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最美的树:傅惟慈译《动物农场》节选:猪的极权主义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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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惟慈译《动物农场》节选:猪的极权主义三部曲

2012年02月14日 18:36
来源:凤凰读书 作者:奥维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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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 奥威尔 / 傅惟慈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 2005-1 / 11.00元

猪的觉醒——

人是我们唯一的真正的敌人。把人从生活舞台上赶走,饥饿劳累的根源就被铲除了

庄园农场的琼斯先生锁好几间鸡棚准备过夜,只是这一天他喝得烂醉,竟忘记关上那几扇小门了。他东倒西歪地走过院子,手中一盏提灯的光圈也随着摇摇晃晃。走进后门,他把靴子甩掉,又从放在洗碗间的酒桶里给自己倒了这一天的最后一杯啤酒,就爬上床去。这时琼斯太太早已在那儿打呼噜了。

琼斯先生寝室里的灯光一灭,农场里个个厩棚就响起一阵骚动和嘈杂的声响。白天的时候,消息早已传开,老少校——就是那头得过奖的灰白色大公猪——头天晚上做了一个怪梦,打算把它说给农场里所有的动物听。大家已经合计好,只等琼斯先生走开,不会再被他撞见之后,他们就在大谷仓聚齐。老少校——大家都这么叫他,虽然当年他参加展赛时用的名字是“威灵顿之花”——在农场里声望极高,所以每个动物都甘愿牺牲一小时睡眠,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大谷仓的一头有一个凸起一些的台子,少校这时已经安坐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头顶上悬着一盏吊在房梁上的油灯。少校这时已经年满十二岁,近年来,身躯颇有些发胖,但看去仍然仪表堂堂。另外,他的犬齿一直没有长出来,这倒让他的相貌显得既聪明又慈祥。没过多久,别的动物先后都来了,并按照各自的习惯安顿下来。首先来的是三条狗——蓝铃花、杰西和品彻尔。接着是一群猪;他们立刻都伏卧在台前的稻草上。一些母鸡栖在窗台上。鸽子落到椽子上扑棱着翅膀。绵羊和奶牛在猪后面,开始倒嚼。两匹辕马,拳击手和苜蓿,并肩走进来。他俩走得很慢,毛烘烘的大蹄子小心翼翼地落下来,生怕踩伤被稻草遮盖住的什么小动物。苜蓿是一匹粗壮的中年母马,在生过第四胎马驹之后,就没能再恢复原来美丽的体型。拳击手生得高大健壮,个头将近六英尺,劲头比得过两匹马加在一起。他的鼻梁儿上有一个白道,给他平添出一些傻相。实际上,他的智力确实也不怎么高,但他坚毅的性格和干活时强大的体力却赢得了所有动物的崇敬。在两匹驾车的辕马之后,进来的是白山羊穆瑞尔和毛驴本杰明。本杰明在农场里年纪最老,脾气也最坏。他不太爱说话,但只要一张嘴,说出来的准是刻薄挖苦的言词。举例说吧,他说上帝给了他尾巴是为了叫他轰苍蝇,但是他宁可不要这个尾巴也别有苍蝇。在农场的动物中间,只有他从来不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看不见什么值得笑的事。不过,尽管他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他对拳击手却是心悦诚服的。他们俩经常在果园那边一块小牧场上一起度过礼拜天,肩并肩地吃草,可彼此都不讲话。

两匹马刚刚卧下,就走进一窝没有了母亲的小鸭子。小鸭子走成一行,气力不大地呷呷叫着,身子左右摇摆。他们在寻找一个不会被别的动物踩着的地方。苜蓿伸出两只前腿圈成一道像是围墙似的屏障。小鸭子就在墙里面挤挤插插地趴下,而且马上就都进入了睡乡。给琼斯先生拉双轮车的小白母马茉莉直到聚会快开始才来。茉莉长得很漂亮,但没有头脑;她迈着细碎的步子扭扭摆摆地走进来,嘴里还嚼着一块方糖。她在靠前边的地方找了个位子,立刻就甩动起自己的白色鬃毛,卖弄系在上面的红飘带。最后到谷仓来的是农场的老猫。她像平常一样首先四处寻望一下,给自己找一个最暖和的地方。最后她挤到拳击手和苜蓿两匹马中间。在少校讲话的时候,从头到尾,她一直咪唔咪唔地打呼噜,根本没听进一句话。

现在除了摩西——农场上养熟了的一只乌鸦,总是睡在后门背后一根栖木上——所有的动物都到齐了。当少校看到大伙儿都已经各就各位而且都在聚精会神地等待着自己发言的时候,就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

“同志们,大家都已经听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怪梦的事了。我梦见了什么,过一会儿再谈。现在先有一点儿别的事要跟你们说。同志们,我怕我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在我死以前,我觉得我有责任把我积累到的智慧传给你们。我的寿命可以说够长的了。当我独自一个躺在圈里的时候,我有很多时间思索问题。我想我可以说,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了解的,而且了解得不比别的活在世上的动物少。我要说给你们听的就是我悟出来的一点儿道理。

“同志们,我倒想问你们一下,咱们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最好还是面对现实吧!一句话,咱们的生活非常痛苦,劳累不堪,而且极其短暂。咱们出生了,给咱们的食物刚刚够维持一口气,不致叫咱们断气的。那些能够干活的,被硬逼着干到精疲力竭。一旦精力枯竭,没有用处了,就被残酷凶狠地屠宰掉。英格兰的动物只要过了一岁,就再也享受不到幸福和闲暇了。英格兰的动物没有一个享受到自由。动物的一生就是苦难和奴役的一生。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但是,这难道是大自然的安排吗?是不是我们这块土地太贫瘠了,不能叫居住在上面的生物舒舒服服地生活呢?不是的,同志们,绝对不是的。英格兰的土地是肥沃的,气候是温和的,即使这里的生物远比当前的数量更多,它也能提供非常丰盛的食物。只是咱们这一个农场就能养活十二匹马,二十只奶牛,几百只羊,而且个个还都能活得舒舒服服,体体面面,绝对不是我们现在能够想象的。可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活得这么凄凄惨惨呢?这是因为咱们的劳动成果,几乎全部都被人类盗窃走了。同志们,这就是全部问题的答案。简单地用一个字可以概括一切——人。人是我们唯一的真正的敌人。把人从生活舞台上赶走,饥饿劳累的根源就被铲除了。

“人是唯一只消费而不事生产的生物。他不会产奶,不会生蛋,他毫无体力,不能拉犁,他跑得不快,捉不到兔子。但是他却成了所有牲畜的主宰。他逼着牲畜们干活儿,劳动所得,他只给回一点点刚刚不至于叫他们饿死的数量,剩下的全部据为己有。我们辛勤劳动地耕地,我们用自己的粪便给地施肥,但是我们除了身上的一张皮外,还有什么呢?站在我眼前的你们这几头奶牛,过去一年间你们生产了几千加仑的牛奶啊!这些奶本应用来哺育健壮的牛犊的,可是现在都跑到哪儿去了?每一滴都流进咱们仇敌的喉咙里去了。你们这些母鸡,过去一年间,你们生产了多少蛋啊!可是用来孵化出鸡雏的有多少只呢?剩下的都拿到市场上被琼斯和他的伙计们换成钱了。还有你,苜蓿,你生的那四匹马驹都到哪儿去了?他们本应是你年老时的依靠和安慰啊!每头马驹一岁大的时候就被卖给别的人了——你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你四次怀胎分娩,平日在地里辛苦劳累地干活儿,可是除了每天刚刚能喂饱肚子的一点儿饲料同一间马厩外,你还有过什么呢?

