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托利亚和吉尔伽:外国名家自然美文66篇第五十一篇:《鸟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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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自然系列之《鸟啼》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作者简介: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1885——1930),英国小说家、诗人、散文家。主要作品有《儿子与情人》、《恋爱中的女人》等。

严寒持续了好几个星期,鸟儿很快地死去了。田间灌木篱下每一个地方,横陈着田凫、椋鸟、画眉、鸫和数不清的腐鸟的血衣,鸟儿的肉已被隐秘的老饕吃净了。

尔后,突然间,一个清晨,变化出现了。风刮到了南方,海上飘来了温暖和慰藉。午后,太阳露出了几星光亮,鸽子开始不间断地缓慢而笨拙地咕咕叫。鸽子叫着,尽管带着劳作的声息,却仍像在受着冬天的日浴。不仅如此,整个下午,它们都继续着这种声音,在平和的天空下,在冰霜从路面上完全融化之前。晚上,风柔顺地吹着,但仍有零落的霜聚集在坚硬的土地上。之后是黄昏的日暮,从河床的蔷薇棘丛中,开始传出野鸟微弱的啼鸣。

这在严寒的静穆之后,令人惊慌,甚至使人骇异了。当大地还散布着厚厚的一层支离的鸟尸之时,它们怎么会突然歌唱起来?从夜色中浮起的隐约而清越的声音,使人的灵魂骤变,几乎充满了恐惧。当大地仍在束缚中时,那小小的清越之声怎么能在这样柔弱的空气中,这么流畅地呼吸复苏呢?但鸟儿却继续着它们的啼鸣,虽然含糊,若断若续,却把明快而萌发的声音之线抛入了苍穹。

几乎是一种痛苦,这么快发现了新的世界。万物已死。让万物永生!但是鸟儿甚至略去了这宣言的第一句话,它们啼叫的只是微弱的、盲目的、丰美的生活!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冬天离去了。一个新的春天的世界。田地间响起斑鸠的叫声。但它的肉体却在这突然的变幻中萎缩了。诚然,这叫声还显得匆促,泥土仍冻着,地上仍零散着鸟翼的残骸!但我们无可选择。在不能进入的荆棘丛底,每一个夜晚以及每一个清晨,都会闪动出一声鸟儿的啼鸣。

它从哪儿来呀,那歌声?在这么长的严酷之后,它们怎么会这么快复生?但它活泼,像井源、像泉源,从那里,春天慢慢滴落又喷涌而出。新生活在它们喉中凝练成悦耳的声音。它开辟了银色的通道,为着新鲜的夏日,一路潺潺而行。

所有的日子里,当大地受窒,受扼,冬天抑制一切时,深埋着的春天的微型机一片寂默。他们只等着旧秩序沉重的阻碍退去,在冰消雪化时降服,然后就是他们了,顷刻间现出银光闪烁的王国。在毁灭一切的冬天巨浪之下,伏着的是宝贵的百花吐艳的潜力。有一天,黑色的浪潮定会精力耗尽,缓缓后移。番红花就会突然间显现,在后方胜利地摇曳,于是我们知道。规律变了,这是一个新的朝代,喊出了一个崭新的生活!生活!

不必再注视那些暴露四野的破碎的鸟尸,也无须再回忆严寒中沉闷的响雷,以及重压在我们身上的酷冷。不管我们情愿与否,那一切是统统过去了,选择不由我们。如果情愿,寒冷和消极还要在心中再驻留一刻,但冬天走开了,不管怎样,日落时我们的心会放出歌声。

即使当我们凝注那些散落遍地、尸身不整的鸟儿腐烂而可怕的景象,屋外也会飘来一阵鸽子的咕咕声,灌木丛中出现了微弱的啼鸣,变幻成幽微的光。无论如何,我们站着、端详着那些破碎不堪的毁灭了的生命,我们是在注视着冬天疲倦而残缺不全的队伍从眼前撤退。我们耳中充塞的,是新生的造物清明而生动的号音,那造物从身后追赶上来,我们听到了鸽子发出的轻柔而欢快的隆隆鼓声。

