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监控平台:陈晓农谈父亲陈伯达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07:05:08

陈晓农谈父亲陈伯达

陈小雅

无所逃而待烹,勇于从而顺令

(以下,陈小雅简称“陈”;陈晓农简称“农”。)

陈:陈晓农,你好!今年正逢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40周年,
  毛泽东逝世30周年,也刚好是你60岁──一个甲子的轮回。在这
  样一个时间里,我相信,你对自己的人生会有很多的感叹;对那
  场你父亲也曾参与,然后又被它打倒的、给中华民族带来巨大灾
  难、也给你自己的命运带来“戏剧性”转折的事件,会有很多的
  反思。这些年来,不少已故高层领导人的子女大写自己父亲的回
  忆录,但你们却不能写或者写了也不能发表,这使很多对当年政
  治定论不认同者,或者想获得多方位历史资讯的读者感到很不满
  意。为此,有研究者建议我研究一下你父亲陈伯达的“公案”,
  并愿意提供全部资料。限于学力、精力和个人兴趣,我不可能满
  足这方面的要求。而且我觉得,就政治问题来说,你去年出版的
  《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已经足够说明问题。陈伯达在政治上是
  否能够被公正对待,问题并不在于事实不清楚,而在于中央彻底
  纠正和反思文革错误、反思毛泽东问题的决心。而且我认为,即
  使将来陈伯达获得政治上公允的评价,也不意味着一个复杂人物
  的问题研究就可以宣告结束。更何况,即使社会对一个人已再无
  争议,每一个个人,当然更包括他的家属、亲人,也可以保留自
  己的看法。一个健全社会的人文环境,不是要消弭个性,而是为
  千差万别的生命形态的生存繁衍提供安全保障。所以,我所感兴
  趣的是,作为人子,你对你父亲有一个什么样的看法?这些看
  法,前后有没有什么变化?你父亲30年代首倡的“新启蒙运
  动”,曾因战争的硝烟而湮灭,而在半个世纪后的近20年里,又
  不断地被思想新锐的人们高举;他所主张的“百家争鸣”,曾被
  毛泽东的文化专制所扼杀,但这已经或正在为社会文化的发展趋
  向所肯定;他所坚持和关注的“发展生产力”、“电子中心”运
  动,已经成为当今社会的主流……但是,在这个时候,你,作为
  他的家人,却仍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且没能享受到这一切进
  步理应带来的欢乐,我想,你一定会有很多感想……

  当然,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和人文学者,我希望你能暂时先放置一
  下那些沉重的历史话题,先让读者了解一下,你父亲不为世人所
  知道的那一面。在你的心目中,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里,
  需要的不是你把自己的感觉去与社会的评价体系──譬如伦理规
  范、政治原则或理想楷模──的差别加以弥合,不是去求同,而
  是返回生命朴素的印象,挖掘你记忆中最受感动和留下刻痕的东
  西。

  咱们就从头开始,先谈谈你父亲留在你记忆中最早的事情,好
  吗?我以为他真的就叫“陈教员”
农:好的。我对父亲最早的印象,是1949年我3岁时,父亲和我一起
  住在香山碧云寺的时候。那时,我们住在碧云寺哼哈二将门里左
  侧的一个院落。我因年小,出出进进都要父亲或别的大人牵着我
  的手。这里是山坡,台阶很多,尽管有大人牵着,我还是在一次
  上下台阶时摔倒,把鼻梁磕破了,请医生缝了好几针。

陈: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来形容心目中最早的父亲印象,你会在这些词
  中间选择哪一个?譬如:慈祥的、亲切的、严肃的、冷酷的、忙
  碌的……?
农:第一印象应该是“忙碌的”。此前一年,父亲和母亲已经离异。
  母亲文菲在延安抢救运动中被错当作“特务”审查,虽然平反
  了,但因受了刺激,精神状况逐渐变差,没有照顾孩子的能力,
  所以我是由父亲抚养的。他的工作很忙,还要带一个孩子,是很
  困难的,所以我的日常生活,主要靠警卫员郭运华叔叔照顾,有
  时父亲以前的助手田家英也过来领我玩。后来请了一个阿姨,就
  主要靠阿姨来照顾了。

陈:小时候,你对父亲的职业,有什么样的意识?譬如说,他在毛泽
  东身边工作,你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吗?
农:别人问我的父亲是谁,我总是回答:“陈教员。”这不仅是父亲
  让我这样回答,当时大人们也经常这样称呼他,所以我当时真的
  以为他就叫“陈教员”。

陈伯达待子,与毛泽东迥异

农:5岁时,我家搬到了中南海。……那时,叔宴妈妈和岭梅住一间
  房,我和父亲住一间房,两间房有门相通。父亲的卧室里只有一
  张床,我和父亲是一起睡的。半夜里我起来,就把父亲捅醒,他
  就把床边书桌上的台灯拧开。我在痰盂小便时,他往往又睡着
  了,我还得再次把他捅醒,让他关灯。他宁可麻烦,也不让小孩
  自己弄开关。

