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诺和白加黑 不能买:梁凤仪《洒金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3:51:51
洒金笺
作者:梁凤仪1   今夜,金家,金碧辉煌。
  是一个满城传诵的豪门盛宴之夜。
  因为金家的长子成亲了。
  我,跟四十多年前一样,整装以待。
  我微微转过身来,从妆台的镜子里瞟了自己一眼。
  是老了。
  四十多年,不是个短日子。
  我拿手轻轻托一托绾在脑后的那个发髻,皱一皱眉,有点不满意。
  那专替我梳头发的上海师傅阿源,手艺真是一等一的,只是,他怕也老了,这近年,也偶有失手,尤其有什么家喻户晓的盛典,他就更慌了手脚。
  越是紧张成败,越不能从容,于是越发容易落败。
  这条道理,是日子浸淫出来的,阿源不应该不懂。
  他跟我大概是差不多岁数了吧!
  那年头,他在跑马地那间大上海理发店任“洗头仔”时,我也是初到贵境,彼此是年轻人,多谈了几句,交情就额外地好起来。
  又是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今夜的新郎官、我那宝贝儿子金咏棋,那年头只不过在襁褓之中。
  今夜,他新婚了。
  中国最后一个皇朝的祖宗家法规定,守寡的皇太后,含辛茹苦,捱尽悠悠岁月,不知多少夕的孤寂凄苦,以日理万机的劳苦去填塞莫可明言的空虚痛楚,以贪慕权位、爱恋荣华的恶名密密遮掩着诚惶诚恐,怕被取代、瓜分、杀戮、宰割的危机,才能代皇帝儿守住了江山,保得了帝位。之后,皇帝长大了,为他选了后,挑了妃,举行了大婚,就得把皇权皇位正式交还。皇太后就得再被送回深宫内苑,跟一班完全不懂世事、不见外头天日的宫娥太监搓搓麻将、养鱼弄鸟、栽花种树地过掉余下来的日子了。
  现代人名之为退休。
  洋鬼子在退休时,还开一个盛大的派对,各人都喝得酪酊大醉,实情有可能是怜己怜人。
  就在月前,本城的布政司劳启国宣布退休,参加他那个送别酒会的人并不多。可是,我去了。
  狐假虎威的阶段告终,吃马铃薯的日子重现,有哪些人有这个空、有这个心去跟他握别?
  我呢,无所谓,单是再一次证实人性的凉薄,已是一场好戏。
  从小爱看戏的我,何必错过?
  幸好去了,布政司大官人荣休回国后,还未捞到个上议院议席,摆一摆假威风,就已忽然去世。
  我的心态似乎是酸溜溜的、虚伪的、凉薄的。
  对,我不否认。
  这跟我本性毫不相似。
  是仇外?
  从来,仇外与媚外均不可取,然,在于世纪末的今天,外总比仍媚外胜一筹吧,一念到政府内还有些人不遗余力地残害本城的中国人,布下他们自以为是的天罗地网,企图把殖民地势力千秋万世的延伸下去,就怒不可遏,决不认为仇外是不可原宥之事。
  我的火气,并不因我的年纪而稍减。
  跟在我身边多年的女佣牛嫂就经常对我说:
  “你怎么吃了那么多下火的汤水,心火还这么盛?”
  怎么向她解释呢?
  慈禧太后当年的偏头痛,成因当然不只是国事凋零,令人烦忧,也有另外一个不便宣诸于口的隐衷,明者自明。
  我呢,情况也是大同小异。
  本身有苦衷之外,当然也为了在过渡期内的种种港事,的确令人烦心。
  话说回来,退休后不久,就与世长辞者为数不少,尤其是曾在本城威风凛凛过一阵子的洋鬼子,更甚。
  也不是不惊心的。
  是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吧?
  抑或还应该继续垂帘听政?
  在沙场上驰骋惯了的老兵,一朝发觉无仗可打,会怅然若失。
  我是老兵无疑。
  四十年征战,几许纵横血泪,尽染征袍,要把它卸下,实有千万重舍不得。
  外头还未闻有喧天的鼓乐。这年代,不流行了。
  任何人的新婚,再威煌,再架势、再大体,都难及四十多年前的广州上下九丝绸大王金胜祥讨媳妇。
  我一样是那场折子戏的女主角。
  风头并不比如今稍逊。
  现在,我以身分地位取胜。
  过去,我以年轻貌美压倒全场。
  谁不瞪大眼睛看我这新娘子是何等相貌风采的一个姑娘?
  不是我这做娘的到今时今日还要讲酸气话,事不离实,金咏棋的妻在各方面都万万及不上我!
  当然,坊间士女有多少个能跟我并驾齐驱、等量齐观?
  不说我本身的条件,单说当年金咏棋父亲,亦即金胜祥儿子金信晖娶妻的场面,就是广州城的一宗使人历久不忘、津津乐道的佳话。
  我和信晖的婚礼足足筹备了大半年,从过文定到成婚,比拍一部长篇肥皂剧还要花功夫。
  单是母亲在接受了金家的聘礼之后,要筹划的功夫,就已经多到了不得。
  其时年方十八岁的我,除了怕事羞涩,还只是怕事和羞涩,一天到晚躲在房内傻想,根本不晓得做任何事。
  一切的摆布都由人。
  母亲忙得头昏脑涨,那到底是她第一次嫁女,因着没有经验,益发兴奋。
  也是为了我的出嫁,是父亲去世后,方家的第一宗大喜事,更要弄得辉煌热闹一点,以驱走家里头的阴森与冷寂。
  也难得母亲肯关怀,苦苦经营,不论是为了她的寄托与荣耀,抑或纯是为了我,都值得感谢。
  金家的这头婚事,是母亲给我许下的,若知道信晖会英年早逝,她宁愿我嫁个穷措大,也下会让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终生。
  况且,一入豪门,原就深似海。
  更何况,金家的明争与暗斗,犀利及恐怖超过二十世纪末的任何先进科技与武器,我挨的苦,也非母亲所能预料。
  老以为嫁到大富之家,会长享富贵,是一个绝不成熟的思想。
  当年,我们母女俩就不曾想过,富甲广州城,一条上下九,有过半的产业捏在手上的金家长媳,曾有过极端困苦的日子。
  嫁前,我谨记了金信晖写给我的那情深款款的一句话:
  “心如,我这一生一世也得好好照顾你了。”
  我深信他的诚心。
  我迷恋他的诚意。
  我认定他一言九鼎,不会反悔。
  金信晖一向在其父金胜祥的广发绸缎庄任事,跟先父是很早就认识的。
  这其中的关系有两层。其一是我们合兴行一直在做广发绸缎庄的生意。广州城上下九的绸缎庄闻名全国,不但有极品衣料,且有一流手工,国内怕只有上海一地,才能跟它媲美。
  裁缝师傅附设于绸缎庄内,其门如市。他们需要的各式精巧花钮、丝线、捆边花样等,都可由我们合兴行供应。
  从前金信晖未学成归国,一直由金家老伙计冯七跟父亲打交道,及后听说太子爷留学美国回来了,就改由他打点验货了,换言之,一切入货的工作,金老爷还是交回自己亲人手上去。
  买办几时都是肥缺。
  金信晖是挟着留学生的名衔与威望出现于上下九商场内而成为城内商界的热门话题。
  金老爷显然以有一位留过学的儿子而高兴,不但栽培他在店内管要事,且把他引荐入商会内成为年轻而卖力的一员。
  他们当时的商会是结集各行商人的一个联谊会,不但交通商界中人的情谊,且起守望相助、互惠互利的作用,一方面巩固自己,防范外商的经济侵略;另一方面又打算以现有条件,吸引外资,加强合作。
  吾父刚好是商会的主席,金胜祥的儿子成为会员之后,就被前辈门委任为义务秘书之职,故此信晖跟父亲更熟谙。
  诚然,那个时候,父亲并没有想过金信晖会成为他的女婿。
  我跟信晖的缘分始于父亲殁后。
  就是因为跟在母亲身边任事,因而跟这位金家大少爷打过招呼。
  犹已得,我当时穿一件宝蓝色的背心连裤,内罩一件白恤衫,长发分两边用橡筋束起来,拨在脑后,完完全全是一副苦干实干的打扮。
  事实上,我正紧张地核对着一大叠的账单,看这几天到期的数有多少。
  “对不起,骚扰你!”金信晖走近来这样说。
  我猛地抬起头来,说:
  “没关系,没关系!”
  “方太太病了?”
  “是的!”
  这之后,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话题接不下去了。
  当然是尴尬的。
  于是又一齐张口讲话,说话彼此叠着了,纠缠不清,更添狼狈。
  我只知道自己问:
  “你找娘有事吗?”
  金信晖回一回气,答我:
  “没紧要事,我可以改天再来。”
  “好。”我说。
  “或者,你认为我方便代表家父到府上去问病吗?”
  “不敢当。”
  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连自己都弄不清楚,心却怦怦开始乱跳。
  真怪!
  “我明天黄昏来,请转告方太太。”他这样说。
  那一天时间怎样度过,不知道。
  总之,翌日黄昏,方家果真来了客人。
  无法不由我招待。
  我把金信晖带到母亲的房间去,让他在小偏厅坐。
  我的两个妹妹方健如与方惜如,正好都围在母亲床前,陪着她说话。
  那是金信晖跟健如和惜如的第一次见面。
  健如比我小两岁,惜如更小,才十三岁,她们中间还有小弟方康如。
  记得金信晖礼貌地伸出手来跟健如和惜如打招呼,两个小丫头还不晓得回应。
  惜如有点怕生,慌忙扯住了我的手,躲到我身后去,可又舍不得那份好奇的感觉,仍探头偷望这位好看的稀客。
  至于健如,年纪较长,不至于对陌生客人害怕,却也因为世面见得少,不晓得作得体的反应,她只瞪圆了眼睛,瞪着金信晖。
  在日后,我曾问过信晖,他当时对两位妹妹的印象,信晖想了想,答我:
  “健如那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最像你了。惜如呢,样子很精灵,将来长大了,怕是个绝顶聪明、有城府的人!”
  信晖他,倒真留意她们俩。
  缘与分,都是前生订的。
  甚至冤与孽,亦复如是。
  完全的无奈。
  从见到健如的第一眼,信晖就已上了心,这也真是命了吧!
  表面上,日子是正常地过,听母亲说,婚期最快也得在六个月之后,金家娶媳,方家嫁女,都不是一头半个月能弄妥的事。
  各人都在忙于备办这次想是全城轰动的喜筵。
  我仍到店上去做工,倒是母亲说:
  “心如,你别分心到店上来了,让他们金家人看到也不好,活像我把个女儿用到最后一分一秒再送出门去。好好地休息,候着做新娘就好。”
  母亲一点都不明白,干坐着等的滋味其实不好受,但,母命难违,奈何。
  如果金信晖可以来探望我,彼此出去走走,那日子就过得不可同日而语了。
  然而,没有。竟一直没见过金信晖出现,听三婆讲:
  “既是订了亲了,按老规矩就不要见面了。从前清朝的大户人家,女儿一受聘礼,除家眷以外,所有异性亲朋都不得见面,专心一致地成为夫家的媳妇,不再属于任何人。”
  大抵是为了这个风俗,金家又是诗礼传家,故而金信晖不曾露脸。
  我当然不好意思问。
  这样牵挂了三个月左右,有一天,吃过中午饭,我正要跑回房去,在回廊上碰到健如和惜如在玩小小沙包的游戏,我刚驻足,健如就忽然抬起头望我一眼,道:
  “知不知道你的金信晖到香港去了?”
  听到健如这么一说,我呆住了。
  我的表情,泄露了秘密。
  对于金信晖的行踪,真的一无所知。
  他到了香港去吗?
  几时?为什么?
  又何以连健如都知道一清二楚的事,我会懵然不知。
  健如于是又对我说:
  “你知道香港是个什么地方?”
  她的语气相当权威,这使我更焦躁为难。
  唯一的反应是摇摇头。
  “香港是繁华至极的都市,比上海更甚。繁华即是堕落,那个城镇是魔鬼住的。”
  健如这样兴奋地述说着,竟然还拿两只手放在嘴角边,扯动唇旁的肌肉,伸出了舌头来,装了个难看的鬼脸,虚张声势。
  “还有,”健如把脸俯过来,幽幽地又说,“香港那鬼地方有很多很多漂亮女人,她们样子像天仙、身材像魔鬼,把男人迷惑个透。你的金信晖也许会难逃劫数。”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然后才晓得站直身子,以不悦而坚强的语调,跟妹子说:
  “你别胡乱搬是弄非,小小年纪一张嘴,好的不说,偏要说人家的不产,这样要折福的。”
  “我以为你会关心金信晖的行止。大姐,你不怕这个俏郎君偷恋隔墙花去/”“健如,你别用这些太老成、太肉麻的语句好不好?你若不警惕着改过来,将来长大了要吃亏的。”
  我说罢,也不再管她,就回到房间里去。
  像有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不得抒发似,隐隐作痛。
  健如这小鬼头,真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与资料,教我心上一下子七上八落,老不着地。
  金信晖真的忽然到香港去了吗,为什么都不通报一声,害人家牵挂。
  回心一想,这是不能责怪的,他凭什么在现阶段就向我报告行踪呢?况且,就是说了也是白说,他有他的自由。将来成了亲,我还有可能对他的行动多一点过问,现在嘛,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自是事不成,不成的事,追问何益?
  男人要赖皮、要撒野、要放肆、要拼死无大害、要誓不返顾,女人是无奈其何!
  这番活无疑是霸道的,但不能硬说它完全无理。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是不是也要做一个聋掉了半边耳朵,闭上了一只眼睛的妻子,别去管金信晖太多外头的事?
  不可以吧!
  这样辗转想着,又有好几晚睡得不安稳。
  都是健如那小鬼害的事。
  金信晖这一阵子真的没消息,我当然不好厚着脸皮追问。
  只在有一夜,吃过了饭,母亲就把我叫进她的睡房去,用手指一指梳妆台上的一盒礼物,说:
  “金信晖从香港给你带来的礼物。”
  我惊喜地睁大眼睛看牢那礼盒,一时间不晓得反应。
  还是母亲提醒我,说:
  “把礼物拆开来看看嘛!”
  她是说了这话,我才晓得笨手笨脚地把礼物纸撕开,从盒子内取出了一个红色的皮手袋,一时间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探头看了一眼说:
  “怕是来路货。”
  “那个款式,我们广州市没有。”
  “嗯,他们全家什么也要抢在人前,走先几步以显身价。”母亲越说越觉得沾沾自喜,“这一次信晖跑了香港一趟,就是为着要办一些应用的大婚之物。”
  母亲这句话,解了多日以来的忧闷。
  信晖到香港去,原来是为了办喜事。
  我呐呐地问:
  “娘,他有告诉你到香港去吗?”
  母亲点头:
  “那天他不产上我们家来吗?说是要到香港去,既为金家奶奶开列了一张清单,要他把一干物品买回来应付大喜需要,也为金老爷在香港有不少的物业,打算作进一步的发展,于是顺带就要信晖打探一些商场消息,跟香港的世叔伯打个招呼,信晖这孩子倒是礼数周全的,专成来问我们有什么需要,碰巧你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嘱健如走进来通传,她说满屋子都不见人影,信晖看不着人,这才走的。”
  我愕然,是几时的事了?
  我会不在家吗?
  搜索枯肠,仍想不出个究竟来。
  反正已成过去了,就算。
  看到那个摩登的皮包,实在太高兴了。
  那是信晖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无法将之保存至今,乃是憾事。
  “娘,还有什么事要嘱咐吗?”我问,看着时间不早了,这阵子母亲是应该额外疲累的,既为我的婚事,也为店上乏人帮忙,总得叫她早点休息,尽量争取睡眠。
  谁知母亲煞有介事地说:
  “心如,你坐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只好如言坐下。
  母亲很认真地看我一眼,就讲:
  “日子是定下来了,下个月的初九过文定,再到二十九就是大婚了。都选九字,取其长长久久之意,你意思怎么样?”
  我傻瓜兮兮地答:
  “娘,你替我拿主意就成。”
  “怎么我替你拿主意,你自己的事得自己管。”
  我看母亲有点莫名其妙的不耐烦,于是慌忙答说:
  “就这两天吧!我看是好的。”
  “就是嘛,做娘的总也不知道你哪一个日子是月事之期,怎好给你胡乱把大婚之期订下了。”
  母亲这么一说,我才恍然,脸立即滚烫地红起来。
  “怎么了?”母亲看我一眼,会意了,说:“是成长的时候了,从无知、无牵、无挂的少女到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是很重要的阶段。你得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娘,我什么都不懂。”
  “不懂就细心听着我给你逐宗逐件的数说好了。从前我嫁进方家的前夕,没有人指点过我什么,闹的笑话,可真太多了。那个年头,父母长辈对于一些闺阁中事,都不大肯开腔跟后生讲,现今呢,时代不同了,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也是教育的一种。”
  时代是的确日益进步的,从我嫁作人妇,到我把别家女儿讨进来为媳,一晃眼就是几十个寒暑。
  从前的我们,懂人事、顾人情都是靠父母的教导。
  如今呢,肯被老一辈耳提面命者,真是太少太少了。
  我的女儿,未嫁出去,男女关系就弄得乱七八糟,哪儿会是我年轻时那副循规蹈矩的样子!
  或者,在方家之内,一直守足礼教规矩做事的人,都只得我一人,健如和惜如都是传统道德的叛徒。
  从小就是。
  那一夜,我端坐在母亲跟前,细心地听着她的每一句教诲,全都带着令人兴奋的激素,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母亲教下的十八般武艺使出来,好做金家一位晓得相夫教子,善尽本分的大少奶奶去。
  坊间在我们大婚之前有着各种热闹的传言,都说金家老爷奶奶送给新娘的首饰,是价值难以估计的珍珠翡翠。单是姓金的各房远近亲属,准备送大少奶奶的金饰,加起来怕有十万八万。
  这个传言使母亲也稍稍乱了阵脚,慌忙把三婆拉着,说:
  “我们给心如办的嫁妆是否足够?”
  想想,又不放心:
  “我到二马路的大观金铺去跟陈掌柜商量那对龙凤链时,已经叫他门别在分量上省,就是颈链套到脖子上去,有没有重量质感,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的。”
  三婆一味安慰她:
  “你别紧张了,单是心如祖母留下来的那对翡翠玉镯,不就已经很醒目、很能压阵了?”
  以当时的眼光而论,是毫无异议的。
  三婆又说:
  “我担心的倒是心如嫁过去,身边没有个近身的亲人照顾,再多的嫁妆都未必对她起到保护作用。”
  这番话,连一直站在一旁,不敢参加什么意见的我都注意了,很自然地担心着。
  “三婆,你跟我到金家去。”我乘机撒娇,她到底是带大我的人,除了母亲,我跟她最是亲近。
  “快是人家的老婆了,还说这稚气话呢,三婆这么老,不堪重任了,哪像当年之勇。我随你娘进方家时,谁胆敢欺到我们姑娘头上去,光要问准我,过我这一关。”
  说这活时,三婆的兴奋竟是溢于言表,人人想当年都有点凛凛威风可见。
  “三婆,你看真要找个人陪陪心如是不是?”
  “现在才去物色,也未必有理想的。不相不熟,只不过雇回来尽责,那又跟他们金家府上的婢仆何异?我看,”三婆沉思一会,“倒有一人可能比较适合。”
  “谁?”母亲问。
  我也关切地瞪着眼等三婆讲答案。
  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我越急,三婆越慢。
  她还拿手拢一拢脑后的发髻,把那条银簪儿拔出来,再重新别在髻上,重复做了两次这个动作,再清一清喉咙,才说:
  “我看,健如顶适合。”
  “健如?”我情不自禁地怪叫起来,真是难以认同,那小鬼头专做些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事,把她带到夫家去,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的语气显然有如一窝冰水,直往三婆头上浇去,淋得她木无表情,一时间自觉没趣而又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母亲挺身而出,打了圆场。
  她按住了我的手,轻拍两下,表示要我少安无躁,然后就说:
  “你先不要叫嚷,三婆或有她的道理。”
  母亲这么一说,就是为三婆开了路,她立即点头,拼命地点头,说:
  “对呀,我当然有我的看法。”
  “你且说来听听,大家好商量。”
  于是三婆捶一捶腰骨,就说:
  “我看呀,健如的年纪虽小,她可是个懂事的姑娘,别看轻她啊,她知道的人情世故还真不少。而且,她有个心如没有的好处。”
  “什么”我立即问,心里头难免有点不忿。
  “健如胆子大,勇敢,且肯把心里话说出口来、这个品性呀,顶有用,尤其是在大家庭当中,有这种近身,在人家欺侮到头上来时,挺身而出,出口甚而出手相助,非常有用。大姑娘,”这是三婆一向对母亲的称呼,“你也是知道大家族内人多嘴杂,姨妈姑爹、翁姑婶母一大堆,是是非非必然不可胜数,初归新抱是无论如何要吃一些哑巴亏的,若有个像健如的人在身边,一则可以视她年幼无知,直言不讳也叫做情有可原,那就好帮忙办事了。二则既是亲骨肉、自己人,就是言行直率一点,婆家总要让三分薄面,处置方面自不同于一般佣仆丫环。老实讲,健如代为投诉或埋怨一句,要是跑回娘家来诉苦,他们金家的面子往哪儿放?三则……”
  三婆又卖关子了,拿起了她的水烟斗,咕噜咕噜地吸着,然后才抬起那双半眯着的眼说:
  “健如这孩子的脑筋灵活,有一点点敢作敢为的男孩子气概,这就补了心如柔弱的不足了。我告诉你,她很多时轻描淡写的,或言出无心,就收了一言惊醒梦中人之效。”
  母亲听罢了三婆的意见,沉思一会,抬起眼来说:
  “那怎么跟金家奶奶说呢?”
  “还不容易么?”三婆答,“就说健如跟心如的感情极好,姊妹俩一时间分开是很舍不得,就当妹子送嫁,在姐夫家陪姐姐住一个小时期,也是说得通嘛!”
  母亲既有此一问,自然就等于对这个建议已经动心。
  跟着她又说:
  “不知心如的意见怎么样?”
  “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干什么反对?健如最差的也不过是有一点点调皮,反而住到姐夫家去了,跟陌生人相处,人就自然要礼貌客气检点小心起来。是既给心如做伴,也迅速自行成长,你说,有什么不好?”
  经三婆这么一说,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好。
  然,心上总觉得不可以一下子软比而答应下来。
  忽尔人急智生,我竟晓得施缓兵之计,对母亲说:
  “娘,让我认真地想清楚才决定好不好?”
  母亲想了想答:
  “当然,要是你嫌健如碍着你的话,也不能勉强,你就好好地想一想吧!这个时代已非从前,不再流行有陪嫁侍婢了。不然,也不需要妹子充撑这个场面。”
  母亲才说完了,又多加一句:
  “你考虑清楚,时间实在无多。到你肯了的时候,可能又要花唇舌去给健如讲道理,以便游说她。你说,我这做娘的可也真劳累。但望早点的把你们姊妹三人嫁掉了,我好安乐。”
  母亲的埋怨,使我顶难受,有一点觉得自己难缠和不孝。
  对健如,我或许只是在近日才有些少误会,引致不高兴,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并不是故意排斥她呢。
  事情就这样搁着两天。
  就在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刚从睡房走出后花园,在回廊上,看到了健如拖着惜如,两人手里抱满了在园子内种的各式花朵,兴高采烈地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并且口中叫嚷:
  “快,快,把花朵摆到大姐的妆台去,她会欢喜到了不得。”
  我有一点点奇怪,于是叫住了她们:
  “健如、惜如,你们要到哪儿去”两个小妹妹止住了脚步,回头看我,健如先堆了一脸笑容,趋前说:
  “惜如和我想,不知送大姐什么作结婚礼物好,你知道我们没有钱,不能跑到街上去买点什么实用的东西。想着想着,发觉大姐人比花娇,给大姐送一大束新鲜的花,岂不是好?”
  惜如没有说什么,她一则年纪小,二则向来是个沉静的小姑娘,不大爱开腔说话。
  这下,她也慌忙点头赞同,已算是很明显甚而是强烈的表示了。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听了健如的那番话,心肠立即骚软,还下意识地拿手摸摸脸,很有点自豪的意思。
  现今回想起来,直情认为自己当年幼稚得可以。
  我是打算把两位妹妹手上的花接过来了,可是,健如说:
  “大姐,你拿不了这许多的花,我们帮你。”
  说罢,大踏步就领先走了。
  惜如和我跟着她后头走。
  果然,在健如的安排下,闺房之内一下子生气勃勃,真是满室芬芳。
  “大姐,你看喜欢不喜欢?”
  我点点头,欣悦地答:
  “多谢你们。”
  “举手之劳而已,日后嫁到金家去,姐夫会每天给大姐摘花插花,要是他忘了,我见着他就提点他去。”健如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说。
  我开心透了,一联想到健如的话有日实现,真是太难得、太幸福的事了。
  不知是不是我心情额外好的缘故,我觉得这天是健如近日来最乖巧、最得我心的。
  我忽尔笑起来,心想,自己怕是太敏感了:其实妹子是亲骨肉,同根而生,哪会有什么开罪我的意思?以前偶有不对劲的地方,都是无心之失,孩子气的言行,完全作不得准吧!
  一时间,对健如和惜如很是珍爱。
  健如回头对惜如说:
  “来,来,我们今天硬要大姐跟我们一道玩乐吧,不久将来嫁出去了,见面就难,怎么似如今姊妹朝夕相对?”
  说着说着,健如竟低下头去。
  我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说:
  “傻孩子,大姐嫁了还是你们的大姐,况且我会回娘家来看你们的。”
  “好久才会回来一趟嘛!”说着,健如眼睛通红了。
  看着妹子这景况,我倒真不忍,冲口而出道:
  “快别这样,傻孩子,如果你舍不得大姐的话,那就跟着我到金家去,小住一个时期吧!”
  健如瞪圆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一脸惊喜,道:
  “大姐,真的吗?”
  “嗯!”我点头。
  “那太好了。”
  “你舍得惜如吗?”我问。
  “惜如陪康如、我陪你,或住上一段日子,我回家来,交换惜如到金家去给你做伴,这岂不是好?”
  健如的这番话似乎是有很大的友善意思在。
  我无法不欣悦接纳。
  当晚,我给母亲说:
  “就让健如陪我金家去起码一段时期吧!”
  母亲点头,道:“这也好。你是想过了,我也放心。”
  事情就是这样决定下来了。
  这以后的大半个月,健如比我更忙于张罗到金家去需要准备的服饰与用物。她显然情绪高涨。
  嫁娶真是顶忙碌的一回喜事,人来人往,家中是名副其实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我在出嫁前的几晚,开始忧起心来。
  喧闹的日子终归是要过去的,待我嫁后三朝回了门,亲戚也必四散,那阵子方家将会是寂静一片,由璀璨而归平静,母亲会怎么样?
  父亲才去世不久,这个未亡人总是很容易敏感的,不由得我不担心。
  找着一个母亲较空闲的时间,我忽然一把拥抱着她,低声地喊了一句:
  “娘。”
  “怎么?心如?”母亲问,拍拍我的背。
  “我舍不得你,还有几天功夫,我们就见不着面了。”
  三婆刚在一旁听见,立即叫嚷:
  “心如,快别乱说话,什么还有几天功夫就见不着娘的面了,你还是要回娘家来的,我们也会到金家看望你。”
  “三婆,你别迷信兼多心。”
  “当然迷信,我们中国人迷信了五千多年,其中有多少事是灵验的,才会一代传一代继续迷信下去。
  “心如、你记着三婆的话,宁可信其有。好像,以后给丈夫削梨子皮是可以的,千万别跟他分着一个梨子吃,分梨即是分离。还有,他要手绢儿用,叫他拿钱自己买,决不要送他手帕,也是会分离的。至于梳头用的梳呢,千万别把它折断了,万一折断了,就得立即拜神许愿去。”
  “三婆,我怎么记得这许多规矩?”我嗔说。
  “大姐,放心,我给你记住,届时提点你好了。”健如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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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人生的大日子终于到了。
  不是坐花轿过的门,夫家是用轿车来接的。
  出门之前,先穿好了褂裙,待金信晖来到了,就走出后堂来,跟他双双向面南而坐的母亲奉茶。
  我们恭恭谨谨地在她跟前下跪,叩足三个响头,再递茶。
  母亲一接转茶杯,眼眶就已含泪。
  三婆在一旁说:
  “三天就能见面了,难过些什么,且心如嫁得近,又嫁得好,你是从今天起添了个儿子回方家来侍候呢,顶值得高兴。”
  母亲连连点头,怕惹得我都哭起来,因而竭力忍泪。
  我呢,心上怪怪的,兴奋开心的情绪实在高涨,可又有难舍的亲情。一向跟在母亲身边,有依有傍,有商有量,这下到婆家去,人生地不熟,连那个丈夫都不能算是熟络的,总多少有些慌乱。
  于是,感受上就不单是倒泻五味瓶了,简直混淆不清,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
  幸好母亲很快就喝过我敬的茶,向她的女婿嘱咐了几句话:“信晖,心如年纪小,你处处护着她一点。我们虽不是什么金马玉堂之家,可是也算得上书香世代,是清白人家,女儿都是幼承庭训,讲节操,明礼义、识大体的姑娘,只是处世经验不足,或偶有闪失,你就得本着做丈夫的责任,在人前庇护她,在人后训寻她才好。”
  金信晖自然唯唯诺诺,道:
  “请娘放心好了。”
  “还有,”母亲牵住了健如的手,“这小姨是个直率性子,陪她姐姐到府上小住一段日子,你也得包涵照顾,拿她当亲妹子爱护,有什么过态的调皮处,你且说她一顿,要不,给我投诉好了。”
  健如一反常态,竟也微微低着头,跟我一样,似足新娘子。
  事实上,今天她是挺漂亮的。
  母亲给她所裁缝的艳红色套裙,衬托起她雪白的肌肤,健如整个人变得朝气勃勃、鲜明欲滴。再加上了她那含羞带笑的表情,使我几乎以为看到了自己。
  金信晖也很认真地看了健如一眼,很温文而愉快地说:
  “健如是很好的一个孩子,我会跟心如一样,真心爱护她。”
  “那就最好了,快交吉时了,赶快出门去吧!”
  连母亲都站起来了,表示要送走娇客。
  我忍不住跟她紧紧地拥抱着,良久,她才拍着我的背,示意是要启程的时候了。
  我又在三婆、惜如,康如脸上亲了一下,才跟在金信晖后头走出方家大门。
  一出门口,悬挂在方家大门门楣的十尺爆竹,就噼噼啪啪地烧起来、响起来了。
  金信晖赶紧搀扶着我,钻进新娘车子去。
  车厢内的空气是紧张而热炽的,我直觉地感到连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当然的不敢四周张望,微垂着头,看着自己那快要冒出汗珠来的鼻尖,有着莫名的一份干着急。
  原来开始单独跟金信晖在一起是如此的惊惶的。
  他并没有开口跟我说话,越是这样,我越觉得难为情。
  只想那一段由娘家到婆家去的车程可以快快结束。
  车子好像走了几个世纪,才慢驶下来。
  金信晖终于对我说话:
  “快到家了。”
  “嗯。”
  该怎么回答呢?我原来迟钝得令自己吓一大跳。
  时代转移实在厉害,我出嫁的那年头到如今男女在各式场合偶遇,立即共谐好梦,真是两个世界的事情。
  当新娘子的那一夜,我不至于跟母亲景况相同,要从各亲属长辈的鞋子去辨别他们的身分,然,人来人往的在我跟前攒动,说过什么介绍的话,都一如水过鸭背,无法记住,只为紧张之故。
  单是一进门来,跟金信晖给父母跪下来敬茶,跟金家的两房姨太太行礼之外,再下来还有一大堆比我们方家更多的亲友,需要应付。
  数不清自己跪下来多少次,鞠过几多个躬,只记得可以坐进新房去稍事歇息时。象已打完一场仗。
  健如走到我身边来说:
  “大姐,你累了?”
  “嗯。”
  “有没有注意到金家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睁着眼看你手上戴的首饰?”
  我摇头,这鬼灵精竟可以留意起别人的神情来,真是!
  “我还听到三姨奶奶跟二姨奶奶说的话。”
  “她们说什么?”
  “三姨奶奶扯一扯二姨奶奶的衣袖说:
  “首饰的分量比我们想象中差呢!我还以为烂船总有三斤钉,方家老爷真是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就撒手不管了?”
  我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问:
  “健如,你真听到三姨奶奶这么说话?”
  “对呀!大姐,你说气不气?”
  “那三姨奶奶竟是如此多话,多批评的一个人?”我随便应着。
  照说呢,我娘家给的首饰也不算失礼了。正如三婆所言,单是那双祖上留下来的翡翠玉镯,已经相当大体,还有一应的足金龙凤颈链及手链,且有母亲送的那只足有两卡的钻戒,总是中上人家的妆奁了,还有什么好批评的呢。
  “不过,”健如忽然这样说,“难怪三姨奶奶说那些话,你有没有看到金家奶奶那一身装扮了?”
  我不得不摇头,实际是没有注意到。
  “她的那对玉镯比你手上戴的粗大两倍,同样是碧绿通透的。”
  “人比人,比死人,她是金家的主人,如果不穿戴得隆重,如何显示她的地位与身分。”我说。
  “大姐,那么,你就不用以首饰显身分了,是不是?”
  “我年轻嘛,自不可同日而语,不用首饰烘托也可以,且未必人人看重女人身上的首饰,而不重视她的样貌品性与学识呢!”
  “对呀,”健如一拍大腿,爽朗地说,“就是那句话,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不是,大姐?”
  “是的。”我点头。
  真的,有健如在身边陪我谈着话,人心也稳定下来,且因觉得自在了,时间很快就过。
  不久,就是入席的时间了,金家都引用了当时认为相当摩登的礼节,让娶过来的新媳妇到大厅上去与嘉宾一起饮宴。
  当然是跟翁姑及丈夫坐上主家席。
  我和金信晖坐在金家大奶奶的身旁,同桌的都是辈分较长的亲属。
  并没有金老爷的两个小妾。
  这就明显的表示了妻妾地位的分别。
  金家大奶奶在我给她敬茶时,已经把这重思想表露得异常露骨,她说:
  “大嫂,你要谨记啊,信晖是长子嫡孙,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来的,身分异常尊贵,你要自爱自重,别辜负老爷和我对你的一番疼爱才好。”
  以后说的怕是千遍一律的要如何守妇道。孝敬长辈的话,跟母亲临行前的殷勤叮嘱,只在表达方式上有分别而已。
  倒是大奶奶那句“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来的,身分异常尊贵”的说话最能打动我。
  事实上,日后也成了我手上的一张皇牌。不至于百发百中,但无可否认是厉害的武器。
  最低限度,是我的两个宝贝妹妹日夕争取、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武器。
  我能险胜她俩,怕也是得力于这张皇牌。
  时代怎么不同,人心如何不古,道德无可否认凋零,世界不管在持续进步,有一种权威始终长存,那就是肯媒正娶的正宫地位。
  不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且是东西方社会的舆论、人心、法律所共同偏袒与保障的。
  不是吗?时至今日,要闹一次离婚,就不简单。
  我就跟我的儿子郑重地说过:
  “娶妻,是一个极大的投资,不只是感情上的投资,而且是巨额的资产投资。眼光错了、感情不妨转移,但一定损失金钱。你谨记,你的对象是美藉,拿花旗大国护照的女人,从跟你结婚那日起,就有权分你的一半身家,并保有申请分享丈夫在他日可领受到之遗产的权利,即是说,我无法以家族或基金的名义,给你百分之一百保障。相反,金家的财产不要溜进异姓人的手,这是我坚守的原则,届时我只有考虑牺牲你,这个人财两空的险,你想清楚是否要冒,才好走进教堂去。”
  儿子到底还是要娶他心目中的挚爱,那我是再无话可说的了。
  有些女人的命生下来就是正室人选,有些女人不。
  我和我的媳妇,在将来的相处不管好坏,彼此都有这重尊贵的身分,倒是无可置疑的。
  真的,就像这金家大少爷大喜之日,冠盖云集,不论那最得宠的三姨奶奶,满身珠光宝气,艳压群芳,冠绝全场,但到一入席,她就不得不退居末位,众目睽睽之下,跟金家大奶奶的地位就是云泥之别了。
  的确,经金大奶奶这么一提点,气就平了不少。
  实在,金家三姨奶奶再得宠、再气焰、再架势,也不过是妾。
  别的不去说它了,就在我大婚那晚,她和二姨奶奶身上所戴的首饰,比我的是矜贵得多,然而,这有什么用呢,单在褂裙的颜色上就已经自暴其丑了。
  中国广东俗例,每逢喜庆宴会,凡是正室都穿大红褂裙,侧室就没有这番资格,只能穿粉红。
  就算农村的小户人家,多娶了小妾回来,长年大月的初一、十五,穿上褂裙给祖先或老人家奉茶,都得守这个不沾大红的不成文条例。何况是有规有矩的大家大族?
