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10中的夏娃年代记:十五个成语演说赵国历史(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8:07:06

十五个成语演说赵国历史

作者:潇水

第一章 志在四方
                                   一
  谈论赵国,就得先谈论晋国和山西。
  山西这个地方,如今很多地方光秃秃的,象一只晒暴了的恐龙蛋,满是裂纹。不过五千年前的山西,却是个“晋北的好江南”:草丰林茂、气候湿润,是干部疗养、开会的首选去处。除了环境好,这里还盛产披毛犀、板齿犀、三趾马、剑齿象和李氏野猪。当然,这些动物都已经绝种了,都被山西猎户扑杀光了。
  到了夏商周,山西人打猎没油水了,开始种地,种地成绩裴然,直到汉、唐,京师人吃的大饼油条,都是从山西漕运来粮食,山西成了天下第一粮仓。但是物壮则老,过度垦殖把山西地力搞疲了,森林也砍伐光了,唐宋以后,这里生态严重破坏,土地成为半老徐娘,气候变得干燥少雨,到处是晒暴了的恐龙蛋,等最后一根树也被砍掉时候,购置木材就困难了,勤劳勇敢的劳动人民只好构筑起窑洞当避风港。山西有靠崖窑、地坑窑和砖石窑,内有土炕、门窗和厢房院落。据说这种住法很有古风,比有巢氏还古,窑洞冬暖夏凉,没有放射性和噪音污染,连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现在都在学习尝试呢。
  土狭人满,田不足耕。清朝时候的山西人进一步种不出粮食来,想吃大饼油条只好从河南、陕西买了。于是,大家就干脆不种地,受雇于晋商票号,当学徒和伙计,辛苦百端,所获无几,不幸客死他乡,还造出好多节妇烈女,充塞于山西各府各县的牌坊林里。
  从地图上看,山西和陕西象两只方形的色拉油桶,并排放着,山西在东,陕西在西,陕西的桶整个往南错出一块。
  山西东西窄,南北长,山川形势险固,自古素有“表里山河”之誉,号称“最为完固”。山西东部为太行山脉,海拔1500米以上,再往东就是海拔100米以下开阔平坦的华北大平原,由华北大平原看山西,就会有“危乎高哉”的感觉。山西西部是以吕梁山为骨干构成黄土高原山地。以秦晋大峡谷为界,黄河滚滚在大峡谷底从北奔流南去,过了黄河向西,就到了陕西。山西的南面以黄河、中条山为界与河南接壤,山西北部外有阴山、大漠隔绝,穿过蜿蜒的长城进入内蒙古草原。四向都可以据险关而守河山,比起“四战之地”的河南地区,要舒服多了。
  人体的70%是水分(按假宝玉理论,部分女孩水分高达百分之百),原始人于是必须择水而居。这样女孩们取水洗衣服方便,乘动物来饮水之时,男孩还可以来打猎(狮子也常在饮水湾狩猎)。近水地带土地肥沃,便于灌溉,爹妈在这里种地,是良选。因此,山西西南部的黄河流域,成为养活人的最好地方。在山西芮城一个叫西侯度的小村庄,我们找到了120万年前人类用火的遗迹,这是世界人类用火的最早纪录之一。
  人类在距今1万年左右,进入了新石器时代,可以烧制陶器和制造磨制的石器。山西开始有了人气,丁村文化在汾河上、中、下游的广泛传布,到五千年前青铜时代初期,大圣人尧,在山西南部(晋南)开始办公了,他的地盘在“唐”,所以又称为唐尧。所以“唐”这个字眼,从那时就有了。唐朝李渊在发迹前也在山西做唐公,中国人之被叫做“唐人”,跟山系渊源很深啊。
  孟子说:“大哉尧之为君,唯天为大,唯翘则之。”(为了纪念尧的功绩,唐朝人在此修的尧庙至今还有。)
  尧完了是舜,舜是山东人,他的都邑定在永济蒲州,也是山西西南部。
  舜完了是大禹,大禹也拖着关节炎的跛腿(道士跳大神所模仿的禹步)来凑热闹了,他治理黄河中下游水利枢纽,开凿河津龙门天险(因此又称“禹门”,建有大禹庙,可惜已被日寇拆)。不过,如果你去江苏,也会看见很多禹庙,为了争论到底大禹在哪里治水,我国有好几地史学家都在掐架。)尧舜之时,洪水涨到山腰,淹没了丘陵;禹之时,十年九潦。
  大禹死后,他的儿子启建立了夏朝,称夏启,在晋南活动。最后一代夏桀被商汤打败,其战场鸣条,在山西夏县西北。
  想不到,骑毛驴住窑洞的山西晋南人,参加革命的资格和辈分,很老啊。
  夏王朝以后,山西的地气稍微差点劲了,长毛象和森林也减少得厉害,可是左边秦地(陕西)的长毛象和森林还多,于是,接下来的商王朝,挪到了河南地区。
  商朝咱不说了,开始说咱最熟的大周朝吧。周朝原祖,种地英雄后稷,据说居住在山西闻喜、稷山一带。这一带的稷王山,相传就是他播种百谷之地,山上有稷祠,山下有稷亭。
  后稷播种百谷,也播种他自己的后代,终于,他的后人在公元前十一世纪建立大周朝,开国之主是“武王伐纣”的周武王。
  周武王死了之后,是小孩周成王。小孩周成王和他的弟弟叔虞有一次在梧桐树玩过家家,周成王捡了块树叶,撕成玉圭模样(上圆下方,是诸侯的玉玺),说:“你让我骑一下,我就把你封到唐国当诸侯。”这本是句戏言,但大圣人周公听见了,说“天子金口玉言,不能儿戏。”于是周公就不辞劳苦地从陕西镐京出发,去履行小孩周成王的戏言(周成王肯定觉得真没乐趣,话都不能乱说)。周圣人往东一百多公里,来到陕西山西交境,几字形的黄河从北向南,顺着山西的西边界流到这里,正是“几”字右半边大拐弯处,拐过去就又沿山西南边界流走。周圣人看了看怒涛滚滚的黄河,就从风陵度渡了过去,进入山西西南部分,向山西腹地东北行三百里,跨过汾河,灭了那儿的唐国,把叔虞安排在被占领区。因为南临晋水,到叔虞儿子的时候,这里就改叫晋国。这就是晋国的建立。
  两百年后到了西周末期,周幽王被犬戎杀死在骊山脚下(骊山也是秦始皇陵永垂的所在),陕西地区被犬戎折腾得鸡飞狗跳,右边山西省的晋国人看不下去了,晋文侯就和郑武公一起收拾后事,拥立平王即位,护送平王离开千疮百孔的陕西,来到河南洛阳接茬过好日子——接着当天子。周平王很高兴,赐给晋文侯彤弓、彤矢、卢弓、卢矢,让他跟郑国一起,左右夹辅王室。
  看见周平王过好日子,王子余臣也眼热,另立了一个中央,于是形成了二王并立的局面。天有二日的形势持续了10年,公元前760年晋文侯杀死了“假”太阳,周平王才塌实下来,史称“晋文侯于是乎定天子”。感激涕零的周平王发布《文侯之命》,给文侯发奖状,后人将这一锡命收入了《尚书》。
  晋国确实像当年周公所期望的那样,发挥了捍卫周王室的作用,是周王室的可靠“藩屏”。
  晋文侯高高兴兴地死了以后,他的弟弟被封到曲沃(今山西闻喜县,闻喜是朱元璋起的名字),叫做“曲沃桓叔”。曲沃桓叔的名字叫成师,因为他爸爸生他那一年攻击“千亩”作战胜利,叫这名字取吉利;而曲沃桓叔的哥哥(即晋文侯)名字叫仇,这名字太标新立异了,因为生他的时候他爸爸打了败仗,所以起这么个名字来砥砺自己。
  有人从他俩的名字上分析,知道知道嫡生的哥哥不如庶出的弟弟名字亮。果然,曲沃桓叔占据曲沃,北边一百里处是他哥哥的晋国都城,曲沃更大,所以等哥哥一死,哥哥的儿子即位,当叔叔的就产生了野心,想抢侄子的君位了。
  经过三代努力,耗时67年,死掉很多垫脚石和绊脚石,曲沃帮的“叔叔”的孙子终于灭掉翼城帮,独揽晋国大权,29年后他死去,公元前678年,我们飒爽英姿的晋献公(重耳的爹)即位了。晋国的勃兴,开始于晋献公。


  晋献公金戈铁马,吞了好几个周边的小国,地盘不断扩大。到了他的晚期,晋国既定的太子是申生,以外的另几个公子分别是重耳、夷吾、奚齐、卓子(最后一个象日本女孩),除了申生,这些公子的妈妈都是楼兰新娘(戎狄美女)。
  山西这个地方一半是戎狄,所谓“晋居深山之中,戎狄与之邻”。特别是山西大同以北属于中原文化圈的边缘地带,北方强盛的游牧民族常常在这里放箭、放羊,或者给中原人放血。但是在春秋时代,戎人狄人和晋国基本上是兄弟关系,晋国公子经常娶来戎妞当老婆,山西各地的民族矛盾都不大。
  戎狄与华夏族,经常互相友好通婚。晋公子重耳和夷吾的娘都是狄女,狐姓,重耳的妈叫大狐,夷吾的妈叫小狐。后来晋献公觉得家里狐狸还不够多,就发兵去抢骊戎,抢来骊君的俩闺女,大闺女叫骊姬,生下奚齐,骊姬的妹妹生下卓子。
  骊姬需要着重说一说,她的出身,是晋献公从骊国抢来的,大约也是悲惨的人。但是骊姬也不是个善主。估计晋献公这个年纪,也需要象《菊豆》里的老地主那样借虐待女人来取得快感,只有骊姬把它当作愉快的游戏,愈是挨打,愈是笑得娇艳迷人,再加上花样百出的床上功夫,使晋献公获得了别人所不能给予的满足,这就是所谓的专宠了吧。由于她出众的媚术和精到的房中术,骊姬鹤立于诸狐群,晋献公非常受用,就想在众媳妇之中提拔骊姬当夫人,并且请神汉来占卜。神汉装了半天神弄了半天鬼,又数了半天耆草,结论是吉,然后烧了一只乌龟壳,一看,却变成大凶。神汉说:一般出现两个矛盾结论时,俺们神汉都是采用乌龟的意见,因为乌龟壳占卜,历史更悠久,所以,应该是大凶。
  晋献公说:不行,我看是大吉,耆草的意见很正确嘛。
  天姿国色的骊姬被提拔成为夫人,然后她就觉得世子申生假装正经,非常讨厌。
  这个申生的身世,母亲是中原齐国人,名门闺秀,DNA是很优良的,叫做齐姜。齐姜本来是嫁给了晋献公的老爹,但晋老爹吃了很多海狗肾,仍然不能让齐姜小姐欢娱,齐姜就跟晋献公自由恋爱了。等晋老爹一死,献公觉得用过的东西不能浪费,就把爹的媳妇齐姜纳为自己的姨太太,不久生下贤达淑均的世子申生。申生还有个亲妹妹,嫁给了很不俗的山西小伙——不是别人,秦穆公是也。(晋国、秦国之间互相嫁闺女,秦晋之好嘛。其实都是想拿闺女去统一对方,互相持对方的股票。)
  骊姬当了正夫人,为了扳倒太子申生,好让自己的儿子上去当太子,就想了个主意,劝晋献公派申生带兵出去打仗。晋献公也就同意了。
  一般说来,太子带兵外出,很容易跟老爹闹摩擦。统帅大军的得胜之道,在于独立制定命令,所以必须有相当的独断权。太子在外带兵,遇上问题的时候,如果请示老爹,那就影响自己在军将中的威严,如果不请示,那就有点不给老爹面子。时间久了,矛盾就会积累,父子感情就会出现裂痕,别人趁机挑拨,就更严重了。所以古人说,君的继承人不可以带兵。率师打仗是君和朝臣的事,不是太子的事。太子应该呆在家里帮着祭祀的时候端上贡品,照顾老爹的饮食而已。
  但是,仅仅因为闹摩擦,不足以导致父子反目,申生带兵,更大的一层害处在于:带兵和打仗立功对于申生是好事,但事物是辨正的,它也是坏事。你打仗打的好,说明你善于用众(士兵和百姓乐为你所用,所以你才能打好),如果你是个大将,君就会觉得你有篡位的能力,会忌惮你;如果你是个太子,君就会怀疑你有提前抢班、弑父夺位的可能。
  果然,太子申生带兵打仗一段时间,跟老爹闹了一些摩擦,而且功劳和本事越来越大,越来越对老爹成了一个潜在的威胁之后,骊姬觉得够火候了,于是对晋献公说太子申生打算废了您,骊姬讲:“我听说,太子申生现在呆在他镇守的地盘上,对老百姓特别宽惠慈爱,这是他别有用心啊。如果他这么说,说君受了骊姬的迷惑,必得把国家搞乱了,然后以此为借口对您使用强力,你还怎么办啊?我看,您不如杀了我,他就没有对您动武的借口了!呜呜~~”
  晋献公听了这些话,不太相信,就问道:“你也说了,申生对老百姓宽惠慈爱。对百姓慈爱的人,对爹不应该反叛吧?”
  骊姬说:“对百姓慈爱和孝顺老爹是两码事。如果他认定您是纣那样坏的君,他出于忠于百姓,就会把您杀了。所谓百姓的领袖是没有私亲的。越是对百姓慈爱就越不惮于杀您。而且,您曾祖曲沃桓叔以下,不一直是跟翼城的亲戚们打吗,最后把他们全杀光了,您也亲自动手了。亲戚之间,何曾有过亲情呢?”
  晋献公害怕了:“我得想个办法收拾他。可是我怎么收拾他呢?”
  骊姬说:“您让他去进攻皋落氏的狄人。如果他打败了,就追究他的责任,治他的罪;如果他胜了,他会更加自信自己得众,他的欲望也就会更大,到时候必然把黑手伸得更长,就要图谋不轨,您就有了把柄,就可以治他的罪了!”
  晋献公说:“有个媳妇就是好啊!”于是,晋献公又命太子申生进攻皋落氏。
  狐突是申生的驾驶员,在出征的路上,说:“公子,您这次不要糊涂了,您这次一定要打败了,不然回去就得被唾沫淹死了。”
  但是申生觉得不好好打仗就是违抗君命,于是他说:“既然我已经被老爹怀疑,还不如拼命战死。死在战场上,既解决了老爹的烦恼,也留下了自己的英名。”于是往死里去冲锋,结果不但没死,反倒打胜了。
  晋献公看了,儿子真是厉害啊,他要真反我,真没办法了!过了几年,骊姬又说道:“我听说,申生上次立功之后,野心更大了,已经开始秘密图谋了。您要不先动手,您就要遭大难了!”
  按理说,正常人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反叛自己,但是老晋献公一贯是在血雨腥风的政治中杀过来的,在他刚刚继位的时候,就把很多同宗公子都给杀了,以巩固自己的君位。对同宗哥们儿全不相信,对儿子也一样不信。儿子有谋反自己的能力,也有谋反自己的动机(因为想给民众带来一个好领导人)。于是晋献公说:“好,我这就动手,干掉这个狼子野心的儿子!但是,没有什么罪名给他啊。”
  工于心计的骊姬听了晋献公这句话,相当于得到一份命令(你不能指望人君把话说得再露骨了),于是就去搞罪名去了,她对镇守边防的太子申生传达圣旨说:“你爸爸昨夜做梦,梦见你死去的妈妈。你赶紧祭奠一下你妈妈吧。”
  于是太子祭祀。
  按照周朝规定,祭祀用完的祭肉,需要亲自给老爹送去,让老爹也尝尝。
  太子申生就把祭肉和祭酒从边镇送到都城来了。
  晋献公这会儿正在郊外田猎,一连玩了六天,祭肉就被放在宫中存着,一礼拜后,献公扛着野驴犀牛高高兴兴回来了,骊姬就在肉里边放了大量“耗子药”,又把鸩鸟的尾巴放进祭酒里泡了半天,然后,骊姬招申生来,让申生端着这酒肉献给祖先和晋献公吃。晋献公按照仪式,先举酒祭地,结果把酒往地上一洒,土地爷受不了,地上直起泡,发生剧烈化学反应。晋献公一看:有问题啊!
  是有问题,那再试试。骊姬赶紧也把祭肉拿起来,给狗吃了。狗吃完以后,四腿乱蹬,吐沫扭脖,当场死亡。还是不确定,再拿人作作实验。把肉又给旁边的太监揪着耳朵塞下去了。太监哭着吃完(他也看见狗的下场了啦),不一会儿,一样蹬腿儿死了。好哇!太子要造反啦!要杀我老头子啦!——!
  其实鸩酒过一宿就失效(这是常识),这酒肉都送来六天了,那酒里的鸩毒怎么会是申生下的呢?但是晋献公并不对此起疑心,他是明白的,这是媳妇在帮他给太子按罪名呢。晋献公和骊姬俩人像演戏一样,骊姬赶紧哭诉:“都是我们娘俩不好,老爷您宠信我们娘俩,引得太子不满,想要您老人家的命。还是让我们娘俩自刎以谢太子吧,呜呜——”这是在向大臣们解释太子投毒的动机。
  旁边大臣们都看见了,太监和狗就躺在地上——这俩招谁惹谁了,太子行凶证据确凿。
  晋献公于是得了杀太子的理由。按《左传》记载,晋献公立刻杀掉了太子申生的老师杜原款,又传令到太子军队驻地,逼迫太子自杀。(太子有罪,老师要受株连,因为没教育好。)
  太子申生的幕僚赶紧跑来商议,劝他找老爹去辩白。
  申生说:“我爹没有骊姨娘,寝食都不塌实,我又不讨我爹喜欢,如果我爹再治罪了我骊姨娘,那他身边就没有人了,落得太孤苦了。所以我不想找谁分辩。”
  旁人又说:“那您就逃跑吧,天地之大,都知道您的令名,去哪里都会有人接纳的。”
  申生年龄大约四十多岁,他说:“如果我逃走了,就是向天下彰示我爹的短处。我不愿意让咱们晋国被人笑话。”
  于是,公元前656年,太子申生自缢于曲沃,愁闷地离开了这个无法容身的人间。谁让他生在君王家呢?在这样的处境下,他又能怎么办呢。
  如果太子申生的故事被写到中学课本里去,语老师讲到这里,一定又要批判申生了——他有阶级局限性啊,没胆量跟命运抗争啊。
  其实,申生之死,是为了维护大局,避免刚刚勃兴的晋国事业被内乱所扼杀。试想,他如果引兵与中央军搏斗,势必家残国破,亲痛仇快。我崇敬申生,丝毫不以为他是懦夫。申生的死,既目前维护了老爹的领导地位,又狠狠打击了骊姬势力,赢得大臣们的普遍同情,为两个弟弟创下了广泛的群众基础。太子申生的死比泰山还重。
  国不可二强并立,申生选择自杀,选择主动退出权力核心,客观上是维护了老爹的领导地位,有助于晋国的稳固。秦始皇的长子扶苏的自杀,大约也是出于顾全国家大局的吧。太子申生的老师杜原款死前还特费心,派人传话给申生,做了自我检讨:我没有早点看出你父亲的意思,早点让你弃掉太子位而逃亡离开,弄到现在这么被动。眼下服君父,不要逃死,以成孝敬,求得令名吧。看了,老师给的解决办法倒是唯一正确的,就是若干年前当初就应该及早逃亡!现在父亲已经下令的,逃也不是,死也可怜了。另,康熙的长子胤礽,也是当太子带兵参政太早,跟老爹产生权力纠葛,乃至形成了一个太子党,威胁了康熙的皇权,最终被废。所以,如果你想顺利继位的话,最好不要提前太早参政。
  太子在曲沃一死,接下来就是重耳和夷吾了。骊姬又诬告重耳和夷吾都事先知悉祭肉下毒的密谋,但是知而不举报。晋献公非常乐意地相信了这一无证据指控,立刻准备杀重耳和夷吾。
   这俩公子比申生岁数小一点,却不像申生那么单纯,一听这消息,都不傻,闻风就跑。重耳逃到翟国,夷吾则逃至梁国,各自在那里忐忑不安、一夕三惊地等消息。


  若干年以后,晋献公死了,骊姬拥着自己的儿子奚齐当了继任的国君。忠于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夷吾的国内党人大夫——当时叫做“三怨”,因为他们对晋献公都有怨气,准备武装作乱,把奚齐杀掉,叫重耳他们回来当君。
  这时晋献公还没有下葬。死人不是立刻发丧的,而是放一放,选了吉日然后发丧下葬。有时候为了等吉日,放上半年一年在家里也有可能(好处是如果人复活了还能出来)。于是,新君小孩奚齐在晋献公的灵堂里守着,“三怨”中的首领,太子申生的党人里克,派出刺客,混进灵堂,一剑捅死了奚齐。
  随后,“三怨”中的“前太子申生帮”、“重耳帮”、“夷吾帮”,三帮开会,研究下界君人选的问题,讨论后达成共识,君那得重耳来当。于是派人到翟国接公子重耳回来继位。
  重耳一晃已经在翟国呆了五年,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惟独乡音还没有改变。他接过老家送来的邀请信,用老家口音说:“喔要和喔的智囊们商量一下。”
  重耳人缘比较好,从小喜欢跟高学历的人来往,晋国一时的俊才,如狐偃、赵衰、贾佗、先轸、魏仇之辈,跟重耳过从紧密。这帮人气值极高的“政虫”,撇开老婆孩子跑到翟国追随重耳,都是受他个人魅力影响。
  大伙进行研究,重耳的智囊狐偃,是重耳的二舅,妈妈是狄人,于是对重耳讲:“服丧期间不哀痛却只想着回去夺位,这样夺了位也不长久。趁乱回去夺位,结局肯定不好。因为,趁着服丧的机会得到君位,就会视国丧为乐事,以国丧为乐事,最后就会出问题;乘着动乱而得以回国得位,就会把动乱当成喜事,把动乱当成喜事,必然就会放松道德的修养。这样当君的话,是没法很好地引导国民的,自己也就没法长久。”
  重耳对狐偃这话不以为然,说:“如果不是趁着丧乱,谁给我回去当君的机会。”狐偃又重复了一下自己的意思,重耳也就只好接受了。
  这里,感觉狐偃的分析非常迂阔没有逻辑,他说的乘丧乱得国就会导致君以后学坏,只是一种可能,不是必然。狐偃可能只是把这番话当作幌子,实质是担心公子夷吾亦有夺君位实力,重耳先行回去,势必成了靶子,结局会很难看。
  重耳听了狐偃的话,就婉言对国内使者说:“喔得罪了父亲逃亡在外,已经很是不孝。父亲死了以后,喔又没有回去参加葬礼,尽儿子的义务,哪有脸面继承君位?逃亡在外的公子还多,请另立新君。”
  事实证明,重耳过于谨慎而坐失良机,后来费了十几年的周折,才达到此时轻易就能达到的目的。
  既然他不愿意回去,国内“夷吾帮”的分子就来劲了,派人去梁国接夷吾。夷吾于是高高兴兴地回来继位,是为晋惠公。
  晋惠公当权过了七年,总是担心二哥重耳跑回来抢自己的君位,于是有意发兵攻击翟国,把流亡在这里的重耳打跑了,或者抓住杀死。
  这时重耳流亡在翟国已经十二年了。“翟”通“狄”,翟国是狄人的国度,狄人们出去打仗,抢来了两个“楼兰新娘”(赤狄,隗姓),大的嫁给了重耳,生下俩孩子。小的嫁给他的跟班赵衰(念cuī),生下有名的赵盾,也是赵姓的远祖了。(华夏文明,有很多异族的血胤啊)。
  却说翟国,它没有什么固定版图,经济也不发达,属于小米加步枪,有时候还缺盐,他们在晋北逐草而居,吃喝和私生活方面,没法满足来访者的需求。重耳就与赵衰等人商量,国内晋惠公(夷吾)总想打自己,一旦来打,翟国毕竟弱小,我们岂不完蛋。我们不如转移到齐国去,齐国名相管仲刚死不久,齐桓公需要人才,我们正好到那里做官。
  这个想法一旦提出来就非常激动人心,在当时的晋国人眼中,齐国是个遥远而美妙的国度,充满神秘和浪漫色彩,齐国的月亮比晋国的都圆。
  齐国当时是春秋霸主,国内强横,据美国学者特休斯的研究,在公元前650年的时间段上,齐国的国都临淄是世界上第二大城市。第一大城市是尼尼微(亚述帝国首都,公元前612年被新巴比伦国攻灭取代,以空中花园闻名遐迩)。第三大是老周天子的洛阳!
  正在向往齐国,晋国传来绝密情报,晋惠公已经派出宦官寺人披,带领数目不详的国军,限三日之内,杀奔翟国,不论活口死口,诛杀重耳。
  听到这个消息,想不去齐国也不行了,二流子重耳马上登车发表动员演讲,准备带领大家离开翟国,去寻找梦想中的耶路撒冷。
  重耳率领政治犯准备去东天朝圣,临行把妻子和孩子留在翟国,让她们继续过没有空气污染的草原生活。重耳说:“希望你等我二十五年。如果二十五年不来,你就改嫁。”
  他的妻子穿了红色的盛装,腮上涂了红色的胭脂——因为是赤狄嘛。对老公笑着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二十五年,就该‘就木’了(进棺材了),到那时候再嫁,还能嫁谁啊?虽然这样,我还是坚决等你。”这就是成语“行将就木”。重耳这时候55岁,还娶25岁少女,真不要脸啊。当然,最可气的还在后面,他到了齐国又娶了个漂亮少女。
  重耳正收拾行李,外面忽说寺人披已经攻入城来,重耳带着狐偃、赵衰一干人,趁乱仓惶而逃。
  从山西翟国往山东齐国去,航空距离两千里,中间要经过的省份是山西、河南、山东,经过的重要山脉是太行山、泰山,河流是从黄河中游到下游。最近的路线,是从河南河北交界处直接通过,也就是借道于那里的卫国(河南河北交界,中原“巴尔干”地区最北的国家)。卫国我们不陌生,历史名人有老色鬼卫宣公,好鹤而亡国的卫懿公。卫国人既不像齐国那么好大喜功、鲁国那么沽名钓誉,也不像秦人那么实诚、楚人那么好斗,也不像郑国那么没骨气、宋国那么倔脾气、晋国那么狡猾。卫国人基本忙着挣钱,比较讲经世务用。
  晋国的55岁的流浪汉重耳先生带领他的一小撮信徒,跋涉八百里,走下黄土高原,从太行山东麓滑入华北平原,看见黄河冲击出的广袤大地,突兀起卫国的都城,重耳说:“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卫文公觉得,对于重耳这样没资金也没技术的国际二流子,连敷衍一下的必要都没有。的确,重耳不是港商也不是石油大王,在卫国人眼里,这个一路非要往东的二流子重耳先生,还带有点儿精神不正常的宗教邪气。卫文公听到报告后作出结论说:“我估计这家伙是个流窜世界的国际恐怖主义分子,给我看紧了他。”
  于是,卫国人把大门朝着重耳的鼻子关上了。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心知。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重耳像讨食的野狗,没吃到肉包子,却给人泼了一身米汤。他用凄凉的眼光望了一下他所不解的人间,抖了一抖身上的毛,向北折行。
  喜欢自虐的人一般最能理解重耳这种徒步旅行的苦乐,重耳大约是那种独行罗布泊者的祖师爷。当然你可以美其名曰“周游列国”,实际却是“接淅而行”,这个成语的意思是:孔子一行人走路,刚把米下锅,没等做饭,又把米湿淋淋地捞出来继续赶路。很有一种苦迫中的风情趣味啊。不过,孔子的路线刚好和重耳相反,孔子从东往西。
  重耳一行人因为被CFO(首席财务官)卷走了资本,却是连水淋淋的米都没有了,他们绕行到卫国北面的“五鹿”(河北大名府,李逵劫法场的地方),饿得已是湿汗淋漓,实在不行了。重耳说:徒弟们,谁能替为师前去化些斋饭啊。
  他二舅狐偃手搭凉棚,发现灌木林边上,有几个野人正在“米细”。狐二舅哈喇子立刻流下来了。再重复一遍,“野人”在春秋时代不是吃人生番,也不是茹毛饮血的人,而是郊外农夫。春秋时代实行“都鄙”制,“都”是都城,“鄙”是远郊边鄙农村。自谦说“鄙人”,比如周作人老头子经常在其作文里自称“鄙人”,就等于自谦说“俺”。
  这帮野人一边拿着树杈撅成的筷子夹兔子肉吃,一边偷看这几十个疲惫不堪、衣冠不整、形容憔悴却风度堂堂的奇怪的远来的叫花子。这帮叫花子则在直勾勾地看他们筷子上夹的肉哩。野人们不由自主地憨厚地乐了,露出煞白或焦黄的牙齿——他们敢于这么乐,以及接着敢于跟重耳搞笑,也说明当时的庄稼汉根本不是带锁链的奴隶,社会最广大的主体(庄稼汉)不是奴隶,那这个社会还是不是奴隶社会呢?
  重耳无可奈何,命令狐偃说:去跟他们要点饭吧——对了,肉少点也行。
  狐偃只好走过去作揖,向野人乞食。那些野人坐在地上,仰望这个狄国人种的家伙,就像围观一个大鼻子老外。野人们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出于他们天才的搞笑能力吧,他们居然以次充好,装了一碗假冒伪劣的泥巴,献给狐偃先生。狐偃先生以为泥里边必是刚烤好的兔子肉,赶紧乐呵呵地端着,跑回车上给重耳吃。重耳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把泥巴掰开,看见里边只有一条蚯蚓。
  也太欺侮人了,重耳火冒三丈,差点在毒日头下面晕过去。他从驾驶员手里抢过鞭子,下车就要抽丫的野人。赵衰赶忙上前劝止,赵衰说:“土,是国家的基础,您有了土,就有了国家,请您拜受!”
  重耳听了,觉得打架未必能占便宜,就放下鞭子,把衣服抻抻平,紧紧裤带,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以左手压右手触地,以头触地(头触地位置在手触地位置前),然后泪流满面地接过狐偃手中的泥土。
  (我最早知道重耳是在中学念秦牧的社稷坛、无色土的散文,含混地觉得重耳也是个枭雄,从拿鞭子要抽到转而去磕头,变得够快。跟曹操抡宝剑要杀张辽,一变脸儿变成亲自解开张辽的捆绳一样。这个故事也让人感觉行路之人的艰难,联想起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那句话了。至于土地不土地的,到也没什么打紧)
  重耳出门靠的这帮朋友也确实了不起,都是一时豪杰,其中最贤者五人,分别是赵衰(誉为“冬日暖阳”的那个)、狐偃(这家伙是智多星)、贾佗、先轸(“不顾而唾”的那个)、魏武子(魏仇,裹着伤口三级跳的那个,类似莽撞人张飞)。这五个菩萨下面,还有其他数十名小鬼儿如狐射姑、颠颉、臼季、介于推之辈,属于二流罗汉级。
  吃不到兔子肉,吃了一嘴泥,重耳在野人们错愕的目光注视下继续昂然赶路,直到虚汗涔涔七魂出窍。别的人还挖野菜吃,可是重耳娇气,咽不下。这时候,介子推大哥突然抱着一罐肉汤从队伍后边笑嘻嘻地钻车前来了。重耳吃完肉汤,把手指头上的油舔净,说,子推大哥,您也尝个鲜吧,打哪弄的啊,真不错啊。介子推笑得比瓜还苦,说,尝就不用咧,这是俺自家大腿上产的的肉啊。大伙不约而同都一摸屁股,哇塞,晕倒!这就是介子推股啖君的故事。后来介子推是被烧死了,大家迄今还在过寒食节纪念他。其实“迄今”也没多远,两千年岂不是梦觉一场,弹指挥间。
  史书上还记载了赵衰抱着一锅小米粥落伍了的故事,别的菩萨精英们就诬陷他是偷了粮食逃跑了,后来发现却不是,他只是落伍了(有点类似孔子的大贤徒弟颜回也是抱米走失,大家诬陷颜回背叛,惟独孔子不信)。在饥谨时刻,众人的眼睛都是盯在米锅子上啊,菩萨之间也要为了米锅打架啊。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唱: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春天,走过我自己。领袖重耳的朝圣队伍饥一顿饱一顿,跋涉到了梦中的齐国,伟大的耶路撒冷。