陈:你的这个故事让我想起毛泽东对孩子的教训方法。据傅连璋的夫
  人陈真仁回忆,李敏小时候喜欢用手去摸炉子上的开水壶。陈阿
  姨不让她摸,她偏要摸。毛泽东就说,你让她摸,烫了一回,她
  就知道不摸了。看来,你父亲不敢让你去冒这个险。他对你的确
  是尽了做父亲的责任的。除此之外,在你们兄妹中,他有没有给
  你吃“偏食”或吃“独食”的习惯?譬如,生活上,教育上……
农:我哥哥在苏联留学时期,我是家里的大孩子,所以父亲对我的关
  注多一些。小时侯,父亲曾用楷书抄录了明代文嘉的《明日
  歌》,让我挂在床旁边的墙上。另外,他还用行书抄录了诸葛亮
  的《诫子书》:“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
  也,才欲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挂在全家
  人吃饭的房间。这也是一种教育子女的方式。在我上学期间,父
  亲的工作是很忙碌的,他自称是“劳碌命”,所以对我功课之余
  的读书学习很少过问,但也有过零星的建议。小时候,他给过我
  一部线装的《课子随笔》,里面收集了古人教育子女的文章;他
  还给过我一部《幼学琼林》,我还没有看,就被一个亲戚拿走
  了。

  有时他也让我背点古文,如《古文观止》中《左传》、《战国
  策》的某些篇章,陶渊明、韩愈、柳宗元、苏轼的一些名作,以
  及清代彭端淑的《为学》。他还给我买过一套解放前商务印书馆
  的《少年百科全书》和周建人主编的一套科普书,这些书我常翻
  翻。上中学后他就基本不问我读什么书了,只希望我把自然科学
  知识学好些。不过,我记得上高中时,有一次父亲看我在读一本
  中国哲学史,对我说:“最好还是先看古人原作,不要一开始就
  看议论,现在的议论不一定对。”

“编造”田家英历史,遭受严责

陈:少年时期的教育,你父亲给你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事情是什么?
农:上小学时,父亲只在每学期末看看我的成绩单。但有一次,父亲
  偶然看了我的作文,对我发了脾气。原来,那篇作老师给的题
  目是《我熟悉的某某叔叔》,我写的是田家英,内容做了虚构,
  说田家英叔叔坐过国民党的监狱,经受过严刑拷打等等。父亲说
  :“你怎么能这样胡写?田家英从来没有坐过监狱!”我说:
  “老师说可以虚构。”父亲厉声说:“你这是胡编乱造!以后写
  文章不许胡编乱造!记住!”然后在作文后面批上:“这篇文章
  的内容完全是编造的!这篇作文不及格!”批完以后又说:“你
  把我写的话给老师看看!”我给老师看后,老师并没有说话。

“群众不同意的事,即使有黄金万两也不要去捞”

陈:你对父亲处理公务,最初留下了什么印象?
农:10岁那年,父亲回家乡搞调查。年底,叔宴妈妈带我和两个妹妹
  一起去福建,跟父亲一起在福建过年。……离开福州回北京后的
  第一个新年,叶飞家的孩子们还给我们寄来了他们自己做的贺年
  片。但父亲1958年底第二次回福建时,他和叶飞的关系就处的不
  好了……

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们的矛盾?
农:是父亲对大跃进中的一些做法提出批评,和叶飞发生了争论。叔
  宴妈妈从福建回来后说,食堂的做法要不得,她在食堂吃饭时亲
  眼看到一个妇女把掉到地上的一大团米饭一脚踢开,这样子浪
  费,全不顾以后了。父亲1959年1月9日给中央写了信,我在《陈
  伯达最后口述回忆》里转述了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
  东文稿》一书注释中对此信的摘录。但这个摘录很简略。前些时
  偶然看到《读书》1998年第4期一篇谈赵树理的文章,作者陈徒
  手写道:

  后来我看到1959年1月9日陈伯达致毛泽东的信(作为中央宣传工
  作座谈会文件之一散发),才发觉陈伯达在信中也有与赵树理相
  近似的感受,他在福建家乡走了一圈后,对密植、深耕、干部作
  风、虚报数字等问题对毛泽东直抒已见,他甚至明确地说:“当
  群众不同意干的时侯,即使有黄金万两,也不要去捞。”

  1991年初,一位已离休的老干部对我说:“1958年底你父亲来福
  建时,和我同到一个生产队蹲点,天天吃地瓜,后来工作队的人
  都吃不消了,犯胃酸。我还好,我是当地人,但后来也觉得顶不
  住了,可你父亲仍是一声不吭,天天吃地瓜。你父亲通过与群众
  同吃同住,了解到许多真实情况,他严肃批评了脱离群众的瞎指
  挥和浮夸风。后来我和叶飞说起此事,他说了一句:‘这样和群
  众同吃,很对,但是,也很难。’”