  这么一想,下午在新房内听健如复述的是非,就不再烦心了。
  由于宴请的席数不少,故而主人家根本都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地吃上一两味,就得到大厅的筵席之间,颠来扑去地敬酒。
  先是家翁率领着金信晖和他的兄弟叔伯去敬酒,跟着才是家姑与婶母等陪着我去敬茶,当然身边还少不了那个口齿伶俐的陪嫁娘,俗称“大妗姐”。
  这“大妗姐”叫银姐,人已经六十开外,体态仍相当健旺,胖胖的,甚是福相,又整天堆满笑容,更令人看着了就精神奕奕。
  听说,银姐是广州城内干她这一行的数一数二人物,所谓行行出状元,银姐的生意络绎不绝,也要讲排期。我在娘家待嫁时,就有坊间传闻,说我大婚之日是好日子,城内也有多家大户办喜庆,都属意于银姐。金家最后能得到她的帮忙,除了加倍重酬之外,也是为金家的声望地位,实在凌驾于其余大户之上。
  那银姐的一张嘴,也真像抹过油似的滑,分别在母亲及金家大奶奶跟前说:
  “你们给我添了封大利是,真是慷慨至极了,实际上呢,我能为金家娶媳、方家嫁女效力,不知多高兴。既有架势嘛,而且意头又好,金家大少爷大喜,我们是有金又有银,真正金碧辉煌,金玉满堂。单是有银呢,单调至极,也不显高贵,唯其阿银能陪着黄澄澄、闪亮亮的金,才相得益彰呢!”
  一番话听得金方两家上下家眷都笑逐颜开,那额外打赏的利是真是物有所值。
  有钱人家不怕花钱,只要花得开心。
  这银姐一天到晚出入豪门富户,自然晓得捕捉心理。
  这大婚之日,她自然在我身旁,关顾一切,把我服侍得不知多妥帖。
  健如对她不怎么样,不知怎的,老是拿眼瞪她,怕是嫌她太多话,但银姐总是笑嘻嘻的,也不管健如给她难看的脸色,只一味若无其事、笑口常开,老是招呼健如说:
  “二姑娘你请借过,让我替新娘子梳妆!”
  “二姑娘你请回避,让我为你大姐换衣服!”
  在那些婶母亲属跟前,她的好话更是说尽了,一句“我们姑娘敬茶”之后,她连每一个亲属的身分与背景都记得滚瓜烂熟,不但应对流畅,且因为她记住了对方跟新郎新娘的关系,说起话来就更见得体,令人受落。譬方说她对着金信晖的姨母,就会得说:
  “姨奶奶请饮新抱茶。我们姑娘一早就知道姨奶奶很疼大少爷,把这姨甥当自己亲生儿的看待,姑娘入门后,必定多孝敬,请姨奶奶多关顾、多指导。将来姑娘有什么奉老持家不妥当,就仗着姨奶奶你训导她了。”
  逗得那金家大奶奶唯一的姐姐笑得合不拢嘴来说:
  “我二妹若说你不好,你来给我讲,我代你出头评理。”
  “对呀,姨奶奶许了这个承诺,新抱茶就饮得特别甜。”
  老实说,我真羡慕。一个人可以一下子讲这么多的话,我呢,连头都差不多抬不起来似的。
  一直忙乱了整个晚上,直至把全部外来饮喜酒的嘉宾送走了,银姐才陪着我走回睡房去。
  金信晖因为还有其余各事的打点,并没有与我一起走回新娘房,倒是健如急步地跟进来。
  银姐先跟其余两位金家的女佣服侍我换过了另外一套大红绣金的软缎衫裤,开双襟的,捆了金色边边,另外在胸前对上处,左右两旁分绣龙凤双飞的图案,完全是一派俗艳,却喜气洋溢。
  这是今天大喜之日换上的最后一袭衣服了,我端坐在妆台前,让银姐给我重新弄发型。原本盘在脑后的发髻,别上了两朵大红花,现今银姐给我把大红花先摘下来,再把发髻打开,梳散了一头柔顺的秀发,就松松地绾了一圈,只用一支金钗别着,别有一番韵味,看将上去,稍稍似个微带风情的少妇,这么一想,心上又是一下蠢动,脸更红了。
  银姐说:
  “大少奶奶,不是我嘴甜舌滑乱逗你开心,不知多少日子来,我未曾奉侍过如此标致雅丽的新娘子了,你呀,真是我见犹怜,等下大少爷进来,都不知道会开心成个什么样子了;认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璧人,还有谁有话可说了?”
  的确还有人要说话,那是鬼灵精健如,她把身子靠着妆台,很认真地答了一句嘴:
  “银姐,你这番话练习得真是纯熟,完全无懈可击。”
  我瞪了健如一眼,这么小的年纪,说话不但老练,而且竟有骨刺,分明是挑战银姐说话的诚意,真令旁的人听上去也觉难为情。
  可是银姐呢,依旧笑吟吟地答:
  “多谢二姑娘夸奖我呢!好了,好了,不早了,大少爷快进新房来,你也该回房休息了,闹了这么一整天,怕累坏呢。”
  健如扭一扭身,道:
  “为什么要我走?”
  “二姑娘!”银姐嘻嘻地笑出声来,“你怎么能不走了,今儿个晚上是你大姐与姐夫的洞房花烛夜呢!”
  然后银姐又多加一句:
  “二姑娘,你年纪小小怕不知道洞房花烛夜是怎么一回事吧……”
  银姐还没有讲下去,健如就截了她的活,说:
  “怎么不知道?”
  此言一出,才觉得自己鲁莽孟浪了,健如于是刹地涨红了脸,抿着嘴不再说下去。
  那神情其实是娇戆可爱的,窘态羞态也平添了别人的遐思。
  我当时也不禁心上动了一动。
  日后的诸事发生了,唉,也真是命定的,注定了健如命犯桃花,好看的女人永远是个劫。
  银姐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笑脸,道:
  “二姑娘既然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就应该给你大姐道个晚安,回房休息了。”
  健如忽然刁蛮忸怩起来,说:
  “那你为什么还不打算走?”
  “我当然是要走的,等下大少爷进新房来,我给他道了喜,就会告退了。”
  “好,我跟你一起走。”
  那就是说,健如还要凑一阵子高兴。
  这孩子,无疑是野性的。
  就在我们说着这几句闲话的时候,睡房门给推开去,各人都本能地回头一望,只见房门处站立了玉树临风的一位俏郎君,我忽尔通体血液滚流,叫我难受得低下头去。我在垂首前的一刻,眼角儿瞟过房内的其他人,包括健如在内,或应该说尤以健如为甚,都瞪着眼以羡慕的目光凝望着这个新郎官。
  随即房内就扬起了一片喜悦之声,由银姐带的头,向金信晖道:
  “恭喜少爷,恭喜少爷。”
  金信晖的步履是轻快而又活跃的,他快步走过来,竟先跟银姐招呼:
  “辛苦你了。”
  “大少爷太客气,来来来!”银姐忙于招呼打点,把我也一并拉起身来,拖着让我从妆台走到睡房前的那张小圆桌边,说,“良宵苦短呢,大少爷跟大少奶要休息了,且让我们再恭祝你们白头偕老。白发齐眉。”
  两个跟在银姐身边的女佣又都齐声说了吉利的好话。
  信晖立即从腰间掏出利是来,分给各人。
  这还未到尾声,银姐拿起了那个放在圆桌子上的干果盒,恭恭敬敬地对我和信晖说:
  “请大少爷、大少奶吃一片糖莲藕,以后呢,就……”
  “藕断也会丝连了。”
  插嘴说这话的竟是健如,不只吓我一跳,各人也微微一愕,连一向宽容的银姐到这一下子亦不免呆了呆。
  健如在各人惊疑不定的眼光下,也怔住了。
  她不知是不是也自悔失言。
  怎么能胡乱说“藕断丝连”这个比喻呢,真是有点气人的。
  我倒不是迷信,但在大喜日子,竟来这么一句话,就未免破坏气氛。
  当时我想这小妹子是无心之失,童言无忌,不必挂齿。
  于是,我带头把闷局打开,道:
  “娘说的,莲藕莲藕,年年佳偶才是。”
  银姐立即附和道:
  “大姑娘讲得顶对,二姑娘是小孩子,姑爷你有怪莫怪,孩子们都不识世界。”
  金信晖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笑着把一块糖莲藕放进嘴里去咬了一口,名实相符的藕断丝连。
  他这才稍稍盯着健如,眼神有种似怒非怒、似怨非怨,很奇怪、很难形容的光彩。
  健如没有回避她姊夫的目光,更微微歪着头,回望他,准备接受他的责难或是什么似的,神情倔强而美丽。
  银姐当然不会欣赏健如可爱的一面,被这孩子一搅,打断了她的工作,也真有点泄气。
  无论如何,银姐挺一挺胸膛,再度集中精神,提高嗓门,向我和信晖说:
  “请大少爷与我们姑娘再多拿一颗莲子,莲子莲子,年生贵子。”
  银姐是急急地说完这后面的一句话的,大抵是怕健如那调皮鬼又胡乱加上一句吧!
  最后银姐殷勤地给我们倒了一小杯的米酒,就道晚安说:
  “大少爷跟姑娘早点休息吧,且睡得安稳一点。我会翌日一早来敲你的门,陪姑娘给老爷奶奶敬茶。”
  说罢就引退了,两个女佣都轻松地跟在她身后,健如是最后一个走的,她竟一步一回头,看着我和信晖的表情,似有一脸的不舍。
  我跟妹妹挥挥手,轻声地说:
  “明天见!”
  健如才很决绝地,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去。
  “你很疼爱你的妹妹吗?”金信晖在洞房之夜给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关于健如的。
  我们三个人一定是前生有过重重的孽债,不得不留待今世偿还。
  我答丈夫说:
  “是的,健如之外,还有惜如、康如,我都爱。”
  “以后,你还要多爱很多人!”
  我刹那间红了脸,讷讷地问:
  “你指的是金家人?”
  “是的,尤其是我。”
  金信晖拿起了我的手,轻轻地把我拥在怀中。
  我的心,差一点点就从口里吐出来了。
  他伸手托起了我的下巴,问:
  “你今天累了吗?”
  “嗯!”我不晓得怎样答,只迷糊地应着。
  信晖轻轻地拨着我的头发,他有意与无意之间拔掉了我发上的珠髻,一把长发就整幅地泻下来。
  这个动作很简单,却很妩媚,使我全身都像过了一道电流,舒服到骨子里去。
  “你有这么漂亮的一头黑发?”信晖问。
  “嗯,我们三姊妹的头发都是如此浓浓密密的,还要数健如的最是柔美。”
  我以为有一句可以回答的活,会显得我不那么笨,其实我这么说了,才真正显得我的愚拙。
  不应该在丈夫,甚而在任何男人跟前真诚地赞美别个女人,因为他们会因此而感动,认了真了,就有感情上的催化作用。
  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引狼入室。
  年幼无知,自然什么错误也逐一犯齐。
  我并无夸大,当年金信晖听见我这样赞美健如,很留神倾听,微微点头,并说:
  “心如,你是个大方的女人。”
  我并不能太捉摸得到丈夫回应我这句话的深意,或者他的意思是指我肯真心诚意地承认兼赞扬别人的长处吧!
  其实,男人心,才是海底针。
  金信晖的那句说话,并不如我所体会的简单。
  他继续对我说:
  “心如,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需要一个支持我、爱护我、谅解我的妻子,相信你会做得到,先容我多谢你了。”
  我慌忙摇头,道:
  “别先谢我,做到了再说吧,娘说我未经世故,什么都浅陋,要你处处提点我才好。”
  “娘真是顶有家教礼数的,我母亲就是看中她这一点,认定方家的女儿一定有修养,才给我拿主意的。”
  我忽然晓得开他玩笑说:
  “原来只是她的主意。”
  金信晖一听,急起来了,忙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看我忍不住笑了,就知道我原来是作弄他。
  “我并不知道你也是顽皮的。”
  我吃吃笑,拼命想抽离他捉住我的手。
  “以后你得答应不许再作弄我。”信晖很权威地说着这话。
  我点了头。
  信晖瞪着眼看我那套彩红色的衫裤,胸前正正绣着龙与凤,便伸手扫抚着图案,道:
  “是不是龙凤呈祥,百年偕老?”
  说完了这句话,他解开了我衣襟的第一颗钮扣。
  龙凤呈祥。
  百年好合。
  前者当真,后者却未必尽然。
  当夜,只有甜蜜、只有温馨、只有旖旎、只有浪漫。
  世间上没有比一个女人将身与心都如此完整地奉献给一个她矢誓永恒相爱的男人更幸福的事了。
  那纯粹是个人的感觉。
  连对方怎样想,其实也不必理会吧?
  初归新抱,落地孩儿,我在金家的初期,受的咸苦与委屈是真不少的。
  也不是说要晨昏定省,关照各房的劳累是怎么一回事。
  最要命的是各房婶母叔伯的脸色是非,实在难以侍候。
  且最伤脑筋的还有健如。
  我无法知道这小鬼头是帮我还是害我。
  就举新婚之后的一个例子吧!
  每逢早上六时半起来,新娘子照例有三个月要给家姑家翁奉茶,穿戴也要讲究,不是着龙凤壁金礼服,都也是用名贵软缎缝制的褂裙,绣着捆着各种美丽缤纷的图案,把新婚燕尔的气氛依旧烘托得喜气洋洋。
  每早集中在金家老爷奶奶接连睡房的偏厅内的,自然有两个小妾。
  信晖有两位弟弟,金旭晖与金耀晖。旭晖是三姨奶奶所生,已二十出头了。耀晖则与信晖一样同是嫡出,年纪较小,是十二、三岁吧。
  金家二姨奶奶没有生养过,想来是她最吃亏的地方。
  金旭晖与耀晖也有些时跑到父母房来请安。
  信晖除了开始的几天,陪着我去敬茶之外,就因为忙于关顾店上的生意,一早就上铺去,由着我单人匹马赴会。
  本来这种家庭聚会,也没有什么好紧张的。平日翁姑循例饮过长媳敬的茶,有家务要做的,就嘱咐几句,譬方说:
  “大嫂,六姑奶奶的六旬大寿将至,你打点一下贺仪。”
  “下月初一、十五,你是初归新抱,提你一句,我们金家吃素,就是在自己房里吃小食,也得记着这个规矩。”
  “大嫂,后园右角那间杂物房,堆的全是过时的旧物,你有便就支使一两个下人,把东西拣出来看看,真正没用的就扔掉,还像点样儿的,可以送人或自用,都好好地分配一下。”
  这些功夫是很琐碎,不是我在娘家时就有经验的,办妥它们又有何难?难就难在傍在翁姑身旁的人说话之棱角,有时尖锐得叫人忍不住喊痛。
  这天,我敬完茶,还打算逗留在翁姑房间一会,听候差遣时,就听到奉侍着金家大奶奶吃水烟的二姨奶奶说道:
  “大少奶,你今日这套明黄色的褂裙真是醒目啊,是我们店里头的货吗?”
  我随和地答:
  “我也不清楚,是娘替我办的。”
  “对呀,亲家奶奶是个本事人,看,打扮得你多漂亮,难怪健如说,她姐姐胜在年轻貌美,不必着重身上的首饰了。”
  三姨奶奶正奉侍着金家老爷吃早点,吊起了嗓门,懒懒闲闲地答:
  “健如的话不是这样子说的,你别断章取义,坏了我们大少奶奶的修养。”
  三姨奶奶伸出纤纤玉手,分别夹了一件点心,放到金老爷及金大奶奶的碗里去,才继续说:
  “健如说,她姐姐训导她,女人不必要看重首饰,最紧要重视的是她的样貌品性与学识。只有前者没有后者,根本不管用,这也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得可真对极了,我们不识字的上一代女人,也就只好多添几件像样的首饰作陪衬,免得太失礼了。所以嘛……”
  三姨奶奶忽然转脸向金家老爷说:
  “老爷你别终日怪责我们好置办首饰,谁叫你不讨一门知书识礼的妻妾回来,省下你不知多少钱呢?”
  三姨奶奶嗔怒起来,可有点威仪,又带着妩媚,竟有相当的魁力。
  我也很呆了一阵,尴尬兼狼狈得不知如何反应。
  反而是金家老爷说的一句话最令我好过。他对牢小妾说:
  “你真是没话找话说,把芝麻绿豆的一回事弄得变成老大!没的吓死大嫂。”
  三姨奶奶的脸立时涨得通红。
  她的这种撩是斗非方式,在今日看来,直情是老土兼落伍的了。就看我现在管辖的金家,表面上没有一个人会开口讲新人的半句不是,已不流行这种明目张胆的挑拨离间,随时代的进步,搬弄是非的手法日新月异,含蓄有效,其实更锐不可当。
  若是今时今日,金家之内有个像三姨奶奶这种人,讲那番话,都不会收到预期效果,只会自暴其丑。
  然而,从前并不如此。
  当三姨奶奶在人前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付我时,真是令人翳气至极的。
  金老爷帮忙拨熄的一把火,还有些少火花式的余波,只为金大奶奶接下来说:
  “还是我们广东人的那句老话:初归新抱,落地孩儿。
  是非教不可的,教精了一代是一代,代代相传,就是所谓诗礼传家了。”
  金大奶奶吸一口水烟,咕噜咕噜的,又再继续说:
  “大嫂你以后就别乱说话,尤其在健如、旭晖等不大不小的孩子跟前讲什么是非好、道理好,传得不伦不类就遭殃了。你也难怪家里的长辈听了,心生不忿与难过。要真你是这么说过的,就连我这老太婆在内,也是要靠首饰来显示我的修养了吗?太讲不通了吧!这就是祸从口出的道理了。”
  金家大奶奶的这番说话,不无道理,且是一箭三雕,既在丈夫跟前表现自己的器量,不至于偏袒媳妇以对付小妾,也能乘机训斥我一顿,以示威严,还有一重作用,就是间接地指责了三姨奶奶的搬是弄非。这一招是差不多大获全胜的。
  三姨奶奶的脸色当然并不好,趁一个空隙,她把一个眼色抛给二姨奶奶,示意她有所表现,于是二姨奶奶紧接着问:
  “讲真一句,大少奶奶,你究竟有没有对健如说过那番话呢?”
  我焦急得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释。
  问题不是我有没有说过,我是的确有说那番话的,但语调、气氛、环境、因由、意义全都不同。
  世界上的是非往往就是在这种委屈的情况下产生的。
  我无法替自己辩护,只得涨红了脸,说:
  “我是讲过这话的,可是……”
  原本打算解释下去,可恨那二姨奶奶立即截断我的话,说:
  “既然大少奶奶你亲口承认就好了,到底不是我们姊妹二人冤枉你,胡乱造的谣。”
  胸臆内似有一股闷气直熏到眼里来,灼热的、难耐的,令我无法不拼命眨着眼,以防热泪滚流一脸。
  我很想再开口为自己分辩,但一张嘴笨得不能再笨似,实在不知道应从何说起。开开合合的嘴,怕是看在人家眼内,像只鸡泡鱼,可怜巴已、傻瓜兮兮的,简直不知所谓。
  金家奶奶瞪我一眼,摇摇头就说:
  “分辩呢,可不必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到天黑,也还得不出个什么水落石出来,大嫂,你回去管自己的功夫好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一声特赦,我就垂头应命而去。
  人才踏出翁姑的房间,眼泪就涌出来,如闷热翳至极的天气,忽尔骤降甘霖,雨势滂沱,难以遏止。
  我伏在睡房的床上,足足哭了一个上午。
  连午饭都错过了,没有到厅上去吃。
  午饭时分过后,健如跑进我睡房来看我,歪着头问:“大姐,你怎么躲起来不吃饭了?”
  我一回身,看见是健如,心上就有气。
  真想揪起她来痛打一顿,以发泄心头之恨。
  完全是只造谣生事的小狐狸。
  可是,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我,心上既不澄明,嘴也实在是笨,想好了要说的话,没有一半能说出口来。
  一般的反应,总是涨红了脸,干着急。
  “大姐,他们说,你在生我的气了,我说怎么可能呢?大姐是顶疼爱我的,否则也不会把我带到姐夫家来小住了。
  我可没有听信那些人的话,离间我们姐妹俩的情谊。我看呀,大姐,”健如说起这番话来,神情认真而又老成,跟她的年纪很不相配,“这金家是食好穿好住好的地方,偏就是里面的人有些不好,把是非当人情,害得家无宁日。依我看,我们姊妹俩先要团结,别听人摆弄,这是第一步。然后,要有商有量,应付他们,这是第二步。总之,大姐,一步一步地来,先别着急,乱了阵脚。”
  被健如一轮说话,讲得我闷气消弭一大半。
  到底是切肉不离皮,我若不信自己的亲妹子,还信谁?
  当时,我对于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过分地大意的。
  包括丈夫金信晖在内。
  其后才悔悟,有什么话可说呢?
  毕竟要承认的是,对手的确比我强。偏就是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
  我能及后惊觉,一边自卫,一边反手回击,已经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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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如果我早点知道人性是如此凉薄的话,当然可以把损失控制到最低层面去。
  其实,在婚后三天,就有人很露骨地提点过我,只不过我还未到开窍的时分,故而不知不觉罢了。
  那指点我迷津的人,正正是陪嫁的大妗姐阿银。
  三朝回门之后,她的职责也就完了,于是前来向我辞行。
  我把一封丰厚的利是塞到她手里去,很诚恳地说:
  “银姐,多谢你。”
  阿银双手捉住我,有一点点的肉紧,说:
  “姑娘,你真是个老好人,很舍不得你。”
  “那么常来看望我们嘛!”
  “我会。可是,如今告辞之际,倒是思前想后,有几句话是不吐不快。”
  “你有话,请随便讲。”
  “我也真不怕开罪人,才肯说心里的话,且我希望你能趋吉避凶。”
  “有这么严重吗?”
  “姑娘,世界是人食人的世界,你不可不防。”
  “防?防什么呢?防谁个呢?”
  “任何人都要防,连自己最亲的人都要防。”银姐很认真地说,“姑娘,我是食斋信佛的人,不会说违背良心的假话,更不是搬是弄非。我一见了你,就有种投缘的感觉,所以才打算实话实说,直言无忌了。”
  “银姐,难得你这么关照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完全相信你的诚意和善意。娘说我做人日子浅,都是蒙蔽的时候多,非得长辈提点不可。”
  阿银慌忙摆手,还作了一个揖道:
  “我怎么敢攀上长辈的名位了,还不是粗下人一名,服侍姑娘少爷们的灶下婢出身罢了。然而,既然蒙你不弃,我也不避嫌了,姑娘,请听我一句忠言。”
  阿银尝试说了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似。
  好一会,她才决断地说:
  “姑娘,为了你的幸福,其实也为大少爷好,你别把健如姑娘留在身边了,送她回娘家吧!”
  “银姐,把健如留在身边,在金家小住有什么不好?”
  银姐一时间愣住了,接不上嘴,竟出现前所未有的期期艾艾。最终她说:
  “算了,算了,姑娘,算我没有讲过什么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世界的成成败败,悲欢离合,全是定数。
  缘与劫,要来的话,怎生逃脱?”
  就这样,银姐就匆匆忙忙告辞了。
  我倒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经过后花园时,竟听到一阵愉悦至极的笑声,自远而近的传至我的耳里。
  定睛细看,竟见到健如拖着了信晖的手,半跑半跳地从凉亭那边走过来。
  我听到健如说:
  “来,来,我带你去看,是我拼出来的美丽图案,用来做衣料,不知多好看。”
  “健如,你这么有心思!”
  “对呀,给你一点灵感,岂不很好?”
  健如银铃似的笑声,原本应该很悦耳,但是听在我耳内,相当的难听。
  我差不多是叫嚷的,对准他们说:
  “健如,你做什么?”
  经我这么一喊,他们才回转头来,看到了我。信晖的表情有点骇异。
  健如呢,出奇地淡定,睁大她的眼睛看牢我,一脸的惊奇。
  她的手依然拖着她的姐夫。
  且拖着他一路向我面前走过来,说:
  “大姐,你也愿意出来走走吗?我们以为你有点气闷,打算早点睡。”
  我极度不悦,说:
  “谁告诉你我要早一点睡的?”
  我知道我语气带着粗暴,跟平日的温婉完全的是两回事。
  金信晖很有点不高兴,一张原本满露笑容的脸拉下来,就答我:
  “是我告诉健如的。”
  健如还是笑得顶甜,我觉得她故意地把一张脸俯向我,半带顽皮半带骄傲地说:
  “大姐,你怎么这样心火盛,姐夫说的是实情也好,不是实情也好,都不是什么严重事吧!”
  我登时气白了脸,也不知哪儿来的怒火,一把就顺热烧到健如身上去,说:
  “健如,你给我滚回睡房去,好好地管你的事,我有话要跟你姐夫说。”
  健如这才放松了拖着信晖的手,依然滋油淡定地对我说:
  “好,好,好,我这就管自己上路去。”
  然后又回头,笑着对金信晖说:
  “姐夫,明天见,我明天才把拼好画好的衣料图案给你看。”
  我就是看不得健如这副无端得意的嘴脸,分明在刻意地把我的浮躁比了下去。
  回头看金信晖,对他的这个小姨子似有无限的迁就似,视我的焦虑如无睹。
  我瞪丈夫一眼,也就跟健如分道扬镳,回自己的睡房去。
  一回睡房,我就和衣睡到床上去。
  满肚子的委屈变成戾气,反而流不出眼泪来。
  金信晖跟着就走进房里来,我并没有理会他。
  只听到悉悉碎碎更换衣服的声音,然后,金信晖就上了床来。
  背着我而睡:
  “好端端的何必要跟小孩子怄气!”
  “你妹子是个心窍玲珑的可爱女孩,她住到我们家里来,就晓得想些办法逗家里头的人欢喜。
  “别的不去说它了,单是对我这姐夫,就在相处的功夫上头下了一点点心思,跟我下过棋之后,她原本打算把我带去看她拼砌出来的图案,说是可以给予织造厂作样本,织出漂亮的衣料来的。连我的生意需要,她都有所关注,真叫人欢喜。
  “心如,你有这样的一个妹子陪在身边,在金家是一重保障和荣耀呢,她非但没有失礼你,且跟各房各户的人都相处不俗啊,这又是相当难得的。就这一点,你还没有做到。”
  说了一车子的话,无非都是有条理、有根据、有因由地认为健如已经把我比了下去。
  女人的妒性天生的,很难加以遏止的。
  尤其是有气在心头,我更是忍无可忍地回应丈夫一句:
  “老早知道健如这么好,这么精巧,这么的得人心,娶的不应是我。”
  把这几句话实釜实凿、毫不忌讳地说出口来,是我毕生最愚蠢的行为。
  当一个人兴起了轻微的犯罪意念,产生了似有还无的贪欲时,旁的人千万不要去碰触它,因为绝有可能一触即发。最适当的处理办法怕是把它“淹”掉了,那就是说根本不当一回事,让它慢慢地阴干,以致淹没无闻。
  就是要劝阻,也不可以用直接的方式。举凡越轨的意识都是躲藏起来、见不得光的,一旦硬把它暴露人前,活像赶狗入穷巷,难免产生一不做二不休的后果。
  我相信,我当时这么一说,所产生的不良副作用,就是把一个金信晖从没有过的念头灌注在他脑海里,或者把一个在他心上已经是若隐若现的概念落实了、清晰化了。
  这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故,我不错是个无辜的被害人,但如果我对人情世故知得通透玲珑一点,是有可能把局面控制得好一点,或可扭转乾坤也未可料。
  当然,我的这个妹子方健如是不可以轻瞧的,她手段和心思的尖锐凌厉,是天生的,不好应付。
  我呢,完全是后天补救得来,将勤补拙,以一宗宗、一件件降临自己身上的悲苦事,作为步上做人登峰造极的台阶。
  今日,谁来问我,我都是那句话。人人都未必是天才,但,人人都可以成长为人才,打赢漂漂亮亮的人生一仗,只要你忍着痛、沉着气、不流眼泪、依旧微笑,然后发奋图强,誓不言倦,一定能修成正果。
  我与妹子之间的战役,未尝不是天才与人才的一场大混战。
  话说回来,我在丈夫跟前冒失冒撞地说了那番话之后,并不发觉有什么异样。
  感情发酵,要经过一段日子,这是必然的。
  于是金信晖听了我这活,只吃吃笑,说:
  “心如,你怎么了?竟胡乱说话,吃起你妹子的干醋来。
  健如还小呢,你竟拿她开我的玩笑。”
  经他这么一说,我真的红了脸,觉得自己过分,也就不再造声了。
  “心如!”
  丈夫明显地转了个身,把手轻搭在我的细腰之上。这无疑是个缠绵的举动,我的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随即,我意图把他的手拨开,表示我的抗议。
  女性的反抗,或者若即若离,永远是一份妩媚的诱惑,很自然的引起对方莫可明言的冲动。
  金信晖回应了我的举动,稍稍用了一点暴力,把一张脸都俯到我眼前去,说:
  “别发我的脾气了好不好?”
  还不及回应这句话,眼睛就闭上了。
  风雨过后的黎明,往往是最清新、最明丽、最舒畅的。
  小夫妻的别扭闹完了,怕只有更多一些情趣,更添一重恩爱。
  肌肤之亲缩短了感情的距离。
  肉欲发泄之余,也有牵动灵性的健康作用。
  单是浓郁的、肯定的认定自己完完全全地属于对方,那种甜蜜的感觉,足够力量融化了所有怨怼与哀愁。
  有道是: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
  我的那个时代的女人,之所以能在盲婚哑嫁制度内活得好,怕也是习惯了情欲合一的观念所致。情与欲之间,谁先谁后都不是一回事,总之到头来是一个整体。这与今日的男女关系就大异其趣了。
  睁开眼时,心情是额外愉悦的。
  更令我愉悦的是我怀孕了。怀孕令我身价百倍。
  “心如,我多感谢你!”
  信晖这样说,确切而明显地意识到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不只是一份当然责任,而且是一份功绩。
  在我们的那个时代,以至于今,这都是一份删不掉、刷不去的劳苦功高。
  我以后曾听健如歇斯底里地挣扎过说:
  “就因为她为金家生了孩子,为金信晖留下了继承人,就可以坐享其成,目空一切?”
  我坐在一旁,静观吾妹的力竭声嘶,然后冷冷地答:
  “坐享其成,是未必!目空一切呢,理所当然!”
  当我有足够的条件捏在手里之后,我也有霸道的时刻。
  谁要再在我的头上动土,笑话了!
  儿子是我在金家最犀利的一个武器。
  当金信晖开心的把我紧紧抱着时,我这才看到睡房内还站立了好几个人,包括了姨娘婢仆,以及我那亲爱的小灵精健如。
  她看着信晖情痴意切的拥抱,听着他关怀备至的慰问,反应令当时的我微微吃惊。
  我从没有能看到过一张孩子的脸可以有如此怨毒的神情。
  在于我和信晖狂喜之际,有这么一张看在眼内,惊在心上的脸谱,其实是个不好的兆头吧!
  日子就在平淡而又带一点紧张的情况之下过,我已是腹大便便,怕还有两个月的样子就是产期了。
  以金家奶奶为首,上上下下都好像以我为核心,宝贝得什么似,名副其实的母凭子贵。
  金家二姨奶奶是个顶会讨好、面面俱圆的人,老早往观音庙求了一签,趁三姨奶奶不在身边,她悄悄地向大妇邀功,说:
  “奶奶,你的福气真棒,长媳一入门就要给你添男丁的。
  这观音庙的签顶灵,如今求的是上上签,好极了,解签的说必定一索得男,且带旺金家。这阵子老爷打算派大少爷往香港发展,我看以后既有孙子陪伴你,老爷的生意拓展又顺遂,直情是相得益彰。”
  金家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
  “我说呀,我们家老爷身体一直不硬朗,可能添了男孙了,会连带他的精神体魄都会好转过来。”
  “谁说不是呢!”二姨奶奶慌忙和应着。
  我没有额外留神信晖或要到香港去发展的那句话,根本上,如果真要成行,丈夫不会不预先跟我商量。
  我倒是留意到健如这阵子有点神不守舍,终日躲在她自己房间内,也不大出来走动。
  过往,她在金家是活跃分子,一天到晚,从屋头至屋尾,差不多都可见她的影子,听闻她的声音。
  这阵子似乎是刹那静下来了。
  我正打算把她找来问一问究竟,到底在这儿,我是她的监护人,有什么事都得由我这大姐来负责,万一健如生活得不胜意,我可是要跟母亲交代的。
  还未寻到合适机会,姊妹俩促膝谈心,母亲就来看望我了。
  母亲轻轻拍着我的手,说:
  “知道你在金家安乐,那就好,最难得是信晖没有待薄你。”
  “娘,他怎么会?”
  “你可别轻率。有两餐饱饭吃,有个零用钱,不等于对你爱护。男人呢,很难讲,心都是五时花六时变的,你小心防着才是正经。”
  “娘,你是多疑的,然则爹在生时,可又有待薄你了?”
  “唉,心如,你快为人母了,就别凡事太天真。娘的许许多多苦衷,不见得有需要向你们后生一代逐宗逐件讲。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也解决掉,甚至乎连人都已逝世,还有旧账非翻不可的?”
  我望着感慨的母亲;心头忽尔沉重。母亲虽然说得并不详尽,大概情况也能猜到几分。
  “娘!”我抱了母亲一下。
  反倒转来要由做母亲的安慰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说:
  “逝者已矣,不必追究,但心如,你和信晖的日子还长。
  过去我没有跟你提,是不愿意你心上太早感染沧桑。现在呢,你快要有儿有女,也是时候提醒你了。下一代对女人是生生世世的束缚,在婚姻关系上加多一重约束,一下子处理不善,丈夫会下意识地别寻潇洒去。”
  我怔住了。
  “自古皆然。心如,你要好好的戒备预防和警惕。”
  我点了头,不说什么。
  “但愿信晖是个好男人。”母亲这样说,叹了一口气。
  “娘,他是的,请放心。”
  “还有一件事得切实跟你商量。”
  “什么事?”
  “关于健如。”
  “她怎么了?”
  “健如上星期跑回家来看我,给我提出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为什么她不来跟我说?”我以为是健如不够零用钱,或者需要服装之类,于是自行解释,“娘,在金家,没有人亏待她的,她要用什么,买什么,都有相当大的自由度。”
  “这我是知道的,健如回家来也不是投诉,她只是请求我让她到香港去。”
  “到香港去?”
  “对。”
  “去干什么?人生路不熟,且她还是个孩子。”
  “也不算是孩子了,健如刚过了生日,是十七出头了。”
  一时间,我才想起来,十七岁也真不算小了。怎么一直以来,我没有想过她已经是个大姑娘,而不再是小孩子了。
  怕是天天相对,看着她长大,老觉得她只是我的小妹妹。
  母亲稍歇,再说:
  “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学,念好英文。”
  “嗯。”我呆了一呆,然后道,“好哇,没想到她倒会为自己的前途筹算。”
  我的这句无心说话,其实是顶对的,只是当时连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是寓意如此深远。
  母亲看我的表情,于是问:
  “你也赞成健如到香港求学吗?”
