的的故事,成就了他的身后名。
  韩愈是个文章家,写奏折自然比一般为官者也要讲究些。于理、于情都特别动人,文字铿锵有力。他说那所谓佛骨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枯骨,皇帝您“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岂不盛哉,岂不快哉!”这佛如果真的有灵,有什么祸殃,就让他来找我吧。(“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这真有一股不怕鬼,不信邪的凛然大气和献身精神。但是,这正应了我们现时说的,立场不同,感情不同这句话。韩愈越是肝脑涂地陈利害表忠心,宪宗越觉得他是在抗龙颜,揭龙鳞,大逆不道。于是,大喝一声把他赶出京城,贬到八千里外的海边潮州去当地方小官。
  韩愈这一贬,是他人生的一大挫折。因为这不同于一般的逆境,一般的不顺,比之李白的怀才不遇,柳永的屡试不第要严重得多,他们不过是登山无路,韩愈是已登山顶,又一下子被推到无底深渊。其心情之坏可想而知。他被押送出京不久,家眷也被赶出长安,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儿也惨死在驿道旁。韩愈自己觉得实在活得没有什么意思了。他在过蓝关时写了那首著名的诗。我向来觉得韩愈文好,诗却一般,只有这首,胸中块垒,笔底波涛,确是不一样: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是给前来看他的侄孙写的,其心境之冷可见一斑。但是,当他到了潮州后,发现当地的情况比他的心境还要坏。就气候水土而言这里条件不坏,但由于地处偏僻,文化落后,弊政陋习极多极重。农耕方式原始,乡村学校不兴。当时在北方早已告别了奴隶制,唐律明确规定了不准没良为奴,这里却还在买卖人口,有钱人养奴成风。“岭南以口为货,其荒阻处,父子相缚为奴。”其习俗又多崇鬼神,有病不求药,杀鸡杀狗,求神显灵。人们长年在浑浑噩噩中生活。见此情景韩愈大吃一惊,比之于北方的先进文明,这里简直就是茹毛饮血,同为大唐圣土,同为大唐子民,何忍遗此一隅,视而不救呢?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同在一片蓝天下,人人都该享有爱。按照当时的规矩,贬臣如罪人服刑,老老实实磨时间,等机会便是,决不会主动参政。但韩愈还是忍不住,他觉得自己的知识、能力还能为地方百姓做点事,觉得比之百姓之苦,自己的这点冤、这点苦反倒算不了什么。于是他到任之后,就如新官上任一般,连续干了四件事。一是驱除鳄鱼。当时鳄鱼为害甚烈,当地人又迷信,只知投牲畜以祭,韩愈“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大除其害。二是兴修水利,推广北方先进耕作技术。三是赎放奴婢。他下令奴婢可以工钱抵债,钱债相抵就给人自由,不抵者可用钱赎,以后不得蓄奴。四是兴办教育,请先生,建学校,甚至还“以正音为潮人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推广普通话。不可想象,从他贬潮州到再离潮而贬袁州,八个月就干了这四件事。我们且不说这事的大小,只说他那片诚心。我在祠内仔细看着题刻碑文和有关资料。韩愈的确是个文人,干什么都要用文章来表现,也正是这一点为我们留下了如日记一样珍贵的史料。比如,除鳄之前,他先写了一篇《祭鳄鱼文》,这简直就是一篇讨鳄檄文。他说我受天子之命来守此土,而鳄鱼悍然在这里争食民畜,“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他限鳄鱼三日内远徙于海,三日不行五日,五日不行七日,再不行就是傲天子之命吏,“必尽杀乃止”!阴雨连绵不断,他连写祭文,祭于湖,祭于城隍,祭于石,请求天晴。他说天啊,老这么下雨,稻不得熟,蚕不得成,百姓吃什么,穿什么呢?要是我为官的不好,就降我以罪吧,百姓是无辜的,请降福给他们。(“刺史不仁,可以坐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一片拳拳之心。韩愈在潮州任上共有十三篇文章,除三篇短信,两篇上表外,余皆是驱鳄祭天,请设乡校,为民请命祈福之作。文如其人,文如其心。当其获罪海隅,家破人亡之时,尚能心系百姓,真是难能可贵了。
