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大耳朵微拍3:“豆”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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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你玩


陈绍龙  文汇报2012-02-17第十一版

豌 豆

  豌豆如我,有青枝绿叶的童年。

  “豌豆要是不老就好了。”

  想想也就罢了,这话要是说出来,要是让我外爹(外公)听到,他会不高兴的。翻白眼不说,没准,他还会给我一烟袋。

  长不老能叫豌豆么。长不老能叫粮食么。那会儿哪个队里没有个看青的——“看青”就是负责让豌豆长老,让粮食长老。

  豌豆挺让看青的劳神的。

  秋李郢看青的李老二是个瘸子。“瘸狠瞎坏”,俗话在理。李老二整天虎着个脸,就像人人都差他二百个钱似的。没的笑的。这还不说,他手里还拿着根棍。那家伙,一棍子要是打在谁的身上,哪个能受得了。

  “小兔崽子,看我不把你腿给砸断!”这是挂在李老二嘴边的一句话。这话够狠的,让我们掉魂。听着了,还不撒腿就跑,哪还敢打地里豌豆的主意。

  秋李郢哪有孩子不怕李老二的。我小时常“磨饭碗”,就是一吃饭就会哭闹。我外爹便吓唬我:再不吃,我叫李老二了!这话果然奏效。埋头吃饭便是,头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喘。当时自然不明白,李老二自己腿不便当,那棍子,只是他的拐杖罢了。

  饥春,青黄不接,有半年不见粮食的影子,更别说桃呀杏呀的了,野草莓也没熟呢。豌豆混在麦地里渐次长大,馋人呢。

  春深,雨润,风和,景色美。这些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都不打紧。现在想想,好时光让我们辜负了。我们盯着麦地里那状如蝶翅的豌豆花快点开出来,再快点落掉。那花也不是说落就落的,它盯在豌头角上,像是要护着豆角似的,也像要养着豆角。直至花一天天没了精神,再一看,豆角已渐大,秀色可餐。

  也怪我们性子急,豆荚还没鼓呢我们便摘它吃。有时,角尖上的花还没脱尽。这时的豆角我们叫它“大刀片”。“大刀片”有点大刀的样子,弯,豆还没熟呢,自然是片状。吃“大刀片”是不需要剥着吃的,是整吃。连皮带豆一块儿进口。其时豌豆粒还不如绿豆大,嚼在嘴里,虽说有“青芭味”,那一丁点的甜润也足够让齿颊兴奋。我们不会让这兴奋劲很快消失,我们将嘴抿着,细细消遣;也怕张牙舞爪的,一嘴青色,露了馅。要是让李老二看到了还了得。管束我们“偷青”的不止是李老二,还有队长呢。

  “豌豆角,一吃吧里哒,队长来打,我还没吃着”——“嘿嘿”。

  “嘿嘿”是我唱过童谣之后加上去的。这后缀算是我“原创”。淘气,也狡黠。

  “没吃着”有没吃够的意思。“吧里哒”就有点放肆忘为的样子了,因为我们实在高兴,孩子毕竟是孩子吗,想掩饰也是掩饰不住的呀。

  童谣是长不大的。

  李老二却老了。那年清明我回秋李郢老家。李老二依在墙根晒太阳,腿边依旧放根棍,哪里还看到李老二有“狠”的影子。问及当年他看青和我们偷豌豆的事,李老二笑:我这棍子打过你么?

  那天李老二告诉我,秋李郢人下地给麦地除杂草时是故意让这些地边的豌豆苗留着的。

  是这样呀。

  

黄 豆

  “炒——炒,炒黄豆,炒得黄豆翻跟斗”。

  周日,我听到楼下两个小孩唱着儿歌在做“炒黄豆”的游戏。游戏不难,两人手拉手唱儿歌,说到“翻跟斗”时,一起从一侧手上举过头,变成背靠背拉手。再继续说儿歌,一起翻成面对面拉手。如此反复。

  觉着新奇。那天我心血来潮,嚷着要爱人陪我“炒黄豆”。等我俩唱到“翻跟斗”,像跳“小拉”双手过头时,纵使胳膊拧成了麻花状,可就是翻不过来。要么脱手,要么,就死拧在一块。试了几回,儿歌被折成了好几截,零零碎碎,像撒了一地似的。然后停下来大喘。大笑。

