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防抛网安装视频:圣人为谁效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22:34:26



圣人为谁效劳 

 

 

作者说这是整个《庄子》一书中最“厉害”的一章。它富有颠覆性、叛逆性,敢于立下大逆不道之论。它打破你的精神枷锁,寻求个体的思想解放。然而它的思想解放非常消极,它戳穿了价值规范上的悖论与有意无意的骗局和实际操作上的种种危险,但是,提倡齐物的庄子,会不会给坏蛋提供了口实呢?读庄子,也要慧眼如炬。

 

加锁又有何用 他偷走了你整个箱子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 ,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之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障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人们为了防备翻箱撬柜开包的小贼,一定会捆紧绳索,加固锁销别棍,这是世俗所谓的聪明。然而大盗一来,干脆抄起箱柜、挑起口袋就走,唯恐箱包柜子关得不严实,锁得不牢固。那么,本来所谓的聪明人,不等于是为大盗积聚财富提供方便了吗?

 

非常奇特的思路,想想却有道理,只是除了庄子再没有人这样说话与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是庄子的一大发明。怎么那个时候的国人这样有创意,这样敢于并且善于说新鲜惊人的话?

 

“ 故尝试论之:世俗知人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所以我要发表议论:世俗所谓的聪明人,有谁不是为大盗积聚财富的呢?而人们所说的圣贤,又有谁不是为大盗看管保护的呢?

 

当真令人叹息,聪明了半天,严密了半天,牢靠了半天,智是为大盗积累,圣是为大盗保管。原因在于,你只有小智小贤,你仍然是伙计,是打工仔,所谓大盗就是盗得老板身份、老板权力的盗。人们的知识在于防小偷,保财物,而如何争夺老板权,即争夺权力,恰恰是诸子百家所回避的。蓦然说出老板权的实质,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正是《庄子·外篇》中《胠箧》一章。

 

原来知识、智慧、法度、谋略、圣人、道理、体制、学说、说法、理念都是既可以为A 服务,也可以为B 、C 、D ……服务的。庄子在这里碰到了一个复杂深刻的问题,即智力和知识的价值中立问题。当然不可能绝对中立,得民者的智力应对,是失民心者所无法效仿的;胸怀宽广的智力发挥,也是心胸狭窄者所一辈子学不到手的。但同时,有一些东西,有一些部分,又确实是有可能通用的。

 

尤其是我们国人所谓的“御民之术”,即驾驭人民的帝王之术。这个“术”太“伟大”,太需要包装,要讲很多高端的道理与原则,要让被驾驭者心甘情愿地被御,要让御人者——帝王们理直气壮地去御人。这样,一接触这样的话题,从圣贤到诸子百家都要往高深伟大里使劲。所有的伟大崇高又有可能至少在特定的时间、空间范围内变成一种术、权术、机变、谋略、窍门、手段,而术——手段就像工具一样,谁拿起谁用,谁掌握了就服务于谁

 

这里还有一个核心秘密:在中国叫做“胜者王侯败者贼”,——有权的人总是对的,谁有权谁有理。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圣人之道几乎也是由胜利者、权威者书写的。远在先秦时期,庄子已经看透了治国之道其实是为胜利者、权威者、权力者效力的。

 

庄子戳穿了一个秘密:盗亦有道,道亦可盗

 

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所以,盗跖的门徒请教跖:“您说,强盗是不是也有自己的道(规矩、法度)呢?”跖回答说:“哪儿能没有道呢?揣度某一家某一室中有无或有多少有什么样的财宝,这叫圣明;行盗时抢先入室,甘冒风险,这叫勇敢;得手后撤离,走在后面,负责断后,这是讲义气的表现;知道可做不可做,这叫智慧;有了赃物,分配平均,这叫仁德。没有这五条修养而想当成有头有脸的大强盗,普天下是找不到这样的例子的。”

 

盗亦有道从此成为国人的口头禅。庄子太超前了,他早就告诉我们,千万不要以为圣人或权力或正宗或主流能够垄断道、道德、仁义礼智信、真善美……这些堂皇概念,强盗也照样会有……这既振聋发聩,又触目惊心,既奇谈怪论,又更上一层楼。

