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成最新:李贽《童心说》翻译
《童心说》
李贽
【原文】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以为主于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多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正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以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
【注释】
【译文】
儿童是人初生时的阶段;童心是是人生初始阶段的心。人生初始阶段的心怎么可以失去呢,?然而为什么(许多人的)童心很快就失去了呢?大概人在刚开始的童年时,通过耳目听到许多话语、看到许多事物,这些(听到看到的东西)往往入主内心因而使童心失去。随着年龄的长大,听到的话语、看到的事物,变成了内心的“道理”
既然把从外面进入的“闻见”、“道理”作为“心”,那么所说的就都是“闻见”、“道理”的言论,而不是发自“童心”的真话。这样的言论虽说得精彩,与我何干呢?这难道不是假人说假话,做假事,写假文章吗?既然其人是假人,那他的所作所为就无所不假了。因而以假话与假人交谈,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说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论,则假人喜。无所不假,也就无所不喜了。满场都是假,在场(不假)的人还能辩白呢?这样,被假人所湮没而未能全部流畅于后世的,虽然可以称得上是天下最好的文章的,又岂能少吗!为什么呢?天下最好的文章,没有不是出自“童心”的。如果“童心”常存,那些虚假的“道理”就不会流行,虚假的“闻见”就不会成立。那么,无时不能写出好文章,无不会写出好文章,无一样创新的体制文字而不可称作好文章。这样说来,何必认为只有《昭明文选》的古诗才是好诗,先秦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呢!时代变迁,文学变而为六朝的诗文,再变而为近体律诗,又变而为传奇小说,又变而为宋金戏曲院本,又变而为元代杂剧、《西厢记》杂剧和《水浒传》长篇小说,直至变到为现在的科举应试之文。当代贤明之士认为古代圣人的著述理论(与历代的文学创作)都是古今最好的文章,不能以时代的远近论优劣。所以我因此认为:出自“童心”就是自然真诚的好文章,还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论语》、《孟子》呢?
至于“六经”和《论语》、《孟子》,(对它们的评价)不是历代史官过分的褒奖、推崇之词,就是历代朝臣们的溢美之语。再不然就是那些迂阔的门生和糊涂的弟子们,凭着记忆得来老师的学说,有头无尾,记得后头又忘记了前头;又依着他们自己的见解,随意写成了书。后代的学者不认真地考察,便认为这些书都是出自古代圣人之口,于是决定把它们看作经典。又有谁知道其中大半都不是圣人的言语呢?即使真的是出自圣人口,其要旨也是有针对性的发言,不过就像是对症下药,随时开方,用此来挽救那些糊涂的弟子和迂阔的门生罢了。(圣人如此开除大药方)医治的是假病人,处方又难以确定不变,这难道就可以作为万世不变的高言笃论吗?照此说来,“六经”和《论语》、《孟子》,不过是道学家们的借口、假人的谈薮罢,断然不可以与童心之言相提并论。哎!我又怎样才能够找到童心未泯的真正的大圣人,与他谈一谈文章的写作呢!
提示:在这篇论文里,李贽最重要的观点是提出了“童心”说。他说:“夫童心者,真心也。”童心也就是儿童的真心,他认为儿童之心天性未泯,还未受到“道理闻见”(即儒家正统教条)的污染,最自然,最真诚。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接受越来越多的儒家“道理”、“闻见”的教育,耳濡目染,就会越来越多地受到污染,失去了真诚和自然。另外,李贽认为,只要有了“童心”,任何人随时随地、用任何体制形式创作的作品都是“天下之至文”。总之,在李贽看来,“童心”不仅是一切创作的源泉,而且是评价一切文学创作的惟一的标准。李贽提出“童心”说,其时代背景是:当时,文坛上流行着前后七子的复古理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之论甚嚣尘上,李贽就是以“童心”说与之相抗的。“童心”说还为稍后的公安派的“性灵”说提供了理论根据,也影响了钟惺、谭元春的竟陵派和袁枚“性灵说”的文学理论。李贽的理论反映了人们思想的觉醒,具有离经叛道的意义。但是,它动摇了封建统治的思想基础,必然会受到封建统治阶级的扼杀。而他认为有“童心”就能有好作品,也把文学创作这一复杂的创造性活动过于简单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