  这哪叫炒黄豆呀。“豆”呢。

  我妈炒的是真豆。

  想想她一年要炒两回。春天炒黄豆我就没见着。豆藏在哪儿的我也没找到。为此我曾把家里土瓮、“猫叹气”(一种用绳子吊在二梁上的竹编容器)等翻过好几回。直至我上初中那年才发现,我妈把炒好的黄豆放在一只盛过饼干的广口玻璃瓶里,那只玻璃瓶又放在她的樟木箱子里。这我哪能找到。箱子有锁。豆放玻璃瓶里不变软。豆咸咸的,喷香。很难想象,黄豆是我妈为我准备的小吃。早上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饭不管用,我妈会在我上学的时候,用手帕包上一小撮咸黄豆,偷偷放我书包里。这几粒黄豆,能把一个上午打发了,也能把一天打发了。打发了的,还有是跟童年挨着的饥馑岁月。

  秋天炒黄豆我妈就肆意了很多。秋收了嘛,杂粮什么的总是有。山芋干也多。这些总能吃上好一阵子。我妈还会想着为一家人腌韭菜豆。这一坛子的韭菜豆要炒一升黄豆。我妈在炒黄豆时便用锅铲把锅沿碰得“乒乒乓乓”的响,其实,那一屋的香气早就溢将出来,瞒不住人。我妈在炒黄豆时我便在堂屋写大字了,很斯文的样子,难得的静,其实心猿意马,意在黄豆。听到我妈盛黄豆时,我便从堂屋出来,还伸个懒腰,装成写字很累的样子。我妈自然心疼我,会用锅铲尖挑几粒熟黄豆撒在锅台上。而我又故意装着没看见,还继续把我的大字“作品”在锅台前端详几遍。这回我妈像是沉不住气了:

  “吃不吃,不吃我倒坛子里腌了?”

  “嘿嘿。”我踮着脚,两只小眼珠跟黄豆一样在锅台边上滴溜溜乱转。然后,一粒不落地都捡捏到我手心里。

  说到底,还是我沉不住气。

  儿时,我跟我妈这样来来回回“智力角逐”几乎天天都要发生。有时我得意,我妈是斗不过我的;再一想,我终究不是我妈的对手。

  我自然不是囫囵吞枣一口吃了黄豆的。拿出描红本,在手上折成弧形槽,放粒豆,把豆当毽子玩。估计上下颠有十多次,累了,才猛地用本子将豆抛向空中,瞄着豆,张嘴去接。待那些豆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的描红本已面目全非。

  我妈将黄豆深加工“生豆芽”时我就不能明目张胆地跟她“斗闷子”了。年近,黄豆放水中浸过,放进竹编的米箩里,上敷一块干净的笼布,然后放在锅台上,或是有余温的锅里。我妈夜起,在黄豆上洒些温水。温度湿度合适,不出一周,豆芽出,白白胖胖,一箩,挤眉弄眼的。她的手艺不能失传是吧。我便夜里悄悄起来,从箩里抓一小把发胖的黄豆,包在手帕里,下垫已破损的描红本,然后将它们塞在被窝里。温度自然有,想着在豆上滴点水就是。小孩子哪里夜夜能起。当我妈一箩豆芽齐刷刷振臂欢庆胜利的时候,再打开我的手帕,豆呢,个个蔫了。

  这回,我是彻底地服了我妈了。

  

红小豆

  “没有红小豆,引不来白鸽子”。

  我被我妈打一鸡毛掸子显然是上了这句话的当。

  我家老家房子挺高的,房两面耸有两扇“风火山”。檐角高出屋面有一米多,防风防火的,所以叫“风火山”。高翘的风火山成了鸟的栖息地。来“山”上栖息的喜鹊、斑鸠居多。听着鸟的叫声,我便能分辨出风火山上站有什么鸟了。那些天那只小白鸽叫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正在屋里写大字呢。它“咕咕、咕咕”地就这么不停地叫。这是谁家的鸽子。不理它。我干脆用两食指将耳眼堵上。小白鸽呢,像是故意逗你,依旧“咕咕、咕咕”叫个不停。

  两篇大字写罢,小白鸽还没走。见着我,还“咕咕、咕咕”地点头,像跟你打招呼。咳,客气着呢。这也让我跟着客气起来,便从坛子里抓出一把红小豆来,撒在门前的石阶上。吃吧。吃吧。

  小白鸽没给面子。它没来。我估计石阶上的红小豆叫鸡啄了。

  第二天,我又在石阶上撒了红小豆。

  小白鸽谱摆得也够大的。

  事情败露是我妈发现门前的石阶上老是有豆。我妈自然对我没有好声腔,拿起鸡毛掸子就打我。我呢,一闪身,只看到有两羽鸡毛在空中飘了起来。

  我没少打那坛红小豆的主意。

  秋李郢的孩子尚武,爱使“刀枪”,那年做“驳壳枪”红小豆派上了用场。

  “驳壳枪”的枪管是一节竹。起先“子弹”用的是湿纸。竹竿两头通,两头用一小团湿纸堵上。“开枪”时只消用削后的筷子做的“枪栓”猛地将一头的湿纸向前推。受空气瞬间挤压,前头的那团“子弹”就飞出去了。湿纸有水分,便冒出“白烟”。“驳壳枪”有动静,有威力,只是那湿纸做子弹力道不够,而且湿纸要用干纸在嘴里不停地嚼也瘆得慌。再说,哪有那么多纸呢。我自恃聪明,用浸过水的红小豆替代湿纸。红小豆有子弹的模样。用红小豆做子弹,声响,够威够力。“试枪”那天,恰巧看到一只芦花公鸡。我举枪便瞄。“叭”的一枪,鸡飞有一尺多高。这回,真的有两片鸡毛在空中飘了起来。