“可就是这种悲悲惨惨的日子我们也活不到头。我个人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因为我算是幸运的,活了十二年,生养了四百多个崽子。对一口猪来说,生活也不过如此了。可是不管你是什么动物,到头来都难免屠刀的宰割。你们这些坐在我面前的小肥猪,不出一年,哪个都得在砧板上号叫着送命。这种恐怖的命运咱们谁都逃不脱——牛也好、猪也好、鸡和羊也好,都要遭受这个劫难。就是马和狗的命运也一样。就拿你说吧,拳击手,只要你那强健的肌肉力气一消失,琼斯就要把你卖给屠杀牲口的人,你的喉管就要被割开,肉被煮烂,当作猎狐犬的食物。而这些狗呢,年纪一老,牙一掉光,琼斯就要在他们的脖子上拴一块砖头,把他们沉到附近哪个池塘里。

“同志们,事情不是再清楚不过吗?咱们生活上的一切苦难,都来源于暴虐的人类啊!只有把人铲除掉,我们才能享有自己的成果,一夜之间,我们就会变得既富有又自由了。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没有别的,只有为推翻人类而斗争,必须日以继夜、全心全意地斗争。同志们,这就是我传达给你们的信息:造反!我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也许一个星期之后,也许还要过一百年。但是有一点是确凿不移的,我看得就像脚下面的稻草那么清楚:正义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要伸张的。在你们短促的余生中,同志们,我希望你们牢牢地把这一点记在心上。最重要的是,把这个信息传给你们的后代。这样的话,咱们的子孙后代就会继续奋斗,直到取得胜利。

“同志们,大家千万记住:决心切不可动摇。别叫任何议论把你们引入歧途。别听信那些胡言乱语,说什么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利益是一致的,人类富裕了,别的动物也都将繁荣兴旺。这都是骗人的谎言。人只为他自己谋福利。让咱们所有的动物团结起来,在斗争中齐心协力。所有的人都是仇敌,所有的动物都是同志。”

就在这个时候,谷仓里突然沸反盈天,动物们都突然大声吼叫起来。原来在少校讲话的当儿,四只大老鼠也从洞里钻出来,蹲坐在两只后腿上倾听起来。后来一下子被几只狗发现了,如果不是老鼠一溜烟逃回洞里早就没命了。少校举了举前蹄,叫大家肃静。

“同志们,”他说,“现在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像老鼠、兔子这种不是人们驯养的动物,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敌人呢?咱们表决一下吧。我现在向大会提出这个问题:老鼠是同志吗?”

大会立刻进行表决,结果大多数动物同意应把老鼠看作同志。不同意的只有四票,三只狗和一只猫。后来动物们发现,老猫既投了赞成票又投了反对票。少校继续他的讲词:

“我没有很多要说的了。我只想重复提一遍,大家要永远记住自己的责任,那就是同人类及人类的一切生活习惯势不两立。凡是用两条腿走路的,就是我们的敌人。凡是用四条腿走路的,或者是靠翅膀飞行的,就是朋友。大家还要记住,在我们同人进行斗争的同时,千万不能模仿他们的行为。甚至在我们击败他们以后,也不能沾染上他们的恶习。一切动物都不能住在房子里,不许在床上睡眠,不许穿衣服,不许喝酒,不许吸烟,不许接触钱财或者进行交易活动。人类的一切习惯都是罪恶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动物绝不许欺凌自己的同类。不论是弱小还是强大,聪明或是头脑简单,我们都是兄弟。所有的动物都不许杀害别的动物。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

“同志们,现在我要给你们说说昨天夜里我做的梦了。我无法把梦里看见的描绘出来。我梦到的是在人类被铲除后这个世界的情景。这个梦使我回想起我早已忘记的一件往事。许多年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和另外一些老母猪常常哼一首老歌。她们就会哼唧那首歌的调子,歌词只记住三五个字。我小时候也会哼唱那调子,可是后来早就忘记了。昨天夜里,这首歌突然又回到我脑子里来了。奇怪的是,不只是曲调,就连整首歌的歌词我也知道了。我相信那是动物们很久很久以前唱的词,几代以前早已失传了。同志们,现在我就把这首歌唱给你们听听。我年纪老了,嗓音粗哑了,但是等我把它教给你们以后,你们自己唱一定比我唱得好。这首歌的名字叫《英格兰牲畜之歌》。”

老少校清了清喉咙,开始唱起来。他刚才自己也承认,他的嗓音确实已经沙哑了。但是他唱得非常好。这首歌的调子介于《克莱门婷》和《拉·库库拉查》之间,很能激动人心。歌词是这样的:

英格兰、爱尔兰、各个地方的

牲畜们,请大家听我言,

听我告诉你们一个喜讯:

我们的未来将像黄金般灿烂。

这一天或迟或早定要到来,

残暴的人类将被我们推翻。

只有动物们能够享受

英国大地的沃土、良田。

我们的鼻子不再穿着铁环,

脊背上没有了挽具和辔鞍,

嚼子和马刺也将永远消失,

再没有人对我们挥动皮鞭。

生活富裕得谁也无法想像,

大麦、小麦、稻草堆积如山。

苜蓿、蚕豆和鲜嫩的甜菜根,

到那一天将是我们的美餐。

英格兰的田野一片光辉灿烂,

河流、池塘的饮水纯净又甘甜。

空中将吹拂温煦、新鲜的清风,

在我们牲畜获得自由的那一天。

为了这一天,我们一定要奋斗,

即使我们死在自由到来之前。

牛、马、鸡、鹅……所有的动物们,

为争取自由大家都要流血流汗。

英格兰的牲畜、爱尔兰的牲畜,

普天之下的兄弟们、姐妹们,

请听我说这个喜讯:告诉大家

牲畜们将有一个金光灿烂的明天。

少校唱起这只歌来,动物们听了都非常激动,热血沸腾。少校还没唱完,动物们就跟着哼唱起来。就连最愚笨的也学会了歌的曲调,记住了个别词句。至于那些聪明一些的,比如小猪和家犬,听了几分钟就把全部歌词记在心里了。接着,在试唱了几次之后,动物们开始放声齐唱《英格兰牲畜之歌》来,歌声响彻半空。牛哞哞叫,狗汪汪吠,羊咩咩鸣,马打着响鼻,鸭子发出一片呷呷的声响。大家都很喜欢这首歌,所以一连唱了五遍还不肯停歇。要不是被打断的话,说不定他们要唱个通宵呢。

不幸的是,琼斯先生被喧闹声吵醒了。他想弄清楚是不是院子里钻进来狐狸,所以从床上跳了下来。在他寝室的一角总是放着一支枪。他一把拿过枪,朝黑暗的院子里放了一梭子六号子弹。子弹射进了大谷仓的大墙里,动物的集会就这样匆促地被打断了。动物都一个个逃回自己休息的地方。飞禽跳上栖木,牲畜卧到稻草堆上,顷刻之间,整个农场都进入了睡乡。


来源:【英】奥维尔《动物农场》(傅惟慈 译)

猪的崛起——

动物王国成立,动物逐渐分出阶级,猪领导动物,翦除异己

冬天快要到了,茉莉也变得越来越难以管教了。每天早上干活儿她总是迟到,她为自己开脱说睡觉睡过了头。她还总是抱怨身体这里、那里说不出缘由地疼痛,虽然她的胃口好得惊人。她寻找各式各样的借口逃避劳动,总是跑到水塘边上,呆呆地凝视自己在水中的影像。另外,还有一些谣言性质更严重。有一天茉莉口里嚼着干草轻松愉快地走回院子,卖弄地甩着尾巴,这时苜蓿把她叫到一边。

“茉莉,”苜蓿说,“我要同你谈一件正经事。今天早上我看见你站在咱们农场同狸林农场交界的篱笆旁边往那边看。站在篱笆另一边的是皮尔京顿的一个工人。我虽然站得很远,可是我觉得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正同你说话,而且你还让他摸你的鼻子。这是怎么回事,茉莉?”