  这个穷途末路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在众叫花陪同下,终于来在了灿阳照耀的齐国大地,看见稠密的空气从东方海洋,抛散下大片的花朵与大量的鸟鸣。
  重耳这时候看见的齐国是历史上最好的齐国,它绝对胜过同一时期欧亚大陆西端的明珠雅典(只有几万居民)。齐桓公为政已四十年,国脉日隆,物壮月满,东及滨海,南括崇岭,西起巨川,东方物宝及四方豪杰,都笼络在大齐的无限威风之中。临淄的十里洋场,汇聚了鲁梁的缟帛纨素,楚国的角齿羽毛,郑国的音乐杂耍,秦国的蓝田美玉,晋国的宝货人文。大街上时而看见楚国人的奇装异服,鲁国人的峨冠博带,宋国的侏儒,郑卫的美姬,吴越的嬉皮士(断发纹身)。终日撞钟伐鼓,笑歌沉迷,编钟的清响搅拌着酒肉的臭气,欢乐泛滥成灾,女孩汪洋恣意,崇尚奢华的齐国人掉在糖罐子里沤着,多么伟大的一派美好烂污的繁荣景象。
  富强的国度总是乐于接纳外来事物的,重耳,这个多少在国际上还算是掷地有声的名字,得到了齐桓公高兴异常的礼遇:“欢迎!”。齐桓公派大臣们出宫城迎接,摆酒接风,齐桓公还拨给这帮远来的“香客”二十辆大马车,车上镶铜绣锦,眼花缭乱。重耳揉了揉眼睛,伟大的齐桓公他老人家就活生生地立在了他面前。有了二十辆马车的重耳先生彻底结束了瘦马单车的乞丐生涯,跟从他的精英们也都成了有车一族。(按50名随行人员计,平均2.5人乘坐一辆马车)。
  最出乎意料的,这位在晋国当公子时候娶过两名老婆的重耳,继翟国插队期间又娶了一名老婆之后,在齐国吃白饭期间,又娶到齐桓公的侄女“齐姜”——看来齐国真是物质过剩,女孩也都过剩了。
  “齐姜”是个大美女,贤淑端正,高贵典雅,属于传统的红粉佳人,其优美的风范礼仪,高雅的举止进退,都把山西来的翟国久居的土老冒重耳给看呆了。夜色深沉时刻,齐姜夫人解开云雾般环绕的鬓发,剪水双瞳轻轻睇视着床上的君,重耳阿嚏一下子打了个响鼻。
  接着,白里透红的肌肤摇曳在烛光之下,她风吹弱柳的体态渐渐靠近,掩住了灯火,我们只听见重耳先是阿嚏阿嚏,连打了一宿响鼻儿。
  拥着齐姜柔腻的肌肤,像拥着一团熊熊扭动的火焰,听着她娇媚的喘息和呻吟,重耳先生从此再也离不开齐国了。摒开一切俗务和彪炳事业的梦想,重耳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坚定不移地跟夫人打拼在一起。
  齐桓公把齐姜嫁给重耳,也是有目的的,就是为了“固”住重耳。把重耳“固”在齐国有什么好处呢,好处就是第一重耳贤明,可以留在齐国辅佐齐桓公,第二就是如果晋国发生内乱,齐国可以保着重耳杀回晋国去,扶立重耳做君,这样,晋国就会成为亲附齐国的盟国。所以,齐姜的任务就是用美色和温柔,把重耳牢牢地拴在齐国,等待未来这个奇货帮着齐国干点事情。
  可是,娱光易逝忧愁多。好景不到两年,齐国这个熟透的瓜随着齐桓公的病死而开始腐烂了。
  齐桓公不小心得了病,他下面的易牙、竖刁两个坏蛋,就把他隔离起来,不给他饭吃,把齐桓公活活饿死了。随后,齐桓公的几个儿子,互相争夺君位,你杀我打,齐国一片乱遭遭的。
  看着城头变换着大王旗帜,重耳的两个跟班——赵衰和狐偃,感觉没再待下去的意义了。孔子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就是这个道理。还是继续走吧,用他们的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吧。
  可是重耳满足于柔婉无比、温情似水的齐姜那青春蓬勃的女性身体,享受着帝王样的尊严和快感,打死也不要四处流浪、栉风沐雨了。
  于是,狐偃、赵衰叫齐其他几个跟班,到城外一片没人的老桑林下,商量着逼重耳离开齐国的办法。这帮老谋深算的国家栋梁围坐一圈,打算诱骗重耳出外打猎,趁机行事,把重耳绑架,离开齐国。商议完了,众人各自走散。可是,这帮人没有料到,桑树枝上有几个女子偷听了他们对话。这几个采桑女子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大阴谋,赶紧飞报给齐姜夫人。
  齐姜叹了口气,有这样忠实明达的跟班,晋国的霸业指日可成啊。于是齐姜夫人把采桑的女子们诳进一个小黑屋,一声令下,全部灭了口。她们肚子里的机密,也像蚕茧里的蚕,被开水烫死了。
  齐姜准备背叛自己的组织,改帮着自己的老公,让他出去独立发展。不再替从前的齐桓公“固”住重耳了。
  于是,齐姜夫人召见狐偃、赵衰两位大跟班,对二人动情地说:“两位的用意和计划我全都知道了,其实我何尝不想夫君建功树业呢,虽然你们一直当我是小狐狸精。”
  狐、赵两人都低下了头。没得说了,一切听夫人吩咐吧。
  当晚,齐姜夫人和狐、赵二位约定好,将重耳灌醉,然后由狐偃、赵衰把重耳偷着装车运出齐国。到了晚间,夫人齐姜给重耳灌酒的时候,还问他呢:“您有四方之志(成语出处),您的一帮跟班谋划着离开齐国,我的人已经听到了,但是我把她们都杀了。”
  重耳使劲地摇脑袋:“不,不是那么回事儿,喔这么老了,还能去哪儿?”
  于是齐姜没办法,见他真没四方之志,只好给他灌酒,把他灌醉了,由狐偃赵衰等人偷运他出去。
  天色微明,一颗启明星照在通往西南方向宋国的大路上。重耳在颠簸的车子上慢慢酒醒了,他有点儿冷,又有点头晕,想喝一点儿参汤,张开嘴却哈进一口冷气。车辕上,执鞭赶马的狐偃说:“主公醒了。”
  61岁的重耳老头子使用了足足15秒钟的时间才突然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是要离开哪里又到未知的哪里去。他发出一声凄凉可怖的怪叫:“Ya——hoo!——在——骗我!在骗我!我——杀了你这狐孙子——杀了你——!
  他一骨碌掀被爬起来,滚落下车,从旁边惊慌失措的魏仇手里夺过单戈,照着狐偃的脑袋就是一劈。狐偃好汉不吃眼前亏,扔了鞭子,撒丫子就跑,又不敢远跑,回头观望。主仆两人就围着车子追起来了。重耳呼哧呼哧举着戈越过车身去钩狐偃,狐偃抱着脑袋往车厢另侧藏。赵衰、魏仇等人赶紧拉架,抱腰的抱腰,夺戈的夺戈,在星光之下展开了一场小规模鏖斗。最后,赵衰哭了,他抱着重耳的腰,嗷嗷大哭,叫道,别打了,别打了,都别打了,咱已经够惨的了。
  大家肃然松手,时空立刻凝滞下来。众人听见一直在凄厉嚎叫的重耳,突然变成痛哭。重耳匍匐在地上,手把着车轮,老泪纵横!命运啊,命运啊,你又是要把脆弱的我们带向何方?


  重耳接下来又兜圈子经过曹国、宋国、郑国、楚国流浪到了秦国。秦国国君秦穆公很喜欢重耳这个人,决定武装护送重耳回晋国夺位,并且通知重耳来大宴一次,把这事说定。
  重耳得到邀请,一看是这么重大的宴会,心想肯定要赋诗的。当时贵族们在外交场合吃喝,不是直白地说,而要赋诗,这就需要文化水平。也就是念一段《诗经》,用其中不同的篇章来表情达意,发表政见。这就是孔子说的“《诗》可以言志”——借《诗经》的句子表达主张。你不会《诗经》是不行的,出使他国就会被人打回来。
  于是重耳就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请狐偃跟我去应酬一下吧。”
  狐偃说:“对不起啊,我以前念的贵族学校虽然是最贵的,但是我不用功,赵衰的文化水平可以。”
  于是让赵衰跟着去。
  第二天,宴饮开始,酒过几杯之后,秦穆公清了清嗓子。秦穆公虽然远在西陲(陕西中部),但他有函授文凭,他赋了一首《诗经》里的《采菽》(赋是介于朗诵和唱戏之间的长腔,可能跟鲁迅的老师摇着脖子念“铁如意~~~~指挥倜傥~~~”差不多)。秦穆公的这赋里,描写了采摘大豆的情景,暗示重耳,自己乐于给予。
  重耳瞪着半天眼,没懂。赵衰从旁边指挥他说:“您赋一首《黍苗》吧。”于是重耳就赋了一首《诗经》小雅里的《黍苗》。这个赋里,把自己比喻成小禾苗,等待秦国的甘霖来滋润他。
  重耳赋得糊里糊涂,但秦穆公明白诗中寓意。他接下来又赋了一首小雅里的《鸠飞》,描写的是小鸠抖着小翅膀在天上飞鸣,叫得非常凄凉,说有一个人心里怀念着另外两个人,经常整夜睡不着觉。意思是秦穆公想着自己已死的夫人穆姬,惦记着穆姬的弟弟重耳(穆姬是申生的妹妹,重耳的姐姐),经常夜不成寐。这就暗示承诺重耳,愿意责无旁贷地帮助他。
  重耳又按赵衰的指示赋了一首《河水》,说自己周游了很多地方,万川归海,流落到秦国这个港湾。这大约是表示感叹。秦穆公又赋《六月》,记述周宣王的中兴,祝愿重耳回国重振晋国雄风。(看来,当时想当官的人都得会吟诗,就跟现在生意人得会唱卡拉OK一样。中国古代的政治家、艺术家、外交家,三位一体。)
  既然秦国已经表态了,赵衰感激地说:“请重耳拜赐。”
  重耳虽然不明白那些诗的意思,但知道什么是下拜,于是很规矩地下堂,去给秦穆公拜了一下(不是磕头,是双手叠合俯地,以左手压右手背——绝对不能相反,反了是女子礼,然后以脑门触手背。当时的人是跪坐在席子上的,所以身子可以保持原姿势不变,也就是说,下拜这种礼仪,并不是像后代“撅着屁股磕头”那样的屈辱。
  秦穆公降一级台阶站立,表示不敢承受。
  秦穆公给人印象很好,是个活雷锋,并且为人实诚,不像晋国人那么玲珑。谥法云:“穆”的意思是“中情外貌”,就是心里的东西直接反映到外面,有啥说啥,心肠直诚。
  公元前636年,秦穆公率兵车四百辆,送着重耳到了黄河边。黄河怒涛滚滚,从北向南腾流着,流经秦晋大峡谷,然后向东拐去。在风陵渡(黄河大拐弯处),众人泛过黄河,重耳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祖国。19年的漂泊结束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碾子是碾子,缸还是缸,麻油灯啊——哈哈还是滋滋地响,照得还是那么大的亮儿。久违了,阔别的故乡,久违了,故乡的人民,重耳望着深厚宽广的家乡土地,由衷地吐出了一句名言:“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秦军过了黄河,往东北方向推进不远,抵达汾河,溯汾河北跃一百多里,包围山西西南角的令狐,与在这里前来抵抗的晋军对峙。晋军投降。于是重耳迅速北上,进入曲沃(山西闻喜县),再一天后,即开进了国都绛城(山西绛县),拜祭了先祖晋武公的庙,正式即位为晋文公,时间是公元前636年2月19日(前七世纪的下半叶)。
  晋惠公留下的儿子晋怀公,见大势已去,匆匆逃到高梁(今山西临汾,汾酒产地),被晋文公重耳派人追来杀死了。
  62岁的晋文公即位当年(公元前636年),实施惠民政策:(1)废除旧债,他回国以前人们欠国家的钱,都不算数啦,还少跟老百姓收税。(2)照顾无保户。(3)发展农商,减轻关税。(4)举善授能,赏从亡者及功臣,任用胥、赵、狐、栾、先等家担任卿职。晋国很快出现了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的局面。
  同年,周天子(周襄王)那儿发生了内讧,周襄王被自己的弟弟,招来了狄人军,给打出了国都,跑去了郑国躲着去,而周弟弟则自称大王,号称天子。于是,晋文公采纳狐偃建议,发动“勤王”之师,把逃跑在外的周天子(周襄王)送回洛阳,擒杀其弟弟王子带,平定周室内乱。周襄王以其有功,赏赐晋文公以“阳樊、原之田”,使晋国获得了南跨黄河进入中原后的桥头堡。
  这些赏赐的封地中的“原”,是一个城邑,原是从原初状态的诸侯国发展起来的。晋文公重耳接受了它,准备把它封给赵衰,表彰他对晋国革命的功勋。原邑这个地方在河南省的北部,济源县,是传说中的愚公故乡,北靠着愚公所憎恨的天下之脊太行山,至于愚公所憎恨的“王屋山”,已经被上帝搬到西边“雍南”(秦国以南)那边去了。
  原邑人跟愚公一样倔,说:“山西人想跑来霸占我们,咱不干。”
  晋文公只好屯兵攻打,跟士兵约定三天为期。过了三天打不下来的话,晋文公就命令撤退,以免平民伤亡太大。
  攻到第三天黄昏,眼看城墙岌岌可危,晋军胜券在握,晋文公却挥令班师,守约而撤。这时候探子出城跑来报告:“原人顶不住啦,就要投降啦。”旁边的军官们听了,都请求不要撤,接着打:“原邑就要投降了,咱再杀一杀就能杀进去吃晚饭了。”
  晋文公教育大家:“信用是国家的珍宝。得到原邑却失掉珍宝,我不这样做。”终于大军解围而去。
  没走多远,后边一群人撒丫子猛追。原来是原邑的人,看见晋文公主动撤军,哪儿找这么守信用的好主子去啊,原人感动得直哭,赶紧下城投降,把晋文公吹吹打打接进城里。
  春秋人慨而慷的质朴,使这一时代成为我们梦中反复追想的黎明中的草原。
  赵衰于是被成为了原大夫,原邑成了他家世代世袭的封邑。
  接下来,晋文公重耳和南方的强国——楚国,大会战了一场,搞了一个城濮之战,一战击败楚国,重耳从此继齐桓公之后,成为春秋五霸中的第二位出场的霸主。

第二章 冬日之日
                                     一
  在春秋时代,中国的西部——山西、陕西,是各族狄人的乐园。白狄、赤狄什么的散落其中。而汉族只不过是当时众多民族中的一个。甚至当时还没有汉族的概念,只是叫做华夏罢了。华夏也是一个含糊的称谓,范围时大时小,我的一般理解,拘缩在河南省、山西南部等黄河沿岸地区的人,可以算是华夏人,标准是以黄帝尧禹为祖先。它的四外,被所谓东夷、西狄、北戎、南蛮包围着。这个简单按地域方位来划分种族的办法,仍然显得不够严谨。事实上,即使在河南洛阳这样的腹心地区,也有“陆浑戎”戎人居住。总之,在当时整个中国大地上,民族多样性异常活泼,不光华夏族,还有形形色色的许多种族,它们慢慢融合,逐渐形成了如今的汉族。
  汉族“百家姓”里面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赵”。赵姓第一个人,我所知道的,就是追随晋文公重耳出亡的赵衰了。赵衰名字听上去很衰,却颇有才度韬略,追随重耳流浪,回国之后,辅佐重耳战胜楚国,成为春秋第二号出场霸主。当初,赵衰在跟随重耳流浪到翟国的时候,还娶了狄人姑娘,跟重耳是一对儿担挑(重耳娶了那狄人姑娘的姐姐)。
   赵衰立狄人姑娘所生的赵盾为继承人,所以赵盾实际上具备一半的狄人血统。而赵衰、赵盾父子俩人,一般又被奉为中国赵姓的老祖宗。可见,即便是“赵姓”这样典型的汉族大姓,也含有狄人的DNA,不单是华夏族的单传。
  因为赵盾的妈妈是狄女,所以赵盾从小生在翟国,在广阔的大草原上,跟马儿跑在一起,长大以后,也为人耿直激烈,敢动真格的,从不畏首畏尾。
  公元前622年,赵衰,以及晋国老一辈革命元勋狐偃、胥臣、栾枝、先且居,纷纷逝世。晋国的将星曳着流光四下陨落,国人大恸。晋国减五军为三军,国内政坛,出现真空。
  足智多谋、机灵善断的狐偃的儿子——狐射姑先生,曾经参加过重耳的流亡,资历比较深,终于胜出被晋襄公(重耳的儿子)任命为中军将,同时自动是“三军元帅”兼“国家执政官”,获得晋国执政大权。
  赵衰的儿子,雄心勃勃的赵盾被撇在了一边,只当了个中军佐,他赶紧回家开会,讨论对策。这在当时固然是极其伤脑筋的事情,如果当时有烟草,估计也要整宿整宿地抽烟。最后,赵盾党的大夫“阳处父”准备走上层路线,直接游说晋襄公。阳处父这人很有脑筋,曾经解下驾车的左马诱骗孟明三帅上钩,可见其不傻。非常难得的是,阳处父还是晋襄公的老师,这就不一样了,那时候的人对老师,估计还是迷信的,因为那时候的学问,也已相当芜杂,光是一部《诗经》,就有无数生字,靠自学是不行的。
  听了老师阳处父的意见,晋襄公又在山西万荣县搞了第二次阅兵,届时改命赵盾为中军元帅,狐射姑为佐。
   狐射姑一看赵盾把自己压下去了,着急得要命,赶紧也回家抽烟。然而好办法没有,烟蒂倒是一大堆,只好憎恨阳处父。于是趁阳处父打猎归来,在郊外选了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把可爱的有脑筋的阳处父给刺死了。
  新任命的三军元帅兼国家执政官赵盾大怒,开始办案,以“阳处父一案”为启端,处死了杀人凶手(狐射姑的亲戚),然后猛揪幕后元凶不放。狐射姑被揪急了,只好逃奔翟国。
  听说狐射姑跑了,赵盾倒不多计较,把狐射姑的妻子家产送到翟国,让狐射姑一辈子呆在那里,狐偃一家的势力算是完结了。(狐偃当初追随先君重耳当老叫花,回国以后享福不到十八年,狐家的好日子就好完了。这是一个短命的家族。这也怪他儿子狐射姑无能,刺杀阳处父是下下策,给狐家戴上了恐怖份子的帽子。
  赵盾上台,军政大权在握,勇于消除异己兼坏蛋,三个月内杀死六个反对派大臣,震动朝野。这六个人分别是先都、梁益耳、箕郑父、士谷、蒯得,这帮人的罪名是杀死先且居的儿子先克(先轸的孙子),而先克是支持赵盾当执政官的,并且这几个人随后武装叛乱对抗赵盾为首的晋中央。
  狐射姑跑到翟国之后,翟国的狄人不学好,跑来进攻晋国的边疆。赵盾于是派人找到狐射姑,责问他对祖国太不关照了,居然帮着狄人打母国。狐射姑很惭愧。
  不久,狄人的相国跑来又向狐射姑问计策,说:“赵衰、赵盾这父子俩,怎么样啊?”
  狐射姑说:“赵盾的爸爸赵衰是冬日之日,冬日赖其煦暖;赵盾则是夏日之日,夏日畏其炎烈。”(这倒是满中肯的,两种不同的治国手法)。
  狄人听了,见说赵盾这么厉害,连堂堂的狐偃之子,都惧怕赵盾,于是不敢再侵袭晋国了。这也是“冬日之日”这个成语的出处。这个故事还被引用在古人编的小学课本《幼学琼林》里:“如夏日之可畏,是谓赵盾;如冬日之可爱,是谓赵衰。”——狐射姑也算是善于描刻人物啊。
  却说赵衰这人,确实很谦和。赵衰,有才度韬略,当初晋文公选拔中军元帅时,有意栽培赵衰,想指定赵衰当三军元帅,但赵衰不肯做,推荐郤谷,说郤谷五十岁了,还坚持学习,理论水平和思想觉悟都高。于是,郤谷当元帅,不久老死了。晋文公又请赵衰出马,赵衰继续推辞,说栾枝忠贞谨慎,先轸足智多谋,胥臣见闻很广,都可以入选。于是先轸当了元帅。先轸死后,晋襄公又想让赵衰接替当元帅,赵衰又推辞,推荐了先轸的儿子先且居。
  赵衰前后三次辞让,淡泊名位,是真正安邦定国的社稷重臣。古话说,天下没有纯白的狐狸,却有纯白的皮裘,取之众白也。狐偃、赵衰、先轸这三个股肱之臣、九袋长老,同心合力,为晋国两代君主做出了狐狸的白袍子。
  另一件事上也可以见出赵衰的人品卓约。晋文公采纳赵衰意见取得战斗胜利,准备赏赐赵衰。赵衰说:“您是要赏赐根本呢,还是要赏赐末节呢?如果赏赐末节,那么有参战的将士在;如果赏赐根本,那我的建议是从郤子虎那里听来的。”晋文公于是赏赐了郤子虎。
  赵衰道德风尚,千古独步,给人感觉阳光煦暖,心性纯厚,被时人论为“冬日之日,赖其煦暖”,多么温馨。


  赵盾上台的同年(公元前621年),晋襄公(重耳的儿子)也死了。这两年,晋国的重臣元勋连连死去,国内的流行乐是哀乐。
  晋襄公临死,把嫡长子托孤给赵盾。但这位爷的岁数实在太小了,还在呀呀地努力学习晋国话。赵盾担心强敌环伺的诸侯会欺负自己的娃娃主子,于是想换个岁数大的。这种想法似乎不错,虽然对死去的老君未免太叛逆(相比之下,他爸爸赵衰多忠义啊)。但赵盾此举完全是为了国家安全考虑,倘使图个人方便,他是应该立这小孩子,便于控制嘛——如同慈禧太后喜欢立妙不可言的娃娃当傀儡。
  赵盾挑了半天,觉得留学秦国的公子雍(晋襄公的庶弟)比较学好,而且岁数大,还跟秦国关系铁,可以修复秦晋邦交,是合适的君人选。
  于是派了俩大夫——先蔑、士会,按照自己的意思,赴秦国接公子雍回来报效祖国,主持政府。
  别的大臣也偷着派人往陈国召公子乐,回来当君。赵盾听说之后赶紧拦截。结果,公子乐望着故乡的云,被赵盾的手下杀死在归乡的路上(“畏其炎烈”,信然)。
  晋襄公的遗孀“穆赢”却急眼了,天天抱着太子堵在朝堂门口哭:“先君指定的继承人,嫡生的长子,奈何你们就不要了啊,偏去外国找什么君,现成的国君就在这里,先君的遗言,还在我的耳边,我……哇……”下朝以后,穆赢又抱着太子追到赵盾家里,向赵盾直叩头(像讨欠款似的)。
  孤儿寡母这么一哭,国人闻之,无不哀怜太子而归咎于赵盾。赵盾顶不住了,只好向“先君之余威”屈服,按照“立子立嫡”的传统,奉嫡子夷皋即位,是为晋灵公。
  小孩儿晋灵公即位,国外还不知道信儿呢,先蔑、士会禀告秦康公(秦穆公的儿子),迎接晋国留学生公子雍回晋国当国君。秦兵保护着公子雍,像护送着一个泥菩萨那样渡过了黄河,准备回晋国。
  刚刚进到令狐地区,赵盾的军众在那里怒目而视,列阵以待。
  赵盾说:“秦军止住——!鄙国已有君啦,请回吧。”
  先蔑、士会,是此次“赴秦请菩萨回国代表团”的团长,分外诧异,急赤白脸对赵盾喊:“赵盾,是你叫我俩去秦国请菩萨,菩萨就在眼前,你又不要了!?耍赖!”
  赵盾说:“不好!退货!”
  士会说:“没那么容易,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赵盾跟下面人一商量,请神容易送神难,必须动武,于是连夜进兵,袭败秦军,秦军人数少,被晋国人咬着屁股一直追到刳首。这就是所谓“令狐之役”,秦军失利。(这是最早出现的夜色偷袭,在军事发展史上有其地位。)
   “请菩萨代表团”的团长先蔑和士会,想了想,回晋国也没面子了,就带着菩萨(公子雍),逃回秦国待下。
  打跑了秦国人,赵盾安心辅佐晋襄公指定的嫡长子——小孩儿晋灵公。赵盾治理刑狱,追捕逃亡,推行契券,削除积弊,整肃礼仪,修治废官,提拔贤能,大修政令,晋国政制日趋完备,国人大悦。为了庆祝灵公即位,赵盾在河南原阳跟齐、宋、卫、陈、郑、许、曹等国结盟,互相抹了牛血,开创了大夫主盟的先例(以前都是国君主盟,现在卿家族的力量在上升)。
  又过了两年多,公元前615年,秦康公为了报复上次好心好意送“菩萨”却挨揍的宿恨(“令狐之役”), 亲自带兵讨伐晋国,夺取了晋邑羁马。晋国随即响应,组成三军六卿序列如下:中军将——赵盾;中军佐——荀林父。上军将——郤缺;上军佐——骈臾。下军将——栾盾;下军佐——胥甲。
  赵盾自任“中军将”,同时也自动是三军元帅,不用说了。
  上述三军将和三军佐合计六人,即是所谓的“六卿”,相当于晋国内阁。
  晋六卿以少壮派将官“赵盾、栾盾、胥甲”一班儿子辈的人为首,雄姿英发,横戈跃马,继承老一辈的革命传统,开赴河曲前线去阻击秦国入侵军,要与秦穆公的儿子辈一见高下了。“河曲”之战打响了。
  此战发生在黄河曲折大拐弯的地方,故名“河曲之战”。黄河从北向南流动,再向东拐去,具体是今永济县地区。
  孙子曰:凡作战,先发起进攻的容易士气衰竭(因为打仗是个体力活,打一会儿就累了),后发起进攻的所受心理压力则大。晋军到达永济县的河曲(黄河大拐弯处),赵盾决定既不先出战,也不后出战,而是按上军佐骈臾的意见深沟高垒,把给养线漫长,难以持久的秦军耗垮。
  运输问题是个大问题,往往弄得人民劳顿,赋税加增,最后战马疫病,辎重损坏,将士们头疼肚饿,溃散了事。“请菩萨代表团”的士会,流亡在秦国,深明此理,提议秦康公速战速决,诱敌出战,尽快交兵。
  “那请问,诱谁好呢?”
  “赵盾的叔伯兄弟赵穿,有勇而狂,诱他好了。”士会是晋国人,熟悉晋军特点,此时在给秦国人支招。
  士会预料的不错。赵穿这个人,年少好勇,颇受赵盾的宠爱,还是晋襄公的女婿,就更有谱了,但是不懂打仗。他还嫉妒着刚刚被提拔为卿的骈臾,对于骈臾提出的拒不出战,也一并心中厌恶。他看着敌人天天在壁垒外面撒尿吐口水扒眼睛,就愤恨了,怒道:“我们啃着难吃的干粮,穿着讨厌的皮甲,目的不就是为了打仗吗?眼前就有仗可打,却不敢打,干什么吃的!”于是,他带着自己的个把人儿,直取秦国主阵地。
  赵盾听说后,说:“如果赵穿孤军进战被俘,秦等于俘获了晋的一个卿(赵穿不在三军将佐序列,说明六人之外还可以有卿),对于晋国是莫大耻辱。这样秦军战胜而回国,我如何找机会报复?”于是为了避免堂弟孤军覆灭,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命令晋军全员出壁垒交战。
   晋三军并肩突破,支持赵穿先头部队。秦军飞蝗乱射,钳制晋军攻势。两国军队火并起来,但都不愿恋战。两国十年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打起架来也就不够秋风扫落叶。两伙兵油子互打了一会,各自敲钲,收拢队伍回去。
  当夜,秦国人过来吹牛:“我们秦国是一点伤亡都没有,你们不行了吧!咱们说好,明天再打,让你们好好尝尝我们秦国火腿的厉害。”——意思是用脚踹你。
  上军佐骈臾对赵盾说:“钧座,根据我的观察,秦国使者目光闪烁,眼睛乱滚,净拿大话压人,显然是在欺骗我们。我估计,秦军是想逃跑,所以发出佯攻讯号,保护主力平安撤退。我们将计就计,在黄河岸边设下埋伏,他们撤退,正好把他们逼死在黄河边上。”
  还真被骈臾说中了,秦军是想逃跑!
  旁边赵穿和胥甲听了,非常嫉妒骈臾的高明主意,俩人故意使坏,大嘴巴胥甲和莽撞人赵穿跑到辕门口,当着秦国使者的面,乱喊:“约好明天打,不到钟点就先去设伏,是无勇无信啊!赢了也不算好汉!”
  秦国人一听,妈呀,不设伏就好,不然我们就跑不掉了。
  大嘴巴胥甲和赵穿泄漏了军机,没法设伏了,秦军当夜遂迈着“火腿儿”,逃跑回国了。
  事后,胥甲因此被革职。
  赵穿呢,因为有堂兄赵盾这层关系,就不了了之了。(赵盾这种宽于律己的马虎态度,终于酿成大祸,最后,他这位倒霉堂弟害苦了他)。
  此次战役,还走红了另一个年轻人——韩厥(“赵、魏、韩”韩姓的先人)。韩厥原本是赵盾门下一个拎包的,从小被赵家收养,因为伶俐,赵盾举荐他给晋灵公做“司马”,小孩儿晋灵公毫不含糊地批准了。司马是什么意思呢?众所周知,战车不管战车如何先进,它的机动性还是受地形道路限制,所以,行军需要保持队形整齐;交战时也一样,严谨的车阵是士兵依托的基础,使勇敢者和怯懦者都不能独自前进或后退。晋三军特设“司马”一职,专门纠察队列秩序,这也是“司马”一词的来历。
  司马韩厥押着晋三军往河曲前线开拔的时候,韩厥发令:“谁也不许给我乱伍。”偏巧,主人赵盾的车却先乱起来了,这个车夫开着空车从旁边斜跑过来,一跑一闯,就把车队给闯乱了。韩厥二话不说,把这个痛哭流涕的家伙给杀了巡众。大家都说:“完了,韩厥完了,早上刚被赵盾升了官,晚上就敢把赵盾车夫杀了。”
  不料,赵盾传见韩厥,走下席子(当时不同等级的人,男人和女人,都不能坐同一块席子,赵盾走下席子,如同从老板椅上起来,是主动示敬的表现)对韩厥深鞠一躬。赵盾感慨地说:“我听说,侍奉君主的人以义相结,而不是结党营私。自己讲义也举荐有义的人,就叫做以义相结;举荐人时为了自己的私利,就叫做结党营私。我怕举荐的你不够义,所以故意派我的车夫干犯车队来观察你。很好,你得了一百分。请你努力吧,将来执晋国之政的,除了你还有谁呢?”然后,赵盾遍告诸大夫:“诸位可以祝贺我了!我推荐的韩厥非常合格,算是我老赵没有结党营私啊。”
  过了不久,到了晋灵公十年的冬天,晋国最亲密的战友——中原东部的宋国,闹出了凶杀案,遇害者是其君。
  查遇害者档案:当年,春秋第三大霸主宋襄公死后,他的遗孀却变成了“老而好淫”的富婆,想包下自己的亲孙子“公子鲍”,准备过把瘾就死。公子鲍长得美而艳,对老龄妇女不甚感兴趣,拒绝了她。于是这老太太就急了,把自家的私房钱全部拿出来,供公子鲍拉政治选票用。公子鲍拿着这些钱,施舍小米,周恤饥民,收买干部,最后人气值扶摇直上,内阁六卿中有五个都支持他当君。宋老太太为了进一步讨公子鲍喜欢,干脆派出恐怖分子,把宋昭公杀死在去打猎的路上。
  杀完宋昭公以后,公子鲍就接了君位,自己开始做宋文公。宋国举国上下,却都歌颂这个恐怖分子抬上来的新君,因为他有钱啊。宋文公多年使用老祖奶的钱,向老百姓买好。老百姓吃到天上的馅饼,不反对他了(当时国人对政治颇有发言权,虽然其呼声不大,足可以用几块儿馅饼堵住)。
  宋国发生这样的事,霸主晋国实在看不过去了。作为霸主,必须对小弟国内的不正义事件进行干预。晋国执政官赵盾遂在山西翼城地区实施军事演习,然后集结晋、卫、陈、郑四国军队,由“中军佐”荀林父率领,实施对恐怖主义份子的武装打击,要摧毁他们的窝藏点和庇护者。
  荀林父杀气腾腾,带着赵盾的嘱托和四国军队一路鸣钟击鼓,攻打宋国,要把恐怖分子出身的公子鲍缉拿归案,接受人民的唾沫。
  然而,这场义正辞严辞的闹剧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恐怖主义份子宋文公(公子鲍)献出好几大车宝贝,贿赂晋国军首长,以及诸侯国参战部队指挥官。具体什么宝贝,不过良马美玉和强弓硬矢之类,现代人眼里乍一看,还以为这是马戏班的几车行头呢。
  把宝贝们塞到腰包之后,世界宪兵们你对我望一眼,我对你望一眼,然后做结论说:“人已经死了,不能复活了,咱也别得‘礼’不饶人了,还是收了礼走人吧。”
  于是,四国宪兵就地解散回家。剿恐行动好戏收场。
  郑穆公说:“贪财的山西人做不了中原霸主了。我们还是趁早找南边的楚国报到去吧,据说那个新上任的楚王(楚庄王),很牛气的。”