  一个人为文不说空话,为官不说假话,为政务求实绩,这在封建时代难能可贵。应该说韩愈是言行一致的。他在政治上高举儒家旗帜,是个封建传统思想道德的维护者。传统这个东西有两面性,当它面对革命新潮时,表现出一副可憎的顽固面孔。而当它面对逆流邪说时,又表现出撼山易撼传统难的威严。韩愈也是这样,他一方面反对宰相王叔文的改革,一方面又对当时最尖锐的两个社会问题,即藩镇割据和佛道泛滥,深恶痛绝,坚决抨击。他亲自参加平定叛乱。到晚年时还以衰朽之身一人一马到叛军营中去劝敌投诚,其英雄气概不亚于关云长单刀赴会。他出身小户,考进士三次落第,第四次才中进士,在考官时又三次碰壁,乌纱帽得来不易,按说他该惜官如命,但是他两次犯上直言,被贬后又继续尽其所能为民办事。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以国为任,以民为本,不违心,不费时,不浪费生命。他又倡导古文运动,领导了一场文章革命,他要求“文以载道”、“陈言务去”,开一代文章先河,砍掉了骈文这个重形式求华丽的节外之枝,而直承秦汉。所以苏东坡说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他既立业又立言,全面实践了儒家道德。
  当我手倚韩祠石栏,远眺滚滚韩江时,我就想,宪宗佞佛,满朝文武,就是韩愈敢出来说话,如果有人在韩愈之前上书直谏呢?如果在韩愈被贬时又有人出来为之抗争呢?历史会怎样改写?还有在韩愈到来之前潮州买卖人口、教育荒废等四个问题早已存在,地方官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任又一任,其任职超过八个月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没有谁去解决呢?如果有人在韩愈之前解决了这些问题,历史又将怎样写?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长安大殿上的雕梁玉砌在如钩晓月下静静地等待,秦岭驿道上的风雪,南海丛林中的雾瘴在悄悄地徘徊。历史终于等来了一个衰朽的书生,他长须弓背双手托着一封奏折,一步一颤地走上大殿,然后又单人瘦马,形影相吊地走向海角天涯。
  人生的逆境大约可分四种。一曰生活之苦,饥寒交迫;二曰心境之苦,怀才不遇;三曰事业受阻,功败垂成;四曰存亡之危,身处绝境。处逆境之心也分四种。一是心灰意冷,逆来顺受;二是怨天尤人,牢骚满腹;三是见心明志,直言疾呼;四是泰然处之,尽力有为。韩愈是处在第二、第三种逆境,而选择了后两种心态,既见心明志,著文倡道,又脚踏实地,尽力去为。只这一点他比屈原、李白就要多一层高明,没有只停留在蜀道叹难,江畔沉吟上。他不辞海隅之小,不求其功之显,只是奉献于民,求成于心。有人研究,韩愈之前,潮州只有进士三名,韩愈之后,到南宋时,登第进士就达一百七十二名。是他大开教育之功。所以韩祠中有诗曰:“文章随代起,烟瘴几时开。不有韩夫子,人心尚草莱!”这倒使我想到现代的一件实事。一九五七年反右扩大化中,京城不少知识分子被错划为右派,并发配到基层。当时王震同志主持新疆开发,就主动收容了一批。想不到这倒促成了春风渡玉门,戈壁绽绿荫。那年我在石河子采访,亲身感受到充边文人的功劳。一个人不管你有多大的委屈,历史绝不会陪你哭泣,而它只认你的贡献。悲壮二字,无壮便无以言悲。这宏伟的韩公祠,还有这韩山韩水,不是纪念韩愈的冤屈,而是纪念他的功绩。
  李渊父子虽然得了天下,大唐河山也没有听说哪山哪河易姓为李,倒是韩愈一个罪臣,在海边一块蛮夷之地施政八月,这里就忽然山河易姓了。历朝历代有多少人希望不朽,或刻碑勒石,或建庙建祠,但哪一块碑哪一座庙能大过高山,永如江河呢?这是人民对办了好事的人永久的纪念。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当他与百姓利益,与社会进步连在一起时就价值无穷,就被社会所承认。我遍读祠内凭吊之作,诗、词、文、联,上自唐宋下迄当今,刻于匾,勒于石,大约不下百十来件。一千三百多年了,各种人物在这里奖韩公不知读了多少遍。我心中也渐渐泛起这样的四句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八月为民兴四利,一片江山尽姓韩。