  “赞成!娘,要不是父亲不在了,我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撑着一头家,我还要争取上大学呢,如今,当然无悔,但,求学总是时代女性所应该渴求的。将心比己,健如的理想,我是绝对支持的。且家里也不缺这个钱吧,要是费用太大,我就给信晖商量,由我补助一部分学费,也是可以的。”
  母亲听了我的一番话,长长地叹一声气,说:
  “我手上的四个孩子,每一个都不同性格。”
  “健如那脾性也是有目共睹的,硬得不得了,好胜心又强。从小到大,她要做的事,谁又阻止得了,一天不遂心,半日不称意,她都不肯。总之事无大小,楔而不舍,永不放弃,我就未曾试过有一次半次是可以把她的意思改变,将她劝回头的。”
  “你三妹子惜如呢,真难讲。”母亲摊摊手,“我简直摸不透她的心思性情。有什么事发生,她都记在心上,不吭半声,不愿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自己给孩子说难听话,健如是失之于狂妄,惜如则失之于阴沉,都不是我的个性,倒是只有你一个,心如,比较似我。”
  母亲这么一说,我倒有撒娇的冲动了,一把倒在她怀里说:
  “娘,我爱你。”
  母亲拥着我,我怀有我的孩子,好一幅欢乐无比的三代同堂图。
  “至于康如,这孩子就是……”
  “娘,康如还那么小,怎能定夺什么呢?你少操这个心吧!”
  母亲点了头,便又说:
  “健如是希望尽快成行,说要赶及学期开始。我这就答应她了。至于说学费行装方面,也不需要你什么贴补,我们家虽不及金家富有,那几个教养儿女的钱,还是不缺的。”
  信晖在听到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学时,眉毛往上一扬,那模样表情真难形容,似是惊骇之中带一点诡秘的佩服。
  或者,他没有预料到健如会有这分志气。平日看她,书念得还可以,旁的事总是要管不管、爱理不理似。如今下定决心,奋力求学,是有一点点的出人意表,却又不得不赞叹的。
  “母亲要你给香港的朋友说一声,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譬方说,假日把健如带出来,到处走走,见识香港等等。”
  “完全没有问题,健如是什么时候启程呢?”
  “随时成行了,她一早自行写信报读学校,对方收录了她,才跑去跟母亲商量的。健如跟母亲说,她希望赶及学期开始。”
  “那可巧了,我可以提前一个礼拜到香港去,我就送健如上路,顺便看着她在香港安顿下来,把我的朋友逐一向她引介,好回来向你及丈母娘报告。”
  这个安排似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有什么比由姐夫亲送小姨上学去更妥当、更安全了?
  应该是求之不得的。
  然,我下意识地心上抽动一下,觉得有一点点的莫可明言的担忧与不快。
  这个建议诚是始料不及。
  我若反对呢,又持什么理由呢?
  不是老早开口求了丈夫给健如多点照顾吗?
  现今又来反口覆舌了?
  真为难。
  于是,我对信晖说:
  “你要管的事情多,专诚的为送健如到香港去,是不必要的。况且提早赴港,可能会引起老爷不快。”
  “绝对不会。爹不知催促了我多少次要我快点到香港去开店做贸易生意,我总是抽不出身子来。这下,外边的政情风声也似乎越来越紧了,是非要尽快多一条出路,多一扇后门不可了。爹开始拨款多买香港地皮物业,也得我去照顾。”
  信晖看我没造声,便又说:
  “你别担心家里头的人会说我偏袒你,把你妹子的事都包揽在身上办,今时今日,金家上下人等都恨不得你没有心事、没有担挂,哪还会有什么话讲,倒是丈母娘看我办事不力,或会有微言,就惹你不快了。”
  信晖讲这番话时,我真的觉得他是情深款款的。
  以后的许多许多年,回想起来,仍找不出他面上的表情有何漏洞。
  男人要瞒骗人,办法多的是。
  当时,我的心是一下子就松软了。
  于是,健如赴香港求学的主意就定了。
  一经给她说了这个安排,健如就很坚决而快乐地对我说:
  “大姐,我想明天就回到家里去,陪母亲一个星期的日子,才到香港去。”
  “这也是很应该的,以后就得等你有长假期才能回来看望母亲了。”
  “你跟她可以来香港看望我嘛。”健如兴奋地说。
  “这儿的生活,你不是不知道的,将来孩子出生了,更走不动。至于母亲,若不是信晖派了得力助手到她店上分了她的工,老人家怕连饭也没时间吃,哪能途长路远去香港?”
  我又加了一句,“健如,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难,你得好好地照顾自己,勤写家书。”
  “放心,大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你要人做伴,把惜如带过来吧!”健如说这话时,笑得很特别。
  她的那个特别笑容,还是其后我才因为看惯了,又知道往后会有什么事情是跟着发生的,始能解释它的含义。
  比起我的妹子来,我初期的道行是差太远了。
  简单一句话,是个完全不懂得见微知著,分析人情世故的愚笨人。
  信晖带着健如到香港去后的那段日子,我是忽然间寂寞起来了,好像日中的时间特别多,百无聊赖似。
  这天在后园内,打理剪折一些黄菊,放到睡房去摆一摆,添一点生气。
  金家总是周围的金光灿烂似,到处都是明黄色、金澄澄的,连偌大的后花园,都种满差不多清一色的黄色花朵,尤以碗口大一朵的黄菊最醒目。
  看到了黄菊,想起了丈夫。
  记得新婚燕尔的头几天,他总是大清早到后花园去,折一朵小菊花回来,说给我别在发髻上。
  花瓣还是带着一层薄膜似的露水,鲜明欲滴。
  我曾问:
  “为什么你们家这么爱用黄色?”
  “因为明黄是帝王之家的专用颜色,现在的平民百姓家用在自己身上,有贵胄的气派。”
  “你把自己看成是太子了?”我笑道。
  “谁说我不是了?”
  金信晖答这句话时,是踌躇满志的。
  那自豪自负的表情,有一份不能言喻的魅力,令我心折。
  “我若为王,你就封后。”
  我还是笑:
  “才不要,有后就有妃,六宫粉黛,纵使我掌正印,还不管用。”
  金信晖大笑。
  耳畔还是有一阵的笑声,回头望,不是朝思暮想的俏郎君,而是金家的二姨奶奶。
  “我说,大少奶奶你这么好兴致,亲自来后花园采花?”
  “也晒太阳,吸一口新鲜空气,走动走动的。”
  二姨奶奶伸手过来,摸摸我隆起的肚子,说:
  “是呀,这样子令身体硬朗,对顺产有帮助。”
  “但望如此。”
  “我真是不明白,大少爷既是要到香港去,为什么不把你一起带在身边了,香港的医院医生也是一等一的,可能比广州还好。也亏他放得下心。”
  她这么一说,我的面子像有一点点过不去。
  于是我答:
  “信晖是怕我舟车劳顿,兼水土不服。且在家里,老爷奶奶及你们都可以照顾我,他是比较放心。不然,到香港去办事,等于一天到晚在外头跑,也没空给我照应。”
  二姨奶奶继续说:
  “可是呀,大少奶奶,别说我这做长辈的不提点你,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之内,你才可以管得着他呢,一去远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事都会发生的。
  “有什么法子呢。大少奶奶,我的是肺腑之言,男人要变心,跟天要不下雨一样,谁也没办法。”
  二姨奶奶又轻叹了一句,继续说:
  “否则呀,哪儿来这么多的妻妾?”
  无可否认这是她有感而发的。
  关于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的故事,我不太清楚,风闻到一点点,好像也是“轻别离”所酿成的后果。
  才这么一想,二姨奶奶就亲亲热热地挽了我的手臂,坐将在石椅上头,实行促膝谈心:
  “我也不瞒你,连自己的遭遇也给你说一遍。我呀,之所以嫁给老爷做妾,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呢!”
  二姨奶奶叹一口气,再道:
  “那年头,我年纪还轻轻的,我家谊母是这儿老管家的亲侄女,有便把我带来金家走动,让我见识见识。
  “有一段日子,金家大奶奶父亲抱病了,她需回娘家去小住服侍,就出事了。
  “我说呀,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只管抓到个什么机会,造成个借口,那就把女人弄到手了。
  “我很记得那天陪着老奶奶吃过午饭,她要去睡午觉,我才跑出来,在偏厅上碰到金老爷,他问我:
  “‘娘是睡午觉去了?’“我答:‘是呀!你找她吗?待会醒过来,我通知你好不好?’“然后歪一歪头,向他微笑,他就一怔,答道:
  “‘娘赞你伶俐,果然。’“就是这样把我看上了,趁妻子不在旁,就成了事了。
  “老奶奶是个当家的,待媳妇回来,也就做好做丑的,要她把我承认下来了。”
  金家二姨奶奶一口气讲完了她的故事,似乎是益发松弛,决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一不做、二不休,这更是男人的惯技了。
  “过了两三年,老爷为生意北上,在上海才呆了一个多月,回来时,身边就多了三姨奶奶了。
  “没有人敢问她的出身,总之身段一等一,把老爷迷惑得什么似。
  “这以后没有老四、老五出现,只为我们老三看得紧,她明白一条道理,不管老爷到什么地方去,哪怕是几天功夫。
  她一定同行,万一她去不成,也安排我当值。总之坚持有人在老爷身边侍候,才保不失。”
  二姨奶奶很认真地拍了我的手背两下,说:
  “所以,你们年轻人别掉以轻心,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轻松大方,不必斤斤计较,偏就是对丈夫要小气、要小心。”
  我是听得有点寒心的,笑容也没先前的自然,但还竭力表现从容,道:
  “信晖很快就回来了,在我产期之前。”
  “可是以后呢?”
  “以后?”我奇怪地问。
  “不是说,老爷要大少爷长驻香港,开创业务吗?”
  我一怔,心上像被人捣了一记,很不舒服。
  过了那么几秒钟,才竭力答:
  “那会是在孩子出生后,信晖说到时再商量是否把我们母子也带着去。”
  这当然是我的谎说了。
  金信晖从没有跟我提起要到香港发展及可能长居的事。
  如此关系生活前景的大事,他竟只字不提,由着消息来自他人之口,那种感觉对我实在太差太差了。
  我觉得自己被孤立、被出卖、被屈辱似。
  表面上的不动声色,不锱铢计较,全是修养,不是实情。
  这以后,我好几天都心绪不宁,且心烦气躁。
  一直到我生下女儿后,信晖也没有赶回来。
  当他回到家时,女儿已经一个礼拜大。
  她的父亲头一次看她,表情并不太畅快,是不是为了一回来,就跟我大大地吵一顿架有关,那就不得而知了,想是有影响的。
  牛嫂把女儿抱走了之后,金信晖闲闲地说:
  “女儿有点像你。”
  “也像健如,是不是?”
  真滑稽,我竟如此无聊兼幼稚,不自觉地提起心目中那个假想敌来。
  知易行难,女人在情绪激动时更多这种难以解释得来的怪行。
  信晖一听我提健如,立即就发起脾气来了,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信晖强烈的反应令我微微吃了一惊,心叫不妙。
  若不是心内有鬼,怎么会恶人先告状。
  我更火了,道:
  “意思很简单,回到家里来,你一样可以见到像健如那般模样的丫头。”
  “这句话你也出得了口吗?无端端的辱骂你的亲妹子与亲生儿,不知安着什么心,太可怕了。”
  “我这么可怕,你老早知道应该干脆呆在香港,不要回广州来就是了。”
  “这样子闹下去,离你说的那个日子就不远了。”
  金信晖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去。
  我从未曾想过一个女人辛辛苦苦的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孩子还未满月,就已经要闹成这个不欢而散的僵局。
  太令人难过了。
  我的女儿,一出生就带给我麻烦。
  一出生,就没有很多人喜欢她似。
  包括她的父亲,以及她的爷爷、奶奶。
  金家大少奶奶生产第三代的热潮在女儿出生之后就立即引退了。
  根本连给她好好起一个好名字,还不是在满月之前办得到。
  因为我的乳名叫妹头,于是当母亲来看望我,知道老爷还未给孙女儿起名之后,就故作轻松地说:
  “那就叫她小妹头吧。”
  母亲倒是对小妹头表现得最慈爱的一个。
  她那新任外婆的兴奋感染得通房舒畅。
  这种感觉差不多一个月来都没有过了。
  母亲开口问:
  “心如,有什么委屈,不妨给你娘说个明白。”
  母亲这么一提,我的眼泪就滚下来,自制不了。
  “究竟什么事?”母亲急问。
  “娘,我跟信晖吵架。”
  “那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香港延期回来,连孩子出生了丈夫也不在身边,一个人孤伶伶的,很不好受。”
  “信晖是为了生意。”
  “谁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心如,你这话呢,可轻可重。究竟是见了蛛丝马迹,还是已有真凭实据显示出信晖行为有不轨,以致令你忧怨,抑或这纯是你的幻想推测。”
  我摇头,不晓得答。
  是一种无由而来,却又挥之不去的预感。
  这种预感,一般是灵验率很高的。
  “产后的忧虑是会多起来的。心如,我们母女俩就讲坦率话,怕是因为夫妇之间的房事一直疏远了,那就心里头有种隐忧,也产生一份错觉,误以为丈夫冷落了自己,这也是有的。”
  母亲这样说了,我的脸霎时间像烧熟了。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故此嘛,长期守寡的苦,也真苦不堪言。这种难受,非局外人所能明白,轮不到我们不去正视。”
  母亲叹了一口气。
  “我是过来人,有什么不知不晓的,故而也实话实说了。
  “小别呢,也就应该胜新婚,要好好的,沉着气,对信晖热情一点,那才是夫妇相处之道。你若倒行逆施,重聚之后立即遏止不了自己的怒火,跟他翻脸,亦无济于事。”
  我很想把实话讲出口来,但总是话到舌边又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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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个时候要真坦率地跟母亲讲了就好。
  她可能对健如有点控制与教训。
  就是话太不好出口,顾虑多的缘故。
  “信晖不像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人,当初我也很留意这点,老实说,娘看走了眼的人和事不是没有,可也不多,你别无中生有,杯弓蛇影,白白影响夫妇感情。”
  我点头,但望母亲的教导是对的。
  “今儿个晚上,信晖回来,你好好的收敛一下心神,小夫妻是绝对不应有隔夜仇的,不然,怎么叫床头打架床尾和呢!”
  “这就是说,我要对他实行迁就,甚至道歉。”我还是觉得委屈。
  “心如,亲人之间不讲这一套。能得到丈夫的爱宠就是自尊。你讲来讲去,也不过是一股闲气,坚持来干什么呢!”
  母亲诚恐我并未能领悟,故而又说:
  “心如,你听我说,丈夫未有外遇之时,你就是心有忧疑,也不要形之于色,对整个相处一点好处都没有,怕还会无端惹起对方留意男人是可以有外遇这回事。
  “到他真是金屋藏娇时,你也得忍住。唯其你忍得住,才有机会令对手落败。”
  忍耐是长胜将军。
  母亲教诲得是。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很领悟到这个道理。
  母亲又说:
  “心如,不要把信晖开罪了,否则就易酿成四面楚歌。”
  “娘!你这是什么话?”
  “心如,你也是当的娘了,怎么还不懂看情势呢?谁家的姑娘出嫁后,在婆家的地位不需要丈夫撑腰?
  “我来问你,你家大奶奶仍然能对两个小妾发施号令,为了什么?就是老爷保存了她那个持家理务的一把抓地位。心如,你在金家,表面上亲人众多,但都源于金信晖一人身上,你明白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
  金信晖以我为妻,我那在金家就有满堂亲戚。
  否则,谁也跟我攀不上关系。
  当然不能孤军作战。
  “心如,我并不想刺激你,但提点你呢,是娘分内责任,你千万别掉以轻心,把自己的地位与能力高估了。我看,这以后,你做人处事,尤其得小心点。”
  “娘,为什么?”
  “唉,不为什么吧,为了我们传统的思想作祟,都是喜欢生男的多。”
  这么一说,揭开了我心内郁抑的另一个疑团。金家人在我生产之后,真的好像对我冷淡多了。
  就是为了我生的是女儿,而不是儿子的缘故。
  我张着嘴巴,一时不晓得回应。
  “刚才在外头,我也很受了几句难听话。”母亲这样说。
  “他们怪责到你头上去吗?谁?是奶奶?”
  母亲苦笑,道:
  “我在厅上碰上了你的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她们一见我就热情地拉我到一边,还是三姨奶奶开的口说:
  “‘亲家奶奶,要恭喜你了,添了方家第一个孙儿,你可是男女孙儿都不介意的吧!’“我一时还没有会过意来,随口答:
  “‘好,都好哇!’“谁知二姨奶奶就说:
  “‘所以说,还是我们亲家奶奶比我们老爷奶奶开明,只要是自己的下一代就好,为什么重男轻女的。’“我还来不及回应,那三姨奶奶就说:
  “‘也不是开明与否的问题,我们大奶奶是个迷信人,到观音寺去求了签害的事。一共三签,一问金家事业,签语说大利南方。二问老爷寿数,就说年内有男孙继嗣,就会长命百岁。三问信晖的运程,说是安中藏险,这就令人费解了。
  总之,若是大少奶奶生个男的,奶奶首先就不用顾念老爷的寿数,现在呢,心中郁闷是在所难免的。’”母亲这番话,有如千斤重担,一下子搁在我肩膊上,令人被屈缩得矮掉一截。
  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女儿已生下来了,总不能要她立时间由女变男。
  快速怀孕,再生一个,最低限度需时十个月。
  这期间怕是叫我难受的。
  怪不得金家老爷奶奶都没有为添了孙女儿而兴奋。
  那观音寺的签,硬要把金家老爷的寿缘长短都算在我的头上,完全是无余兼冤枉的事。
  我不是不恐慌的。
  母亲走了之后,我尤其觉得孤独。
  我看着襁褓中的女儿,五官精灵,双脸红通通,睡得顶甜顶甜的样子,心上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为了这么好看、这么可爱的小宝宝,就是要吃苦头,也是愿意的。
  生下女儿来,我实在无悔。
  看着奶妈把她哄着吃饱睡去,我忽然觉得自己也与世无争起来。
  把女儿送走了之后,心情慢慢平伏了一点。
  虽仍觉得房内冷冷清清,心头还是有一阵的和暖。
  母亲说,我需要金信晖的撑腰,否则就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了。
  我想她错了。
  我不会没有亲人,女儿就是至亲的人了,她是从我肚子里跑出来的人儿啊,当然与我最亲近。
  一个母亲的心,不应该感到孤独。
  一个母亲的心,是必然有寄托的。
  这以后的许多年,我即使发觉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仍然在心上对我的儿女表示感谢。
  人要在精神上有长期的寄托,谈何容易?
  话说回来,不必普天同庆,我为女儿的出生倍感庆幸。
  由着人们失望好了,我自得其乐。
  奇怪之处就在于我竟然像开了窍似的,有了平和的安全感。
  以至于信晖回到房间里来时,我竟然再没有摆起一副冷面孔对他。
  虽仍不至于笑脸相迎,但我相信我的平和,为房间添了一种这几天下来都没有的舒服感,信晖是应该感受到的。
  “女儿睡了?”信晖问。
  “早睡了,婴儿老是吃饱便睡。”
  “牛嫂的表现,你满意吗?”
  “满意,她是实心办事的人。牛嫂的身世其实很可怜,唯一的遗腹子出生了,却又夭折。大奶奶说这样一个无后顾之忧的人,才会悉心尽力奶大女儿。”
  “父亲还未给女儿起名字吗?”
  “不要紧,让他老人家慢慢地想,会得出一个好名字来,不是说慢工出细货吗?”
  “丈母娘来探望过你?”
  “是的,她等不着你回来就回家去了,惦着家里头的惜如与康如,嘱我向你问候,且问起健如的消息,你有便得摇个电话给娘说一说有关健如在港的一切。”
  金信晖看我的眼神,渐渐地变得温柔畅快。
  就为着我有问必答,且答得不造作、不矫情、不牵强、不忧怨,像解除了丈夫周围的压力,他就骤然轻松起来了。
  金信晖竟讷讷地对我说:
  “这阵子,好像家里头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惹得人人烦躁,这对产后不久的你是一种负担吧!”
  “希望尽快适应过来,牵累了你也无端紧张起来了吧!”
  “没有,没有。”
  谁也不曾向对方道歉或说什么甜言蜜语。
  是刹那间的骄阳呈现,把我们之间的冰块融掉了。
  但金家老爷在替女儿起名字一事上,又生了一阵子小风波。
  当日,金信晖领妻女上父母房间请安时,对金老爷说:
  “爹,小妹头的名字想停当了没有,都已经满月了。”
  金老爷没有很大的反应,只金家奶奶说上一句:
  “还未到出嫁的时候,着急些什么,你爹不能日以继夜的想着这件事。”
  碰了这软钉子,金信晖无疑是讨了个很大的没趣。
  要发作呢,还没有这个胆量,于是变个调子说:
  “爹不是想好了几个男孩子的名字的,也可以参考,或能用上一个半个,又或者我想些名字出来,让爹你挑。”
  “嗯,就这样办吧!”老爹终于开声了。
  金家三姨奶奶插嘴问:
  “老爷添孙子,虽说是个女的,还是一样喜事嘛,没听到奶奶要筹备什么请酒饮宴之事。”然后她又喜形于色地再加多一句,“是不是不打算通知亲朋戚友了?”
  坏就坏在三姨奶奶那个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及那一句恨不得人家没光没彩的语调,听进金家大奶奶的耳里,就稍稍火了。
  切肉不离皮,当然还是自己的儿媳、孙女比这丈夫的小妾亲近一点,对方没有张牙舞爪的讽刺还好,既是开战了,这一仗就不能输。
  于是金家大奶奶连忙回应:
  “客是要请的,铺张与否是另外一个问题。”
  金家三姨奶奶撇起了嘴唇,大刺刺地嚷:
  “哎呀,还有那么几天就是满月了,请什么客还没有定下来,要铺张也不成呀,怕是几个亲戚坐下来吃顿便饭就算了,来不及准备吧!”
  那种大势己去的口气,听得人有点发痒。
  为一个孩子出来,会惹这一房子的人那许多的特异心思,也真是烦。
  大奶奶当然没把三姨奶奶的话听进耳去。
  她一下子放下水烟筒,就道:
  “来个双满月,就足够时间大排筵席了吧!”
  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第一个反应就是回望金家老爷,看他没有回应,等于默许,也等于她们这一边的势力削弱了,缺了支撑后盾,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可再恋战,鸣金收兵去。
  一场无端的风波就这样暂时了结。
  当然,表面平静,暗涌仍多。
  事实上,每一仗的成败都有可能变成是另一场仗的酝酿。
  我呢,在此事上,可真正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
  有些敌人不宜直接进攻,需要看准了他们的死门与弱点,然后借他本人的其他敌人攻其不备,自己坐享渔人之利。
  我的女儿出生之后,还是第一次捡着便宜,冷手执个热煎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把这重人际关系与心理耍得出神入化,无往而不利。
  就是对付自己丈夫,我都采取了另外一种态度。
  明显在更见成效。
  就譬如在策划女儿双满月之庆典上,丈夫跟我说:
  “你们家的那边亲戚,得开张清单,交给铺头的老刘去,叫他准备发帖子。”
  “也不好大张扬了,反正不是给老爷添男孙。”
  唯其我这样要委委屈屈、谦谦虚虚地说了,丈夫的心更动,便道:
  “你别妄自菲薄。跟你娘去商量一下,好给她老人家面子。”
  “怕奶奶会不高兴。”
  “她那儿由我负责说话。”
  利用母子的关系来维护我的利益,这才是胜着。
  我又说:
  “你这样子尊重娘,她要开心透顶的,别的亲戚多请一个少请一个,怕娘是不上心的,我看倒要麻烦你给健如发封电报,看她要不要回来一趟,一来看看她初生的姨甥女儿;
  二来吃满月酒;三来跟我们一家畅叙,吃完了酒,你再把她送回香港去。”
  无疑,我这么样提起健如来,是一个崭新而大胆的尝试。
  这跟从前提起这妹子的情形不同。
  过往是无机心的、直觉的、酸溜溜的、不避嫌的、表白的,把我的忧疑妒忌都放在说话与语调里头。
  现今提起健如,是着意的、设计的、顾忌的、大方的,却是别有用心的。
  我就看看这个方法会不会得到预期效果。
  表面上,信晖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点点头,示意会去办。
  过了两天,我又闲闲地提起:
  “女儿满月的亲戚名单已交给老刘了,健如那儿有消息了没有,让娘早点高兴,岂不是好?”
  信晖的表情稍觉烦躁,但口气却相当好,他说:
  “刚收到健如的回电,她决定不回广州来了。”
  “没有说原因吗?”我问。
  金信晖谣摇头。
  “怕是功课忙了。”我这样解释,像帮助彼此好好把这话题终结了似。
  不期然地,我心里有一阵轻快。
  在我女儿的双满月酒筵上,我其实并不想见到健如,以防有任何令我觉得不快的意外发生。
  且,我意识到健如之所以不回广州来,是带了一点点的不高兴、一点点的醋意。
  人与人之间的心病,就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当很多非常轻微的不协调聚积起来而后所形成的。
  我心知,不管这妹子跟她姐夫的关系与感情是否有不正常的发展倾向,我们姐妹俩的心病是无可避免地油然而生了。
  有心病的人,尤其看不得对方得志。
  健如不会喜欢我抱着女儿,由丈夫陪着,在金家的大客厅上,于满堂嘉宾之间穿来插去。
  因为我拥有的,她没有。
  这还不打紧,问题症结在于我拥有的,她没有而又渴望拥有。
  从哪个时候开始,我生了这个对健如的想法,真的不得而知。
  只一个情况我可以讲出来,就是女人对丈夫的行为心思种种,很有直觉。我开始晓得冷静地控制自己,从而控制局面了。
  信晖看我没有再在健如是否回广州来一事上纠缠下去,象吁了一口气,改变了一个话题,道:
  “我跟父亲商量了两件事,刚要告诉你。”
  “什么事?”
  “一件是女儿的名字,父亲从我建议的名字当中挑了一组名字出来。”
  “一组?”我奇怪地问。
  “对呀!”金信晖答,“我们当然的不只生一个女儿了,是不是?”
  这么一说了,丈夫还顺势地把我一揽,来了个亲昵的动作,叫我更意识到,自己打了一场小小的胜仗。
  “老爷究竟挑了哪一组?”
  “琴、棋、书、画。”信晖说,“女儿叫咏琴,将来的孩子可以叫咏棋、咏书、咏画。”
  我笑着摆手,道:
  “四个?太多了,吃不消。”
  “这怎么会是个问题?这组名字最令我忧虑的是生到第五个时怎样接下去,你看用诗、词、歌、赋好不好?”
  我们都忍不住笑得回不过气来。
  好一会,我才问:
  “那第二件事呢”“我想改变个主意,咏琴的双满月酒不摆在家里,改为在爱群饭店,你说好不好?”
  爱群饭店是广州的老饭店,当然是一流的。级数与名望类似香港的半岛。
  我一听,兴奋得不自觉地拍起手来,道:
  “好哇,顶摩登的。”
  信晖看着我,眼神忽尔有很多怜爱,柔声道:“你怎么象个母亲,还那么似小孩。”
  我啐他一口,再道:
  “老爷和奶奶的意见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反对?”
  “怕不会吧,在哪儿请客,只个过是形式问题,反正钱还是依旧要花出去的。”
  “我还没有到爱群饭店里头走过呢,顶新鲜吧!”
  “是吗?你从前没去过?”信晖问。
  我摇头。
  “那好哇,我就今天带你上爱群去吃下午茶,先让你看看地方,喜欢了,我再跟爹娘说去。”
  好像很久未试过有这天的开心了。
  我随了信晖,让金家的司机载到坐落在珠江畔的爱群饭店来。
  吃茶的大厅很宽敞,椅子都清一色地罩了红椅套,装修带点洋味,更烘托起一室的清新高雅,不比寻常。我未坐下来,就已经喜欢这地方了。
  信晖给我叫了红茶,为我添糖加奶,然后又要了一客公司三文治,我们分吃。
  “信晖,”我忽然心上牵动,抬眼望住咖啡厅内走过的红男绿女,有一阵的冲动,鼻子竟酸了起来。
  “怎么了?”信晖奇怪地望住我。
  “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这样子说了之后,眼角就渗出泪水来。
  金信晖赶紧拿手绢儿出来,塞到我手里去,道:
  “傻心如,是怎么了?别在众人跟前出洋相了,给人们看在眼内,以为我们是对痴男怨女,约在这儿开谈判,男的把女的欺负了似。”
  被他这么一说,我竟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文夫或者会不明白为什么我无端地哭、无端地笑,其实,我是真的感动了。
  小两口子能趁着一个明媚的下午,离了那深深庭院,到外头世界来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手携手,找一个好地方坐下来吃茶嚼饼,那份淡淡然渗进心头的恩爱,有它莫可明言的震撼力。
  一个女人的基本幸福就在于生活上的这种情趣的栽培。
  不爱你的人,原就没有这个空,跟你白应酬。这个道理,在以后的人生当中,更加明确。
  至于破涕为笑,原就只为信晖的幽默。
  信晖又问我说:
  “金太太,你若认为喜欢这饭店了,那么金咏琴小姐的双满月就席设于此,如何?”
  “好哇,都听你的。”
  “什么话?是你女儿的事,就该你拿主意。”
  “咏琴也是你的骨肉。”
  “可是女孩儿家的事,应该从小就由做娘的来管,对不对?下回生个男的,才由我来替他拿大主意。”
  金信晖说这番话时,是眉飞色舞的。
  我很凝重地跟他说:
  “信晖,很对不起你。”
  “什么事?”
  “没能第一胎就给你添个男孩。”
  “还说这话呢?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机会多着,将来咱们可以生下一队足球队。”
  我笑:
  “你不怪我?”
  “谁也不会怪你,你别多心。”
  “多谢你。”
  “心如,”丈夫望住我,有一脸解释不来的感动和感慨:
  “你是个善良的女子,没有一点儿机心,应该配一头美满的婚姻。我答应过,这一辈子好好地照顾你,我会尽力去办,万一……万一力不从心,你可原谅?”
  丈夫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很坚定地答:
  “只要尽了心、尽了力,也算是对得起我了,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有你这番话就好。心如,请相信,我永远不会扔下你和你的孩子不管,我会竭心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当然的,我相信,从嫁前直至现在!”
  “可以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是的。”我重复,“从以前直至现在,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这一顿下午茶应是天下间最可口美味的,最赏心的乐事亦莫过于此,要是金家的司机不跑进来给我们传递一个吃惊的消息的话。
  那司机阿强,箭也似地冲过来,道:
  “少爷、少奶奶快回家去!快!”
  “什么事?”我和信晖差不多是齐齐发问。
  “家里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信晖的语调烦躁起来。
  “老爷在房里摔了一跤,现今不省人事。”
  吓我们那么一大跳。
  我们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地奔回金家来,一进门,气氛就不对了。仆婢都惊惶满脸,表情不只是忧愁,且是恐慌。
  也来不及扯着谁来细问,信晖连我也不管,直冲到他父亲的房里去。
  老爷睡房的偏厅黑压压的聚集了一群人,一时间都看不清楚是谁,怕是在老爷身边的近亲都齐集了。
  单独没有发觉金家奶奶在偏厅上。
  才在惊疑,就听到有声音说:
  “大少爷,赶快进去看老爷去。”
  信晖其实未待这一声的提点,就己冲到卧室里头的床前去。
  一时间,我倒不知是跟进去好抑或与其他一总人留在偏厅好,正踌躇未决,就有一只手在我肩膊上拍了两下,好像表示安慰,回头一看,竟看到金家大奶奶的姐姐,我轻喊一声:
  “大姨奶奶!”
  她向我点点头,脸上虽有忧疑,却仍见慈爱,道:
  “先让信晖进去。”
  听了她的嘱咐,人是留在偏厅上跟其他家属聚在一起,心却忐忑不安,预感到有什么重大情况会发生似。
  金家老爷是仙逝了。
  一屋子的愁云惨雾,弥漫着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敢扯动嘴角,有半丝的松弛,都是一张张哀愁至木无表情的脸。
  至于老爷身边的妻妾,当然的比任何人都能放肆地大哭起来。
  就是金家三位少爷,信晖、旭晖与耀晖也流下男儿苦泪,尤其是信晖,怕是最年长、最懂事,也跟金家老爷最接近的缘故,显得最为伤心。
  老爷速然去世的原因,据医生说是老年人摔了一跤,平日心脏已很不好,这么吓了一跳,就惹起心肌收缩衰退,一下子就魂归天国了。
  信晖是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在半夜里才回睡房休息的,实在太多事要打点。
  我服侍着他换过睡衣,就说:
  “要跟你捶捶背脊吗?你这日也够忙了。”
  信晖摇摇头,整个人抛到床上去,道:
  “累得眼皮掉下来都再扯不上去了。”
  这么一说,就转个身朝床里睡去。
  我当然的不敢造声,也轻轻上了床,拉上了被。
  却瞪着眼看天花板,在瞎七搭八地胡思乱想。
  从今之后,是金家奶奶当的家,还是由长子继位呢?
  如果是后者,那么,我的身分与地位会有转移吗?
  我拿眼看着熟睡的丈夫的后背,情不自禁地伸手环抱他的腰,把脸紧贴在他的背上。
  这一阵的温柔怕是混杂了期望与怜惜。
  前者是对他新任角色的倚重,后者是怕他为了家庭担子而累坏了自己,还有更多更烦的大事小事开始要他处理了。
  这样子的话,信晖跟我们母女俩畅聚天伦的时光就会自然地被削弱了。
  一想起女儿来,整个心抽动。
  糟糕了。
  如今大孝在身,咏琴的双满月酒一定要泡汤了。
  金家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曾说过:
  “大嫂给金家添个男孙,老爷的寿缘就长。”
  如今呢,她们会怪到我头上来吗?
  不能说是不担心的。
  金家各人的心肠与嘴脸,进门这些日子来,多多少少也领教过了。
  怎么好算了?我当然是百辞莫辩的。
  谁叫我肚皮不争气!
  我的这个顾虑很快就被证明并不多余。
  守灵之夜,我是对大奶奶额外地紧张侍候,为了挂念她的情绪,也为了照顾自己。
  晚饭后两个钟头,在平日大奶奶已回房里休息,这一夜,要例外了。
  我想着,应否给她提个建议,还是早点休息吧,一切的事,都由着后生一辈及下人来打点就好。
  于是我说:
  “奶奶,已经晚了,要不要回房去?”
  她抬眼看我,慢吞吞地说:
  “你别管我。”
  语气并不重,但因为冷冰冰,就令人听得心有点寒。
  我不得不继续垂手而立。
  她又问:
  “你里头有事就去打点吧,我不用这么多人陪。”
  我答:
  “不,也没有什么要打点的,只不过想看看咏琴睡稳了没有,她这两天身子也有点不稳当。”
  “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带给我们金家什么好运。”
  奶奶竟这样说了,抬眼看着灵堂金家老爷的照片,那脸上的肌肉竟还缓缓地颤抖起来。
  我觉得很委屈。
  我的眼泪立时三刻像断线明珠般掉下来。
  忽尔觉得有话要讲,便道:
  “孩子是无辜的。”
  原是因为心理准备充足,故此一下子被碰触了伤口,反而很不着意地惊叫起来,才出此言。
  这就成了一场战争的导火线了。
  金家奶奶立即翻了脸了,骂道:
  “你的孩子是无辜的,那么你的老爷呢!”
  话才讲完,立即有一把凄厉的哭声,答应着:
  “是死有余辜了是不是?”
  此言一出,像衙门内的惊堂木一拍,满堂震惊。
  我更吓得魂不附体。
  原来哭着讲出这么一句离谱话的竟是三姨奶奶。
  这就连金家大奶奶都觉得她过分了。
  于是道:
  “轮到你讲这么一句放肆话了?”
  平日若是大奶奶拉下脸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三姨奶奶怕要立即道歉请罪。
  可是今日竟不同往昔了。
  三姨奶奶那双充血的眼睛一瞪,回望她大妇的凌厉眼神,像两条毒蛇对峙似,分分钟准备把对方吞噬。
  金家大奶奶看小妾如此无礼,就道:
  “反了,是不是?”
  “什么反了?”三姨奶奶立即回驳。
  “老爷一过身,你就语无伦次,竟还驳我的嘴。”
  “大嫂只是你的儿媳妇,你可以骂她,我就不可以了,是吗?”三姨奶奶抬出来的借口似是而非,“要是大嫂只是你的媳妇,跟我无尊卑之别,我也就不是你的小妾了。”
  大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直冲到三姨奶奶面前去,伸手就赏了她两记耳光。
  “好哇!”
  怕是打得三姨奶奶金星乱冒,反而收了泪,道:
  “你动了手了,既是不仁在先,那就别怪我不义在后。
  是你那一房的人不争气,还要动粗呢,别以为老爷死了,我就没有了靠山,刚相反,我告诉你,我的靠山比以前还要大。”
  “你说什么?你敢怎么样?”