“他没摸我!我没叫他摸!你说的不是真的!”茉莉一边喊一边跳着脚用蹄子刨地。

“茉莉,看我的眼睛。你敢不敢发誓那人没摸你的鼻子?”

“你说的不是真的!”茉莉重复说,却不敢看苜蓿的眼睛。话一说完,她马上飞快地逃到田野里去了。

苜蓿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她对谁都没说就独自走进茉莉的马厩,用蹄子在稻草中翻寻。藏在草下面的是一块方糖和几束各种颜色的饰带。

三天以后茉莉失踪了。接连几个星期谁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还是鸽子带回了消息。鸽子说他们在威灵顿市镇的另一边看见她了。茉莉驾着一辆漆成红黑两色的轻便马车,马车正停在一家酒吧前边。一个穿格子马裤、系着绑腿套的红脸汉子——这人的样子像是酒馆老板——正一边摸她鼻子一边喂她糖块吃。茉莉的鬃毛重新修剪过,额头上系着一条鲜红的飘带,看来非常得意,鸽子说。从此以后,动物们就都闭口不提茉莉的事了。

一月份天气非常恶劣。土地冻得硬邦邦的,地里什么活儿都没法干了。大谷仓里连着开了几天会,猪正忙着制定下个季度的工作计划。这时动物都已接受这一事实:由于猪比谁都聪明,农场的种种措施都由他们决定,但他们制定的方案必须得到动物多数票的批准。这种安排本来是可以顺顺利利地进行的,如果不是雪球和拿破仑总是争吵不休的话。任何问题只要可能出现第二种意见,他们俩必定各持一种意见。如果他们中的一个提议更多播种大麦,另外一个肯定要求扩大燕麦播种面积。如果一个认为某一块地适宜种洋白菜,另外一个就坚持说这一块地除了根菜植物种什么都不成。他们俩都各有自己的支持者,于是双方开始激烈地争论。雪球的口才好,会演说,在大会上常常能够赢得多数支持者,而拿破仑则善于在会外游说,取得动物们的同情。特别是绵羊,差不多都被他拉拢过去了。最近一段时期,绵羊不分时间、场合,动不动就唱“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大会常常为她们的咩咩声打断。大伙儿还发现,正当雪球的发言讲到最关键的时刻,绵羊就高喊起“四条腿好,两条腿坏”的口号。雪球从农场的住宅里找到几本过期的《农场主与畜牧业》杂志,仔细阅读后,脑子里充满了改革与改进农场计划。他头头是道地谈论农田排水、青贮饲料和碱性沉渣等问题,又定制出了一个复杂的方案,叫动物们每天在不同的地方把粪便直接排泄到耕地里,节省运送的劳动量。拿破仑自己从不制定计划,但却冷言冷语地说,雪球的计划都是空想,绝不会成功。他好像在等待一个什么时机。这两口猪矛盾重重,争吵不休,但最厉害的一次莫过于关于建立风车的争执了。

在离农场建筑物不远的一块狭长的牧场上有一个小土山,这是农场里最高的地方。在观测了周围的地势以后,雪球宣称这里正好可以竖起一台风车,可以用来发电,供给整个农场电力。有了电力,牛棚、马厩不仅能有灯光,而且在冬天可以供暖。另外,他们还可以开动一台圆锯、一台铡草机、一台甜菜切片机和一台电动挤奶器。动物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东西(农场原本是极老式的,使用的都是些最原始的机械)。雪球向他们描绘了一幅幅奇妙的图景:机器如何替代他们干活儿,动物们可以安闲地在地里吃草,通过阅读书籍和交谈提高自己的智力。雪球的这一番描述叫动物们听得目瞪口呆。

没过几个星期,雪球就把设计风车的详细方案拟定出来了。各种机械的细图大多是他从琼斯先生的三本书里描绘下来的。一本书叫《住房设计一千例》,一本书叫《人人可当泥瓦工》,另一本是《电学入门》。雪球把过去放孵卵器的一间屋子作为自己的工作间,他可以在那里光滑的地板上绘图。他把自己关在这个屋子里,一呆就呆几个小时。他把书翻开,用一块石头压着,用蹄子的两趾夹着一支粉笔,在屋子里急急地走过来走过去,一笔一笔地在地上画图,不时兴奋地哼唧一声。他绘制的图逐渐成为一组复杂的杠杆和齿轮,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的地板。雪球画的图别的动物显然一点也看不懂,但是都觉得太了不起了,所有的动物每天都要来看,一天至少看一次。甚至小鸡、小鸭也都来了。为了不踩坏粉笔印,这些小动物走路都非常小心。只有拿破仑对雪球画的图不屑一顾。他从一开始就宣布反对风车计划。但是有一天他还是突然跑到这里查看来了。他的蹄子沉重地踏着地板,在屋子转了一圈,仔细看了图纸上的每个细节,然后又站在那里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突然,他抬起一条后腿,在图上撒了一泡尿就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在建造风车的问题上,农场分裂成不可调和地对立两派。雪球并不否认,建造风车是件艰巨的事。必须开采石头,砌墙,必须给风车做叶片,之后还需要发电机和电缆(雪球没有说怎样去弄这些东西)。但是他坚持认为这一切工作一年之内都可以完成。这项工程完成以后,雪球说,动物的劳务活儿就可以大大减轻,他们每周只要工作三天就成了。另一方面,拿破仑则宣称目前农场最需要的是增加粮食生产,如果把时间浪费在制造风车上,他们就都要饿死了。动物在两个不同的口号下分成两派。一派的口号是“拥护雪球和一周三天工作制”,另一派的口号是“拥护拿破仑和丰富的食物”。本杰明是唯一不参加任何派别的动物。他既不相信今后食物会更丰富,也不相信风车能够减轻劳动。他的观点是,有风车也好,没风车也好,日子只能照老样子那么过——就是说,糟糕透顶。

除了风车之争外,在如何防御农场的问题上也有两种对立意见。动物们知道得很清楚,人们在牛棚战役中虽然惨败,但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动进攻,试图夺回农场,叫琼斯先生复辟。人们被农场的动物打败的消息已经在各处传开,邻近一些农场的动物听了以后也都蠢蠢欲动,所以人们更认为必须把这个失掉的地方抢占回来。像过去一样,雪球同拿破仑在防卫问题上意见也是分歧的。根据拿破仑的看法,动物必须做的是想法搞到武器,进行训练,学会使用。而雪球则认为必须派遣一批一批的鸽子,煽动其他农场的动物起来造反。拿破仑争论说,如果动物不能防卫自己,必将被人们征服。雪球则分辩说,如果别处的动物都造起反来,这里就不存在防御问题了。动物一会儿听拿破仑讲他的道理,一会儿又听雪球发表他的理论,无法判断谁是谁非。他们总是听谁讲话的时候就觉得谁有道理。

雪球为设计风车绘制的蓝图终于完成了。第二天动物就要开大会表决,是否进行这项工程。大会在大谷仓里如期召开,雪球站起来开始发言。虽然他的话偶然被绵羊的咩咩声打断,但还是详细论述了修建风车的种种理由。雪球发言结束后,拿破仑站起来反驳。他不动声色地说,建造风车纯粹是瞎胡闹,因此忠告大家都不要投赞成票。话一说完,拿破仑就坐下了。他讲了不过三十秒钟,对自己的发言效果如何,似乎毫不在意。雪球马上又跳起来。首先他大声呵斥住又开始咩咩乱叫的绵羊,接着就又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讲话,呼吁动物们支持风车工程。在此以前,动物中支持与反对的数目几乎相等,但是雪球雄辩的口才一下子就把动物们征服了。雪球有声有色地为动物们描绘了动物农场未来的情景:当苦役般的劳动从身上解脱以后他们过的将是何种生活。雪球的想像力已远远超出铡草机和胡萝卜切片机。他对动物们说,电力除了可以供给为每间棚窝照明、提供冷热水和取暖的热力外,还可以用来开动脱粒机、犁、耙、碾子、收割机和捆草机。当雪球的发言结束的时候,动物虽然还没有投票,但结果如何已是不言自明的事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拿破仑站起身来,斜着眼睛使劲盯了雪球一眼,接着就提高嗓音一声呼啸。动物们过去还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发出这样的尖声呼叫。

