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眼千里是什么动物:香港“新公社”试验2012年02月09日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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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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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_胡雯雯 供图_王维仁建筑设计研究室

走出香港上环的工作室大门,王维仁发动了汽车,穿过繁华曲折的街道,再穿过海底隧道,往香港新界一路飞驰而去。写字楼、住宅区、高架桥,先后消失在视野中。公路两旁出现了农田、树林和货仓,然后,是河流和村落。汽车缓慢地驶入一条村道,停下了。“这是我手头一个很特别的规划项目,进行了两年多,现在还在继续。”

2009年圣诞节前夕,香港中环发生了一件极为轰动的事:数千名香港市民包围了位于中环的立法会,要求政府搁置669亿高铁拨款申请。次年的1月中旬,上万市民连续两天在立法会外抗议,但高铁拨款申请还是通过了。

这次抗议的主角,是香港菜园村,一个有着150户居民的自然村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批来自潮汕、闽南地区的移民定居到这儿。政府给他们发了临时耕作牌,盖了临时农舍,这一“临时”,就“临”了大半个世纪。如今菜园村的村民,都是当年的移民和子孙们,世世代代从事着农耕劳作。

然而在2008年11月,头一天还在正常劳动的村民,第二天收到了政府的通知,要他们在2010年搬走,原村则夷为平地,为广深港高铁腾出位子。

广深港高速铁路的香港段,从西九龙总站一直延伸到福田,全程都是隧道。政府选了隧道的中间来兴建紧急救援站和车厂,这里正是菜园村的所在地。

“听到消息的那天,我们简直像被判了死刑,怎么偏偏选上了这里?”村民高婆婆回忆。由于他们并非香港原居民,无法获得政府的重新拨地,也没有权利再建村舍,只能“洗脚上楼”,住进公屋。但是,世世代代的农耕劳作,是他们的生计之源;长期在绿色开阔的乡村生活,也让他们难以适应政府提供的公屋。“这里的邻居都是看着彼此长大变老的,住上了楼,连对门是谁都不知道,别说人了,连猫猫狗狗也要得忧郁症。”

两次抗议活动,被香港各大媒体广泛报道,菜园村也引发了全港市民的关注。学生和环保团体加入了抗议,提出要保护生态;公共知识分子加入了,提倡文化保育;社会运动分子也加入了,为村民的生存选择权大声呼喊。

2010年春节后,协助村民重建的“生态社区营造工作室”召集人、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助理教授陈允中找到了王维仁,问这位台大城乡所的学长,愿不愿意利用自己的建筑规划经验,为菜园村帮忙。这个时候,旧菜园村的搬迁已成事实。重新买地,另建新村,是村民们最强烈的愿望。

“2010年3月份,我第一次到菜园村,参加他们的一个活动。”由于各种请愿、游行、宣传会、义卖、音乐节活动,那时的菜园村已经相当出名,常有市民和知识分子前来参观。花香、鸟语、溪流清澈、果树成荫……在不少土生土长的港人看来,一个高楼林立的金融都市居然藏有如此的田园风光,简直不可想象。

对这一切,王维仁却不陌生。在美国柏克莱大学念完建筑并工作几年后,他于1994年来到香港工作。从那时开始,王维仁就经常驾车寻访香港的自然村落,还带着学生一起调研做设计。香港哪个角落有这样的村子,他都知道。“以前的香港郊区,散布着很多这种村子。但这十几年来,它们已经消失了大半。”如今他故地重游,见到的只有楼盘、基建工程、新兴城镇。以前招待他吃农家菜的村民们,也搬进了公屋。

为什么菜园村得到了如此多人、尤其是年轻一辈的关注,让村民们得以保住田园梦呢?“菜园村关注组”中坚分子朱凯迪说出了年轻市民的心声:“香港到底需不需要农业?这其实是全世界的问题。金融资本主义在不断掠夺耕地,摄取利润。但是在这个金融城市,过于依赖来自周边的食物,这让我们这些年轻人感到惶恐。保住了农业和实体产业,才是让我们安心的基石。”

让子弹飞一阵子

菜园新村的正式规划,是2010年6月开始的。在这之前,先后有香港、内地、台湾的建筑规划师来考察过,但留到最后的只有王维仁建筑设计工作室。而在这一年中,地价不断地涨,村民看中的地定了又换,跟政府申请复耕牌的过程更是曲折漫长。当初89户坚持搬迁的村民,有的上了楼,有的另找土地自立门户,最后剩下47户跟大队搬到了现在的新村。

“我们是作为顾问的角色参与的,村民才是主体。因此在着手规划前,我得先‘让子弹飞一阵子’”。王维仁说的子弹,是村民们的不同意见。有的人对他说,维持原来的模式就好;有的家庭成员有增减,觉得老房子已不适用;有的则滔滔不绝地描绘梦想之屋。

“我们给村民发了调查表,又带着学生去调研,了解旧民居和居民的生活方式,把所有人的房屋结构、成员构成、空间使用模式等画了下来,再分析和汇总出三种主要房型,因为没有承包商愿意给每家量身定做。”