  “敢要你现在就分身家,你没看过老爷的遗嘱吗?我的旭晖占金家产业三分之一,表面上比你们一房小对不对?
  可是啊,没有他签名,你们所有不动产都卖不掉,其余的流动产业,我们一房名下的你敢动?”
  三姨奶奶这番话一说出来,石破天惊,叫灵堂前的所有亲友婢仆都吓呆了。
  在一下子怔住之后再转醒过来,立即意识到一个事实,金家由家长当一言堂的时代已告终,由现在开始,就是分庭抗礼的局面。
  然而,两虎相争,必有死伤,谁胜谁败,言之过早。但,看情况是携手合作的机会少,对峙争霸的情势高了。
  多少年来屈居人后,再得宠也是小妾一名,这对金家三姨奶奶来说,一定自觉有千重委屈,需要一朝雪耻。
  如她所说属实,就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大权在握了。
  还来不及查问真凭实据,金家奶奶已怒不可遏。
  她的权威从来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挑战。
  老爷这才魂归地府,小妾立即就目中无人,这无疑是太撕她的脸皮了。
  金家奶奶一双眼布满了红丝,活脱脱要喷出火来似,伸手指着三姨奶奶,骂道:
  “你立即给我滚出金家,这儿没有你站立的地方。”
  此言一出,回应是三姨奶奶的纵声尖笑,笑得人仰马翻,不能遏止似。
  这番举止比跟金家奶奶斗嘴下去更不尊重她,更令在场人等觉得尴尬。
  三姨奶奶稍稍回一回气,冷冷地说:
  “你是想清楚了,才说这句话的,你可别后悔才好。
  “怕我一脚踏出了金家大门,就不只是人亡,且会家散。
  看你怎么样对得起你口口声声说敬重的老爷。
  “没有商场知识的妇孺之见,无异于狗口长不出象牙。
  “我告诉你,不用寻个律师来问明问白,只要问一问你的宝贝儿子金信晖,就知道我在旭晖未成年之前,绝对可以代表他对金家起牵制作用。”
  金家大奶奶气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完全青白,嘴唇的颜色灰暗得比直挺挺地躺在灵堂之后的金家老爷,还像个死人。
  她像一只受到重吓的动物,两只眼睛不住往周围探索,意图寻找一些人一些事,好让她有凭借,得以重新站稳。
  无疑,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是三姨奶奶占了上风。
  金家奶奶仓皇地寻到了表情极度难堪的金信晖,忙上前去,一把抓着他,道:
  “信晖,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妈!”信晖迎抱着他母亲的双手,似有万般的不舍与为难。
  “你是金家长子,是家族的继承人兼掌舵人了,你来主持这件事。汝父的尸还停在家里未下葬,就出了这么个无上无下的女人,你替我做主,立即把她轰出去。”
  “妈,别动气,我们在这个时分,伤心还来不及,何苦争这种闲气。”
  “闲气?”金家奶奶盛怒,“我才不跟老三这种女人争闭气,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你们个个有目共睹,我不是个容不了人的人,但,如今是太过分了,忍无可忍,我讲的是礼教、是规矩、是道理。”
  “笑死人!”三姨奶奶撇起她薄薄的双唇,“谁说不讲规矩、不谈礼教了?若说到道理呢,你就更理亏,老爷规定的,要大伙儿都同住在这间祖屋之内,谁要是想撵走谁,立即损失了继承他遗产的资格。
  “你敢赶我走?
  “嘿!我重复,只怕我们母子一踏出金家,给你一房人发封律师信,你当场就一无所有了。”
  太吓人,灵堂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已心里明白,暴风雨随时会来临,把个金家不知吹打成什么模样了!
  “信晖!”金家奶奶叫喊儿子的声音是震抖的。
  “不用叫喊你的儿子了,谁也救不了你。”
  三姨奶奶非常得意而镇静地说着这句话。
  然后她潇洒地在灵堂前,在金家奶奶以至众人面前转了一个圈,再施施然道:
  “你们谁都没有看到过金家老爷的遗嘱,是不是?
  “仍放在委托的律师楼内是不是?
  “对极了,律师还未向各人宣布遗嘱里的细节。然而,我早已了如指掌。
  “不要惊奇,让我告诉你,整个遗嘱的拟定,还是我献计给老爷的。
  “我只不过趁了一个机会,给老爷说:
  “‘我当然盼望你长生不老,但有些人生的大事,不在人事,而在天命,也真无话可说。但望你百年归老之后,仍有能力维系着金家,让我们一起过日子,让金家三兄弟把家业继续发展下去。’“老爷凝重地点了头。
  “他一把年纪,竟难得的也幼稚如斯,以为妻妾满堂,依然可以安然无事地永远相处下去。
  “于是他对我言听计从,把遗产分给三个儿子,订明必须共同管治,任何一个儿子反对分家,也分不成。
  “他叫这作世代相传,团结任事。
  “我呢,叫这一招作可进可退,全权掣肘。
  “我还对老爷说:
  “‘有你在,金家各房各户都必然循规蹈矩,谁都要赏谁面子。万一有人立了歪心肠,要在老爷背后欺侮任何老爷你爱宠信任过的人,那无疑是最伤老爷心、最撕老爷你的面子了。照我说,老爷你就谁也别信,白纸黑字写下来,谁要压逼谁,意图把对方逐出家门的,先就失去继承的权利。’“金家人除非自动放弃金家,否则,金家老爷愿意尽他所能,把我们一起捆于此,陪他过一世。
  “奶奶,你年事己高,心甘情愿跟老爷作比翼双飞,可别以为我们也跟你一般见识、一般心意。
  “但,请听清楚,我老三大摇大摆离开金家,可以。由你来发号施令,挥之即去,休想。
  “我忍你的臭脾气、臭架子、臭权威,是忍得大久了,然而,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我有这个信心,因而我好好部署。
  “这一天呢,现今来临了。
  “奶奶,你不知外头世界,不识字,不懂法律,不明生意,你处处走在人后而不自知,可别怪要吃些小亏了。
  “金信晖只要跟律师一谈,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别以为女人做了妾,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全在乎才智与胆识而已。”
  一口气讲完这一大番说话,满堂人的脸都如死灰,错愕、惊惶、震栗、悲哀的情绪肯定充塞在每个人的心中,以致顿时间适应不来而致呆住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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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金家奶奶一脸紫红,由青白骤然变色的那个过程,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当三姨奶奶静止下来,各人下意识地回望金家奶奶,要探悉她的反应时,就微微吃惊了。
  她那涨红的一张脸是充血的,抖动的,有种在下一分钟就会冲破那脸皮肤,把血喷出来,狂洒在刺激她的人身上去似。
  金信晖立即抢前,打算扶他母亲一把,然而,被金家奶奶挣脱开了。
  她颤巍巍地直冲至灵堂前;凝视着金老爷的遗照,道:
  “你听到了老三的那番话了没有?
  “很好,说得太好了。
  “这么多年的委屈,何只她发泄净尽,就连我,也吐了一口鸟气。
  “男人要三妻四妾、要惟我独尊、要为所欲为,视我们女人的委屈如无睹,认定了我们应该争你的宠,抢你的爱,把你奉承,捧到半天去,由着你高高在上地指挥我们,掷下你的恩赐。
  “嘿!你以为这是命定的权益、天定的架势!
  “不,错了,女人并不甘于如此。
  “老三她是个本事人,我不是。
  “一个家庭里面,出一个本事女人,就可以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你仍然懵然不知。
  “还自以为聪明,为保有你金家的万世基业而做下安排,哈哈哈,太可笑的一回事。
  “老三亲口说的,我老了,我无能为力了,我走不出金家,逃不掉这个牢笼,生生世世得带着你金家枷锁过日子。
  “可是,老三,甚至老二,还年青呢!
  “哈哈!你甚至愚昧到连把她们逐出家门的威仪庄严都自动放弃,成全了她们,可以在你殁后漠视金家权威,自把自为,自来自往。
  “很好,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将来黄泉相见,你可别怪我!
  “要我们母子几人顾全你的体面,而不惜挑战法律,冒失去家产的恶险,请恕我办不到了。
  “英明一世,愚笨一时,哈哈哈,除了是一场报应之外,还只是报应而已。”
  说罢了这番话,金家奶奶整个人像松弛下来,身子开始放软,缓缓地连双脚都跪将下去。只一双手抓住灵位前的台,紧紧地,不肯放。
  金家奶奶所说的那番话,震撼力并不比三姨奶奶的弱,连她,原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都一下子被慑住,不知如何反应。
  太太奇峰突出、异军突起。
  连我都觉得头部忽然剧痛。
  她们两个女人的心思意念,表征着那一代女性的种种无奈、委屈、苦恼,以及反抗、挣扎、复仇。
  妻妾之所以不和,之所以斗生斗死,之所以各显阴谋,无非是男人在他们不计后果的肆虐逞强之下所逼成的。
  我想到这关键问题,立时间抬头望住丈夫。
  信晖也正给我传来求助的目光,他以眼神示意我与他联手把跪在灵位前不动的金家奶奶扶起。
  对吧!先把悲恼不已的老人家搀扶起来,送回房里去再说。
  息一息吧,最坏的事总会成为过去。
  当我和丈夫冲前去扶金家奶奶时,只这么一伸手把她抓着灵位台的手放松,她整个人的重心就失了,倒在信晖的怀里。
  “妈!”信晖凄厉地惊叫。
  这一叫把全灵堂的人都惊动了,全都围上来。
  天,怎么可能?
  我以双手掩着脸,开始吓得狂哭不止。
  金家奶奶已经断了气了。
  是不堪刺激,脑部一下子充了血,就完了一生了。
  丧事退后几天举行,不知情的人一直摇头半感慨半赞叹地说:
  “鸳鸯同命,离不了彼此了。”
  只有知道经过的我们,惆怅痛苦得不能自己。
  信晖尤然。
  我都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咏琴的双满月摆不成喜酒,反而是他父母双亡的白事一起办,这份际遇也真令人难受了。
  信晖的情绪沉落了好一阵子,直至丧事完全办毕,他才勉强抖擞精神,跟我们商量着以后要处理的业务与家务。
  是他以一家之主的身分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厅上商议一切。
  大厅内,各人都端坐着鸦雀无声。
  家庭巨变之后,犹有余悸,谁敢稍稍放肆?就连那三姨奶奶都沉寂下去。
  或许,她多少有点歉疚。
  因此,三姨奶奶静静的坐着,紧紧拖着儿子,让旭晖站在她身边,好像以儿子作护身符似。
  金信晖清一清喉咙,说:
  “今天大家都到齐了,我好把金家日后的计划讲一讲。
  “不幸的事已然发生,我们再伤心,也必须让它成为过去,所有悲哀与怪罪都是无补于事的。我相信泉下的父母有知,也不愿意我们只追究过往,而不向前瞻望。”
  信晖一这么说了,三姨奶奶紧张的面部表情是一下子地宽松了。
  环顾整个大厅,有两位长辈在,其一是金老爷的堂弟,我们都称他作九叔,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任事,管金家的租务,平日绝少话,是个不惹是生非、自管自过活、性格忠厚而近乎孤僻的一个人。
  另外一位长辈是金家奶奶的亲姐姐,我称她作姨奶奶的,打从第一天当新抱,她就对我很有好感。
  这位金家姨奶奶嫁过人,丈夫早死了,便在观音寺内挂了单,管自过清静的半出家人生活,闲来也上金家住一头半个月,跟金家奶奶这妹妹做个伴。
  现今毕竟是要筹策宣布大事,当然也得把两位辈分高一点的人请来,算是尽礼数,压压阵。
  这也叫作在家庭会议的大前提上,得到了长辈的支持了。
  于是信晖便继续把话讲下去,说:
  “爹生前已经作了一些生意上的部署,他积极地要金家到香港发展。上个月我到香港的时间颇长,就是为了落实一些物业与地皮,并且筹划在中区开设一间贸易行。”
  金信晖稍停,拿眼望望我。
  他的意思好像在说:你是怪错我了,根本在香港都忙不过来,怎么还有空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作为妻子的不体谅丈夫奔波劳碌,白呷干醋,真要不得。
  我因而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不敢作出什么回应。
  金信晖道:
  “如今呢,香港的发展事在必行。况且上下九的生意有老刘等旧臣子在,算是放心的。至于广州城内外的物业,一向在九叔的关照下没有什么乱子出过,我也不必呆在这儿,一切也会如常的运作。”
  这就是说,信晖要长驻香港了。
  那么,我呢?咏琴呢?是把我们母女俩带在身边,抑或仍要我们留守广州?
  只好耐心地听信晖讲下去:
  “我是打算到香港去做开山辟地的工作了,事实上,战后的香港在英国人的羽翼下,发展得相当不错,我看是有前途的。”
  姨奶奶插嘴问了个我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么,大嫂跟咏琴呢?你是否也准备把她们母女俩带到香港去?”
  信晖看我一眼,忽尔自觉浑身热血沸腾,有一点点像念书时,老师在段考之后把学生逐个叫到跟前听训,是凶是吉,是赞是弹,真是未卜吉凶,半颗心悬在天空下不了地。
  信晖说:
  “这事我还未跟心如商量过。我是希望她跟咏琴慢一步才到香港去的,最低限度,我只身在那儿打天下,无后顾之忧。说到底,心如带着咏琴仍在大宅过日子,她有很多照应。适应新环境并不是件易事。”
  他这么一说,变成了我如果反对,就很不识大体了。
  故而,只好默然。
  二姨奶奶这就插口道:
  “大少爷到香港去,大嫂有我们照顾,尽管放心!况且,看情况也是小别而已,安顿好生意,你一就是频频来往两地,一就是把大嫂接出去住,是吗?”
  “当然是这个打算了。”信晖答。
  我心上忽然有气,那二姨奶奶不知搞什么鬼,她在不久前才跟我说,丈夫是要盯紧的,回头又站到信晖一边去。
  我那个时候真是愚蒙得可以,信晖在大庭广众面前提出了独自前往香港的请求,怕是一记高妙绝招,叫我势成骑虎,不得不答允,且连半句怨言,或是讨价还价也不成。
  真棒。
  在大家庭中,没有一个心腹维护自己,做一些里应外合的功夫,就要吃亏。
  以后,我倒是从不断的吃亏之中学精乖了。
  有什么事,我都怂恿或是安排旁边的人给我开口说项,自己像个没事人一样,坐享其成。
  永远要记着的是精人出口,笨人出手。
  躲在幕后主持一切,才最能起进可攻、退可守,把持局势的作用。
  金信晖至此,慌忙转了话题,以落实了先前讨论的有关我去留的情事。
  他对三姨奶奶说:
  “三细姐,你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你对香港的发展,有什么提议?”
  三姨奶奶想了想道:
  “提议是不敢说,既是老爷生的主意,当然得到香港去发展,况且,你的工作已开创了,总不能在现阶段放弃。我们金家上下客人,真要多谢你为我们效力了。”
  三姨奶奶很客气,继续说:
  “我倒有个要求。”
  各人一听,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怕这位曾经大发雌威的三姨奶奶会提出无理要求。
  她如今的身分是不能不备受尊重的。
  就因为她老早抓紧了一张皇牌在手。
  “是关于旭晖的前景的。”三姨奶奶的眼光凌厉,给在座各人扫了一下,才收回来,集中在信晖的脸上去,“我希望大少爷能把旭晖带到香港,安排他入学。”
  “就是这个要求吗”连姨奶奶也急不及待地问。
  “对,就是这个要求。大少爷曾照顾过健如姑娘入学,门路应是驾轻就熟的,我想旭晖年纪不小了,老爷在生时己带他到广发去学习,还夸他有商业慧根,本应可以现在就帮信晖做生意,但还是让他多念一阵子洋文洋书充实自己比较好。而且,我也想让他出洋留学去。”
  九叔这才插了一句嘴:
  “这预算是有道理的。”
  既是连一向不大发表意见的九叔也表赞成,信晖自然不便反对。
  再下来讨论的就是谁个来把持广州金家家务的问题。
  这倒是个敏感的话题。
  如果不给二姨奶奶面子,说不过去,她现今是居长了。
  若不让三姨奶奶当家呢,她现在大权在握,也未必肯。
  数下来,若要我当家的话,能有多少能力令各人信服,还是未知之数。
  且听信晖如何安排了。
  他也真是讷讷地说:
  “金家大宅的家务总要有人负责的,各位长辈的意见如何,尽管提出来,大家有商有量。”
  金信晖这么一提,反而没有人打算插嘴似。
  大厅内沉寂一片。
  既为无人愿意自告奋勇,怕落得个捡不着差事,还要丢脸的下场,也为这头家并不易当。
  从前是金家大奶奶掌事,现今呢,说实在一句,谁也没有她的威望,办起事来就会棘手得多。
  信晖看众人都没有造声,只得说:
  “姨妈,你是长辈,你给我们拿个主意。”
  姨奶奶于是想一想,便道:
  “我看,顺理成章,应该是二姨奶奶或者三姨奶奶挺身而出,担待起这头家才对。”
  二姨奶奶喜形于色,道:
  “姨奶奶过誉了,虽是奶奶生前,跟在她身边帮忙多时了,倒学懂一些掌理家务的法门,但有你老人家在,怎么敢僭位?”
  “你是太客气了。我这么一个外姓的老太婆,给你们后生的一点意见,还是可以,挑大梁,管实务,是担当不起的。”
  姨奶奶很诚恳地回应。
  听她们的口气,那二姨奶奶就很想把管家的权柄揽上身似。
  然而,没想到三姨奶奶正色道:
  “这事还不容易解决吗?就让大嫂来当家,由姨奶奶从旁监管,我跟二姨奶奶协助便是了。”
  对这建议,我是不无错愕的。
  其后才知道是三姨奶奶顶聪明的安排,那又是后话了。
  她既这么说了,二姨奶奶当然不好意思不附和。
  论权势、讲聪明,她都绝对比不上金家最小的这名妾侍。
  “大嫂,你怎么说了?”姨奶奶问我。
  “我什么也不懂。”我只能这样答。
  “不懂就学到懂为止呢!”三姨奶奶说,“唯其你在金家大宅住的时间才有限,更要好好地学,将来到香港去开创一头家,才容易着手。”
  就这样算是把金家日后各人的职责角色讲清楚了。
  就在翌日,便已开始按新的编排实施。
  我接管了金家的家务,一应僮仆以及账房工人都归我管辖。
  每天到我跟前来汇报的人群,此起彼落,单是听他们陈述情况,以及讲出嘱咐与安排,就很累人。
  以往,候着信晖回房来,总会有很多事跟他说,叙一叙整日的离情。
  自从当了家之后,有几个晚上,疲倦得没有待丈夫回来,就自管自睡去。
  也许是还未习惯有职务上的责任之故,精神被事务扯得很紧,如可避免,就不多话,只顾着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再应付明天。
  我相信职业妇女比较不噜苏、不婆妈,也真有因由在。
  倒是这一夜,无论多疲倦,也得待丈夫回睡房来,跟他叙一叙。
  因为明天,信晖就要上路,到香港去一个长时间了。
  信晖一踏进房来,就问:
  “怎么,还未睡?”
  “怎么能睡呢,你明天就要启程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
  “嗯,别乱说话,我迷信。”
  “真是的,我此去也不会太长时间,就会得回来一转,看你和咏琴。”
  “信晖,持家理务是很令我担挂的事,我真想早早跟你到香港去。”
  “这岂非逃避责任?”
  “可是,信晖,你不明白,当家有很多难缠之处。”
  我正想把这多天来的工作困难与忧虑相告,单是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两房人的花费,就是惊人的。当然轮不到我提出赞同和反对,但长此下去,会是个了局吗?”
  可是,翻心一想,就不打算向信晖诉苦了。
  一则怕他认为我是个不中用的人,一点点困扰,也能令我大惊小怪。
  二则良宵苦短,分离在即,何必还要在这些琐事上费神,碍了夫妻之间应有的离情别话。
  于是,我自行作了总结,答:
  “信晖,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
  “这就已经够好了,我相信你有本事应付得来。”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更无怨言可讲了。
  信晖又道:
  “我有点口干,给我削一个水果吃吧!”
  “好呀!”
  难得有服侍丈夫的机会,我便在果盘中挑了一个沙嘴雪梨,削好皮,给他解渴,还说:
  “你不早点给我说,让我用冰糖给你炖这种雪梨,更清心润肺。”
  信晖笑着,把一片雪梨塞到我嘴里说:
  “你要好好服侍我,机会还多着呢!”
  我们一边嚼着雪梨,一边说着闲话,我问:
  “信晖,你这次到香港去,要多久才回来?”
  “两个月内必回来看你母女俩一次。”
  “那是六十天。”我抱怨地说。
  “对,如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就是一百八十个黄叶纷飞的日子了,凄凉不凄凉?”信晖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竟这样逗我。
  “这话是你说的。”
  “对呀,我替你把心事讲出口来。”信晖笑,然后吻在我的鼻尖上说:“听我讲,心如,每次看到你或是在外头想起你,就会起一阵阵怜惜的感觉,舍不得予你为难,令你失望,惹你担挂。心如,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并不知道自己有这种令我的情牵的力量。”
  我伏到丈夫的怀抱里去,幽幽地撒娇道:
  “可是,你还是要离去。”
  “那是逼不得已。”
  “外头的诱惑不是没有的。”我忽然恃宠直言,正色地对信晖这样讲。
  “不能说这话不对。”
  “我的魅力若不能持久呢?”
  “我倒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是鞭长莫及。”
  “不怕,只要你努力为咏琴添多几名弟妹,加强你这房的援引力量,就会永保不失。”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信晖便又附耳道:
  “来,事不宜迟,我们为你的势力实力开始作筹划功夫。”
  跟着把我紧紧地抱住,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吻在我的后颈上,令人骚软,我再欲昵喃,也觉无能为力。
  翌晨,良人携了旭晖,远去。
  思念信晖的情绪控制得还好,主要是家务繁忙的缘故。
  每日要处理的零碎杂务不能一一列举,还要仲裁是非,尤其烦心。
  一个金家之内,纷扰之事真多,只要有其中两三人在刻意的搬是弄非,争权夺势,就必惹出麻烦来。
  别的不说了,就是管厨房的桂姑是三姨奶奶娘娘家引荐过来的人,跟一向当管家的球妈就经常的互相针对闹事。
  球妈这天一早就到我跟前来投诉,直笔笔地给我说:
  “真是无上无下,没矩没规的世界了,我给三少爷发下去的指令,完全没有人听。自从奶奶过世后,金家不比从前,从如珠如宝的幼公子,到今日像摊地底泥似,无人过问,你说,如何是好,那就更不要说我这种以前一直跟着大奶奶任事的人,要遭遇到什么不平了。”
  耀晖是嫡出,二姨奶奶跟他没感情,三姨奶奶有的是亲生儿旭晖。耀晖的备受冷落是意料中事。
  我也真得好好地照顾耀晖。
  常言道:“长兄为父,长嫂作母。”
  我是责无旁贷的。
  于是,我趁了个便,就跑上金家三少爷耀晖的住处去。
  耀晖比我弟弟康如大,算个中童吧。
  我和他刚好就是各站在年龄关口的极端,二十开外的人跟十几岁的孩子在感觉上,自然有很大的差距。
  这以后,情势是不同了,待到耀晖二十多岁,我是三十过外时,彼此地了解与沟通上,是另外一回事。这又是后话了。
  耀晖是个向来沉默的孩子,我隐隐然记得把康如带到金家来玩,就数耀晖最文静,旭晖绝对是精灵的,康如则还带几分兽莽与愚蒙。
  唉!回想起来,真是三岁定八十。老早就各人已成形格,定夺了日后的各场悲欢离合事。
  我这长嫂见了痛失严父慈母后的耀晖,脸仍带三分愁容,一身倦态,不觉怜惜起他来了。慌忙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道:
  “耀晖,你还好吗?”
  “好,大嫂。”耀晖向我点点头,以示招呼。
  这孩子从小就温文尔雅,不是不逗人欢喜的。
  “我来看你,要知道你是否生活开心。”
  耀晖竟然答:
  “大嫂,我已开始没有伤心了。”
  才不过是孩子,晓这种回应,实在是早熟的表现。
  “我在想,你如要吃些什么特别的,我嘱厨房去给你弄来。”
  “我什么都吃,你别听球妈说什么,她只不过紧张。”
  耀晖还是个洞悉人情的孩子,这令我喜出望外。
  “闲来你于什么了?”我问,“你二哥哥跟大哥哥去了香港,屋子里现今没有人陪你玩乐。”
  “不要紧,我可以看书,跟秀珍下棋。”
  秀珍是奉侍他的侍婢。
  “秀珍颇聪明,我一教她就懂,康如反而没有下棋的耐性。”耀晖非常认真地说。
  “这就好,”我拍拍小叔子的手,道:“大嫂有责任爱护你、照顾你,尤其你大哥哥不在家,我得确定你生活得畅快才好。我房子里有很多闲书,你喜欢看,我就挑几本来,也可嘱他们到书局去买。”
  “好!”耀晖点头。
  忽尔,他抬眼望我,问:
  “有妈妈在的日子是好过得多,然而,现今有大嫂,也是好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情不自禁地拥着他的肩,拍拍他的臂膀,表示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跟小叔子的亲密举动。
  自从特意过访过耀晖之后,似乎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耀晖下课后,总会到我这边来聊几句。在日落之前,我还是顶忙的,他就会逗留在信晖的书房内,管自做功课,有时倦了,干脆在那张香妃床上睡个午觉。甚至,耀晖开始跟小小侄女儿咏琴建立起良好而崭新的关系来,他经常是乳娘牛嫂的好助手,在一旁把咏琴逗得哈哈乱笑。
  这也好,我最低限度解除了桂姑疏忽照顾耀晖的忧虑。
  他在我的房内屋内逗留得多,下午与晚上的小食茶点,由我下条子,厨房再要与人为难,虚张声势,也不敢跟我正面发生冲突,说到底,我还是个掌事人。
  当然,桂姑不能不赏我七分面子,再加三分忌惮;桂姑的撑腰人呢,就未必了。
  就活像这天,是做月结的日子,账房的林伯把一盘数放到我面前去,把一些关键问题指出来,并予解释。
  我把那林伯预备的表细看了,很明显地问题出在两个地方,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两房的支出比从前多出几倍。
  我指着那月结总数说:
  “怎么忽然要这么多的使用?”
  “大少奶奶,这我没有资格批评,请你原谅。”
  已经说明白了,林伯的立场只是管账记账,他不可能有权力限制家主人怎样花用金钱。
  林伯甚至不愿意从他那里报道有关两房的用度,他用心地做了简表,就是只让我清楚,却非由他报告,免得隔墙有耳。
  林伯的小心翼翼还真是一重高深道行。
  我是以后也学会了。
  已经在林伯面前提出了我的疑问,也得着了答案,就变成我必须处理了。
  如果没有这个处理的能力,就是在下人跟前也下不了台。
  一念至此,我才惊心。
  又是另一重要紧的做人处事学问。
  静下心来,我还连带想到了很多其他不容忽视的问题。
  金家的身家大致上一分为三,旭晖名下有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分别归嫡出的信晖与耀晖拥有。然而,老爷还留下了一笔巨款以及田产,归公家享用,日常的家用开支,也向这账目支取。
  换言之,人人都在用公家钱。
  若公家钱用光了,才在其他家务的收入内拨款。这么说,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拼命花用,只是占了其余人等的便宜,再花下去,就更直接的让嫡出的两兄弟吃亏。
  之所以要我来当家,无非要我背这只黑锅。说出去,是我掌理家务后,开销大了,正正是不善理财之明证。
  为了一盘账目,我好几天没有睡好。
  一种正义与丑恶之争,在心底开始。
  如果我是前者,应该理直气壮,不畏强权地向不义之人、不义之事挑战。
  相反,决定知之为不知,怕艰畏难,不敢向不当的行为挑战,无疑就是在生活上向丑陋与邪恶低头。
  我自觉对金家不起,有愧于逝去的翁姑,有负委我以重任的丈夫。
  几天以来,我都惴惴不安。
  有好几次面对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话到唇边,我都吞了回去。
  远的不去说它,就这个早上,我刚经过回廊就看到三姨奶奶的近身侍婢秋莹带着永福珠宝店的老板上门来,我的心就是一沉,知道什么事要发生了。
  可是,我没有说什么后,连午饭时,分明听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对话,我也没办法有勇气插一句口。
  二姨奶奶问:
  “永福的老冯今天又做到大生意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秋莹报的讯。”
  “秋莹这丫头就是嘴不密,什么事给她知道都要嚷出来,幸好这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三姨奶奶是这样说她的秋莹,事实上,心里头还是顶疼的。
  我很相信秋莹其实并不是个随便放消息、乱说话的人,她每说一句后,都有其目的。
  人家问她:
  “秋莹,你把三姨奶奶的事讲出来,不怕惹她不高兴?”
  秋莹笑,笑得带点不屑和狡猾,说:
  “有一些说话是要在下的人像说漏了嘴似的代家主人讲出来的。”
  我当时听了,心上牵动,牢牢谨记。
  对,这是一门深不可测之学问。
  没想到我会从一个丫环身上学到。
  秋莹就是看准了她的这个性格,以灵巧的行为予以配合的。
  二姨奶奶说:
  “等会能让我开开眼界吗?”
  “可以。”三姨奶奶答:“是要给你看看的,那几件首饰并不是为我而设。”
  “什么?”二姨奶奶惊奇地放下了筷子,问。
  “给旭晖置办的。”
  “天!他这个年纪,言之过早了吧!”
  “早晚的事,而且早好过晚,我急着要抱孙子。”
  “旭晖还要出洋留学,不是吗?”
  “正是。我最怕他到外头去讨个洋女人回来。”
  “于是你要先下手为强。”
  “对。”三姨奶奶说:“听过傅老三傅品强的名字没有?”
  “怎么没有?上海金融家,现今到香港去大展拳脚。”
  “他有位独生女傅菁。”
  “啊!”二姨奶奶惊奇地说:“这就是目的对象。”
  “傅菁现在香港,快要到美国去。我计划让他们在香港走在一起一阵子,然后一齐留学,水到渠成。”
  对于这个安排,我听进耳去,记在心上,一句话也没有插口。
  忽尔而来的一阵迷惘与感慨,似乎周围的人都对自己的前途与未来有计划,偏偏是我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地活着,连到丈夫究竟何时才是归程,都不知道。
  这份贸然而至的感想,令我闷闷不乐。
  可能因为这几天夹,烦心的事也较多,睡不好,情绪翳闷积压多天,终于觉得自己有病倒的迹象。早上一味的懒在床上,身子软绵绵地并不愿意起来。
  心是要爬起来干活的,就是浑身无力。
  挣扎了好一会,非但起不了床,还昏昏然又睡过去。
  直至有人轻轻的碰触我的手,握着,我才醒转过来。
  “啊!是你,耀晖。”
  耀晖的一张消瘦的脸,满是愁容,坐到我床边,紧握着我的手,问:
  “大嫂,她们说你闹病了。”
  “啊!”我支撑着坐起来,说:“没有,只是累,好多晚睡不好。”
  “是惦念着大哥。”
  我笑,拿手拍拍小叔子的头,这孩子年纪小小的,却善解人意。
  “我想大哥很快回来,要不要叫老刘拍个电报到香港去?”
  “不,小题大作了不好,等下他以为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样去照顾金家了?”
  “能照顾自己已经很不容易。”
  我瞪着小叔子,没有想过他能讲出带有哲理性的话来。
  怕是看书多,又活在大家庭内,见多识广的缘故。
  康如就比他幼稚得多。
  或许男孩子有个成熟的界线,耀晖刚好超越此线也说不定。
  跟他这么聊着,人是精神多了,反而觉着有点饿。
  才嘱咐了下人给我弄点吃的,就听到她们给我报讯说:
  “亲家奶奶赶来看望大少奶呢。”
  我一脸的惊奇,怎么母亲会闻风而至。
  耀晖看到我的表情,便道:
  “是我差人通知姻伯母来看你的。”
  耀晖从小就懂照顾人,或者应该说他最懂照顾我。
  母亲在床前看我吃稀米粥,才吃了两口,就不打算再吃下去,口淡,兴趣索然。
  “怎么呢?心如,没有胃口?”
  “不想吃。”我懒洋洋地答。
  “觉得怎么样?”
  “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感觉有点像怀着咏琴时一样。”
  自己这么一说了,就像刹那间省悟了什么似的,脸色一怔,母亲也就看进眼内,问:
  “会不会又是怀孕了?”
  这才想起了月事的确已经过期。
  “看你,心如,都已为人母了,自己还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还怎么打理这头家?”
  我吃吃笑,道:
  “娘,就是因为太投入、太专注于金家的家务上,就忘了自己的事。”
  “你真是!心如,信晖不在你身边,你得好好地关顾自己才行,金家人没有什么太难相处的地方吧?”
  “娘!”我欲言又止。
  “有事不跟娘商议的话,你又有什么心腹人选了?”
  她这么一说,便触动到我把心里藏着的问题全部找出来,一五一十地向母亲倾诉。
  “我担心,这样子花下去,始终完全失控。”
  “是有这个顾虑。”母亲沉思。
  “那么,我得跟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坦白说一说。”
  “不成,心如,你的道行不足,说也是白说,就忍着让她们一步,反正,省下来的钱不是你一个人独得的。”
  “娘!”
  “你觉得我说这句话太过了,是不是?总有一日,儿女成行时,你就知道很多闲事不能强出头。轮不到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扮英雄好汉,成长的过程是学习如何合理地自私。”
  我迷惑地看着母亲。
  “心如,你想清楚,跟你那两位姨奶奶交了恶,为金家省下几个钱,分给这三房人,信晖能占多少?他又能分得多少?反而是你白开罪了人家,暗箭明枪可是你一个独得的,这种得不偿失的事,你想也别想。”
  母亲的教训不是不对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是保护自己的基本原则,然,她忘了另外一条人生现象,是欺善怕恶,你不犯人,人却犯你。
  再度怀孕,使我无法不把家政功夫减省一半。
  总是如此,人懒洋洋的,不愿动。
  下午尤其闷恹恹,若不是有耀晖回来,陪着我闲话家常,心情更无寄。
  不是不无奈的,要靠一个孩子陪伴自己过日子。
  然而,耀晖的确善解人意,且与我合得来。
  我们似乎是在金家老爷与奶奶去世之后,忽然彼此发现的一对好朋友,互相地照应着。
  这天,耀晖背了书包下课,就到我房里来,准备摊开纸笔墨做功课。
  在开始埋头苦干之前,他先到我床前来问候:
  “大嫂,你今天精神如何?”
  “好一点,胃口也长了。”
  “这就好,不知道我娘怀孕时是不是一样的辛苦?”
  “耀晖,你这么乖,怕是在母亲肚子里时也不会予她太大的难为,我的孩子一定是顽皮了一点点了。”我笑着说。
  “娘曾对我说,我的脚头还是不错的。”
  “脚头”是广东人的迷信称谓,指随身带给旁边人的福分运气,奶奶在纳了妾后还诞育了耀晖,当然宝贝这个儿子。
  这么一提起,我就叹气:
  “咏琴的脚头并不好。”
  “大嫂,对不起,惹你不高兴。”
  耀晖垂下头去,很难过的样子。
  我拖起他的手,道:
  “算了,没有什么,耀晖,我只不过随口的讲讲。”
  “大嫂,谁人说咏琴克死了祖父母,是不对的,他们年纪已大了。”
  我点点头。
  当时,我和耀晖都没有意识到会一语成谶。
  “大嫂,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事?”
  “你若是精神硬朗一点的,林伯在外头等着见你。”
  “啊,是吗?”
  我算算日子,又是做月结的时候,难怪他要急着向我报告。
  林伯是个尽责的老臣子。
  他详详细细报过账目后,就跟我说:
  “大少奶,有两件事,得向你拿主意。”
  “你说吧!”
  “三姨奶奶在永福珠宝买的首饰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得由你和二姨奶奶加签,通知银行拨款,否则我们得透支了,且三姨奶奶嘱咐,还得提一笔巨款出来,准备二少爷往美国及订婚之用。”
  进行得实在太快了。
  我没什么话好说的,只得点了点头。
  ------------------  6   母亲的教训,言犹在耳。
  且也不能阻止三姨奶奶为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安排婚事而高唱反调。
  三姨奶奶要花用的,根据林伯报告,无异是很大的一笔数目。富户一席酒,贫家三年粮。
  “林伯,那么第二件事呢?”