或许我们不能选择世界。我们不能为自己做任何选择。我们用眼睛跟随极端的严冬那沾满血迹的骇人的行列,直到它走过去。我们不能抑制春天。我们不能使鸟儿悄然,不能阻止大野鸽的沸腾。我们不能滞留美好世界中丰饶的创造,不让它们聚集,不许它们取代我们自己。无论我们情愿与否,月桂树就要飘出花香,绵羊就要站立舞蹈,白屈菜就要遍地闪烁,那就是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

它就在我们中间,又不将我们包容。那些强者或许要跟随冬天的行列从大地上隐遁。但我们一些人,我们是毫无选择的,春天来到我们中间,银色的泉流在心底奔涌,那是喜悦,我们禁不住。在这一时刻,我们将这喜悦接受了!变化的初日,啼唱起一首不凡又短暂的颂歌,一个在不觉中与自己争论的片断。这是极度的苦难所禁不住的,是无数残损的死亡所禁不住的。

这样一个漫长、漫长的冬天,冰霜昨天才裂开。但看上去,我们已把它全然忘记了。它奇异地远离了,像远去的黑暗。不真实,像深夜的梦。新世界的光芒摇曳在心中,跃动在身边。我们知道过去的是冬天,漫长、可怖。我们知道大地被窒息、被残害,我们知道生命的肉体被撕裂,又零落遍地。但这些追忆来的知识是什么?那是不关我们的,那是不关我们现在如何的。我们是什么,什么看上去是我们时常的样子,正是这纯粹的造物胎动时美好而透明的原形。所有的毀害和撕裂,啊,是的,过去曾降在我们身上,曾团团围住我们。它像高空中的一阵风暴,一阵浓雾,或一阵倾盆大雨。它缠在我们周身,像蝙蝠绕进我们的头发,逼得我们发疯。但它永远不是我们最深处真正的自我。内心中,我们是分裂的;我们是这样,就是这样银色晶莹的泉流,先前是安静的,此时却跌宕而起,注入盛开的花朵。

生命和死亡全不相容,多奇怪。死时,生便不存在。皆是死亡,一场势不可挡的洪水。继而,一股新的浪头涌起,便全是生命,便是银色的极乐的源泉。非此即彼。我们是为着生的,或是为着死的,非此即彼。在本质上绝不可能兼得。

死亡攫住了我们,一切残断,转入黑暗。生命复生,我们便变成水溪下微弱但美丽的喷泉,朝向鲜花奔去,一切和一切均不能两立。这周身银色斑点、炽烈而可爱的画眉,在荆棘丛中平静地发出它第一声啼鸣。怎能把它和那些在树丛外血肉模糊、羽毛纷乱的画眉残骸联系在一起呢?没有联系的。说到此,便不能言及彼。当此是时,彼便不是。在死亡的王国里,不会有清越的歌声。但有生,便不会有死。除去银色的愉悦,没有任何死亡能美化另外的世界。

黑鸟不能停止它的歌唱,鸽子也一样。他全身心地投入了,尽管他的同类昨天才被全部毁灭。他不能哀伤,不能静默,不能追随死亡。死不是他的,因为生要他留住。死去的,应该埋葬了他们的死。生命现在占据了他,摇荡他到新的天堂,新的昊天,在那里,他要禁不住放声高唱,像是从来就这般炽烈。既然他此时是被完全抛入了新生活,那么那些没有越过生死界限的,它们的过去又有什么呢?

从他的歌声,听得见这场变迁的第一阵爆发和变化无常。从死亡的控制下向新生命迁移,按它奇异的轮回,仍是死亡向死亡的迁移,令人惶惑的抗争。但只需一秒钟,画这样的弧线,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从死亡的钳制到新生的解放。在这一瞬间,他是疑惑的王国,在新创造之中唱歌。

鸟儿没有退缩。他不沉湎于他的死,和已死的同类。没有死亡,已死的早已埋葬了他们的死。他被抛入两个世界的隙罅中,虽然惊恐,却还是高举起翅膀,发现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欲望。

我们被举起,被丢入崭新的开始。在心底,泉源在涌动,激励着我们前行。谁能阻挠到来的生命冲动呢?它从陌生地来,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应该小心越过那从天堂吹来的恍惚的、清新的风,巡视,就像做着从死到生无理性迁徙的鸟儿一样。

于晓丹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