 

 

跨越百年的美丽(梁衡)

 

今年是居里夫妇发现放射性元素镭100周年。          
    100年前的1898年12月26日,法国科学院人声鼎沸,一位年轻漂亮,神色庄重又略显疲倦的妇人走上讲台,全场立即肃然无声。她叫玛丽?居里,就是后来名扬于世的居里夫人。她今天要和她的丈夫皮埃尔?居里一起在这里宣布一项惊人发现,他们发现了天然放射性元素镭。本来这场报告,她想让丈夫来作,但皮埃尔?居里坚持让她来讲。因为在此之前还没有一个女子登上过法国科学院的讲台。玛丽?居里穿着一袭黑色长裙,白净端庄的脸庞显出坚定又略带淡泊的神情,而那双微微内陷的大眼睛,则让你觉得能看透一切,看透未来。
    她的报告使全场震惊,物理学进入了一个新时代,而她那美丽而庄重的形象也就从此定格在历史上,定格在每个人的心里。
    居里夫人一直是我崇拜的少数名人中的一个。如果说到女性的名人她就更是非第一莫属了,余后大概还有一个中国的李清照。我大约是在上中学时读到介绍居里夫人的小册子,从此她坚毅的形象便在脑海里永难拂去。以后我几乎搜读了所有关于她的传记。
    一个人的伟大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他对社会作出的贡献,二是他的人格,他的精神。对居里夫人来说,这两方面她都具备,而且超群绝伦,值得我们永远的怀念和学习。
    关于放射性的发现,居里夫人并不是第一人,但她是关键的一人。在她之前,1896年1月,德国科学家伦琴发现了X光,这是人工放射性;1896年5月,法国科学家贝克勒尔发现铀盐可以使胶片感光,这是天然放射性。这都还是偶然的发现,居里夫人却立即提出了一个新问题,其他物质有没有放射性?物质世界里是不是还有另一块全新的领域?
    别人在海滩上捡到一块贝壳,她却要研究一下这贝壳是怎样生、怎样长,怎样冲到海滩上来的。别人摸瓜她寻藤,别人摘叶她问根。
    是她提出了放射性这个词。两年后,她发现了钋,接着发现了镭,冰山露出了一角。为了提出纯净的镭,居里夫妇搞到一吨可能含镭的工业废渣。他们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一锅一锅地进行冶炼。然后再送到化验室溶解、沉淀、分析。而所谓化验室是一个废弃的、曾停放解剖用尸体的破棚子。玛丽终日在烟熏火燎中搅拌着锅里的矿渣。她衣裙上,双手上,留下了酸碱的点点烧痕。
    一天,疲劳之极,玛丽揉着酸痛的后腰,隔着满桌的试管、量杯问皮埃尔:“你说这镭会是什么样子?”皮埃尔说:“我只是希望它有美丽的颜色。”终于经过三年又九个月,他们在成吨的矿渣中提炼出了0.1克镭。它真的有极美丽的颜色,在幽暗的破木棚里发出略带蓝色的荧光。还会自动放热,一小时放出的热能溶化等重的冰块。
    旧木棚里这点美丽的淡蓝色荧光,是用一个美丽女子的生命和信念换来的。这项开辟科学新纪元的伟大发现好像不该落在一个女子的头上。
    千百年来,漂亮就是一个女人的最高荣誉,最大资本。只要有幸得到这一点,其余便不必再求了。莫泊桑在他的名著《项链》中说:“女人并无社会等级,也无种族差异;她们的姿色、风度和妩媚就是她们身世和门庭的标志。”居里夫人是属于那一类很漂亮的女子,她的肖像如今挂遍世界各国的科研教学机构,我们仍可看到她昔日的风采。但是她偏偏没有利用这一点资本,她的战胜自我也恰恰就是从这一点开始的。当她还是个小学生时就显示出上帝给她的优宠,漂亮的外貌已足以使她讨得周围所有人的喜欢。但她的性格里天生还有一种更可贵的东西,这就是人们经常加于男子汉身上的骨气。她坚定、刚毅,有远大、执着的追求。为了不受漂亮的干扰,她故意把一头金发剪得很短,她对哥哥说:“毫无疑问,我们家里的人有天赋,必须使这种天赋由我们中的一个表现出来!”她不但懂得个人的自尊,更懂得民族的自尊。当时的波兰为沙皇所统治,她每天上学的路上有一座沙皇走狗的雕像,玛丽路过此地,总要狠狠唾上一口,如果那一天和女伴说话忘记了,就是已走到校门口也要返回来补上。
    她中学毕业后在城里和乡下当了7年家庭教师,积攒了一点学费便到巴黎来读书。当时大学里女学生很少,这个高额头,蓝眼睛,身材修长的漂亮的异国女子,很快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男学生们为了能更多地看她一眼,或有幸凑上去说几句话,常常挤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她的女友甚至不得不用伞柄赶走这些追慕者。但她对这种热闹不屑一顾。她每天到得最早,坐在前排,给那些追寻的目光一个无情的后脑勺。她身上永远裹着一层冰霜的盔甲,凛然使那些“追星族”不敢靠近。她本来是住在姐姐家中,为了求得安静,便一人租了间小阁楼,一天只吃一顿饭,日夜苦读。晚上冷得睡不着,就拉把椅子压在身上,以取得一点感觉上的温暖。这种心不旁骛,悬梁刺股,卧薪尝胆的进取精神,就是一般男子也是很难做到的啊。宋玉说有美女在墙头看他三年而不动心。