  林伯想一想,才说:
  “这事原本应该由九老爷跟你交代才对,但他嘱我顺道问你意见,我也就照办了。”
  林伯尊称九叔为九老爷,说到底,九叔是主人身分。听了林伯这开场白,就可以想象到事情跟租务有关。
  “是收租有问题么?”
  林伯点头。
  “一连三个月,有差不多三分之一房产田地的租项都一直拖欠着没有收回来。”
  “已经三个月了?”
  “有些还不只三个月,是九老爷硬压着消息,不打算跟你以及金家人提起,怕你们担心。”
  “九老爷现今的主意如何?”
  “他觉得已到了颇危急的阶段,怕独自一人担待不起。
  于是要我把情况扼要地告诉你。”
  “你说啊!”
  “农民根本就贫困,这自不在话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要把租钱扣着,作肥家润屋之中,只不过战后这些年,百废待举,才稍稍站稳阵脚,又在最近逢旱失收,才出现困境。
  大少奶,我说我家里人也是种田的,现今都没有饱饭吃,我是不得不给他们说句公道话,而且……”
  林伯有点欲言又止。
  我问:
  “还有别的情况?”
  林伯想了一想,才呐呐地说:
  “大少奶,你在家里头管事,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势,坊间人都在窃窃私语,谓革命成功就好,人人有饱饭吃了,不用只把百姓群众的衣粮贴在富贵人家的首饰和钗环上。”
  这是一语中的,正正说到关节儿上头,把问题的要害挑出来,讲对了。
  如果要我来评理呢,也会站到贫民的一边去。
  这个念头一生,我就震惊。
  天,不能朝这方向想,金家还是富贵人家,自己明明是富贵中人呢,把自己所有摊分出去,好日子就回不了头了。
  人性是自私的。
  我的沉默令林伯不敢再把话说下去。
  “林伯,九老爷要你给我带口讯,那么,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了?”
  “九老爷负责租务,收不到债项,口气和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平民百姓捱不过肚子饿的日子,就会促成革命了。九老爷认为,不论是眼前与长远两方面都得好好地计算一下。”
  “眼前要如何准备,长远又如何筹划呢?”我忽然显得有点六神无主。
  “眼前当然不要弄得入不敷支。”
  “有这么严重吗?”我微微吓了一跳。
  第一次,我发觉这金马玉堂的世家会有这种经济上的危机。
  “大少奶,实不相瞒,九老爷之所以跑来与我商议,就是彼此核对一下,看以金家可能有的收入,能否抵消月中家用,如果不成,便得把一些房产变卖了。显然地,以目前的花用程度和速度,就是在正常情况下都会产生现金拮据。”
  我咬咬下唇,问:
  “长远呢?”
  “还是现金短缺的问题最需要解决,九老爷说,多个现钱傍身,以策安全。他要我千万把这几句后传递给你知道,想办法。”
  “这几个月绸缎庄的生意如何?”
  “一落千丈,人们都没有兴致和能力去做锦上添花之举。”
  那就是说,风声紧了,都在抓住手上的现钱,以防万一。
  我点头,表示会意了,便答:
  “林泊,烦你转告九老爷,我会好好的急谋对策。”
  对策其实并不容易想出来。
  可是,情势似乎迫在眉睫。
  我不是不忧心戚戚的。
  身边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那种无助的感觉实在叫人难受。
  咏琴如果能快快成长,分我的忧,那会多好。
  甚至母亲若可以就近照顾,也是好的。
  现今唯一能谈谈话,助我把心上的疑问担挂宣之于口,以减省精神压力的人,就只有小叔子耀晖。
  “耀晖,如果你大哥忽然回家来就好。”
  耀晖同意地点头:
  “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他,咏琴将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啊!不!”我笑说:“不是为这件事,这件事,我已写信告诉他了。”
  “有比这件事更大的事发生吗?”
  “有的,我正在苦无对策,盼有个亲人给我拿主意。”
  “大嫂,如果我快点长大,就能帮你。”
  我拉起耀晖的手,拍拍,以示感谢。
  “就是挂长途电话或拍电报给大哥,也不管用,远水不能救近火。是有这句话的,是不是?”
  “是。”我叹气。
  “好不好再通知姻伯母来一趟?”耀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还蹩着双眉说话。
  “令她老人家担挂,我又不愿意。”真的左右为难。
  “其实,我相信姻伯母要是来了,还是向你讲那几句耳熟能详的话。”
  “什么话了?”我一时间也记不起来。
  耀晖煞有介事地故意拖沉声音,学着母亲讲话的模样,说:
  “姻伯母不总是说:
  ‘心如,最紧要是为自己着想,争不来的事不争,要争也得对自己有实际利益才好。’”他这么一说,真逗得我轻松了。
  “好,耀晖,让我想想如何去争。”
  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心上于是先有了个底。
  翌日,吃过了早点,我便抖擞精神,走过三姨奶奶的一房去拜访。
  三姨奶奶正跟二姨奶奶聊天,看到我,便说:
  “稀客呢!”
  我笑,点头请了安,便也不客气地坐下来,打算跟她们好好地谈。
  碰巧这两个女人也在一起,更方便。于是说:
  “我有事要来请教两位奶奶。”
  “自己人别说客套话,有什么事你只管讲,反正我们这段时间有空,麻将搭子还没有来。”
  “是关于家用方面的事,恕我直言不讳,这些日子来,我把家务接过来管,发觉这头家不易当,支出的数目极大,到近月,实不相瞒,已有入不敷支的情况出现。”
  三姨奶奶冷冷地答:
  “大嫂,你不是认真的吧?金家也会入不敷支?”
  “坐食会山崩,这是常情常理。”
  “金家这座山不小呢。”二姨奶奶说。
  “拿金家做靠山的人丁也不稀薄,想你明白。”
  “大嫂的意思不妨直说,是来提出问题,抑或指责?”三姨奶奶瞪一瞪眼,这样说了。
  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示。
  我从容地答:
  “来跟你们商量如何善后。事实摆在目前,九叔的租务有很大收账的困难,绸缎店生意衰落,我们家的花费几倍于前,这些都是有账可核查的。”
  “哎呀,你的主意是要我们也来省吃俭用,是不是?嘴上没有提出谴责说话,听语气都听出来了,大嫂,我们是行桥多过你走路的人,会不清楚你意欲如何?”二姨奶奶的脸色忽青忽红,煞是热闹。
  我先没有回答,静观其变,再作道理。
  二姨奶奶是分明的还要争辩下去,倒是三姨奶奶比她眉精眼企,看我并不即时反应,可要把我催逼一下,说:
  “那么,大嫂你又有何高见?”
  “善后的方法不外乎循两条路径走,其一是开源,其二是节流。”我答。
  “如何开源?又如何节流了?”
  “都要群策群力。先谈节流吧,我看哪一房的用度都有个规矩规限才对,不应有谁有权予取予携。”
  我的这个建议无疑是对她们很具挑战性的。
  二姨奶奶忍无可忍似的吊高了嗓门对我说:
  “你是指谁在予取予携了?”
  我因为老早有了充足心理准备,打这场硬仗,倒很能滋油淡定地应付。
  这一次的旗开得胜,让我明白,有备而战的重要,在以后的日子里,知道什么叫不打无把握的仗。
  我很平和地答二姨奶奶:
  “我们金家的每房每户,都在予取予携。予取予携的意思是没有常规定例,总之觉得要用就径往账房支取。我们在座的这三房不都是如此吗?”
  既把我自己都放在谴责之列,对方就无话可说了。
  在某些战役上,要把敌人击败,是要作某种程度上的陪着殉葬的。
  “那么,大嫂,你的意见是要如何改善,是不是建议我们一起不穿不用,极力省?”三姨奶奶问。
  “其实呢,我们也不算是怎样的挥霍,只是彼此未曾照应,故此在预算上失控了一点,都是无心之失。我倒建议自今以后,每房因着自己的条件而分一个定额家用,大家照比例支款。哪一房要花要省,悉随尊便,反正花的省的都是已拨归名下的钱,人人只对自己负责,旁人休得妄议。要是哪一房有急用,要把家用提高,则其余的都照比例摊分,那就不待薄谁了。”
  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倒是愉悦的,无疑我的建议,是名正言顺地把一笔钱放在各人口袋里,供她们自己花用,等于不用她们再像以往的极力找借口多花公家钱,岂非更妥当?
  凡是对自己有利,又不妨碍带挈他人的方法,一般是备受欢迎的。
  现在留下来的问题只是如何划分比例。
  三姨奶奶的确比二姨奶奶精明,随即提出了这个疑问。
  我答:
  “得看三方面的条件而言,其一是在家族内的尊卑问题,从这个角度着眼,你们两位辈分比信晖高,自然应占用多些。”
  我这么一说了,面前的两个女人立即和颜悦色,点头称是。
  “其二,得按老爷的遗嘱而定。”
  “这是什么意思呢?”三姨奶奶问。
  “在老爷的遗愿内占多数的,在家用上分用多一点,似乎就合了老人家的意思,从前老爷奶奶在世,不都是由他俩来定谁可以用多一点钱,谁又不可以了?”
  我这是言之成理,她们俩也就不好反对。
  且我的这第二个条件,对三姨奶奶是有利的,故此二姨奶奶虽面有难色,但一看风头火势,知道支持自己的力量有限,既是三比一的情势占上风,就不心多说,以免自讨没趣。
  能够极力争取盟友,也是决胜之道,在这第二个条件上,我和三姨奶奶是同一阵线的。
  “至于第三条,那就得依人头多寡比例了。”
  这一条,算我的一房最着数,于是我多加一句:
  “我们一房除信晖和我,还有咏琴,将在不久,又有多一名孩子,且还有耀晖,无疑是很占便宜的,那就得两位长辈大人大量大方地成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先鞠了躬,就很难再予我为难了。
  况且前两条对她们有利,就忙不迭地答允,轮到我占回一点便宜,便来反对,也很难出手。
  于是,节流方面的改革,算是顺利通过了。
  予人温言柔语再加合理权益,一定比戳穿别人底牌,逼人恼羞成怒好一亿倍。
  “大嫂,然则对于开源,你可有何建议?”三姨奶奶问。
  “我是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做生意之道。只是我在想,如果三姨奶奶真的准备为旭晖办出洋留学及订婚的两件大事,以目前我们账房的记录,是不足以应付的。我为此事而伤透脑筋,后来,跟九叔、林伯等谈过了,倒有一事可为。”
  三姨奶奶迫不及待地问:
  “是什么事?”
  “变卖一些房产。”我答。
  二姨奶奶立即反对,道:
  “哎呀!要是我们这样做,外间人会怎么说了?”
  我微微笑地答:
  “不会说什么,是各家都在自扫六前雪的时候。且金家的房产多的是,卖掉一些,算不了什么。”
  二姨奶奶稍稍沉思,我立即再行催谷:
  “况且,人家嘴里的说话跟自己口袋里的钱比较,还是后者实际一点。”
  这话无疑是说进她们的心坎上去了。
  于是三姨奶奶问:
  “信晖怎样说了?”
  这句话看似简单,若是答得不小心,可能会惹祸。我就这样回应:
  “这事还没有跟信晖谈过,我想有你们两位长辈在,应先问了你们的意见,若是反对,那么,就不必再途长道远地去问信晖。若你们赞成,以后跟他通讯息时,打个招呼便成,想他不会有异议。”
  这就是极尊重她们的一番话了。
  且其中有一层深意在,让她们误以为我们三个女人联成一线,是同道中人,自然会互为援引支持,我的建议会被通过的多。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早上就达成了协定,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通知九叔,把房产放到市场上去出售。
  一个礼拜下来,九叔给我说:
  “反应相当冷淡,市场已有滞销迹象,人人都持观望态度。”
  我于是问:
  “有什么办法才可以卖出去?”
  “把价钱降低是唯一的办法。”
  九叔这样说了,却没有提出鼓励,意思就是要我拿大主意。
  这个主意实在不好拿,因为价钱卖得不好,将来不只三姨奶奶会怨我,连信晖也会认为我胡作非为。
  想来想去,总是把心不定。
  于是,不期然又走到小叔子耀晖的跟前去,叹一口气。
  耀晖放下功课,对我微笑道:
  “大嫂,又有难题了?”
  “对。”我直言不讳。
  “是什么难题?”
  我忽然望住耀晖,想到了一个办法,说:
  “来,你给大嫂拿个大主意,好不好?”
  我没待他说好还是不好,又解释道:
  “反正你也是三分之一的家产继承人,你有权说话。”
  “大嫂,你说呀,究竟什么事?”
  “家里等钱用,你大哥又不在我们身边,反正要被他们毫无节制地花下去,倒不如我们也参与了,把分到的一份现金捏在手上,比较安心。”
  “是啊,要卖掉一些田地房产,才可以有现金,现在要脱手套现,价钱很低,你说如何?”
  “低价也算是钱,对不对?总之要卖掉才有钱,而钱又是重要的话,就想尽办法卖好了。”
  跟这孩子谈话,总会有结果,这令我很开心。
  耀晖提出了一条很重要而又显浅的道理,什么是最紧要的目的,先定下来,然后竭尽所能达到目的。
  达不到目的就是最大的损失。
  于是我立即告诉九叔说:
  “不论价钱,卖掉它们,要筹足我们这一年内的家用使费为标准。”
  九叔应命而去,果然,在很快的情况下,就给我们办妥。
  当我按照那个原先讲好了的分账法,把现银拨给各房去时,实在皆大欢喜。
  据我所知,三姨奶奶就立即汇了一笔钱到香港去,寄存在金旭晖的名下。
  至于我,不知哪儿来的灵感,把现钱的一部分挪动到金铺去,找换了一些实金。
  对于这些情况,我给信晖在信内报道过,可是一直还未见他回音。
  正稍稍急躁之际,母亲跑来看我。
  坐下来后,母亲的表情显得怪怪的,很是欲言又止。
  我还未及再发问,母亲就说:
  “健如说要回家里来。”
  “是回来看望你吗?那可是好消息。”
  “心如,事情不简单。”
  我看母亲的脸色沉重,估量到不是什么叫她喜悦的事发生了。若是健如到了繁华之地,心野了,神散了,无心向学的话,也就算了吧,女孩儿家说到底还不是要嫁人。
  我把这重意思给母亲说了,她却长长地叹口气,道:
  “健如要是能堂堂正正地嫁人,我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心如,当年你明明考上大学,我叫你放弃了,也不外乎是想着女人的归宿不是念饱书,而是嫁得好,对你如是,对健如也一样心态,只是健如她……”
  “她怎么了?”
  “她在电话里没说清楚,只告诉了我,可能要回广州来待产。”
  “什么?”我吓一大跳。
  母亲点头:
  “抓着电话,我都不晓得反应,也只有短短的三分钟时间,我要问也问不出个头绪来,她就挂断了。”
  我的心像投石于池中,直往下沉,掉个没影儿。
  “那对象是谁?”我问。
  “心如,若是能见光的一户人家,怕就不用赶回广州来待产了,是不是?”
  我立时间想到信晖,急忙抓着母亲的手,问:
  “娘,信晖呢?”
  “我怎么知道?”
  “健如她没有提信晖?”
  “没有。”母亲叹一口气道,“弄出这种事来,想健如也羞于启齿,不好跟她姐夫说什么话吧!”
  “你是说信晖不知情?”
  “我想情况是如此的,否则他还不一早就给你通风报讯了。”
  母亲认定了信晖跟健如闹出的事无关,倒使我放了一半的心。
  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了,不是吗?健如在香港上学,认识的男孩子会很多,这年头,又在那讲摩登的香港,男女之间的关系都变得轻率和复杂了,有什么话好说呢!
  母亲看我这样呆呆地想着心事,又道:
  “健如还给我说:‘娘,大姐的产期跟我的相去不远,你可以两个女儿一起照顾。’”母亲眼有泪光,不住叹息,道:
  “这年头真不同了,健如半点懊悔的口气都没有,天公地道似的报告这消息,好像我这做娘的应分要奉侍你们似的。”
  “娘,不要这么说,健如生了这严重的意外事故,心上慌了,怕你责怪,才会有这种先发制人表现,你明白才好。”
  “我就吓得什么似的,不住问她:
  ‘健如,那你怎么算才好?’”“她答:
  ‘不是说了要回来家乡,把孩子生下来吗?明天,你去车站接我的车好了。’‘就是这样,挂断了线。’”健如从小就是如此独行独断,她做错什么事,也不肯承认,只会用她的办法纠正修补过来。
  事已至此,我只可以安慰母亲说:
  “那我明天就去接她的车,把事情弄清楚了,再给你说,你别紧张。”
  “可是,你说啊,心如,肚子里怀的是什么人的骨肉,我这做娘的也不知不晓,这怎么说呢?”
  “娘,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别担心,反正只一天的功夫,她回来问清楚,再商量着办。只要她晓得回家来就好,否则一个女人顶着肚子在外流浪,岂不更担心?”
  “这二十四小时真不知怎样过?”
  别说是母亲,我实在也忧心戚戚。
  一整晚无法入睡,辗转反侧,醒来几次。
  想睡却睡不成的痛苦,真不是好受的。
  披衣而起,到咏琴房里去看她两次,又不期然地走到小叔子房去,竟盼望能与耀晖聊两句,解一解心灵的沉重。
  然,他睡了,睡得实在香。
  灯下细看耀晖,发觉他竟有三四分像他大哥,都是眉清目秀,那管直挺的鼻梁尤其好看。
  我是有一个习惯了的手势,每逢跟信晖相偎相倚时,总爱拿手指去扫他的鼻梁。
  然后他怕痒,便会立即捉住我的手,送到唇上去吻。
  望住熟睡了的耀晖,就想起这些情景来,忽然心上有阵怪难为情的感觉,便匆匆站起来回房里去了。
  耳畔似乎还听到自己给丈夫说过的一句傻话:
  “今生今世,不准有别的女人这样子扫抚你的鼻子。”
  信晖大笑,捉住了我的手,道:
  “好,我就告诉其他女人,咏琴的妈嘱咐过,只这鼻子是她专利的。”
  这样子胡思乱想,把时间艰难地磨过去,终于捱到天亮。
  人真是疲累的,心情也很不自在。
  在吃早点时,耀晖看看我,问:
  “大嫂,你眼圈像只熊猫。”
  我笑笑道:
  “昨夜睡得不好,想着今早要接车。”
  “大哥回来?”
  “不,是我妹妹。”
  “健如?”
  “对。”
  我低着头吃粥,再没有说什么。
  “大嫂,你要我陪你去吗?”
  “不,你要上课。”
  “今天是周末,你忘了?”
  真是有点心乱如麻,否则不会连日子都忘了。有个人在身边陪着总是好的,于是我点点头,允了耀晖。
  小叔子到底年纪小,能到外头去走走,上火车站接风,算是件十分兴奋的事,于是立即穿戴停当,就跟着我走了。
  广州火车站的挤拥真个难以形容,为了怕走失,我紧紧地拖着耀晖,他也紧紧地拖着我。
  月台上挤满了人群,我和耀晖只站在一角,静静地候着。
  火车显然是误点了,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才听到隆隆隆的声响,见到久候了的火车自远而至。
  我忽然地紧张起来,捉住了耀晖的小手不放,甚而不期然地把它放到胸前去,好像这个动作会给自己加强信心似。
  为什么紧张呢?有问题的只是来者,而不是我。
  健如要面对的难题比我多吧!
  她的怀孕跟我实实在在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我比她幸福得多了,我怕什么呢?
  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神绪如此杂乱。
  期盼见着健如的心越来越热炽。
  火车终于停下来,人群开始蜂拥着下车。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月台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带着各式各样悲喜苦乐的表情,在眼前像走马灯似的轮流闪动。
  终于都过去了。
  月台上忽然的由闹哄哄的场面变得沉寂。
  空荡荡的只余我和耀晖二人。
  我茫然。
  耀晖说:
  “大嫂,你妹妹没有回来。”
  是他这句话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怎么会没有回来呢?”
  “可能改变主意,又可能延期。”
  我点点头。
  “那么,我们回去吧。”
  越来越觉得心上翳闷,是期望谜团打开而结果失落的原因使然吧!
  耀晖说:
  “或者回到家里去,就得着你妹妹的最新消息了。”
  也只好回家去了。
  一路上,我都沉默。车子在珠江畔一直向前驶,经过爱群酒店,我不期然想起曾有过的那明媚下午,信晖携我到酒店的餐厅内吃下午茶。小夫妻的相敬如宾,依然历历在目。
  可是,那天下午有个意外的,并不愉快的结果,家里头发生了件恐怖、悲哀的大事,老爷突然去世了。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连连发抖。
  坐在身旁的小叔子,显然发觉了,问:
  “大嫂,你冷吗?”
  我双手环抱自己,答:
  “好像有一点点寒气,自心内散发出来。”
  “大嫂,我把外衣脱下来给你盖上。”耀晖正要脱下他的外套。
  “不,不。”我按住他的手,忽然转脸看他,眼眶就起温热,心想,如果旁坐的不是耀晖而是信晖就好。
  “大嫂,你怎么了?是担心健如出意外?要不要先到邮局去挂个长途电话至香港,问个究竟?”
  我想了想,答:
  “先回我娘家去吧,母亲还等着我把健如接回去,得尽快给她老人家报个讯,免她干着急,再到邮局去挂长途电话,或许诚如你说的,到家就有消息了。”
  的确是到了娘家就有消息了,可是那消息的震撼有如山崩地裂。
  我一脚踏进门去,一脸泪痕的三婆就拉着我,道:
  “大小姐,出了事了,出了事了!”
  “什么事?”
  这么一问,三婆又哭起来,出不了声。
  我烦躁而焦急地只好撇下她,也顾不了身旁的小叔子,就直奔进内堂去找母亲。
  母亲的房内,已是哭声震天,主要是她在嚎陶大哭。就为着她放肆的、毫无节制的、极端反常的哭着,令年纪尚小的康如,也不自觉地跟着嚎哭起来。
  场面之凄凉与混乱,难以形容。
  我冲上前去,问:
  “娘,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看到是我,只紧紧的把我抱住,哭得更厉害,更有恃无恐。
  “娘,快告诉我,什么事?”
  “健如她……”
  “健如她怎么样?”我问。
  母亲张着嘴,就是接不上腔,不住地喘着气。
  我回望站在母亲身旁的惜如一眼,她会意了。
  这妹子的年纪,说小也不小了,一晃眼怕也差不多十六、七了,是懂事的,于是呐呐地答:
  “香港医院挂长途电话来,说二姐发生车祸,现正在急救。”
  天!我重新紧紧地抱住母亲一会,才晓放开,问惜如:
  “医院还有什么消息?健如危险吗?”
  惜如摇头,道:
  “不知道,医院的人说她在急救中,嘱我们家人快到香港去照应她,因为翻查了学校记录,她在香港只有一个亲人。”
  说到这里,惜如停了下来,没有再讲。
  那亲人不是信晖吗?
  “信晖呢,信晖知道健如发生车祸了吗?医院没有通知他?”
  “大姐,”惜如只喊一声,就接不下去了。
  “什么?我在问有没有通知信晖?”
  这样一问,母亲的哭声更响更亮更不能自制,跟小弟康如像合作无间地演出了世界上最难听的二重唱,把人家烦得要爆炸似。
  于是连我都失态了,忽然大声喝道:
  “别再这样吞吞吐吐好不好?有什么天大的事发生了,总要得面对才成,究竟情况怎么样?”
  我这么发了脾气,反而有效。母亲与小弟的哭声竭力控制而压下了。连惜如都倒抽了一口气,继续她的说话,道:
  “他们没有找姐夫。”
  “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到信晖?有名有姓有通讯地址的,怎么不找他了?”
  我是还未等惜如把话讲完了就截住她的,理由一定是我已慢慢地陷入一种恐慌状态,意识到整件意外还有一个凄厉至极的高峰隐在背后,开始要向我展示。
  于是一种莫可明言的心慌意乱令我的神经拉得越来越紧,态度举止就与寻常不同了。
  要是医院找不到信晖,那表示着什么呢?我没有时间再幻想、再探索下去,我只能急躁地追问。
  惜如被我这么一闹,咬一咬下唇就说:
  “姐夫跟二姐同车而行,他也遭到意外,现今还昏迷不醒。”
  我像没有听到任何语言似的,脑子里忽然的一白,跌坐在母亲身旁。
  这个反应,显然的把母亲、三婆和惜如等都吓着了,我的惊痛比她们更甚,一个是我夫,一个是我妹,都是最亲最亲的血缘骨肉。
  且,我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凄厉念头,开始在我心内脑海内滋生,那比生死更能震撼我整个人。
  第一次,我发现自己对感情的执着竟然可以到这种惊人地步。
  或者,在往后的日子里分析,再正确的解释是我的自尊心原来强到这种惊人地步。
  我一定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回复了知觉的。
  奇怪我并没有像母亲及其他人等的改声嚎哭出来,我缓缓地站起来,告诉母亲,我要立即赶回金家去。
  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悲切地问:
  “心如,如果你觉得哭出来舒服一点,你就哭吧,这样子更教我担心。”
  我拍着母亲的手背,连连地拍着,说:
  “不要担心,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尽毕生之心力,到我今时今日,为娶自己的儿媳妇而大排筵席,款宴本城顶级富贵人物之际,我可以肯定地说,全是为了我坚定不移地实践当年给母亲说的那句话: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哭是无助、伤心、绝望、放弃的表示。
  只余一分希望、一点精力、一线生机、一份援引,我都不会哭,我要活下去,因而我会默默苦干。
  生存之道,原来可以自一些人物与感情上的灭亡而领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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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带着耀晖回到金家去,一屋子都乌云盖顶、愁眉苦脸,像知道了可能发生的大事似。
  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差不多一听我回来就疾走到大堂上接我。
  她们都齐声喊了一声:“大嫂!”
  然后各自搀扶着我,问:
  “信晖的意外,你知道了?医院已经摇了电话给我们。”
  三姨奶奶这么说,“我可还没有联络上旭晖,这孩子不知往哪儿跑了,真教人担心。”
  “不用担心嘛,发生意外的车子,香港警方说只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二姨奶奶这样说。
  三姨奶奶赶紧白了她一眼,这个表情更似利刃,直扎我的胸膛,血如泉涌。
  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车子上,生了交通意外。
  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还有更复杂难缠之事在背后,将会对我构成沉重的打击,也将引起所有其他人的讪笑吗?
  三姨奶奶如今白了她的拍档姊妹一眼,是为了不好意思在我有危难之际,仍把关心的重点放在旭晖身上,抑或已洞悉内里的乾坤?
  完全不得而知。
  “大嫂,见你回来,我们安心多了,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我说:
  “我现在回来拎几件衣服,就到香港去。”
  “好,快去,快去,总得有个亲人在信晖身边才好。”二姨奶奶说。
  “那么,派个什么人陪着你一道走?”三姨奶奶想一想,就说,“我看请店上的老刘陪你走一趟,他对香港比较熟悉。”
  我答:
  “不用了,老刘店上的事,也是蛮多的,我就嘱我妹子惜如一起跟我上道吧!”
  有一种第六感觉,我要面对的困扰,不会是老刘所能帮得了的忙。反而是日渐成长的惜如,说到底是骨肉,且是女性,比较容易沟通扶持。
  万一真的证明一个妹妹已然背叛我、出卖我、陷害我,总还有另一个妹妹在身边扶助自己。
  那时我的想法是很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不能说我仍然天真,只不过还看不透原来人生甚难逆料,世情多变而已。
  年轻时也不相信命运这回事,谁会想到命中注定我跟我的两个妹子怕是前生有九重恨怨,都待今生讨偿。
  买到了翌日往香港的火车票后,我差人到娘家去把惜如接过金家来,准备一起启程。
  既然还未到流泪的时候,就把要做的事一件一件地办妥才上道吧!
  我首先通知九叔,我要见他。
  九叔一见我,就拼命地眨眼睛,分明是把一泡泪水压下去似,我说:
  “九老爷,你别担心,信晖会平安回来。”
  “大嫂,平安就好,是否回来,可不必介怀。”
  我听了,微微一怔。
  “大嫂,别见怪,这是我心里头的话,外头世界可能更合年轻人闯。况且,大嫂啊,你年纪轻轻,何必夫妻分离,在这大宅内扶老携幼地过日子,谁又会欣赏你,感激你了?”
  “九老爷,谢谢你对我的提点与照顾。”
  九叔点点他那只花白白的头颅,轻叹,似还有很多话。
  我忽然的那么舍不得九叔,心内有说不出的感激,自嫁进金家来,没有听过一句半句为我设想、对我关怀的说话。
  这大家庭内的人,最好的操守也不过是各自为政而已,绝对不会有关顾别人的言行举止与心意。
  九叔是个非常的例外。
  我走进卧室,从首饰箱的底层摸了一个锦袋,里面都是我前些时找换回来的小小的一锭一锭金元宝。我拿了一个,捏在手内,再把首饰箱锁上,才重回小小偏厅去,把那小元宝放到九叔的双手上,再帮他合拢起来。
  我说:
  “九老爷,你保重,好好地替我们管这头家。”
  “尽力而为吧!但,大嫂,这,你留着用。”
  “是信晖与耀晖送你的纪念,急时才用吧,但望永远做个纪念品。”我说,仍不肯再把小金元宝接回去。
  跟九叔道别之后,忽尔心血来潮,跑到女儿的房间去,咏琴一见我,就张开双手,“妈妈、妈妈”地乱叫着。
  这女儿,从来都是我裙脚下的一个孩子,有事没事只管要我维护,自己没有好好地独立过。
  是天生的性子,也是命运。
  我紧紧地抱住咏琴,说:
  “好女儿,我决定把你带在身边,带你去看爸爸去。”
  九叔给了我很大的启示与灵感,或者这次出去,我就不要再回广州来了,非得把咏琴带在身边不可。
  如果信晖安然无恙,他要回乡,我才随他回来好了。一个小家庭不要再被什么环境拆散,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于是立即嘱咐牛嫂,把咏琴的一些衣服用品都收拾一下、,才打点好了,就见咏琴的房门口,站了另外一个小人儿,默默地望住我。
  我喊:
  “耀晖,你过来。”
  就为了心烦意乱,竟然整天都忘了小叔子这个人。
  耀晖慢慢地走到我跟前来,微垂着头,没有造声。
  我安慰他:
  “耀晖,别难过,我们要有信心,你大哥会度过危险时期,康复后就回广州来与一家畅叙。”
  耀晖的声音很小,说:
  “你把咏琴也带在身边。”
  “她太小,我不放心。”
  然后,耀晖抬起头来,几颗晶莹的泪珠就掉下来,他问:
  “你就放心我吗?”
  耀晖看我的眼神很特别,很难形容,很怪怪的,是一种依傍、眷恋、爱敬,也是一种羞怯、惭愧、无奈。
  怎么年纪如此小的一个人儿,会有这么复杂的表情?
  太不可思议、太耐人寻味。
  当然,以后的很多年,谜团打开了,一切都真相大白。
  只是,当时耀晖的表现稍稍令我迷惆而担挂。
  我拖起了小叔子的手,放在两掌之间轻轻摩挲,并柔声地安慰他说:
  “你比咏琴大得多了。”
  “可是,我比咏琴更需要你。”
  “傻孩子!”我轻叹。
  “大嫂,我说的是心里活,你想想,就明白。咏琴只不过是吃饱了便睡;睡醒了便吃的娃仔。在这大宅内不会有人对她肆意欺侮,她都根本听不懂人们的说话……”
  “好,好,我明白了。”我拍着耀晖的手,道,“我把你一起带到香港去。”
  耀晖一听,几乎是欢呼着一把拥抱住我。紧紧地抱着不肯放,诚恐我跑掉了不理会他似。
  “事实上,自从耀晖丧父亡母、兄长远离之后,我的确是他眼中的唯一亲人。”
  尤其耀晖人甚灵敏,他的感触怕是比同年纪的小孩还要多,故此,更加速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对我而言,小叔子有如我子我弟我友,也真是闺中的一个可沟通的良伴。相信有他在旅途,会有帮助。
  表面上,我是携了几个都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儿上道,在面对巨大艰难之际,还添肩上的担子是非常吃力的事,但,我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责任大了,反而更需精神奕奕地关顾一切,不能胡乱伤心气馁放弃。
  光是一条身子到香港去,遇到有什么不测的事,难于应付,只要环顾身旁的这几个尚需我提携的孩子,就会有勇气能力把再艰难的日子过下去。
  这个预测与准备,及后证明是非常正确的。
  在火车上,我以为自己可以小睡一会,补充昨夜未眠的疲累,却连假寐也办不到,光瞪着眼看着沿途的田野景色,心不知浮荡荡到哪儿去。
  我知道自己的神经开始似一条橡筋扯得很紧很紧,什么时候再承受不住压力了,不得而知。
  如果可以入睡,就能舒缓,当然,这证明是空想。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香港。连牛嫂在内,一行五人,立即赶赴医院。
  接待我们的是值班的护士长,她仔细地打量了我和身边的一总人,问:
  “都是亲人?”
  我连连点头,说:
  “是我们的女儿,我的妹妹和小叔。姑娘,可以让我们这就去见信晖吗?”
  护士长稍作沉思,道:
  “金太太,在带你到病房去见金先生时,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他伤势非常重,根本还没有度过危险时期。”
  那闲闲的几句话似是五雷轰顶,把我的每一根神经都震裂。
  耀晖慌忙走前两步,握着我的手。
  惜如倒没有他这般细心,只见她管自咬唇,微垂下了头。
  我说:
  “谢谢你,姑娘,就请你带我们进去看他。”
  “不方便全部人都去,你独个儿先去瞧瞧金先生吧!”
  我点头,跟着护士长走过长廊,来到了金信晖的病房。
  走进去,一股清冷近乎寒苍的气流在室内窜动,令我浑身的不舒服,有种皮肉以至内脏都被刀片轻轻割裂的感觉。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缓步走近床前,看到了一张我不认识的脸。
  金信晖完全没有了他的英挺俊秀,只不过是普通的一个男人,无助而苍白地静静地躺着。
  头上缠着的白纱布教人看出了他曾有过的狼狈。白被单盖着的身子一定很瘦,瘦得会引人误会,以为盖着的不是身体而只是床褥。
  这种感觉恐怖得令人打冷颤。
  我并没有冲动地扑上前去,只默默地站在床前。这令原本在我身旁戒备的护士松了一口气。
  她对我说:
  “你守护着他一会,我转头再来。”
  我点头,问:
  “他会醒过来说话吗?”
  “不知道,你试试告诉他,你来了,看他会不会反应?”
  当护士引退之后,我回望床上的丈夫,心忽然地紧缩起来,我没有伸手去抚摸他,反而紧紧地抓住了自己胸膛的衣服,帮我重新畅顺地呼吸,然后倒抽一口气,才轻轻地说:
  “信晖,信晖,我来了,我是心如。”
  没有反应,当然的没有反应。
  我继续努力,再多喊了几句:
  “心如来了,来看你,看你有什么话要给我说。”
  这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后,我浑身抖了一下,通体尽是凉意。
  “信晖,心如来了,你说吧,我在听,我会听。”
  我又这样情不自禁地说着。
  忽尔金信晖紧闭的眼皮微敝地扯动,他开始挣扎着要睁开眼睛似,连那两片薄得见不了唇的嘴的都在翕动。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声呼噜呼噜的声响,只是讲不成话。
  是他知道我来了。
  “信晖,你讲话吧,我在听着,心如在听着。”我下意识地试试谣撼他的手,帮他清醒过来。
  “信晖,请听着,心如是你的妻,是你结发的,你有什么话要给我说的,你尽管说啊!我承受得起刺激,我肯接受命运挑战。如果是既成的事实,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想知道真相,你必须坦白地告诉我,在这个时刻,再隐瞒是对我更大更切的侮辱。信晖,你听见我的说话吗?”