  在这场虎头蛇尾的剿恐行动失败后的第三年,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晋灵公已经执政了十四年了(其实是一天也没有执政,都是赵盾承包代理的)。这个长大成人后的晋灵公,丝毫没有他爷爷重耳的气度志向。相反,可能因为从小生在深宫之中,成于妇人之手,长大就极为不争气,是个昏君。《古文观止》上还专门安排了他一篇《晋灵公不君》的文章,立此恶照留念。
  在我国历史上无数的昏君里边(我国古代盛产昏君),各个昏起来自有千秋,有的善于做木匠活,有的三十年不见大臣,有的大吃大喝或者泡妞过万,这样的昏君都是俗人,不在我们讨论之列。
  这里专说一下昏君小孩——刘邦的重重孙子汉灵帝昏得很有艺术水准,他在后宫建造了一个街铺,让宫女扮成酒肆老板,灵帝穿上买卖人的衣服,随便走到一个酒店,女老板卖给他酒食吃,灵帝砍完价,一边吃一边还管理市场,让宫女贩卖、行窃,双方互相争斗,灵帝在一旁给劝架。(这是中国最早的话剧表演。)
  我们的主角——小孩晋灵公,昏庸的艺术程度跟汉灵帝差不多。他的主要玩物是弹弓子。晋灵公一开始是射飞鸟,但命中率低,不好玩,后来就改射人,人比较多,又不会飞,好射。
  晋灵公在闹市区修起奢侈华丽的楼台,涂上超过君标准的油漆,然后笑眯眯地掏出弹弓子,从台子上用弹弓射大伙,欣赏人们抱头鼠窜、躲避弹丸的惨样,左右的跟班拍手叫笑(这属于一种和观众互动的“行为艺术”吧)。
  晋灵公这么顽皮,国人都捂着脑袋上的紫包向执政官赵盾告状。
  赵盾想了想,就去进谏,士会说:“倘若您劝他不听,路就绝了,还是让我先去说吧。”于是士会背了好几段《诗经》,劝晋灵公洗心革面。被说的一头雾水的晋灵公倒是不再射人了,改杀人了。他对杀人的兴趣是一点点培养起来的,先是用人杀人,后来就用狗杀了。他的大厨师煮熊掌,没煮熟,晋灵公等不及,一把杀了厨师,又让妇女们用车子拉着尸体从朝堂上经过,故意给赵盾看看我马王爷的三只眼。(让妇女拉尸体,这还带点性虐狂味道)。后来晋灵公专门养了一条猛犬,叫灵獒,简直就是条狼,身高四尺,色如红炭,能解人意。晋灵公周边的人,伺候稍微不周到,就被放狗咬死。
  灵獒类似美国的Bull Dog,下巴的筋最厉害,咬住人绝不松口,不死不放嘴。古人管体型超大,大于四尺的狗,叫做獒。
  赵盾说:“这回该我去谏了。”赵盾谏了一次,没用,于是“骤谏”。骤谏是怎么谏,不知道,大约像暴风骤雨那么夹着雹子去谏吧,一下子把晋灵公给谏急了。
  古代进谏,虽然是为主子好,如鲁迅所说:“老爷——您的袍子有点泥,穿出去恐怕不好看呀。”但是进谏也需要讲技巧,你可以故作高深,说“海大鱼”之类的玄语去引发对方好奇心,也可以像触龙说赵太后那样从拉家常入手,还可以像东方朔数落汉武帝奶妈那样正话反说,或者像优孟那样唱着戏说,师况那样弹着曲儿说,以及编个“三年不鸣”的鸟故事去说。总之,最好不要像鬻拳说楚成王那样举着刀子以死相谏。
  可是赵盾这种根本没有笑肌肉和幽默感的执政大臣,只会一本正经地找主子“犯颜强谏”。晋灵公本来跟赵盾就有代沟,从小被赵盾管束着,一点儿君的趣味儿都没有,这回又被赵盾谏得急了,真想把赵盾的肠子一截一截抻出来绕在他脖子上,一勒,把赵盾勒断了气儿了事。
  于是晋灵公派著名猛士“鉏麑”(音“除尼”)去暗杀赵盾。这个猛士呢,却是个慷慨悲歌的壮士,他后半夜扑入赵府,看见门开着,天没亮,赵盾就起来了,正准备上朝呢。
   因为时间还早,赵盾坐在那里,端端正正穿着肥大的朝服,思索着国家的大事,不觉间睡着了,一派日理万机,公而忘私的样子,场面非常感人。
  鉏麑觉得惭愧了,他从门里退出来,叹道:“赵上卿不忘恭敬,真是民之主也!”
  鉏麑不愿意残杀国家栋梁了,但是违抗君命也是不忠,于是这个壮士,就“触槐树而死”——自杀了。
  这是一个有名的故事,教育着无数后来的古人。鉏麑为了保全忠良,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无愧于“闻义能徙、视死如归”,被誉为刺客中的义士。(《轧美案》的韩琪,被陈世美派去杀秦香莲女士及其小儿女,韩琪不忍动手,自杀以谢主子了,估计是根据鉏麑故事编的。)
  古代没有手表,君宫殿里设漏壶(铜壶滴水),水尽了,就敲鼓,城里的官员们听见鼓声,就出发上早朝。大臣们家里也有漏壶,但跟君的未必同步,偶然起早了,像赵盾那样,等着敲鼓来喊,也是常事。
  赵盾在等候上朝的时候,举止惟庄惟敬,神态肃然,活脱脱一个持重守正、一丝不苟的元老重臣形象,连刺客都被感动死了。史书上这画龙点睛的一笔,使赵盾的形象顿时无限美好,给人以信赖和无比的安全。
  其实,赵盾虽然“炎烈”,却是很正直仁义的。有一次,赵盾在马路上走,看见桑树下有一个饿人。赵盾停下车,问:“你为什么被饿成这样?”那人回答:“我是卫国的留学生,回家断了粮,我又羞于乞讨,又不会偷,所以饿成这样。”(哈哈,活该!)
  赵盾给了这留学生一些饭吃。可这留学生吃了一半,又剩了一半。赵盾问他为什么不吃了,要饭还挑食吗。他说:“我剩下一半,带给我老妈回去。我去卫国三年了,啥也没给家里攒出来呀!”(哈哈,现代留学生都这样。)
  赵盾让这个留学生把它全部吃光,然后又给了这留学生一些好吃的,还有一袋子干肉,叫他都送给老妈。(顺便说一句,那时代肉往往是干制,牛羊鹿麋獐子的里脊肉,用棰捣碎,去筋,调成肉酱,日晒烟熏,不经火化,配着饭吃,是最古老的吃肉法。这种干肉在没有冰箱的当时易于保存,可用于销售和馈赠,现在的金华火腿比较类似它。)
  对于这个富于爱民之心的赵盾,晋灵公派猛士鉏麑去谋杀他不果,接下来是另一轮谋杀。
  九月,晋灵公摆下鸿门宴,要宴上杀死赵盾。
   收到了吃饭的邀请,赵盾对自己亲手扶立却日益荒谬的昏君,了解很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赵盾明白这一点,但是为了国家社稷稳定,赵盾还是带着副官“提弥明”昂然赴宴。(提弥明是他的车右,战车上的保镖。)
   酒刚开始喝上,两厢晋灵公的甲士就布置好了。副官提弥明看看不是好事,上前拉住赵盾说:“君赐酒,按礼喝三杯就够了,再多无礼!咱来这儿又不是为了喝撑自己的!”说完,拖了赵盾就往外跑。
  晋灵公赶紧叫唤:“两边——!关门——,放狗——!”
  只听那只灵獒“嗷——”地一声跳到殿当间。提弥明是个训练有素的保镖,三拳两脚把半人高的恶犬击毙。呼啦后面的甲士又全上来了,提弥明断后,被砍成肉泥。前面赵盾抱头夺门而出,甲士刚要再追,自己内部却开了花了——其中一个甲士反水(其实就是桑下那个饿人,现在当了晋灵公甲士),他霹里扑噜跟众甲士殴成一团。
  一看敌人自己斗起来了,赵盾赶紧撒丫子猛跑,以跑丢了鞋的速度逃出宫殿,来到大街上,侥幸活命。他也不敢回家,出城往国境线上奔跑,打算也躲到翟国去。半路上,还没出国境,却听说了新消息。
  原来,赵盾的堂弟赵穿,就是那个莽撞人,“河曲之役”里的惹祸份子兼大嘴巴。他扯开大嘴,对自己的私属嚷嚷道:“我哥哥被君打跑了,君忒不讲理,我有他好看!”
  这一天,晋灵公正在“桃园”(一处御用苑囿)里打鸟,莽撞人赵穿带着家族武装就攻了进去,冲近晋灵公,二话不说,就把这个可恨又可笑、可悲又可怜的昏君小伙子给杀了,尸体倒在大树下,上面拣了一条命的鸟儿奇怪地望着他。其实晋灵公满可以不当君,当个春秋时代无忧无虑的乡下野小子多好,爱怎么打鸟怎么打鸟,不会有人来进谏。
  赵穿迎接赵盾回来,再立新君。
  赵盾让赵穿去洛阳,迎来了在那里留学的晋襄公的弟弟“黑臀”,即位为晋成公。晋国的胡闹才算暂时收场。
  晋国更始,皆大欢喜。不料,这时候,有名的史官董狐却出来了,他在国家档案里写道:“赵盾弑其君。”赵盾很惊诧,瞪着眼问董狐有没有搞错。
  董狐回答:“你是国家正卿,你逃跑但是没有逃出国境,你回来了也没有杀死作乱之人(赵穿),我不说你弑君说谁呢?”
  赵盾也没奈何,替赵穿背了这个恶名。这就是所谓“董狐直笔”,传为史学美谈,推崇了“忠君思想”,记录在了《春秋》里。(关羽夜读《春秋》,想来读得滚瓜烂熟,所以才变得那么“忠”啊)。但赵盾没有借助自己的冲天势力强求董狐改写,也不杀这个仗义直笔的董狐,可见他的确“心古”一些,比起后来连杀两个史官的齐国崔杼,或者大兴文字狱的“我大清”,要雅量高致得多了。
  孔子后来听到这件事,说:“董狐是古代优秀史官,据法直书,毫不隐瞒。赵盾是优秀上卿,遵守法制,甘愿承受坏名声。可惜呀,如果赵盾逃出国境,也就免除罪名了。”——难得他老人家夸别人一句好。
  于是,这就出来了一个“董狐之笔”的成语。
  赵盾使人联想起明朝万历年间的张居正。张居正也是辅佐小孩,辛辛苦苦地教小孩(明神宗)读书,抚养成人,成人以后,却反咬大人(也许是被束缚得太多了,所以走向报复的极端)。唯一不同的是,张居正先死掉了,明神宗对他的报复,只是抄了他的家,逼死他的一两个儿子。赵盾就惊险多了,简直被晋灵公反咬得要死,在消极的自卫中,又落了“弑君”恶名。世人都很同情赵盾,不过赵盾和张居正也不是没有人非议,千秋功罪,还待后人评说吧。


  赵盾所新立的晋成公(公元前606年即位),是重耳最小的儿子,大名叫“黑臀”(实在不雅),大约生下来屁股有块胎记,估计还是黑的,所以叫这名字。
  晋成公第六年,鞠躬尽瘁的晋上卿赵盾死掉了。
  次年,晋成公自己也死了。儿子晋景公嗣立。在晋景公时期,赵盾的儿子赵朔,继续经营赵家封地,并在军队里任职,为人本分,不爱喝酒,光荣地娶到了晋景公的姐姐做媳妇(但是事情就坏在这位金枝玉叶的媳妇身上了)
  赵朔的叔叔赵婴齐,一点儿叔叔样没有,勾上了侄儿赵朔的媳妇,剥掉她金枝玉叶的外壳,脱衣上床造爱,事泄后,被赵家驱逐——赵家还算有家法,没有大观园那么烂(“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焦大语)。
  由于情夫被驱逐,金枝玉叶的赵朔媳妇呆在赵家倍感生活无聊,遂开始憎恨赵氏上下,向老爹晋景公诬告:“赵氏作乱。”
  晋景公可算是逮着机会了,俗话说“末大必折,尾大不掉”,老赵家势力,盘根错节,炙手可热,让人不安,特别是从前还有“赵盾弑其君”的旧帐。晋景公做了一个建国以来最大的灭族决定,他宣判:赵家谋反有罪,统统地灭族。
  真是“伴君如伴虎”,晋景公真敢干啊。赵盾的异母弟弟赵同、赵括两家,数十百人的头颅淌着鲜血,扑到在地。
  只有赵朔的儿子赵武在这次灭绝中兴存,所谓“赵氏孤儿”。惨案发生时候,他还在娘胎里,或者按戏台上的说法,已经生下来了,但不敢上户口,警察来搜查,他妈妈把他藏在裤子里,生怕他哭,急得很。乖孩子还真争气,没哭,躲过了检查。
  孩子是怎么藏在裤子里,似乎史学届还没有研究的兴趣,戏台上的群众更是糊里糊涂地瞎演,不求甚解是国人的特长。如果你穿着一个张惠妹那样的裤子,我想你无论如何是塞不进去一个孩子的。但是古代的裤子得天独厚,里边可以藏很多东西,因为它根本没裤裆,就是两个裤筒,吊着,象风铃一样,所以腰胯以下可以藏个花篮。因为没有东西遮羞,所以男女都要穿裙子袍子。我想赵妈妈立在产床旁边,侍女扶着,一袭长袍垂下,胯下吊着一个孩子,掩盖在袍子里边,自由地悬挂着,象舞台上的魔术师,等搜查的人一走,立刻从下边大变出一个活人。
  接着,戏台上参照了后来司马迁的杜撰,弄出两个舍身救幼主的大侠,(司马迁因为下边被人欺负了,天天想着大侠横空出世,暴打世间不平恨)。大侠把孩子装在药箱里,秘密偷带出去,放山里养着,等待十五年后复出,这就是“赵氏孤儿”。元朝的戏台上就有这部戏了。
  实际上并不如戏台所说。赵妈妈既然是晋景公的姐姐,金枝玉叶,又是检举揭发赵氏者,当然得以豁免。她带着身孕子,回到弟弟晋景公的深宫里,随后生下赵武,并无惊心动魄。而她丈夫,孩子爹赵朔,大约在此前就已经自己死了。所以,是赵同、赵括(赵朔的俩叔叔,赵盾的异母弟弟),在她的诬告下,全部灭族了。
  赵同、赵括这俩叔叔,也是咎由自取。
  老赵家啊,最早一辈的赵衰,为人温良恭俭让,是冬日暖阳,被晋国人尊敬怀念;到赵盾时候已经比较炎热可畏了;到了赵氏三兄弟,赵同、赵括、赵婴齐这仨小子(赵盾异母弟弟),就发展到了得意忘形、肆无忌惮的地步了。总喜欢占大头,欺负人,吹牛皮,吓唬群众,人缘很差(这也是幸福家庭后代的必然规律,先人鞠躬谨慎,后人倨傲忘本,使劲折腾——要不怎么叫“烧包”呢。)
  赵氏三“烧包”之中,赵婴齐生活作风出了问题,被逐,较早脱离晋国政治圈,可以不谈。余下的赵同、赵括哥俩,那是目空一切、恣意横行,议论军政,专好拣大话吹,一贯站在错误的一边。晋楚必阝之战,他们跟先轸的孙子一起叫嚣,逞能,闹着要出击,结果大败,追究责任时,先轸的孙子被杀,这俩却丝毫不思收敛。
  接着,晋国执政官、三军元帅栾书领军出征巴尔干,遭遇楚军,这俩又是盲目讨战,牛皮吹得山响,脖子一梗一梗(高干子弟,长期庇护于父兄羽翼之下,都这样),气得栾书就想上去砍脖子。
  俗话说,“肉腐出虫,鱼枯生蠹”,龙虾放久了也长蛆。宗族世袭维持下去,必然衍生出妄自尊大的变态,以及脑子进水的白痴。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折腾久了,老百姓在下面受罪,他们自己也延祸上身。
  总之,晋景公的这次灭蛆运动对于加强自己的君权,和改善老百姓健康生活,不是坏事。好在,赵盾的儿子赵朔的儿子——孤儿赵武,存了一脉,也算是祖宗积德吧。
  晋国这个大树枝上,合计赵家垒巢40个年头,中间养出三个害群之鸟,赵同、赵括、赵婴齐。一朝全巢倾覆,只剩下赵武这么一枚完卵。从前威风凛凛的赵氏被人大放血,一度鼓胀得不可一世的牛皮囊,顷刻瘪成光秃秃一张败皮,在远古的风中扑扇着,真干净。

第三章 赵氏孤儿
                                   一
  晋国的司马韩厥,是当年赵盾一手提拔栽培的(当记得吗,当时赵盾提拔了他,他还杀了赵盾的车夫)。不久之后,韩厥向晋景公建言,说:“赵衰的功勋、赵盾的忠诚,如果竟没有后代来继承,做善事的人恐怕就要畏缩了。大禹、商汤这些古代圣王,他们的后人,数百年来,一直在享福,不管遇上多坏的君,都不敢剥夺他们的封邑福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祖上是有德有功之人啊。”
  我们说了,被灭族的是赵盾的异母弟弟赵同、赵括二族,而赵盾的儿子赵朔(已死)的儿子赵武,只是被剥夺了贵族身份。于是晋景公听了韩厥的话,考虑到赵家有功,不能灭族,于是恢复了赵武的贵族身份,还归还封邑给他。
  不料,真是象那句话说的,冤有头,债有主,过了两年,晋景公却被厉鬼克死了。具体情节是这样,晋景公病了,这一天正在睡觉,突然看见一只厉鬼,披发及地,眼珠血红,青毛红发,面目狰狞,就象手舞钢叉的撒旦那样,站在那儿一边眨眼一边变脸,“刷”一个牛头,“刷”一个马面,“刷”一个孙悟空,“刷”一个牛魔王。
  晋景公看得非常开心,拍手叫好儿。其实平常看节目,经常有鬼表演。甲骨文的“鬼”字戴有一副巨大的面具;“畏”字除了戴面具,手上还拿着武器;“异”字是两手举着跳舞的戴面具者,都是祭祀、娱乐的鬼舞。晋景公可能白天鬼节目看多了,半夜也见了鬼。
  可是夜里的这位鬼突然吃错了药,顿足捶胸,厉声尖啸:“你杀了我的子孙,你不义啊,没有赵家能有你晋国今天吗!我非找上帝诉讼你——!”说完,抬其房梁粗的大腿,一脚踹坏大门,冲进寝宫,嚎叫着逼近。晋景公迷迷糊糊爬起来就跑,刚钻进内室,厉鬼拍碎窗户掏他。晋景公啊呀一声嚎叫,从噩梦中坐起身来,大汗淋漓,病就加剧了。
  显然,这个“厉鬼”,是赵氏的祖先啊。但也未必是赵衰、赵盾。其实,赵氏再早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商朝的飞廉、恶来父子,这俩是侍奉商纣王的,还有后来周穆王(周朝一个早期天子)的御用驾驶员造父。
  不管怎么样,晋景公赶紧找来神汉,圆梦抓鬼。
  这个神汉跟弗洛伊德差不多,他翻了翻书,脸上吓得要死,嘴唇苍白,哆嗦半天,欲语还羞,欲语还羞,却道主公你命要丢,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了,您呐。
  晋景公叹了口气,呜呜地哭起来。虽然自己要死了,但是该治病还得治病呀。于是派人从西边请来秦国名医。这个医可是神生可是神机妙算的通灵者,他出诊前,晋景公又梦见两个小鬼儿趴在自己肚子上说话,一个说:“听说秦国名医要来了,怎么办?”
  “凉拌,咱们藏在膏的上边,肓的下边,看他能把咱怎么样!”(成语“二竖为虐”,“病入膏肓”,膏肓大约是在心脏胸口一带,就是西施经常按着的地方。这两个小鬼,据说就是赵同和赵括。)
  等秦国的老医生捋着白胡子进屋以后,两眼的超声波往老晋肚子里一探,说:病原体已经占据膏以上,肓以下,针灸不敢扎,药力渗不到。”
  晋景公敬佩地叹息到:“良医啊 。”然后吩咐人,送很多钱让医生回去吧。晋景公于是搬到床上去等死。
  晋景公卧床等死,到了初夏,麦子眼看就熟了,他突然萌生了活下去的希望,终于,麦子碾粉,蒸了糕,端到了景公床前。景公高兴极了,把神汉叫来,说:你讲我吃不到新麦了,大胆!胡说!推出去杀了!
  神汉挣扎叫唤着,推出杀了(不知道神汉自己的死,事先他预测出了没有)。
  景公塌实下来了,刚要拿糕吃,突然觉得肚子生疼,赶紧上厕所,噗地一头栽在厕所里,再也起不来了。麦子终于还是没吃上。
  景公的一个小宦官,前一宿做梦,梦见自己背着主公上天。果然,主公死在厕所了,小宦官把他从厕所里背出来,并且骄傲地表白自己的梦。晋国大夫们听了,就把这小宦官杀了,殉主人,让他背着景公继续上天。
  一代骄子晋景公就这么死了,留下了“二竖为虐、病入膏肓”的两句精神财富。晋景公是继重耳之后,大有能力的晋国国君,在他19年的君主生涯里,打了两场著名战役:晋楚必阝之战,晋国败北;齐晋鞍之战,晋国胜利。誓死捍卫中原文明的晋景公,除了联盟北方诸侯以外,还激活了东南方的吴国,钳制楚兵,东西难顾,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在对内方面,晋景公发现,以地租剥削为新形式的新贵族势力正在崛起,也就是赵、隙、栾之类的异姓卿大夫。旧贵族的大代表晋景公,日益肾虚,越来越多的井田被新贵族兼并。
  一般来讲,老百姓更喜欢新贵族一点,因为他们的土地租赁制(大包干儿),比传统的井田劳动,更能激发生产积极性,同时他们收的租子很薄。
   新贵族在朝廷内外收获人心,擅权夺政,势头愈演愈烈,最终将导致了三家分晋,这是后话。此时,晋景公努力维护自己的君主势力,就拉拢隙克、栾书一派新贵族,打杀赵氏另一派新贵族。
  灭赵氏,使晋景公一定程度稳固了自己的旧贵族统治,延迟瓜分晋国的厄运。


  孤儿赵武到了15岁时,出落得弱不禁风、神经过敏,也慢慢地步入了可怕的政坛。20岁时他举行加冠典礼,标志长大成人,然后按照习俗,去拜会各位亲戚高朋,并且接受高朋们的美好祝福。
  赵武首先在路上看见栾武子(栾书),栾武子说:“你帽子很美啊!以前我做你父亲赵朔的副官,他外表很美,但华而不实,请你努力讲求实效吧!”
  赵武去见中行宣子,宣子望着他的帽子也说:“美啊!可惜我老了。”
  去见范文子,范文子说:“现在你可要警惕啦,贤明的人得到宠爱后加倍警戒,傻瓜因为受宠则会骄傲。我听说晋文公重耳最爱听百姓意见,叫瞎眼的乐师在朝廷上诵读前代箴言,让百官献诗讽谏,在歌谣中辨别吉凶,在道路上询问毁誉。先君最痛恨的就是骄傲自大。”
  去见驹伯,驹伯说:“美啊!但是年轻人不如老年人的地方多得很哪!”
  去见韩献子,大恩人韩厥说:“要谨慎警诫啊。成人的关键就在亲近善人。一开始就亲近善人,善人再推荐善人,那么,不善的人就没法到自己身边了。一开始就亲近不善的人,不善的人又引进不善的人,那么,善人也就没法到自己身边了。”(哇塞,绕口令啊)
  去见智武子,智武子说:“你要好好努力呀!作为赵衰的重孙、赵盾的孙子,二十岁了你才只是个大夫,这不是耻辱吗!赵衰的文才,赵盾的忠心,难道你可以忘记吗!赵衰通晓前代典章,辅佐文公,精通法令而终于执政!赵盾在襄公、灵公时代尽心谏诤,被灵公憎恨,还是冒死强谏,这能说不是忠吗!你好好努力吧,有你爷爷的忠心,加上祖爷爷的文才,事奉君王就一定会成功啊。”
  去见苦成叔子郤犨,叔子说:“年少而当官的人很多,我怎么安排你呢?”
  去见温季子郤至,季子说:“你比不上别人,可以退而求其次。”
  最后去见张老,把各位卿大夫的话转述给他。张老名叫张孟,说:“好呀,听从栾伯的话,可以使自己不断进步;听范叔的教诲,可以恢宏自己的德行;听韩子的告诫,有助于成就事业。至于三郤的话,是使人丧气的言论,别听他们胡掰。”
  哈哈,这段逸事读来真让人哭中发笑,想想人生,不也就是如此吗?
  孤儿赵武,性情和善,温良恭俭让,从大夫、新军将、上军将,一点儿一点,期间参加了对楚的“三驾之战”(带领新军)、对秦的迁延之战(带上军),终于在二十五年后混到了极点,成为晋三军元帅兼执政官,执晋国国政,合计七年。
  这时候已是晋平公年间。这时的国际形势是这样的:春秋时代的战争,主要是南北方的争霸战,北方以晋国为诸侯霸主,南方以强楚为长江大国。但是“三驾之战”楚国战败以来的十五年间,楚国一直取守势,不敢北上与晋军直接发生冲突。楚国内令尹和司马之间的互相倾轧,王族与朝堂世族之间的争权夺利,也愈演愈烈,造成世族大夫逃亡晋国。
  晋国国内,则是六卿越发专权,君一族的力量和权位不断松动,国内的范氏、栾氏两家曾经展开过内战,而东方的强国齐国,也开始不臣服于霸主晋国座下,与晋貌合神离。
  晋、楚两国,各有各的苦事,作战力量又旗鼓相当,都不能完全得志中原,南北争霸进入了双方谁也争不下去的情势。而中原诸侯夹在晋、楚之间,倍尝战争之苦,也是苦不堪言。所以,中原诸侯手拉着手,呼唤着一个充满情和爱的世界,主旋律却从没有变过。郑国执政官子产,甚至掀起了不抵抗运动(甘地先生),宁可让楚国攻掠也不抵御,就为了结束冤冤相报的怪圈,早日和平。在这样的形势下,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宋国执政官向戌先生,提出了伟大的“弭兵”设想,在他的游说下,楚国、晋国同意金盆洗手。
  公元前546年的金秋十月,楚国令尹子木、晋国执政官上卿赵武,以及宋、滕、邾、齐、鲁、卫、陈、蔡、郑、曹、许等国,要在宋都商丘蒙门(东北门)召开弭兵大会。
  你走来,我走来,大家走到一起来,各国警卫部队云集商丘城外,驻扎区之间只用篱笆编墙,以示友好和信任(以往都是修垒挖堑)。但是,楚国警卫队的行为却和他们的嘴巴矛盾,这些南方来的老楚,各个横眉怒目,对着晋营那边吹胡子瞪眼,好像有突然袭击晋国人的意思,去劫持晋国执政官赵武。
  晋国大夫伯夙害怕了,对赵武说:“楚国人不会突然变卦吧,跟咱们打起来吧。”
  赵武很镇定,说:“不怕,不怕,大不了,打起来,我们立刻向左撤进宋国都城,跟宋国人一起抵御老楚。”
  到了搞盟誓仪式的那一天的早晨,楚国警卫队干脆在衣服里面都藏了皮甲,一个一个鼓得像大狗熊,张牙舞爪,太没诚意,并且暗中计划劫盟,如果盟会上有什么谈不拢的地方的话。
  楚国大夫伯州犁,不同意楚警卫队的劫盟计划,他说:“我们会盟,讲得是信义,没有信义,怎么号令诸侯。”伯州犁劝令尹子木,但是令尹子木不听他的,说:“晋、楚之间不讲信用太久了,都是图希利益来的。只要有好处,信用不信用有什么用?”
  听说楚国人武装起来了,赵武心里打鼓,说:“要不,我们也把皮甲都穿上?得防着点啊。”
  叔向说:“Never mind,匹夫老百姓一次不讲信用,终生失去credit,何况一个大国呢?楚国一定没戏的。”
  到了大会正式开始,各国领导莅临座位,跪好以后,主持人向戎举起了个罐子,宣布:“下一个项目,歃血!”
  晋国人说:“我们晋国历来都是第一个歃血的。”
  楚国人说:“主持不是说了吗?晋、楚匹敌。如果老是让你们晋国先歃,我们楚国不是弱了吗?”说完,楚国人就都去摸肚子(那里边有皮甲还有短剑)。叔向一看不行,就劝赵武说:“让他们楚国先吧。他们不懂,会盟的时候,都是小国操持主办,楚国抢着先歃,它愿意当小国角色,让它当去吧。”于是,楚国人乐呵呵地领先歃了血。(明明先歃血者是盟主,叔向却胡说八道,是典型的精神胜利法。)
  叔向说的话,在别的史料上又是这样的:“以前周成王在岐山南面与诸侯会盟,楚国被认为是荆蛮,只负责放置茅草,设立望表,守候庭中点燃的火堆,都不能参与盟会。而现在的他们竟然可以一争盟主,那是因为楚国积德的缘故啊。我们努力修德,就能压倒楚国,谁先谁后歃血,没必要争。”
  从这些言辞来看,晋国人对诸侯的掌控力度和内政的精励程度,都有点肾虚或者肾疲劳的症状了,所以说话也不硬气,眼袋也开始下垂。
  这次楚人裹甲赴盟,如果不是赵武脾气温良,非打起来不可,楚国民风强悍,做事不甘示弱,于此可见。而晋国国内此时已是矛盾重重,所以赵武、叔向才以对外的牺牲忍让,换取内部调整的时间。
  回国路上,郑国国君请赵武一行人吃饭,赵武被推为最尊贵的客人,排场很大,礼仪豪华,列鼎设宴同时,还有音乐伴奏(所谓钟鸣鼎食)。既然有音乐伴奏,边吃就边赋诗,一个郑国大夫,赋了一首《诗经》中的《草虫》,说“未见君子,忧心冲冲,既见君子,我心则悦”,把赵武比为想慕中的君子,赵武赶紧耸身不敢当(“不足以当之”)。
  下一个大夫赋《鹑之奔奔》,说某个君淫乱,如何如何性解放。赵武赶紧批评,说,床第男女之事,不该在这里讲(赵武时年40岁左右,但是一听淫诗还是脸红,并且预言了赋诗者张扬国君之丑,抱怨君,不得好死)。
  接着另一个大夫也把赵武当成偶像,赋诗比喻赵武是驱逐周厉王,拥立周平王的召公,赵武赶紧谦让,说有我的君在,这事轮不到我。
  子产也赋诗,说赵武是君子,赵武说,我一定用你的话规范自己。子产刚刚走上郑国领导岗位,从前曾经给范小宣提意见,起哄要减少给晋国上贡的保护费。后来(四年后)还带头闹事,把晋国招待所的院墙给推倒了,因为晋平公没有及时接待他和他在主子郑国君。
  也有人跟赵武初次相遇,就赋诗“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意思是Nice to meet you,赵武赶紧作揖;又有赋“勤谨有礼”、“不骄不躁”之类格言的,赵武谢领。所有这些,都叫做“断章取义”(原本不是贬义)。
  “向戎弭兵”是春秋历史的转折点,此后,晋、楚两国结束争霸,终春秋时代,南北方之间无大仗。楚转而与东方强吴作战;北方晋、齐、鲁各国,继续窝里斗,公族和卿大夫相对砍杀,玩灭族游戏。
  “赵氏孤儿”赵武同志二三事:
  赵武有一次盖了新房子,全家搬进去了,同僚都来贺喜,献上祝福的话。历史上第一个姓张的人——张孟同志的献词最好:“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成语“美轮美奂”。)
  赵武的答谢词更棒:“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全腰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也。”
  意思是,如果我能够脖子上不掉脑袋,腰不受斩刑,平安地在这房子里老死,不给祖宗抹黑地颐享天年,平安去到九泉之下,见祖宗,也就心满意足啦。(都是被六卿间的火并惨剧吓得后遗症。)
  以抑制的情触表达人生的祝福,两人深得作文之妙,好处难与人说啊。
  另有史料记载,赵武在盖这房子的时候,工匠们把房椽削平整,然后又开始打磨抛光,弄得很漂亮,张孟看见以后,掉头就走。赵武赶紧乘车去追,说:“我有不对的地方,您也应当告诉我呀。”
  张老回答:“天子的宫殿,房椽要加以磨光;诸侯的房椽粗粗磨一下就可以;大夫家的只需削光;士的房子削掉节杈就可以了。万事依照尊卑等级,这就是礼。现在你显贵了,忘了礼,我恐怕你不能免祸。”
  赵武赶紧回家改正,说:“不要再打磨啦,削削就够啦!”家人想把已经打磨了的重新削一遍,削粗糙了。赵武说:“不必,已经打磨的就不要动了。让后代人看到,那些削的,是知仁义的人做的,那些打磨的,是不仁的人做的。”
  由于赵武仁义和气,普遍得到国内外人的尊重,而且他对君也特有忠心,还可以支撑得晋平公像个主子的样子。未来赵武一死,晋平公就正式“失其政”了(失去其权柄了),因为接班的韩起(韩厥的儿子)是个懦弱的人,再也控制不了各大卿家族的为所欲为了。