 

什么叫盗亦有道呢?庄子以此来说明圣人之道也可能为强盗所用,从而贬低所谓圣人之道的意义,祛除圣人之道的魅力、压力、光环与高高在上。但是,也许此篇的作者始料不及,你既然讲盗亦有道,盗做事盗偷盗也要通晓人情世态,研究人与财宝的流动规律,团结己方人士,相互配合掩护,麻痹防盗体系,防备被警察捉住,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也就等于说道与盗有同一性,有互相转化的可能。

 

盗亦有道的另一面肯定是道亦有盗,任何自以为或者以为得道者,都仍然有自己的欲望、私利与人性弱点,因此他掌握理解的大道,都有被窃取、被利用、被歪曲使之成为自己某种行为的借口,成为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的可能。而道被窃取、利用、歪曲以后呢,道本身变成了强盗逻辑,圣人有可能自行变成盗跖。

 

而另一种情况下,胜者王侯败者贼,胜利了的有道之盗跖,也并非不可能变成圣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圣贤师表,宁有种乎?有一定的条件下,盗道道盗,互相否定也互相学习,互相参照也互相转化。不是吗?你以为诸侯也罢,大臣也罢,百姓也罢,圣贤能人(如屡屡被外篇抨击的那些人)也罢,他们就有权力、有能力、有威信确定盗与道的差别,划分盗与道的鸿沟吗?

 

庄子的惊世之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利盗跖也。”

 

河水枯竭了,谷底洼地才能真正显示出它的虚空容量(或者是说,河水枯竭了,也就冲刷不成新的溪谷了);把山丘夷平,深渊也就充实起来了,至少是不显深洼了。圣人死光了,向圣人挑战较劲的大盗也就不需要起事闹事了。没有挑战者、造反者、对立面,天下不就太平和顺无故事无事故了吗?只要圣人不死,大盗就会不断产生。所以说,谁要是尊崇圣人,提倡圣道,谁就是实际上在那里推崇盗跖,在那里创造有利于盗跖的环境。

 

这段话讲得绝妙而又深刻,与老子喜欢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一样的道理。任何推崇、提倡、表彰、评比,老庄认为都好比把一个香饽饽摆在那里,然后号召天下人去争夺,去占有这个地形或这面旗帜、这枚金质大奖章;于是去伪饰包装,去排除对手,去争名排名次,争奖励奖金,至少也是去忽悠作秀。干脆没有香饽饽,干脆没有好坏香臭,没有圣贤与不肖、圣人与大盗的区别,圣人不去教训你、约束你、包装你,你也用不着另类、逆向、挑战、叛逆。没有仁义,又何有残暴之念?没有选美,又何必有丑八怪的绝望与变态?没有礼乐等规矩形式,又何必有各种挑剔、责备、抱怨?没有先进分子、积极分子,哪儿来的落后直到反动分子?任何过分与超出了理性限度的提倡、推崇,都会产生弄虚作假。例如举孝廉时期有过种种不近人情的伪孝廉,例如“文革”中的讲用,更是不伦不类,大大地靠不住。

 

庄子告诉我们,能够被盗窃的不仅有物质,也有精神、理念、概念、旗帜、符号、图腾、称号,还有某种基本教义— — 原教旨主义;那么,那些制定基本教义的所谓圣人,不就有责任了吗?

 

这是庄子的一大发现,一大发明。

 

圣人是制造教义——意识形态——理念的人,他的理念可能很美好,很合理,很激动人心,很富有吸引力,但他的理念再好也不能完美无缺。而当理念被放大被实力化被绝对化时,即使此理念上的一个小小的漏洞也可能在实践中变成大谬,甚至导致祸国殃民的灾难。例如民族感情、民族尊严、民族自觉本来是很好的东西,如果发展成了分裂主义、极端民族主义乃至法西斯主义呢?当然就很糟糕。

                                                                        (摘自王蒙《庄子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