随着这一声尖啸,谷仓外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狗吠声。九条颈上戴着镶铜钉脖套的狰狞大狗连窜带跳地冲进屋子,径直朝雪球扑过去。雪球急忙逃离坐席,刚刚来得及避开几条大狗的尖锐牙齿。一眨眼,雪球已经逃出屋外。九条狗紧追不舍。动物们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家拥拥挤挤地走出大谷仓,想看看这场追逐有什么结果。雪球这时正在通往大路的那块长条形牧场上飞奔。他使出全身力气,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可是却甩不脱跟在后面的几条狗。突然,他滑了一跤,看样子这次肯定逃不脱了,但他还是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以更快的速度继续奔跑。恶狗越追越近,其中一条的血盆大口几乎已经咬住雪球的尾巴,幸而被他及时甩脱。最后,雪球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一蹿,只不过一步之差,他终于从树篱上的一个缺口逃出了农场,转眼就看不见踪影了。

动物们个个被吓破了胆,一言不发地走回谷仓。一分钟后,几条狗也跳跳蹿蹿地跑了回来。一开始,谁也想像不出这几条狗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但是过了一会儿,这个谜还是解开了:原来他们就是拿破仑从母狗怀里拿走,私自养大的几只狗崽。现在他们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大,却已经个头很大,狰狞可怖,像一只只恶狼。他们紧紧挨在拿破仑身旁,像过去别的狗对琼斯先生那样摇摆着尾巴。

拿破仑这时身后跟着这几条狗,登上过去少校曾站在那里发表演说的地板一端的高台。他向动物们宣布,从今往后不再举行星期日上午的聚会了。这种聚会没有必要,他说,纯粹是浪费时间。有关农场劳动的各种问题将来只要由猪组成的特别委员会决定就成了。这个委员会将由他自己出席主持,也不必公开举行。任何决议都将在会后传达给全体动物。动物们星期日上午仍将集会,向农场场旗致敬,唱《英格兰牲畜之歌》,并接受分配给他们的下周工作任务,但是用不着再进行讨论了。

尽管刚才雪球被恶犬赶走的一幕把每个动物都震骇住,在他们听了这个新决定以后仍然感觉情绪非常沮丧。有一些动物本想表示抗议,可惜他们找不出合适的言词来。就连拳击手也隐约觉得这个决议不太对头,有些惶惑不安。他抿起耳朵,摇了摇额头的鬃毛,想尽力理清思路,但结果还是想不出任何话要说。在猪当中倒是有几个很有表达能力。坐在前排的四口小肥猪跳了起来,同时开始讲话。但是突然间坐在拿破仑身旁的狗发出吓人的狺狺吠声,吓得四口小猪立刻哑口无言,重又坐下。这以后绵羊又开始乱嘈嘈地叫起“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来。绵羊的吼叫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即使有的动物还想继续讨论也被他们搅散了。

事情过后,尖嗓被派到农场各处走了一圈,向动物们解释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新安排。

“同志们,”尖嗓说,“拿破仑同志又给自己增加了这样一个新的工作担子,为大家作出巨大牺牲。我想我们大家谁都应该对此表示感激。同志们,你们千万不要认为领导别人是多么大的乐事。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沉重的职责。拿破仑比谁都更加相信所有动物一律平等这一原则。如果他能叫你们自己决定自己的事,那他会非常非常高兴的。但是,同志们,有时你们的决定可能是错误的,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比如说你们刚才决定跟着雪球走,相信他那制造风车的胡言乱语……雪球是什么东西?现在咱们都知道得很清楚了,雪球简直就是一个罪犯!”

“雪球在牛棚战役中作战非常勇敢。”有的动物说。

“勇敢是不够的,”尖嗓说,“更重要的是忠诚与服从。至于牛棚战役的事,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雪球的作用被过分夸大了。纪律,同志们,我们需要铁的纪律!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口号。只要走错一步,我们的敌人就会骑到我们脖子上来。同志们,你们肯定不想叫琼斯再回来吧?”

尖嗓又一次提出这个无须争辩的论点。动物们当然不想叫琼斯回来。如果星期日上午举行辩论会有叫琼斯回来的危险,那就不要这种辩论会吧。拳击手这时已经有时间把事情琢磨透,他说的话实际也是全体动物的感受。他说:“既然拿破仑同志这么说,那一定没错儿。”从这时候起,除了“我要更努力干活儿”这句口头禅外,另一句经常挂在他嘴边上的话就是“拿破仑永远是正确的”。

这时天气已经变过来,春耕已经开始了。过去雪球用来画风车蓝图的一间屋子一直关闭着,动物们都认为地板上的蓝图早已被擦掉了。每个星期日上午十点,动物们都聚集在大谷仓,接受一周的劳动任务。老少校头骨上的肌肉都已销蚀干净,他的头骨被从苹果园地下挖出来放在旗杆下一块木墩上,摆在那支猎枪旁边。升旗以后,动物们必须排成一行,恭恭敬敬地从头骨前面走过,然后才走进谷仓。现在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不分彼此都坐在一起了。拿破仑、尖嗓同另一口名叫小不点的猪(他具有作曲写诗的非凡才能),坐在谷仓前边的高台上,九条半大的狗围着他们,坐成一个半圆形。其余的动物都对着他们坐在谷仓地上。拿破仑宣读下周计划安排,声音粗哑,极有军人风度。最后,在全体动物高唱一遍《英格兰牲畜之歌》后,动物们就各奔东西了。

在雪球被驱逐后的第三个星期日,动物们有些吃惊地听拿破仑宣布,动物农场还是要建造风车了。他并没有叫动物知道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只是警告说,这一外加的任务意味着极其艰苦的劳动,甚至可能要削减动物们的口粮。但是所有准备工作,直到具体细节都已筹划好,由几口猪组成的一个特别委员会过去三个星期一直在为这一工程进行准备。建造风车连同其他种种改进措施预计需要两年时间。

这天晚上,尖嗓私下里向别的动物解释说,拿破仑实际上从来不反对建造风车。恰恰相反,一开始提出这个建议的正是拿破仑。雪球在孵卵室地板画的图都是从拿破仑的图纸上剽窃下来的。事实上风车是拿破仑的创造。有的动物问:那么为什么他当初表示强烈的反对呢?尖嗓摆出一副深知内情的样子说,这正是拿破仑同志聪明过人之处。他当时装作反对风车计划,只是一个除掉雪球的计谋。因为雪球是一个危险分子,是一种恶势力。现在雪球已经被除掉,风车计划就可以不受他干扰顺利地进行了。尖嗓又说,这种作法就是所谓的策略。他把这个词重复了好几遍:“策略,同志们,策略!”一边说一边摇着尾巴跳圈,而且还得意地咯咯笑着。动物们并不确切懂得这个词的意思,但是既然尖嗓说得这么令人信服,恰好在他旁边的三条狗又气势汹汹地咆哮着,他们也就接受了这一解释,不再追问什么了。

……

这一年动物们一直像奴隶般地干苦役活。但是他们的心情是愉快的,既不惜力,也不怕牺牲,因为他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干的这些活儿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自己子孙后代的利益,而不是为了一伙游手好闲、盗窃别人劳动成果的人类。

整个春季和夏季,他们每周都劳动六十个小时。到了八月,拿破仑宣布他们在星期日下午还要加班劳动。愿意不愿意加班是绝对自愿的,只不过任何动物星期日下午不参加劳动口粮就要减半。即使这样,有些活儿仍然没能干完。这一年的收成不如头一年好。有两块地本应该在夏初种上根菜植物,但因为没能及时翻耕所以没有种上。可以预见,今年冬天将是一个艰苦的季节。