  1962年7,000人大会时,父亲因起草刘少奇的报告,很疲劳。中
  央让他到玉泉山休息,所以他未参加讨论。会议期间的一个星期
  天,全家人正在玉泉山,忽然中南海警卫室打来电话,说叶飞和
  一些福建的干部要求见父亲,……叶飞这次来,有表示抱歉之
  意,这也是不容易的。

陈:你父亲替刘少奇起草报告,如此“玩儿命”,是不是也是毛泽东
  后来在庐山会议上说,在“重大问题上”,陈伯达从来没有同他
  合作过的原因之一?陈伯达与刘少奇的关系怎样?
农:根据《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里的批语,这个报告毛泽东是看过
  的,毛泽东没有看的是刘少奇在讨论报告时的一个讲话。关于
  “从来没有配合”的问题,我想后面再谈。至于陈伯达与刘少奇
  的关系,1970年庐山会议上“批陈”的时候,有人揭发:解放初
  期,刘少奇曾允诺,自己搬进新房子后,原来在中南海住过的旧
  房子陈伯达可以住,这确有其事。但结果是陈伯达没有住进去,
  因为杨尚昆对他说,这房子你不能住。后来是杨尚昆自己住进去
  了。

为“惠女水库”解燃眉之急

陈:你觉得你父亲的性格怎么样?
农:父亲本是个比较软弱的文人。我母亲亲口对我说过:“你爸爸是
  个老实精。”叔宴妈妈也说过:“你爸爸性格太懦弱。”但有时
  在关键时刻,在重要问题上,他也能独出己见,而且很倔强。家
  乡人告诉我:“大跃进时,惠安修水库,你父亲来工地劳动,看
  到工地上绝大多数都是妇女,很感动,就题了‘英勇的惠安妇女
  万岁’几个字,说:”这个水库就叫惠女水库吧。‘当时雨季将
  到,天空已阴沉,而工程已到关键时刻。如果大雨一来,工程将
  前功尽弃。你父亲着急了,在县委给叶飞打电话,说:“请你立
  即派部队来帮助!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派的人来!你的人不来,我
  不离开。’叶飞派的部队和几十辆卡车赶来了,抢在大雨前修好
  了大坝。这个水库对惠安的生产起了很大作用,灌溉了很大面积
  的土地。过去每年都会发水淹死一些人,有了水库就不再有淹死
  人的事了。”父亲倒了以后,水库被改名,一个纪念碑的碑文中
  提到过父亲,也被用凿子凿去了他的名字。

冠名“反动血统论”的第一人

农:我自己亲见的父亲表现倔强的事,就是文革初他对“血统论”的
  批判。当时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来
  势汹汹,猖獗一时。不同意这个对联的人一般也只是说这个对联
  “讲阶级路线过了头”、“过分了”、“过左了”,没有人把它
  和“反动”一词相联系。“红五类”、“黑五类”等说法也是这
  样。有些领导人对“黑五类”的说法表示过质疑,但是没有反对
  “红五类”的说法。而父亲1966年10月16日在中央工作会议的讲
  话中却毅然决然说道:

  “各地流行着一种所谓‘自来红’的谬论。制造这种谬论的人,
  利用一部分年青人天真提出的‘老子英雄儿好汉’,来蛊惑一批
  学生。实际上,这是剥削阶级的反动的血统论。这是彻头彻尾反
  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反毛泽东思想的,是彻头彻尾的历史唯心主
  义。”

  “现在有一些学生接受什么‘自来红’、‘自来黑’的观点,接
  受什么要在学生中划分什么‘红五类’‘非红五类’或者什么
  ‘黑几类’的观点。……我们劝青年们不要接受这种血统论的错
  误观点”。

陈:流行的说法,文革初最早对“血统论”提出质疑的,在民间首推
  遇罗克。但是他1970年被镇压了。前两年在互联网上读到遇罗克
  狱中难友张郎郎写的《遇罗克现象的反思》,其中谈到遇罗克文
  章产生的背景。张郎郎说:

  “或许为还历史真实面目,应该指出,他的文章一开始可以出现
  并传播,可以说是他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因为,这篇文章出
  现,是在陈伯达发表了反对血统论的讲话以后,出身‘不好’的
  学生,等于听到了特赦令。……可以说陈伯达的讲话,当时使人
  们从长期不得喘息的压力下,突然得到心理解放。文革以来第一
  次,他们可以‘合法’地,理直气壮地对血统论说‘不’。”

  张郎郎的这段回忆,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期的历史。我想了解的
  是,你父亲讲话以后,除了有支持者以外,是否也有反对者?
农:1966年10月,将那个对联的思想,以及划分“红五类”、“黑五
  类“等等行径,定性为”剥削阶级的反动的血统论“,是父亲力
  排众议做出的论断。”血统论“这个词就是父亲给那股披着”革
  命“外衣的思潮起的一个恰如其分的名称。在此之前,对联拥护
  者们是把它叫做”无产阶级的阶级路线“。当众多的对联拥护者
  都在以”最革命者“自居时,竟有人把他们的思想行为定为”反
  动的血统论“,这不啻如晴天霹雳。那些对联拥护者的恼怒之
  声,我曾亲耳听到过。

