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f社新作:作家洪峰:争取尊严的过程却恰恰是尊严丧失的过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6 22:47:48
在洪峰(微博)除夕夜被打的背后,是一个作家的乌托邦梦想与无处逃离的现实之间的冲突,“我努力争取尊严的过程,恰恰是尊严丧失的过程” 洪峰在医院接受治疗(图/何志强) 村支书吕昌贵展示自己拍摄的冲突图片(图/何志强) 占地2400平方米的珞妮山庄(图/何志强)

  山间梦想

  多年以来,山间生活一直是洪峰的梦想。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去云南,一进昆明就被吸引住了。在大理和丽江,他看到天空离得那么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云彩。他认定,那时的云南就是梦想中的山间。

  在云南,他还认识了山里姑娘蒋燕。他记得她总在安静地织一双拖鞋。后来,蒋燕挣脱了父亲的大锁,借钱买飞机票飞往沈阳。在机场的夜色中,洪峰看到她迷茫张望。这个女孩需要我,他想。女孩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他总感到干净、舒心。

  洪峰从小在城市长大,可他并不喜欢都市生活。他时常感到某种内心的伤害逼仄的居住空间、不得不开的会议、不得不见的人来人往、不得不考虑的他人的感受,以及各种“乌七八糟”的生活方式。人们孜孜不倦地为这些生活方式赋予意义,以显得高贵、优越、文明。可他讨厌文明中包含的虚伪,讨厌姿态,讨厌“优雅”、“隐居”这样的词汇……“装什么呢?”他喜欢这样说。在姿态感的挟持下,“人们向往美好的事物,却总让美好从身边溜走”。

  2008年,蒋燕刚从癌症中恢复过来。父亲蒋大顺屡次打电话表达对女儿的思念,并希望她回云南居住。那段时间,她时常发呆,想念起故乡来。蒋燕的故乡马武村是云南东北部的一个小山村,在洪峰看来,这里还没有被城市生活所污染,更接近真实的大自然,也适合蒋燕调养身体。他最终同意和她一起回到马武村定居。

  10月,洪峰和妻子带着几只藏獒,从沈阳飞往云南,住进了岳父岳母家。虽然,过去他们和蒋燕的母亲有过一些不愉快,但蒋大顺信心十足,他将妥善处理好双方的关系。在最初的时光,洪峰还有愿望,他想在这里拥有完整的亲情,过上正真的山间生活。

  有时,他带着藏獒去山里散步、抓野鸡。蒋燕到山上捡蘑菇,他就带着藏獒在一边“巡岗”。他还曾沿着小溪逆流而上,寻找它的源头。他常在山里走,或坐在溪边,或依着树木,静静呆着。这里天空很蓝,这里河水清澈见底,这里还住着长寿的老人。偶尔有村民赶着牛羊经过,用他听不懂的方言打招呼。这让洪峰很舒服不过多和人打交道,他就能和真实的自我相处。

  不久后,洪峰突发奇想,“既然要在这里定居,何不建一个适合我的老友们休闲和养生的小庄园呢。他们来这里之后愿意休养就常住,愿意小憩就短住,慢慢就有可能形成一个有特色的洪老汉文化庄园呢。”他在博客上写下《一份乌托邦计划书》,开始了对未来的畅想。

  2009年初,蒋燕以一亩地每年100元的租金,向村支书吕昌贵一家租下了一块4亩大的山地用于种植中草药,并支付了1000元的租金。

  租地没签合同,只是口头协议。谁也没想到,这块地将在3年后引发一场灾难。但在当时,一切都以充满希望的姿势向未来敞开。

  冷漠亲情

  和平的日子没维持多久。2009年初,洪峰到马武村定居的消息被媒体报道之后,政府官员也登门拜访。这一事件似乎短暂地为洪峰夫妇获得了来自蒋家的尊重。岳父岳母一度以为他是某个官员,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发现洪峰没有固定工作,深居简出,总是躲在自己房间里,仅在吃饭时才下楼与岳父母进行近距离的接触。吃完饭后,洪峰大多选择即时返回二楼。对于一家之主蒋大顺而言,作为岳父,他似乎并没有从洪峰身上得到那种等级鲜明的尊重。

  蒋燕从小就是父亲的骄傲,她学习成绩好,也懂事。在妹妹蒋琼的记忆中,她总感受到和姐姐的不平等,她听到父亲在村里四处吹嘘姐姐,而当他的亲戚朋友在家里拜访时,她却没有看到姐姐表现出特别的尊重和热情。在长幼尊卑的乡村秩序中,蒋燕的平淡被父辈的亲戚理解为高高在上的显摆,是对他们尊严的挑战。这让父亲没有面子,“像是自己扇自己耳光”。