建造风车出现了许多事前没有料到的困难。农场里本来就有一个很好的灰石矿,另外动物们在较远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不少水泥和沙子,所以建筑材料已经齐备了。动物们最初无法解决的问题是怎样把灰石砸开,弄成不大不小的碎块。做这样的工作只能用镐和撬棍,而动物们不能用后腿站立,所以使用不了这种工具。只是在几周毫无效果的努力后,才有动物想出了办法——利用地心吸力的作用。采石场里到处是巨大的圆石头,因为体积太大,动物无法利用。现在他们用绳子把石头拴住,牛、马、羊……所有能扯着绳子的动物(在关键的时刻,有时连猪也帮一把手)一起拉住绳子,沿着一个倾斜的缓坡,一点一点地把石头拖到采石场的最高处,然后把它从悬崖边上推下来摔碎。大块石头一旦摔成碎块,运送就是比较简单的事了。马可以一车一车地拉,羊可以一块一块地拽,就连山羊穆瑞尔和驴子本杰明也驾起一辆老式的轻便两轮小车,尽了自己一份力量。夏天快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凑齐了足够数量的石块。这以后在猪的监督下,风车就正式动工兴建了。

这真是一个缓慢而艰苦的过程。动物们经常精疲力竭地劳动一整天才把一块大石头拖到采石场坡顶。有时候石头从悬崖边推下来却并没有摔碎。如果没有拳击手(他的力气好像有全体动物加在一起那么大),动物们就什么也作不成了。每逢石头向下滑,动物们也被拖着向后倒退,吓得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的时候,总是拳击手使尽力气绷紧绳子,重把滑落的石头拉住。他奋力挣扎着一寸一寸地向前移,蹄尖死死地抠着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庞大的身躯被汗水浸透。谁看到这一景象都不能不对他产生无限的敬意。苜蓿有时劝他要注意身体,不要劳累过度,但是拳击手从来都不听她的劝告。对他说来,那两句总是挂在嘴边的话,“我要更努力工作”和“拿破仑永远是正确的”,似乎是对一切问题的回答。他同小公鸡约好,每天早上提前三刻钟(过去只是提前半小时)就把他叫醒。在劳动之后的闲暇时间(如今闲暇时间越来越少了!),他也独自到采石场去收集起一车石头,不需要其他动物帮助,独自把石头拉到建造风车的工地去。

这一年夏天尽管工作非常繁重,动物们的日子过得还不算太坏。如果说他们吃的东西不比琼斯时代多,至少也没比当时少。现在他们只须喂养自己就成了,无须再养活五口大吃大喝的人。只是这一点优越性就抵消了工作上的很多失败。动物的工作方式在很多方面都更有效益,也能节约劳力。就拿除草说吧,他们能够除得一干二净。这是人们不可能做到的。再比如说,因为哪个动物都不偷食,所以没有必要把农场用栏杆围起来,与耕地分开。这就节省了修理树篱、木门的大量劳动。但是虽然如此,当夏天逐渐过去,很多没有预见到的短缺都开始露头了。他们需要煤油、钉子、绳子,狗要吃饼干,马需要换掌。这些东西农场都生产不了。再往后,他们发现除了各种工具外,还需要种子和化肥,最后还有风车需用的机械。这些东西该用什么方法弄到,没有一个动物想像得出。

一个星期日上午,当动物们聚齐准备接受一周的新任务时,拿破仑宣布他准备实行一种新政策。从现在起,动物农场将同邻近的几个农场进行贸易活动。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经商谋利,而仅仅是为了获取某些急需的物资。弄到建造风车所需的物品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因此他已经准备好把一垛干草和当年收成的一部分小麦卖出去。以后如果还要用钱的话,就须要出售鸡蛋来补足。卖鸡蛋并不困难,威灵顿一年四季总有市场。母鸡们肯定乐于做出这样的牺牲,拿破仑说。他们应该把出售鸡蛋看作自己对建造风车的特殊贡献。

动物们又一次感到惶惑不安。永远别同人类打交道,永远别从事商务活动,永远别使用货币——这不是把琼斯撵走以后举行的首次祝捷大会上最早通过的几项决议吗?所有的动物都还记得当时通过决议的情景,至少他们认为自己记得有这件事。曾对拿破仑取消动物大会表示抗议的四口小猪这时又怯怯生生地想发表意见,但是几条狗一阵狂吠马上就把小猪震慑住,谁也不敢说话了。这以后,绵羊像往常一样又开始了“四条腿好,两条腿坏”的大合唱,于是一时间的尴尬局面又恢复了正常。拿破仑最后举起一只蹄子,示意叫大家安静。他宣布说,所有的准备工作他都办好了。任何动物都不必同人类发生接触,因为显然没有一个动物愿意这样做。拿破仑准备把整个担子担在自己肩上。一位在威灵顿当律师的温佩尔先生已经同意做动物农场与外部世界打交道的中间人。他每周星期一都到农场来接受给他的指示。在结束这一发言时,拿破仑像往常一样高呼“动物农场万岁”的口号。这以后动物齐声高唱《英格兰牲畜之歌》,集会就解散了。

后来尖嗓到农场各处走了一圈,对动物们进行抚慰。他向大家保证,过去从来没通过不准做生意和使用货币的决议,甚至没有谁提出过这样的提案。这纯粹是大家胡思乱想。如果追一下根,说不定还是当初雪球散布下的谎言之一。少数动物对此仍然心怀疑虑,于是尖嗓狡诈地问他们:“你们敢肯定这不是你们作过的梦吧,同志们?你们有没有这一决议案的记录?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写着呢?”确实任何地方都没有这种记载。既然没有文字记载,动物们也就以为自己记忆错误,不再深究了。

根据安排,温布尔先生每星期一到农场来一次。他是个矮个子,蓄着连鬓胡子,相貌狡诈。虽然他只经办一些小事务,但人却非常精明。他比别人更早地看到动物农场需要一名经纪人,代办费数目也不小。动物们看着这位温佩尔先生在农场里进进出出,心头不无恐惧,总是尽量远避着他。但是他们看到四条腿走路的拿破仑居然向两腿站立的温佩尔发号施令,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他们对这种新安排的不安。这时,动物同人类的关系同过去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人们对动物农场的敌意并不因为它的兴旺发达而减小,正好相反,也许正因为这个而更加嫉恨。动物农场迟早必将破产,特别是建造那个风车,肯定要失败,这是每个人笃信不渝的信条。每当人们在酒吧相遇谈起动物农场建造风车的事就用图表相互论证,风车根本修不起来,或者即使修起来也不能运转。虽然如此,他们对动物如此有效地管理自己的事务还是不由自主地萌发了某种敬意。其中一个迹象是在谈到这个农场时,他们也开始使用“动物农场”这个正式名称,而不再叫它“庄园农场”了。另外,他们也不再支持琼斯了。讲到琼斯,这个旧日的场主这时已经放弃了夺回自己农场的希望,移居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除了通过温佩尔外,动物这时同外界还没有其他联系,但人们却不断传说,拿破仑就要同狸林农场的皮尔京顿先生或者狭地农场的弗里德利克先生签订某项具体的贸易协定了。但是人们也注意到,从来没有拿破仑同时和两个人做生意的消息。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所有的猪突然都搬进场主的住房,把那里作为自己的住所了。动物们又一次仿佛记得早年间曾经通过一个禁止这一行动的决议。这一次又是尖嗓出头说服大家,事实并非如此。尖嗓说,猪是农场的头脑,他们绝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进行工作。对领袖(近来尖嗓提到拿破仑总习惯用“领袖”这个尊称)来说,住在房子里比住在猪圈更适合他尊贵的身份。话是这样说,当一些动物听说猪不仅在厨房里用餐,不仅把客厅当作他们的娱乐室,而且在床上睡觉,还是感到震惊。拳击手像往常一样,嘟囔了一句“拿破仑永远正确”就让事情过去了。但是苜蓿却认为自己确实记得曾经有过不许在床上睡觉的禁令。她跑到谷仓一头的山墙前边,望着写在上面的七条戒律,像猜谜似的想弄懂那上面有没有这一条。她发现自己只会读一些字母,就把山羊穆瑞尔拉来。

“穆瑞尔,”她说,“你给我念念第四条戒律。说的是不是不许在床上睡觉?”