村民对测绘分析图能看得多明白,他们不清楚,但是每张都给他们看过,并且一起讨论。这一讨论就是八个月,大大小小的说明会,开了起码有三十来次。环保建筑材料,废水循环利用系统,房屋构造原理,这些原本跟村民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都在这段时间让他们集中恶补。跟厂商和施工方的会议,居民们同样参与。

从建筑布局上看,菜园村并不是一个传统的村落。它没有岭南村落的斜屋顶、窄门高屋、锅耳山墙。邻居之间的距离也比较远,属于散村性质。但是,他们从旧民居里还是发现了一些传统特色,比如三开间的空间关系(广东房屋特色之一,中间是个堂屋,左右两边各有一间房,一厅两室);又比如村民除了居住的家,还有耕寮(储放农用工具的小仓库),它和房屋一起围合成了院落;它们之间搭上凉棚,又变出连廊(中国古建的一种形式,即建筑和建筑之间的连接构筑物,上有顶,没有围护结构),形成了室内外的过渡空间。这些富有庶民智慧的特色,王维仁都保留了下来。

王维仁工作室的架子上,摆着最后定稿的三种房屋模型。ABC各具特色:三开间式;长方形中间有天井式;四四方方式。“其实房屋就像造字法一样,有部首,有偏旁。不同的偏旁部首相互组合,会出现不同形态的房屋。虽然村民的老房子各不相同,但抓住了其中的规律,我们总是从中拆分出相同的构件来,组合成新的房屋。”

房屋模型旁边,堆放着他们印制的彩色《居住完全手册》,也就是房型说明书。户主带回家后,跟老婆商量、跟儿女商量、跟祖母商量,还要打电话v亲戚朋友讨论。

每到约好的周末,村民们会一起出现在港岛上环的王维仁工作室,来个“集体问诊”。“就像看病一样,我们一家接一家地单独讨论方案,这样既保证了独立性,又让他们相互了解。比如,我和这家讨论房子要怎样摆放时,他的邻居在后面听出了问题,会跑来插一句:这样不行,你会挡到我家的采光。那么问题当场就可以协调,不用等到发现了再纠正。另外,也不是每户人都喜欢彼此,村民也有相互不说话的,因此邻居们的位置和间隔也很微妙。”

像这种大的“集体问诊”,南北中每区的村民都安排了三次,后来还给每家单独加了六次以上。但有些人过几周就改一次主意。“这些房子都是两层小楼,每层限定了40多平方米,造价60多万港元。但一层有多少隔间,是弹性的。样板房是一家三房,可有的家庭隔出了五六个房,有的只要两个。”尽管每次设计师都对他们说,“不能再改啦,最后一次了!”但后来还是如其所愿。毕竟这是村民们的梦想家园。

到最后,三种基本房型发展出47种变调来,每家每户都有了独立的小模型,堆满工作室的四格书架。他们自己选择间隔,外墙颜色,院落组合,以及是否在屋顶植草降温,建太阳能热水炉,活动室遮阳板等。每户在屋前有私人耕地,闲时可在屋旁大树下乘凉。

村民宋太家有四口人:她和老伴以及两个女儿。“我选的是B型房,它是两边独立的房子连在一起,能互相照应又不干扰。而且四面采光很好,不像我们以前,一面有窗,一面是房间和厨房,很暗。我最喜欢还有中间的天井,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有阴影,可以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老房子的厨房和卫浴都安在房子外,怕油烟和异味进入房内。新房的室内采取现代化设计,有符合公务规格的浴室、坐厕,方便了很多。

宋太笑称自己是“王老师的粉丝”,内部间隔和装修都按他的方案走。但对于屋顶是否安装太阳能设施,她和许多村民一样,比较迟疑:“想法是好,就是不知道发的电够不够。”他们村外曾装过太阳能路灯,一到阴天,晚上走路连鞋子都看不清,他们决定再观察一阵。

可进可退,随时修正方向

比设计村屋更复杂的,是整座村落的规划。

菜园新村最后买下的地块,位于锦田区的八乡。它从大帽山脚延伸下来,两边夹着别的村落和农田,狭长且古怪。一条溪流从上到下贯穿,灌溉两边的田地,最后流到村头的鱼塘。鱼塘在村民的强烈呼吁下保留下来作为生态储水池;地块两头的大片龙眼树,村民们原先想统统砍掉变成耕地,但后来被规划师们说服,全部留了下来。

“这块土地,中间是比较闷热的,我们要考虑微气候的调整,多保留些绿荫。”新村夏季常吹西南风,所以村屋都坐东北向西南,争取每个房间两面有窗,面对来风方向,这样夏季便有穿堂风流过,减少了空调的使用。

村道一侧设置了生态滤水渠,集中每户雨水池排出的灰水,再流入村南村北的生态储水池。由于雨水比较洁净,这段露天水渠可以成为村里的自然景观,让村民们重温旧村石岗河的波光粼粼。灰水的过滤杂质和黑水(含人畜排泄物的污水)一起,则进入有机堆肥系统,灌溉村内的公田。