  公元前541年,晋、楚、齐、鲁等十一国,再次和平会盟,这是“弭兵大会”五周年纪念会。楚方代表是令尹公子围,晋方照旧是执政官赵武。
  晋国的中军尉祁午比较有地位,对赵武说:“上次宋东门之会,楚国人穿着衬甲跑来结盟,仗着这个强势抢先歃了血,这次,咱们要是不先准备一下(穿上防弹衣),恐怕又上次在宋国一样了。而且,这次来的楚国令尹公子围,比令尹子木还不讲信用。”
  赵武觉得穿防弹衣很麻烦,坚持说不用,我只需照旧讲信用就好了,像农夫稼穑,不问收获。
  这时候,楚方代表令尹公子围传话来说:咱们不用歃血了,把上次的盟书重复读一遍就好了。其实旧盟书上还是把楚列在前面。赵武并不计较,答应了。
  就这样,盟会就搞起来了。仪式结束以后,各自退席。楚令尹公子围又节外生枝地派人告诉赵武说:“刚刚得到一个消息,有一小撮恶势力,妄图破坏弭兵以来的良好氛围,加兵其邻国莒国兮,亵读盟约。这个国家是谁兮,它就是可恶的鲁国。鲁国破坏公共安全,现在鲁国代表就在这里,咱们把他杀死杀死兮。”
  鲁国使者孙叔豹,是鲁国上卿,“三桓”之一家族,现主鲁国之政。赵武的仪式助理乐王鲋,最喜欢向犯错误的人勒索了(以前就曾勒索叔向未果),于是就跑去找叔孙豹说:“人家要你的脑袋呢,这样,我帮您向我们执政官求求情,您就可以幸免于难了。”
  叔孙豹说:“好啊。”
  乐王鲋回去之后,就派人根叔孙豹要带子(佩在身上的饰物)。其实他是想索贿,那太直白了,而说您带子挺好看,送给我吧,就巧妙委婉多了。叔孙豹不给。
  他的家臣急了:“您是性命重要,还是财货重要啊?赶紧给人家送贿去吧。”
  叔孙豹说:“我作为鲁国使者,来这儿是为了保卫社稷。我送财得以免难,鲁国则必然遭受诸侯讨伐。我这样就害了鲁国,岂是保卫了它的社稷?”
  赵武听说了这话之后,特佩服这人的忠心,心说这样的人被杀了,多可惜啊。于是赶紧跑去找楚令尹公子围,给鲁叔孙豹说情:“鲁国伐莒确实不对,但请赦免有罪的鲁国,让诸侯感念您的恩德,才是盟主风范。说实在的,贵国跟吴国之间,不也有点小摩擦吗,但不要上纲上线。”
  楚令尹公子围,也就给赵武面子,不抓那个倒霉的叔孙豹了,还请赵武吃饭。楚人虽然被污蔑为“南蛮”,但这楚令尹公子围也通《诗经》,赋了一首《大明》,拿周文王赫赫明明的功业,来比喻自己的志向。赵武赋“各敬尔仪,天命不又”,意思是你老实点,该干嘛干嘛。
  散席回去赵武对叔向讲:“估计是他要篡权了。”
  事后果真如此,这个公子围,散会之后,就弑杀了楚王,继位是为楚灵王,就是那个“楚王好细腰,一国皆饿死”的。最后因为他好大喜攻,终于人民叛离,他的弟弟夺了他的位子,而楚国也从此再未恢复从前时代的光辉。
  会盟完了以后,赵武回国的路上,又去找郑国人喝酒。郑国人又赋了一首《诗经》中的《鹊巢》(不是咖啡),“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鸠占鹊巢),意思是赵武帮助晋平公治理国家,辛苦辛苦。
  赵武说,我不堪担当此语啊。
  又有一个人赋了一段男女幽会的小调,“小风轻轻的吹呀,不要动我的风巾,不要惹我的狗叫”,意思是你们晋国大邦应该以仁义抚慰我们诸侯小国。(以男女之情,比喻邦交关系,大小之间,行“妾妇之道”。)
  赵武赋了一首《棠棣》,意思是咱们还是以兄弟相安吧。
  赵武跟大家客气了一下,宴罢出来,就感叹说:“我以后不再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不久,赵武经过周天子的地盘,周天子的使臣又在颖水上接风请他喝酒,宴会上念颂《诗经》把他比作了大禹,说若不是大禹,我们现代的人,就都成了鱼了。您何不继承大禹而庇护万民啊。
  赵武终于听得不耐烦了,说:“老夫我整天担心的是惹祸上身,哪能想得那么高远,朝不谋夕,偷食而已。”
  赵武可能看了叔本华的哲学书,认为生活是一种负担了。周天使很诧异,觉得赵武未老先衰,年仅47岁,就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跟诸侯会盟,光拣泄气的话说,什么“吾侪偷食,朝不谋夕”啊,什么“朝夕不相及,谁能待五年?”啊。众大夫发现伟大的晋国首相光说这些苟且偷安、混饭过日子的话,以及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的真谛,都惊异地瞪大了眼。
  与会使者纷纷认为:“赵孟将死矣!”
  赵武父辈叔叔举家罹难,自幼幽闭宫中,步入翻覆无定的政坛以后,人生惊涛骇浪,几度荣辱起伏,仅仅四十几岁的他最近几年突然厌倦了险恶的官场,岁月蹉跎,人生虚妄,他多想高翔远引,羽化登升。一度的绚烂梦想终于却是建功太难,晋平公不是励志图精的开君主,谗邪图私的各姓同僚也不是我的知音。人生一场,蝇营狗苟,蛆虫相争于粪土。满头白发来偏早,到手黄金去已多。赵武同志离开中原,心灰意懒地返回晋国,同年冬天,去河南温县冬祭了祖爷爷赵衰之后,他消耗完了自己梦中寄客般的俗世生涯,带着精神抑郁症死去了。
  赵武死后,谥号为“文子”,表示他个性和气。接下来的执政官,轮到了韩家的韩起(前司马韩厥的儿子)。韩家家底薄,韩起刚上台,穷得叮当响,叔向于是安慰他,穷是好事啊,旁人不嫉妒你,在咱们晋国,有钱有势的人一贯没有好下场。这就是所谓“叔向贺贫”。

第四章 三家分晋
                                     一
  晋国的赵简子先生(赵鞅),是晋国六卿里边最得意的一个。
  他的爷爷就是著名的“赵氏孤儿”赵武,他是名门之后。
  他的爸爸没有什么作为,赵家似乎有所率领。
  赵简子为了复兴赵氏,出人头地,就弄出了生铁480斤,把从前晋国的一部刑书,铸刻在大铁鼎上,颁布了晋国的第一部成文法典,替代了过去的“习惯法”。这一壮举,使他知名于天下(当然更多是招致守旧派比如孔子的咒骂),但是博得了晋国绝大多数新兴势力的支持,因为君再也不能口含天宪了,宪法成了“紧箍咒”套在君脑袋上了,大臣们一念,君的脑袋就疼。国内卿大夫家族势力更加碰撞,而国内各界的喝彩声也使赵简子有了登上政治舞台的资本。果然,他在公元前497年,升任晋国正卿,执掌国政,时间是晋定公时期。
  但是赵简子刚一掌政,就卷入了滔滔没顶的六卿内讧之中。最一开始,是在老赵家的内部讧。赵简子的同族亲戚赵午(从前的大嘴巴赵穿的后代),把持着邯郸城。邯郸谁都知道,在河北南部,与河南相临,就是“邯郸学步”的那个地方,本来属于卫国的地盘,被晋国人得去了。不知道是经过什么手续,老赵家最终接管了卫国的邯郸城,由赵午把着,但是城里还有500家卫国老百姓,却是属于赵简子名下的。
  赵简子正向山西中部发展,从那里的狄人手中,抢到了晋阳,并修筑晋阳城(在太原市西南,是军事界的千年名城)。城修好了,但是还没有人住进去,因为晋国人的活动范围,都是在山西南部地区(晋南),越向北越开化的晚,越是狄人纵马的所在。所以,山西中部的这个晋阳(太原),是晋国人眼里的西伯利亚,没不爱去。
  于是赵简子打算把寄放在河北南部邯郸的500户属于自己的卫国人,迁到晋阳来借种。邯郸的主人赵午当即应诺,但是他的兄长们觉得折了面子,还怕惹了卫国人,就想扣住这500家不发。
  赵简子一看,自己在邯郸的存款被冻结住了,大怒,以族长身份召来赵午。赵午向西北登上太行山(南北走向),走了400里地,下到太原盆地,来到晋阳,一进门,就被解除了佩剑,家臣保膘全部挡在外边,然后被赵简子抓住,没过两天,就给勒死了,罪名是“抗命”。
  邯郸立刻宣布紧急戒严,把全城的冷兵器对准400里外的赵简子,晋六卿中的“范氏”和“中行氏”是邯郸一派的赵氏的姻亲,在候马城里磨戈,暗自准备帮忙。
  形势对赵简子明显不利,董安于(此人是从前的大名人董狐的后代)是个聪明人,提醒赵简子先发制人,攻打“范氏”和“中行氏”,因为这两家就在身边,随时会对我们下手。
  赵简子说:“我们君要求过,‘始祸者死’,挑头闹事的死路一条,咱得听君的话,不能先动手。”
   刚说完,范氏、中行氏举起大戟夷矛,猛攻赵简子。赵简子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北逃,退守晋阳。
  赵稷(邯郸派赵午的儿子)、中行寅、范吉射,穷追赵简子不舍,挥师直趋晋阳城下,困城猛攻,必欲置简子于死地,以灭后患。晋阳城刚刚建成就遭遇战火。
  按照晋国当时的成法:首先发动祸乱的人处死。就在简子困守晋阳的危急关头,晋国其他三卿,即知、韩、魏三氏,请命于晋侯,率兵击败首先叛乱的中行寅和范吉射,解晋阳之危,救赵简子于倒悬。
  晋阳城西依悬瓮山,东临汾水(南北流向),左山右水,而且偏处山西中部,远离晋南地区其它五卿的势力范围,地利安全,是一所不沉的航空母舰,赵氏战略依托的重要据点。并且,董安于在修建晋阳城时,采用板夹夯土技术,加盐加鸡蛋,异常坚固,城内柱子都是青铜的,柱间墙骨都是丈余高的荻蒿类坚韧植物主竿做成,这一切,都隐藏着深远的战略意义,在此后半个世纪里,晋阳城两次使赵氏避免灭顶之灾,反败为胜,最终凭借晋阳开创了战国七雄的赵国基业。
  晋阳被围期间,晋国的六卿也抓紧忙活。“范氏”和“中行氏”是六卿之二,在围攻赵氏。但其它三卿“魏氏”、“韩氏”,各自对“范氏”、“中行氏”有过节,而“智氏”则想驱逐中行氏,以自己的人取代中行氏的卿位。
  但是这三家不肯齐心协力,虽说联合征讨“范氏”、“中行氏”,并且打着君旗号,却劳而无功。“范氏”、“中行氏”乐了,利令智昏,反而起兵攻打晋定公。激起国人反对。范氏和中行氏被迫逃亡去了卫国。赵简子这才得以从晋阳放了出来,回到晋都侯马。
  然而,事情没有结束,智氏因为忌惮“董安于”的高智商,就要挟赵简子说:“咱君说了,挑起内乱的人死路一条。这次内乱是由于董安于想对范氏、中行氏下手,才闹起来的。现在,范氏中行氏已经逃亡,算是得了报应,但董安于不能逍遥法外。”
  赵简子十分为难。董安于坦然说道:“如果我的死能够换来晋国的安宁和赵氏的安定,那我何必吝惜。”于是,自缢身亡。晋阳城的始建者最终暴尸于晋阳的街市上。
  赵简子非常内疚,后来他把董安于陪祀在赵氏家族的宗庙里,昭彰后世。
  这次危难,使赵简子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君还是要尊重的,因为可以拿他来说话;第二,要善于团结多数力量,分化敌人,各个击破,才能胜利。于是他多次搞盟誓,拉来智、韩、魏三家参加,进一步孤立和打击范氏、中行氏(这些盟誓的讲话稿,都在1965年的侯马出土了)
  范氏、中行氏不是外人。范氏的祖先的重耳时代的“士会”,儿子封在范地而得姓。中行氏,先祖是重耳时代的重耳的驾驶员荀林父,荀林父的儿子做“中行将”(步兵将),以官职为姓,改姓“中行”。
  范氏、中行氏人缘不错,但是脑子傻,不应该进攻君。俩家跑在国外流亡了两年,由于人缘好,得到了国际各界的声援,齐国、卫国、鲁国、宋国、郑国运兵,准备武装干涉,谋救范氏、中行氏。代国的鲜虞人,虽然语言服装迥异,也跑来给范氏、中行氏打气,袭击晋国国都。
  赵简子急眼了,统兵去断范氏、中行氏的粮道,在河南濮阳和人数众多的郑国送粮军队展开激战。战前,赵简子做了件创举的事情,宣布:战功卓著者,上大夫,可以授予县长官职,下大夫授予郡守官职,士人赏田十万亩。在军中当奴隶搬道具的,也杀敌立功的话,免去奴隶身份,不再当替身演员,转正。这些incentive,充分激励了那些不要命的军士的斗志。
  赵简子还以身作则,说:假如我带头后退,情愿领死,自缢以后再戮掉脑袋,以薄棺材素马车等等没面子的方式下葬,还不许葬在祖宗公墓。大家一听,主子这么发狠,咱也别客气了,于是挥家伙猛杀,大败敌方联军,重创其锐。赵简子在战斗中被郑人击中肩膀,倒在车上直吐血,但是依旧击鼓不断。
  次年,赵简子又出奇兵,把范氏、中行氏赶出朝歌,又击破邯郸,连克邢台、赵县(河北省)、保定、灵石(山西)、阳曲(山西)、隆光(河北)。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挫败范氏、中行氏,结束了晋国六卿角逐的局面,与韩氏、魏氏、智氏三卿瓜分范氏、中行氏之田,重新划分势力范围,赵简子占领了邯郸,据有了跳赴中原的重要落脚点。
  范氏完蛋以后,好东西都没了,别人钻到他的废家里偷盗,只剩一口钟了,因为扛不动,还丢在那里。这人想,把钟凿碎了,一样能卖钱啊。可是又怕人听见。于是,他就捂住了自己那两个聪明的耳朵,抡起家伙凿钟——这就是掩耳盗铃的故事,呵呵。


  赵简子性格咄咄逼人,但是也有温良的一面,比如说他收买民心。在他的封地里面,每亩的面积比国家规格大1.4倍,这意味着别人可以多打粮食少交税,吸引移民,鼓励垦殖。他每亩地收的租子也适中(2/10左右),甚至对新开垦的土地免税。特别对边区晋阳的人民,格外减税。他的亩制标准,最终被商鞅效法,乃至最终推广到了全国。这也算是一个历史功绩吧。总体来讲,赵、魏、韩三家的亩制都大,租税轻,开明节俭,因而人心归附,大家都喜欢去他们那里种地。亩制最小的范氏、中行氏先亡,也不奇怪。
  赵简子还求贤若渴。要知道,在当时,官位都是被世族豪门垄断着,布衣是没机会当官的。但赵简子对于凡有一技之长者,不论出身,均设法网罗其门下。这种用人之道,被出身低微的曹操所景仰和效法,曹操发出的《求贤令》里边,专门称赞赵简子为才是举的原则。赵简子用人不拘一格,不论品行,甚至立排众议,收服了鲁国来的背叛主人的变乱分子阳虎,用之不疑,使阳虎深为感动,在灭范氏、中行氏的斗争中积极谋划出力,被记录在《左传》中。甚至那些在敌营里服役过的人,比如范氏、中行氏属下的人才,他也并不做战犯处理,而是明令吸纳己有。
  甚至远在东方的人,也有不少慕名来到赵简子门下。以至于孔子的心都动了,也想跑他那儿去找找机会呐,带着周游列国的徒弟们往晋国来。但是赵简子突然杀了晋大夫“窦鸣犊”,这位窦鸣犊先生跟孔子一样,是个保皇派,反对新贵族赵简子一类人的土地和用人政策。孔子一看这阵势,兔死狐悲,也就不敢来晋国求职了,而是对着黄河水浩叹了一下:“涣涣乎,美哉!但是我不能去了!”半途折回。
  赵简子用人有奖有罚。他宠爱两匹白色骡子(少见),当他得知手下爱将需要吃骡肝治病,当即召来厨子杀了白骡取肝。后来这位将官在攻翟战斗中,带领手下一千四百名勇士,首先冲上城去。赵简子身边有个服务生,因为一贯向他进贡声色犬马,而没有推荐人材,最后赵简子处死,沉入河中以示警戒。
  赵简子也比较听人劝。有一次,他指挥军队攻打卫国,出于安全考虑,他躲在箭矢不及之处,用盾牌罩着自己,发号施令。下边人骂他,他立刻撤掉盾牌,走在敌人射程之内,指挥战斗。
  还有一次,赵简子上山,属下臣僚都脱光膀子,下去推车,惟独“虎会”担戟行歌,不推车。赵简子说:“大胆,犯上,你是侮辱我!”虎会说:“我错了,对不起!但你侮辱大臣你知道吗?让我们推车伺候你,你这么侮辱我们,谁还为你设谋卖勇?” 赵简子赶紧下车道歉,山也不上了,给大伙置酒群饮,待虎会为上宾。
   还有一个人(叫周舍),主动跑来求职,在门口立了三日三夜,没能如愿。赵简子问他能干些啥。他说:“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拿着墨笔和牍版,跟在你后边,把你做得这些可耻的错事,全都给你记下来。”赵简子赶紧施礼道歉。但是这个可怜的应聘者走上工作岗位几天就死了,赵简子当众哭道:“百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众人唯唯诺诺,不如周舍之谔谔。”埋怨大家不敢逆着龙鳞,批评进谏。
  赵简子胸有大志,他主动北上,去边远地区拓展,在山西中部建立军事据点,奠定了未来赵国的坚厚基础。他还做了重要的体制改革。在他的手下,因为立了战功,或者是由于有才干,而被封官之后,都拿工资(食禄)。“禄”以粮食的形式支付,而不是从前的授与封地,世代传承。这就率先以“属官制”代替了“分封制”,以官僚体系代替世袭体系,不再有干部终身制了,管理权与产权分开。官僚们只是来打工,不能拥有封地,也不能世袭官爵。这显然是一种进步,打破了高官子弟类似贾宝玉之流的铁饭碗。吴起、商鞅的变法包括奖励军功,都是步赵简子的后尘。)
  赵简子占据邯郸后,邯郸人民过“正旦”(就是正月初一),那时候没有鞭炮,老百姓就送给赵简子一笼斑鸠,让他放生。赵简子大悦。别人说:“老百姓为了送鸟让您放生,竞相捕鸟,斑鸠都快绝种了,岂不是伤生。”赵简子大悟,取消了这个娱乐项目。
  赵简子还收留了从鲁国跑过来的阳虎。阳虎这人的背景说来话长,本来是个布衣,当了鲁国的卿家族季孙氏的大管家,最后整个控制了季孙家,但是,在鲁国三家卿家族的联手反扑下,被打出了鲁国,逃亡各地,谁都不敢要他,最后被赵简子收留。
  有一次,赵简子跟阳虎闲聊。阳虎不无伤感地说:“臣在鲁国,培养了三个人(‘树三人’),这哥仨都当到了令尹这样的大官。可是,等到我出事倒霉的时候,他们三个都带头搜捕我。后来我去了齐国,荐举了三个人:一个当了齐景公的跟班,一个当了县令,一个成了军官。可是,等我得罪的时候,这三个人都不搭救:跟班挡着不让我去找君说理求情,那个县令反倒还一度捆了我。我逃脱以后,军官则一直把我苦苦追赶到边境才罢休。看来,我阳虎真是非常不善于‘树人’(培养人)啊!”
  赵简子听后说,哈哈大笑,直笑得俯下身去:“君子培养人才,一定要事先选择对象,是跟自己一条心的,然后再精心培养才对。栽培人,就像种树。种的是橘子柚子,则收获甘甜;种的是荆棘,最后自己挨扎。”
  从狭义角度来讲,赵简子是比阳虎高明和精明的。但是,阳虎是更应该得到赞许的。从对话中可以看出,赵简子唯独栽培对自己私家势力扩张有益的犬马,而阳虎推荐和栽培的人才,最后都不附阳虎私人为党,而专为国家效力。他们不是围绕在推荐者(阳虎)的身边结党,为谋阳虎小团体谋私利,而是效力于国家君主,甚至奉君的命令来追拿阳虎,实在是公而无私!做到这样的推荐效果(所荐之人奉公而不营报私恩),古来并无几人!
  真正的“树人”——为国家育人,应当向阳虎这样。
  上面的这个故事,是韩非子写的。接着,韩非子也表扬了赵武,就是赵简子的爷爷——那个“赵氏孤儿”。赵武推荐的人,合计四十六个。等到赵武死的时候,这些人已经成长为“各就宾位,并无私德”——他们各司其职,互相不联络感情,互相不结党成帮。
  接着,韩非子又表扬了晋大夫“解狐”。解狐推荐了一个自己的仇人去做官,仇人连忙跑来感谢。解狐引弓而射之,说我推荐你,是看你能胜任该公事,并不是意味着要释去私怨而与你结好。
  阳虎、赵武、解狐,他们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和他们所荐举的人之间,没有结成私党帮派,皆公而不私。三人可谓善“树人”的最高典范。(这里说到的“树人”两个字,又使我想到我所推崇的周树人了!谨以此处对“树人”两字境界的玩味,聊示对鲁迅先生的记挂。)
   晋大夫窦鸣犊正是看不惯赵简子拼命发展私人私家势力,擅权侵君,于是指责赵简子,被赵简子杀掉了他。(他和孔子一样,都可谓是保皇党。)
  不过,赵简子虽然存在私心,但是在当时那样的家族政治下(各卿家族联合主政),替本家族利益考虑,而不是首先国家(或称为君一族)的利益考虑,似乎也不能简单地否定之,毕竟这已是君权开始滑落的春秋末期了,各卿家族已经开始可以和晋国君分庭抗礼,这时跟赵武、解狐那个时代各卿大夫家族紧密团结在君周围,效力于国家,总得背景已经不一样了。总之,铁碗人物赵简子,凭着自己精明和善于用人、善于拢人,又联合了智氏、韩氏、魏氏,终于消灭了范氏和中行氏,占据晋阳、邯郸等强城大邑。赵家至此的实力和财富再次凌驾于国君之上,无诸侯之名而有诸侯之实。
   能引用人才布衣,是赵简子成功的关键法宝,虽然这是为自家利益服务。

                                   三
  赵简子有个儿子叫赵无恤。赵无恤出身低贱,是姨娘生的,而且还是来自狄国的姨娘,因为母亲卑贱,导致了自己的卑贱。甚至母亲是俘虏来的,赵简子一时情欲发作,跟她制造了赵无恤,所以只把这娘俩当下人对待,平常都上不了饭桌。赵简子也几乎没时间理他。
  有一天,一个郑国著名大相师来到赵简子家来看相。赵简子赶紧把儿子们都召来,请先生看骨相。先生捏了半天,说:“一个能当卿的都没有。”
  “吗呀,那我们赵家岂不要灭种?”
  “我进门的路上,看见一个收拾柴禾的小伙子,是您儿子吗?他倒挺有上卿的骨相的!”
  赵简子摸了半天脑袋,想起来了:“对对,是有这么个傻小子,赶紧喊进来。”
  赵无恤进来,抱着个罐子,问:“谁要添开水?”
  赵简子说:“不是要你倒水,站好了,先生给你看相。”
   赵无恤被大相师揪住脑袋摸,好像小孩子被按住洗头。
  郑大相师摸了半天他的脑袋,连连惊叹:“此真将军也!这骨头!这后脑勺!这腮帮子!”。
  赵简子瞪着眼珠子,看着这个中原与狄人的杂种,眉目似乎风致英朗,与众不同,但未来能做将军,鬼知道。
  于是他把自己的人生心得,写成一篇训戒之辞,拿毛笔写在竹板上,分给嫡长子和赵无恤拿回去研读,说,都背下啊,三年后要考。
  三年后,他的这个有头有脸的嫡长子,正夫人生的伯鲁,背不出来,甚至连竹板放哪都想不起来了。赵无恤却倒背如流。一问他竹简在哪,一伸袖子就给爸爸拿出来了,三年几乎没离身。
  赵简子一声长叹,想不到我们赵家,却是这个杂种来继承,不过呢,我爷爷的爷爷——赵盾,母亲也是狄人,那就没什么丢脸的啦。
  于是赵简子又招呼儿子们说:“我啊,把一个宝符藏于恒山之上,你们去找找看吧,先找到的有赏。”
  于是,一帮孩子们就驾着车,前往恒山寻宝。恒山就是我们的五岳之一——北岳恒山,在山西北部,远离富庶的晋南地区,是狄人的活动区。赤狄、白狄,在长达百年的与晋人消耗战中,被攻灭殆尽,残部被压缩在恒山往东北的地区,进入河北省西部,即河边蔚县一带,建立代国。
  赵家的孩子们,在恒山一带徘徊,看见这里山势陡峻,谷大沟深,道路崎岖,关隘险要(后代著名的宁武关、雁门关、平型关、飞狐关、倒马关都在常山这里,连环相望,易守难攻,自古号称“天下之脊”。当然,悬空寺也在这里,离五台山也不远。)
  大家鬼混了半天,宝符的影子也没找到,只好空手而归。只有赵无恤汇报说:“我找到了。”
  “你找到什么了?”
  “我找到了宝符。恒山地势险要,居高望去,代国尽收眼底,凭恒山之险攻代,代国即是我们囊中宝物。”
  赵简子从此晓得,唯独这个儿子胸有大志,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于是废掉正夫人生的儿子伯鲁,改立无恤为接班人。
  等赵简子在公元前475年一“溘然长逝”,赵无恤立刻继承老爸遗志,来不及脱下丧服,就远行北上,驻车恒山,观察代国的风土人情。代国,即现在的河北蔚县,属“燕云十六州”之一,在北京正西150公里,河北山西交境,恒山以东,一大块沿河铺展的肥美平原上,历来是兵家虎踞,异族盘桓之地,是后代王朝抗击鲜卑、契丹、突厥的第一道北向的门户。现在是狄人的一块乐土。
  狄人的生活特点有两个,一个是贪玩儿,唱歌跳舞是他们的拿手戏;另外一个就是爱美之心强烈,我指的是爱美女之心。
  于是赵无恤使用美人计,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了代王去。代王很高兴,剥开这个糖衣炮弹,一看,美呀!欢喜过望,于是给赵无恤送来代国骏马(优质马种还都是狄人培育的,华夏内地的马则矮小得像驴。吃苦耐劳的骡子也是狄人培育的)。
  赵无恤于是在两国边境,宴请姐夫(代王),代王毫无防范地前来赴会,乐呵呵地坐在酒席宴上欣赏舞蹈。赵无恤派出的舞蹈演员,都是特种部队的,在羽毛道具中,夹藏了青铜兵器,瞄着代王的脑袋比划。
  代王频频点头,有追求,有个性,有艺术!他旁边的一个赵姓厨官,举起一个大铜勺子,说:“您别光顾了看,忘了喝酒哇,我给您斟酒。”
  代王尖着嘴儿去嘬酒,旁边厨官举起一尺多长的大铜勺子,照着代王脑袋,啪地一下子就抡上去了。旁边跳舞的,挥着羽毛和兵器,扑上来也猛打,尽杀代王左右保镖。代王临死还寻思呢,咦,这酒怪了,劲儿这么大,刚喝一口脑袋就晕得生疼。咚得一声,倒地死掉。赵无恤轻易地夺得了北方重地——代地。
  赵无恤的姐姐,听说老公(代王)被弟弟杀害了,痛哭不已,哭了三天三夜,最后拔下簪子(“笄”),磨光了,刺喉自尽,非常刚烈。代人哀之,把她自杀的地方称为“磨笄山”,至今在河北涞源县东还有,名字没改。
  燕赵古来多慷慨激烈之士,赵无恤的姐姐算是第一人。这也是受游牧胡人如狄人的刚烈强悍的文化所浸染。一般人自杀都是用自缢,求个光鲜的完尸,自己看着也舒服,但赵姐姐用簪子,可见她相当暴烈激愤,歇斯底里。
  占据北方山西、河北交界处的代地,战略意义非常重大,第一,它解除了山西中部太原盆地的“晋阳”城东北部身后的异族威胁;第二,代地,右临河北燕国,左临楼烦、林胡异族,借助代地,赵人可以从侧翼攻击这两地,并和南部的赵家地盘,形成呼应和对敌国的夹击;第三;代地南临中山国(河北石家庄、唐河一带),代地和赵氏南部大本营邯郸地区配合,可以夹击中山国。后来,赵武灵王攻灭中山国、楼烦、林胡,都是以代地作为屯兵基地、给养基地和出发地。
  而且,代地的骏马,很好地武装了赵家的主力车骑,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古诗所谓“代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说的就是有名的代马。苏秦的弟弟苏厉,把“代马、胡犬、昆山之玉”,列为赵国的三大宝。
  赵无恤以庶子的身份,做出这样轰轰烈烈事情,被后人与其父赵简子并称,赞为“简襄之烈”——赵襄子是他的谥号——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勇于革新,敢想敢干,有白手起家的创业精神,被后来的赵武灵王所想慕。
  但是赵无恤取代嫡长子继位,跟宗法传统的继承制度相悖,不仅遭到别人批驳,而且连他自己也时感不安。攻灭代国以后,他把原太子伯鲁的儿子封在代地。特别是三十三年之后,公元前423年,赵无恤死时,他没有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而是让伯鲁的儿子(已死)的儿子继位,是为赵献子。在这一点上,赵无恤可谓高尚无私,维护了赵氏家族的团结。死后他被谥为“赵襄子”。“襄”是仁义的意思——和宋襄公看齐,反映了他的仁义和当时人们对他的敬重。