陈:这在高干子弟中,的确是一件犯众怒的事。当时,有人和你为难
  吗?
农:我接触的人不多,但有位老干部曾当着我说:“陈伯达说马克
  思、恩格斯、列宁都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这不是胡说八道
  吗?”还有一位高干子弟,在中南海里发泄过恼怒情绪。为了制
  止血统论的严重危害,父亲不怕得罪自恃“血统高贵”者,不惜
  犯众怒,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陈:这的确是一个人反封建的觉悟的底线的显露。
农:这是一次艰难的反潮流。其实,父亲对血统论的批判是由来已久
  的、一贯的。早在1943年他写的《评“中国之命运”》中,他就
  对蒋介石以血统立论进行了批驳。可见他对无论何党何派的人,
  无论其权势大小,凡持血统论观点者,都是加以批判的。

提出“主要任务是发展生产”,企图扭转文革路线

农:父亲另一次倔强的反潮流,就是他起草的强调生产的九大报告稿
  被否定以后,面对中央认可的张春桥、姚文元起草的报告稿,在
  中央会议上无人提出异议,父亲却坦率指出:“还是要发展生
  产,搞好生产,提高劳动生产率,不能尽搞运动,运动,象伯恩
  斯坦说的:运动就是一切,而目的是没有的。”张春桥恼羞成怒
  地嚷道:“你说的是‘唯生产力论’……”两人在会上进行了激
  烈的争论。当时,尽管也有人在心里对张、姚的稿子不满,但没
  有人出来说话。父亲却无所顾忌地对张、姚进行了严厉的批驳,
  击中了张、姚观点的要害,这大大出乎江、康、张、姚等人的意
  料,他们势必要寻机对父亲进行报复。记得九大后,1969年国庆
  节我回家时,父亲在与我谈话时说道:“一个人要经受挫折、经
  受磨折才会有用。我现在也还在受挫折。”当时我以为他只是在
  鼓励我不要害怕工作中可能遇到的挫折,没有想到他在中央因在
  路线问题上反了潮流,而的确正在经受挫折、经受磨折。

  遗憾的是,这些重要的历史事实,现在官方的史书都隐没了。

陈:看得出,这件事情,你认为是一件标志性的事件。由于官方的政
  治定论和一些趋时的描述,在外人眼里,大多觉得陈伯达至少是
  个很“窝囊”的人,好象被江青骂了也不敢顶嘴。不过,我最近
  从吴润生的《林彪与文化大革命》中看到,陈伯达居然也当众骂
  过江青,说“我瞧不起你!你听清了吗,我瞧不起你!不是毛泽
  东,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乌鸦!”而那位作者说,在那个年代,
  敢当面骂江青的人几乎没有,大多数人是背地里充好汉。这让我
  对陈伯达开始刮目相看。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农:过去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件事。父亲谈到他同江青有过很多次
  激烈的争论,但他没有描述细节。刚才你说九大报告是标志性的
  事件,我认为的确是这样。九大报告稿的争论本来是一个原则的
  争论,在十大的政治报告里是作为大事来说的,可是现在官方的
  史书却做了回避,这是令人遗憾的。史家的观点可以各有不同,
  但史书对重要的历史事实不应回避。

促使毛泽东承认:延安整风“不好的事实在太多”

农:父亲的另一令我佩服之处,是他做了一些公益事或帮助他人的事
  后,他自己是不说的,除非是不得已或很偶然的情况下,他才会
  提到。象他动员亲人捐献图书文物,除了前面说到叔宴妈妈偶然
  提到过一次外,父亲本人从未说过。父亲去世后,1991年我回家
  乡,一位乡亲拿出1957年1月15日《福建日报》的有关报道,我
  才知他向福建省图书馆捐献祖上图书文物的情况。还有他的稿
  费,他自己只说过1958年以后他没有再领取过稿费。但这些稿费
  到哪里去了,他一次也没有说起过。他去世后,我才听到他以前
  的秘书说,他1958年以后的稿费和他作为人大代表、政协常委的
  那份工资,都捐给科学院图书馆了,是秘书亲手经办的。

  父亲去世时,领导指示后事悄悄处理,而且父亲也交代过他去世
  后不要发消息,所以我们没有发过讣告,可仍有几十位了解父亲
  的人闻讯后赶来向遗体告别。其中有国务院体改办离休的洪禹同
  志。他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在延安的抢救运动中受到
  错误审查时,写过一封申诉信。毛泽东于1946年3月写了回信,
  说明已指示安子文解决,并在信尾对洪禹说:

  “总之我感觉对你及许多同志很负疚,因为我们工作中做得不好
  的事实在太多了。”