    范仲淹考进士前在一间破庙里读书,晨起煮粥一碗,冷后划作四块,是为一天的口粮。而在地球那一边的法国,一个波兰女子也这样心静,这样执着,这样地耐得苦寒。她以25岁青春难再的妙龄,面对追者如潮而不心动。她只要稍微松一下手,回一下头,就会跌回温软的怀抱和赞美的泡沫中。但是她有大志,有大求。她知道只有发现创造之花才有永开不败的美丽。所以她甘愿让酸碱啃蚀柔美的双手,让呛人的烟气吹皱她秀美的额头。
本来玛丽?居里完全可以换另外一个活法。她可以趁着年轻貌美如现代女孩吃青春饭那样,在钦羡和礼赞中活个轻松,活个痛快。但是她没有,她知道自己更深一层的价值和更远一些的目标。成语言“浅尝辄止”是指人对外部世界的认识,殊不知有多少人对自己也常是浅知辄止,见宠即喜。你看有多少女孩子王婆“赏”瓜,顾影自怜而不知前路。数年前一位母亲对我说她刚上初中的女儿成绩下降。为什么?答曰:“知道爱美了,上课总用铅笔杆做她的卷卷头。”美对女人来说是一种附加,就像格律对诗词也是一种附加。律诗难作,美人难为,做得好惊天动地,做不好就黄花委地。玛丽?居里让全世界的女子都知道,她们除了“身世”和“门庭”之外,还有更值钱、更重要的东西。
1852年斯佗夫人写了一本《汤姆叔叔的小屋》导致了美国南北战争爆发,林肯说是一个小妇人引发了一场解放黑奴的大革命。比斯佗夫人约晚50年,居里夫人发现了镭也是一个小妇人引发了一场大革命,科学革命。它直接导致了后来卢瑟夫对原子结构的探秘,导致了原子弹的爆炸,导致了原子时代的到来。更重要的是这项发现的哲学意义。哲学家说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变。西方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公元1082年东方哲人苏东坡在赤壁望月长叹道:“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现在,居里夫人证明镭便是这样“不能以一瞬”而存在的物质,它会自己不停地发光、放热、放出射线。能灼伤人的皮肤、能穿透黑纸使胶片感光、能使空气导电,它刹那间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哲理就渗透在每个原子的毛孔里。玛丽?居里几乎在完成这项伟大自然发现的同时也完成了对人生意义的发现。她也在不停地变化着,当工作卓有成效的同时,镭射线也在无声地侵蚀着她的肌体。她美丽健康的容貌在悄悄地隐退,她逐渐变得眼花耳鸣,苍白乏力。而皮埃尔不幸早逝,社会对女性的歧视更加重了她生活和思想上的沉重负担。但她什么也不管,只是默默地工作。她从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个端庄坚毅的女学者,变成科学教科书里的新名词“放射线”,变成物理学的一个新计量单位“居里”,变成一条条科学定理,她变成了科学史上一块永远的里程碑。“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它得到了永恒。“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就像化学的置换反应一样,她的青春美丽已换位到了科学教科书里,换位到了人类文化的史册里。
    居里夫人的美名从她发现镭那一刻起就流传于世,迄今已经百年。这是她用全部的青春、信念和生命换来的荣誉。她一生共得了10项奖金、16种奖章、107个名誉头衔,特别是两次诺贝尔奖。她本来可以躺在任何一项大奖或任何一个荣誉上尽情地享受。但是她视名利如粪土,她将奖金赠给科研事业和战争中的法国,而将那些奖章送给6岁的小女儿去当玩具。上帝给的美形她都不为所累,尘世给的美誉她又怎肯背负在身呢?凭谁论短长,漫将浮名换了精修细研。她一如既往,埋头工作到67岁离开人世,离开了她心爱的实验室。直到她死后40年,她用过的笔记本里,还有射线在不停地释放。
    爱因斯坦说:“在所有的世界著名人物中,玛丽?居里是唯一没有被盛名宠坏的人。”她用事求世,超形脱俗,知道自己的目标,更知道自己的价值。在一般人要做到这两个自知,排除干扰并终生如一,是很难很难的,但居里夫人做到了。她让我们明白,人有多重价值,是需要多层开发的。有的人止于形,以售其貌;有的人止于勇,而呈其力;有的人止于心,只用其技;有的人达于理,而用其智。诸葛亮戎马一生,气吞曹吴,却不披一甲,不佩一刃;毛泽东指挥军民万众,在战火中打出一个新中国,却不背枪支,不受军衔。大音希声,大道无形,大智之人,不耽于形,不逐于力,不持于技。他们淡淡地生活,静静地思考,执着地进取,直进到智慧高地,自由地驾驭规律,而永葆一种理性的美丽。
    居里夫人就是这样一位挺立在智慧高地的伟人。  