穆瑞尔费了不少力气才拼读出来。

“那上面写的是:‘任何动物不许在铺被单的床上睡觉’”,穆瑞尔终于读出来。

太奇怪了,苜蓿居然不记得第四条戒律还提到了被单。但是既然墙上这么写着,那它一定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尖嗓这时正好从这里经过,身边还带着两三条狗。尖嗓毫不费力气地把整个这件事讲得清清楚楚。

“同志们,”他说,“这么一说,你们一定听说我们猪现在睡在农场主床上的事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床上睡呢?你们不会认为有过什么禁止在床上睡觉的规定吧?床仅仅意味着一个睡觉的地方。从这一角度看,窝棚里的一堆稻草也是一张床。规定是禁止使用被单,因为被单是人的发明创造。我们已经从住房的床上把被单撤走,改用毛毯了。用毛毯其实也是蛮舒服的。但是我可以这么告诉你们,同志们,这种床的舒服程度对我们猪来说并不够,因为农场的所有脑力工作都要由我们做。同志们,我想你们不会不叫我们好好休息休息吧?难道你们愿意看着我们过分劳累,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吗?你们肯定不想叫琼斯回来吧?”

动物们立刻向他保证,他们绝不想这样。就这样,猪在住房床上睡觉的事就再也没有动物继续议论了。几天以后,当动物们被告知,以后猪每天的起床时间要比其他动物迟一小时的时候,也没有谁对此表示不平。

秋天来临以后,动物们虽然劳累不堪,但还都很快活。他们辛苦劳动了一年,在干草和谷物卖出一部分以后,冬天的储粮虽然已经很不富余,但他们已经建造了一半的风车足以补偿一切了。秋收以后,天气一直晴朗、干燥,动物们干活甚至比以前更勤劳。每天从早到晚,他们拖着石头在场院里奔走,心里想的是,这种苦活是值得做的,风车的围墙又可以高起来一英尺了。拳击手甚至有时夜里也起来,在明亮的月光下独自劳动一两个小时。下工以后,动物们常常围着建造一半的工程走来走去,一边赞赏那笔直的坚固墙壁,一边为自己能建造这样壮丽的工程感到又惊又喜。只有本杰明对风车没有表现出什么热情,但他除了像往常似的叨唠两句“驴子的寿命很长”这类隐晦的话以外倒是没有说别的。

十一月来了,刮起了呼啸的西南风。工程不得不中断,因为连绵的阴雨无法再搅拌混凝土了。最后有一天夜里,狂风怒号,农场所有的建筑物都刮得摇摇晃晃,大谷仓房顶上有一些瓦片也被刮走了。小鸡们好像同时在梦中听见远处响起了枪声,吓得惊醒过来,咯咯乱叫。次日清晨,动物们从各自的棚里、窝里走出来,发现旗杆已经被大风刮倒,另外果园尽头的一棵榆树像个萝卜似的被连根拔起。这时他们又发现了一件事,每个动物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号。原来他们看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景象——风车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了。

动物们不约而同地冲向出事现场。拿破仑平时走路总是慢条斯理,这时也奔到最前头。可不是吗?风车倒塌了,他们几个月艰苦奋斗的结果已经被夷为平地。地上到处扔着他们辛辛苦苦破开、运送过来的石块。动物们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悲苦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倒塌的乱石堆。拿破仑一言不发地踱来踱去,偶尔在地上嗅一下。他的尾巴越来越僵直,抽搐似的来回摆动。这表明他正在进行紧张的思维活动。突然间,他好像已经作出决定似的站住不动了。

“同志们,”他用不高的声音说,“你们知道不知道谁是这件事的罪魁吗?你们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敌人夜里溜进来把风车弄倒的吗?雪球!”拿破仑突然用雷鸣似的声音大吼一声,“这都是雪球干的!这个叛徒,他出于狠毒的用心,梦想阻挠我们的计划,为他可耻地被赶走报仇,就利用黑夜溜进来,把我们将近一年的劳动成果毁掉了。同志们,我现在当场宣布判处雪球死刑。你们谁能叫雪球受到惩罚,谁就能得到‘二级动物英雄’勋章,外加半蒲式耳苹果的奖励。谁能活捉到雪球,就奖他一蒲式耳苹果。”

动物们听说雪球居然犯下了这样的罪行,都感到万分惊骇,齐声发出愤怒的呼喊。每个动物都开始思索,如果雪球再回来的话,该用什么方法把他捉住。几乎与此同时,在离小山不远处的草地上已经有动物发现了一口猪的蹄印。这些蹄印只能跟踪出几码远,但看来是朝着树篱中的一个缺口走去的。拿破仑仔细嗅了嗅这些蹄印,断定这是雪球留下来的。根据他的看法,雪球很可能是从狸林农场那个方向跑来的。

“不能再耽误了,同志们,”拿破仑查看了蹄印以后大声喊道,“咱们还有工作要作呢!从今天早上起咱们就重新建造风车。不管刮风下雨,咱们要干一个冬天,要教训一下那个可耻的叛徒,让他知道咱们的工程不是他这么容易就破坏得了的。同志们,大家记住,我们的计划一定不能变更;咱们要按照预定期限一天也不改。前进吧,同志们!风车万岁!动物农场万岁!”

来源:【英】奥维尔:《动物农场》(傅惟慈译)——原书第六章

猪“变成”人——

猪根据个体意愿改造动物王国“子民”,为了生存,为了更多的物质与权力,猪开始接近人,学会了人的生存方式

年复一年地流逝。四时更迭,岁月交替,很多寿命短促的动物都已死去。终于到了这样一天,除了苜蓿,本杰明,乌鸦摩西和一些猪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动物还记得造反前的那个时代了。

山羊穆瑞尔已经不在了。蓝铃花、杰西和品彻尔三条狗也都死了。琼斯也告别了人世;他是死在本郡另一地区的一座酗酒流浪汉收容所里的。雪球已经被忘记了。拳击手同样也被忘记了,只除了少数几个当年同他熟识的动物。苜蓿已经老了。她体形变得肥胖,关节僵硬,而且双目总是泪水模糊。两年前她就应该退休了,但事实上还从来没有一个动物真的退休过。过去曾谈论过把牧场一角拨出来当作超龄动物的憩息地,这件事早被搁在一边了。拿破仑现在已经成了一只体重三百多磅的大公猪。尖嗓也发了福,胖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只有毛驴本杰明还同过去的样子差不多,只不过鼻尖和嘴巴上的毛更加灰白了一点儿。从拳击手死了以后,他的性格更加孤僻,一句话也不爱说。

农场里的动物自然也增加了不少,只不过并没有像早年预料得那么多。很多动物虽然是在农场里出生的,但是对他们来说,过去那场造反只是口头传下来的一件模糊的往事。另外也有的动物是从外面买过来的,在到农场以前他们根本没听说过造反的事。除了苜蓿以外,农场现在还有三匹马,个个健壮、勤奋,都是很好的同志。只不过这三匹马都很愚笨。事实证明,他们中没有一个能认识B以后的字母。关于造反同动物主义原则,别人怎么对他们说,他们就怎么相信。特别是苜蓿说的,他们更是深信不疑,因为他们对苜蓿几乎是怀着孝敬之心那样尊重。但是苜蓿说的话他们究竟能理解多少,那就很可怀疑了。