  洪禹在参加遗体告别后对我说:“我那封申诉信就是你爸爸转交
  给毛主席的。毛主席那时在生病,你爸爸催促他写了回信。这封
  回信使我和一大批受审查的同志得到了解脱。”

陈:这么说,你父亲促使毛泽东承认:延安整风“不好的事实在太
  多”。
  “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
农:洪禹说的事我过去从未听说过。几天后他又打来电话,说:“请
  你找点你爸爸的遗物,哪怕是有签名的一本书也行,给我留做纪
  念。希望你理解我的心情。”当时,家徒四壁,我就找了一本我
  给父亲买的《世界中古史》,上有父亲签名“陈健相”,送了过
  去。1996年底,因我再三请求,上面发还了父亲的墨迹、书籍等
  少许遗物,我又选了张父亲的字给洪禹。不幸为时不久,洪禹同
  志于1998年去世。

  父亲自己偶然讲出的一事,是他想助人却落了空的事。一次和父
  亲谈话时,我提到文革中“批陈整风”的文件里有一篇杜畏之的
  交代,说他30年代和父亲有过一两次来往。文件将此事作为父亲
  参与托派活动的例证。父亲说:“解放初抓托派,我看到名单上
  有杜畏之的名字,就和中央负责同志说了:”杜畏之翻译过《自
  然辩证法》,还是应加以考虑。‘我的意见没有起作用。杜畏之
  还是被抓了。“我想专案组直接去找杜畏之,或许正和父亲曾为
  杜畏之说情有关。

  父亲常引《战国策。魏策》中唐睢说的那句话:“人之有德于我
  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他以此要求自
  己,并经常告诫亲属。他多次讲过30年代在北平,他在一次逃避
  特务追捕时,吴承仕先生为他安排避难处所,并资助他100元钱
  的故事。解放后,他找到了先生的夫人和女儿,带全家人请她
  们一起去香山郊游。在香山宴请她们时,父亲问起她们的生活情
  况,问是否需要帮助。夫人说,先生还有一点遗产留给她
  们,不需要帮助。

对于父亲的遗憾

农:当然,你刚才谈到外界对于父亲性格的看法,我也是有些遗憾
  的。父亲为人处事,也有诸多缺点错误,也有人云亦云、随波逐
  流的时候,也有愚忠盲从、偏听偏信的时候。“驯服工具”和
  “齿轮螺丝钉”的观念也曾灌输于他。在那个不正常的时期,虽
  然他也利用自己的位置,进行过不能算“微弱”的抗争,但他更
  多的是身不由己。我在工厂当工人时,有一位技术员,考入清华
  大学时曾是总分第三名的高才生,因出身资本家,被分配到我所
  在的制药厂,他就曾对我说过:“说实话,谁在你父亲的位置上
  也不行。任何人当那个组长都不能不犯错误。我说的是任何人。
  当时情况太复杂了,怎么干呀?”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在大潮流
  的席卷下,在强大力量的掌控下,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但实
  际上都有不由自主之处。父亲没有能力扭转党的路线错误,但是
  他在批判血统论,反对上海帮和起草九大报告稿等关键事情上,
  还是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尽管这些努力或者收效有限,或者完
  全失败,但终究是一种路线转折的先声。

陈伯达提出“电子中心论”的个人修养背景

陈:上面你谈到外界对于你父亲性格的看法,你也是有些遗憾的。这
  里,我们接着谈一个和性格有关,但主要是个人修养与思想路线
  的问题。在外人的印象中,陈伯达是一个文史或哲学方面的专
  家,但他早在60年代初期就提出了“电子中心论”。据你看,这
  反映了什么问题?
农:父亲的专长虽然在文史哲,但他对科学是非常崇敬的。建国初,
  他提出过“五爱”的号召,其中之一就是“爱科学”。父亲在写
  字台玻璃版下面长期摆放着哥白尼、伽里略、巴斯德、巴甫洛夫
  的人物肖像。还有一张相片是他30年代的好朋友吴承仕的。父亲
  是个社会科学工作者,开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时,他是社会科学
  界的首席代表,但他内心里对自然科学更重视。他年轻时没有学
  过高等数学,这增加了他学习自然科学的困难,但他有自己的学
  习了解自然科学的方法。家里一套大部头的《汤姆逊百科全书》
  和《苏联大百科辞典》,他经常翻阅。他偏爱生物学,认真读过
  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达尔文环球航行日记》。他仔细阅读
  科学发展史和一些著名科学家的传记,浏览各种科学杂志,注意
  物理学、化学和工业新技术的最新进展,经常和一些科学家交
  谈,虚心听取他们对发展科学技术的意见。他60年代初提出“电
  子中心论”,就是在天津和一位从日本回国的专家进行深入交谈
  的结果。父亲说:“那位从日本回国的专家说,日本在战后,开
  始经济很困难,很多人因没有布,连衣服都是穿报纸做的,可后
  来就是抓了电子技术,经济很快就上去了。日本发展电子技术是
  由国家立法的。”父亲常感叹中国科技的落后,希望国家能吸收
  各国的好经验,开辟自己独创的发展道路,尽快把科学技术搞上
  去。他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能从事自然科学方面的工作,所以1965
  年当他得知我所在的人民大学附中要保送我去高级党校时,他表
  示了坚决的反对,并且不同意我考文科大学。可是我因种种原
  因,不愿考理工。这是促成我放弃高考,去内蒙古插队的一个原
  因。我虽然能力很不行,但他的其他孩子都选择了自然科学。

