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鼠标驱动下载:完美的折磨(漫笔)【作者:尚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9:53:16
完美的折磨
作者:尚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2007-09-13 11:35:22 发布于:博客中国 分类:文学

近年来,一种强烈的愿望,一直折磨着我。精神上的摧残比肉体更令人难以忍受,让我不吐不快。但是,当我真正下笔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自己在精神上是患了病了,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当我与周围人交往时,也发现很多人的快活只是表面上的。多么不合时宜的想法啊!在当今一个全民娱乐的时代,竟然还有欣赏痛苦的!但据我的观察,社会上痛苦的人绝非少数。与很多人的印象相反,我想,这种痛苦并不来自贫穷,而来自剧烈的精神上的折磨。这样的折磨,属于整个民族,而不单独属于某一个人。我要说,它尤其是一种微观精神层面上的折磨,通常难以说出口。在这样的折磨面前,人们已经麻木了。我尤其要说,中国知识分子已经麻木了。为什么要批评知识分子呢?因为他们是社会的良心,文化的精英。要是连知识分子都成了委琐之人,那么,这个社会就没救了,因为它得了癌症。
 
说知识分子患了癌症,我的意思是,在浩如烟海“学问书”中,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们,似乎严重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现代,特别是当代中国人的精神问题,我指的是心理问题,精神上的快乐和痛苦的问题。那种中国人自己的感觉,只有中国人自己才知道的感觉,距离我们最近,却被我们视而不见。多么可怕的心理顽疾啊!在这样下笔时,我却犹豫了,生活中的苦恼已经够多了,有谁还愿意看一本描写痛苦的书呢?亲爱的读者:我不写痛苦,我把痛苦当作一种快乐,因为这些痛苦,对于我来说,真是一种完美的折磨,以至于成为一种滑稽、笑料。它就发生在日常生活中,把它写出来,玩味自己,嘲笑自己,却未尝不是一件让人快活的事情。
 
是检讨我们民族精神的时候了,从我们的根子处,开始检讨。我们不自信,又瞧不起别人。不是自卑,就是自傲。我们习惯于做精神上的高贵附庸,既可以享受安逸的生活,又可以对不如自己的,更下一等的仆人们指手画脚。说我们麻木,不仅是单指知识分子,而是一种民族的心理积习。正是在精神领域,我们缺少当年海盗民族曾经有过的勇气。我们害怕自己的想法与别人不一样,害怕别人的议论,甚至恐惧别人的目光。害怕把问题往深了想,以至害怕说话,怕说错话。于是,年积越久,也就不再会说话。但我们是人啊!可是,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有时候,比人和动物之间的差别还要大呢!我们害怕这些,那么,我们不怕什么呢?不怕低级趣味,不怕日子周而复始的循环。时间,好像在我们的精神风俗面前停滞了。财富的积聚,未必就是自尊的标志,而是要看财富握在谁的手中,怎么花钱。
 
趣味,有高雅和庸俗之分。不用说话,那姿态,那动作,就已经在说话了。不,我还是要先说话。开会,我们在开会。开了多少年的会了?我不知道。曾几何时,1976年,我不但学会了怎么在会上发言,更学会了怎么给人家开会,组织会议。1977年,我进入了一个研究开会的大学专业,我说的是哲学系,人家说我是搞政治的。政治,就是开会吗?我不懂,但是,大学毕业以后,我决心躲避一切会议,因为我终于弄明白了,而且,这些年的经验也向我证明,至少在形式上,政治就是开会。我讨厌开会,就像我讨厌政治一样。1974年,我的中学政治老师说,政治嘛,说到底,就是阶级斗争,还加上一句,这是列宁说的。是的,我讨厌阶级斗争。那时的中国,人们大体过着一样的日子,朴实的、在精神上齐步走的日子。可是,报纸上却天天说,阶级敌人无处不在,到处都充满着阶级斗争,它甚至渗透到每个人的毛孔中。自那以后,我说的是1977年之后,就再也不谈阶级斗争了。我们打倒了阶级斗争。令我诧异的是,也是自那以后,中国却渐渐的,真的出现了阶级,以财富划分的阶级,而不再像文化大革命时代那样,用人们的政治态度划分出来的所谓“阶级”。总之,没有阶级的时候,我们被告之,到处有阶级;而当年马克思说的那种阶级,在当今中国真正出现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对“阶级斗争”这个字眼有兴趣。
 