  我看到了,千真万确的有两行泪水自信晖的眼角渗出来,向脸颊滑落。
  信晖有知觉,他听得见,因此他流泪。
  “信晖,告诉我,健如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是不是你同时在使我们姊妹俩怀有你金家的血脉?是不是?你必须向我坦白,金信晖,你说,你说,我要你说,立即对我说。”
  我开始没有了理性地拼命摇撼他,把这些日子来心上的忧戚与恐惧都一股脑儿倾泄出来,不再忍耐、不再沉默、不再容纳、不再猜测。
  我要找寻答案。
  在这个我意识到可能是最后的机会里寻找我一直以来需要知道而又不敢碰触的答案。
  今时不同往日。
  当另一个女人怀了自己丈夫的血脉时,是一种对我极难忍受的打击和侮辱。
  我从来没有过心理准备,在我的婚姻上要承认第三者。
  对于一个可以同时令两个女人怀孕的男人,我不会爱,只会鄙夷,只会仇恨,只会轻蔑。
  金信晖要在这次车祸中丧生的话,随天意吧!
  可是,他必须在离开人间前向我坦白。
  不必求我宽恕,因为我不会。
  不能解释为什么刹那间我的强横自尊非常有效地、誓不低头地控制了我。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在每事上都忍让,都无所谓,但在情爱上头竟如此的执着,顽固的执着。
  士可杀不可辱。
  丈夫的背叛对我就是至大的侮辱。
  把我放在广州去承担家累、寂寞、劳苦,他在灯红酒绿、繁花盛草的香江,享受他的齐人之福。
  他甚至助纣为虐,站到我亲妹子的一边去与她合作撕我的脸皮。
  这种黄皮树了哥,专挑身旁的亲友下毒手,尤其可恨。
  我并不晓得原来积压下来的愁与怨,可以是一盆干柴,一下子就燃烧起来,发出熊熊的火光。
  我并不打算妥协。
  我拼命摇撼信晖,狂喊:
  “你坦白告诉我,健如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金信晖的喉咙在上下蠕动,像竭尽他身上最后的一分力量,企图回答我,他的确在说话。
  但声音太细小了,我听不到,只好把耳附到他唇边去。
  信晖在说:
  “洒金……洒……金……”
  “什么?信晖,我不明白。”
  “洒金……纸上……给弟弟……的信……”
  老天,我急道:
  “信晖,你答非所问。我在问你,你是否爱健如有甚于我?你跟她有关系吗?是不是你使她怀孕了?你说,你说啊,不要再瞒我。”
  我歇斯底里地啼哭叫喊。
  然而,我没有得到答案。
  一番凌厉的呼喊与摇撼之后,金信晖人那轻微的喉咙抖动都停止了。我握着他的双臂,活象是两枝没有了生命的木棍。
  天!我忽然急急退后几步。
  没有了生命了!
  这个意念骤然闯进我激动的脑海里,混淆着其他的思虑翻腾。
  我害怕地尖叫了一声,房门就打开了。
  冲进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围拢到病床前去。
  我呆立着。
  直至看到其中一位医护人员拉了那条白色的被羊盖过了金信晖的头。
  医院的护理人员让我在另一间病房内休息了一个晚上,说是给我注射了镇静剂,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翌晨,阳光一洒进病房来,我就醒了。
  除了那些一眠不起的人,所有人都必须在太阳升起来时面对世界。
  我并没有金信晖的福气,搅出了一个烂摊子,撒手不管就远去。
  由着我这未亡人去收拾残局。
  第一件事想起惜如、耀晖与咏琴,匆匆下了床,要求护士告诉我他们的去向。
  “放心!他门跟了另一位亲戚走了。”护士这样答“亲戚?谁?”
  我们金家还有亲戚在香港吗?
  “是我,大嫂。”
  回头一望,只见旭晖带领着惜如等几人走进病房里来。
  对啊,还有他。我急问:
  “旭晖,我们联络不上你,以为你到美国去了。”
  “是要去的,几个星期后吧!”
  没有见旭晖一段日子,他是骤然长高了、成熟了,成长后的男孩子是会刹那间脱离稚气的。
  “昨天晚上,我听到消息,赶来医院,他们说你需要镇静,最好留院一个晚上,于是我把惜如他们一并带回我的住所去。”
  我点头,没有回话。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下一分钟应该怎样应付局面。
  “大嫂,你节哀顺变。”旭晖这样说。
  重新提点了我的新身分,让我重新环顾自己的新责任。
  金信晖原来是个如此不负责任的家伙。
  有很多事,他可能解决不了,于是撒手不管就算。
  “你见过健如没有?”旭晖问。
  我摇头。
  “医生没有把她的情况给你说?”
  “没有。她现今也在医院?”
  “对。健如没有大碍,她原本只是轻伤,只不过惊痛过度晕倒了,才误传了是昏迷不醒。我带惜如去看望过她。”
  我把眼光调过来,望住惜如。
  这妹子怯怯地说:
  “二姐说,她希望见你。”
  “嗯,我是会去看她的。”我咬咬下唇,“现在就去吧!”
  不是丑妇终须见家翁,而是鹬蚌相争,获利的渔人己渺,我们是不是还要斗下去,抑或有重新的安排?都必须面对。
  今日是方氏姊妹的重新开始。
  健如住的病房离我住的不远,我先办了出院手续,就由着一行人陪我去访健如。
  健如分明是在极度哀伤约情绪之中跟我们相见的。
  她那姣好的脸老早变得扭曲而浮肿,一定是狂哭不止,苦苦挣扎于创痛之后的结果。
  原本像两盏火力充足的探射灯似的眼睛,疲累无神至差不多眯成一线。
  见了我们一干人等,竟又不能自控地重新哭起来。
  惜如跟上前去,紧紧地拥抱着她二姊。
  我只木然地站在床边,对于一个为自己丈夫死去而比自己表现得更伤心的妹子,我的感觉难以形容。
  过了好一会,健如稍稍控制了自己,我才对各人说:
  “你们到外头去坐一会,我有话要跟健如讲。”
  惜如问:
  “连我都得出去?”
  我点头,说:
  “只一会就讲完了,等我。”
  当病房内只剩下键如和我时,气氛比刚才更苍凉。
  健如一开口,就如发一枝直贯我心田的利箭,她问:
  “金信晖临终,给你说过了什么话没有?”
  她的这句话,与她的口气等于肆无忌惮地对我坦承了她的新身分,默认了她与信晖的关系。
  该怎么回答?该怎么应付她?
  金信晖临终时根本没有给我说上半句话,可是,把真相坦白告诉健如,对我有利吗?
  我稍稍有着疑虑。
  个,不能不捏一些武器在自己手上。
  分明的,金信晖跟我说过什么话,都可以加强我的威势与凭借。
  我是绝对绝对的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于是,我淡淡然地答:
  “有,说了很多话。”
  “他说了很多话,对你说了很多话?”健如的语气充满疑窦。
  于是我继续若无其事地答:
  “怕是回光返照的表现,我赶去看他时,他出乎意料之外的清醒。这也好,总可以向我交代很多要紧事。”
  “他向你交代了什么要紧事?”健如迫切地问。
  我忽尔在心内冷笑,道:
  “健如,都是些关于金家的事。”
  言下之意,跟不是金家的人就无关了。
  健如听我这么一说,立即煞白了脸。
  然后,又由白转红,她才鼓着双腮说:
  “大姐,信晖应该告诉你,我也算是金家的人。”
  我并不打算示弱,于是回应:
  “当然,是我的妹子,也算是金家的亲人。”
  “不,大姐,信晖应该给你交代我和他的情事。”
  “你们的什么情事?”我故作惊骇。
  事必要从今日起,就跟她肉帛相见了。
  怕是在这些年这方健如耍的把戏也是够多的了,该轮到我一显身手的时候了吧!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何太急。
  老实说,彼此都是方家女儿,潜质不会偏离太大,都是半斤八两吧!
  我并不相信我会输给她。
  最低限度,从今日开始,我不会。
  健如无疑立即在我跟前矮了一截,她心目中的理想怕是金信晖在临终时,还恋恋不舍地惦记着她,忧虑这段婚外恋情,恐怕健如的身分不被承认,争取她肚子里的孩子在我跟前合法化。
  然后,金信晖最后的一个愿望就是要我把健如和她的孩子承认下来,甚至承担下来:
  简直做她的春秋大梦。
  我并不会愚昧到让健如得偿所愿。
  这个妹子,在我心目中是万死不足以蔽其污,千毙不足以洗其罪。
  就算把她碎尸万段,也不能抵消了她这些日子来处心积虑地把她的姐夫诱惑到手的凶狠。
  我可以接纳一千一万一亿个金信晖的女人,也不可能接受她。
  从小到大,我如何的对弟妹们呵护备至,如何的善待手足之情,如何的敦品从善做好我的本分。别人与我毫无关系、毫无认识、毫无恩义,事必要强抢我的所有,也不算是太在情理之外。谁在大太阳下不是想尽办法获得自己喜爱的一切。
  但不择手段总没有不分亲疏来得恐怖。
  广东人的一句俗话说得再坦率不过了:
  “找食也应该走远一点。”
  世界之大,男人之多,她方健如要偷人,有什么必要非偷姐姐的丈夫不可?一刀把我戳得鲜血如泉般涌出来,她却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得意地哈哈大笑吗?没这么容易永远让她占不该占的便宜。
  健如无疑是在极端悲痛之中,有可能金信晖的死,带给她的哀伤有甚于我。
  对于一个证实对自己不忠的丈夫,我有另外的一番看法与感受。
  或者我要感谢金信晖,他以一个牺牲自己声望尊重的方式,挽救了我为他离去可能牵起的悲恸。
  如果他没有健如,怕我今天根本就伤心而软弱得再站不牢了。
  对的,我承认,仇恨令我变得顽强。
  在以后的日子里,为了不要输给意图把我欺凌侮辱的人,我一直越战越勇,直至雄霸天下。
  是慈禧太后说过的一句话:
  “我不杀人不是不可以,只怕他们就来杀我了。”
  健如听到我反问她的话,犹如被我重重地掌掴一下。
  她的脸涨得紫红,说:
  “大姐,金信晖应该向你坦白说出我们的关系,我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亲骨肉。”
  “健如!”我喝止道,“说话不可以乱讲,这对你、对死去的金信晖的名声都不好。”
  “大姐,有什么好与不好,是千真万确的事。”
  “健如!”我故意坐到妹子身边来,给她温言柔语地说:
  “你镇静点,未婚生子所承受的压力很大,这个我明内,如果是为了你被人家欺骗了、遗弃了,而抓着如今的这个机会,要信晖给你做个挡箭牌,我还是明白你的,但,必须从长计议,让我们这阵子伤心过后,再看如何安排一切。”
  “大姐!”健如近乎咆哮,“你说这番话不对,我的孩子的确是金信晖的。”
  “可是,健如,信晖没有向我交代,你要不要我发毒誓,他的确没有。他在临终时讲的话都是另外一套,我不骗你。”
  “他讲什么?信晖究竟讲什么?”健如近乎疯狂地叫嚷。
  “他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说:
  ‘心如,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咏琴,还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信晖甚而吃力地挣扎着,伸手抚摸我的腹部,说:
  ‘心如,让我接触他,怕这一胎是个男孩吧,记得我们说过要琴、棋、书、画,再加诗、词、歌、赋的生下去吗?’”“我听到他说这话,人都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是这样七情上面的诉说故事。
  很惊骇我说谎的能力与技巧竟然这么上乘。
  我是越编造故事越兴奋,越不能自己。
  我继续说:
  “我真不要信晖说下去了,我安慰他,一定会康复过来的,他只是摇头,竭力地说:
  ‘心如,我没有时间了,你听我讲,有很多事,必须要让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让我说。’”“哪些事他要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健如急问。
  “就是有关金家财产物业生意的情况,他要我了解,以便在他去世之后把持大局。”
  这么一说出口来,我心上就觉不妙。
  信晖在香港的业务与产业我一窍不通,如果说信晖给我说清楚,而实在又懵然不知的活,就露了马脚了。
  广州方面的情事可不同,我约略知道一二。且还有九老爷在,有查询的目标对象。
  于是又急急补充说:
  “信晖把大陆的生意情况讲光,又要向我交代香港的。
  事实上,我已六神无主,听不进耳里去了,只不住地饮泣。”
  “信晖看我哭个死去活来,也就把话停住了,只长叹一声,对我说了另外一番我听得很清楚、很入脑,会牢记一生的话。”
  果然不出所料,健如一听就急问:
  “什么话?什么使你记牢一辈子的话?”
  “他说:
  “‘心如,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力不从心,也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例如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就是一例,还有别的例子,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可是,心如,请记着,在我清醒的理智与能力控制范围之下,我只爱你一个,由从前,直到现在,也无法不是直到永远了。希望你会原谅我的无能为力,接受我的软弱固执,相信我的真情挚爱……’”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健如就歇斯底里地喊:
  “出去,出去,我不要见你,永远不要,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健如失常的呐喊与举止,惊动了医护人员,他们冲进来,一边安抚她、制止她,一边劝我出去。
  我呢,放着一脸担忧及惊骇的表情,用很慈祥的语调说:
  “可是,我不放心呀!你是我妹妹呢,我得照顾你呀!”
  我越是这么说,健如的哭叫声更惨厉。
  终于医务人员把我劝了出去。
  老实说,就在那一刻,我心上有前所未有的快感。
  像翳闷多时的闷热天,忽然地下了一场大雨.舒畅了。
  我开始记住了这个感觉,这个把欺负我的人整治了,那凉爽清快的感觉。
  在见到旭晖之后,我当然没有透露实情。
  旭晖把我们几个先带回他湾仔的住处。
  那是一层唐楼的四楼,地方相当宽敞,有三房一厅,客厅外头还连着一个大大的骑楼。
  旭晖对我说:
  “大嫂,先在这儿安顿了,我们再去料理大哥的身后事。”
  我点头,这才猛地想起要面对的事情多得很。
  于是我把一家人都齐集在客厅内,商量着办。
  “是把大哥的遗体运回广州?”耀晖问。
  我随即摇摇头:
  “算了,早早入土为安,在广州设个灵位也是一样吧。”
  我当时就有个感觉,要在香江建家立业似。
  “好,我托朋友到殡仪馆去,委托他们办理认尸及购买墓地的事。”旭晖倒是有主见的。
  我慌忙问:
  “你的朋友?”
  “对,我的未婚妻傅菁。”
  答这话时,旭晖脸上一红,眼睛向室内其他各人一扫,稍稍停在惜如的脸上。
  惜如呢,没有什么表情,只微微咬着下唇,眼光不知掉到哪儿去似。
  “对,我们要跟她见个面吧!”我说。
  “先别介意,反正是会碰面的,你们且休息,让我办好事情再说。”
  “你一个人奔波很费劲,”我想想说,“惜如,你帮着旭晖做点路腿儿的工作,好吗?我想多呆在家,人很觉疲累。”
  “自然,大姊,你要休息,肚子里还有未生儿。”惜如这样说。
  我才猛地觉醒,就快要出生的孩子,竟是可怜的遗腹儿。
  一想,眼眶就含泪。
  回心再想,立即强逼泪水往回跑。
  不值得伤心呢,这世界上怀有金信晖的儿子的不只一个女人。
  凡不是唯我独尊,就表示不矜贵了。
  翌日,惜如和旭晖回来向我报告,信晖的后事办得很妥当,再过三天就可以把尸体认领送至殡仪馆去举丧。
  “大嫂,还有要我办的事吗?”旭晖问。
  “就烦你跟广州家里头通个讯,把情况报道一下,丧事办完了,我再把去向定夺。”
  “大嫂,别回去了,情势这几天变动得快。”
  我会意,说:
  “再说吧!”
  问题也不是这么简单,金家在广州的产业如何处理和解决呢?
  没想到我的这个忧疑在不久之后随着大陆解放,要担忧也实在无从担忧,总之,一切化为乌有。
  旭晖回他的房里之后,惜如跑进来,坐着,竟没有讲话。
  倒是我先开口说:
  “累了呢,睡吧,明天起来要办的事还多。”
  “对,我们最低限度要接二姐出院。”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总不能这样子就扔下她一个人在医院不顾,这就未免欲盖弥彰,更令人起疑心了。
  “她明天能出院了吗?”
  “我下午请旭晖摇个电话到医院去问了情况,医生说,二姐已平静不少,看情势,她的情绪只要安稳下来,身体是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以出院了。”
  “嗯。”我答。
  “大姐,你会善待二姐?”惜如竟这样问。
  这是令我委屈的问题,活脱脱像怪责我是个不顾念亲情的人似。
  “我几时有不照顾你们的打算?我还得向娘交代呢!”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信晖虽殁,我仍是一家之主。”
  “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姐肚子里的遗腹子是咏琴的亲弟妹。”
  “这是什么话?”我愤怒地苛责,“谁叫你相信这些谣言。”
  “当事人口述的也算谣言?”
  “孩子是要两个人合作才生得下来的,另一个的口供在哪儿?”
  “大姐,你坚持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对大家一点好处都没有。”
  “好,惜如,你是站在健如身边来欺压我了,我告诉你,我不怕,你们尽管来吧,我有什么好怕的?”
  “对,如果真的是光着一条身子子做人,有什么顾虑呢?
  没有后顾之忧,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真没想到,惜如的远见如此独到而厉害。
  她的话要叫我想深入一层才知要点秘诀所在。
  于是我想到了咏琴,想到了肚子里的未生儿,甚至想到了耀晖,这些人都是我的顾虑,可是,想不出这跟我把健如接受与否有何关连。
  还未待我开口相问,惜如就已洞悉我的问题似,自动奉上答案,说:
  “要提携孤小,就得有家当,你知道大哥在香港的产业与现款情况吗?”
  我呆往了。
  不只是惊骇于一针见血的说话内容,更绝对奇怪为什么只惜如会联想到这问题上去。
  当然,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惜如自动向我解释:
  “今午跟旭晖办事时,他提醒了我,目的是要我提醒你。”
  这也是命定的,惜如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当金旭晖的跑腿。
  还是那老话,我的两个妹子是我前生的冤孽。
  当时,我只直觉地往问题的正面想去,便问惜如:
  “信晖还有什么话要你提我?”
  “他建议你们就金家在港的产业上坐下来谈一谈。”
  这建议是要被接纳的。
  金旭晖天生是商业人材吧,他一谈起资产及生意来,倒象是一本正经的,他对商业的兴趣与年龄不配衬,当然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比较早熟。
  “大嫂,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我不知道大哥的文件存放在哪儿,他经手买下的产业以及父亲在生前给他调动到香港来的钱如何处理,还有,除了他,有别人可以签名取用吗?
  凡此种种都是一个疑团,也是难题。因为表面上只有大哥一人知道,除非他有把情况告诉了你或其他人。”
  我呆住了,信晖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大哥临终有没有交代什么?”
  我只能把曾经出口的话坚持到底说:
  “他交代的都不是有关香港产业的。”
  “那就麻烦了。”
  金旭晖沉默半晌,再昂起头说:
  “大嫂,现今是要紧关头,请恕我直言,你跟健如的瓜葛如何处理是另外一回事,我看要好好地跟健如谈判,她是唯一洞悉大哥在本城商业安排和活动的一个人。”
  “信晖在香港开设的公司总有亲信吧!”我这样说,企图不需要跟健如在此事上再接触。
  “大哥的车祸一发生了,我就意识到事态严重,可是,找到公司去,谁都说他们并不知情,只有一位算是高级的掌柜杨伯,对我说:
  “‘待方健如小姐康复后问问她吧,金先生的事,她一直代比我们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这么一句话,宛如五雷轰顶,原来在此地人人都已知金信晖的事由健如来管。
  这令我意识到一条非常重要的道理:一个女人要掌权,跟一男人要授掌权,毫无分别!必须要知道钱放在哪里。
  因为钱之所在,权之所在。
  我原本以为可以把健如压一压,我有的是身分地位,我不承认她,可奈我何!
  然,她有钱。
  这平衡了我的名位。
  看来我无法不让步。
  尤其当夜,石破天惊的又传来另一个讯息。
  小叔子旭晖叩我的房门,我赶忙披衣而起,问:“什么事?”
  “我接了未婚妻家里的电话,你知道她家里人在本城有地位,也就是说有很多线索情报,广州城已经开始受控制了。我们家的绸缎庄不能再做生意了,听说要充公,跟其他事业一样改为国营。我设法跟老刘联络,没有联络得上,连大宅的电话都不灵光。”
  我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晓得喊:
  “天!我娘不知如何了?”
  “大嫂,再糟糕也不会是一两天内能解决的事。唯其国内的情势急转直下,我们更需要在此作好准备。大嫂,你明白我的意思?”
  旭晖真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在达到个人目的,或称之为商业目的上,手腕从来都直指要害,不尚拖泥带水。
  我往后的做事法则,很多还是从他的身上偷师回来。
  当然,我要青出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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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旭晖这样提示了我,也教我无法不再以另一种态度去跟方健如开另一次的谈判。
  惜如和旭晖把健如从医院接回家里来后,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
  我并不难跟健如打开话匣子谈话,因为我从未跟她翻脸。
  这怕是我的聪明之处。
  谁跟谁一下子各走极端,翻了脸,就不好谈判了。
  对你最大的敌人都必须留有后路和余地,除非你一刀将他戳死。
  我跟健如说:
  “你如今的精神好得多了吧?”
  显然地,我不能排除惜如和旭晖去把健如接出院时,彼此之间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坦白沟通。因为健如直笔笔地对我说:
  “你们要知道金信晖在香港的经济与置业状况是不是?”
  她有此一问,也不足为奇,旭晖对此事的紧张完全可以理解。
  广州若靠不住的话,金家老爷挪动到香港来的产业,他是有权益要分享的。
  于是我答:
  “对。你姐夫生前在香港与你见面的时候多,彼此是亲人,我想你自然知道得比较多。”
  “大姐,”健如很严肃而坚强地对我说,”如果你仍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但,强逼自己咽这一口气委实不容易。
  我依然挣扎,因此说:
  “我的语气有何不妥?”
  “大姐,打开天窗说亮话,现今呢,我和你都以金信晖的未来亡人身分商量着如何办后事、理家业,可以。如果你还口口声声的要我把金信晖认作姐夫,我这就站起来告辞了。”
  我的胸口像被人重重地捣了一记,又像被块大石压着,连一口大气也透不过来。
  从没有见过一个偷了自己姐夫的女人,可以如此的横行无道、恶迹昭彰。
  且还是在那当事的男人死了之后。
  “为什么?”我问,“健如,你至今还坚持这个身分对你有什么好处?”
  “大姐,我倒过头来相问,然则你坚持到如今不承认我也是金信晖的妻,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这一回,我们打个平手。
  彼此都为一道意气。
  或者,彼此都为要争取在人前的一重身分的认可与地位的确保。
  这当然牵引着日后很多生活上的保障以及我们孩子应有的权益。
  会不会同时为了我和健如都对金信晖仍有一颗恋恋不舍的爱心?
  最后的这个问题,我不打算正视。
  因为那会牵动到我最为敏感的痛楚神经。
  越证实自己对信晖的深情,越难以忍受这眼前曾与丈夫睡觉,使她怀孕的女人。
  我决心逃避。。
  于是,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口冤屈的鸟气试行压下去,道:
  “人已死,事已杳,你坚持与我的姊妹情分再添一重关系,我并没有全然反对,但,你晓得先此声明,我也来个先小人后君子。能好好地把金家的产业摊出来商议也还罢了,否则,在此事上没有结果,我犯不着多背负你和你的孩子,对不对?”
  “好,大姐。金信晖的印鉴和他把所有文件放在哪一个律师楼,都在我洞悉之内,只要我提供了资料,就什么都好办,对不对?”
  “对。”回应的是旭晖。
  “可是,我把一切提交出来了,那么,我和我的孩子有何保障了?”
  方健如真是个犀利的角色。
  我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从今开始,我们实行两军对峙。
  于是我问:
  “那你要如何的保障?”
  “立字为据。大姐,烦你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你承认我是金家的人,我尊你为大,无所谓,这是礼数!”
  我心内呐喊:
  “金信晖,你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污。凭什么你有资格把我姊妹俩如此污辱?为一个死人,要我们在下半生展开决战,太太太不值得了。”
  方健如还说:
  “就请旭晖和惜如也签个字在其上,作个见证。”
  我口腔内初而干涸,后来带一点点的酸咸之味。
  “还有,”健如不至于眉飞色舞,但她的确是志得意满地说着,“我和信晖的孩子将与你的一房有区别,我和他讲好了,大姐你的孩子是琴、棋、书、画,我的一个系列是诗、词、歌、赋。”
  我的一口血如假包换地冲口而出,吐在那字据上头。
  之后,没能听得见方健如再对我说什么,甚而听不清楚周围纷杂的人声,一阵难以充塞的痛楚,自腹部扩散全身。
  我难产了。
  完全是不堪刺激所致。
  犹有甚者,原来我怀的竟是双胞胎,兄妹二人在母体内不生协调,其中哥哥的屁股一直向下,无法顺产,只好尽快剖腹取子。
  还不知是幸运是不幸,这对兄妹终于平安诞下了,儿子取名咏棋,女儿叫咏书。
  他们还将很快就另有一个妹妹,方健如所生的是咏诗。
  金信晖的七七过后,遗爱人间的竟还有一妻一妾与四名儿女。
  这又岂是我们所逆料得到的?
  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字里行间的凄凉,真是不忍卒读。
  她写道:
  心如:
  笔有千斤重,心如柳絮乱。
  一个惭愧似我的母亲,执笔,只有流泪,只有轻叹。
  我的确没有话可说。
  我甚而不忍在你跟前说,我想念自己的四个孙儿,想想能不能在有生之年,有缘相见。
  见着了又如何?
  除了千般的无奈,混杂万般的歉疚之外,还会有什么?
  健如再不是,始终是我的骨肉。
  你再凄苦无告,我也无能为力。
  若非仍有康如在身边,我但求速死,以了残生。
  家业与家况,乏善足陈。你在港自可听到有关乡间的新闻,家家户户,遭遇雷同,不谈也罢。
  只望有日,你安定下来,念在我真心地疼惜过你,设法把汝弟带出香港团聚。
  康如一旦赴港,我的责任就完了。
  惜如一向沉静不言,无人能估量她会为你带来助力抑或骚扰。
  经历过健如所为,你对惜如有何措置,我都不便见怪了。
  谁怜天下父母心?目睹骨肉成仇,已经心痛如绞,还明知道要此生此世地纠缠至殁,那份凄惶难以言喻……
  我没有把信给健如和惜如看。
  从来母亲都厚待我,有甚于她们。我忽然觉得这份我独自拥有的、非其他人可以分占的母爱,要好好地收藏起来,只供午夜梦回,或者是生活至气穷力竭之际,静静再拾起重温细看,作为我活下去的鼓励。
  天下间不会出卖自己的人,只有母亲。
  决不是手足,相反,更不是丈夫。
  金信晖并没有遗嘱。
  这证明了为什么健如如此紧张地要正名,她要为金咏诗取得家族认可的地位,才能代替她管治名下应得的一份遗产。
  金家老爷给金信晖挪动到香港的产业比他在广州拥有的少得多,这令我感到彷徨,令金旭晖感到失望。
  健如比旭晖在分配产业上显得并不算太积极。
  或者是因为旭晖已没有了家里头的接济,他又赴美在即,故而比较操心。
  “以目下的情况而言,信晖存放的现款不多,都是分别把投资放在一些不动产上头。等待申报遗产的手续有一段日子,我们急也急不来。”我这样对旭晖说。
  “大嫂,我并不是急于把大哥的遗产领出来,而是在领清他的遗产后,我们得有个公平合理的分配。大哥在香港的钱,根本是父亲挪动到香港来的,这一点,你必须承认。”
  旭晖在计算产业上从来都相当精明。
  他这样提出来,等于说,金信晖的产业等于金氏家族所有,要分就得按金家老爷的遗产来分配,换言之我们只能占用其中的三分之一。
  而我,又得按人头,把信晖名下分成六份,有两份属健如和她的女儿拥有。
  对于钱银,我从来都不那么斤斤计较,直至来到香港,情势不同了,我才开始学习如何争取和保障我应得的利益。
  在学习的初期,我当然没有要欺侮别人,要多占便宜的心,故而对旭晖提出来的,要我确保信晖的遗产一分为三,我倒是觉得合理。
  当旭晖再向我提出现款的处置时,我起初是有点犹豫的。
  因为,自从健如把信晖的印鉴找出来后,旭晖立即托他未婚岳家跟银号打好关系,拿印鉴盖在一张把日期推前的提款单上,将所有现款拿了出来,转在另外一个我和他共同签署的户口之内。这非但可以避免了香港政府要征收的遗产税,且立即手上有一笔现金可以周转,未尝不是旭晖设想的独到之处。
  旭晖就为了他建立了这番功劳,于是对我说:
  “大嫂,我出门深造在即,你知道涉渡重洋,处处非财不行,你在此反正有物业和店铺可以掌握,我想把钱先带在身边。”
  “旭晖,我们这一家口总得要现钱生活。”
  “然而,不靠我跟银号的关系,大哥的现款被冻结了,你又如何过日子?大嫂,饮水思源,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直教我红了脸。
  没有商场经验的人,在钱银的争夺与拉锯战上,往往输的就是脸皮薄。
  健如是存心站在旭晖的一边,以显示她跟我在可能范围内都势不两立。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意料之外的反而是惜如,竟也站在旭晖的一边,为他说话。
  我就全然被孤立,只好屈服。
  我当时曾经对惜如说:
  “现钱有多少,旭晖拿走的话,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总有一段日子,财产才能解冻,且店铺也要现金周转才能营运下去,怎么旭晖不可以掉过来替我们想一想。
  唉!”我叹一口气,“这儿名副其实是一屋子的孤儿寡妇。”
  惜如道:
  “他在外头人地更生疏,要专心念书,总要没有生活上的顾虑。我们几个撇开了什么孤儿寡妇的身分不提,还能有商有量,总不至于一团人抱着就饿死香江,对不对?”
  我道:
  “惜如啊,旭晖说到底是个男人。”
  “男人与女人在今天开始应无分别了,有的话,应该是女人比男人更强。大姐,我的这番话很实在,你应该记住了。”
  对的,我记住了。
  当男人再不能保护女人的时候,女人只好强起来。
  我们总不能死,总得要活下去,且活得比在男人的羽翼下更好、更辉煌、更光彩、更悠然自得。
  真的别无选择。
  我再跟惜如说:
  “老实讲,也不能说旭晖在外头没亲人,他有未婚妻。”
  我这么一说,惜如立即回驳:
  “这年头,谁能说得定男女关系没有变动呢!”
  我还是不知就里地管自说心里头的话:
  “我看旭晖好像事事都信赖他的未婚妻傅菁与岳家,不见得有什么变动吧!”
  惜如忽尔翘起了她的小嘴,摆一副不屑的样子,道:
  “表面上的情况做不得准。从前人家看你和金信晖不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知真正恩爱还在外头。”
  一番话像在我心上撒把针,痛得我浑身麻痹。
  当时并不明白惜如为什么毫不留情地给我说这些荼毒我心灵的说话。这样做法,无异于揭开了我尚未愈合的伤口,撒把盐。凄惨的情状叫人眼泪直流,忍无可忍。
  往后,我当然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时,是无意中揭了人的疮疤,才会被害。
  这世界上不只是故意害人的人才有敌人。
  既是连惜如也这么说了,我就不便再争执下去,就依旭晖的请求,让他把现金先拿去了。
  事实上,在香港开始要办的事也多起来。
  先把耀晖和惜如送到学校里去上课是正经。此外,我得跟牛嫂商量:
  “现今咏琴虽是会走路的孩子了,但忽然又多了三个初生儿,你怕是照顾不来了,得想办法多雇一个人在身边帮帮你。”
  牛嫂点头道:
  “我刚在菜市场内碰到了一个老同乡四婶,她说刚来了香港,回不去家乡了,正要在本城找份住家工,我看着顶适合,便要了她的地址,正准备给你说一声。”
  “那就好极了,反正你跟她做拍档,只要你满意,我没有说不好的。”
  牛嫂又压低声浪,向健如往的那房间呶呶嘴,问:
  “那边的那一位姑娘,我们就不用照顾了吧!”
  我自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健如的女儿咏诗,是否都要我们一并把她带了。
  我想想,反正是生米已煮成熟饭,很多事也不得不并在一起处理,若不给健如照顾的话,不见得等下她不另外雇个乳娘回来带咏诗,一样是花费,倒不如把功夫合在一起来得划算。
  于是把这个安排告诉了牛嫂。只见牛嫂无可无不可的一副表情。然后轻声道:
  “大少奶奶,今时不同往日,你凡事先顾了自己才好顾别人。这年头,肯将心比己,易地而处的人并不多。无所谓公平了,总之自己一双手维护着自己就是公平。”
  没想到一个干粗活的妇孺,比我看事还要深。
  的确,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尤其乱世,好心是着雷劈的多,有什么话好讲呢?情势在逼着人人都尽情自私,竭力贪婪。
  例子很快就有一个。
  旭晖拿了我们手头的全数现金赴美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有一天赫然地接到业主的通知,新住客要在两星期后就搬进来了,让我们如期迁移。
  我奇怪地问:
  “我们并没有说要搬呀?”
  那姓冯的业主睁大了一双牛眼道:
  “金太太,你开什么玩笑了?连那笔顶手费用都已袋袋平安,不搬怎么可以?除非你准备双倍赔订。”
  当时香港的住屋,若是有租约的话,租客是可以把屋子转让给新的承租人,收回一笔叫顶手费的钱。听业主那么说,我就知道金旭晖临走时,把我们现住的房子让给新租客,那笔承让费用怕有几千元的数目,当然由他没收了。
  租约是金旭晖给的,他当然有权这么做。
  只是,闷声不响地就连我们的住处都出让了,让我们一家几口,拖男带女地一时间往哪儿找居所?
  我气得什么似的,忍不住在两个妹子身边噜苏:
  “他要的钱已经如数给他了,总不成要把这笔顶手费也捏在手上才走得安乐。现今我们快无家可归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惜如忍不住答:
  “这房子原本就是金旭晖租下的,他怕也在初租下时交过一笔顶手费,如今人要留学去,把他曾付出的收回来,其实也很天公地道。”
  我立即辩正:
  “惜如,话不是这样子说呢!”
  还未及把话说下去,健如就道:
  “现今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了,反正人已经远去了,你能奈何他吗?谁对谁错不是关键,我们在两个礼拜之后得有地方住,那才是当前急务。”
  不能说健如的话不对。
  只是我胸膛之间的翳闷之气,老郁结在体内,吐不出来似,辛苦得很。
  “大姐,你算是一家之主了,你得把这难题解决掉。”
  我回到房间里去时,差一点点就哭出声来。
  “大嫂,你别难过。”
  猛地回头,我见着了金耀晖。
  忽尔一个遇溺得快要没顶的人,看到了一块浮本,可以伸手抓着它,好好地喘一口大气似的,我一把抱紧了耀晖,久久不把他放开。
  耀晖轻轻地扫抚着我的背,象在扫抚一只受了惊恐的、全身的毛都己耸起的猫,直至到稍为平静下来为止。
  “大嫂,我知道二哥这样子做很不应该。”
  我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信晖去世之后,周围的气氛开始不对劲了。
  活脱脱做错的人只有我一个。
  千夫所指的矛头也对准我。
  妹妹偷我的丈夫是我不对,因为我没有尽好做妻子的责任,我没有足够的吸引力维待丈夫的爱心。
  我不给丈夫情妇一个合法的名位是我不对,因为我不肯接受传统以来,中国男人三妻四妾的习惯,太没有涵养。
  太缺乏风度。
  我甚至不打算承认与承担丈大的亲骨肉,企图导致他们手足分离,不得团聚,更是自私恶毒的行为。
  我对于家翁家姑的遗嘱若不履行,更要背负吞没财产的恶名,就算要为自己身边留下几个现钱以防万一,也算是侵夺小叔子的利益。
  连分明是金旭晖不管我们是否有瓦遮头,连一点点他名下的利益都不肯用来照顾我们孤寡,我都不可以声讨他的罪名。
  所有人的错,是对。
  我所有的对,都是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年纪小小的金耀晖说出一句公道话,或者说出一句偏帮我的话来:
  “大嫂,我相信你是委屈的,你为了我们受尽闲气。”
  就这么两句话,活像被人踩在水底,快要气绝之际,有人快快把自己拉回水面来,吸回一口新鲜空气。
  一点都不夸大,那是活命之举。
  命救下来之后,当然仍要设法子继续生存下去。
  我们一家总不能没有片瓦遮头。
  于是我把咏琴背着,在湾仔区内找房子。
  合适的房子不是没有,但顶手费用不菲。我一直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信晖在港建立的永隆行去,找着了掌柜商量,看有没有现款可以挪动。
  对方很为难地说:
  “大嫂,我们做伙计的,有什么叫做能帮而不帮的呢,事不离实,店里没有现款,我还要给大嫂说一声,这个月底是要外放的货款收回来,永隆行这班伙计才能有薪金呢。”
  我微微吃惊道:
  “货款收得回来吗?”