  我哪里知道那只芦花公鸡是李三丫家的。这事一定传到了李三丫的耳朵里了。李三丫要么不理我,要么就对我没有好样子。明明是走对面了,她却故意装着没看见我似的,形同路人;她借我橡皮,转身就掰我的文具盒,没拿自己当外人,连个招呼都不打。用过之后,又转身朝我面前一扔。天地良心,自打我那一次“试枪”之后,我再也没用红小豆“子弹”打过李三丫家那只芦花公鸡。

  其实,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

  之后我见着李三丫便斯文了许多,也很少玩“驳壳枪”了。更重要的是,我将那没用完的“子弹”用线串了起来,做了只“手镯”送给了李三丫——她喜欢用地里的凤仙花汁涂抹指甲,我估计她会喜欢我做的“草根首饰”。果然,那天她接过“手镯”戴在手上之后,便飞也似地跑了,脸颊跟红小豆一样的红。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后来我一直想把这首写红豆的诗告诉李三丫,却一直没好意思说出口。

  

蚕 豆

  我努力地想过,蚕豆怎么与蚕挨在一块的呢。是蚕豆长得像蚕么,是蚕豆熟时正是蚕事紧的时候么,那还有秋蚕呢……这样想着,我就越想越不明白了。

  “家前屋后,种瓜种豆”。这“豆”我估计就是蚕豆。蚕豆“泼皮”得很,沾土就长,没什么讲究。蚕豆也点在田埂上、地墒边、麦地旁。拾边地没正经的用场,点蚕豆就行。一个冬天农闲是闲透了,还不让人急,总得让地里有点念想。种蚕豆吧。

  风劲,天冷,妈妈一锄板下去,在她起锄再刨下一个眼里的土将先前眼盖住的时候,我得把两粒蚕豆丢进去。手起豆落。不是熟地有时我妈一锄板是刨不出小坑的。这让我等得急。手里把玩的两粒蚕豆也像是要跟着我一起生事似的。还有,这机械重复的刨锄点豆也显单调乏味。天冷,我也想热身了,就会单脚立地,弓腿,原地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转身,“哈”地一使劲,嘴里一个同期声,连同动作:“让蚕豆飞!”

  一粒蚕豆,常常是不偏不倚打在一棵小树干上,或是打在地头装蚕豆种子的干瓢上。我从单眼瞄好的标的物上听得一声小响。还不容我妈发作骂我,其时,我也便寻着豆飞的地方,将那豆寻了回来,还在我妈眼前晃两下,意在告诉我妈:你看,没糟蹋这粒蚕豆吧。

  也偶有失手的时候,豆是寻不到的。不过,我手里还有另一粒豆呢。我便将那只“替补”的豆亮出来,让它做“替死鬼”。我估计我妈是识破不我的这个小把戏的。看到飞出去的蚕豆又找回来了,我妈也就没了脾气。大不了,翻我个白眼了事。再说了,我妈举锄刨地也累了,她也在我寻豆的当儿趁机小憩,骂我干吗。

  我又想,这蚕豆是麦子之类的庄稼呢,还是韭菜之类的菜蔬。这,又让我想不明白了。

  童年,总是有那么多“不明白”的事。现在想想,就不关蚕豆的事。

  秋李郢李小六是个“老巴子”,家里排行最小。他上面有五个姐姐,村上人称“五朵金花”。李小六在家里得宠,娇惯。他特别好哭。李老二常吓他,一吓他,他便“哇”的一声,继而泪流满面。是真哭。李小六爱哭让我们逮住了话把子,见着他就唱:“李小六,好哭豆;蚕豆开花,秃子搬家……”“欧……”

  齐声“欧”过之后我们便四散开了。因为我们不愿见着,李小六又会大哭不止。这让大人怪罪下来,谁去承担,那还不散。

  “好哭豆”秋李郢人也叫“好哭精”。这里无缘由地扯着豆了,而且,蚕豆开花,怎么又挨上秃子搬家的事了呢。这又是我没闹明白的事。

  “不明白”的事多了,我反倒明白了,乡村也罢,童年也罢,什么都能给我们带来快乐。豆呢,只是道具罢了。

  “豆”你玩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