  对于女儿女婿的“孤僻”行为,蒋大顺没法适应。但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迁就得足够多。可在蒋燕看来,那不是迁就,因为每个人都有保持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

  尽管如此,父女俩并没有特别的龃龉。蒋大顺是县城里的汽车教练,看起来显得沉默而温和。母亲则木讷地站在一边,有时会突然傻傻一笑。

  在蒋琼的描述中,母亲有着令人生畏的脾气,专制、重男轻女,一切事情只服务于自己的儿子。她不断向蒋燕要钱,“最开始,她要100,我就给200,下次200就成了基数,我便给她300,300又成了下一次的基数。”日子久了,蒋燕感到难以为继,便开始拒绝。拒绝的结果是母女争吵。母亲甚至提出让儿子的孩子过继给蒋燕,好继承洪峰的财产。毕竟,洪峰比蒋燕大了二十来岁。

  蒋琼看透了母亲。“我妈最擅长一哭二闹三上吊,”她说,“但这招只对我姐和我爸有效。对我没效。”她认为,姐姐处理不好人际关系,“人家要什么就给什么,最后又成为别人眼里的坏人”,然后反反复复地受伤。

  洪峰印象中,岳母总阴沉着脸,声称自己像伺候老祖宗一样伺候着他。这种阴沉让洪峰感到压抑和屈辱。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09年底。一次次争吵、心软、内疚、愤怒、伤心让蒋燕和母亲的关系彻底破裂,而洪峰也终于没法忍受,俩人离开了蒋大顺家,到会泽县城居住了。

  去县城之前,蒋燕和吕昌贵解除了租地合约,一年租期未到,她也并未要回剩下的600块钱。尽管日后吕昌贵对媒体宣称,600块钱是蒋燕给他两个女儿的红包。

  蒋燕回到县城之后,蒋大顺夫妇在这块租地里种了庄稼。他们承认,种庄稼的行为并没有告知女儿,也没有征得谁的同意。可是,在他们的逻辑里,租期既然未到,自家的姑娘又多付了600块钱,而4亩地里实际从一开始就有1亩仍种着吕昌贵家的药材,那么,自己种这块地也是合理的。

  梦想破碎

  住在县城的日子里,蒋燕仍和父亲有着来往,她以为自己仍是父亲的骄傲。父亲告诉蒋燕,她的户口里仍有一片地,并鼓励她在村里多置换一些地,建自己的房子。他承诺自己可以帮忙操作,把地换到他家的隔壁。

  蒋燕把他的想法告诉洪峰,并分析说村里亲人间互不往来的情况很多,只要独立门户,就能保持自由。洪峰一心想让藏獒们有个居住之地,他想既然要建房子,那就不如让“乌托邦计划”真正实现建一座自己的山庄。

  2010年3月,山庄开始建设,这时蒋燕已经有了身孕。洪峰感到自己再一次走近梦想,生活也有了期盼。尽管房子建设中,仍和岳父岳母发生冲突他们要求在两家人之间的围墙开通两扇门以方便出入和看家,起初洪峰不同意,后来也妥协了。

  10月,占地2400平方米的“珞妮山庄”终于建成,山庄有一栋3层楼的房子和宽敞的院子。洪峰终于有了独立小王国。在这足够大的空间里,他终于能安静下来,感受真实的自我和生活。再过两个月,他还将看到自己的女儿诞生。

  有几个月的时光,洪峰沉浸在喜悦之中。“我以为我成功了。”他说。过去,他一直在逃离。从一个城市逃离到另一个城市,从长春到北京再到沈阳。逃离了圈子的肮脏和势利,又逃离了乡村里近距离的亲情压迫。

  现在,在这所山庄里,他计划种各种水果、花卉。在客厅里,沙发墙一米,可以随意在客厅跑步。还有宽阔天台,面对大山。他将邀请朋友们来游玩,住的全是他喜欢的人。在自由安静的空间里,他将让那些触动心灵的东西,支配着他写下去。

  然而,梦想实现的喜悦只维持了几个月。他终究不能逃离冷漠残酷的亲情和沉重的乡村现实。2011年3月的一天,岳母穿过他家的院子去浇菜,却没有关门。洪峰下楼把门关上了,从里面锁住。干活归来的岳母发现自己被锁在外面,很气愤。

  不久,蒋大顺带着妻子儿子,手持大棒闯了进来,砸烂了玻璃门,妻子还把自己的小外孙女珞妮额头打出一个包。看到女儿被打,蒋燕像发疯了一般。

  父亲质问蒋燕:她毕竟是你母亲,为什么要关门?