可是,正是富人们的兴趣,引导着今日中国的时尚啊!因为他们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这就是我们今天中国最大的时尚,难道它不同时也是今日的精神时尚吗?精神,不就是物质的“卑女”吗?精神是第二性的,阴性、女性。18世纪,巴黎一个贵妇人写信给启蒙精神泰斗伏尔泰:“先生,您知道我为什么崇拜您吗?不是因为您的思想,而在于您正在迅速成为一个富人!”马克思也曾经是这样说的吗?总之,马克思早就死了,我们怎么说他曾经怎么说都可以。哎,不对吧?好像是列宁说的!不管它了,今天中国的孩子们对这些毫无兴趣!但我们,今天中国的上层知识分子们对这些充满兴趣,他们正在以超人的速度成为富人!别再迂腐地研究人究竟应该怎样想了,直接就去做吧!高兴就行。于是,知识分子和全体人民一道,在被财富麻痹的同时,快快乐乐的。快乐什么?疲惫不堪!是的,我说的是精神错乱,这令人恐惧。
 
可怕的是,在这样被引导的精神时尚面前,人们必须一刻不停地享受着快活——我说过了,无非是一些低级趣味罢了,真他妈的没劲!曾几何时,中国历史面临盛极而衰的前夜,曾经有过这些,对当时的人们并不陌生的快活。什么东西?腐败后的吃喝赌罢了!我不说嫖,这个字太脏!我实在不忍心。我宁可说是文化大餐,桌子上摆着色香味俱全的,各式各样、来自西北和东北、土味儿、野味儿、洋味的嫩肉,供富人阶级品尝。让一场盛宴接着另外一场盛宴,一瓶美酒再接一瓶美酒吧!因为绷紧的神经,千万不能闲下来。我是说,快活不能闲下来。一定要用快活的做,去代替想!为什么呢?因为只要一静下心来,无数的焦虑、无聊、烦恼,就会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消耗我们的幸福感。说句实在话,这个时代,人人快活一天是一天。这里隐藏着什么呢?人人焦虑。我还忍不住要说,人人都缺乏幸福感!没有精神寄托啊!这话,谁也不愿意说。
 
我们这个民族,不习惯静心思考精神上的问题,不愿意反省自己,更没有精神忏悔的传统。说到底,就是我们从来就没有在乎过什么思想!一个民族善于检讨自己的短处,这本身就是好的,就是长处。有人说我说的不对,因为古代的中国人不是这个样子的,圣人孔夫子在他的劝导或劝学中,不是这样教导我们的。是的,20世纪之后的中国人,再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中国人。历史给了20世纪之后的中国人以反省的机会了吗?好像不多。战乱的历史让国人心惊肉跳,精神的折磨让国人在品德上麻木。冲突在酝酿着,随时都会爆发,我说的是当下。我突然听到来自一个说不清方向的声音让我闭嘴。
 
不让说,就不说吧,我也不想。
 
我打开电视,频道像走马灯一样穿梭: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大清国壮汉,正在用中国功夫暴打一个蓝眼睛的外国人;又是一条男人的辫子,拖着一副娘娘腔,让我厌烦极了。一个美女主持人,居高临下、娇声柔气、煞有介事地对台下观众背着事先准备的台词,在她说到高潮性起时,故意停顿了以下,观众们也心领神会,像事先准备好了似的,兴奋而木然地拍着巴掌。再换一个频道,这次是一个俊男主持。无论美女还是俊男,除了着装透着庸俗的华贵、做作的声调,语句毫无风趣和思想可言,他们每天准时出现,永远的老一套,我真想对他或她说,来点新鲜的,别背你的稿子,来点即兴的啊!就是磕巴也行啊!我真希望电视主持人说错话,弄出点笑话,这会让我兴奋。但这些美女俊男们,就像政治家一样,说出话来,滴水不露,佩服佩服!可是,这却使我感觉特别枯燥。知道什么叫无聊吗?那就看电视吧!电视是无钱百姓唯一的娱乐,是的,除了以无聊的笑声打发无聊的时间,还剩下什么呢?
 