 

                                   四
  有一次,赵家军夺了狄人两个城池。赵无恤闻讯,满脸忧虑,不知不觉把手里的米饭捏成了饭团(当时吃饭用手抓,菜用筷子夹)。他说:“我们一个上午拿下两个城池,这不符合客观规律啊。暴风骤雨不可能持续一个早上,中午的太阳也不过只是一会儿。目前我们赵氏的德行积累太少,进速太猛,反倒灭亡。”接着,他又以夫差的例子警惕自己,夫差的败王就是由于“屡战屡胜”,诱使夫差胃口越来越大,于是他摊子铺得太大,经营能力跟不上业务增长速度,终于消化不良,倒闭破产。
  这里,令我们就联想到了一个词——“受宠若惊”。古书上说:受辱不怨,受宠若惊,这都是好的品质。“受宠若惊”,受了宠,为什么要惊呢?其实我们通常理解的不对,“惊”不是惊喜,而是惊惧!你要想想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德,可以配受这样的好处。福和祸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宠和灾难也是连踵转化的。所以古人教导我们受到宠爱和得到好处的时候,应该特别得从内心和外在表现为惊惧警惕,要“惊”,而不是要高兴。
  赵无恤听说了自己军队一上午打下了两个城池,反倒满脸忧愁,忧愁到了忘了吃饭的地步,正跟“受宠若惊”相类似,是“得福若惊”。
  是的,譬如,你的家族扩张发展得这么顺利,别的家族们害怕了,就会联起手来对付你,到时候你就完蛋了。所以,当受了宠,或者得了好处的时候,赵无恤却表现得很惊骇。这就是类似“受宠若惊”的了。
  这是一个聪明人的反应。所以“受宠若惊”,受了宠,反倒惊,反倒好像遇到的是坏事,你能这么做,就可以保证一辈子不走错路了,不做令自己懊悔的事了。所以,错误的造句是说:“听说这个大美女要请他看电影,他当即受宠若惊,非常高兴。”正确的造句是:“听说这个大美女要请他看电影,他当即受宠若惊,非常害怕,心中警惕着,她不会是想跟我借钱,或者传给我花柳病吧!”
  赵无恤虽然很懂得福祸转换,懂得受宠若惊,是接近道家的“守雌”主义哲学,但当时一个非常牛气的人,却非常看不起他,这人就是我们伟大的“智氏”掌门人——智伯。
  智氏在晋国六卿里边,起先不是很强,但到了后期,综合排名第一(其次是范氏和中行氏,最后才轮到赵、魏、韩)。智氏的第一个先人“荀莹”是个有骨气的小伙子,他曾经是楚庄王的俘虏,一蹲就是九年。最后他爹荀首用战俘把他交换回来。临走,他向楚共王告辞:“我感谢你们吗?我不感谢你们,将来战场上相遇,咱还得往死里打。”
  荀莹回国后,成长为晋悼公时代的晋国执政官,指挥“三驾之战”胜楚,功成而死。因为他爹的封地在“智”(山西蒲州),他改名为“智莹”,从此“智氏”成为晋六卿的“常任家族”,期间再次有人一度担任晋国执政官。不管当不当执政官,智氏手里一直握着不小份额的国家军队,以及私人武装,势焰甚炽,四传而到智伯。
  赵简子死后,按照一种有意无意的轮换制,智伯成为晋国执政官。
  智伯本名智瑶,人长得也漂亮,仪表堂堂(有一副美丽的丰髯)、精于骑射、六艺毕全、能言善辩、坚毅果敢,但他却有一项致命缺点,就是不仁,有点恃才傲物,喜欢虐待别人,像桃花岛上的黄老邪,霸王脾气,刚愎(这是智家世代遗传的秉性,倔强)。
   智伯做执政官第三年,公元前472年,他率师伐齐,表现出了果敢的军事才能。当时智伯带着一小股侦察兵,驱车观察敌营。突然马受惊了,尥着蹶子乱跑,驾驶员手忙脚乱:“报告!总司令,咱往哪跑?”
  “给我往敌营里跑!不许回头!”
  战车风驰电掣,直冲齐人的壁垒,冲到根儿下才算搂住。然后,智伯带着部队,在齐人警惕紧张的注视下,轻松写意地返回。事后,智伯回答记者问:“我当时如果往斜刺里跑,或者掉头跑,都会被齐人看见,认出我的旗号,以为是我畏惧,势必出垒来攻我。所以我偏往前冲,震慑住他们。”这大约就是军事伪装中的辩证法,“己弱,而示之强;己强,而示之弱。”
  接下来,按老规矩,做战前的占卜,以及祷告。但是智伯不许。智伯对记者们说:“齐人抢了我们的英丘,我是奉君之命,吊辞伐罪。我们占了理,当然我们必胜,何必占卜。”充满了豪气和自信。
  于是双方会战,齐师败绩(就是“超级失败”、“失败的二次方”)。智伯还亲自操矛,捉了一名齐将颜庚,为自己树立了勇武善战的形象。
  智伯最看不起的就是孬种,典型人物就是“守雌”学派的赵无恤。
  智伯执晋国政第十一年(公元前464年),智伯跟赵无恤一同出兵,进攻郑国。郑国人在巴尔干垓心被人打了200多年,已经被打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们善于揣摩进攻者意图,而表现出相应的投降、适度抵抗后再投降、强烈抵抗后再投降等多种组合方案(虽然总归都是投降,但过程很微妙的,就像陪领导下棋)。
  鉴于智伯勇猛,好胜心强,郑国人遂采取30%的抵抗度数后再投降的方略,给智伯增加兴致和胜利时的亮彩。他们跑出城外,弄了些“碉堡”,藏在后面严阵以待。等晋军打过来了,郑国人坚持了一顿饭工夫,觉得度数够了,就弃了碉堡,拎着大戟往回跑,自动往城门败撤。进去之后,连门也没关。
  智伯满意了,高兴了,挥军猛上!攻到城门口,郑国人不敢出来,也不敢从城头往下砸东西,城门口一点动静都没有——30%度定得太低了。由于抵抗度数太低,过于微弱,智伯反倒犹豫了,担心郑国人有诈。城门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武器也未可知。于是他对旁边赶到的赵无恤说:“赵军长,你带着你的部队,先给我上!”
  赵军长才不傻呢,他也看出郑人的抵抗度数太低了,自己冒然进去,敌人突然把度数调高了,怎么办?于是他说:“智总,您是总指挥,您是主将,您先请。我不能抢在您前面去进城受降,那不礼貌。”
  智伯一听对方不肯当炮灰,大怒:“好你个懦夫,好你个守雌主义者,一点儿勇也没有,一点儿用也没有!你爹怎么挑你这么个没用的继承人。”智伯口齿伶俐,骂人是一绝。
  赵无恤反唇相讥:“我是胆怯懦弱,我是徒能忍耻,但这样才真能保全赵氏。”
  “懦夫,杂种!你照照镜子,你真丑,你又丑又土。你是猪,你是狄人的骡子,驴子和骡子的杂种!”
  就这样,进攻的两伙人在城底下互相指着鼻子骂起来了,把城上的郑国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次战役,智伯抢到了郑国九座城邑。庆功会上,智伯带着几分醉意向赵无恤挑衅,使劲灌酒劝肉,就像往垃圾筒里倒垃圾。赵无恤被塞得满嘴都是,直往外喷,拒绝再张嘴。智伯干脆把酒杯扔到了赵无恤的脸上。酒杯硬硬的,撞在脸上,就像飞机撞了大楼,血立刻出来了。赵无恤的部下想动武,赵无恤却赶紧拦住,旁人也赶紧把智伯拦住护住,闹剧才算结束。
  赵无恤擦擦鼻子上的酒水,示意左右坐好,说:“我爹之所以让我当继承人,很重要一点就是看中我能忍辱负重。”
  一般来讲,燕赵之人受北方游牧族影响,多脾气火暴,一言不合,则拔剑相向,稍受羞辱,就刎颈自杀。像赵无恤这样,就算是相当的“忍者”了。但是在他的心底,依旧恨死了智伯,暗暗发誓要把智伯的脑袋揪下来,当球踢,当酒罐子,或者干脆当尿壶。
  智伯执政第十七年,智伯突然想起范氏、中行氏来了。这俩氏自从被赵简子联合众卿打败,出逃齐国,已经二十八年了,估计是客死异地了,他们留在晋国的财产当然早被掠光,但封邑土地还是原封未动,因为君不让动。于是智伯带头,叫上赵、魏、韩三个哥们,把范氏、中行氏的田产,全部瓜分了。
  这个“私分国有财产”的罪行触怒了君晋出公(晋定公的儿子),不自量力的晋出公暗中联络齐鲁两国,想调兵来灭自己的智、赵、魏、韩四卿。这个挥刀自攻或者引狼入室的蹩脚主意没等实施,就被警觉的四卿联手粉碎。四卿抄起武器,把自己的君打跑了。(只有在犯上的时候,四人才是异常齐心协力啊)。
  可怜的晋出公死在出奔的道路上。智伯又立了一个晋哀公(唉,这个可怜的名字啊,凑活着对付几年吧)。
  由于是智伯带头分了范、中行的地,又灭了仇犹,智伯感觉到了自己伟大得一塌糊涂,而赵、魏、韩三个胆小鬼,纯粹是寄活在自己卵翼下,跟着自己沾光。所以,智伯就非常想给这三个吃白饭的家伙以脸色看。
  次年,公元前457年,智伯跟魏桓子(魏氏掌门人,跟随重耳长征过的九袋长老魏仇的六世孙)、韩康子(韩氏掌门人,司马韩厥的三世孙)一起在蓝台喝酒。席间,智伯不仅戏弄了韩康子,还污辱了韩的家臣“段规”(具体细节不详,不排除人身污辱——比如喝尿的可能)。
  智伯的家臣比较谨慎,提醒说:“主公应该防备他们报复!”
  智伯哈哈大笑,豪迈地说:“我不报复他就是好事了,这两个吃白饭的家伙。”
  家臣说:“从前,郤氏、栾氏、范氏、中行氏被人灭掉,都是因为他们招惹了别人的怨恨,导致家族败亡。您今天把这两家都惹了,又不防备,能行吗?马蜂、蚊子虽小,也会咬人啊。”
  智伯巴不得跟三家干一场呢,见个高低,遂不以为然。
  两年后,智伯开始找茬,他派人对三家说:“咱们的君太可怜了,你们都看见了。(是啊,要么怎么叫晋哀公呢)。咱们身为上卿,都应该忠君爱国。没有大家哪有小家,大河不满小河怎么满。所以,每人都拿出些地方来,赞助给君,好不好?”
  韩康子最窝囊,实力排在四卿之末,赶紧跟家臣商量,不拿出来吧,怕智伯找着了借口,正好来打。拿出来吧,白吃亏。家臣说:“吃亏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亏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等他智伯吃惯了便宜,尝甜头上瘾,就还会跟别人也伸手要。别人不买他的帐,到时候打起来,咱就有戏瞧了。”耶,这主意不错,就当花钱买张戏票吧。
  于是韩康子拿出文书,划出一个封邑(万户人口),盖上铜玺的章,送给智伯。
  智伯接了,算你小子还不傻,然后把黑手又往魏桓子面前一伸:“快,该你了。”
  
  魏桓子很想拒绝,家臣害怕了,劝说道:“人家韩家给了,咱要是不给,情等着智氏来打,被韩家看戏。咱也给吧。《周书》说‘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嘛。”
  于是,魏桓子也盖了个戳,交出一万家户口。
  智伯看了看清单,基本满意了,但就差赵无恤了。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个硬骨头。

                                      五
  赵无恤是个“守雌主义者”, 这固然是由于他是姨娘生的,从小自卑,养成阴柔性格。同时,赵家人的性情,从赵衰、赵盾、赵朔、赵武一脉下来,也都比较文质,心慈面软,类似大宋朝“偃武修文”的赵姓皇帝。这种家族性格刚好跟智氏的粗鲁桀骜相映成趣。但是,赵无恤外边虽柔,内里却刚,他不准备再伏首贴耳,毅然回绝智伯的使者。他说:“土地是先人的产业,哪能随意送人?”
  使者一走,赵无恤赶紧把家臣“张孟谈”叫来:“智伯移兵来打我的话,怎么办?以赵氏的力量,跟他对抗,众寡悬殊,孤木难持啊。”
  张孟谈是史载第二个姓张的人(上一个是晋国的张老),张孟谈说:“晋阳是董安于修建的,城垣坚固,仓廪充实。尹铎治理那里,宽恤有恩,政教清明,不把老百姓当作蚕茧来抽丝,而是实行仁政减税。所以人们愿意效死。”
  “对啊,我爹在的时候,也嘱咐我,如果出现三长两短,紧急情况,不管相离多远,也要跑到晋阳去。那是我爹在边境上新修的一座坚城。”
  晋阳在如今的太原西南郊,左山右河,东有恒山、太行之险,西有汾河、黄河之固。由于它属于山西中部,远离晋人活动区(山西南部),敌人来伐,后续不继,是个很好的拥兵自重的地方。
  于是,赵无恤收拾东西,避敌锋芒,率军北趋400里,退保晋阳。《战国策》中有这么一句话,赵无恤“令车骑先至晋阳”。这标志着骑兵的出现,但还是和车兵混合编制的,尚未成为独立的兵种。
  郊外的空气真好啊,赵无恤一边欣赏着盆地山景,一边在城头检查工事。晋阳城的一个特点就是“固”。城高池深、宫苑壮丽,坚固的几十米厚的城墙以夯土打造,中间还加固木桩、石础。晋阳人心也很固,百姓心无二志,不会哗变。但是,赵无恤担心城里的弓箭、武器不够用,一旦打起持久战来,就会弹尽粮绝,光有个城墙有什么用呢。
  张孟谈说:“当年董安于修筑晋阳城,用荻蒿主竿做墙骨,用铜柱替代木柱。咱把荻蒿竿挖出来,把铜柱卸下来熔化了,正好用来制造箭杆和兵器。”董安于(董狐的后代,晋阳的缔造者和赵家的殉身者)的深谋远虑,继上次拯救了赵简子之后(被范氏、中行氏追赶至此),又要护住赵无恤了。
  晋阳这个地方,是个天生的“战地”和“攻守之场”,最招人来打了。在后来的1400年中,一直是万人鏖战的中心。
  从汉朝起,这里一直是抵抗匈奴等异族的前线堡垒。西晋末年,刘琨喋血保卫晋阳,抵御匈奴入侵,坚持长达九年。刘琨在此败死后,五胡彻底乱华,整个北方群魔乱舞,人民涂炭。
  隋朝以后,这里向内地的战略意义也体现出来了,被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誉为“龙兴之地”。他们爷俩就是从晋阳发家,起兵反隋,不管抵御突厥、政府军还是农民军,都是依托这里。什么都可以丢,但晋阳不能丢。李世民号称“晋阳公子”。
  唐朝安史之乱,这里又成为政府军与叛军的争夺场。政府军大将“李光弼”被围于此,凭借坚固的城池,挖掘地道出击,抛石机轰砸,坚守晋阳五十多天,歼灭敌军“史思明”部七万余人,最终解围,扭转全国战局。
  唐末的乱世,五代十国,这里又出了好几个“绿林皇帝”,走马灯似地乱换,依托“龙城”晋阳,向西鞭伐长安,向南横扫中原。
  到了宋初,赵光胤、赵光义两个皇帝先后亲征这里。前者顿挫无功,折锐而返,后者则动用现代化攻城器械:以负重高达九十斤的抛石机,射程达三里的弩箭猛轰晋阳,还出现了集束发射的弩箭,火药兵器也开始应用。赵光义亲冒矢石督战,异常艰苦残烈。守城的是北汉主刘继元,坚守五个月之久,可见该城之雄坚。
  当时,宋军的抛石机日夜轰击晋阳城垣,以至于城墙伤痕累累,城头几乎没有完整堞口。好几万名弓弩手列阵于城下,一个多月时间,昼夜不息向城中射击,箭雨如飞腾的蝗虫避日,压向晋阳。一次拔付的几百万支箭矢在片刻之间往往射尽。城头飞集的箭羽如同刺猬毛刺一般,新箭都没有落脚地方。更多密集的流箭飞越城头,射入城内,仅刘继元派人以十钱一支的价格向市民回收,就得到一百余万支。
  中国的守城史,未见如此壮观惨烈的。最后,五个月后,城内粮尽援绝,方才投降。余恨未销的宋太宗下令摧毁晋阳,火烧水灌,彻底拉倒。这座千年名城,从此画上一个光辉的句号,宣告正寝。(当初,建于赵姓人手里,也毁在赵姓人手里。生于泥土,归于泥土。当然这中间经过不断再造,最盛的时候分做三城,首尾24个城门)。
  公元前454年,晋四卿的老大——智伯先生,要想攻打的,就是这么一个有着未来光辉战绩、傲人历史的城池,真够智伯受的!他的攻城武器还远远比不上宋朝呢,怎么办?智伯的时代也有抛石机,但力量幼稚,只算花拳绣腿而已。智伯咬着牙,驱赶智、魏、韩联军,仰攻三个月,昼夜激战,毫无进展。然后改作围城消耗战,一围就是两年多,晋阳城稳丝不动。
  智伯开始研究,最后,想出了水淹晋阳的计谋。智伯不愧是名门贵族,吃肉长大,没有点智商,也不敢傲物啊。他看见晋阳的西边有悬壅山,晋水从那里边流出,绕过城南,这固然被当初的修城者视为天然防御,但事物不都是可以两面看嘛。
  时值雨季,山洪暴发,河水暴涨,智伯和青蛙一起乐了。智伯命令士兵挖筑人工河床,修筑堤坝,决晋水入坝,以灌晋阳。
  中国古代北方的第一个人工水库出现了:晋阳四周高,中间低(所谓太原盆地),大水汪洋一片,积得像一个大湖,中间是孤岛一样的晋阳城,茫茫如一片小舟。水位最高的时候,升到了离城头只有三块版的位置,眼看就灌进去了(版筑的版子,三块版,两米见高)。
  这下好了。智伯约来韩康子、魏桓子,坐上小船,一起看水景。
  踌躇满志的智伯对着滔滔白浪,忘情地说:“我今天才知道,水也可以亡人之国呀。”
  韩、魏两家顺口答应,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魏家的封地首邑(山西夏县西北)、韩家的封地首邑(山西临汾县西南),旁边也各自有一条河(任何城市都必傍河)。智伯的话正好提醒了他们,既能水淹晋阳,也能水淹我们啊。
  智伯的家臣看见韩、魏两家面有忧色,认定他们要造反,回去赶紧提醒智伯:“如今赵氏像瓮中的乌龟,插翅难逃。韩、魏两家看了,不但面无喜色,反倒忧心忡忡。可见跟您同床异梦。”
  智伯赶紧拿这话去问韩、魏两家,韩、魏信誓旦旦:“没有哇,我很高兴啊,我发誓,我真的很高兴哇。”
  智伯心想:“晋阳城旦夕可下,城一下,灭了赵氏,就可以三分赵地,他们俩各得三分之一。这是眼前立刻就可以拿的利益,他们俩不至于这么傻,要现在倒戈伐我的。”
  这时候,晋阳城内一片泽国,城中水深两丈四尺,人家的灶膛里游出了青蛙和乌龟。老百姓只好爬上房去“巢居”,在房顶支起棚子。灶台也被搬上了房,“悬釜而炊”——把炉灶架在房顶,悬起来,烧火做饭,非常苦恼。不过这种苦恼并没持续太久,因为已经不需要做饭了,因为米没有了。于是,老办法又出来了——晋阳城中“人马相食,易子而食”,当兵的吃马,当老百姓吃儿子,炖着吃(“易子而食”真是我们的国粹啊)。
  危急之中,赵无恤找来张孟谈:“军人都饿得骨瘦如豺了,水势再涨起来,全城就保不住了。我看,不行咱就投降吧。”张孟谈看着主子脸上,那块青疤(智伯砸的)与屋子四壁的青苔相映成趣。张孟谈说:“您瞧我的。”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张孟谈自告奋勇,深夜缒城而下,抱着块门板,在水里划着,先后潜入韩、魏两家军营游说。
  “我听说,唇亡齿寒,如今智伯灭了我们赵氏,接下来,就轮你们俩了。”张孟谈灵牙利齿,一番鼓动,竟在一夜之间迅速完成了阵前倒戈与利益重组。
  三个人约时动手,一起打智伯。
  第二天夜里,过了三更,智伯正在营里睡觉,梦见外边下雨,从卧榻上爬起来一看,不是下雨,是哗哗地发大水——衣裳被子全湿了,锅罐飘起来了。赶紧趟水出去,定睛一看,兵营里水更深,正在猛涨。“堤坝决口了,快去抢修啊!”可他哪里知道,韩、魏两家已经反水,杀死守堤军士,掘开堤坝,使晋水倒灌进智氏军营,奔涌如同海潮,哪里堵得住。
  智伯惊慌不定,带着亲军,拔腿往高处跑,摸黑乱撞,正好撞在枪口上着。四方响起战鼓,韩、魏两家造反军手舞干戈,占据了一切干燥的地方以及通往干燥地方的要道,然后从两翼鼓噪夹击,猛攻智军,把他们往水里推。
  而赵军(虽然瘦得像猴)也跳城出来,驾着木筏,在水面冲杀。智家兵士,腹背受敌,纷纷跌落水中,哭天叫地,狼狈一团,被杀了一夜,终于全军覆没——淹死的居多,扎死砍死的也有,死尸飘着,像满锅的馄饨,不计其数。
  这一年是公元前453年,晋阳城又一次救赵氏于倒悬之灾。
  1400年后,晋阳城再次被淹,这次的灌水者是“赵匡胤”。赵匡胤先生御驾亲征到了晋阳——上文没说完——晋阳守军有一位北汉国的名将,那就是“金刀令公杨继业”!杨继业出城撕杀,在宋军合击下狼狈逃窜,攀援绳索,逃上城去。于是,北汉军不再想出来了,据住晋阳,顽强坚守,在宋军持续几个月的猛烈攻击下岿然不动,双方伤亡惨重。
  迫于无奈,赵匡胤想起春秋时代的智伯来了,也决开晋水,还把汾河也决了,修筑长堤蓄水,水灌晋阳。
  在大水的漫灌与浸泡之下,晋阳南城的一段城墙崩塌,汾河水冲入了晋阳,宋军乘着小船发起了猛攻,甚至放火烧毁了南城门,就在豁口越来越大的时候,北汉军队用柴草堵死了缺口,修补好崩塌的城墙。大水带来瘟疫,宋军自己先不行了,拼命拉肚子,只好撤走。经历四个月的苦战,晋阳又一次经受了人祸与洪荒的考验。但是,等积水放干以后,晋阳城墙接连多处崩塌。契丹使者从旁边看见了,于是领悟出了引水攻城的奥妙:“宋军只懂得引水浸城,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如果先浸城,再抽去水,干涸以后,城墙反倒旋及崩塌。”哈哈,智伯早知道这个要领就好了。