  “是我的房子我的地为什么不能关门?”蒋燕回答。

  父亲反问:“谁的房子谁的地?”

  看到冲突的洪峰从楼上抓起一把镐子冲了下来,拼了命的模样,才让岳父岳母撤退。

  那一天,蒋燕惊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祥林嫂一般,四处诉说。洪峰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岳父,竟在关键时刻率众闯了进来。从前,他总感到在城市里,除了狭小的房子,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自己的。现在,连房子都要被占领。这位在文本世界里探索人性的作家,在他所遭遇的现实面前,猛然发现人性如此深不可测。

  为了防备岳父岳母,洪峰在院子里装了摄像头。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抑郁、失眠、心神不宁。他总忍不住望着摄像头,内心里满是防备。

  他有时会想,如果自己是30岁,那无论如何都要逃走,哪怕是抛妻弃女。现在他没法做到。一想到孤苦伶仃的娘儿俩,他就心痛。他常想着如何保护蒋燕。在他眼中,蒋燕善良、柔弱,善良得缺乏是非、缺乏斗争能力,却总向着伤害迎上去。而每当女儿珞妮从梦中惊醒,望望母亲,再望望父亲,确认安全才睡去时,他就会特别难受。他忍不住想,这么小的婴儿,她会梦到什么呢,是什么让她产生恐惧……

  很长一段时间里,洪峰都在琢磨如何带着家人和狗逃离。可究竟该以什么方式?他很纠结。屈辱感时常纠缠着他,想来很荒诞自己的山间理想,就这么被碾碎了。

  乡村现实

  会泽县马武村四面环山,村里冷冷清清,很少见到年轻人。中年男人在路边单调地打石头,另外一些男人在小卖部打扑克,打发无所事事的下午。老人坐在田边或是门口,晒着太阳,表情呆滞。

  沿着村路打听,村民们对洪峰、蒋燕所知甚少,几乎没有过交流。搬进山庄以后,洪峰便极少出门,他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约一个月才会走出家门一次。14只藏獒成了他的亲密伙伴,和它们呆在一块,他总是感到特别安全。

  在洪峰看来,农民的行为准则只有怕与不怕,没有是非和道德。怕起来很胆小,不怕的时候又很凶悍。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感到自己活得“特别像个人”,为沉重琐碎的现实而闹心,几乎没法创作。他写专栏,偶尔写些博客文章,上网下围棋、买股票,或是继续在沈阳没写完的小说。这些技术性的工作,成了他化解愁苦的方式。如今,他写了两部半小说。他说自己讨厌重复,想去掉以前被认为最好的东西,还计划着以陌生的笔名出版。他想看看,在没有读者期待的情况下,自己的小说将如何被接受。

  蒋燕起初和洪峰创立了影视文化工作室,购置了一批电脑,但计划很快就搁置了。她在家设立民族手工作坊,开网店销售手工绣花鞋垫和鞋子。

  蒋燕几乎不参与村里的集体活动,极少串门。夫妇俩弄不清楚农村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这里,和一些人打交道往往意味着得罪另一些人。收到各种红白喜事的邀请,她从来不去,但会托人送红包。

  在村里,村支书吕昌贵一家几乎是洪峰夫妇惟一有来往的人。刚到马武村的几个月里,洪峰看到村里在修路,自己也想做点事,于是参加了部分劳动,最终引起云南媒体的注意,这家媒体还呼吁捐款。3年后,吕昌贵认为这件事展现了洪峰吹嘘的本色,他声称洪峰并没有筹到钱,不过是“为了成名”、“为了获得当地领导信任,为谋取私利打基础”……

  不管如何,在当时,修路曾让他们建立起友好的关系。之后,洪峰还去吕昌贵家里吃饭,蒋燕为其女儿介绍过工作。

  见到吕昌贵的时候,他正在村公所里沉默地吸烟。他显得沉稳,讲起话来有条不紊。几乎不看别人,总在沉思的模样。一些村民说起他来,带着恐惧感。在村里采访时,村民们控诉自己土地被村政府卖掉却没有分到钱。而当他们看到一名村官站在电线杆下,一伙人纷纷散去,声势全无。另外一些人,对他毫无评价。

  在洪峰的叙述中,曾有村民找上门来,希望他替他们出头告发吕昌贵。洪峰以为自己和吕昌贵关系好,又年长几岁,曾经提醒吕昌贵,“有些钱能拿,有些钱不能拿”,但他一如既往,不吱声。