 

冬日香山

梁衡

要不是有公务,谁会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来香山呢?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恰在这时来,香山性格的那一面,我又哪能知道呢?

开三天会,就住在公园内的别墅里。偌大个公园为我们独享,也是一种满足。早晨一爬起来我便去逛山。这里,我春天时来过,是花的世界;夏天时来过,是浓阴的世界;秋天时来过,是红叶的世界。而这三季都游客满山,说到底是人的世界。形形色色的服装,南腔北调的话音,随处抛撇蹬果皮、罐头盒,手提录音机里的迪斯科音乐,这一切将山路林间都塞满了。现在可好,无花,无叶,无红,无绿,更没有人,好一座空落落的香山,好一个清净的世界。

过去来时,路边是夹道的丁香,厚绿的圆形叶片,白的或紫色的小花;现在只剩下灰褐色的劲枝,头挑着些已弹去种籽的空壳。过去来时,山坡上是些层层片片的灌木,扑闪着自己霜红的叶片,如一团团的火苗,在秋风中翻腾;现在远望灰蒙蒙的一片.其身其形和石和土几乎溶在一起,很难觅到它的音容。过去来时,林间树下是厚厚的绿齿,绒绒地由山脚铺到山顶;现在它们或枯萎在石缝间,或被风扫卷着聚缠在树根下。如果说秋是水落石出,冬则是草木去而山石显了。在山下一望山顶的鬼见愁,黑森森的石崖,蜿蜒的石路,历历在目。连路边的巨石也都像是突然奔来眼前,过去从未相见似的。可以想见,当秋气初收,冬雪欲降之时,这山感到三季的重负将去,便迎着寒风将阔肩一抖,抖掉那些攀附在身的柔枝软叶;又将山门一闭,推出那些没完没了的闲客;然后正襟危坐,巍巍然俯视大千,静静地享受安宁。我现在就正步入这个虚静世界。苏轼在夜深人静时去游承天寺,感觉到寺之明静如处积水之中,我今于冬日游香山,神清气朗如在真空。

与春夏相比,这山上不变的是松柏。一出别墅的后门就有十几株两抱之粗的苍松直通天穹。树干粗粗壮壮,溜光挺直,直到树梢尽头才伸出几根虬劲的枝,枝上持着束束松针,该怎样绿还是怎样绿。树皮在寒风中成紫红色,像壮汉羞脸。这时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走到松枝间却寂然不动了。我徘徊于树下又斜倚在石上,看着这红日绿松,心中澄静安闲如在涅槃,觉得胸若虚谷,头悬明镜,人山一体。此时我只感到山的巍峨与松的伟岸,冬日香山就只剩下这两样了。苍松之外,还有一些松,栽在路旁,冒出油绿的针叶,好像全然不知外面的季节。与松作伴的还有柏树与翠竹。柏树或矗立路旁。或伸出于石岩,森森然,与松呼应。翠竹则在房檐下山脚旁,挺着秀气的枝,伸出绿绿的叶,远远地作一些铺垫。你看他们身下那些形容萎缩的衰草败枝,你看他们头上的红日蓝天,你看那被山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你就会明白松树的骄傲。他不因风寒而筒袖缩脖,不因人少而自卑自惭。我奇怪人们的好奇心那么强,可怎么没有想到在秋敛冬凝之后再来香山看看松柏的形象。

当我登上山顶时回望远处,烟霭茫茫,亭台隐隐,脚下山石奔突,松柏连理,无花无草,一色灰褐。好一幅天然焦墨山水图。焦墨笔法者舍色而用墨,不要掩饰只留本质。你看这山,他借着季节相助舍掉了丁香的香味,芳草的倩影,枫树的火红,还有游客的捧场。只留下这长青的松柏来作自己的山魂。山路寂寂,阒然无人。我边走边想,比较着几次来香山的收获。春天来时我看她的妩媚,夏天来时我看她的丰腴,秋天来时我看她的绰约,冬天来时却有幸窥见她的骨气。她在回顾与思考之后,毅然收起了那些过眼繁花,只留下这铮铮硬骨与浩浩正气。靠着这骨这气,她会争得来年更好的花,更好的叶,和永远的香气。

香山,这个神清气朗的冬日。

 

觅渡觅渡渡河处?