“重理轻文”与毛泽东教育思想的关系

陈:你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建议?
农:高级党校那时是个是非之地,我不清楚,但父亲是知道的。大概
  是1963年的暑假,有一天上午,艾思奇哭着跑到中南海找父亲,
  他离开后,在吃中午饭时,叔宴妈妈对父亲说:“你应该以老师
  的身份去党校好好说说他们。这样下去还行?”父亲当时没有回
  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艾思奇来家这件事留给了我印
  象。所以当父亲表示反对我去高级党校时,我觉得他自有其道
  理,并没有反感情绪。

  应当说明,并不是父亲让我到基层锻炼。他只是不同意我考文
  科,如果我考理工,他不会反对。……当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
  乡,我就想响应党的号召去边疆或去农村。父亲只是同意了我的
  想法,叔宴妈妈是反对我下乡的。父亲后来谈到过他为什么支持
  我,他说,我哥哥死了以后,他很难过,觉得对孩子要求高了没
  有用,我既然愿意下乡,就让我去吧。但是他认为我既然选择了
  这条路,就应克服困难坚持下去。

陈:但是,这样教育子女,是否有不顾子女个人爱好、扼杀他们的人
  生自主权的问题?同时,作为一个党和国家领导人,他们这样的
  做法,也有向社会提倡一种价值观的意义。譬如,忽视人类文明
  中精神文化的部分、或者认为体力劳动者比脑力劳动者更值得尊
  敬,这在人类文明史上,应算一种“反智主义”倾向。而且,这
  种教育上的“重理轻文”倾向,与毛泽东反对文科办大学的思想
  如出一辙,这和文化大革命的另一主题──实践毛泽东的“新社
  会观”,是关系很密切的。对这个问题,你父亲后来有没有一点
  反思?譬如说,这种思想路线对于中国社会发展的影响?甚至对
  于你自己的前途是一种耽误?
农:你的问题很大。我查了本材料,是文革时一个大学印的毛泽东文
  章讲话汇编,其中有毛泽东1964年2月13日的春节谈话。在谈到
  教育问题时,陆定一插话:

  “现在进师范的学生质量不高。今后可以考虑高等学校的文科、
  师范,不要直接招高中毕业学生,而招高中毕业后参加过劳动
  一、二年的学生。学习自然科学的到农村去也有好处。哈尔滨工
  大有个经验,把教师下放一、二年,原来不好的,回来都不错,
  成了骨干。”

  毛泽东说:“应该下去。现在有些人不重视下乡劳动。”接着毛
  泽东列举了李时珍、祖冲之、孔夫子等人的事迹。这篇春节谈话
  很有名。我父亲不同意我考文科,看来与中央这个谈话可能有
  关。史料记载,父亲没有参加这个谈话,但他肯定知道有关情
  况。

  重理轻文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现象,在民国初年就已经存在。我
  看到过一位老学者的谈话,讲解放前某名牌大学里的情况,说那
  时最尊贵的是学数学的,学数学的瞧不起学物理学的,学物理学
  的瞧不起学化学的,学化学的瞧不起学工程学的,学工程学的瞧
  不起学历史的,学历史的瞧不起学哲学的,学哲学的瞧不起学文
  学的……。重理轻文现象与中国在近代落后了有关。中国在封建
  社会时期99%的文化人都是学文的,但是却落后了,理工科几乎
  是西方垄断的,西方强大,所以重理轻文。这是一个历史现象。
  可以说,中国几千年的重文轻理导致了近代以来的重理轻文。现
  在很多父母和他们的子女在选高考志愿时,仍是重理轻文的。随
  着中国的强大,这个现象会逐步改变。存在决定意识,即便是让
  极偏爱文科的人主管教育,也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  

陈:我很同意你对这个现象的解释。我读民国初年教育家的言论,尤
  其是那些留洋回来的教育家,都有关于教育与生产、生活结合的
  论述。而且,即使美国现今的大中学教育,也比我们注重教学与
  实践相结合。我看波伏娃的小说,里面也讲法国知识分子有与工
  农相结合的传统。他们把下乡看作一种时尚,人们是自觉自愿到
  那里去寻找灵感和吸取营养的。但中国似乎没有这个传统。一个
  读书人进入政界,被看作是一种荣升;进入商界,那是偏离了读
  书进仕的正道;如果下乡,则会被认为是受惩罚才有的待遇。这
  可能与当日中国体制无人身自由,以及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的
  传统有关。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毛泽东的“阶级歧视”──把
  整个知识阶级看得比整个劳动阶级更“低贱”,这使人们在批判
  毛泽东和文革罪恶时,连同他利用的教育思想也一起否定了。