  “这年头很难说了,我们永隆行做的是贸易生意,如果货是北上运回大陆的,要收帐,目前怕是空想了。只望其他转运东南亚,以及销本港的都能如期结算,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我只好点点头,离去。
  在那皇后大道上,茫然地走着,真的不知家在何方。
  烈日下,背着咏琴走了一段路,背上已经湿了一片,可能是教咏琴不舒服吧,她一睡醒了就大哭起来。
  没办法,我急急地松了带子,把她抱过来哄护着,不抱犹可,一抱就吃一惊。
  怎么女儿的一头一脸尽是红通通的,摸她的小手和额头,哎哟,烫得吓人。
  咏琴是着了凉,感了冒,在发热了。
  没有比发现孩子生病更能令一个母亲六神无主。
  一时间,我都无法决定是带咏琴回家,抑或立即带她去看医生。
  幸好在回家路上,就见着一块医生的牌匾,立即摸上门去。
  轮候了半天,医生才给咏琴诊治。
  取药时,我随意地说:
  “医生真好生意!”
  那配药的护士小姐忙得连眼都没有抬起来,就跟我说:
  “医生再好生意都只得一双手,每天能看多少个病人呢?最好生意的不是医生,而是药厂。”
  把药配好了,就得付钱,我不禁惊叫:
  “这么贵!”
  “贵?”护士瞪我一眼,“贵在药呀,这种特效药要写信去美国药厂买,山高水远地订购回来,价值不菲。我看你就是拿了医生纸再去药房多配一服,也还是跟我们的收费相去不远。”
  回家去之后,给咏琴服了药,待她睡着了,我才透一口气。
  牛嫂走过来,一脸的不快,我是看出苗头来了,道:
  “什么事?”
  牛嫂向健如住的方向呶一呶嘴,那是她惯常的一个姿势,说:
  “把四婶抢过去了,要她单独带咏诗。”
  我第一个反应是:
  “这怎么可以?你一个人带三个,是忙不过了,这才要四婶来帮忙的。”
  “这句话我就不好说了。”
  牛嫂不好说,就只好我来说。
  原本走了一天路,又经过咏琴生病的一番折腾,人已累得一塌糊涂,还要跟健如理论家事,真要命。
  我跑到健如房里,看到惜如和健如姐妹二人正谈得入神,一看我走进来,就不再言语了。
  我一怔,心上更是不快。
  不是妒忌,而是疑惑。
  同是亲骨肉,为什么她俩总是亲近,却跟我疏离。
  往后,我明白了。
  我得到的,她们没有,这包括母亲的宠爱,以及金家的名分。
  因此她们自觉要同舟共济。
  尝试跟她们协调,证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彼此的成见来自不同的身分,根本是物以类聚。
  我在她们心目中是异族。
  “大姐,是找我还是找二姐?”惜如问。
  “哦,”我应着,“是这样的,四婶来上工了,我准备叫她帮着牛嫂带孩子。”
  健如以颇不耐烦的口吻道:
  “我已经见过她,把功夫交代清楚了。”
  “我的意思是牛嫂与四婶,每人带两个孩子,时间上比较妥当。”
  “你呢?”健如忽然这样问。
  “我?”我很有点莫名其妙。
  “你闲在家里头干什么?你总得也动手带你的孩子吧!”
  我不禁笑起来了,健如的话不像话,做人要过得人过得自己。谁知我还未回应,健如就道:
  “我看四婶带咏诗,你和牛嫂两个人带你们那边的三个孩子,这样的人手分配最妥当。我得回永隆行去办事。”
  我骇异,问:
  “你要到永隆行上班?”
  “当然了,信晖人不在了,谁来做主管的工作?他在世时,我根本都只不过念英文夜校,日间在永隆行工作,帮他一臂之力,且他交代过我很多事情,我会跟得上。况且,说到底是一盘生意,有好几个伙计跟着后头要吃饭,总不能不管。”
  然后,健如又多加一句话:
  “这份差事怕你就办不来了。”
  办不了大事的人,就只好编派去管家里头的事情。
  我无辞以对。
  心上觉着委屈,就是开不了口。
  一整夜地辗转反侧,既为咏琴生病,老想着起床去看看她,也为健如的一番举止。
  怎么忽然之间,形势变成了健如主外,我主内呢?
  本来呢,主内是我的责任,没有什么不好不当。但健如坐到永隆行去管事,形象上是她变成了一家之主,这就让我很有点自卑。可是呢,一点办法都没有。
  咏琴病好了之后,发觉离搬家的日子不远了,轮不到我有所选择,只好在首饰箱里摸了几个金锭出来,跑到金铺去把它们熔掉了,交了顶手费用,算是把一个家重新布置安顿过来。
  健如是的确开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无可奈何地让四婶专责带咏诗,自己的三个,只得由我和牛嫂来管。
  这还不是个问题,对着亲骨肉,只有开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来,乐于做,也无不可。
  可是,月底来到时,一应的支出,包括给四婶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当然还有耀晖和惜如的学费,都一律由我来负担。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办事的话,总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来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没有。
  我本要开口相问,回心一想那掌柜给我提过的话,怕是在账期上生了点困难,健如才没有把钱拿回来的。一上班就给她压力,显得自己小气,更似不愿把分担家累的责任提起来似的,于是我忍住了。
  眼见一瞬间又过了一个月,首饰箱也就如我的体重,是越来越轻了,心就不免慌张起来。
  忍不住找了健如来商量,才一开口,健如就拍案大骂:
  “你这样子说,大姐,是思疑我中饱私囊了是不是?”
  “健如,我们如果仍是姐妹的话,总得凡事好好商量。”
  “怎么商量?没钱就没商量,一个永隆行开支还少了?
  撑得下去是谁的本事?我都未曾埋怨过半句辛苦,你还来跟我算账?”
  我不禁也火了起来道:
  “辛苦的不只是你,我也在日日为这个家操芳呢,大不了我也到永隆行去办事!”
  我这么一说,健如反而沉寂下来,似有一点畏缩。
  我并非闹意气,事实上的确想到永隆行去帮忙,人多好办事。我从前在广州也算是处理过家业的,环境不同,道理们是相差无几。
  于是我打算坚持己见,一定得到永隆行去。
  健如分明有点不情不愿,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这趟争执,惜如竟站在这一边,向健如说:
  “二姐,大姐既是有心到铺上去做事,你就由着她去吧!”
  健如的反应比我还骇异,想开口问什么又不好问的样子。
  惜如倒没有再参与什么意见。
  这个妹子果真是个深沉的人,工于心计,别有一手。认真来说,健如的手段和谋略,还比不上她呢。
  我到永隆去,整整一个星期,钉子碰得满头满脸都是。
  真是一言难尽了。
  上到永隆,完全的人生地不熟,都不知从何处着手做事。
  健如呢,完全没有为我安排要做什么工作。
  她每天回到永隆,非常熟练地就投入业务之内。
  我呢,呆瓜股坐着,有一份难以形容的狼狈。
  只好走到其他职员的身边问:
  “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他们都很礼貌地答:
  “不用了,我们应付得来。”
  连到午饭时候,是大伙儿以包伙食的方式在铺上吃的,我帮着做些清理饭桌的闲工夫,都有同事把台布抢过来,道:
  “不好劳烦你,大嫂,你且息着。”
  弄得我啼笑皆非。
  反观健如,个个职员都忙不迭地走到她跟前去问长问短,请教公事。
  一个永隆行内全都亲切地称呼她为细嫂,倒把我这大嫂完完全全地打入冷宫了。
  两个星期下来,我已意兴阑珊。
  每朝把衣服穿停当了,就是不想出门去。
  真的宁愿在家带孩子,一看那对孪生儿女,长得白胖可爱,样子不一样,表情却十足十,真是太兴奋了。
  之所以仍然上永隆,全是面子问题。
  当初是自己要去工作的,现今做不出成绩来,只证明自己无能,多丢脸!
  心情是越来越不好了。
  到了月底,跑到健如跟前去商量家用问题,更是无功而还,兼且被辱。
  健如毫不客气地塞我一顿:
  “大姐,你不也是在永隆行走了,应该知道铺里头的状况,生意差,吃饭的人多,工作繁,能帮得上忙的人又少,你还要来问家用的事,叫我怎样做?”
  我为之气结。
  “要问呢,”健如补充说,“你明天抽着个掌柜的问他要钱就可以了,谁不知道你是大嫂?”
  问题是权操在细嫂手上。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真教我心灰意冷,怕早晚就要弃甲曳兵,不再恋战了。
  这一夜,牛嫂又来投诉:
  “大少奶,我看你得做主意,我都不知该如何说好!”
  “什么事?你直说吧!”
  “日中的功夫委实忙不过来。我不是怕吃苦,但,不公平就教人气惯。健如姑娘硬不肯让四婶帮轻我的功夫。今日,四婶反正抱咏诗到街上去,顺便就把咏琴也带在一起,好让我腾出空闲来做晚饭,不料在街口给健如姑娘看着了,破口大骂……”
  “她有什么好骂的?”
  “她对四婶说:
  “‘叫你全心全意带咏诗,你倒分了心在这臭丫头身上;
  咏诗有什么事你关顾不到,我不放过你。’“四婶给我说,左右做人难,她怕干不下去了。”
  我叹口气,有苦难言。
  这情势再往下去,就是四婶肯做,也不得不让她走了。
  哪儿有这个钱去支付她的工钱?
  坐食山崩,床头就快金尽了。
  我实在忧心如焚。
  更烦心的是外头人好象只看到健如努力不懈,为维持我们在香港这金家而苦干,我则活脱脱是个左手叠右手的闲人,吃着一口闲饭。
  实况是一家十口的衣食住行,再加耀晖与惜如的教育费都全搁在我肩膊上。
  当日若不是及时贱价卖掉广州的一些房产,把现金捏到手上去,简直就不知如何熬得过这段日子。
  广州的金家现在落得个什么收场,就更令人感慨。
  前几天才收到九老爷的信,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算是代表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向我们报平安,实则上是闲闲地加上两笔,道:
  “我们这区的房屋单位领导很体恤我们,仍把原来金家房子让我们住下去,与其他的住户同志们有很好的伴,看样子,他们家家户户都觉金家的房子住得算舒服。”
  怎么说呢,除了长叹一声,别无他法。
  再看至尾段,就更心翳,道:
  “信晖姨母病重,我去看过她一次,她叫我告诉你,没能赶在你赴港前见一面真遗憾。”
  怕是未必有重逢想见的日子了。
  信晖的这个姨母对我还是一直都很好的。
  更大的苦难与困扰还不是新寡文君的我所能体会到的。
  最低限度,深闺寂寞,也不是一个短时期不能忍受事。
  是要日子过下来,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才知道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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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还是忙于想办法先带领着金家跳出这个经济困境。
  这的确费很大的劲,花很多脑汁,仍未必办得来。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这声叹息招来了一个慰问。
  正在伏案做功课的耀晖,放下了笔,抬起头来问我:
  “大嫂,你又有不开心的事?”
  不开心的事对我是天天新款,习以为常了。
  问我是否有件开心事还比较言之成理一点。
  我答:
  “耀晖,好好做你的功课吧,大嫂的不开心事没有什么大不了。”
  “不,我陪你说说话,反正功课已经做到一个段落。”
  耀晖真懂事,他明白有人陪着讲话的重要性。
  那叫人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可以有兴趣继续生活下去。
  我笑着说:
  “来,耀晖,跟大嫂说说你学校里的事情就好,我的事提起来也觉烦躁,不提也罢!”
  耀晖很懂事地点点头,说:
  “我在学校里蛮开心,成绩也好,只是英文一科很吃力。”
  同班凡是从国内出来的学生,都有这个忧虑。可是,我不怕,我很有信心,只要努力采取主动,决意克服困难,到头来问题会解决。”
  看到耀晖那一脸的童真与神采,很觉得精神一振,忙问:
  “怎么,你有实际经验证明你的想法吗?”
  “有,多的是。”耀晖睁一睁眼睛道,“最近就有一个例子。”
  我觉得好奇地望着他。
  耀晖歪一歪头,象是整理一下思路就对我说:
  “学校里的香港学生一直很看我们从大陆南下香港的同学不起,他们觉得我们笨,既不精灵又不高贵,学校里差不多都没多少个香港同学肯跟我们一起耍乐。”
  我微吃一惊道:
  “你怎么从没有告诉我?”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不理睬我们,他们也少了我们一班好同学呀!”
  我骇异,望一眼小叔子。
  他的口气象个年轻人。
  头脑呢,还要比年轻人成熟。
  “其他的大陆同学都买他们的人情,讨他们的欢心,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觉得怎么洋,也许为了这个原因,他们恨起我来了。”
  “他们欺负你?”我急问。
  “也不是欺负,不过他们好像在联手整我,不跟我谈话就是了。”
  我心忽尔直往下沉,完全知道被排挤是怎么一回事。
  那种滋味原来我和耀晖都在每天受着。
  我怜惜地问:
  “你每天都心里头不好过,对不对?”
  将心比心,我不难想象到耀晖的难受。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说:
  “没什么,大嫂,就算难过,也已过去了,同学们现在对我都很好。”
  “什么?”
  “如果不是过去的事了,我才不会提起,惹你忧虑。”
  耀晖从小就晓得维护我。
  在香港的金家伯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全心全意地宽厚待我。
  “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呢?”
  “我一直不管班上的同学说些什么,只一味埋头念好书,结果,段考的成绩出来了,班上从中国大陆来的同学,以我的成绩最好,如果不是英文差,把平均分拉低了,我肯定是全班之冠。老师在同学面前很赞了我一顿,同学之中就有些人开始跟我微笑点头。大嫂,”耀晖忽然兴奋起来,“其中有位同学的数学特别差,有天急得满头大汗还没有把数学功课交得出来,我就走过去给他帮忙,讲解一遍给他听。
  自此之后,同学们要跟我学习算术一科的都多起来了,再下去,其他的同学对我也不敢怎么样了。”
  “啊,耀晖!”我轻叹,把他拥在怀中,很引以为荣。
  “大嫂,我有信心,将会成为班上最受欢迎的一个人。”
  跟小叔子的这段谈话,给了我很大的觉醒。
  连小孩子都可以适应环境,审度情形,而终于能克服困难,战胜压力,怎么我就不可以了?
  耀晖在学校里赢的这场仗,是对我有启示作用的。
  我细细分析之下,发觉有几点很可取。
  其一是先充实自己,表现自己,给对方好印象。有实力的人,才能赢得尊敬。
  其二是采取主动去接触敌人,瓦解敌人,分化敌人。僵局一打开,就有出路。
  其三是找机会让对方受惠,真实的利益一定最能感动人心。
  其余什么仇怨都不是不可化解的。
  我忽尔精神起来,觉得事有转机。
  再不能困闷在一个由我个人暗地里负担家累的死局之中。
  要打开这个局面,必须从永隆行的生意想办法。
  我不能活脱脱像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是采取主动的时候了。
  说也奇怪,不知是否心理准备充足,人一回到永隆行去,就不一样。
  不至于昂首阔步,但头好像不再需要低下去,见了同事微笑,充满信心,而且很自觉地显了一点威仪。
  毕竟一个永隆之内,除了健如,就只有我是老板身分,我当然并不比任何人的地位低。
  弄清楚这关键,使我犹如置身于广州的金家,人们口中的大嫂就是金家由上至下的仆婢职员口中的大少奶奶,我没有什么不是比人高出一等的。
  一有这种想法,整个人的气派气度气势都不同于前。
  以前,我大概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因而表现得很鬼祟,很不自然,很教人无所适从。
  自上永隆行任事以来,我从没有要打理茶水的三婶给我添茶递水。每早回铺上来,就只是自顾自地泡一杯茶,带到写字台去受用。
  这天,我改变了,一回去就带个微笑,用非常肯定的口气说:
  “三婶,麻烦你给我冲杯咖啡。”
  三婶分明一愕,好象我认错人似的。
  “金太太你要咖啡?”
  “对,铺上的人是自己冲咖啡,还是到外头冰室买?”我问,仍是指令的口气。
  三婶无疑是慑于我的威势,答说:
  “都是自己冲的。”
  “那就麻烦你了,我最个贪心鬼,咖啡既要糖又要奶。”
  三婶当然得照着办。不一会,恭恭敬敬地把一杯咖啡递到我的跟前来。
  第次在永隆行有种权威感。
  这感觉非但好,而且给我更大的启示。
  是要先发制人,因为后发就会受制于人。
  我呷了一口咖啡,开始进行我构思的计划。
  我嘱咐三婶,叫她去通知永隆行的职员,逐个来我跟前见面。
  中间有了个传达的人,就更不能不来见面了。
  职员一坐下来,我什么闲话也没有,只跟他们直接地谈公事。我开头总是说:
  “信晖过世了,相信他在世时,很得到你的效力,永隆行才会在这么短时期就建立起来。到今日,我相信人在情在的情况会在我们之间发生,你必然会更用心地辅助我们姐妹俩,合力把永隆办好。健如她是比较多一些在本城工作的经验,我呢,是人地生疏了一点点,很希望你能多给我诉说永隆行的事情,让我多了解,从而能构思应该怎样与你们合力把这出入口公司办得更好。”
  开场白很重要,我要他们每个人都清楚永隆行是金信晖一手创办的,他的遗孀是当然继承人。
  遗孀不只是方健如一人。
  我也是这家公司的决策分子,是他门的直系老板。
  跟着这份理解,我要他们向我讲述他门的职位,负责的业务范围,对永隆行的看法,对业务的建议等等。
  并不难跟他们沟通,把永隆行看成以前广州的金家,我一样地相着那份责任去管事,一理通百理明,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困难。
  自然,要消化一家公司以至一个行业是需时间的,我会慢慢地留神咀嚼每一句话,去增加我的知识本钱。
  其中一位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专营货品买手的李元德,跟我讲的几句话,我额外地记住了。
  他说:
  “出入口生意最大的好处是本小利大,但那得要看准入的货是否有市场需求,能找到一个好牌子的货式做总代理,好过掘到金矿。”
  问题在于到哪儿去找?
  当时没想到有人在旁提点一句半句的好处。只要知道机会的存在,才会左顾右盼,留神去把好机缘寻出来。
  永隆行的职员少说也有十多人,很化了我几日的时间才跟他们逐个谈毕,这项工作却把我忙得精神奕奕,情绪高涨。
  我觉得自己开始完全投入了。
  可没有注意到我的喜悦原来引致了旁人的不快。
  这旁人是不言而喻了。
  健如晚上罕见地跑到我房间来,直截了当地问:
  “大姐,你这几天是顶够忙的了,为什么呢?”
  我回头看她,扬扬眉,问:
  “永隆事务繁,能帮得上忙的人又少,对不对?”
  这是方健如对我说过的话,她应该记得。
  果然,她没有忘记,于是更变了面色,继续说:
  “事务繁忙,职员就要快手快脚地工作,怎么有空跟你聊天!”
  “健如,就算他们陪我聊天,也是天公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板雇请伙计,分配什么工作也是可以的,他们领了薪金,陪我说话,未尝不可。”
  “他们领的薪金是你支付的吗?”
  “若是金信晖支付的话,我总占他遗产的一部分吧!健如,做人做事不必如此霸道,别忘记,你脚下站的那块阶砖,也是由我的私房钱支付的,如果你要发威,请先拿出家用来。”
  方健如的脸色变成紫红,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也骇异于自己突然改变的作风。
  或许一如睡火山,压抑得太久的熔岩,一泻千里时,必是锐不可当的。
  当夜,我熟睡。
  晚上这舒畅的一觉让我知道原来做恶人可以睡得着,且睡得好,因为这是个欺善怕恶的世界。
  因为睡眠充足,且对于永隆的工作兴趣越来越浓厚,一醒过来,就恨不得飞快更衣上班去。
  这种今天会有很多事干,且会干得来的感觉十分好。
  差不多可以说,自信晖亡故之后,只有这几天,我才真算是精神焕发。
  早起的缘故,有点饿,便跑上厨房去打算找点隔夜的粥点,热了来吃。
  这些功夫当然不能再让牛嫂来做,她已经是够辛苦的了。
  走过了长走廓,就听到厨房有人声,是两个女人对话的声音,莫非牛嫂与四婶已经起来给孩子们弄早点?
  念头一过,就留神细听,不是她们俩,是健如和惜如。
  因为我听到健如拉高了嗓门说:
  “惜如,若不是你赞成大姐到水隆去,我决不会让她上那儿作威作福。”
  “二姐,她上永隆的初期,不是箝制得很好吗?我是预计大姐在一段遭受冷淡的日子之后,真的觉得我们广东俗语所谓‘老鼠拉龟,无从着手’,就会知难而退的。”
  “惜如,今次我们押错这一铺了,她要是在永隆的势力坐大,怎好算了?”
  是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就听到惜如的声音说:
  “二姐,你认为我们二人联手,我思巧,你行动,加起来还不是大姐的对手吗?”
  我的头刹那间霍霍地鼓动起来,胀痛得不能支持,立即用手撑着墙,试行重新站稳。
  下一步,就想冲进厨房去,给两个妹子连连赏几个耳光。
  太太太太太岂有此理!
  太太太太太不近人情!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之急,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们如今还是靠着我的私房钱食住穿呢!
  这不是食碗面、反碗底是什么?
  一定要教训她俩一顿,甚而下逐客令,请她们立即离开我这个家。
  我也容不了有笼里鸡造反这回事。
  可是,我竟没有追随情绪办事,非但没有冲进厨房去,且还蹑手蹑脚地,轻步走回睡房。
  并不打算让她们知道我把这番对话听进耳去。
  因为直觉告诉我,冲动的做法不会有好效果。
  刚才惜如说了,她和健如联手,一动一静去对付我。换言之,我要跟她俩过招对抗,自己就得动静兼顾,既任思量策略的军师,也是挥军杀敌的将领。
  不顾一切地直陷敌营只是后者的本事与所为,未经与前者配合,不一定是理想的谋算与行动。
  我开始静下心来想,让她们知道我已洞悉有家贼,无疑是打草惊蛇。对方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实力比我雄厚。
  我必须在暗,窥伺她们,才能掌握到一个有利阵地。
  况且翻了脸又如何?金咏诗的出生纸上写的是金信晖的名字,到他的财产解冻,发放下来分时,还是要跟健如有很多接触商议的。一个永隆行,要摸请它的底也在初步进行当中,还都未有进一步的成绩,就乱了阵脚,岂不是战而败,遂了敌人的心意了?
  忽然又想,还有母亲。
  这就更叫人心痛了。
  什么切肉不离皮?什么兄弟如手足?什么血浓于水?
  看看这方健如与方惜如二人嘴脸心肠,我真想写信回家去问问老母,谁是她捡回来养而非亲生的?
  健如跟信晖有了一手,因而对我妒恨了,也是在理解之内。
  然则,惜如呢?
  我有什么对她不起,有什么做得比健如差,有什么不爱护体贴她的,要令她如此誓无返顾地偏帮健如,且切切实实地对付我?
  这不但令我痛心,且令我自卑。
  我那么比不上健如吗?我夫我妹全都把一颗心向着了她,对我,犹如敝履,且伺机踩我一脚,让我翻不了身,站不起来做人。
  不,不可以。
  必须还我公平。
  以理论去讨回公道是白费唇舌,必须付诸行动先发制人,才有讲公道的机会。
  生活上不论有多少苦难,原来都是一个学习过程。
  我又是第一次发觉敌人并不那么可恨,他们对我有激励作用,从今之后,我更不能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别人要想把我践踏,怎么能遂他们的愿?
  于是,就赶快梳妆,回永隆去。
  必须分秒必争。
  赶快在她们布署好一切之前,做足防范,这是第一步。
  至于第二步……
  我心中有数。
  经过了这些天来的习惯,我一回到永隆去,各人就先跟我打招呼、叫早晨。那三婶更是自动自觉连忙地替我递上热咖啡。
  由此可见,什么事,包括身分与人际关系,都是由自己争取得来的。
  这么多个职员当中,我还是和那李元德最淡得来,于是又跟他商议:
  “元德,永隆现做的贸易生意,线路是从哪些人而来的?”
  李元德想了想,道:
  “主要是金先生在生手一手经营的,部分是靠广州跟香港的联系。在广州,金家人面广,很有些朋友也南下发展,在本城奠下基业或置备了据点,于是,就辗转介绍。”
  然后李元德又说:
  “当然,还有些是金先生到港后才结识的商场朋友,我们所做的生意,也有部分属于他们的联系。”
  “健如她对这些香港商界朋友自然是熟悉了,那我就放心,不必多跟他们打交道吧!反而是业务由广州方面介绍给我们的呢,我想好歹要去拜候他们,加强沟通。”
  李元德不住地点头,道:
  “大嫂,你这个想法是对的。金先生过世了,短期内业务没有多大影响,然而如果我们不积极争取关系,日子有功,真的难保人在人情在;人死了,就没有长期赏面光的可能。且要把生意再做大一点,又得另辟途径。细嫂一个人也关照不了内外,大嫂你肯出面应酬联系,名正言顺地代表金信晖,是最好不过了。”
  我的话是完全试探性质的。
  既要确定我这个进驻永隆业务的手段的可行性与需要性,也乘机旁敲侧击,以了解究竟健如手上有哪些客户关系。把生意上的朋友视作注码,我想,这个观念是对的。
  然而,综合了跟李元德连日来的谈话商议,有了客人,也必须有货可卖。
  如何笼络客人?我苦思昼夜,有了个腹稿。
  可是如何去找一些市场需要而能代理贸易的货品,这就不是从永隆行职员的会议与对话之中,所能找到线索和灵感了。
  只好一步紧接一步地来做。
  我立即写了信回广州给九老爷,把永隆的情况讲了一遍,请他帮忙,向以前广州跟我们金家相熟的商家朋友,走访一次,探听他们在香港有没有联系,然后把已在港发展的家人、职员或代表名字地址给我写来。
  等了差不多一个月,终于有了回音。成绩不算太好,据九老爷说,广州的生意人现今都意兴阑珊,自顾不暇如何顾人?且已在香港有了基地的人也不多。然,毕竟还是写了好几个人名与联络处,嘱我不妨试试。
  此外,李元德也向我透露,在本城,有位永隆的出入口客户,姓唐,名襄年,这是金信晖在去世前走得比较近的朋友,是健如未曾结识过的。李元德说:
  “金先生正在跟唐先生商议好合作贸易的细则,打算利用唐家在东南亚的生意网,把广州的货品往新市场推,条件都谈妥了,还指派了我做跟进功夫。谁知金先生遽然去世,且大陆方面的货源也因政局有变而中断了,我就没有再跟他联络下去,细嫂就更谈不上跟他有什么交往了。谁知道这两天,唐先生亲自打电话来给我,除了向金家转达慰问之外,还表示愿意跟我们继续有生意来往,只要我们有适合东南亚与香港发售的货,他都可能承接。”
  我非常留神地听,感觉到这位姓唐的是个颇顾念旧情的人。
  李元德又补充:
  “唐先生人不错,且是个精明的大生意人,他不放过任何一条可以做大小生意的渠道。”
  我点头,会意了。
  决定去拜访他,当然,除他之外,这些日子来,我的基建功夫,已经由内而外,向那些手头上有业务客户的直接联系。
  并没有把我这个计划外泄,每次自永隆行出差到外头,回来时,必然会带一盒饼食,又把一个公司纸袋挽在手内,里头装的其实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旧衣物,做足防范功夫。
  那盒饼食是让永隆上下人等作茶点用,以笼络人心。
  至于公司纸袋,是装模作样,误导健如,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做,闲不住就借出差外访为名,其实逛街购物去。
  她就曾这样对我说:
  “大姐,你倒也买了不少东西回家,是香港的东西额外吸引,还是贱物斗穷人?”
  我答:
  “没想到来港会长居,孩子们的衣服与家里头要用的东西还是很多的,我也只是量力而为,有时逛了老半天,都没有买着一件半件合用的,纯是因为钱不够多之故。”
  健如轻松而轻蔑地说:
  “对呀,你现在知道钱多难赚了,是要努力去赚多些回来才好。”
  我一直唯唯诺诺,装傻扮懵。
  手上未有皇牌,甚至未有好牌时,当然不宜摊牌。
  然,当我坐到唐襄年跟前去时,态度就积极诚恳真切得多,总是有问必答,且答得详尽而实在。
  我开始领悟到只有在自己信任而且想跟对方好好合作时,才适宜对之提供有关讯息和资料。
  因此,方健如已没有资格知悉我的任何计划与行动。
  不同于这位唐襄年。
  唐襄年说:“信晖兄跟我很谈得来,也在我面前常常聊起你,我正庆幸能在商场上找到了他,不只是拍档,也是朋友,何其不幸,英年早逝,造物弄人,我十分难过。”
  “信晖在家书上也曾提及过唐先生,只是我来港办理丧事一直忙不过来,心情也坏,故而未有拜访,这是唐先生能谅解的。而且,我也实放实说了,怕现在手上未有合适货源可做生意,叩了你的门只有骚扰。”
  商场上有些谎是要说的。
  信晖哪儿有提及唐襄年。掉过来,信晖与他亦未必会在交往上把我挂在嘴边,都是客气而令人舒服的话,说说无妨,只会搞好关系。
  我呢,已开始不再天真了。
  果然,唐襄年听到我这个以退为进的回应,十分受落,立即说:
  “不要这么说,朋友是永远的,生意不成仁义在,我能参与照顾信晖兄的遗属和业务,非常乐意。”
  我慌忙正式道: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只要找到合适的货源,唐先生你肯帮忙安排销售本城及东南亚?”
  “当然了。”唐襄年率直地说,“东南亚绝对没有问题。
  至于本城嘛……”
  唐襄年想了想,才再说:
  “那要看是什么货色。”
  我慌忙答:
  “不是好货色,也不敢向唐先生推荐。”
  “你误会了。越是好货色,越要留为己用,不必交到人家手上去做包销或总代理。这个道理,你懂吗?”
  我是一时间回应不来,对方才有此一问。
  看我还是呆讷,于是唐襄年耐心地指导我说:
  “货品好,实力够,就一定不愁出路,你若能取得总代理权,就不妨自己直接发给用家或揸家,不必再架床叠屋,多一层人来分肥,如果货品不过尔尔,那就得靠一些有强劲发行推销网的机构帮忙,他从中吃的折扣较大,也叫没法子的事,因为商场上无非是实力与人情两派,二者必不能都缺了,否则闯不了天下。”
  真是受教了。
  “所以,先看你的货色,我们再议,总之,不会让你吃亏。
  是好货的话,我把有关的店号清单给你一张,你管自发展开去,别给中间人赚太多。”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真的喜不自胜。
  这位初识的人似乎相当念旧,相当大方。
  我回公司去悄悄地告诉了李元德,他也说:
  “大嫂,是人结人缘,唐先生不是对任何人都如此礼待。”
  对。知音难觅,现今找到了,却又缺了乐器,吹奏不出好曲来,有了知音,也属枉然。
  货源成了一个很大问题。
  想了好多天都没想出个办法来,心情就开始有些纳闷了。
  每逢情绪低落,最迅速而有效的疗治方法,就是跟自己的三个儿女耍乐。一逗着他们玩,人就自然而然轻松起来。
  说真的,咏琴长得实在漂亮,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配上那长而自动卷曲的眼睫毛,一眨一眨地望着人时,活脱脱像个可爱到叫人抱住不肯放的洋囡囡。
  那一对孪生儿咏棋与咏书,傻乎乎、胖嘟嘟,白白净净,这么小小年纪就已经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轮廓分明,五官清爽,直情是粉琢玉砌的金童玉女似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偏见,老觉得咏诗的模样儿及不上我的这三个孩子。
  不能说咏诗不好看,但她是另外一个模样,竟跟咏琴、咏棋与咏书没有多少相似。
  四个孩子并排着时,人家会一眼就看出其中三个是亲兄妹,独独咏诗是个别家孩子似的。
  当然,多少是有心理作用的。
  咏诗说到底不是我的亲骨肉。
  说也奇怪,健如最不高兴旁人说咏诗长得不像我的三个孩子。很多次,牛嫂抑或四婶带了几个孩子上街去,街坊见了他们,说:
  “哎呀!这个小妹妹怎么另外长了一个模样呢,都不跟兄姐们相象,却是一般可爱。”
  纵使仍有赞同,但健如一听就大发脾气,直把牛嫂和四婶臭骂一顿。
  她说:
  “最憎恨人们拿我的咏诗去比较。”
  依我看,健如这番心理与举止,无非是为了跟我斗气。
  她是太紧张咏诗成为理所当然的金家血脉,也是金信晖的亲生女儿之故。
  无疑,咏诗是健如在金家地位的认可与凭借。
  也是她赢了我的一个铁证。
  故而,一有人挑战她的这道护身符,不论有心抑或无意,她都惊喊反抗。想着她要一辈子有这种压力,也是够惨的。
  最无辜还是咏诗。本应有个热闹的童年,怕也要牺牲在她母亲的意愿之下了。
  就活象这个周末,我准备带携儿女们到公园去散步,让他们在阳光下、草坪上好好地玩上一个下午,就没能把咏诗带在一起。
  不是我小家子气,不愿意提携她。
  事实上,生米已煮成熟饭,说到底是金信晖的女儿,我再刻薄咏诗,也改变不了这个可悲的事实。
  换言之,对我的羞辱已成铁案,要恨要恼要怨的人,头一个应是金信晖。
  他既也辞世,就什么恩怨也随风飘逝算了。
  若不是健如处处张牙舞爪地不放过我,我不见得还以厉害。
  姐妹三人何至于势成水火若此。
  话说回来,既是敌我分明,我就无谓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功夫。把咏诗也带在一起到公园去玩,回头被健如抢白一番,何苦?
  反正孤单的不是我的女儿。
  三个孩子在公园玩得天翻地覆,分明是冬季,仍然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家里去,牛嫂一摸咏棋与咏书的背,就大惊失色,竟连我都怪责起来,说:
  “哎呀,你不怕孩子招风着凉呢,这样子暴冷暴热,很容易又伤风感冒,到时有得你双重肉刺了。”
  牛嫂的意思是孩子病了,要看医生,诊金药费顶昂贵的,当然会叫我肉刺。
  孩子病了更是心痛,自不在话下了。
  我被牛嫂这么一说,慌了手脚,道:
  “怎么是好?今天是周末,要是孩子们感到不适,明天医务所也不营业。”
  牛嫂于是做了主意,道:
  “我看,你先到街上药房去买备一些成药,预防发热感冒的,以防万一,而且,依我看,伤风咳嗽来来去去是那些药,贮存一些在家,应不时之需,也是好的。”
  说得有道理,我立即翻了上次医生给咏琴开的药单,拿到药房去配药。
  那药房的单柜看了药单,说:
  “过时的医生签证,我们不能把药卖给你。你得到医生处再光顾,由他再发新的签证才可以买到。”
  我嚷:
  “可是,今天医生休假呢!”
  “那就另外买一只不用医生纸的感冒成药吧!”掌柜拉开身后的玻璃柜,拿出一盒药来给我介绍。
  “这种药好吗?”
  “当然比不上医生介绍的那种特效药好。”
  “怎么你们没有这种特效药卖呢?”
  “没有人总代理这种特效药,只每个医生以医务所的名义向美国的药厂购买,自然来货量少了。”
  我一听,心血来潮,立即问:
  “什么人才可以当这种特效药的总代理?”
  那掌柜望我一眼,不期然笑起来,说:
  “有钱入货,就有资格当总代理,只消那药厂肯了,本城的医务卫生处又签批,就能成事。”
  他忽然兴致勃勃地加多一句:
  “你看,我们这药房卖的几种成药,都是总代理美国药厂的货。只是现今普遍介绍到本城来的外国成药不多。不要说是成药,就是‘来路’的各式卫生用品,就是没有总代理大批的入货,以致价钱贵,未能普及,其实呀,很多货的确是物美,只差不是价廉而已。”
  说罢了,还随手拿起一盒卫生巾,扬一扬,又道:
  “这就是一个例子了。”
  我禁不住有一点点的难为情,跟个陌生男人公然的讨论这种女性私用之物,真是从未曾有过的奇怪经验。
  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脑海中闪动着,我鼓起勇气道:
  “请老板给我包起一盒吧!”