这些电视主持人有话语权,就像会议主持人一样,任我怎样抗议都没有用。于是,除非有人逼迫我,我绝不看电视,不参加会议。节省时间去做什么呢?我无聊依旧。每当这个时候,我甚至想,无聊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精神疾病,一个社会问题,一个哲学问题。至于我自己的无聊想法,是以无聊对付无聊。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伟人也是人,也感到无聊。邓小平文革期间被软禁后,闲极无聊,就反复摆弄一副扑克牌,那扑克牌都被他摸烂了。至于我,因为我的职业是做学问的,也就是思考,也就是无聊。姑且就与无聊对着干吧!
 
于是,我居然有了惊人的发现,那就是,在一天当中(睡眠除外),往往一个人独居时,最容易感觉无聊。那么,无聊与孤独是近亲了。有人把孤独说成是高尚的情调,这不公平,因为还应该加上无聊。与其说当无聊时,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莫不如说,那时,变化他的生活内容和活动节奏的时刻到了。一个人专心做喜欢的事,最不容易无聊,而当他对手头的事情没兴趣,最容易滋生无聊。我还发现,即使一个人正在幻想某些根本实现不了的事情,也不容易无聊,而一旦他得到了想到的东西,只是快活了一会儿,然后,马上就像贪官一样无聊了。无聊还与时间周期有关,例如下午比上午更容易产生无聊,下午3点比快下班时更容易无聊,如此等等。
 
读者宽宏大量,因为我有点儿收不住了:学生对无休止的考试感到无聊,上网聊天就不无聊;这是因为,战胜无聊的根本办法,是寻求新的刺激,这种观点从前是被批判的,但它确实是真理,因为它符合人的天性。按此说法,一切缺少变化的说话、文章、生活、开会、做爱、伙伴、表演、饮食方式,都会让无聊蔓延。因为我们社会中程序化的东西,也就是日复一日在重复的东西太多,所以在人群中,无聊无处不在。严格说,无聊有碍心理健康,甚至是精神疾病,它隐蔽很深,因为它难以说出口。
 
无聊的另一个近亲,就是焦虑。这是必然的。亲爱的读者,说实话,我本想写一本关于知识分子焦虑的书,突然发现,我根本无法下笔,不知从何说起。谁也没碍着我,现在的知识分子,说话自由得多了。特别是文艺作品,谁也没有说,你不能这样或那样写。可是,我发现,我们的知识分子,已经不太会说话;我们的作家,已经不太会写作。一个声音对我说,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生活殷实。可是,我快活不起来。这脑袋不要了,光剩下半身的肉,该有多好!妈妈的,不让你那样想,你偏那样想。强迫性的焦虑,是的,性焦虑。用性说话。不是男性,是女性。是姑娘、少女、少妇。啊!伟大的比尔﹒盖茨,你做梦都没有想到,你对人类精神最杰出的贡献,是让世界上千百万男——性焦虑者,在国际互连网上,没有经过美人的同意,却获得了性的满足。不同年龄、肤色、体形、种族、高矮、姿态、部位、时代的美(人)啊!同时归你所有!你享受着,世界历史上任何一个专制大帝都未曾有过的快活,萨德算什么,他这一辈子,才享受了几个美人。这个色情笔法的暴君,还是太缺乏想象力了,那比尔﹒盖茨创造的情色浏览,就相当于灵感的精神原子弹。
 