同过去比起来,农场现在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切显得更加井井有条。他们从皮尔京顿手里添置了两块地,土地面积更加扩大了。风车最后终于建成,所以农场已经添置了一台打谷机和一台干草码垛机。另外,又加建了不少新房子。温佩尔也给自己添置了一辆双轮小马车。但是建成的风车并没有用来发电,只用作带动碾谷机。这倒给农场带来一笔很大的收入。动物们又开始辛苦劳动,在建立第二架风车。据说,这架风车一旦建成,就要安装发电机组了。雪球当年曾叫动物们梦想过一种极为舒适的生活:住房里安上电灯和冷、热水装置,每周工作三天,现在这个梦想已经不再谈起了。拿破仑指责这种想法背离了动物主义精神。真正的幸福,拿破仑说,在于勤劳的工作和俭朴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农场看起来好像越来越富,但动物们的生活却一点儿也没有富裕起来。当然了,猪和狗两种动物是例外。也许部分原因在于猪和狗的数量太多了。这并不是说,这两类动物并不劳动——并不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劳动。正像尖嗓从来就不知疲倦地解释的那样,农场的监督与组织工作实在无穷无尽,其中大部分属于其他动物由于知识贫乏而无法理解的一类。尖嗓曾向动物们举了一些例子说明。比如说,猪每天的大量劳动都是用于处理一些所谓“档案”、“报告”、“会议记录”、“备忘录”等等神秘的事务。这些事都是一页页很大的纸,需要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等字写满了以后,就立刻在火炉里焚毁。尖嗓说,这类事对农场的福利是至关重要的。话是这样说,猪和狗并不参加生产食物的劳动却是事实,而他们的数量又如此之多,食欲又永远那么好。

讲到其他的动物,他们自己心里有数,生活还一直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改善。他们几乎永远处在饥饿中,晚上仍然睡在稻草上。他们从池塘里饮水,在地里干活。冬天他们要挨冻,夏天受蚊蝇骚扰。少数年纪大的动物有时候也绞尽脑汁,拼命从模糊的记忆里追忆一些往事,想弄清楚最初造反,琼斯刚刚被赶走的时候,那时的日子过得比现在是好是坏。但是他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们想不出什么事可以用来同目前生活相比的。除了尖嗓列举的无一不在证明情况越来越好的一串串数字外,别的任何依据他们都没有了。所以动物们发现,这个问题他们是无法解决的。再说,他们现在也没有时间考虑这样的问题。只有老本杰明声称他对自己漫长的一生中的任何小事都记得住,他知道生活过去并不比现在好许多,也不比现在差多少。同样地,将来的生活好也不会太好,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他认为饥饿、辛劳、失望是生活的永不改变的规律。

虽然如此,动物们却总是怀着希望。更重要的是,身为动物农场的成员,他们从来也没有失去这一身份带给他们的光荣感和优越感。这是全国——整个英伦三岛——范围内唯一由动物占有,并由动物自己管理的农场。所有的动物,即使是最幼小的或者是从方圆十英里、二十英里内弄来的新成员,没有一个不认为这简直是个奇迹。当他们听到礼炮轰鸣,看见自己的绿旗在旗杆顶上飘扬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就洋溢起无法抑制的自豪感。于是谈话的内容就总是转到过去那一英雄时代,场主琼斯如何被赶走,“七戒”怎么题写到墙头,以及人类入侵者被击败的伟大战役等等。这些光荣的旧梦永远珍存在他们的心中。老上校曾经预言,未来将建立一个动物共和国,那时候英国的绿色田野将不再受人类践踏。这一预言动物们仍然深信不疑。这一天一定会来到的。或许不会来得太快,或许在他们有生之年看不到这一天,但它肯定要来的。甚至《英格兰牲畜之歌》可能在这里、那里还有动物在偷偷地哼唱,因为农场的每个动物都熟悉这支歌,这是事实,尽管没有哪个动物现在敢高声歌唱这支曲子了。动物们的生活可能非常艰苦,他们的那些希望也没有完全实现,但他们还是感觉到自己不同于其他动物。如果说他们吃不饱,那并不是由于残暴的人类夺去了他们的口粮;如果说他们干活太苦,至少他们是为了自己。他们中谁也不用两条腿走路。没有哪个动物称呼另外动物“老爷”。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

初夏的一天,尖嗓把农场里的绵羊领走,叫他们跟着他到农场另一端的一块长满了桦树小树苗的荒地上。在尖嗓的监督下,绵羊在那里呆了一整天,啃吃树叶。到了傍晚,尖嗓独自回到农场的住宅,因为这时天气暖和,所以他叫绵羊就留在那块地里过夜。就这样,绵羊在那里一直呆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别的动物谁都没看到过他们。尖嗓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同羊在一起。他说,他在教他们唱一首新歌,需要不受别的动物打扰。

在绵羊回来以后不久,一个宁静的黄昏,动物们已经干完活,正朝着农场的住处往回走,这时他们听见场院里传来一匹马的恐惧的嘶鸣声。动物们吓得停住了脚步。他们听见的是苜蓿的嘶叫声。接着,她又恐惧地鸣叫了一声。动物们急忙往回跑,闯进院子。这时他们都看见了苜蓿看到的景象。

一头猪正站着用两条后腿走路。

不错,是一头猪,那是尖嗓。他走得很笨拙,好像还不怎么习惯用这样的姿势支撑自己笨重的身躯。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完全保持身体平衡;他正从院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过了一会儿,从农场住宅的房门里走出来一长队猪,个个都用后腿走路。有的猪走得比其他的更好;有一两头猪走得不很稳,看起来很像拄着一根拐杖。但是每头猪都成功地围着院子走了一圈儿。最后,在几条狗的狺狺狂吠和黑公鸡的尖声啼叫中,拿破仑也从屋子里走出来了。他的身躯昂然挺立,傲慢的目光左右扫视,而几条大狗则蹦蹦跳跳地簇拥在他身旁。

拿破仑的一只前蹄夹着一根鞭子。

院子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动物们又惊又怕,相互抱成一团,呆呆地望着这一队用后腿站立在院子里慢慢兜圈的猪。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了。当动物们从最初一阵震惊中逐渐缓醒过来以后,尽管他们对恶狗仍然心怀恐惧,尽管他们多年来已经养成逆来顺受的习惯,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从不抱怨、从不评论,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可能发出抗议声音的。但正当他们要开口讲话的时候,突然间,仿佛有谁发出一个信号,所有的绵羊就齐声咩咩叫起来:

“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

震耳欲聋的咩咩声没有间歇地持续了五分钟。最后,当绵羊安静下来以后,时机已经过去,动物们再也无法表示抗议了,因为两条腿走路的猪这时都已回到农场的住宅里去了。

本杰明感觉到有谁用鼻子触了触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苜蓿。苜蓿的眼睛比过去更加昏花了。她没有讲话,只是轻轻地拽着本杰明的鬃毛,把他领到大谷仓的一头写着七戒的那堵墙前边。他俩在写着白字的柏油墙前站了一二分钟。

“我的眼力越来越不成了,”最后苜蓿说,“年轻的时候我就认不出墙上都写了些什么。但是现在我怎么觉得这上面的字跟以前不一样了?七戒还是过去那七条吗,本杰明?”