 

常州城里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的纪念馆我已经去过三次。从第一次看到那个黑旧的房舍,我就想写篇文章。但是六个年头过去了,还是没有写出。瞿秋白实在是一个谜,他太博大深邃,让你看不清摸不透,无从写起但又放不下笔。去年我第三次访秋白故居时
正值他牺牲60周年,地方上和北京都在筹备关于他的讨论会。他就义时才36岁,可人们已经纪念了他60年。而且还会永远纪念下去,是因为他当过党的领袖?是因为他的文学成就?是因为他的才气?是,又不全是。他短短的一生就像一幅永远读不完的名画。
    我第一次到纪念馆是1990年。纪念馆本是一月瞿家的旧祠堂,祠堂前原有一条河,叫觅渡河。一听这名字我就心中一惊,觅渡,觅渡,渡在何处?瞿秋白是以职业革命家自许的,但从这个渡口出发并没有让他走出一条路。“八七会议”他受命于白色恐怖之中,以一副柔弱的书生之肩,挑起了统帅全党的重担,发出武装斗争的吼声。但是他随即被王明,被自己的人一巴掌打倒,永不重用。后来在长征时又借口他有病,不带他北上。而比他年纪大身体弱的徐特立、谢觉哉等都安然到达陕北,活到了建国。他其实不是被国民党杀的,是为“左”倾路线所杀。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让敌人的屠刀来砍,而他先是仔细地独白,然后就去从容就义。
    如果秋白是一个如李逵式的人物,大喊一声:“你朝爷爷砍吧,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许人们早已把他忘掉。他是一个书生啊,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你看他的照片,一副多么秀气但又有几分苍白的面容。他一开始就不是舞枪弄刀的人。他在黄埔军校讲课,在上海大学讲课,他的才华熠熠闪光,听课的人挤满礼堂,爬上窗台,甚至连学校的老师也挤进来听。后来成为大作家的丁玲,这时也在台下瞪着一双稚气的大眼睛。瞿秋白的文才曾是怎样折服了一代人。后来成为文化史专家、新中国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锋,当时准备结婚,想求秋白刻一对印,秋白开的润格是50元。郑付不起转而求茅盾。婚礼那天,秋白手提一手绢小包,说来送金50,郑不胜惶恐,打开一看却是两方石印。可想他当时的治印水平。秋白被排挤离开党的领导岗位之后,转而为文,短短几年他的著译竟有500万字。鲁迅与他之间的敬重和友谊,就像马克思与恩格斯一样地完
美。秋白夫妇到上海住鲁迅家中,鲁迅和许广平睡地板,而将床铺让给他们。秋白被捕后鲁迅立即组织营救,他就义后鲁迅又亲自为他编文集,装帧和用料在当时都是第一流的。秋白与鲁迅、茅盾、郑振铎这些近代文化史上的高峰,也是齐肩至顶的啊,他应该知道自己身躯内所含的文化价值,应该到书斋里去实现这个价值。但是他没有,他目睹人民沉浮于水火,目睹党濒于灭顶,他振臂一呼,跃向黑暗。只要能为社会的前进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举全身而自燃。他的俄文水平在当时的中国是数一数二了,他曾发宏愿,要将俄国文学名著介绍到中国来,他牺牲后鲁迅感叹说,本来《死魂灵》由秋白来译是最合适的。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和秋白同时代的有一个人叫梁实秋,在抗日高潮中仍大写悠闲文字,被左翼作家批评为“抗战无关论”。他自我辩解说,人在情急时固然可以操起菜刀杀人,但杀人毕竟不是菜刀的使命。他还是一直弄他的纯文学,后来确实也成就很高,一人独立译完了《莎士比亚全集》。现在,当我们很大度地承认梁实秋的贡献时,更不该忘记秋白这样的,情急用菜刀去救国救民,甚至连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扑上去的人。如果他不这样做,留把菜刀作后用,留得青山来养柴,在文坛上他也会成为一个、甚至十个梁实秋。但是他没有。
    如果秋白的骨头像他的身体一样地柔弱,他一被捕就招供认罪,那么历史也早就忘了他。革命史上有多少英雄就有多少叛徒。曾是共产党总书记的向忠发、政治局委员的顾顺章,都有一个工人阶级的好出身,但是一被逮捕,就立即招供。至于陈公博、周佛海、张国焘等高干,还可以举出不少。而秋白偏偏以柔弱之躯演出了一场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英雄戏。他刚被捕时敌人并不明他的身分,他自称是一名医生,在狱中读书写字,连监狱长也求他开方看病。其实,他实实在在是一个书生、画家、医生,除了名字是假的,这些身分对他来说一个都不假。这时上海的鲁迅等正在设法营救他。但是一个听过他讲课的叛徒终于认出了他。特务乘其不备突然大喊一声:“瞿秋白!”他却木然无应。敌人无法只好把叛徒拉出当面对质。这时他却淡淡一笑说:“既然你们已认出了我,我就是瞿秋白。过去我写的那份供词就权当小说去读吧。”蒋介石听说抓到了瞿秋白,急电宋希谦去处理此事,宋在黄埔时听过他的课,执学生礼,想以师生之情劝其降,并派军医为之治病。他死意已决,说:“减轻一点痛苦是可以的,要治好病就大可不必了。”当一个人从道理上明白了生死大义之后,他就获得了最大的坚强和最大的从容。这是靠肉体的耐力和感情的倾注所无法达到的,理性的力量就像轨道的延伸一样坚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向来是以理行事,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文天祥被捕,跳水、撞墙,惟求一死。鲁迅受一恐吓,出门都不带钥匙,以示不归之志。毛泽东赞扬朱自清宁饿死也不吃美国的救济粮。秋白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已达到自由阶段的知识分子。蒋介石威胁利诱实在不能使之屈服,遂下令枪决。刑前,秋白唱《国际歌》,唱红军歌曲,泰然自行至刑场,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盘腿席地而坐,令敌开枪。从被捕到就义,这里没有一点死的畏惧。