我这样说,一点儿也不是随随便便。不是的,我非常严肃、十分认真地说,这里有非常严肃的哲学问题。难道不是吗?人类性感觉最复杂之处,就在于这些焦虑中的快感,可以与是否得到自己所爱的人无关。柏拉图早就倡导只在精神上恋爱(×)【馆主注:很难想象,一个社科院的研究员也出现了无知的错误,事实上,柏拉图从来就没有主张过什么精神恋爱,柏拉图的恋爱观只有两条,一是肯定了男女的平等,二是强调了世界上有且仅有一人与另一人完美匹配为爱情。除此之外,柏拉图从来没有谈论过精神恋爱,这是因为后人受到柏拉图《理想国》一书的误导才造成的,柏拉图的《会饮篇》专门谈论爱情观,但根本没有谈论过什么精神恋爱。文艺复兴时期,一个叫巴尔德沙尔·卡斯诺提的人(新柏拉图主义者)因为对柏拉图可能产生了误解,才把他的爱情观理解成了精神恋爱,自此,精神恋爱和柏拉图式爱情就成了后人理解错误的起点。】,就此而言,古典文学中,卢梭在《忏悔录》中的描写是最精彩的,那年他19岁,爱上了一个28岁的贵妇人。卢梭说自己是一个快活得要死的情人,因为摧残他的行为,同时也是拯救他的:不是性交——怎么?我,不是卢梭,一个爱好哲学、品行端正、明辨是非的人会喜欢这个字眼,以及上面和下面这些猥亵情节?可是,读者,凡是人人都在做的事,就没有不道德的。你做了,还不许我说吗?所以,最坏的,不是我,而是那些阴险的人,做了不仅自己不说,也不让别人说。况且,这是真人真事。这方面,卢梭堪称典范,他在自传中绝不隐瞒自己的劣迹,还把当时的心理动机,一五一十地老实交代出来,并且一不留神,还让他的《忏悔录》成了世界文学名著。为什么呢?这里有内疚和荒唐之事。好极了!卢梭把那些用得最少,写得最少,也是最不常讲的话,或者心思,写了出来。这是好的!从此以后,在他开辟的焦虑与浪漫并存的世界文学中,他使读者对“与女人睡觉”这个词,不再比“这本书”更显得陌生,任何时代和任何方言中,以千百个同义词说与这个词一样的意思。这是一种放浪的笔法。啊!篇章虽然是淫靡的,但卢梭和我的生活却是无可指责的——不是性交,那么,让敏感多疑的卢梭快活得要死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他一边(给自己)手淫,一边想着他的情人。在她不在时,他跪下来亲吻情人走过的地板,抚摸她亲手打开的窗帘……卢梭成了一个活死人。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卢梭的快活一点儿也没有妨碍你啊!这是他能“看见”她,而她看不见他的快活。在这个最强烈的爱情时刻,付出代价的,是卢梭,而不是他的情人,因为她此刻对卢梭的举止念头,根本就一无所知!这不正是今日,在国际互联网时代实现着的感觉吗?而且还在卢梭时代根本无法想象的时间与空间中急剧地扩张!根本不需要窗帘和地板,只要“鼠标”足矣!
 
生活的网络化,是对知识分子的严重挑战!因为文化精英正在迅速瓦解。这也许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根本未曾想到的事情:他们正在做一辈子也没有出路的工作,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比民众高明!去你的吧,从来没有任何世界历史时代,比当今更强调平等!我说的是知识分子正在以加速度被社会边缘化,就像意识形态一样!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我说的意思,就是没有意思!知识分子们有一个非常顽固的信念,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大众信念的创造者,就像历史上的帝王,以为依靠自己的意志和强权,就能巩固和强盛他统治的国家。事实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如果不是睁眼说瞎话,就该老老实实地承认,在我们这个“人人平等”的全球化时代,中国人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思想。严重的问题就在于,这种局面根本无法控制,因为有国际互联网,就像无法控制面对在“鼠标”急速点击下出现的画面的手淫。“意识形态”的传统力量,只能一退再退,这就是边缘化。让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儿吧:“边缘化”,就是没有人再在乎你们知识分子说什么话,你那个呆板单调的声音,没有形象色彩情感幽默力量的文章,除了就是声音本身,或者是印刷符号本身之外,什么都不是!
 