这次本杰明不等苜蓿多说就破了戒,主动读出来墙上写的字。墙上只写着一条戒规,其余什么都没有了。这一条是:

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

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

既然这样,第二天监督动物劳动的猪都用前蹄捏着一杆鞭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再以后,动物们听说猪已经为自己购置了收音机,正准备安装电话,又订了《约翰牛》、《新闻荟萃》、《每日镜报》几份报纸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了。拿破仑叼着烟斗在花园里散步也好,甚至猪把琼斯先生的衣服从衣橱拿出来自己穿上也没叫别的动物吃惊。拿破仑自己就穿着黑外套和怪里怪气的猎裤,腿上绑着皮绑腿,在大庭广众露面。他最宠爱的母猪穿的是琼斯太太当年星期日才穿的波光闪闪的绸袍。

一个星期以后,一天下午,农场里进来几辆双轮小马车。邻近的几家农场主组成一个代表团被邀请来农场参观。客人们被带着到处走了一遍。他们对看到的事物,特别是那架风车,赞不绝口。代表团参观的时候,动物们正在萝卜地里除草。他们干得非常勤快,俯身地面,几乎连头都不抬。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对监督劳动的猪还是对参观者感到害怕。

这一天晚上,从农场主的住宅里传出来一阵阵哄笑和唱歌的声音。这种混杂的声响突然引起了动物们的好奇心。他们想弄清楚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知道,动物和人第一次平等地聚会在一起,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呢。大家不约而同地尽量不出声音向住宅的花园走去。

走到门口,动物们又停住了,他们仍然有些胆怯。但是首蓿却满不在乎地领头走进花园。他们踮着脚走到住房跟前,个子大的动物便伸着脖子从餐厅的窗户外面往里看。只见围着长桌坐着五六个农场主和五六头地位最高的猪。坐在桌子顶端的荣誉席位上的是拿破仑。猪坐在椅子上显出一副舒适自在的样子。主客正在兴高采烈地玩牌。后来大伙儿把牌暂时停下来,为了互相祝酒。一个很大的酒罐在席上传递着,摆在桌上的一只只大酒杯又一次斟满了啤酒。没有谁注意到从窗外向里面探望的一张张惊奇的脸。

狸林农场场主皮尔京顿先生手里擎着大酒杯站起身来。他说他要请在座的诸位干杯。但在干杯之前,他感到必须先讲几句话。

他说,长期存在的猜疑和误解终于结束了。对他来说,这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而且他相信对其他在座的来说也必然如此。过去有一段日子——虽然他自己和在座的任何一个都不赞成这种情绪——但过去的确有过一段日子,动物农场的可尊敬的主人们受到人类邻居——他不想用“敌视”这个词——或许应该说受到邻居们某种程度的猜疑吧。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幸的事件,流传过一些错误的概念。人们感到一个由猪当场主并管理的农场有些不正常,对于这一带地方会产生不安定的影响。有很多农场场主没有经过调查研究就认定在这样一个农场里会蔓延起一股恣睢放荡、违法乱纪的歪风。他们害怕这种风气会对自己的动物,甚至对手下的雇员,产生不良影响,因而感到紧张。但是所有这些疑虑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今天,他和他的几位朋友参观了动物农场,亲眼考察了农场的每一寸土地。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呢?这里不仅生产措施是最先进的,而且纪律严明、秩序井然,任何一个地方的农场主都应该引为榜样。可以这样说:动物农场的下等动物比这一地区中任何动物干的活儿更多,消耗的口粮更少。他相信他的这个结论是正确的。他同来这里参观的伙伴们今天在这里亲眼见到很多具有特色的事物。他们准备立刻就把这些优点引进自己农场里去。

皮尔京顿说,在结束他的讲话之前,他愿意再强调一次动物农场和它的邻里间已经产生并应长期持续下去的友好感情。在猪和人之间,过去没有过,也不应该有任何利害冲突。他们有共同的奋斗目标,也有共同的困难。劳工问题今天不就是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吗?谁都看出来了,皮尔京顿先生预备给大家讲一句事先已经准备好的俏皮话,但是话未出口,他自己就笑得乐不可支,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吭哧了半天,胖下巴上的几个肉楞憋得通红,最后才把这句话说出来:“如果说你们有一些下等动物要对付,我们也不得不同下层阶级作斗争!”这句妙趣横生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皮尔京顿先生再一次为他在动物农场看见的低定量食品、长时间劳动和毫不姑息的严格管理向猪表示祝贺。

最后他请求主客双方都站起来,看一看自己的酒杯是否都已斟满。“诸位先生,”皮尔京顿先生说,“诸位先生,让我们为动物农场的繁荣昌盛一起祝酒!”

餐厅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欢呼和顿足声。拿破仑乐得心花怒放。他离开自己的座位,绕过桌子,走到皮尔京顿先生面前同他碰了杯,然后他把拿在爪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当欢呼声平静下去以后,仍然站立着的拿破仑说,他也有几句话要说一下。

拿破仑每次讲话都不长,这次他发言同样也很简短,但他把谈话的要点说得非常明了。他说,他同样感到非常高兴,猜疑和误解的时代终于过去了。长期以来,流传着种种谣言——他有理由认为,谣言是恶毒的敌人有意散播的——污蔑他同他的同僚的观点具有某种颠覆的,甚至革命性思想,说他们图谋不轨,妄图扇动邻近几个农场里的动物叛上作乱。再没有什么比这些谣言更不符合事实了。不论是过去和现在,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在和平环境中生活,同邻居建立正常的商务关系。他对负责管理的这个农场感到荣幸,他补充说,是一个合作性质的企业。保存在他手头的房地产契据是猪的共同所有。

他说,他相信过去的那些猜疑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不久前农场在处理例行事务中仍然进行了某些改革,以便增强同邻居们的相互信任。过去,农场的动物互称“同志”,这是一个愚蠢的惯例。今后禁止再这样称呼了。此外,农场还有一个奇怪的传统,来源现在已经查不清了。那就是,每个星期日上午所有成员都要在花园里列队走过钉在木柱上的一个猪骷髅。这个仪式也将被取消。骷髅已经埋起来了。另外,来访的客人可能已经看到旗杆顶上的一面绿色旗帜。如果看见了,他们可能注意到过去绘制在旗上的白色兽蹄和兽角现在都没有了。如今升起来的是一面没有任何图像的纯绿色的旗子。

拿破仑说,他对皮尔京顿先生的非常出色的友好的讲词只有一点不同意见。皮尔京顿先生在他的发言中从始至终使用了“动物农场”这个名称。皮尔京顿先生当然不知道——因为这是他,拿破仑,第一次宣布这件事——“动物农场”这个名字已经废除了。从今以后,这个农场恢复了过去的名字“庄园农场”。他相信原来的这个名字是正确的。

“先生们,”拿破仑结束他的发言说,“我也要请大家一起干杯,我的祝酒词同皮尔京顿先生说的一样,只不过改了个名字。请大家先斟满酒。先生们,我的贺词是‘祝贺庄园农场繁荣昌盛’。”

像刚才一样,大厅里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主客们个个把杯子喝干见底。这时在外面观望这一场面的动物好像看到屋子里正在发生一件怪事。几口猪的脸变成什么样子啦?苜蓿的昏花老眼从一张猪脸扫到另一张猪脸上。有的脸长着五个下巴颏,有的长着四个,有的长着三个。但是,是什么正在融合,正在变化呢?就在这个时候,掌声停止了,主客双方重又拿起纸牌,继续那场被打断的牌戏。在窗外窥视的动物也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动物们还没有走出二十码远,突然又停住了;他们听见住房里传出吵吵嚷嚷的声音。他们急忙跑回去,再一次从窗户外面向里探望。一点儿不错,屋子里正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有的高声喊叫,有的拍打桌子,有的满腹怀疑地狠狠盯住对方,有的怒气冲冲、矢口否认。争吵的原因看来是拿破仑和皮尔京顿先生同时亮出一张黑桃A来。

十二条喉咙在愤怒地狂喊,再也分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猪来了。如今猪脸起了什么变化已经非常明白了。窗外的动物们先看看猪,再看看人,又反过来先看人,后看猪,但他们再也分辨不出人和猪有什么分别了。

1943年11月——1944年2月

来源:【英】奥维尔:《动物农场》(傅惟慈 译)——原书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