智伯被人像落汤鸡一样捉住以后,遭到了枭首的处理。随后这个脑袋交到了官方管理的手工艺场,接受一道道工序的处理。  

智伯没有立刻退出历史舞台,相反,他以一只脑袋壳的形式,继续存留在人间,被他的仇人抱着。准确地说,他的脑壳被做成了一只酒壶,每天赵无恤抱着这个酒壶啃,以报复当年被酒杯砸的宿恨。
  当然,更一种说法,是把智伯的脑壳做成了尿壶。每天半夜,赵无恤内急,就不用上厕所了,从床头寻来智伯的脑壳,接在下面尿尿。“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非常解恨。
  智伯身死名裂,祸延三族,着实可叹。本支的、旁支的智氏亲族,全都跟着倒了霉。杀头的杀头,勒死的勒死,土地全被瓜分。(只有智果,预见了智伯的惨败,提前改为它姓,幸免于难)。
  1500 年后,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说:智瑶的灭亡,在于他才有余而德不足。司马光认为,官员的绩效考核,应该考核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两维坐标,而且态度要给更大的权重。才有余而德不足是“小人”,德有余而才不足是“君子”,才德兼备是“圣人”。才德兼无,那就罪该万死了。
  而小思想家庄子在他的书中说:“美貌、长髯、高大、魁梧、健壮、艳丽、勇敢、果断,八个方面都超过了别人,就会因此而骄纵傲人,以致于使自己陷入困境。”庄子这话讲的是万物变化,优势、劣势相互转换的道理,用在智伯身上也正合适。智伯的优势,使得他骄纵,反倒变成了致自己死的劣根,这也算是道家的“福兮祸之所伏”吧。所以,按庄子的意思,有才使得他骄纵,骄纵使得他无德。它把这两个坐标连起来研究了。
  而“守雌主义者”赵无恤的胜利,则是一贯遵循了道家“以柔克刚”的哲理来办事。知道自己能不足,于是也谨慎不瞎折腾,于是就有“德”(不是狭义的道德啊,而是指按规律和道义办事),于是就成了优点,于是就成功了。
  智伯败死,国亡地分,为天下笑。但是,智伯引水冲灌晋阳的水渠却保留下来了,用做灌溉,到现在还有,称作“智伯渠”,泽被晋阳附近的人民。
  赵无恤遂把晋阳作为首邑,公元前五世纪下半叶,他一直在这里办公,直到27 年后死去。办公期间,他为了方便群众,还在智伯渠上修了一个石桥,让人们交通。但这个桥差点要了他的命,因为这桥就是后代有名的“豫让桥”。
  “豫让”的大名,由于司马迁的吹捧,无人不知。他原创的名言是“士为知己者死”。
  豫让出身于大侠家庭(但他更像一个日本忍者),他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晋国大侠“毕万”,担任晋献公战车上的保镖。他的爷爷也是大侠,叫毕阳,是晋国有名的侠客,具体事迹不传,总之一说毕阳,晋国人大家都知道是谁了。豫让一出场,大家都说:哦,这是毕阳的孙子,我知道他爷爷的。总之,他自己却没有什么名。
  豫让,先去投奔范氏,但不太被当回事;后来又侍奉中行氏,还是默默无闻。于是他有点变态。最终跑到智伯家当差,才得到尊重、信任——“智伯宠之”——注意,这是一句比较暧昧的话。
  按马斯洛需求曲线,豫让对self-esteem看得最重要。智伯给了他尊严,他也要还智伯以尊严。
  智伯在“水淹晋阳”之役,功亏一篑,掉了脑袋,死后变成了工艺品。树倒猢狲散,智伯的手下人纷纷投奔赵无恤家去当差。豫让非常愤怒,他逃入山中,狠狠发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智伯是我的知已,我要为智伯美容——对不起,报仇!”
  豫让更名换姓,混在一帮劳改犯之中,钻进晋阳城的宫殿里,参与装修厕所。这是奴婢的工作,而奴婢这个行业,都由罪犯提供人力资源(当然战俘也可以,穷困潦倒的人也可以自卖为奴)。
  豫让拿着一把涂墙用的瓦刀,站在厕所里抹墙。瓦刀的刃被他偷着磨得锋利逼人,一挥必杀,专门对付人脖子。豫让每天恭候着赵无恤大驾光临。(韩庭赵厕,吴宫燕市,这都是侠客活动的地方。)
  即使英雄也要上厕所啊。赵无恤这天亲自来上厕所。刚蹲下,突然心脏惊悸——早搏。这是一种心灵感应,赵无恤感受到了一股逼人的杀气——久经战阵沙场的人,都有这种敏感。“有刺客!——”
  保镖们立刻冲进来,“刺客在哪,刺客在哪?”把远处假模假样干活的豫让当场揪住,衣服扒光,挖出手里改制后的瓦刀。瓦刀的刃闪着青荧渴血的光芒,跟这小子眼里的光芒一样。刺客就是你。
  大家平静下来,一瞧,咦,这小子不是毕阳的孙子嘛?怎么干这勾当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豫让。”
  “噢,是吗?哼哼,就你也配来行刺我们主子?”
  “算了,我知道了,放他走吧!”赵无恤吩咐。
  “走?”
  “放他走。哼,下次再干的时候利索点,不要再给你爷爷丢脸了。记住——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还不快走!不是看你爷爷的面子,我们就——吭。”
  豫让被气得鼓鼓得,爬起来,接过衣服出去。
  旁人赶紧追问赵无恤:“主子,他这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放他走呢?”
  “我知道。但是自从智伯死了,姓智的人也都被灭族了,一个后人没留下。这小子能为主子复仇,也是个义士。以后我避开他走就是了。我们走。”
  赵无恤叶站起来,系好下裳。在前呼后拥之下离开了——厕所。
  赵无恤最看中臣子对上级的忠贞了,所以对豫让网开一面。当初,晋阳被围的时候,赵氏变得危殆,赵无恤的很多手下失去了革命信心,都想投敌了,见了赵无恤礼数上也都怠慢了。唯独一个很笨蛋的人,对赵无恤严格执行臣子礼,一丝不苟。赵无恤最后胜利出围以后论功行赏,把这个寸功未立的给予首赏,比张孟谈还高,还给大家解释了这么做的原因——以鼓励大家忠于主子,这才是一个家族或者王国,能否长治久安的根本。这也表达了战国初期的统治者开始意识到强化君权的必要。而要想建立一种文化(比如说忠君文化),就必须不断树立榜样。
  行迹暴露以后,行刺更加困难了。豫让苦闷地很。
  豫让不像专诸、要离那样,经过魔鬼训练营的培训,有政府高官的指点和强大的政治势力资助。他只是为了个人恩怨,自费去杀人,吃穿和武器以及收买打点别人用的钱,都得自己出,而他要去挑战的,却是一个伟大诸候国的开创者。
  小伙子豫让有股子撅劲儿,他用古代剃须刀,剃光了自己的胡须和眉毛(就像拉登一样,整了容,大胡子没了——古今恐怖分子一也)。接着,处理自己的身体,他想到了用漆。当时做漆器用的是天然漆,植物精华,从“漆树”上割采下来,比现代家装材料更环保、更健康。但是为了调出颜色,也要加入氢氧化铁、朱砂、铅粉、金粉、银粉,凑成各种色泽,那就对身体不太好了。
  豫让于是把生漆涂在自己身上,包括脸上。漆虽然很环保,但毕竟不是护肤品,这么一滥用,皮肤就溃疡了,接着肿胀变形,癞疮遍体,像麻风病人一样。豫让的浑身上下每一毛孔里边,都滴着生漆味儿的血和报仇的字眼。这种疼楚都不是常人能够经受的了——这回终于超过他爷爷了(儿童切勿模仿)。
  一切收拾完毕,豫让心满意足,跑到大街上行乞,结果,连他的媳妇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媳妇说:“咦,这新来要饭的是谁啊,怎么说话声音这像我老公哇。不过他不会是我老公的。我老公在外面做官呢。”说完,走进市场买菜。
  豫让一听,坏了,我的声音还像豫让。豫让赶紧变声,采取的办法是吞炭,把冶炼青铜器使用的木炭,塞到嗓子眼里,去烧嗓子。嗓子一冒火,声音变得沙哑吓人,像个鬼。
  他妻子买菜回来,路过一看:“咦,怎么牙齿还像我老公啊?”
  哎呀,老婆!完了没有!豫让赶紧用石块又敲掉了自己所有的牙齿,满嘴喷血,这回连媳妇也认不出他来了。
  但是,有比媳妇更熟悉和了解他的人,那就是他的铁哥们!
  这个铁哥们以前是他的同僚,现在已经投靠赵无恤了,在大街上走,一眼就认出了豫让。昔日的好友变成这个样子,看着怎能不心酸。铁哥们铿然泪流。以手拍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擦面,说:“豫让啊豫让,你何苦如此,何苦如此摧残自己呀。凭借你的才能,去事奉赵无恤的话,必定得到亲信重用。何愁飞黄腾达。你真要报仇,到那时也可以呀。”
  豫让笑了笑说:“我如果委身侍奉赵无恤,那就要忠于他,再刺杀他,就是不忠啊。我今天这么做,就是要让天下后世的人——身为人臣而心怀二心者,感到无比惭愧!”(话说得好啊!激壮慷慨。可惜啊,后世2000多年过去了,心怀二心的人,何时惭愧过啊。)
  终于没过多久,赵无恤出行。队伍前呼后应,旃、钺、戟、盖,格外显眼。
  豫让怀藏利刃,满身癞疮,垢头散发,神色安详,静如山岳,目光诡秘,在石桥下等待着赵无恤,等待着自己生命中最耀眼的光辉迸进。
  车上的赵无恤看着自己治理的城市,短短两年时间,晋阳已从战火浩劫的余烬中站立起来,恢复元气,老百姓丰衣足食。人们熙熙攘攘,在车队前后鱼贯。(那时候官僚出行,没有严格的鸣锣开道和清道制度,当然杂人也不能无故太靠近)。
  赵无恤的车队来到桥头,扬鞭向前。就在这个刚口,豫让从人群闪出,出现在马车前侧,装作也要过桥的样子,向车队挤过去。
  赵无恤的马没见过麻风病人,被豫让的模样吓惊了,一声咆哮,嘶伺高鸣,鬃毛狂扯,前蹄腾跳,飞起一人多高。赵无恤的第一反应竟是:没的说,此人必是豫让也!
  护兵赶紧组成人墙,叫唤:“护主——拿人!——抄家伙!”一阵奔跑,尘土飞扬。
  大家万分激动,忽地一下就把豫让围起来了。豫让本来希望自己毁形之后,降低敌人的提防,能够混到赵无恤近前,伺机下手。不料马儿一闹,加上赵无恤眼尖,十几步外,就被识破了。
  豫让站在人环中,不动,三分像人,十分像鬼!不错!我就是豫让!
  赵无恤以手招之:“豫让,你过来——”
  豫让在人环包围中移动过来。
  “豫让,你上次行刺于我,为智伯竭忠尽义,算是一举成名。晋阳城里,乃至列国,都知道你的名气了。你也够了,还要干吗?!”
  “为智伯报仇。”
  “哼,我问你。你从前事奉过范氏,范氏灭亡,你怎么不复仇?你又侍奉中行氏,中行氏灭亡,你怎么又不报仇!智伯尽灭范氏、中行氏,你反倒效忠智氏。呵呵,就是这么当忠臣的吗!你怎么解释!”
  豫让一愣,略想一下,抬头说出了士人的肺腑之言:“我事奉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以众人遇我,我固然以众人报之。而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慨哉斯言,赵无恤很受振动,诧异之余,也被感动了,喟然叹息,乃至下泪。最后他说:“嗟乎,豫子!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但我已经饶过你一次了。你好自为之吧。”
  豫让明白了,今天已经走到人生尽头了。他说:“前者您宽赦我,天下莫不称您贤。今天我自当领死罪。”
  豫让转过身去,又转回来,说:“最后一件事,我愿请领您一副衣袍,以剑击之,以致报仇之意,虽死无恨。”
  赵无恤被对方的侠义精神所震撼,壮之!当即脱下外衣以成全豫让的志节。豫让拔出怀剑,跳起来大喊,连击三下:“智伯!我报你于九泉之下了!”说完大叫一声,举剑自裁,血流五步。此时天地为之变色,英雄气绝,足可发人一大哭!赵地举国之志士闻之,无不掩面而泣下!豫让死掉的那个石桥——“豫让桥”,至今还有,在太原晋祠附近,喜欢凭吊怀古的人,旅游时候可以打听。豫让和专诸、要离、荆轲,并为千秋侠烈之客,他虽败尤荣,扬名青史,他那“士为知已者死”的人生信条,更是影响深远。
  公元前五世纪下叶,我国的疆土趋于安宁。继453BC年的“水淹晋阳”以后,整整半个世纪,全国没有大战。期间,425BC,赵无恤死去,传位给大哥“伯鲁”的孙子,并且一直从伯鲁孙子这条线传下去。(没有传位给自己的儿子,以补偿和感谢从前被爸爸剥夺了继承权的大哥伯鲁。)
  说是没有大战,但也有大变化。在此期间,434BC,晋幽公继位。晋幽公年间,赵、魏、韩三家垄断了晋国50 个县以上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口和兵员,而晋幽公只剩下区区新绛和曲沃两个城,因此反倒去朝拜赵、魏、韩三家卿。

                           第五章 围魏救赵
                                    一
  公元前五世纪下叶,赵无恤死去了(425B.C.),传位给大哥“伯鲁”的孙子。他的这位继承人自作聪明,干了这个世纪下叶最后一件大蠢事,把首邑从山西中部的晋阳,向东南四百里,南迁到河南省北部的中牟(鹤壁市境内),离河南腹心很近了。这种不怀好意的迁徙,意图一眼就可洞穿。南迁中牟是为了更便于去中原争夺人口和城市(就像钓鱼的人坐得离池塘更近点儿)。事实证明,坐在中原北门外的赵家人,马上就要过苦恼的日子了。南迁中牟的举措是一个战略性的重大错误,赵家南向中原(进击河南)的军事行动,屡次遭到南边魏家的猛烈抵制,赵人屡次败北。
  赵人屡次败北也是有原因的,因为魏家的掌门人魏斯——后来索性自称诸侯,是为魏文侯,是个大改革家,率先从事了法家改革,而且任用了吴起、乐羊这样的名将,一时成为当时天下最强的诸侯。这吴起是个战无不胜的天才将军,后世夸奖某个人会打仗,就说他“比拟孙吴”,意思是堪与孙武、吴起相仿佛。吴起、孙武成为古代名将的最高标杆。
  公元前404年,魏文侯四十二年,齐国发生内乱。由于叛乱者投奔了晋国赵氏,而把战火燃为国际战争。赵、魏、韩三家联合起兵,与齐国田布所率齐军激战于龙泽。
  《荀子•议兵篇》中曾提到:齐国的“技击”部队根本不是魏国“武卒”的对手,一旦交锋,非大败亏输不可。
  果然,此役齐国统帅田布战死,联军大败齐军,“得车二千,得尸三万”。这次胜仗,使赵、魏、韩声威大震。乘胜利之威,次年赵、魏、韩三家打发使者上洛阳去见周威烈王,要求周天子把他们三家封为诸侯。周威烈王正式册命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侯爵,是为魏文侯、赵烈侯、韩景侯。这就是三家分晋,时间是公元前 403年。山西,也就因此被称为三晋。
  这三个充满活力的新兴诸侯,魏国,率先已进行了变法改革。赵国,也随后开始了“选练举贤,任官使能,察功度德”,建立布衣和能力导向的职业官僚系统,并且涉及功劳考核,还创造和招募了“中尉”、“内史”等新官职,被秦和后代沿用上千年。韩国也随后进行了变法改革。
  这一切天翻地覆的巨变,都是因为春秋后期牛类普遍学会了耕地。牛类学会了耕地,铁器引入生产,人们赶着牛,扶着铁犁,拼命去开垦新的田野。森林被剃光,肥沃的土地打出黄澄澄的粮食。但是这些好东西和新土地都没有上交君,而是被卿大夫们把持着,成为新兴的贵族,而且,他们采取招募官僚的方法治理自己的地盘,遏制本宗族成员对所属土地和官爵的世袭,从而避免了土地和权力的分割。
  这三家能够成功的原因,颇能给我们以启示。一个家族(或者说集团),不许外人参与而搞权力和资源的封闭,就将使自己变得腐朽落后、和脆弱,最终被人取代或者摧毁。而赵、魏、韩三家,尤其是赵简子和魏文侯,通过引纳布衣组成的职业官僚(含武将),吸纳了新鲜的血液和力量,而自己的宗族成员,则主动得到抑制。注:譬如,魏文侯的儿子魏击,则是配合乐羊作战。而那些衰亡的家族,则是他们不许别人参与,只是宗族成员当官和世袭拥有土地,导致了自己的衰亡。
  此时,晋国的旧贵族——君晋烈公,成了一个名存实亡的衰人,还在搞官爵、土地的宗族成员间分享制、世袭制,但是他的土地却只剩下曲沃、绛城两块,成为小国,反倒朝拜赵、魏、韩三个新的诸侯国。
  这种尴尬的局面维持了三十年,最后,到公元前376年,大家都解脱了。韩、赵、魏三国废掉“晋静公”为庶人(也就是跟咱们一样的人了),晋国灭亡了。
  煊赫200 年的北方霸主——晋国,它的宗庙不再有人祭祀了。晋献公、重耳、晋景公等老一辈革命家,恐龙和蜥蜴,从此可以安静地躺在地下,慢慢变成化石了。而我们战国时代的撕杀,则刚刚开始。
  历史进入了战国时期,翻开了血与火的新的一章。
  建国之后的赵国,一直想到中原去抢滩。中原开发得早,人口密度大,物阜民丰,中原十里的土地顶河北或者山西一百里。但是这意味着他必须先冲破魏国。魏国的已经率先占据了中原的大块土地,并且把都城设在了河南开封(在河南东部,当时叫大梁)。
  但是赵国的开国之君赵烈侯、赵敬侯、赵成侯,也是非常有上进心,多次运兵南下,与魏国争夺中原北部的卫国(当时是魏的附庸国)。魏国多次救魏,双方各有胜负。随着战争的进展,赵国越发嚣张,开始左逼齐国(多次攻齐),右按魏国,东南不断侵割卫国,还一定程度地臣服了宋国,天下士人都有了“我们不得不拿着档案去朝拜赵国之君”的惊叹,一时之间,列国惧赵,赵国威胁了列国的安全格局。所以,当时人说,如果一有人提议打赵国,早晨定下来了,晚上就愿意出发。而且,据说楚宣王跟诸侯会盟的时候,鲁国、赵国使者都献酒于楚王,赵国这个地方的酒素来比鲁国的厚(度数高,好喝),楚国的司仪官因此跟赵人私下多要一些酒(做自己的回扣),赵人不给,结果这司仪就把鲁、赵的酒给掉了个个儿献上去,楚宣王一看赵酒薄,气坏了,这是藐视我啊,于是也嚷嚷着要打赵国。
  鉴于这种形势,魏国国君魏惠王,觉得自己可以趁机对赵国发动空前总攻击,不会遭到列国的干预和破坏。
  听说魏惠王有意进攻赵国,魏国大夫季梁赶紧跑来劝阻,还讲了一个南辕北辙的故事:一个人自夸盘缠多,马匹好,驾驶员技术精良,于是他沿着北去的大道,想去南方的楚国。这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打邯郸和您想王霸天下,就是南辕北辙的事情,您出去打仗愈多,离王霸就愈远。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因为频频战斗会消耗国力,穷兵黩武必定亡国,夫差就是骤战骤胜而亡国。不过,他这个例子举得不严密,当时的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如果一直向北走,穿过俄罗斯,经北极过北美洲到南美洲入南极大陆,渡过太平洋,还是可以从海南岛最终到达楚国的。
  不管怎么样,魏惠王不听季梁的劝谏,照旧命令去攻击赵国邯郸。
  魏惠王发兵之前还想从东南边的宋国征兵。宋国怕着赵国,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干脆派人去请示现任赵国国君赵成侯,问自己该怎么办。赵成侯说:“这个嘛,你们宋国不如魏国利害,没法抗拒魏人的命令,寡人知道。帮着削弱赵国而强大魏国,宋人也一定不愿意这么干(因为宋国跟魏国接境更多,魏大更欺负它)。那么,我到底该怎么要求你们才好呢?”最后,按照宋国使者的意见,宋人还是跟着魏国出兵了,但是进了赵境,围了一个赵城就不动弹了。魏惠王很高兴:“宋国人替寡人出兵打仗啦!”赵成侯也很满意:“宋国人意思意思一下也就完了。”
  就这样,魏国大举对赵国出兵了,时间是公元前354年。这场战役,其实准确地说是赵国先动的手,赵成侯先是出兵进攻卫国,攻取河南长垣、富丘。魏国出兵救助卫国,以大将庞涓为统帅,率兵十万。庞涓先是在三梁打败了赵国十万大军,接着很快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邯郸顿时陷于危急之中。邯郸攻守的持久战开始了。
  “邯郸之难”初期,赵国拼力抵抗,同时急派使者向楚国求援。楚国人采取了坐山观虎斗的做法。但是也许两虎打不起来,赵人自忖不是魏国的对手,就可能讲和。楚人生怕赵人投降,于是想出更为狡诈的办法,派出少量志愿兵北上,援救赵人,鼓励赵人与魏人接战。
  赵使者看出了楚人的诡计,回国复命时说:“楚人想等我们与魏国两敝之后,从中渔利(事实也确实如此,楚国后来抢占了河南南部地区的一些庄稼地)。所以他派出的军队是敷衍和欺骗我们的,跟本不足以斗魏,我们还是趁早割地向魏国请和吧。”
  但赵成侯不愿意跟丑陋的魏帝国主义讲和,他对楚国救兵报有很大幻想,于是邯郸保卫战就进行得非常激烈。这个矗立于河北、山西、河南交境的古城,人民战死无数,四周天空阴沉,城中民房十室九残(都扒成石头砸城外去了)。
  这期间,“景舍”带着楚兵开拔出来了,但只是装样子,鼓励赵国人跟魏帝国主义使劲打的,互相消耗的。他的军队只是磨磨蹭蹭,装装样子,等着时机到了,好去抢庄稼地。
  “邯郸之难”第二年,赵人等不及楚兵了,向齐告急。齐国国君齐威王,当即以宗族亲戚田忌为大将(出身好,大家服气),田婴为副将,孙膑为军师,后者坐在一辆黑咕隆咚的车子里,因为他没有小腿,率军八万,离开夏蝉高鸣的临淄,西去救赵。
  这孙膑和庞涓,本来是同学,都在鬼谷子门下念书。鬼谷子多半是个虚构的人,性别似乎是男,多在河南淇县一带活动,本名王诩,也有说他叫王蝉、王之利的,也有说叫刘务滋,当然你也可以叫他王半仙,总之是个千古奇人。出身也并不高贵,据说就是附近一个农夫在种地时遇上了东海龙王的女儿,俩人抱着high了起来,怀孕以后,生产了鬼谷子(哈哈!)。
  鬼谷子会养气、练意,洗涤五脏,和通六腑,是个武林高手加外科医生,同时还是兵家之府库,纵横家之鼻祖,孙膑、庞涓、苏秦、张仪都是他的学生,此外还有毛遂自荐的毛遂,拐卖儿童的大骗子徐福等人,据说都是他学生。
  鬼谷子在淇县云梦山中当了一名疑似的人民教师,主要研究数学——所谓的鬼谷算,也叫隔墙算,比如说:“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整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这其实是一次不定式方程,王小波在小说中所津津乐道的。
  鬼谷子正经写的一本著作叫《鬼谷子》,一共十四篇,据说篇篇都是假的,最后两篇还弄丢了,人们只好拿着假的篇章给人算命,推算爱情,预言祸福,推测足球赛事什么的。其实《鬼谷子》根本不适合算命,它实际讲的是沟通技巧,比如它的第一篇叫做“纵横捭阖”,就是教当时的说客怎么游说君王的。孙膑、庞涓当时学得大约就是这个。
  孙膑、庞涓上课的地方叫鬼谷洞,去淇县云梦山旅游时候可以看见。附近还有孙膑洞、庞涓洞、毛遂洞,这都是学生宿舍了,一人一个洞。还有仙牛洞,那是鬼谷子老师的坐骑——大牛的宿舍。
  庞涓毕业的时候,正是战国时代,赵、韩、魏三家瓜分了晋国,形成齐、楚、燕、韩、赵、魏、秦七雄并立局面。魏国因为法家改革早,是战国首强,定都在河南大梁。庞涓毕业后就去魏国效力。他天天练兵,向西打了秦国,向东战败宋人,忙活不过来了,又喊来学弟孙膑帮忙。
  可是孙膑涉世不深,不安心本职工作,自负高才,总有点锋芒逼人。将军庞涓生气了,我是叫你来干吗的,不是让你奔着当将军的,是让你给我打工的。于是他把孙膑做了截肢手术——砍了两个脚。这就像把大马给骟了,使它失去狂躁的性格而专心提供畜力,成为有用之才,用意是非常良好的。
  孙膑失去两个脚,郁郁寡欢,就找了个机会逃到东方的齐国,改为齐威王效命。
  这时,齐威王派出他们援救赵国,孙膑为军师。
  军师孙膑摇着扇子说:“解开纠缠的绳子,不能乱抓一气,给人劝架,不能自己也跟着打。庞涓攻赵多年,士卒轻锐枯竭于外,老弱病残疲敝于内。我们应该引兵疾攻魏国都城大梁(河南开封),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庞涓必然松开赵国,回救大梁。赵国如此则得救。”
  这就是伟大的围魏救赵,用现代话讲,就是调动敌人,制造战场主动权,争取在运动中消灭敌人。
  大梁是魏国都城,重中之重,但由于劳师在外,防守必然空虚,齐军乘隙直捣大梁,魏军就不得不回师救都。魏军在久战之后,回师自救,马不停蹄,必然会造成士卒疲惫,军心涣散,战斗力也会随之削弱,从而造成齐国十分有利的作战形势。
  于是齐军神速进入魏境,大将田忌说:“坏了!”
  “怎么坏了,将军?”
  “坏了,我们不能去打大梁(在河南开封,河南省中部),庞涓既然来救,也许我们打不过他,打不过他的话,这不白添了些当陪葬的,到时候邯郸也丢了。”
  孙膑说:“不怕,我们可以让庞涓先骄傲轻敌起来,到时候就能打败他。所以在打大梁之前,我们先攻打平陵(在河南省东部,大梁东100公里),平陵这个地方,人多,甲兵强盛,南有宋,北有卫,易守难攻,而且粮道容易被断。我们打平陵,庞涓一定笑话,骂我们神经错乱,不懂兵法。这样,他就会轻视我们,一方面他会呆在邯郸继续消耗,另一方面,他未来回来时,轻视我们,我们就有机会了(放心,我是睡在他上铺的兄弟,我猜得对他)。”
  田忌一听这么安排,将信将疑,不知庞涓会不会真轻敌而战败,如果不是,我们就难扛了。你是睡在他上铺的兄弟,我们可不是,到时候他打我们不打你。
  当时齐国的主力叫“五都之兵”,是从五个大都(城)征发的士兵,由这五个都的都大夫领着,这次全来了。孙膑问:“五个都大夫,哪个最不识事,最笨?”
  田忌说:“要说最笨的,那就是齐城和高唐的了。”
  于是孙膑派出齐城大夫、高唐大夫两位愚笨无能的大夫,一路招摇着去打平陵,大张旗鼓地行军,被魏境内(河南中北部也是魏境,马蹄子东段)的魏军发觉,环涂和夹苣两地魏军从背后包抄齐人。齐城、高唐两位都大夫率部攻打平陵的时候还故意采取“蚁附”这种愚笨的战术,死了很多人也上不去,这时候后面包抄的魏军来了。齐城、高唐的部队大败,这俩倒霉的大夫还都战死,总之齐军显得不堪一击。前线的庞涓遂认为齐军肾虚无能,不值得重视。
  接着,孙膑再派战车部队,向西直奔魏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河南东部),这样是为了使庞涓震怒,震怒于这帮齐军居然敢来打我的老窝。同时孙膑命在这些战车后面只跟进少数稀稀拉拉的徒步,给魏军造成齐军兵力不继的错觉,进一步使庞涓轻敌。庞涓怒而轻敌,未来回救大梁时,必然其求战取胜心切,而且有可能会急行军。而急行军,这种快速的运动,是非常危险的,很容易被对方一下子绊倒。总之,且怒且轻敌,这样不冷静的情绪下,未来只能等着倒霉。
  看得出来,所谓“围魏救赵”的说法其实是不准的,孙膑的一系列活动,以及事前段干纶的建议,都并不是为了使得庞涓大军脱离邯郸,给邯郸解围,而是先做准备活动,等着庞涓占领邯郸疲敝已极时,再借住这些准备活动的铺垫,一举将庞涓击败,为齐国谋得好处。齐国人的待敝而图想法和楚国人是一样的。
  这时候的庞涓正在拼命攻打邯郸,就像突击一个两年未完的作业。在背后蠢蠢乱动的捣乱军队围观下,庞涓并不甚介意地在邯郸城下打到秋天,终于不负众望,占领了这座只剩瓦砾堆的城市,然后草草地接受赵人投降(君已经转移了),急忙回军,以救大梁之危。
  其实说“急忙回军,以救大梁之危”也不准确,庞涓确实回军很快,但并不是因为害怕大梁出闪失,而是愤怒于齐国人居然敢来偷袭我们,又轻视这些齐国佬的作战技艺,并且认为对方的兵员数量也不多,所以返回大梁时行军速度极快,试图一举把这些可恶而又无能的捣乱军,给拍入地下。
  其实,攻击大梁的只是齐军的一部分轻兵,目的只是诱庞涓在怒和轻敌的状态下星夜回师,这时齐军的主力却都埋伏在开封以北五十公里的桂陵(河南长垣),准备伏击魏军。(这与其说是“围魏救赵”,不如说是“落井下石”。)
  受孙膑迷惑,庞涓果然急躁,从河北邯郸南下时,丢掉辎重,督促魏军日夜兼程,每两个驿舍才休息一次,行军300里,直趋大梁。庞涓在红色的霜林中迅速急行军,离大梁还有五十公里时(桂陵地区),正轻率、迅速、愤怒、疲劳地行军着呢,毫无防备,一下子中了齐军主力军八万的埋伏和截击。齐、魏“桂陵之战”大爆发!
  孙膑对于汹涌而来的,长途跋涉的,疲惫不堪的,倒霉催得的魏军,利用桂陵地形,摆下“八阵”伏击待敌:三军各布成方阵,“薄中厚方”(中央兵少,四周兵多),中军与上下军梯次配备,中军居前,上、下军居后(呈簸箕形,可以称作“八门兜底阵”哈!)。孙膑将八阵的每一阵,都区分为先锋队和后备队,以各阵兵力1/3担任初期作战,2/3担任机动。
  庞涓站到高处,亲自观察齐军兵力的部属,对齐军竟然有大批主力突然在这里出现,并且齐军将领竟能弄出如此严整井然的阵式,大为惊奇,为避免军心士气波动,他仍决定向齐军猛攻。庞涓做成三个攻击纵队,吆喝叫喊着,向他们眼中愚蠢无能的齐军冲去,猛扑齐人“簸箕阵”的中央和两翼。庞涓亲自督动近卫精兵,作为后应。
  金秋大地,人生苦短,跑一跑吧,一点都不热。魏军穿着长期鏖战,破破烂烂的征衣,拖着两个驿站才休息一次的疲劳身躯,像一群叫化子扑向垃圾场,但是刚刚拔取了邯郸,所以锐气旺盛,狂呼乱啸,不久就突破了齐中军第一线,齐军纷纷向两侧移动。
  庞涓大喊大叫,原地直蹦,像一个赌徒摇中了五百万,他看见齐军受魏军攻击,像退潮一样分裂向两侧,他知道,数万人的军队一旦发生摇动,是根本收不住脚的,很快就会演变成溃乱。他这么一高兴,就想所有本钱都押上台面,为了扩大战果,遂把手中的精锐全部投入交战。魏军攻势更加雄劲,不料,向两侧移动的齐军又回身反击,齐军各色旗帜,突然纷纷移动,金鼓笳铎齐鸣。瞬间之间,变化万端,搞得魏军南北不清,晕头转向(这都是“齐军八阵”错落有致的进攻造成的啊——善于使用阵势,孙膑是战国第一带头人)。
  魏军两翼逐渐失去掌握,中军更被四面包围。魏军将士奋勇苦战,死伤遍地。庞涓擂鼓,像红了眼、心不甘的大赌棍。
  酣战之际,齐军中间突然出现“军师孙”的旗帜,给庞涓精神上震动极大,他手棰茫然落地,下巴脱臼,才发现指挥齐军作战的竟是他“上铺的克星”——老同学孙膑!
  庞涓精神崩溃了,本来就自知不如孙膑,这时看看战场上的人也没救了,只好率众突围。十万魏国大军,能跟上他逃跑的没有几成。更多的人征战累了,不想再走了,就在青草地上躺下来,回归大地老妈吧。青铜武器刺杀出的红色小溪流淌着,数万人的尸体倒扑盈野。
  庞涓率兵奋战突围,除少数亲兵外,死伤殆尽,10万大军,残存不到三成。庞涓伤感不已,承认自己的兵法学识与指挥艺术远不如孙膑,自己勉强脱逃,将全部车辆、军实辎重和所得赵国城邑丢失,还遗弃无数伤残官兵。这是魏最大的一次失败。齐人声威大振。
  也有说法,也就是孙膑自己在《孙膑兵法》中说,庞涓在此次大战中被擒,在监狱中睡了几年,最后释放回国,或者是越狱逃跑。
  桂陵之战,军师孙膑算无遗策,运动巧妙,使魏惠王被迫与赵国议和,归还邯郸,两年邯郸鏖战,功败垂成。孙膑围魏救赵,随后又在马陵之战擒杀了庞涓,终于使得魏国失去了战国首强的地位,这成为千百年来人们争相传诵、脍炙人口的妇孺美谈!