    如果秋白就这样高呼口号为革命献身,人们也许还不会这样长久地怀念他研究他。他偏偏在临死前又抢着写了一篇《多余的话》,这在一般人看来真是多余。我们看他短短的一生斗争何等坚决,他在国共合作中对国民党右派的批驳、在党内对陈独秀右倾路线的批判何等犀利,他主持“八七会议”,决定武装斗争,永远功彪史册,他在监狱中从容斗敌,最后英勇就义,泣天地恸鬼神。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句号。但是他不肯,他觉得自己实在渺小,实在愧对党的领袖这个称号,于是用解剖刀,将自己的灵魂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别人看到的他是一个光明的结论,他在这里却非要说一说这光明之前的暗淡,或者光明后面的阴影。这又是一种惊人的平静。就像敌人要给他治病时,他说:不必了。他将生命看得很淡。现在,为了做人,他又将虚名看得很淡。他认为自己是从绅士家庭,从旧文人走向革命的,他在新与旧的斗争中受着煎熬,在文学爱好与政治责仟的抉择中受着煎熬。他说以后旧文人将再不会有了,他要将这个典型,这个痛苦的改造过程如实地录下,献给后人。他说过:“光明和火焰从地心里钻出来的时候,难免要经过好几次的尝试,试探自己的道路,锻炼自己的力量。”他不但解剖了自己的灵魂,在这《多余的话》里还嘱咐死后请解剖他的尸体,因为他是一个得了多年肺病的人。这又是他的伟大,他的无私。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世上有多少人都在涂脂抹粉,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的历史,极力隐恶扬善。特别是一些地位越高的人越爱这样做,别人也帮他这样做,所谓为尊者讳。而他却不肯。作为领袖,人们希望他内外都是彻底的鲜红,而他却固执地说:不,我是一个多重色彩的人。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革命投入人生,革命是他人生实验的一部分。当我们只看他的事业,看他从容赴死时,他是一座平原上的高山,令人崇敬;当我们再看他对自己的解剖时,他更是一座下临深谷的高峰,风鸣林吼,奇绝险峻,给人更多的思考。他是一个内心既纵横交错,又坦荡如一张自纸的人。
    我在这间旧祠堂里,一年年地来去,一次次地徘徊,我想象着当年门前的小河,河上来往觅渡的小舟。秋白就是从这里出发,到上海办学,去会鲁迅;到广州参与国共合作,去会孙中山;到苏俄去当记者,去参加共产国际会议;到汉口去主持“八七会议”发起武装斗争;到江西苏区去,主持教育工作。他生命短促,行色匆匆。他出门登舟之时一定想到“野渡无人舟自横”,想到“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那是一种多么悠闲的生活,多么美的诗句,是一个多么宁静的港湾。他在《多余的话》里一再表达他对文学的热爱。他多么想靠上那个码头。但他没有,直到临死的前一刻他还在探究生命的归宿。
他一生都在觅渡。可是到最后也没有傍到一个好的码头,这实在是一个悲剧。但正是这悲剧的遗憾,人们才这样以其生命的一倍、两倍、十倍的岁月去纪念他。如果他一开始就不闹什么革命,只要随便拔下身上的一根汗毛,悉心培植,他也会成为著名的作家、翻译家、金石家、书法家或者名医。梁实秋、徐志摩现在不是尚享后人之飨吗?如果他革命之后,又拨转船头,退而治学呢,仍然可以成为一个文坛泰斗。与他同时代的陈望道,本来是和陈独秀一起筹建共产党的,后来退而研究修辞,著《修辞学发凡》,成了中国修辞第一人,人们也记住了他。可是秋白没有这样做。就像一个美女偏不肯去演戏,像一个高个儿男子偏不肯去打球。他另有所求,但又求而无获,甚至被人误会。一个人无才也就罢了,或者有一分才干成了一件事也罢了。最可惜的是他有十分才只干成了一件事,甚而一件也没有干成,这才叫后人惋惜。你看岳飞的诗词写得多好,他是有文才的,但世人只记住了他的武功。辛弃疾是有武才的,他年轻时率一万义军反金投宋,但南宋政府不用他,他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后人也只知他的诗才。瞿秋白以文人为政,又因政事之败而返观人生。如果他只是慷慨就义再不说什么,也许他早已没入历史的年轮。但是他又说了一些看似多余的话,他觉得探索比到达更可贵。当年项羽兵败,虽前有渡船,却拒不渡河。项羽如果为刘邦所杀,或者他失败后再渡乌江,都不如临江自刎这样留给历史永远的回味。项羽面对生的希望却举起了一把自刎的剑,秋白在将要英名流芳时却举起了一把解剖刀,他们都把行将定格的生命的价值又推上了一层。哲人者,宁肯舍其事而成其心。
    秋白不朽。                                        
                                   1996年6月25日