  当然,这一切都被吕昌贵否认。

  关于吕昌贵的妻子徐长英,妇女们有更多的怨气。75岁的老人陶莲珍告诉我,5年前,她曾去村里的公用地摘猪草,被徐长英破口大骂。之后,他去村委会讨说法,徐长英当着吕昌贵和众多村干部的面猛踢她的下身。这让她屈辱到极点。而另一名村妇张惠娟则说,有一次她浇地回来,刚好遇见徐长英在干活。过了一会,徐长英怀疑她偷了钳子,便跑到她家去搜查。搜查未果便和张惠娟厮打起来,最终,张被打落了4颗牙齿。她前去讨说法,又被打了一顿,回到家里,一群人涌了上来……黄丽萍是一名贫困的寡妇,而徐长英四处散播她偷情的谣言,一见面就辱骂,尽管之前俩人没有任何来往。

  事实上,在过去几年,洪峰夫妇与吕昌贵夫妇并没有其他交集,除了那块租地。2010年,蒋燕回到村里后,吕昌贵曾找她谈租地的事。蒋燕说这地已经不租了,要是被爸妈占着,让他直接找他们要。在蒋大顺的记忆中,吕昌贵曾找他说要收回土地,转租给别人。但当时地里已种了玉米和黄豆,“我要求每棵玉米赔偿1元,一串黄豆赔偿5毛,但吕昌贵只愿赔偿3000元。最终,双方不欢而散。”

  此后,吕昌贵又找蒋燕谈收地和收租的事情。除夕前一天,蒋燕接到吕昌贵电话,对方要求结算两年的租金。蒋燕最终答应在第二天4点前付钱,但要求对方写一个声明,声明自己已经不租土地,以后这事和她没有关系。

  被打前后

  1月22日,除夕。下午3点多,蒋燕和妹妹及妹夫从城里取完钱回到村里,计划把钱还给吕家之后,再返城为女儿和外甥女买鞋子。晚上,她还约了洪峰在会泽的读者一起放烟花。经过吕昌贵家时,她让吕昌贵出来,让妹夫下车把钱交给他。

  接下来的事情,在吕昌贵的叙述中是这样的:“洪峰唆使其妻子、妻妹、妻妹夫等人借交土地租金,强行踢开我家的门,进到家里大吵大闹,我妻子被骂后坐在家中哭时被回家过年的女儿看到,便将事情经过告诉我女儿吕翠娥,我女儿吕翠娥认为洪峰是借‘名人’之气挑起事端,便打电话问蒋燕是怎么回事,蒋燕说有什么事到她家去讲,于是我女儿吕翠娥等人便一起到蒋燕家。敲门后,蒋燕及洪峰手持锄具就冲出来,不由分说朝吕翠娥、计丕松身上就打……”

  这一说法被蒋燕说法否认。那天下午,送年夜饭到洪峰家的饭店老板吴党加刚好目睹了这一切。在他的记忆中,蒋燕并没有进吕家大门,倒是徐长英反复冲出门来辱骂蒋燕,又被吕昌贵拉回屋里。坐在车里的蒋燕把女儿放在一边,走出车子,生气地喊:钱都给你了,你想怎么样?他在徐长英的脏话中辨出这样的内容:“你家我就看得起你,你竟这样对我?” 蒋燕还听到:“乡政府的大门开着,有本事你去告……” 蒋琼记得吕昌贵把徐长英拉回屋子后,还对他们说,别和你二婶(指徐长英)一般见识。

  一名要求匿名的邻居当时也看到,徐长英几度冲出来,和丈夫有一些拉扯。她并未看到蒋燕进入吕家,只看到她坐进汽车,走了。不久后,她看见两辆小汽车在吕家门口停了下来,从里面走下一群人。

  下午4点多,正在摆年夜饭的蒋燕接到吕昌贵女儿电话,让她开门。洪峰家的监控录像显示,十多个人陆续来到门口,出现在画面当中。起初,蒋燕和对方交谈,几分钟后,洪峰走出门口。洪峰回忆,他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复对吕昌贵说,“昌贵你进来谈谈,发生了什么事?”但吕一直在看手机。

  很快,人群开始骚动,他们围住洪峰,拳打脚踢。洪峰倒地,挣扎站起,很快又被打倒。反复几次,开始丧失反抗能力,意识混乱。一会儿他一片空白,一会儿又睁眼看到妻子趴在自己身上护着他。她的身体在动。他问:你的眼镜呢?他有种特别的温暖,觉得此刻死去也值得。他又觉得不能死,她们娘儿俩可怎么办?又昏迷过去。