                                   二
   赵国开国初年,错误地选择了南下拓土的策略,急于与战国初期首强魏人争食于中原,导致魏人激怒。魏将庞涓花了三年时间攻破赵都邯郸,虽然随后魏国归还了邯郸,但是赵国从此一直不振,积弱困守,无能为也。于是前中期的战国历史上,几乎没了赵国的影子。而魏国遭受“围魏救赵”等战役失败,也逐渐失去战国首强地位。与此同时,西方的秦国借助商鞅的法家改革,迅速崛起了。
  所谓法家改革,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其实质,就是用布衣取代贵族卿大夫。贵族卿大夫有什么不好呢?在从前的春秋时代,君分封土地给卿大夫(大的为卿,小的为大夫,卿的土地可以多大数十百个城邑),卿大夫拿着这些封邑和土地,世代相袭,于是势力越来越大,还掌握着土地上的人民和兵员,完全可以和国君对着干,至少是一种离心力量。这也就是为什么赵、魏、韩这三家卿能够欺负晋君,最后分了晋国的原因。当赵、魏、韩三家独立之后,他们就开始反思自己成功的原因,以及如何避免类似被卿大夫架空的悲剧,再次在自己这些新君身上重演。于是,自然就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提拔布衣中的佼佼者,取代卿大夫。以布衣作为职业官僚,当郡县的长官,取代卿大夫作为世代相袭的封邑的贵族。职业官僚,作为君派遣的流官,比世代享有某片封邑的卿大夫贵族,要好控制和撼动多了。这样化分封为郡县,取缔卿大夫为流官,就有利于加强王权。至于至于布衣出身的流官,该怎么控制他们呢?那就用各种法令和考核。这也就是法家之所以被称为“法家”的原因。
  魏国的魏文侯在这种改革上最领先,但是随后没落了。因为魏国是源自晋国的,卿大夫的传统势力和分封制的传统政治模式的历史惯性大。西方的秦国建国晚,是大周天子东迁后才建国的,贵族势力弱,商鞅在那里搞法家改革,以布衣取代卿大夫贵族,成效和进展都快,改革也彻底。这就是秦国迅速强大的原因。
  趁着魏国在“围魏救赵”及随后的“马陵大战”失败,秦国迅速从魏国西部开始抢地盘,夺得了黄河以西,陕西东部的原魏属大片土地。随后加紧了对魏国的销割。
  继商鞅之后,秦国的另一个接班相国是张仪。张仪原是魏国的布衣,祖上乃君第二十八竿子的亲戚,但到了他这辈儿已全不顶用,基本是个穷光蛋,不得不自谋出路。
  张仪长大以后,做了鬼谷子的高材生,比孙膑、庞涓那一届学生晚了二十年。不过据说行为不好,可能爱偷同学的铅笔刀和晾在外面的衣裳。导致大家只好互相偷衣裳穿。毕业以后,他跑到楚国鬼混。
  仗义每在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张仪在楚国吃不起饭,就靠着外出赴宴,才摆脱了在家里被饿死的危险。
  上柱国“昭阳”这次举行宴会(上柱国就是从前的司马),张仪也厕身其中。当大家吃到贼饱的时候,昭先生突然发现他的电脑不见了(对不起,是宝玉不见了,不是“昭阳电脑”不见了)。
  下边的帮闲们都说:“没错,准是张仪。又穷又缺乏自律,以前就爱偷别人铅笔刀,一定是他盗了君您的宝璧。”于是大家一起起哄,去抓张仪。张仪这次肚子吃得胀极了(照着一个礼拜的量吃的),还以为大家要做游戏呢,被带到堂子中央,按在地上以后,才知道是要挨打。张仪很后悔,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吃这么多了。
  “我不想肚子朝下躺,”张仪在被痛打之前提出要求,“那样我会爆炸的!可是,翻着肚子朝上挨打,我也受不了啊!”
  最后大约是选择了跪着手扶砧板,被竹板或荆条抽打了几百下,基本体无完肤,像一条被全身切割成小菱形块块的松鼠桂鱼,嘴也大张着,叫不出声来。
  奄奄一息的张仪被抬回租住的房子里,他媳妇看见门口抬进来一个胖大海(泡过了的),惊问:“哟,怎么今天喝这么多?也比以往吃的格外胀啊?”
  “什么胀啊!胡说,你看这是胀起来的吗?我,我基本已经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啦——唉呦呀呀,快来扶——”“怎么被打了?你这么斯文的人,谁打的呀——?”“哎,别说啦。君子之身,能屈能伸,丈夫之志,可大可小,这算什么啊。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呐?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呐?”
  媳妇像牙科医生那样扒开看了:“还在呀,软软的还在。上边还有味蕾。”
  张仪把宝贝舌头收回去放好,偷偷坏笑着说:“舌头在就足以了。以后全靠着它呢。”
  “你还想出去蹭饭啊?”
  张仪嘿然一笑,不作回答,然后一头栽倒席子上。
  张仪在楚国得不到官,是因为列国尽管已经普遍进行了一轮法家改革,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改革家没得好死,而诸侯仍然是任人唯亲,亲属、裙带、宠幸,还是干部选拔的标准。齐、楚尤为突出。齐国的执政和将领大都出于田氏,楚的重要官位更被屈、景、昭三大家族包揽。于是机会轮不到像张仪这样血统低微的人。
  张仪身上的伤好了以后,怅惘地卷了行李和老婆,离开楚国,准 备到秦国去,因为那里是外来打工者的天堂,政治体制改革也最彻底,任人唯贤。以职业官僚取代世卿贵族。就像孔雀东南飞那样,当时的布衣都开始往秦国的西边飞。
  张仪到了楚国之后,对秦惠文君说:“前年,贵国的大良造公孙衍歼灭了魏军西线主力,夺得黄河以西(陕西东部)诸多要塞。魏人被迫宣布放弃河西之地,但是一直拖着不肯全部交割。如今,魏王跟楚国又在干仗。您不如以皮氏邑的士卒万人、战车百乘,资助魏人对楚作战。魏人信心激增,必然与楚国死战。倘若他战胜,必然对您心怀感激,就会献上许诺的河西之地。如果他战败,更没有力量守住西河,您从西出兵,必能全部尽收其西河之地。”
  当时,“几”字形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几”字形左半边远离中原文明,不在我们这段历史的讨论范围,“几”字形的右半边——也就呈L形了,它夹在秦晋大峡谷底,从北向南流动,左边是陕西(秦),右边是山西(魏、韩、赵部分领土),然后从山西省西南角大拐弯,横流中原,向东入海。
  秦惠文君拊掌称善!
  张仪的上述计划完全得到了印证实现:魏惠王果然战胜楚国,但是虽然战胜,兵力却疲惫得不能再动,害怕秦人从西边进袭,只好把前年答应的西河之地,全部兑现给秦国了。注:当时的士人还没有爱国主义观念,他们在诸侯各国四处找官作,就像现在的足球队员转会一样,常替外国踢球。所以,张仪为秦国效命,抢他老家魏国的西河之地,不好用现在“卖国求荣”这样的词来评判。另譬如惠施就是宋国人跑到魏国做相国。
  张仪立了大功,两年不到的时间,就被擢升为相国,简直坐着火箭上升。旁边的大良造公孙衍看看自己官运好像不再亨通了,而且张仪也跟他“不善”,就准备卷行李卷离开秦国。他等了等,发现也没有人来挽留他,就挥一挥手,不带走大西北一块土坷垃,渡过黄河,回到祖国魏国。
  魏惠王没有计较公孙衍从前曾经攻击自己的西河之地,而是让他做自己的大将。随后,张仪为秦惠文君策划,让秦惠文君自称为王,是为秦惠文王。
  当时的诸侯,都称“公”,比如齐桓公、晋文公,而周天子则叫“王”。“公”死叫做薨,“王”死叫做崩。王比公大,崩比薨响。现在魏国已经自称为王,是为魏惠王,秦国也自称为王,秦惠文王了。
  张仪把秦国领导人包装称王,张仪的政敌,被张仪排挤到魏国去的,“前秦国大良造”先生公孙衍先生,现任魏国大将(武官之首),准备对着干。你包装出一个王,我就包五个!
  公孙衍掰了掰手指头,现在还没称王的大诸侯国就剩三个了:赵国、燕国和中山国。
  燕国,国都叫做“蓟城”,在北京的西南角(大约在广安门到白云观乃至房山地区之间,迄今没有定论),由于地处偏北,所以没有兵患,老百姓不穿战甲,但是战争给社会带来的技术进步、政治改革和经济竞争、强迫发展等等有益的方面,也就不光临燕国,所以积弱不振,老百姓不怎么种地,主要吃大枣和栗子,也蛮顶饱的。人也憨厚,大男子的心眼,才跟小孩也差不多。有客人来的时候,就让媳妇招待服侍客人睡觉。燕地的别称“幽州”就是荒远、冥暗的意思,反应了当时人们对他的一般看法。
  燕国的国君禁不住公孙衍一路诱惑,答应称王了,是为“燕易王”。然后公孙衍又联络了赵国(国都在河北省南段,燕国在河北省北段),说服其称王。这时的赵国国君赵雍刚刚即位,却是个半熟少年。
  这时候需要插说一下赵国的情况。赵国自公元前353年,围魏救赵之役之后,至今已经二十八年了,这期间赵国一直默默无闻。赵成侯(围魏救赵战役时的)死后,儿子赵肃侯继位,如今,赵肃侯的儿子——年幼的赵雍即位。这时赵雍接手的赵国时已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国家。赵雍也是个小孩,他给他爸爸办丧失,却发现秦、楚、燕、齐、魏各派出精锐部队万余人来开追悼会。这个异乎寻常的场面给赵雍很大的不安,各大诸侯在炫耀武力的同时也窥测赵国的虚实,包括赵雍小孩的听政能力。稍有什么闪失,几大国就抢着把赵国变成小尾巴国算了。
  到了公元前325年,围魏救赵之役的二十八年后,年幼的赵武灵王即位,他接手的赵国时已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国家。当时他是个小孩,叫做赵雍。他给他爸爸办丧失,却发现秦、楚、燕、齐、魏各派出精锐部队万余人来开追悼会。这个异乎寻常的场面给赵雍很大的不安,各大诸侯在炫耀武力的同时也窥测赵国的虚实,包括赵雍小孩的听政能力。稍有什么闪失,几大国就抢着把赵国变成小尾巴国算了。赵雍继位第三年,公孙衍跑来了,要求他当王,于是他也跟着称王,是为伟大的赵武灵王。
   随后,公孙衍又说服中山国君称王。
  于是燕易王、中山王、赵武灵王,以及现在已称王的魏惠王和韩宣惠王,五个王找了一个离大伙都近的地方,发起“五国相王”大会,意图抵制秦国。这五个国家,位置从北向南,纵向排列,所以称为“合纵”。
  五国大王在会盟上振臂高呼:“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哪些帝国主义?”公孙衍问。
  “打倒齐帝国主义,打倒楚帝国主义,打倒秦帝国主义!”大家拣最牛气也最民愤极大的大牌国家喊。
  “不对!我们只打倒秦帝国主义。齐、楚对我们还可以,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公孙衍纠正。
  “好,打到秦帝国主义!打到秦帝国主义!”
  齐、楚、秦这三个大牌国家分别处于中国版图的东、南、西三极,这次合纵的五国,从北向南排列,都是弱国,它们想要在齐、楚、秦三大强的夹缝中求生存,必须五国众弱联合自保,所谓“合众弱而攻一强”。这是此次合纵最基本的意义。
  那么秦国会有什么想法呢?秦国此时的力量远没达到战国后期的一国独大局面,所以还不能“远交近攻”,即交好远方的齐、楚两大强国,而对近处的中原魏、韩两个弱国进行肆无忌惮的侵割。因为这么做的话,魏、韩一定就会投奔远方的大国齐(或者楚),齐去救魏、韩,去殴打秦国,再加上魏、韩的力量,秦人就落得孤单脆弱要被打残废的下场了。所以,“远交近攻”,前提一定是远方的大国齐或者楚已经被严重削弱(如战国后期那样),不能实质上干预和遏制秦人对魏、韩的“近攻”才行。
  所以,当下,齐、楚尚强,秦国能做的,则是结合中原的魏、韩,三国捆在一起,去遏制和打击齐国或者楚国的发展势头,行“近交远攻”之策。
  由于秦在西极,魏、韩在中原,秦与魏国或者与韩国的联盟,画起来就是横线,所以秦与魏的结盟,或者秦与韩的结盟,就叫做“连横”。张仪于是极力促成这种连横行动,办法就是亲自跑到魏国,争取魏惠王,叫魏惠王退出南北五国合纵,而转去跟秦国连横。
   魏惠王下面的大臣,都嚷嚷着支持张仪的观点,认为转去与秦连横,得到秦国保护,魏国一是可以避免继续被秦侵割,二可以凭借秦国撑腰,对抗东方的强国齐,和南方的强国楚。魏惠王的相国惠施赶紧跑到后宫劝阻他,魏惠王不听,说:“先生不要再讲了。我已经决定了,结好秦国,去攻打齐楚,这是好事嘛。而且一朝之臣,尽以为然。”
  惠施这人是个哲学家,展开自己的逻辑学本事,说:“朝士尽以为然,这反倒就有问题了。按照客观世界的物质规律,一件小的事情,说它是可以和说它是不可以的人都应该各占一半,何况遇上大事呢?结秦是件大事,而大王的群臣都说它可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事是可以的,已经如此昭然,并且群臣的智术也完全相同,才都说它可以的。但实际上,结秦这件事情是不是可以,并不是那么昭然和明确,而群臣的智术也不完全相同,但是他们却都说可以,所以结论是,其中有一半人的意见是没有被通畅地表达出来的。那是不是因为这些人的真实想法,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所谓‘被人劫持了的君主’,就是他的一半儿的群臣的真实意见,被堵住了的。”言下之意,众人这么异口同声,说明你魏惠王可能是个被人劫持了和蒙蔽着的主子哇。
  魏惠王不相信自己会这么惨,或许他对哲学也转不过弯来,总之糊里糊涂地让惠施带着他的“逻辑学”先走了。于是,魏国投奔秦国,当了秦国的小弟。
  但是,几年后,魏惠王死后,合纵势力再次抬头,公元前318年,魏惠王死后次年,公孙衍这位素见重于六国的新任魏国相国,再次展开“合纵”策略,联合了燕、楚、赵、魏、韩各国,组织了第一次“五国伐秦之战”。
  这时候的赵武灵王——赵雍,已经当政第九年了,以一个半熟少年的身份凑热闹,也参加了公孙衍串连组织的五国合纵攻秦之战。
  不料五国联合部队,初战失利,在函谷关下被秦人击败。燕人、楚人见势不好,撒鸭子逃回本国。但是魏、韩、赵三国毗邻秦国,没处逃啊,遂相率退至中原河南的“成皋地区”集结,被追击前来的秦人逼迫,被迫驱动主力激战。所谓的主力——当时各国有常备军,拿工资,是为主力,每次战役还会专门征发士兵,自费前往,是为国家无偿服兵役,非主力。魏国的主力(即常备军)叫“奋击”,韩国的主力叫“材士”,赵国的主力叫“百金之士”(年薪一百斤金子的常备军),都是非常生猛。硬募入伍标准很高,比如魏人奋击和赵人白金之士,条件之一是能负重奔跑,一日急行军一百公里。但是生猛归生猛,却不如秦兵倍受激励,秦兵都是拿提成的,斩敌一头升一个爵位,爵位的高低都对应着不同待遇,比如一年享受国家给予的多少小米、田地、甚至奴仆(很多这些立军功的人,后来成为“封建社会”的中小地主)。但是据说赵人“赏罚不信”,说了的常不兑现,所以人们打仗不卖力,除了逃跑以外,很少达到一日百公里的高速。
  不管怎么样,魏、韩、赵三家在“成皋”,被出关追杀来的秦军打得大败,被杀得血流成河。魏、韩、赵三家主力合计被秦人斩首八万之多,赵国的“百金之士”在里边也贡献了大量人头,估计其常备军彻底覆没。这场五国合纵攻秦战役,是战国时代五次合纵攻秦的第一次,以东方诸侯大败而告终。赵武灵王甚至吓得一时不敢再称王了。他对国人说:“我没有大王之实,却称大王之名,不乖啊。改日,你们还是管我叫‘主君’吧。”
  同年,东方强国齐国趁火打劫(齐国自称围魏救赵战胜魏国以后,借助改革和发展,也非常强大),在河南濮阳(古名观泽)再败赵军。次年,西边的秦人又来犯赵国本土,攻下山西西部“离石”地区的中阳,并东进山西腹地,占领平遥地区的中都,近逼晋阳仅100公里。三年后,秦人再攻赵,攻取离石地区的重要城邑“蔺”,虏赵将赵庄。赵庄之战,赵的士兵被斩杀很多,虽然历史上没有准确记录,但据称是三晋之民被杀最多的五次战役之一。
  军事上的损兵折将、丢城丧地,使二十出头的赵武灵王战战兢兢,如果秦人继续打下去,赵国在山西境内的那部分土地,包括开国时期赵无恤经营的重镇晋阳,就都要丢光了。呆在河北省南端邯郸都城里的赵武灵王正在上愧祖宗,惶惑终日,传来消息,秦国时任国君的秦武王同志(秦惠文王的儿子)出了意外,他跑到洛阳的大周天子那儿逞能,举鼎玩——把一个大鼎举着玩,这是当时的举重运动项目——结果没举好,反倒把自己给拍死在鼎下面了,绝髌而死。
  秦国新君秦昭王继位,这也是个小孩。赵国方才得到了一点喘息。于是,赵武灵王趁秦国无暇外顾这一宝贵时机,利用外无秦忧这一暂短的和平环境,决定在国内大搞变法。他在邯郸以外七十里一个度假会议中心“信宫”,召开全国地郡县级干部领导会议,济济一堂,与议天下,一连开了五天。这次信宫大会的内容,无闻于史书,但“多难兴邦”,在位已18个春秋的三十来岁的赵武灵王,胸中正酝酿着一次惊世骇俗的变革。

                           第七章 胡服骑射
                                   一
   要说2300年前的赵国人,可苦了。
  当他们出远门,向北方出行,就有可能遇上游牧部族。于是他们必须按政府提醒走Z字形路线,尽可能保持移动的状态,因为移动的目标较少会遭到冷箭。如果他非得在一个危险区域停留,赵国人都知道选择最黑的地方,并且尽可能站在两样物体之间,比如,如果需要给马匹喂料,那么最好站在马车与喂马设备之间,并弯腰曲膝以降低身体高度。如果赵国人在一个空旷的地区遭到了游牧人的射击,他们都会倦缩身子以滚动的姿式离开,然后以最快速度的Z字形小跑,躲到附近藏起来,以求游牧的马队找不到他。这些可恼的让人防不能防的游牧人,大号就是——“林胡、楼烦”,还有“东胡”。
  当初,赵、韩、魏三家分晋,赵分得了山西的中部,以及河北省的南部邯郸地区。后来赵无恤又抢到了河北省中西部的代地。赵的位置,使得赵国与北部游牧部族相居为邻,出没于赵国以北的被称为“林胡、楼烦、东胡”,史上合称三胡。
  三胡经常纵骑南下,对赵国进行骚扰杀伤,掠夺财货。他们身着短衣、长裤,腰束皮带,脚蹬皮靴,头戴鸟翎,善于骑马射箭,且行动灵活,进退神速。每当“三胡”骑士像一条断断续续被风吹皱的线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移动时,纵然号称“勇武任侠、放荡冶游”的赵人硬汉也望草兴叹,因为他们的作战服装是:宽领口、肥腰、大下摆、袖子长又宽(这是内衬),外面再加上结扎繁琐的盔甲笨重,基本上一个人整身厚厚地、臃肿得像个圣诞老人,谈何追蹈冲刺、游戏漠北。
  于是公元前307年,当秦国的秦武王因为逞能举鼎绝膑而死,北方的赵国趁着秦国无暇干预其它国家内政之机,利用外无秦忧这一短暂的和平环境,谋划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变革。
  当时赵武灵王三十来岁,雄姿比较英发,在信宫召开全国郡县级干部会议,地点是在河北邯郸以北四十里。
  大臣们黑压压地侍立了一片,手里都拿着笏,身上还挂着一个领带——当时的领带跟现在不一样,不是系在脖子上的,而是系在肚子上,叫“蔽膝”。你去看秦始皇的画像,他的肥肚子上就有这么一条,这是当时当官者的标志,凡人不能有的。这个伟大的领带来路崇高,是远古时代人们腹下那条遮羞布的遗迹。
  大臣们必须前倾,使这个“领带”下垂,以示对君的尊敬。另外,手里如果捧着君给他的东西,即便很轻,也要表现出好像很重的样子,而且必须捧在胸前。总之当时当官必须会表演。举例来讲,这帮人上殿有讲究,上殿要快,表示出战战兢兢的样子,还要足不离地——那就只好足尖举起,脚后跟在地面上拖着走,如车轮不离地,衣裳下边要像水流一样,基本跟企鹅差不多——这就叫做徐趋,事先要在家里练台步的。
  赵武灵王开口讲话。大臣们赶紧记笔记。赵武灵王讲的,都是关于三胡的时装。大臣们的笔记就记在笏上。笏其实是个笔记本,臣子在君面前指画陈说前,要把该说的话用毛笔写在笏上,走近君,照着上边念。赵武灵王在上边谈国际形势的时候,大臣们则赶紧像现在干部一样,立刻捏起笔来作笔记,也记在笏上。也不知是真懂假懂,凡都记上了。笏板儿面积不大,记不太多,好在当时写字也慢,一个字要画半天,不用担心开会没事干。
  赵武灵王一边说三胡穿的衣裳多么轻便,一边就看自己的大臣们穿的衣裳。
  当时中原士大夫穿的衣服叫“深衣”。深衣是什么样子的呢?你可以想象一块三角形的大布,把它披在身后,顶点与脖子等高。好,现在开始穿:把大布的右下角绕过双腿前侧,包到身子左侧去,再把大布左下角同样绕过双腿前侧,裹到身子右侧后方去。再用腰带束住。人被卷在里边,就像一个蛋卷冰淇淋,不过线条倒是很美的,这就是深衣了。走起路来,翩翩生风,再挥舞起大袖子,好似一个花蝴蝶。(注意,包冰淇淋的时候,顺序千万不能包反。包反了的话,就是死人和夷狄的装束啦。)
  这样的蛋卷冰淇淋服装,不但迈不开步子,也骑不了马,而且冬天不舒服,冷空气从下边钻进去肆虐,腿子都冻青了。所以,小腿上要包一个套,叫做胫衣——胫衣只罩小腿,是从远古时代的绑腿发展过来的,也叫做“绔”。绔这个东西因为穿在里面,所以不需要用高级布料,除非这家人特有钱,丝绸多的用不了,也会用细绢作“绔”,纨绔子弟就是这个意思了。赵武灵王要做的,就是把包在小腿上的胫衣向上伸展,包住大腿成为裤子,以便像三胡那样骑马。当然,下裳改为裤子,但上衣还是类似袍子,下摆很长,罩盖住下面的裤子,后来的中国人都是这么穿衣的。
  赵武灵王看着大臣们拖泥带水的深衣,说:“我们赵国,东边有强敌中山,频频来犯;东北有燕国、东胡,人多势众;西北有林胡、楼烦,精于骑射;正西有强秦,虎狼之国;远东有齐国,国富兵悍。如此强邻环伺,我们是首选的俎上之物。可我们却没有强兵以自救,社稷危亡,朝夕之间啊。”(看!动员下属变革,第一步是要吓唬他们,使下属产生urgence——危急感)。
  众臣听了,危急倒是危急了,但都心怀鬼胎,皆不作响。赵武灵王吐出石破天惊的一语:“强兵是当务之急,寡人——要——胡服!”
  胡服?你是说穿上细脚零丁的裤子,脑袋上插两个又粗又长的白貂大尾巴,毛茸茸,长乎乎,披在后背。鬼啊——!太不合传统了吧!
  群臣们全部shut up,不肯接话,以沉默对抗离经叛道的主子,表现出了严重的不同意!只有楼缓一个人站出来称“善”。但是他的“善”声很快被迂腐古板的群臣们的白眼儿打得七零八落。
  赵武灵王泄气了,看着这班头脑僵化的干部,苦笑着心想:如果白痴会飞,那赵国的朝堂简直是个飞机场。
  老臣肥义想鼓励他,但是碍于很多大臣和贵族都反对胡服(事实上,这些贵族们很有势力,后来干脆干掉了离经背道的赵武灵王),肥义不敢在会堂上附和,只得在散会之后私下赞同说:“古话说,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愚蠢的人啊,人家都大功告成了,他还看不出那已经成功了;聪明的人呢,事态未萌发之前,就看出这事有戏啦。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所以您没必要跟他们讨论。我看您就立刻下令吧!”从肥义的话中看得出来,众人都是反对胡服的。
  于是,赵武灵王硬着头皮,在群臣的普遍抗拒中,颁布了前无古人的“胡服令”:要求政府机关干部全体、功臣贵戚、全军指挥员、战斗员(但不包括老百姓)像胡人同志学习,穿胡人的裤子。轰轰烈烈、惊世骇俗的胡服运动展开了。赵国通过这次时装革命强大起来,却为赵武灵王埋下了定时炸弹。

  不过,赵武灵王搞出的裤子,其实是开裆的。中国人穿了很久的开裆裤,直到汉朝以后才慢慢过渡成死裆裤(叫做“穷裤”),于是也就可以坐椅子了(在此之前,不能坐椅子,必须跪坐,以免露点)。有了椅子,桌子也就随之高离地面了,而不是战国时代的几案了。人们对房间内空间的使用,也逐渐升高了,像今天这个样子。
  脑袋上也要改,赵武灵王以身作则,把胡王的王冠扣在自己脑袋上了:冠顶装饰了黄金的小蝉(蝉是胡人的吉祥物,北方常出土金蝉、玉蝉),两条貂鼠尾从冠的两耳垂下直达胸前。因为有金蝉和貂尾,所以叫“貂蝉冠”,基本上就是戏台上“韩昌韩延寿”(即粘罕)的帽子。注:据应劭《汉官仪》说:汉时的“貂蝉冠”始于赵武灵王。“貂蝉冠,,附蝉为文,貂尾为饰。”胡广说:“武灵王效胡服,以金珰饰首,前插貂尾,为贵职。”就是用黄金珰装饰王冠,冠下垂两条貂鼠尾直达胸前,以表尊贵。赵武灵王戴着韩延寿的帽子出来,简直就是“赵狼主”了。
  赵狼主登上朝堂,往下一看,大臣们也都换了,武官的冠最是漂亮:颌下用青丝绳勒住,冠上有一圈缨子举着,左右插着两根野鸡翎。不能随便抓只野鸡就拔毛,必须用“鹖”的毛。注:依据《汉官仪》:“鹖者,勇雉也,其斗对一死乃止,故赵武灵王以表武士。”徐广注曰:“鹖似黑野鸡,出上党。”
  鹖这种野鸡我最佩服了:它本性猛烈,专产于山西上党,勇猛好斗,每所攫取,应爪摧碎。如果两只放在一起,就会斗,直到斗死一只为止。用它那赤红的鲜艳尾羽插在武冠上,象征武士的勇敢精神,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这可苦恼了鹖鸟,因为尾巴漂亮而招来杀身大祸。不光胡人和赵国武官的冠上是这东西,汉朝以后的骑士冠上也是这个。这么滥用下去,还不给捕杀光了。到了清代,六品以下的顶戴,仍然是这种鹖尾,叫做蓝翎。可见这种鸟大清朝时还没有灭绝,真能挺啊。但我估计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普通士兵脑袋上也换了,戴上了胡人的帽子。帽子不同于中原士人一贯的冠。冠这东西,没有什么实用,就是一个圈儿或者棍儿,弄在脑袋上,类似孙悟空的紧箍圈,只表示身份,不能保暖,最多可以束发。但是胡人的帽子是暖额、防风沙的,其“爪牙帽子”是用动物皮革做成,像爪牙一样紧紧扣在头上。赵武灵王改用黑色绫绢做,给士兵戴在头上,类似现代的护士帽。老百姓也喜欢把这种帽子戴给胎毛稀疏的小孩子。但是大人的老百姓不戴,大人老百姓还是戴块抹布,顶在头顶上,叫巾帻。注:帽子彻底征服了汉人是在魏晋后,乌纱帽、四块瓦、东坡帽,获得流行,兼具冠和帽的特点,又能包头,又标身份。
  士兵的脚上也要改——就是靴子,这也是胡人的专利。中原人不穿靴子,中原人穿履。履的面料是麻的、布的,有钱人穿丝面料的。由于深衣都垂到脚面上,所以履的鞋帮很低,低到露出了大半个脚面的地步,轻盈倒是轻盈,但是跑起来很不跟脚。战场上更是泥泞,泥土常把这美丽的履给弄脏巴了。倘跑在石子上,还要硌脚——因为鞋底是布做的(纳着密密的针脚)。总之,履适合民间不适合战场。如果在履底下再加一层木底,倒是可以防范泥巴,也不硌脚了,那就是屐(日本人现在还在穿木屐)。木屐虽不怕泥路,但这样的硬底不能弯折,穿上后只能像日本美女那样摇着屁股走,在公子哥家的花园里固然是好看,但战场上这么走就保不住命了。胡人穿的则是皮靴,软硬合适,防泥善跑,可骑马可走路,骑马的时候,就用高筒靴,一直护到膝盖下面。靴筒表面还装饰着几十个、上百个青铜泡,晶莹闪亮,威武夺目,好像磷光闪闪的大马哈鱼。经过赵武灵王改革,靴子慢慢走入军队和民间,男女都有穿。隋朝以后,官员们必须穿靴,叫做皂靴,是皮的。皂靴好处很大,踢老百姓屁股的时候,比较给劲。
   总之,帽子、靴子、裤子,现在我们穿的,都是骑马民族的发明。公元前307年,赵国战士都穿上了骑马民族的漂亮靴子,头上戴爪牙帽子,上身短衣,下摆及腰,外披轻甲,腿穿现代化的裤子,手持长戟,丰姿飒爽,奔驰沙场,游击嬉戏,实在是酷呆啦!
  但是,这么好的东西,也有人反对。赵武灵王的叔叔——公子成,就是个老脑筋的反对派兼贵族。我们知道,战国时代,六国都是贵族政治,公子成这种贵族(王族的亲戚就是贵族)势力很大,君王都要给他面子。他们担任朝廷要职,全仗着一个好出身,实际比较腐朽,最终扼杀了赵武灵王的改革。
  公子成故意在家中装死,不肯上朝,嘴上还振振有词,大意是:中国是世界的中心,我们不求别人,都是别人大老远跑这儿来取经。我们却舍此高级文明不用,而因袭远方野蛮之服,更易古人的教导,背离中国的传统,总之,不可以!宁可在家装死。
  赵武灵王闻言,亲自跑到公子成家里,对这个朝中显贵做了大量细致耐心的说服工作。赵武灵王说:“显贵啊!啊不,王叔啊,我们赵国是个弱国,一直被三胡和中山欺负。胡服骑射,远可以备三胡,近可以报中山之怨,上可以雪先王之耻。您作为亲贵老臣,不能体会开国先主的苦心,却顺应中国之陋俗,违逆先主北向驱胡的大愿,忘记国家之大耻,这不是寡人所期望于您的呀!”
  一席动情的话,说得公子成腾地从床上爬起来,再三拜道:“老臣愚蠢,不能通达先主之意,妄出世俗浅言,干扰新政。从今以后,老臣不敢不听命!!”说完泣下。观者无不感慨。赵武灵王赶紧拿出一套现代化裤子给他穿上。不过,公子成毕竟愚顽不化,后来赵武灵王的致死,也是他的主谋。

                                     三
  “其实骑马这件事,赵国人不是不能学。但苦于没有好马。”赵武灵王暗自思忖着。
  中国土产的马匹,一向比较差。
  马大约从尧帝起,就开始给中国人民拉车,一拉就是两千年。它们趴在地上,作出使劲的样子,负重套车,牵引重物,长期如此,使马的品格退化,DNA向牛变异,终于不会奔跑了。个子矮,骨架细,没有爆发力,瘦单单的,更像驴。因此,当时的马儿非要打仗的话,也是四匹捆在一起拉战车,而不适合骑乘作战,否则就成骑驴打仗了。
  不过,赵国北部的代郡却有好马,叫做代马。“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这是唐人的诗句,就是歌颂代马的。代马就是代郡的马(代郡在河北省与山西省北部交界处,接近内蒙古)。注:代郡原是狄人盘踞的地盘,后来被赵国开国之主赵无恤夺来了,位置在河北省北部蔚县一带。代马是闻名诸侯的优质战马。于是赵武灵王在河北北部的代郡阳原设立“骑邑”,训练骑兵。
  如果你想参加赵武灵王的骑兵,可以去访问他的网页。报名条件是:年龄在四十以下,身长在七尺五寸以上(1.68米),体魄健壮,矫捷灵便,要敢于“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总之要是个捣蛋鬼才行。
  入伍以后,先要把屁股准备好,因为当时的马鞍还处于雏形:只是一块皮面的布垫,搭在马脊梁上。马的启动和刹车,就靠这块垫子提供人以向前和向后的力了,实在是折磨基层的屁股,还把人弄得前仰后合。未来升级版的马鞍,中间低凹,前后隆起,多角度提供前进、制动力,就好多了。
  打仗的时候注意,每打一会就要收紧马肚带——因为马这大家伙一肚子都是草,它跑一会儿,肚子就瘪下去一号,所以要及时勒紧肚带,不然你就掉下去了。尽管如此,你也容易掉下去,因为战国时代的马鞍只有肚带,尚无盘绕马胸的胸带与鞍联结,鞍子易于向后滑动。骑快了,人就坐到马腚上去了。
  能在奔驰的战马上坐稳以后,接下来是练习射击。马上射击难度大,马乱颠乱晃,射击命中率差,不如从战车上发射得准,所以你得认真苦练。而且请记住,当敌人在你的射程中时,你也在敌人射程中,所以你最好是侧着身子“偏坐”。好在你的马乱颠乱晃,敌人也不容易射中你。如果换在移动沉缓的战车上立着,那被射中的机会就大了。不过,战车兵的甲胄精致,牛皮质地,挡箭效果好,挨上几箭也可以接着打斗。骑兵却是轻甲,只覆盖上身,甚至没有甲——像关公老爷那样只有战袍,吃上一枚,入肉三寸,拔下来,带肉二两。
  赵武灵王花了前后十年时间,跟三胡(楼烦、林胡、东胡)动手,他利用骑兵、车兵、步兵的配合优势,联合出击,刮掠三胡,拓疆千里,从而囊括了山西中部北部、河北北部、陕西北角大片土地,向北最远达到内蒙古包头一线。赵武灵王壮志得酬,大筑长城,至今内蒙古地区仍有赵长城遗迹存在,长约1300余里。