所以,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我这里写的,也“没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停留在一个意思上,所以,读者读过之后,心里肯定懊丧极了,因为我,作者,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啊!是的,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像在这句话中,你只注意到3个逗号!我总想从我说的话中退出来,因为这些话,除了逗你哈哈一笑外,根本没有什么伟大的意义、战略计划、详细纲要、精神启蒙之类。用我的话说,就是完美的折磨。但是,这不就是每个地球人的真实写照吗?此时此刻,当我绝对承认人生就是一场完美的折磨,我绝对不相信任何别的地球人比我更幸福,因为在折磨真的到来之前,由于我早有预料,等于已经受过折磨了,剩下的,就是享受这种折磨。
 
我不想摧毁教条主义语言,因为它用不着我动手,早就没有诱惑力了!亲爱的读者,请注意我词语中的的逗号、停顿、语气、节奏、声音,你用它们来组织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就像看见了我本人一样。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患了病了,因为他们的语言,就像墨索里尼一样,总是有理!语词的自我封闭,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开发的处女地。就像我们时下大众媒体(包括电影、是的,更包括春节联欢晚会,为什么不应该提它啊,它是一个影响如此深远的娱乐事件)中的娱乐一样(因为这些编剧导演们,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它的内容,对观众来说,没有任何不确切的,没有意料之外的,没有任何事先不知道答案的。赵本三,为什么不提他呢?这很不好!凡是有实际而重大影响力的人和事件,都是我关注的对象。赵本三就是时下最普通中国电视观众的情趣所在。但是,他已经非常非常危险了,他的红火,甚至不再会超过2年,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超越自己,无法提供或满足新的趣味,他被观众忘记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这个时刻,也就是春节联欢晚会(作为一种娱乐教条)土崩瓦解之时,理由不言自明,因为其中最能制造娱乐的赵本三的幽默,也成了一种新的语言教条、娱乐教条。什么冯小刚啊,葛优啊,都难逃如此厄运。就像一个人,一旦把命运寄托于另一个人,即使那人的能力多么非凡,也算糟蹋了。
 
如何解除语言和艺术的封闭呢?就是要像下围棋一样,在动笔、表演、恋爱、朋友、工作、休闲、婚姻中,留出自由的空间。在围棋中,一个拙劣的棋手,总想把一切有空格的地方全都布满棋子,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你的敌手只要通过简单的包抄,就能制你于死地。正像当代金融大亨索罗斯的哲学老师、伟大的波普尔曾经说过的:凡是一贯有理的科学,都是伪科学。科学的态度,应该说“不是”,“我不知道”;就像一旦发现世界上还有黑天鹅(尽管数量极少),“所有天鹅都是白的”这一判断就瓦解了。我这本书,就是要寻找这样的黑天鹅。为此,我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用读者所不熟悉的方式,表演我的词语,让它们之间冲突、仇恨、妒忌、拥抱、跳舞、恋爱、性交(对这个在世界上每秒种都发生好多次的行为,没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我说过了,是表演,就像中国画,一看就是画,而不是像西洋的透视画那样,看起来好像是一件真东西;又像京戏一样,一看就知道是戏,夸张,元帅后边站4个打旗的,就是千军万马,而不像西洋话剧那样,说话腔调和道具,都要动真格的!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亲爱的读者,我还是那句话,没有什么意思。我有意说假话(佳话,对不起,电脑突然亮出了一个谐音词,用在这里恰倒好处),与读者的理解力,还有你的精神承受力对着干!让你猜不出我的意思。因为作为读者,你就像是我的围棋对手,我要善于设计出自由空间,范围越广阔,胜算就越大。为什么呢?读者你看,我这儿占领的大面积空格子中,每个空格多么像是一个十字路口啊?是的,你很聪明,你猜对了。每个十字路口,至少有4个方向的可能性。那么,我占领的空格越多,我要走的方向性,或者说,供我选择的可能性就越多,你就越是猜不到我的动机,因为在大的十字路口之中,还有无数小的十字路口。而你,却被我逼得只剩下几个空格了,胜负自不必言了!索罗斯用他的哲学老师波普尔秘传给他的“试伪法”赚了大钱,他控制的股票,就是以违反经济学家所谓“市场法则”的方式操作的。
 