由于村子地形狭长,从头走到尾要二十多分钟,建筑师便把村子划分为南区、北区、中区,每区以五六户人家为单位,设置一些节点(比如交叉路口)和小广场,彼此相隔几百米,形成小的公共空间。“我们也尽量缩减了巷道的数目,因为这是公共空间,一多的话,每家院子就少了。”

村民欧阳伯退休前开过巴士,原本打算在家开个修车铺,补贴养老钱。但与村民和重建组工作者反复讨论后,他和其他几家“有车族”接受了“车不入村”的想法。“既是考虑到生态环保,也是为了节约用地。如果要设置停车位,很多绿地就没有了,很可惜。”

但是,也有让村民不能理解的。为什么要有公共设施(比如土地庙、凉亭、小广场)?旧村只有一个菜站(集中买卖蔬菜的地方),大家聊天就去村民阿娇开的士多(小百货店)门口,不也挺好的?“再说,我们拆迁的补偿款连盖房子都不太够,哪里还有余钱建这些?”

但规划师们还是很坚持。王维仁认为:“既然是一个社区,一定要有些公共空间,不仅提供聚会交流的场所,还能增加认同感。如果经费不够,我们可以想策略。”

比如,村民2011年8月从旧村迁出后,住的是位于新村的临时屋,这是必须由政府出钱建的。“我们可以争取配套设施经费,建造电站、公共水表、管道之类的。理论上,这些在临时屋拆掉后也是要拆的,但我们想办法留下的话,就可以继续使用了。”

新村里长着不少参天大树,规划时在它们周围留出空地,加些简单的桌凳,就成为了天然的凉亭;水表让几家合盖在一起,在上方加个屋顶的话,又是一个聚会地点……

当然,这是设计师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到时能不能实践还说不定。“拿公共水表来说吧,水管铺得远了,每户就要多出钱;一旦公共水管坏了,谁来负责维修呢?看上去很理想的方案,放到每家头上,都会有自己的利益考虑。”所以王维仁和他的团队做这种规划时,心态必须放得轻松些,可进可退,随时修正方向。

新生态人民公社

新村规划好了,村民于2011年8月搬进了建在未来耕地上的临时屋,期待着过完2012年春节后,新屋尽快动工。

刚入住临时屋几个月,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垦了屋前和附近的荒地,种上了有机蔬果。碧绿的西洋菜和生菜生机勃勃,淡紫色的荷兰豆花爬满了小竹篱,棚架上则绕满了已经结果的瓜藤。

等新屋盖好、临时屋拆除后,村里会多出四万多平方英尺的耕地。在未来构想中,每户村民会拿出自家土地的四成,作为集体所有的公田(共3.7万平方英尺)。这对于村民乃至整个香港来说,都是个大胆新颖的尝试。

公田制是村民跟热心支持的知识分子们共同构思的。在后者的理想中,集体耕种可以分工合作,提升效率。“会驾车的负责运输,有销售经验的负责营销,有的负责加工,其余便负责耕种。”王维仁甚至期望,公田旁边还可以建立公共厨房和食堂,一起做饭。“你可以把它叫做新生态人民公社。”

而对村民来说,集体所有制能否顺利实现是个疑问,毕竟它太理想化了。“在未来,也许我们还是每家分一块公田,各种各的。”但集体拥有制约了私人买卖土地的自由度,这对维持村子的稳定是有好处的。

白色的双层临时屋外,每家门前都放着一米多高的蓝色塑料桶。揭开盖子,里面有厨余、豆腐渣,以及市场上收来的废鱼,还混了不少谷壳以减少异味。等这些东西发酵后,就能成为田里的有机肥了。

“从今以后,新菜园村的所有农产品都是有机种植的,不下化肥,不打农药。”虽然村民以前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有机”,但在“关注组”、规划师和城市研究学者的长期普及和支持下,他们已经认同了这种发展方向,并请了别处的有机农夫来教学。

现在,村里的有机田已经种得有模有样,还发展出许多有机产品,比如洛神花干、豆豉酱、果酱、蜂蜜等。周末前来参观的市民、热心发起义卖的学生们,成为了这些农产品的销售宣传渠道。Facebook上还不时有公众人物称赞一句:“大曾太的紫苏酱实在太正了,太好味了!”所以他们的出品拥有了不小的知名度。

与村民们并肩作战了三年的“菜园村关注组”中坚分子朱凯迪,2012年春节前荣升父亲,正捧着一盆姜醋蛋,在临时屋挨家挨户送。朱凯迪说,自己会继续长驻菜园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片地区是一片田园风光,但到了九十年代后,绿色产业急速死亡。我们希望它可以在这里重现。香港其实有很多有机农夫,但都是单打独斗,经常被地产赶走。我们今天的成绩虽微不足道,但形成了村集体的力量,就有可能产生推动力。”

而对村民们来说,新村的重建,本身就是巨大的挑战。“不仅仅是老邻居们搬回去一起住这么简单,之间会有妥协,有牺牲,有冒险。我们就像在踩钢丝,现在还有十几步就到终点了,但仍有掉下来的可能。”过完年能顺利建起自己的新屋,开始新的农耕生活,就是最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