毛泽东“愚民政治”的历史文化渊源

农:毛泽东更主要的误区是轻视书本知识,这也有其历史根源,主要
  是受清初颜李学派,即颜元、李学派的影响。例如颜元说:“读
  书人便蠢,多读更蠢,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又说:
  “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故20年
  前,但见聪明有志之人,便劝之多读,近来但见才器,便戒勿多
  读书。”李说:“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
  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以此。”比较一下就知道毛泽东
  这类观点的出处,他年轻时熟读颜李学派的书。我父亲也说过:
  “毛主席受颜李学派的影响大。”至于说到“反智主义”,中国
  的老庄学说里就有这类主张,如老子说:“慧智出,有大伪。”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学无忧。”庄子说:“绝圣弃
  知,大盗乃止”等等。为什么人们现在不责备老庄和颜李,而责
  备毛泽东呢?因为老庄和颜李只是说说,而毛泽东却要实践。所
  以文科更需要百家争鸣,各种学说应取长补短,求同存异,不能
  拿一种学说压倒一切。“反智主义”以及西方现代的“反科学主
  义”,我了解得很少。

  我父亲保外就医以后,已年近80了,因长期坐牢,健康状况不
  好,没有能力对所有的问题都反思。他没有受多少颜李学派的影
  响,毛泽东就批评过他“书越读越蠢”。

  因陆定一等与毛泽东1964年那段对话的影响,父亲不同意我考文
  科,但他也不是绝对反对我学文科,他认为如果我要学,边工作
  边学习同样可以学好,认为学文科,自学能力很重要。科举时
  代,读书人读完私塾后,主要靠自学。父亲的这些看法与他自身
  的学习经历不无关系,他的自学能力、读书能力是很强的。他虽
  然在上海大学和广州中山大学的文学系学习过,但因经济拮据,
  未能完成学业。当然,后来他在苏联中山大学的几年,学了不少
  马克思主义知识,但总的来说,他的知识主要靠自学,晚年他生
  活和读书的条件都已很差,仍读了大量的书。

  ……

陈:其实,我对你提出的这个问题,也是我自己对自己父母当年教育
  的一种反思。我觉得他们实际上是把子女生出来就看成革命事业
  的工具,连他们自己都认同了工具的命运,更何况我们?我小时
  候对母亲记忆最深刻的一句话就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对
  我说:“你们将来都是国家的人。”我当时很伤心,觉得母亲不
  要我们了,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嫌弃我们拖累她了!在这方面,
  你父亲是否有意无意地认同了一种社会主义的发展战略──把钢
  用到刀刃上──为改变国家一穷二白状况,主要应先造就理工科
  人才?至于个人兴趣,应服从国家利益……,这种思维,与文革
  大量毁灭人文精神成果,摧残文科人才,也是有关系的。对此,
  他后来有没有不同的想法?
农:关于个人兴趣和国家利益的关系,他在延安时曾写过《人性、党
  性、个性》一文。这篇文章在“批陈整风”中也被列为批判重
  点,说他是宣扬“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他倒后,家里的书籍
  都被抄走,1996年发还的少量书中也没有任何他个人的著作。我
  至今还无法找到这篇文章,所以无法陈述他的观点。他保外后已
  是风烛残年,主要关注经济问题,没有余力思考发源于1964年2
  月陆定一与毛泽东对话,而在随后的年月不断加以落实的、以及
  其他更多的问题。

  一个人的思考能力,会受到他本人处境的约束。你希望他反思文
  理科问题,可另一方面,匿名的“德高望重的老叔叔”,仍不减
  当年首倡“以钢为纲”之勇,抓住文革中“重点在批陈”的路线
  斗争纲,要他反思“叛徒、特务”罪;而特别法庭则要他反思各
  项“反革命罪”;还有人要他反思其他各种各样问题;他既然早
  被批为“一不会做工,二不会种田,三不会打仗,专靠谣言和诡
  辩过日子”,是个“读书越多越蠢”的“腐儒”,哪里应付得过
  来?他总得先反思官方给他归纳的“唯心论的先验论、反动的唯
  生产力论、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和阶级斗争熄灭论”这“黑四
  论”的问题,倘有余力,才能反思其他。

  再说了,我父亲本人也是从事文科,也曾被当作人才。但其命运
  如何呢?一个在服刑中度残生的囚徒,精神长期压抑,又已80多
  岁了,记性处于人生最坏阶段,还能有多大的思考能力?  