这儿,我就有些担心了,因为我倒是诡秘了,但可能使我这本书的词语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就像此时此刻,我突然想到1974年的某一天,我一边在知识青年的草棚里啃着窝头,一边听着半导体收音机播音员庄严的朗读:那个反动的意大利电影导演安东尼奥尼,利用在中国拍记录片《中国》的机会,竟然把京戏样板《沙家浜》中阿庆嫂的特写镜头、革命唱腔,与生产队里一头正在吃食的猪剪接一起,还以极其恶劣的态度为自己辩解,胡说这是什么蒙太奇。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镜头前的道德问题。同样,把反差太大的词语放在一起,也是词语的道德问题。但是,变化语言的形式和排列的方式,难道这不是产生新文学的前提吗?18世纪“臭名昭著”的法国色情小说家萨德正是如此描述了肉体上的一种完美的折磨,这个少女放肆地说:我向我所爱的人展示处女的肛门,接受他的亲吻,这是我献给他的最圣洁的礼物!这话有什么文学史上的价值呢?有,它把本来不应该并列一起的词语连接一起了。j 在文学作品中,感情是词语的产物,所以,这样的连接诞生了新的性感体验。真正的恋爱,是与陌生者的爱。
 
所以,真正的书写者,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话要写什么。友谊未必长存、承诺未必可靠、漂亮的,未必不污秽!聪明不总和丑陋在一起,快活不总和幸福在一起,金钱不总和被人羡慕在一起,无聊不总和寂寞在一起,著作不总和智慧在一起,声高不总和真理在一起。
 
继续往下唱吧:k 共产党和国民党在一起,毛泽东和蒋介石在一起,邓小平和“四人帮”在一起,“连战爷爷”和“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l 在一起,人民大会堂和出自法国设计师的圆屋顶形状的国家大剧院在一起,龙应台m优美的文笔和“中国文化复兴的希望在台湾”(选自她的立场)在一起……
 
第3段唱腔通常是反复,或者回到起点,但声调应该更加高昂:红卫兵未必和穷凶极恶在一起,刘少奇未必和“走资派”在一起,好心未必和好报在一起,作恶未必和报应在一起;农民不总和土地在一起,知识分子不总和良心在一起,少女不总和怀春在一起,亲吻着的男女不总和爱情在一起,爱不总和被爱在一起,思念不总和被思念在一起,精神病不总和白痴在一起,口才不总和好的文笔在一起,念头不总和做事在一起,骨瘦如材不总和美女在一起,“金牌总数第一”不总和值得骄傲在一起,投票不总和民主在一起……
 
第4段收尾,声音低沉,就像是在享受各种各样的折磨:美女和流氓在一起,自由女神和巷战在一起,谎言和权力在一起,娼妓和金钱在一起,拉萨和西藏在一起,毛主席和工农兵在一起,达利和一个叫“泉”的小便池在一起j,眩晕和胡思乱想在一起,想写出来的意思和不想写出来的意思在一起......
 
我品味这些不可能的“在一起”,就像在享受脚不总和轮子在一起。人们不满意用脚走路,于是,发明了轮子,可是,轮子和脚,它们之间一点儿也不相像!有了轮子,人类从此走路感觉轻飘飘的。就像自从有了文字,有了小说,这世界可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可是痴心的阅读者,脑海里却在倒海翻江,时而狂躁,时而忧伤;就像到了魏晋之后,中国语言划分出“文”与“笔”k。学者专职为“笔”,文学家专职为“文”。“笔”就是脚,而“文”嘛,对了,就仿佛是轮子。我还是喜欢轮子,那飘飘欲仙的感觉真舒服。
 
中国有句古话:“人生识字糊涂始”,为什么呢?因为文字的本性,就是说谎话,这与人的道德无关,与人不履行经济契约无关。什么意思呢?语句没有能力承诺它在字面上所保证的意义,因为就像那轮子一样,文字的本性也是轻飘飘的!这尤其是汉字的特色。姑且如此,我在写字时,总是将错就错,飘就飘吧,谁让我是一个眩晕症患者呢?我在精神上确实患了病了。自从得了这病之后,我讨厌在乏味的观念王国绕来绕去的,不可能在任何一个没有形象的问题上往深处想。但我天生是一个忧郁的乐观主义者,我残酷而乐观的信条是: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一个人最大的幸福,是拥有任何他人都抢不去的快乐能力。这能力,与任何身外之物无关。
 