  对方还大刺刺地问:
  “要外国牌子的还是要本地货,价钱相差几倍,用一个月前者,就等于几个月后者了。”
  我慌忙指一指他手中的那个印刷得相当精美的纸盒说:
  “我要外国货。”
  “对,是贴身享受,多花几个钱,值得。”
  抱住那盒卫生巾,飞快地跑回家去。
  女人在江湖上打滚,碰着一些口不择言的人,也真是够难为情的。
  可是,这药房的掌柜的确给了我一番启示。
  感冒成药与卫生巾不都是货色吗?而且是日常的必需品。
  本城有半数人口是女性,再言每个家庭都需要购备预防用的伤风感冒成药,那么市场的吸收量可是大得不得了。
  若然我可以取到总代理的专利,那可是一个很可观的盈利数目。
  从前我帮母亲管理父亲营办下来的华洋杂货店,就知道一条道理。只要有大量用户买家,可以囤积货品,大量进货,就能减低成本。就象黑白两色的丝线,我们赚得比其余五颜六色的丝线多,在订购价上前者似乎是低于后者,但因为用量大,薄利多销,货如轮转,反而赚得更多。
  要经营这些感冒特效药与美国卫生巾,道理应该一样。
  我忽然兴致勃勃,雄心万丈起来。
  一到周一,我就摇了电话给唐襄年,约见他。
  “唐先生,我手上有种特效感冒药,已能把总代理的专利权拿到手,看你能不能通过你的发行网找到出路。”
  我把一张写了特效药名称的纸条递给了唐襄年。
  并没有把药盒给他,是因为盒上印有药厂的地址。我不要让对方有线索把货源联系上了,就能将我一脚踢开。
  防人之心不可无。
  非但是亲妹子都来计算我,令我对人起了戒备之心,事实上,从前在广州跟母亲营商时,就试过一次被盗取了货源的经验。
  我们原本是代理一种学生校服与其他制服的常用钮扣,交到一家专营制服的裁缝店去的。父亲死后,母亲和我初接管生意,不知商场险恶,竟无意中被那裁缝店的老板套取了钮扣厂在番禺的地址与按头人姓名,立即以较高的价钱给厂方直接订货,把我们的生意一笔刷出局外。
  钮扣厂和裁缝店无疑是通过直接交易而把利润提高了,只可怜我们这中间的代理人。
  经此一役,母亲和我都提高警觉,不肯再透露货源出处。
  这就是所谓商业秘密了,非守口如瓶不可。一总的旧时营商经验,都跑回来教我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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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难怪说任何一种教育和知识,是时移世易也抢不走、扔不掉的资产。
  这面前的一位姓唐的,看上去虽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要过分地深信不疑才好。
  且我跟他佯说已把总代理权拿到手,也有另外一种作用在内。
  除了杜绝他也依样画葫芦地去争取这种成药的总代理之外,更让他有种已可落实一门生意的概念。
  如果我坦言说,只在尝试把总代理权拿到手的话,怕他不会着力地跟我谈论推销的实在办法。
  我相信对方,甚至商场内没有人会有时间精神,跟我在空中楼阁上头下功夫。
  果然,唐襄年一看药名,稍为沉思,就对我说:
  “你且等等,我给一个朋友摇个电话,探查一些有关售卖成药的消息。”
  我忙道:
  “要我回避一下吗?或者我改天再来拜候。”
  “不,不,我就是要你立即把有用的资料拿到手,好迅速办事。”
  唐襄年说罢,就摇了个电活号码,找的是一名医,姓冯。
  听唐襄年的语气,跟他是顶熟络的。
  “老冯,你知道有种伤风感冒的特效药吗?是美国货式,我拿到了总代理权,你认为有市场吗?”
  跟着唐襄年把药名相告,就听着对方给他说了几车子话,他只有唯唯诺诺。直至最后,他才说:
  “老冯,关于医务卫生处应办的手续,我跟他们的处长相熟,只要他签批了,我们就好进货到本城来。”
  说完了电话,唐襄年笑容满脸地对我说:
  “这货色非常好。根据我这位好朋友冯医生说,药的效力是公认的,只是一时未有人做总代理的功夫。不过,还得通过政府有关部门的签批,才可以公开在药房发售。这重手续,你可不用担心,由我去办,你只消等我的讯息,一经批准,你才好把货运来。”
  这第一关真是闯得太顺利了。
  我并没有提起关于卫生巾的事,总有点难为情似的开不了口。
  女人的脸皮是要随着苦难与阅历逐渐加厚的。走出唐襄年的办公大楼,头顶上的阳光特别温暖,晒得我全身滚热,情绪尤其高涨。
  回到永隆行去,我火速把李元德找来,给他述说了经过。
  我以为李元德一定会反应热烈,立即跟我商议如何着手进行把成药的总代理拿到手。可是,对方的沉默,令我微微吃惊,忙问:
  “怎么?你不认为能代理这种伤风特效药是件好事?”
  “是绝对的好事,既然是好事,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去争取?”
  这就是令李元德不敢兴奋的原因。
  他还立即补充:
  “香港也有代理成药的贸易公司,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曾留意到这笔可观的生意?”
  我无辞以对。
  照常理揣测,必定事有蹊跷。
  “我们该怎么办?”我说。
  “让我去打探一下,为什么这种成药到如今还没有人打总代理的主意?”李元德说。
  我只好硬压下兴奋的心情,问意他这个做法。结果在几天之后己得到,不是不失望的。
  李元德说:
  “代理外国成药的几家贸易公司都说,这种感冒药的伟特药厂,是全美国最大的药厂,对香港这个小市场,根本看不上眼,跟他们接触,一就是石沉大海;一就是开价犀利,根本无法做得成生意。”
  听了这个消息,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决定。
  整晚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在没法子好想的情况下,我叩了小叔子耀晖的门,决定问问他的意见。
  耀晖经常可以给我很多做人处事的灵感,尤其在六神无主之际,我更需要一个踏实的意见。
  耀晖住的房间很小,其实是工人房改装的,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以及一个床头柜,平日耀晖要做功课,就得跑到我房间去才有书桌可用。
  我坐在他床前,把成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耀晖诉说了,然后,就叹一口气,道:
  “都不知怎好算?”
  耀晖拍拍我的手背,道:
  “不要心急,大嫂,待事情发展下去才算吧!”
  “什么?”我瞪大眼睛问。
  “现在什么也没有开始,要算也无从算呀,你担心些什么呢?”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直至目前为止,整件事只不过是个构想,完全未有过任何行动,我就已气馁,这无疑就是未战而败,太没有道理、太没有志气了。
  翌日早起,我立即回到永隆行去,嘱咐李元德写了一封信到伟特药厂去,要求他们让我们在香港总代理他们出产的感冒伤风特效药。
  李元德把信打好了,问我:
  “大嫂,该准签发这信件呢?”
  我一怔,才会意过来,说:
  “你认为呢?”
  李元德有一点为难,想了想才说:
  “自从金先生过世之后,所有向外的文件,都由细嫂以总经理的名义签发的。”
  这就是健如聪明的地方,先行正名,对外让市场人士认识她的名位,对内造成惯例,教永隆行的职员们都接受她那总经理的职权,旁的人休想僭越。
  方健如无疑是先发制人。
  可是,现今发现了这重关键也未为晚也。
  我虽后发,也未必会因此而受制于人,只要提高警惕便可。
  于是,我冷静地说:
  “那就拿给健如签发吧,反正这件事也应让她知道。”
  李元德依我所言,把信件递到健如跟前去,明显地发生了故障,健如拒签,且将信退了回来。
  我一想,便道:
  “让我去跟她说。”
  当然不能让夹在中间的伙计为难。
  “健如,”我说,“李元德说你对这封信有异议,为什么呢?”
  健如把跟前的文件往前一推,抬起头来给我说:
  “大姐,我没有空煲这种无米粥,此其一。名字签在这种贻笑大方的文件上,有关体面,此其二。”
  “健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一封简单而正经的商业信件,有何不妥?”
  “没有什么不妥,连写信到香港银行去申请加入董事局也无不妥,世界自由嘛,对不对?”健如一脸的鄙夷,“你甚至可以写信投考电影明星,或者参加选美,都可以。便要出这种丑,请自便,永隆行不只是我一人的,你也可以签发此信呀!”
  说罢,站起来就走出她的办公室。
  我完全明白健如的意思。
  如果此信石沉大海的话,就不只是失掉了一单生意,且要背负愚昧无知的罪名,被健如看不起了。
  是不是应该把信投篮就算?
  不,我不甘心。
  几艰难才找到一种为市场接纳的货品,去争取代理权,必须尝试到底。
  记得从前在广州娘家的店上帮忙做事时,有个年轻伙计大强,看中了邻铺掌柜的女儿小梅,就是不敢采取行动。
  我母亲就劝他说:
  “你都不肯硬着头皮去追求,当然不会修成正果。怕失败的人永远不会成功、对。
  我把信打开,摊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重新看了一遍,活灵灵像看到了一个希望。
  我要把自己的名字押在这个希望上。
  于是提笔把“总经理””三个字删去,想了想,我改写为“东主”,然后签上了我的名。
  个人心理上与商业交代上,我也不要被放置于方健如之下。
  跟她平起平坐,已经是我极大的让步了。
  我亲自把信带到邮局去用担保寄出。
  回到家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今天下的决定给耀晖说个清楚。
  “大嫂,我有预感,你不会失败。”
  “真的?”
  “真的。不是有句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耀晖真好,他是这屋子内唯一一个不用我去照顾,且来照顾我的人。
  嫁进了金家,得到最宝贵的感情不是来自枕边人,而是这位视我如手足的小叔子。
  最低限度,金耀晖没有出卖我。
  如果没有了耀晖,我知道我会更彷惶、更无助、更焦虑。
  每天每夜面对着两个要对付自己、糟蹋自己、战胜自己的妹子,不能不与之相聚相处,真是世界上至难堪至难为的一件事。
  我的坦然、诚挚与真实个性,老早已随金信晖的死而殉葬。
  只有在耀晖面前,才稍稍复活。
  我相信我和小叔子的感情是一日千里。
  每逢周日,当我带同耀晖与我的三个孩子到郊外去散心,看着耀晖逗着咏琴、咏棋、咏书在玩乐,我就有一个幻觉。
  什么时候我身边才有一个真正可以相偎相依、互助互爱的人呢?
  新寡之后,我还是在自己发觉了人海波涛汹涌,江湖风浪澎湃的这一阵子,才晓得人生结伴是多么重要、多么必须。
  玩得一头一脸都是汗水的耀晖走近我身旁,问:
  “大嫂,你在想什么?”
  我强笑道:
  “没有想什么,只在胡想。”
  “你是想念大哥?”
  我摇头,很决绝地说:
  “不,我不想念他。”
  耀晖怪异地望着我,一脸的茫然。
  我仰望着蔚蓝的一望无际的晴空,道:
  “生命还有很遥远很遥远的路要走,你大哥抛下了我,连一份我以为可以专利专有的感情都要剥夺,或至少一分为二,我何必还要想念他?”
  回头看耀晖,他似懂非懂地凝望着我。
  “我需要在以后的人生中,有人相依相伴,那人不可能再是你的大哥。”
  “你找到了么?”耀晖这样问。
  “没有,我根本没有去找。”我笑,“不用找呢,我身边就有几人。”
  “是我们吗?大嫂。”
  “你会陪着大嫂过这几年的艰苦日子,是吗?”
  “是的,大嫂,不单是这几年,我愿意一直陪伴你,你放心!”
  “好。”
  我笑了,一把将耀晖拥在怀里。
  知道身边有一份支持力量,对于在大太阳下干活的女人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回为经常有不平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处理金信晖的遗产就是一例。
  信晖殁后,只有健如才知道他生前来往的律师楼与会计师楼,当然,在我承认了健如在金家的身分之后,我们把承办金家产业的胡李罗律师行找到了,请他代表我们申请领受金信晖的产业。
  负责的律师叫罗本堂。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整顿,他与会计师楼合作,做出了一张金信晖产业的清单,向政府有关部门申报了,就可以承受遗产。
  罗本堂把我和健如约到律师楼去商议。
  那日,惜如本应要上课的,健如故意在我跟前说:
  “大姐,叫惜如跟我们一起上律师楼好不好?我们多一个自己人在身边,有商有量,总是好的。”
  我心知肚明,要有商有量的是她们二人,而不是我。
  老早已准备了以一对二,于是实行大方到底,我很爽快地答:
  “对呀!惜如心思精细,有什么我们想不到的,她或能从旁提点,岂不是好?”
  与其回到家来,健如还会与惜如密谋,倒不如装傻扮懵,卖个顺水人情。
  当时,我看到的只是一面。
  绝没有料想到惜如之所以如此关心金家的事,又肯站在健如一边,有她个人的利害关系在内。
  坐到罗本堂律师跟前去,罗律师首先把一式两份文件交到我和健如手中,然后解释道:
  “根据我们整理调查与有关文件的记录,金先生名下的产业,绝大部分是代其父,亦即是金家管理的。这就得根据金老先生的遗嘱,将产业均分三个儿子。金信晖先生分得的产业再按照法律规定,分予他的遗孀与孩子。”
  健如听了之后,拿眼望望惜如,看她没有特殊表情,才开腔说:
  “信晖名下所有其实亦金老爷的资产,这一点我们的家人老早有了共识,对于金老爷的遗嘱,我们这下一代是很愿意遵守的。既然已经有清单在这儿,就按比例让金家的三兄弟均分吧,我们这一房绝无异议。”
  方健如连一个征询的眼神也没有传递给我,就喧宾夺主地做了主意。
  我告诫自己,在这大事上头,千万别乱动火气,无谓的风头让方健如独领,是不相干的,最紧要是没有实质上的损失。
  故而,我只静静地听,静静地留意,没有搭嘴,也不争论。
  反而是惜如,问了一个问题:
  “耀晖那么小,他能管钱吗?”
  “可以由他的信托人代管。”罗律师答。
  “他的信托人是谁呢?”惜如又问。
  我正觉得她的这个问题有点明知故问,耀晖一直跟在我身边生活,我不自然就是他的信托人吗?
  谁知罗律师的答案令我骇异,他说:
  “金氏三兄弟,既是长兄已辞世,按照法律,应是二兄金旭晖是幼弟的当然信托人了。”
  我立即答:
  “可是,耀晖一直跟在我身边长大,他与我的感情很好,而且信晖与耀晖是同父同母所生的。”
  罗本堂答:
  “金太太,法律是不讲感情关系的,金旭晖是金耀晖的兄长,也是金老先生的合法承继人之一,他如果要争取成为幼弟的信托监护人,他还是会被承认这份资格的。”
  “耀晖未心会答应。”我很有把握地说。
  “旭晖亦未必会申请,坚持要当金耀晖的监护人。”惜如也这样说。
  我是同意她的话的。
  金旭晖不似是个看重手足亲情的人,况且他身在外国,怎么照顾幼弟呢?
  当然,其后证实我的思想依然幼稚肤浅。
  之所以如此,就是还未学晓凡事从本身利益角度出发。
  一旦把仁义信爱作为看事处事的大前提,就会误导思想,估计错误。
  既是心上同意惜如的想法,也就无谓在这自以为不会发生的事上执拗下去。
  罗律师说:
  金老先生名下的产业,可分为三份。其中一份应由金信晖的遗属认领。他既然没有遗嘱,照法律规定应由两位嫂夫人以及子女分领。
  “罗律师,应该怎么个分法?”
  “妻子可占遗产百分之五十,其余一半归子女平分,不论男女。至于妻子的一份,金信晖先生的原配可以得三分之二,另一位金太太可以得三分之一。”
  健如一听,脸色骤变,正要说话,就见惜如轻声地咳嗽一声。健如当即鼓着双腮,沉静下来。
  罗律师还补充说:
  “据两位金太太所知,金信晖先生没有遗嘱,但他有一个保险箱存在香港银行,我看现在可以循正确手续申请开箱,看看保险箱内有没有遗嘱,再做最后定论。”
  健如立即接腔,道:
  “谁负责开保险箱?”
  “我建议由两位金太太一齐去开箱,这样比较公平。”
  罗律师这么说,显然是预防有其中一方在保险箱内找到了遗嘱或是其他宝贵之物,有遮瞒或吞没的行为。
  我心机一动,便道:
  “只是我姊妹两去开保险箱还是未见妥当,我们请罗律师一同去开箱,把保险箱内的一应物品取出来,按照遗产法分类,比较合宜。”
  健如当然没有理由反对,于是罗本堂说:
  “我派律师楼一个职员陪着你们去吧!”
  这样子讲定之后,罗本堂安排了一个日子,跟银行办妥手续,就通知我和健如去开保险箱。
  适逢是周六的上午,我没等健如开腔,就建议:
  “把惜如和耀晖一同带去好不好?”
  我之所以自动提出来,就是不要惜如和健如起疑心,觉得我已知道她俩是盟军。
  保险箱开启心之后,律师楼的阮先生预备了一个公文袋,当着我们把一应东西放进袋里去,一同回到罗本堂的办公室去检阅。
  看来金信晖在保险箱内存放的东西都没有什么特别。
  都是一些商务的合约正本以及房地产契约副本,前者对永隆行而言,当然要贮存,但一切合约都有副本在公司内,依此行事,至于地契房契,正本又在律师楼手上,对一切遗产的承办早有凭借。
  只有一个小柚木盒,很精致,上面用一张洒金纸封好,然后在洒金纸上写了两行字,是金信晖写给弟弟金耀晖的。
  耀晖弟:
  这个木盒内有一些小小玩意儿,都是我看着有趣,给你买下来的,希望你喜欢。
  别告诉人里头的小玩意是什么,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秘密!请记着,你从来都是我疼爱的小弟弟。
  各人都认得金信晖的字,耀晖读罢洒金纸上所写的短柬,更是高兴,道:
  “大哥一向待我都好,小时候,他带我到海滩拾贝壳,也把各种奇形怪状的贝壳放在小盒子内给我。”
  罗律师向我和健如说:
  “两位金太太,相信这个木盒给金耀晖领走,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当然没有异议了。
  于是耀晖兴高采烈地把小木盒带回家去。
  想不到的是金信晖原来如此地疼爱亲弟。
  回到家里去后,金耀晖飞跑回房间去看他大哥留下来给他的玩意儿。
  各人也就没有再留心这件事了。
  过了好多天之后,偶然问起耀晖说:
  “大哥给你留下些什么玩意儿呢?”
  耀晖说:
  “你要不要看?我去拿给你看。”
  之后飞快地跑去把那个小木盒带到我房间来,说:
  “你看,你看!”
  零零碎碎的有自来墨水笔,有精致的钥匙扣,有动物样子的擦纸胶等,全都是有趣的玩物,想必是金信晖看到了,觉得有趣,就给小弟买下来的。
  咏琴一看到了她叔叔有这个八宝盒似的玩意儿,就即抢前来,要分一杯羹。
  耀晖顶疼咏琴,随手就把两三件玩物给她拿去玩了。
  我在旁,忽有感触,道:
  “金信晖留下来给我们的东西,怕是这一个小木盒内的最受欢迎了。”
  耀晖听了这话,望住我的眼神有一点点的特别。
  这在当时,我也没有留神记住。
  “你大哥很疼爱你!”我说。
  “对,大嫂也很疼爱我,且我相信大哥其实也顶疼爱大嫂。”
  不知怎么小小年纪的耀晖说这活时,似是有感而发,有根有据似的。
  我只好苦笑,道:
  “你大哥留给你的,与留给我的就有天渊之别了,他留给我的是很多很多斗争和责任,留给你的尽是没有人会与你争的能逗你开心的玩意儿。”
  我这句话并非过态,事实的确如此,且很快就被证明了。
  过了两个星期,我在永隆行上班时,律师楼来了个电话,是那罗律师的秘书,说罗律师有事要找我,请我尽快过访。
  我问:
  “只我一个人来,还是要另一位金太太也一齐来呢?”
  秘书答:
  “罗律师只请你一位来。”
  于是我依约到罗本堂律师楼,见罗律师。
  对方一脸凝重神色,用手推一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对我说:
  “金太太,我们律师楼接到李余汤律师楼的信,他们代表金旭晖先生,提出要正式获得金耀晖的监护权。”
  “什么?”我大惑不解。
  “金太太,这件事可大可小,故此我请你来,看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我定是答得傻瓜兮兮的:
  “罗律师,我会有什么主意呢?我根本还未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罗本堂又作了那个把眼镜托高的手势,然后说:
  “金耀晖还未成年,他当然需要监护人,这监护人一般由他的近亲担任。换言之,在他未成年之前,监护人除了照顾他起居饮食之外,还有权对他的产业支配,代策代行。”
  罗律师的解释,已经一语中的了。
  我立即惊呼:
  “金旭晖不是想照顾他弟弟,他只是想拥有支配财产的权益。”
  罗律师没有答话。身为律师,他不可能胡乱附和客人的推断,只可以按道理向我分析。
  “金太太,你一向提携着你的小叔子,如今金旭晖先生提出了这个要求,如果你不反对,就势在必行了。”
  “我当然反对,耀晖一向跟在我身边。事实上、自他父母双亡之后,照顾他的就只我一人。为什么金旭晖不在未有遗产可领的时候,去照顾他小弟?候到今时今日,才来争着照应,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金太太,请冷静一点。”
  罗本堂律师的确有理由这么说我,无疑我是越说越激动了。
  实实在在是始料不及的一回事。
  我不禁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倚在椅背,很有点欲哭无泪,茫然无措。
  我不明白,金旭晖对才仅仅是个成年人,怎么可能在脑海里有那么多鬼主意?
  小至把房屋顶手费拿掉,取走所有现金,教我们这班孤儿寡妇差一点点就无家可归。
  大至如今利用血缘关系,去进行他控制金家产业的阴谋。
  显而易见,如果金旭晖能同时掌管金耀晖的产业,那么三分之二的财权在他手上,就很可以控制永隆行及其他地产的发展了。
  我并不知道有些人的天才很可以发展在不正当不正常的歪行上来。
  “金太太,请听我向你解释。你如果要跟金旭晖争夺金耀晖的抚养监护权,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的。最低限度,金耀晖一直跟在你身边,由你打理。”
  我慌忙插嘴,道:
  “还有,我相信耀晖一定反对。”
  “他还未到成年,个人意愿不能起作用,总得要看法庭如何判决。”
  “罗律师,那么说,我们是要为耀晖的监护权,而对簿公堂了。”
  “这并不是稀奇的事,除非你们其中一方肯让步。事实上,金旭晖是兄长,你是大嫂,两房都有关系,没有任何一方是胜券在握。不过,金旭晖先生是决定回港来与你硬拼了。”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争夺这个监护权。”
  当晚回到家去,忍个住把这个消息对耀晖诉说。
  他一听,先是一呆,随即默然。
  “耀晖,你不会愿意跟你二哥吧?”
  耀晖忽然老成地答:
  “我怕力不从心!”
  “什么意思?”
  “二哥有很多人支持。”
  耀晖这句话提醒了我。
  不消说,我的那两个妹子,既然站在我的敌方,就等于跟金旭晖连成一线。
  此念一生,遍体生寒。
  方健如在金信晖亡故之后,她打算发展的霸业就是在永隆行。
  如果依照遗产的分配,我们一房只占三之一,这三分之一,方健如只能占其中一半的又三分之一。
  那另外的一半,我有三个孩子,当然又比她占便宜、算个总数,她在金家的产业调动与主管上,很快就会失控。
  金耀晖未成年,他若跟在我身边,我就有近三分之二的控制大权了。
  为此,小小的耀晖忽然由无人理会,变成炙手可热的人物,非要把他争夺过来不可。
  亲情,原来在功利情势之下变得如此的可怖。
  如此推想,方健如必定会站在我敌对的一面,偏帮金旭晖无疑。
  说不定,金旭晖已经跟方健如协议好了,要联手来对付我。
  方健如之外,方惜如也跟她二姊同一个鼻孔出气。
  换言之,我将腹背受敌了。
  我和耀晖叔嫂二人,无辞以对。
  已经是肉在砧板上的问题,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无他法。
  我只好把争夺监护权一事交给罗本堂律师代办。
  天下间也不尽是头头沾着黑的,在这宗不愉快的意外之后,倒有件值得兴奋的事发生。
  我在永隆行收到了伟特药厂的一封回信,内容很简单,他们说其中一位董事在过些日子要来香港,故此,准备与我面谈总代理的事。
  这无疑是兴奋的。
  我原本已经做出心理准备,会是石沉大海了,如今能与当事人会面,总是一线生机。
  我欢天喜地对李元德相告,没想到,他又来泼我一头的冷水。
  他说:
  “大嫂,我们凭什么去跟人家相见?”
  我莫名其妙,瞪大眼睛看他。
  “你是什么意思?”我终于问出口来。
  “信可以写得天花乱坠,把永隆行的规模在纸上扩大十倍,他们也不知不晓。如果押中了,他们肯与我们谈条件,那还有交易的一线希望,如今对方来了,一脚踏入我们永隆行,就知道不过是间成立不久的中型出入口公司,对方是名满天下的药厂,怎可能寻求我们这种合作对象?”
  分析得太对了。跟盲婚哑嫁时代的情况相同,单凭媒人的一张嘴,可以瞒天过海。到了洞房之夜,发觉不对劲,已等于米已成炊,也就得将就成其好事了。
  一旦新时代流行要见面相处,就原形毕露,只好怪自己条件不比人强。
  听李元德这样一讲,我就气馁了。
  人更是几天没有睡好,越发无精打采的样子。
  跟我的两个妹子是有着显著的分别了。
  健如素来活泼,近日更朝气勃勃,把永隆行的业务打理得益发头头是道。
  奇怪的是恰如,好象忽然间整个人光彩明亮许多。
  我想不通她会有什么喜事,但的确发现她精神爽利,眉目生辉。
  真是难以解释这些现象了。
  当我这天黄昏回到家去时,吃惊地见到客厅上坐了一个人。
  我冲口而出,叫:
  “三姨奶奶!”
  三姨奶奶缓缓地站起来跟我握手。
  “怎么你从广州出来了?”我问。
  “多亏你们健心和惜如姑娘多方奔走,才把我接出来呢。”三姨奶奶这样说。
  我微微吃了一惊。
  怎么我身边的这两个妹子,总在做些神出鬼没、不让我知晓的怪事。
  把三姨奶奶申请出来,当然是好事,但事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知道从大陆来香港定居有极大的困难,若如是,健如和惜如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地把三姨奶奶弄到香港来,为的又是什么缘故呢?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这是人之常情。
  严格来说,三姨奶奶跟她们非亲非故。
  她只不过是金旭晖的亲生母亲。
  对了,就是为了这重关系。
  我的两个妹子已经归到金旭晖的一边去任事了。
  一念至此,刚才骤见三姨奶奶的兴奋就冷却了。
  “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三姨奶奶说这话时,眼中竟然有泪光。
  我见状,且硬压下心头慌乱,安慰她说:
  “能出来团聚就好!旭晖一定会非常高兴。”
  “也就是他请你两位妹妹帮的忙,奔走了好些门路,才把我放出来呢!”
  我轻叹一句,说:
  “健如和惜如呢?”
  “她俩到机场去接飞机。”
  “什么?”
  “旭晖回港来了。”三姨奶奶说。
  真是太热闹了。
  金旭晖赶回香港,他的亲生母亲从广州来团聚,表面上都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这些亲属的汇合里头,其实是一场金家的骨肉争霸战。
  金家老爷的产业在香港说多不多,但在当时的环境而言,也是说少不少的。
  几多人赤手空拳,身无分文就从大陆跑到香港来闯天下。
  比起这些同胞,我们金家是太幸运,太富有,太具备翻身的条件了。
  要控制金家的生意和产业,金家三兄弟之中必须有二人联手。
  金旭晖就算把我那妹子方健如拉拢在一起,他们仍没有我和耀晖联盟强劲,稳操控制权。
  这并不需要很多商业知识就能了解其中的关键。
  可以猜度,金旭晖此次回来,是很志在必得的。
  三姨奶奶在这场内战之中,究竟起到什么作用,到目前仍是未知之数。
  事实上,阔别这一段日子的三姨奶奶,整个人都变了。
  她从前的精明,好象一股脑儿遗传给了金旭晖,了无余剩。跟她聚旧谈了半天,她是木讷愚钝得稍稍令我吃惊。
  往昔眉宇之间的一份风骚,固然销声匿迹,就是那一脸的矜贵,也褪色得无影无踪,活脱脱一个已微有老态的乡下女人。
  尤其是眼神所流露的凄惶,令人望之而有不忍。
  是为了家庭、社会、国家遭逢意料不及的巨变,以至于过分错愕、受惊、无所适从所致吧!
  这些都应该是心照不宣,不言而喻了。
  反而目下的三姨奶奶,跟我的沟通与交流比从前更畅顺,更无阻。
  对她的好感,无疑是比以前大了。
  我一一问起金家的亲属来。
  三姨奶奶轻叹:
  “总的一句话,树倒猢狲散,留在身边照应我们的只得九老爷一人。不过,他年事也差不多了,算是有个男丁在家里头,凡事替我们出点主意,有一日是一日地熬着过。”
  “九老爷是个对金家尽忠的。”我这么说。
  “对。从前只觉他愚钝有余,智虑不足,并不晓得讨人欢喜。到如今时移世易,今非昔比,才发觉他不是那种为求私利而落井下石的人。”
  我没有答话,怕三姨奶奶是有感而发。
  “大少奶你……”
  “三姨奶奶,不用客气了,就叫我一声大嫂吧!等会你见到健如,怕她也会喜欢你喊她一声细嫂。”
  “好的。大嫂,你是个心地澄明的人,以往多少人跟在我身边任事,争功争宠拿好处,一旦有难,金家再没有能力照顾他们时,就如我们广东俗语一句话:反转猪肚就是屎。
  你还记得从前跟在我身边的丫环吧,唉,还是不要再提起了,提起来只有伤心,对忘恩负义、翻脸无情者再痛骂,都补偿不了自己吃的亏了。”
  我拍拍她的手,道:
  “别去想这些就是了。反正已一家团聚,以后的日子会比从前好。”
  “好与坏都不是我这把年纪与如今我这身分的人能控制的了。是你们年轻一代的世界了,我呢,老来从子。大嫂,”三姨奶奶紧握着我的手,道,“从前我纵使有种种的不是,倒也真正做对了一宗事。”
  “什么事?”
  “老早为了安排旭晖出国和订婚,我把身边的一大笔现金及很多套首饰都托人转到香港来给旭晖。也幸好如此了。”
  我微微吃惊,如果把时间算一算,就知道金旭晖在他兄长意外身亡之前已经自其母手上取得一笔相当宽裕的现金,照说他到美国去的傍身钱不愁的,干么还要如此压榨我们这一群在香港人地生疏的孤儿寡妇呢?”
  金旭晖这个人真是厉害,工心计,且无情无义,非小心应付不可。
  “大嫂,你在想什么?”
  再谈得拢,再推心置腹,也不可以在人家的母亲跟前讲这种是非。切肉不离皮,不是人人如我般不幸,有两个反转枪头对着自己的亲妹子。
  “我在想二姨奶奶如今独个儿在广州怎么过活了?”
  “唉!总不会饿死,那是真的。要像以往般优哉悠哉就妄想了。我出来得很匆忙,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告诉什么人,她怕是一觉醒来,不见我面,才知我已离乡背井远去了。”
  “你安稳下来,再给她传个讯息吧!”
  “当然是要这样的。老二这人其实不算坏,我们姐妹俩在这段日子的确相依为命。以后股有了我,她又是无儿无女,真是够凄凉的。”
  说着说着,眼眶竟又红了起来。
  从前的金家三姨奶奶,通知书曾会有如今的局面?
  我轻叹。
  再亲密的关系,一到利害关头,还是只好先照顾了自己。
  不难想象二姨奶奶一朝醒来,发觉真的孤苦伶仃,会怎么想?
  我说:
  “希望她能看得开。”
  “我们都在习惯看得开,这生活学习。”
  我无言。
  或都,我在这方面学习还不太有成绩吧!
  无可否认,我尝试努力,但仍耿耿于怀。
  我并没有原谅过金信晖。
  努力不再爱他,就是一个最看不开的表现。
  对自己紧张的人与事,是没有理由看得开的。
  三姨奶奶忽尔又叹一口气,道:
  “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已一把年纪了,儿子都能娶亲了,还有什么牵挂,老实说,给他准备的.为他争取,都已经及时做足了,自己是什么也无所谓了,人生转瞬就过、好象姨奶奶,吃了半辈子的斋,拜了这么多的佛,还不是萧萧条条就去世了!”
  我吃了一惊,问:
  “信晖的姨母?”
  三姨奶奶点点头,道:
  “说出来就可怜。死了还摆在那儿好几天没有人知道,到发臭了,才惊动邻里,找到我们门上,九老爷就去了一趟,好歹为她奔走,最终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我吓一大跳。
  眼前人,谁会相信她曾有过张牙舞爪的日子呢?
  磨难时人的冲击至大,反应可不一样。
  三姨奶奶像是被缴械了似的。
  我呢?
  绝对不能像她,否则局面就撑不下去了。
  最低限度,她提醒了我一个责任问题。
  三姨奶奶尽了力去争宠争财争权,无非为金旭晖做好一个创家立业的基础。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三个小孩仍小呀!
  如果把咏诗也算在里头,那就要照顾四个孩子了。
  我忽然想为什么每一次都不期然地要把咏诗想起来。
  她并不是我亲生的。
  非但如此,她身上流着背叛我的人的血。
  我的矛盾心理,正是人性善与恶的不住冲击,摆脱不了。
  就为我自己的三个孩子铺排未来,我也要奋斗下去。
  三姨奶奶在位一方面也是上了岸的人。
  如此一逢巨祸,她就放弃挣扎,人就颓下来了。
  我可不能。
  我要把应走的路走完。
  这样想着聊着,忽然有人叩门,一大班准备跟我敌对的人就回来了。
  金旭晖是神采飞扬的。
  不见面的这一段日子,他完全变了个样子。
  我的意思是,一眼看上去,是个令人毫无怀疑的成年人了。
  这跟他去美国时还带一点儿稚气并不相同。
  我提醒自己,我的对手不再是个小孩。
  当然,我不会不知道他身边还有两个小女人。
  只是,我还想差了一步。
  实情是,站在金旭晖身边的是三个女人。
  连他母亲在内。
  因为,金旭晖一坐下来,跟他母亲没有拥抱,没有畅叙,没有感慨,只是直笔笔地说:
  “妈,你知道你现在的身分吗?”
  三姨奶奶跟儿子重逢,人突然显得迷迷糊糊的,眼都刹那红起来,拉着旭晖的手,说:
  “我以为一辈子见不着你了!”
  “别说这些废话,你好好地听我说,要你出来,是要主持金家。”
  金旭晖的这几句话,差不多吓我一跳。
  三姨奶奶说:
  “今时不同往日,我是什么事也不想管了,由你们后生一代去作业,我在家帮着照料小孩就好。”
  谁知金旭晖咆哮:
  “叫你别婆婆妈妈地罗苏,这一屋子里的人,只你一个是长辈,什么人都归你管,你就是家长族长。”
  对家长族长用这种命令式的口吻与指使的态度,令人震惊和震怒。
  可是,三姨奶奶却应道:
  “好,好,都听你的,旭晖。”
  “你累不累?不累的话,我带你到律师楼走一趟。”
  三姨奶奶骇异地望着儿子说:
  “为什么?有什么事?”
  “你要向律师解释,金耀晖也是你的儿子,你从小看着他长大,现今你来香港了,正好做他的监护人。”
  天!
  我在心上狂呼一声。
  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这房子内闹鬼!
  都是厉鬼,青面獠牙的要吸食活人的血。
  这金旭晖回来之前,已部署好一切。
  为着夺取金家的控制权。
  连辛辛苦苦没法寻求母子团聚,原来目的也不过如此。
  我一回头,还看见方健如在鄙夷地对着我笑。
  她是只差没有说上一句:
  “怎么样,我和你的斗争现在才开始吧!”
  好,斗就斗吧!
  世界永远是强权勇夺公理的世界。
  我不怕输,也不能输。
                  ——完——
  (请看续篇《裸情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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