  洪峰倒地不起后,殴打者开始散去。他被搀扶起来,摇摇晃晃。他在寻找眼镜。戴上眼镜,感到尊严又重新回来了。

  之后,他被送上小汽车。他看到,岳父岳母站在门口木讷地看着。

  尊严

  洪峰断了3根肋骨。之后,许多人去病房看他,采访他。人们反复观看他被打的那段视频。可他至今不愿看。他感到耻辱,“太没尊严了。”他说。他从来都是一个尊严感很强的人。

  这些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回忆起1970年代,中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砖厂工作。那时下班后,他总被厂长使唤干私活。冰天雪地中,他和一名工人给厂长搬树枝烧火,厂长却躲在屋里喝酒。酒足饭饱之后,他打开门:“来来,小孩,吃饺子。”劳累了大半天,伙伴走进屋去了,他却转身跑回家里,哭了起来。受到挑战的厂长往后老针对他。那时,他常躺在床上,看微弱的阳光钻进瓦缝,觉得活得没有尊严。后来,高考恢复了,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1983年,他开始写作,在文化热的那些年头,站在了当时文学的高峰。

  1980年代,他大量阅读、苦苦思考。他始终想不明白,上帝创造生命,凭什么又让它消失?生是被安排的,死也是被掌控的,你活,怎么活,活多长,根本不归你管,人活着多么没有尊严啊。那时,他深刻理解那些选择自杀的文学大师。人类惟一可以争夺自己尊严的机会,就是结束生命,不听上帝的话。你想结束我,没门,我自己结束。

  可在他当时所热爱的基督教文化中,人是不可以自杀的。他想在自杀与上帝的旨意之间找到一种死亡的方式。1987年,他的婚姻状况很完美,但总觉得别扭,不愿负起生活责任。为什么做事情总是要想到另一个人?那时小孩就要出生了,他感到很恐惧。他计划闯入大兴安岭,任自己冻死在森林。但最终这次行程没能完成。

  两年后,在北京。整整一年,文化界都在动荡,他看到精英们的权力欲望和疯狂的投机。他感到龌龊,失望到极点。这一年的某一天,他将自己放逐到茫茫沙漠里。他果然迷了路,终于昏倒在沙漠中。

  可他再次看到了光亮。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他被救活了。那时,他似乎看到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那些困惑消失了,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活着。他似乎以这样撒娇的方式,在上帝面前证明了活着的尊严。

  1990年,在小说《喜剧之年》的题记里,他写下,上帝对那只迷途羔羊的喜欢,超过对其他99只羊的喜欢。然而,当迷途的羔羊重返人间,却发现,自己所维持的尊严,被现实一次次地挑战。

  2001年,洪峰遇到蒋燕。几年后,蒋燕查出子宫内膜癌。他在云南曲靖市陪着她治疗,每当她疼痛,他握住她的手,为她朗读小说。2006年,沈阳文化局一直催他回去坐班,最终断了他的工资。愤怒之下,他上街乞讨。蒋燕说,因为乞讨事件,有作家批评他影响作协形象。他又退出了作协,“让那些光荣的作家继续光荣去吧。”

  在医院最初的那些天里,他收到来自当地宣传部门的慰问,他想着事情总会得到合理解决的。但在2月1日,他看到警方通报他因土地纠纷而挨打时,一下觉得好像脱轨了,“把我塑造成一个占地不还的无赖!”突然间身上的疼痛感都消失了。

  接下来,他被吕昌贵举报以开工作室之名行开黑网吧之实。有一天蒋燕回家,看到几个小孩拍门要求上网,几个家长跟在后面揪住孩子。而当时,电视台正在附近采访拍摄。

  每天,记者们不断核实从吕昌贵处得到的消息。起初,洪峰夫妇还回应。慢慢地,他们发现自己被卷进去,陷入自证清白的境地。他感到很荒诞,莫名奇妙成了社会新闻的主角,在这则社会新闻里,他竟和一个农民纠缠上了,卷入一场恶梦般的战争。

  一天夜里,人群散去,他开始思考事情的局面,发现自己从未主动出击和质疑。想到新思路,他有些兴奋。过了一会儿,他又失落起来。

  “我努力争取尊严的过程,恰恰是尊严丧失的过程,”他合上悬疑小说,“人真是太可怜了。”他说。

  (应受访者要求, 张惠娟、黄丽萍为化名)

(编辑:qiu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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