 

最爱山东人的血性

 

生长于山东的缘故,对山东有着极其特殊的感情。
     山东之为名,由来已久。战国时期,泛指崤山、函谷关以东。唐宋时期,山东东移,太行山“山左”尽称山东。如今的山东是伸向黄渤海的一个巨岛,半边伸向在海中,半边牵着陆地。
     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山东,那就是血性。秉太行之气,峙泰岳之雄,接沧海之威,挟黄河之胜。血性的地理,铸就了血性的山东人。
    山东自古出英雄,出豪杰,出血性之人。从古到今,山东名人辈出,英雄啸聚。大败共工的蚩尤,佐证着山东人的勇武;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齐桓公,代表着山东人的霸气;创立儒教的孔夫子,张扬着山东人的仁义;著述《孙子兵法》的孙武,体现着山东人的睿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孟轲,展现着山东人的精神;未出茅庐便知天下三分的诸葛亮,诠释着山东人的智慧;书圣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折射出山东人的执著;替天行道的水浒一百单八将,证实着山东人的棱角分明。书界名流颜真卿,高举义旗的黄巢,铁骨铮铮的李清照、辛弃疾,扫荡群倭的戚继光,讥讽时弊的蒲松龄,无不昭示着山东人的血性。
    在山东,肥田沃土之上,河流交错纵横;高山峻岭之中,茂林遍布丛生;山东又有丰富多样的资源,干湿分明的气候,以及漫长曲折的海岸线。山东的山极具霸气,极具刚性。以雄伟著称的五岳之尊泰山,连绵不断、跌宕起伏的沂蒙山,仙山崂山,神仙洞府蓬莱山。山东大地布满了崇山峻岭,山东的山雄伟挺拔,险峻峥嵘,山东的山撑起了山东人挺直的脊梁,擎起了山东人的豪气。山东的水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有着“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之势。容纳百川的黄河,气势恢弘的济水,贯穿南北的大运河,波涛翻涌的黄渤海。这种坚韧与顽强的性情,涵养了山东人超凡脱俗的英豪之气,可以说,山东的水滋润着山东的景物棱角分明,滋润着山东的人刚毅好胜。
    豪气荡漾的山东,崇山峻岭,怒水张扬,处处弥漫着铮铮霸气。山东的风物,姹紫嫣红,刚毅生动。山东的人正直爽快,豪迈热情。谁不说俺家乡好,最喜爱的是山东人的这种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