我的精神疾病,就是总在事情不可能实现的方向上想心事。在这方面,我简直精细到了无以附加的程度。是的,钻牛角尖。这是往深了想吗?细,就是深吗?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太相信人家向我承诺的事情,总想着事情还有其他的可能性。随时准备遭受挫折。快乐,与对事物持乐观的态度并非一回事,其微妙的差别就在于,受挫的痛苦本身也可以成为快乐。对一定要发生和有可能发生的“坏事”,是不值得痛苦的。理智的态度,就是相信坏事一定会发生。这样想的结果,是当灾难真的出现时,其结果未必就像开头设想的那样坏。理性事先就预见到事与愿违,就像输掉官司之前,你的念头早已经让你倾家荡产。那又怎么样呢?一切还可以从新开始。总之,让坏事坏到底,反而不可怕了。 

快乐和痛苦之间,往往只是在于一念之差。智慧与愚蠢之间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不可谓不用功,但知识与智慧,往往南辕北辙。知识为什么不能战胜智慧呢?就在于智慧强调花样翻新,绝不固定在某一门心思上。智慧的光芒,就像圆圆的轴,转个不停;就像阿庆嫂,就像环绕的立体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是这轴的中央,却是空的。【馆主注:这句话和海德格尔阐释老子道德经时的语言非常类似】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空,就是没有意思。男女读者们,您懂了我这没有意思的意思吗?


 

我又开始犯神经了:幽默不能和贫嘴在一起,汉语和英语在一起,考试和学生在一起,素质和文凭不在一起……另起一段:人多不是贪官多的借口呀!官多不和效率高在一起呀!关系难处难道总和中国人在一起呀!哎呀,狄德罗呀!这一次,是否又是天上已经写好了的?!

 好了,在我不犯病的时候,也经常能冒出一些天才的念头。我们中国知识分子在智力上的,或者说是学问上的吧(反正都一样)——最大弱点,就在于在本来不应该较真的地方太较真,在应该较真的地方,反而不较真!我们有记忆力/外语/读书的大师,比如钱锺书。可是,太重书了啊!一个句子,只要有智慧的趣味,究竟是古今中外谁说的又有什么要紧的呢?用得着花费一生的时间考据究竟是谁说的这类问题吗?关键是没有这些书,我们的知识分子还会不会说话。我不要母鸡,只想享受鸡蛋!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我没有读过这个或那个,没读过关于这个的那个和关于那个的这个,我想以“我”的名义说话。放肆啊!有多少人能认同我的立场呢?有几人能从语言或做学问的教条中逃脱呢?那种教条是不生育的啊!就像是鸡奸!连畸形儿也生不出来。凡是有创造性乐趣的地方,都有一种反常的爱好。只要让我们快活,那乐趣从前有没有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关于知识分子,有一句并不太恭维的话,就是他们大肆谈论的,其实是他们自己并不了解的事情,因为那是书上写好了的,犹如地上发生了什么,是天上事先写好了的啊!至于我自己,也读了很多书,但书里留给我的意思,不是概念,而是词语,我从中学会的,仅仅是潜词造句,如此而已。我从书里的意思逃跑,喜欢把我掌握的词语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连接起来,就像突然之间发生了短路现象,迸发出极大的能量,就像小便池被放进了美术馆,这是精神分裂的源泉,更是天才的源泉!全部差别仅仅在于,你的念头,敢不敢朝向某个不可能的方向,从禁忌的死胡同中走出路来。这与我们本分的知识分子之间,有一种微小而又巨大的差别。


本文作者:尚杰 
文本出处:博客中国 
链接地址:http://shangjie.blogchina.com/383034.html 
-----------------------------------------------------------

j 中国文学史,或者叫作韵文史,就是以文体的变化分阶段的。
k 以下我说的“在一起”,含义是指抛弃其中的一方,另一方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或者意义。
l 选自西安小朋友在欢迎国民党前主席连战时的表演唱。
m 一个台湾知名女作家。
j 当代西班牙裔天才画家达利不屑于参加一个所谓“超现实主义画展”,在地摊上买了一个小便池,并且随手在上面写了一个字“泉”,送去参展,不料被恭认为当代艺术中的极品。
k 有韵的词句为“文”,无韵,则为“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