陈:你说的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叔叔”是谁?
农:德高还是德薄,总要后人说了才算。但大名人匿名,实不多见,
  自是有苦衷了,网上查一下就可读到奇文。所谓“造谣有术”、
  “弄巧成拙”,读读此文就能略知一二。

  说到你父母对你的教育,我倒觉得,你对父母应宽容些,对上一
  辈的人不宜苛求。每一代人都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生活,都有自
  己的局限性。犹如我们不能嘲笑古人很迷信,一举一动都要先占
  卜一样,我们也不能过分嘲笑上一辈的人。后代人是因为站在前
  代人的肩膀上,才看得比较远。象你父母,能在大跃进中同错误
  潮流作斗争,就已经不容易了。一个人不可能件件事都正确。我
  对父亲也是这样看的。前面谈到的他的一些正确主张,在当时,
  每一条的提出都不容易。不能设想他在复杂的历史环境下不出任
  何错。现在的人觉得前人很蠢很笨,即使做对了也不值一提,其
  实这是事后诸葛亮。对前人不宜求全责备。“往者不可谏,来者
  犹可追。”重要的是今后应怎样。

  ……

陈:反思是为了吸取教训,不是为了责备前人。我觉得,如果文革只
  是毛泽东一个人的问题,那倒好办了,因为毛泽东已经死了,残
  存的对他的崇拜,也决不存在于那些一眼可以望穿的罪行方面;
  他有可能借尸还魂的东西,是一些深层的事物,譬如哲学基础、
  文化背景、人性原因。我觉得,陈伯达并非对毛泽东没有反思。
  在《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中,我注意到他对毛有一句十分精到
  的批判,就是说,一个人不可能管身后人的事。这说明,陈伯达
  十分清楚,一个人的权利是有限的,能力是有限的,认识更是有
  限的。承不承认这一点,其实是民主政治和专制政治的分水岭。
  毛泽东的问题,不仅是要把个人的理想、路线、政策强加于人,
  而且是要包揽同时代所有人的事务,不仅要包揽同时代的事务,
  还企图包揽他身后世世代代人的事务(至少是中国)。我研究毛
  泽东,批判毛泽东,到头来也是归结到这一句话,所以,我看到
  陈伯达的这个看法时,确有路遇知音之感。我希望能从你这里
  “刺”出更多东西。也许,在陈伯达有生之年没有看到他仍信任
  的那个党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希望,所以没有留下更多的文字
  吧!

陈伯达为何要出让“百家争鸣”方针“发明权”?

陈:关于陈伯达的“公案”中,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出让“百家争
  鸣”方针的“发明权”问题。刘少奇和康生都证明,作为一个方
  针,它最早是由陈伯达提出的,连毛泽东也说这个发明权在陈伯
  达,但陈伯达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强调是毛泽东发明的?
  据你看,这究竟是“光荣归于凯撒”的愚忠?还是为了让这个方
  针得以顺利实行的一种策略?
农:这与他自小接受的儒家文化熏陶有关。《书经》又称《尚书》,
  是一部早期儒家经典,其中有一段话:“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
  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译成
  现代汉语就是:“你有好的意见和谋略,就进去说服你的君接
  受,然后你就到外面顺着人们说,这个好主意是君的指示。”为
  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不同地位的人的意见在分量和影响上,是
  不一样的。君的指示,人家必须重视,必须照办。一般官员的意
  见,人家理不理睬就不一定了。当然,这样做同时也是维护君的
  威信,但主要还是为好意见的贯彻实行着想。在人们地位存在差
  异的现实中,你有好主意,领导采纳了,你到外面宣扬说这是你
  的主意,领导只是采纳而已,尽管你说的是实话,效果会怎样?
  你是把好主意的贯彻实行放在第一位,还是把你个人的名声放在
  第一位?所以,儒家的这些教条,也含有某种智慧在里面,不宜
  简单否定。

  举个例子,不一定准确。据我十几年前看到的一本于光远的文
  集,于光远说,改革开放最早是他的主意,邓小平采纳了他的意
  见。于光远虽然这样说了,但他似乎并没有四处宣扬。我觉得他
  这样做是对的。说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与说于光远提出改革开
  放,效果不一样。

陈:我听说开放、引进外资和搞特区,实际上是廖承志的建议。有人
  提供了这个线索,让我去考证,我还没来得及做这件事,这是另
  一部史的内容了……
农:有人认为文人只是领袖人物的工具,因而不可能有自己独立的见
  解。这种观点源于近代社会鄙薄文人的风气。中国近代自湘军淮
  军和北洋军崛起,军事首领主导国家政治以来,文人的地位每况
  愈下。在国家政坛上,文人自然是从属于军事政治领袖,但这不
  等于文人没有自己的见解。陈伯达提出“百家争鸣”、“唯生产
  力论”、“电子中心论”和对“血统论”的批判,梁漱溟提出以
  “法制”取代“人治”,以及于光远提出“改革开放”,都是文
  人在重大问题上独立提出见解的例证。只是这种见解必须被政治
  领袖所采纳,才会有实效,否则这些见解不仅会被弃置,而且可
  能会受批判。这也是文人命运的悲哀。因此文人为求见解的伸
  张,往往会循曲折的途径。但无论如何,一概否定文人有独立见
  解并在历史的某些环节上起了积极作用的观点是不符合事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