 胡服骑射后第三年,公元前305年,赵军分两路大举向东进攻中山。
  我们不禁要问,赵武灵王为什么要孜孜不倦地进攻三胡和中山呢,是不是有侵略病啊?首先,扩张领土可以直接增加诸侯王族征收赋税劳役的地面,增加了王族的财富,也就是强化了国家的物力,从而支持进一步的扩张或者国家防御。一个诸侯王国总是要尽可能扩张,直到它达到统治能力的极限,古今都是如此。
  其次,进攻也是为了国家防御。不论是迫使别国当自己的小弟还是直接占领之,都可以扩大自己的战略缓冲区域,以保证不受国际上其他大国或霸主的威胁——国土面积太小的话,没有战略回旋空间,一次战役失败,就容易被敌人一鼓作气地把它伐灭掉。所以,你光搞经济,但国土面积太小的话,搞得再好也不安全。这就是为什么以色列在富裕的同时却一时一刻也不忘记领土扩张,哪怕只扩一尺一寸。
  从地图上看,赵国像袋鼠一样,抱着腹部的中山国,中山割断了赵国南北,使它很不爽。赵国必须打通河北南端的政治中心邯郸与河北北部的军事重镇代郡间的大道,那就要进攻中山。
  中山国的文明并不落后,它是一支有志气的狄人——白狄,在春秋时代从陕北老家举着白旗(所以号称白狄),一路游牧过来的。这些白狄在河北省中部石家庄、保定一代,圈了一块地,建国,是为中山。
  中山建国以后,就忘了狄人的本,汉化得很厉害。他们大量使用铁质农具,农牧兼行。赵武灵王的侦察员刺探中山,回来之后这样描述中山王:“中山王喜欢跟知识分子交朋友,见到读书人就平等行礼。他经常送温暖下乡,到穷巷陋房里拜访离退休的老教授,问寒问暖。至于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岩穴之士(就是隐士啦),也都奉为上宾,简直就像侍奉爹一样侍奉他们。”
  赵武灵王一听,大惊:“完啦,这不是贤君吗,这样的贤君,我肯定打不过他了。”
  侦察员说:“不然。以我之见,中山王喜欢把岩穴之士召到朝堂上奉为显贵,那么将士们就没有激情在外作业务(就是杀敌啊)。他上尊学者,那么农夫就不肯老老实实修理地球,都想着酸文假醋地闭眼念经啦,农田于是荒怠了,国家就贫穷了。这样的国家,不亡国才怪呢。您赶紧打它吧。”事实确实如此,中山国后来灭亡之后,出土的青铜器铭文里,用它的鸟篆文字,大讲“天命、忠、孝、仁、礼、慈爱”之类不合时宜的东西。在列强纷争的时代里,放着狄人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不作,偏去学当圣人之徒,扮成博雅君子,搞形而上的东西,真是取死有道,不亡待何。
  公元前305年,赵武灵王兵分两路,自己和大儿子公子章带领一路,从邯郸北上,牛翦带领一路,从北部代郡南下。两路军形成南北夹击中山之势。
  南北两路大军车骑,很快逼近中山北部的曲阳地区,与列阵出迎的中山人,遭遇在原野上。中山人驾驶着华丽考究的战车,看见敌人却穿着古怪的裤子,脑袋上插着野鸡尾巴,好像是远道跑来演杂耍的,心说这帮人比我们狄人还狄人呐!
  赵国与中山人之间激烈战斗的细节,史书上没有记载。但我们可以推知,中山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奇异攻击。
  急骤的蹄声,蔽日的尘雾,萧萧的马嘶,响彻在公元前四世纪末河北中部平旷的原野上。赵国骑兵像一团乌黑的云,迅速移动过来,云团中抛出了阵阵箭雨。大地在马蹄敲击中颤抖、旋转,两旁景物飞快地向马蹄后泻去。由于骑兵的速度比传统的两轮战车快了数倍,中山阵前站立的三排弓弩手根本不能适应,他们端起弩机朝着敌骑仓皇发射,但是并不能阻滞死神黑色的翅膀。
  我们知道,弩的出现,是战国时代一大军事革命。如果敌人用缓慢的马拉战车来冲锋的话,弩手往往可以成功地阻滞它:一旦有一匹马被疾劲有力的弩箭射倒下了,整个战车就跑偏,甚至倾覆,后边的车更乱套了。本来用于冲乱对方,结果自己却先乱了。战车像一堆堆垃圾,全在弩箭的劝说下,卸载在敌阵前的空地了。
  弩箭暗淡了战车的前途,却给骑兵留有余地。赵国骑兵分别迅驰的机动性和猛烈的冲击力量,战胜了中山弩手。当中山弓弩手还在脚蹬手拉、上弦射击时,不过才射两次三次,赵国骑兵利用惊人的速度优势,在付出部分牺牲之后,奔腾纵跃的战马,已经扑到近前,冲倒中山弓弩手,踏入阵来。他们闯入敌阵后,坐在马上,凭高视下,瞄准中山将官射击。后者立在移动缓慢的战车上,成了高大的不善移动的活靶子。并且这些骑兵是在移动中,快速地改换着射角,兜着圈子连续射击。敌将抱头乱躲,好像绯闻被曝光的艳星,招架着来自各个方向记者们咔嚓咔嚓的闪光灯。敌将要么中箭,要么顾命不暇,对自己统领的小队没空指挥。阵内各小队你推我挤,无从配合,阵形大乱。赵国骑兵成功地实现了突破敌阵前沿(弩手)以及乱其阵列的作用(所谓“乱大众”)。
  一旦阵形混乱,就像百货商场着了火一样,人相纷扰,等着挨收拾了。这时候,赵国有秩序的大队步兵和战车则随后跟进,像一台剪草机,把中山军阵这块已经失去秩序的大草坪,来回推剪。
  不过,中山的这些狄人也不是白给的,他们血统生猛(白狄)而又掌握高科技,其中吾丘鸩就是个高科技武装起来的大力士,这家伙衣铁甲,操铁杖(铁武器是战场上少见的,赵军都是青铜武器)。他挥舞着他沉重的铁杖,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把赵国士兵打得直翻白眼儿。吾丘鸩斗到畅快的时候,干脆“以车投车,以人投人”——星宿老怪的打法啊!
  吾丘鸩的铁棒子虽强,毕竟挽救不了它的国运。中山大败。
  “追击逃跑的敌人不要超过一百步距离”,这是大周朝从前“为 战以礼”时的规定(传统的两轮战车是木轱辘的确实也追不远),现在是根本没人听了。初经沙场的赵国骑兵,对溃逃的中山兵恋恋不舍。那些圆臀细腿的骏马驮着它们剽悍的骑士主人闪电般地朝着草地上奔逃的中山兵扑去,瞬息间追至近前。训练有素的战马灵巧地往斜里一晃,马背上的骑士借助马力,伸出大戟,由后而前,一戟将逃兵搠死。然后又追着去搠前边的,好像去捡地上一枚枚的硬币。
  煊赫一时的中山,就这样被赵武灵王打败了。
  吾丘鸩的铁杖、铁甲给赵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甚至专门把他记录在史书里。这也是史书上最早的关于铁武器的记述,铁的衣甲才能叫“铠甲”,以往最厉害不过是吴越的兕甲——母犀牛皮做成的,现在终于看见铠甲了。
  这时候的中国,铁制的农具不算稀罕——战国中期已经普遍使用铁制工具、农具,比如,从中山国到邯郸一带出土了大量战国铁铲、铁斧、铁锛、铁攫(这一带即便现在也铁矿丰富)。不过,铁的武器却绝少出土。这是因为生铁又硬又脆,做农具最合适,做武器却不好,使劲一敲就碎,拿着它上战场,跟拿着砂锅上去差不多。生铁不好,那么熟铁呢,熟铁的韧性倒是好了,但太软,拿它上沙场打仗,还不如抡一把扫帚。所以铁不适合做武器。所以必须把铁变成钢,才适合打造武器。办法有两个,一个是把生铁的含碳量降下去,采取“炒钢法”(但汉朝人才会这个,战国人还不会);另一个办法是把熟铁的含碳量加上去,办法是煅打(可以理解成敲打),一边敲打一边回炉加热,把炉子里的炭粉敲进去,提高碳度,称作“渗碳法”——同样也是可惜,这个技术到了战国后期才成熟。所以,目前的中国,武器还是青铜的好。中山国即便有了铁杖、铁锤、金银泡饰的铁铠甲(铁制铠甲,上边有金银质地的泡状装饰),很了不起,但也都是钝器,不是利器。总之,正是因为恨铁尚不能成钢,所以,青铜武器的鸣响仍然是战国大地上最动听的打击乐。
  赵武灵王对中山的这一波进攻,战果也许比他预期的小:北路军(战车和骑兵)在牛翦、赵希率领下,夺得中山北部两个城邑和一个要塞。南路军,赵武灵王带着自己实习的大儿子(公子章)夺了四个城邑。这些城邑,面积都很小,边长一公里左右。在战国时代,这样规模的城邑有两千多个,相当于解放前的县城。
  两年后,赵国又攻中山,这次可能很不得手,所以没有什么战果纪录。这是因为中山本身力量不弱,并且东有邻境的齐国支持。齐国是背负东海的泱泱大国,它和中山结为同盟,准确的说,中山是他的小弟,它不能允许别的国际势力卷走这片地盘。
  于是,接下来的四年间,赵武灵王迫于齐国威慑,停攻中山。但是,狼如果把头伸进了羊圈,就决不会再把身子留在圈外。赵武灵王等待着发起最后“终结”总攻的良机。他像一只老鼠,想出去偷油,但是猫儿就在洞外,于是赵武灵王等着猫儿(齐国)打盹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两年后,公元前301年,齐国专权份子相国孟尝君,远征南方的楚国去了,给赵武灵王出兵去“终结”中山留出了空隙。为什么齐国去打楚国呢?因为十年前,楚怀王受张仪诓骗,被迫接受张仪的连横之说,与秦人结好。秦楚长期结好,构成对齐的潜在威胁——秦、齐、楚分别是西、东、南三角强国——鲁莽的孟尝君不懂得采取外交手段瓦解秦楚联合,而是悍然兴师,去殴打老楚,靠武力迫之就范。赵武灵王一看,好哇,大猫出门去找老狗打架了,我也赶紧也溜出洞去偷油吧!于是去偷中山的油瓶——赵国再攻中山。中山王战败,亡命齐国。赵武灵王乐了,刚要呲着牙深度进攻中山。不料齐国远征军在对峙六个月之后,夜渡沘水河,擒杀了楚国大将唐昧,大杀楚师,凯旋而归了。赵武灵王也赶紧放下油瓶,从中山撤兵回来。这一年,是公元前299年。关于中山战事,只能暂时拖下去。

                                    五
  据说,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女性,甚至两个。下面,我们趁着攻中山战事僵持之际,把视角转到赵武灵王的私生活上去吧。
  赵武灵王的第一个媳妇长得还可以,在我的想象中,她面色白皙,挺文静,不爱说话,齐耳短发还戴着个眼镜,有点像小学老师,不好不坏。她是韩宣惠王的女儿。要娶这样的高级女人,手续很麻烦的。
  首先要“纳采”。就是派官员去韩国求婚。韩国不是善于给美女整容的那个Korea,而是地处中原(河南省),郑州及以西地区,以新郑为都城。纳彩不能空手去,要带着各种好东西,其中必须包括一只大雁。大雁这种鸟最喜欢两只鸟一起过了,中间死掉一个,另一个终身不再成双,象征着忠贞。第二步是问名,问一下许配过来的是哪位姑娘。原来,女家准备嫁出哪一个妹妹,由他们自行决定啊。而夫家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了。Faint! 第三步是纳吉。就是到祖庙里算一算“八字”是否合适,会不会谁克谁。老祖宗的在天之灵会通过一定的方式,在祖庙里表达自己的看法。第四步是送彩礼。赵武灵王这样的君,送的是什么高档彩礼,自然不是我们草民可以过问的了。第五步,请期,就是定日子,是“五一节”还是“国庆节”啊。按规矩,这个日期应该由男方决定,但是他们很虚伪,一定要女方定。女方不肯定,他们就再三去“请期”,最后,男方把早就考虑好的日期通知女方,就完了。 第六步,亲迎。新郎带着一只大雁,坐着马车到女方家来了。新郎提着大雁进去,然后还要拜一下大雁。这时候他的“国王”老丈人带着女儿出来了,把女儿交给他之前还劝女儿:“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意思是,要听老公的话啊)。她妈妈也要嘱咐她:“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夜里也要听他的啊)。然后新郎亲自为老婆驾车,车轮三转以后他下车,把车钥匙交给“伴郎”,让“伴郎”开车带着媳妇和他回去。
  赵武灵王去韩国娶媳妇,多半不会亲迎。请一个高级官僚去迎接就行了。赵武灵王则呆在邯郸,暗暗祷告:“希望是个好看的!希望是个好看的!” ——他非但不能决定老韩会嫁他哪个女儿,连这女儿长什么样,也从无知道。在当时,娶夫人是政治任务,加强韩、赵关系的,感情和相貌都在其次。好在夫人身边还会带几个媵人,这些都是漂亮的,“买椟还珠”就是说那些贪恋媵人忽视老婆的君们呢。
  韩宣惠王的女儿嫁过来了,一看,还可以,挺白皙,性格文雅,不爱说好,就是稍微有点胖——我猜想的。小两口先结婚,后恋爱,互尊互敬,给赵国上下做家庭表率,还联合生下了一个儿子,叫做“公子章”,因为是老大,记做“公子章(big)”。
  等公子章(big)到了十岁左右的时候,赵武灵王三十来岁,韩国夫人却不注意保养,随着岁月流失,人越来越胖了。从前不爱说话的她,把储存起来的话都用在了婚后,变本加厉地说个没完。“老公啊,我的腿是多做些日光浴晒黑点好看呢,还是保持白皙比较好看?”她撒娇道。
  赵武灵王冷冷地说:“我个人认为腿还是细一点比较好。”
  “啊~~~!气死我啦!!!!”夫人直拿脑袋撞地。
  由于老婆越来越老,话越来越多,赵武灵王内心苦闷,就开始经常做梦梦见美女。当时梦中情景十分朦胧,还带着一点羞涩。先是出现一个玲珑的高台楼阁,梦中笼罩着缥缈的夜色,楼台栏干里边出现一个神仙姐姐,腮上妆成一抹淡淡的薄媚,离合中的神光中透出楼下的漴漴水声。
  神仙姐姐走下楼来,步入青青的溪水。流波掀扯着她轻纱的长裙。随着腰间纨素在她的一双素手中解开,她扬起轻绡的广袖,揭开柔腻的衣波,带着如花的笑意,勾引着我们的赵武灵王。赵武灵王极力想象着这神女子的胴体,就像互联网上打开一个写真美女的画片。赵武灵王焦急地盼着屏幕上的美女一行行地被扫描打开,显出她凹凸有质的美体,火样的呜咽的温煦的短柳的腰肢,在他的视野中一行行地扫描出来:月华包裹着她的秀骨,火焰舞蹈着她的盛年。她正俯下身,弯腰撩起水波,一刹那形成温顺的曲线,抖落开的青春似水流畅,光滑的外表给人无比柔美的体验,正在无比欣悦忘我之际,这台机器死机了!
  赵武灵王叫苦连天,一屁股坐起来,发现美女正在淡出隐约的河面,在微薄的残影之外越来越远,他看见的只有自己旁边的老婆。赵武灵王立刻趴在床上重新体验刚才的情景,可是死掉的机器再也连不上网了,那屏幕上打开的一半弯腰的美体,由于他胡乱的几次刷新,索性变成了页面无法显示的噩耗。赵武灵王气急败坏,一宿翻来覆去,思绪沸腾,拼命追忆,搜索着女孩月样淡白的鹅蛋形的脸庞,还有一层红晕浮在她的脸上,轻轻翻起丰润的双唇,结果只弄得自己惨淡无眠。
  次日,赵武灵王鼻子上堵着破布(阻止鼻血),叫人找来鹅蛋,想复原出夜里性幻想的对象。他从侍臣手中一堆红皮的,白皮的,青皮的蛋,要找那种唯独两腮带红的蛋,哪里有啊。
  侍臣们说:“能不能请大王仔细描述一下梦中那个美眉的样子。”赵武灵王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
  他的话和描述很快就传出去了,大臣们都在纷纷议论君王的香脂柔纱的梦,甚至争论梦中姐姐的眼皮是单是双。大臣吴广听到了,就急惶惶地跑来说:“大王,下臣家里有一女儿,小字娃嬴,即与大王描述的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是吗?赶快请来一觇!”
  于是娃嬴妹妹来了,正是梦中那个版本的美女耶,那红红的双颊和粉颈,随着紧张的心跳注满了无限的娇羞;最是那一弯腰的温柔,象一朵水仙花不胜凉波的娇羞。赵武灵王一见倾心,爱得死去活来,真是貌美聪慧、天色绝伦呐。可是孟姚妹妹却不大热心。
  吴广赶紧诱导女儿:“结婚这东西,慢慢结结,适应适应就好了。我相信,咱家作为大舜的后人••••••”
  史学家立刻拦住他:“你说你是大舜的后人?”
  吴广说:“是啊!”
  史学家立刻跑出去,满脸热汗激动地又跑回来,捧来了古代秘籍,发誓道:“哎呀,今天这个神仙姐姐和大王您的相会,早在祖宗赵简子时代,就已被上帝确定并且记录在史籍里啦:咱们的老祖宗、开国之主赵简子曾经有过濒死体验,过了八天才醒过来,他说他期间见到上帝了,上帝说很怀念大舜的功勋,要把大舜的后代美眉叫孟姚的,许配给他赵简子的七世孙为妻。祖宗赵简子并且把这话记录在秘籍里。赵简子的七世孙,那岂不就是说大王您呐?一,二,三,四,••••••”史学家赶紧数,“正是,正是您啊!”
  赵武灵王听后浑身打摆子。
  吴广说:“对啊对啊,众所周知我是大舜的后人,我这闺女娃嬴,娃嬴是小名,大名就叫孟姚啊!就是叫孟姚啊,不信看身份证!”
  赵武灵王听后,浑身打摆子打得像被电击了一样。有这样的奇事啊,这是上帝给我做的媒啊!赵武灵王说:“请您当我的正式夫人吧!”此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孟姚(娃嬴)妹妹一看,原来是这么一个先天性已定的Mr. Right,那还有什么热心不热心的呀,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脸羞红得像一朵美丽的桃花了。不知是羞还是幸福的。
  于是,赵武灵王就与孟姚(娃嬴)美美地结婚了,从此刻骨相爱,朝夕斯守,赵武灵王为之数年不远出巡行。这是中国古代比较有名的一个缘分天定的美丽爱情故事。赵武灵王把孟姚小姐爱称为“吴娃”,因为她爸爸姓吴,而“娃”字是当时方言,在当时就是PLMM的意思(美女)。从前吴王夫差有“馆娃宫”,是修给美女妹妹西施住的,“馆娃宫”就是“美女集中营”的意思,可以翻译成PLMM Dormitray。
  漂亮妹妹吴娃,不久为赵武灵王同志生下了一个小儿子,小家伙很可爱,诞生在胡服骑射之初,取名公子何,我们把他记做“公子何(small)”。为什么这么记呢,是为了跟原配夫人生下的公子章(big)相区分开。而我们可怜的原配夫人(来自韩国的),则寿数不长,大约由于越来越胖吧,呼吸道和循环系统都不太好,终于在吴娃入宫之前或者之后(史书记载不详)死掉了,香魂袅袅了。
  于是,赵武灵王把心爱的吴娃立为正夫人,吴娃的可爱孩子“公子何(small)”,也顺理成章成了太子,国家继承人。这看上去似乎是个无懈可击的美好家庭,谁能想到灾难正在暗自酝酿,原配夫人(韩国的)的儿子“公子章(big)”,未来将要惹出一场血溅沙丘的宫廷惊变。

  赵武灵王如果在现代企业上班,一定不被人事部喜欢,因为不安分,是个Job Hopper(频繁跳槽者)。公元前299年,当攻中山战事出现僵持时,他连大王的位置都坐得厌了,就别出心裁地把大臣们叫到太子居住的东宫里,教大家给太子下拜。太子就是王后吴娃的儿子公子何(small),今年十岁,赵武灵王宣布说:“寡人准备把王位传给太子,以后他就是王了,你们尊敬他就像尊敬我。而我呢,我更喜欢到外面作业务,骑着马去中山国抢地盘。以后你们就叫我主父好了。”
  在群臣错愕的目光中,10岁的公子何(small)从太子提前转正为国家领导人,八九点钟的太阳(公子何small)和晌午偏西的太阳(赵主父),一起照耀着赵国大地。说起太阳,我们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太子要住在东宫。这是按八卦来的,风先生都知道:八卦其中的“震卦”象征着春雷、春分、东方、新的草树、阳气以及第一个儿子等等互通的意象,代表新生事务,所以太子作为第一个儿子住在东边是符合卦象的,和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世界是他们的。西边则是兑卦,象征着秋分、西方、阴气、收获,所以王母娘娘和慈禧老太后都住在西边。
  公子章(big)原先也是在东宫里住过的,也是曾经阔过爽过的,但是没妈的孩子像个草,自从母亲韩后去世后,爸爸喜欢上了接夫人美女吴娃,他就给吴娃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异母弟——弟公子何(small)腾出了地方。他像一个夭折了的太阳,离开东宫,从此开始和秋分、西方、阴气这类字眼为伍。春风等闲度过的惶恐与夹道丛生的怅然,相伴着他。“青春的景象,象两小句歌词,动一动它的嘴唇,你就结束了。”这是公子章(big)编的歌,他经常这样唱着,有时也在半夜的院子里像狼一样对着月亮叹道:“人生啊,便这样一日一日在矛盾中消灭掉了吗?”由于长期得不到人生的答案和心理医生的治疗,公子章(big)迅速变态,我们先不提他。
  我们且接着说赵武灵王。赵武灵王常有心血来潮的标新立异之举,公元前299年,他把位子传给自己的小儿子,然后自称“主父”,这在诸侯世界中似乎没有先例。接下来的时间,他开始设计自己的职业生涯。
  赵主父打算不动中山,而做一次冒险旅行:顺着新占领的三胡之地北上,从山西进入“内蒙古”地区,再向西迂回,进入陕西省北部,依靠骑兵轻捷而长于运动的特点,从陕北虚弱地区南下,直扣秦人的关中平原。这段一千公里的路程,骑兵大约30天可以完成。这么重大的军事冒险,当然得先去勘察地形,赵主父打算自己去。当时只要两国结好,君互访是正常的(虽然没有春秋时代频繁了,但也不少——比如后来秦昭王与赵惠文王的渑池会)。但是赵武灵王大概觉得正式出访,不能走内蒙古、陕北路线,而且官方活动范围狭小,享宴酬酢频繁,不如乔装改扮去逛,更便于搜集第一手材料。
  于是赵武灵王化名赵招,乔装以使臣身份入秦,身边只带几名保镖,按心血来潮的方向迂回入秦。沿途他观察了解秦国风土民情,对山川形势,尤其留心。陕西中部北部,是平坦的黄土高原与低缓丘陵,人迹较少,形势便利,急行军可以穿插南下。但是到了逼近关中平原的时候,却陡然耸起连绵高山。秦人在这里依险峻而设要塞,国防坚固,未必比东部的函谷关易于打通。
  赵武灵王再向南进入关中平原后,看见渭水两岸土地肥沃,林川优美,气候合宜。进了咸阳以后,只见咸阳道宽阔笔直,两侧高墙大瓦,飞檐斗拱。赵主父转了一圈,对商鞅变法以来秦国政治、生活的变化,有了一些感性知识,颇有耳目一新之感。根据同时期的大学问家“荀子”先生入秦时的记载:秦国国内风俗淳厚,人们穿戴很平朴,对官吏很恭顺,保留了古人遗风,没有放纵妖冶的娱乐项目和音乐。政府各级普通官吏办事都很认真,“恭俭、敦敬、忠信”——意思是没有把自己当成大官老爷的样子,而是恭敬、俭敬,真正的公众之仆人。而且他们不“楛”——楛就是树杈长歪,意思是公款吃喝、受贿卖公、巧立名目什么的。官吏们没有这种现象。
  至于职位很高的官僚士大夫,则都是“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就是说,大官们早晨出了家,就进了公门办公;中午吃盒饭;晚上下班就出离公门,直接回家睡觉——跟外企下班以后一样,没有互相吃请,走串豪门,钻营结党,以营私利的。也没有开着公家小车,大晚上进出高级夜总会的。“早上围着车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的情况也看不到。这就是法家“法令严苛”的成效啊,使这些职业官僚受到细致制约与考核,不得不尽职尽责、心无旁骛。而且这些职业官僚“不比周,不朋党”,意思是不会搞帮派。法家制定了繁细的条令使他们不敢结成帮派,也就无法凑成小团体,你保着我,我罩着你,一起蒙蔽君上,架空王权,由着自己一群人在下边任意胡为、弄私作奸。事实上,他们每个人单独对公负责,显得“明通而公也”。
  如果到朝廷上一看,官员们听事决议,效率非凡,“百事不留”:没有拖拖拉拉、议而不绝、行政效率低下的问题。“百事不留”,就是解决问题效率高,工作产量大。“恬然如无洽者”,意思是百官、各部门之间沟通渠道通洽,拖、硬、卡现象没有;互相推托、积压、不闻不问不处理的现象,也没有。而且官员们闲适安然,并不显得辛苦。总之你感觉那不像中国,而像外国,不是什么衙门,大老爷办公的衙门,而仿佛进了外企什么的。秦国政府的运作效率堪称后代楷模——我们后面可以举出相关的例子——在当时技术很不发达条件下,秦国政府把诺大的疆土管控得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齿轮、每个零件的功能都全效发挥,毫厘不爽,甚至让今日之人汗颜。
  赵主父深深感叹道:“秦国自孝公四代君以来,攻无不胜,占无不克,真不是侥幸的啊。”
  赵主父住进宾馆,在等候安排会见秦昭王的短暂时间内,他微服筒从,在咸阳城中走街串巷。只见秦国老百姓神色淳朴,着装稳重,走在路上熙熙攘攘,甚是规矩。军人受到了普遍的尊重,而做买卖的则抬不起头来。路上有乘车的,有坐轿的,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甚至连抬轿子的也颇显轻松,喜气地笑。大家都很高兴,人生都已被政府安排得井井有条。政府职能高效运转,从咸阳城优异的卫生条件也可以看得出。(假如一个城市的政府渎职,你只要一看它乱七八糟的市面就知道了。收了税,却不干活。)
  赵主父到处观察,深有感触,他间或进入茶馆酒肆,谛听周围坐客闲聊,把很多心得,都认真详细做了笔记,交给身边的秘书处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秦国先有秦孝公、商鞅内立法度,教民耕战,外修守具,后有张仪因利乘便,连横于中原,为深化改革创造良好平定的外部环境。继孝公以后,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王三代固守,割据要害,鞭策巴楚,并取汉中,收地千里,有发愤东向之势,成为列国最凶恶的对手。列国虽有公孙衍、孟尝君合纵缔交,相与为一,终于奈何不了秦人,这不是偶然的和不可理解的。赵主父懂的了什么叫做“战胜于朝廷”,深刻意识到所谓富国强兵之道,首先在于政府自身效能的提高和官僚机制改革上。列国之间,差距明显啊。我们赵国,还是很多王亲贵胄,世代门阀家族,在那里气指颐使,兴之所至,随情恣意地、人治地管着我们的国家。
  几天之后,秦昭王接见并宴请赵国来使。秦昭王正处于青壮之年,气宇轩昂。他看赵国使者也是中年,身材魁梧,神采奕奕。席间,“赵使”一方面代表新立的赵惠文王向秦昭王致意,同时也转达了“主父”——赵武灵王的问候。这自然引起秦昭王极大兴趣,问他:“为什么赵主父尚健在而将王位禅让给太子。”
  “赵使”回答解释中,大大宣扬“主父”超凡出俗的考虑,传、帮、带下一任国家领导人的深谋远虑。“赵使”并为从前公孙衍联合五国第一次合纵攻秦事辩解,说明主其事的并非赵国,赵国主力也没有参加,希望与秦国保持和加强双边合作,维护秦昭王继位以来的两国邦交良好氛围。“赵使”还巧妙地从秦昭王口中了解到,秦国近期内的主攻方向是魏韩,因为韩魏近年来一直受孟尝君笼络,随齐人出兵征战(比如去南方打楚国),齐、韩、魏走到了同一各战线。秦昭王要把韩魏打回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赵使”提着的心放立刻下了,主攻方向不是我们赵国就好了,回去以后,我们可以放心继续北驱三胡、东攻中山了。
  秦昭王之所以愿意与赵国继续建设和保持良好邦交,也是因为齐国的相国孟尝君已经笼络了韩魏,秦必须笼络上赵国,才免得自己身单力孤。一旦秦人与齐、韩、魏三国联盟对抗的时候,赵武灵王不会从北方抚秦国项背,乘机殴打秦国,所以这里要秦、赵结好。至于孟尝君怎么笼络到了韩魏,那也不是他如何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在秦昭王即位之初,频频对韩魏用兵,这俩被打急眼了,所以投靠东边的孟尝君去,建立齐、韩、魏阵线,刚刚帮着齐国去打了楚国。
  宴罢,秦昭王回去休息。他躺在床上,越睡却睡不好,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对不起,那时候还没有)回想起白天的“赵使”形象来,以及他的音容笑貌。“赵使”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非同常人的电磁波,深深刺激着年轻的秦昭王——这个人好像比我还想王。
  “我感觉他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秦昭王自己对自己说。他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对话,直到糊里糊涂睡去。几天之后,秦昭王越想越不放心,传令再此召见“赵使”面谈。
  哪里去找啊,赵使者已经不见了。赵主父圆满执行了窥秦计划,脱身离开秦境,已从函谷关走东线回国了。秦昭王事后通过多种渠道了解到,所谓“赵使”,其实就是赵武灵王自己!秦昭王闻讯,无限嗟讶。
  赵主父回来之后,也感觉秦昭王是个少年英伟的人物,自己要想偷袭秦国,也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于是,他把目标再次转会了中山国。
  中山国有背后的东方齐国做保护,赵武灵王一时拿不下它。这时候,又有消息传来,就在赵武灵王跑去秦国的同年,齐国的相国孟尝君,跑到秦国去当相国去了。
  这件事情,比较奇怪,今年,公元前299年,孟尝君刚刚发动齐兵,打败了南方的楚怀王,楚怀王向齐国表示臣服,基于这时情况,齐、楚联手,正可以去远攻西方的秦国了。但是,齐国却突然改变了齐楚联手攻秦的既定策略。
  这要说说当时的世界大势了。当时“世界”上的大国,仍然是西方的秦和东方的齐。齐与秦这两大东西强国,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是互相对峙战斗,还是握手言和。这就好比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国和苏联之间,是选择冷战还是和平。秦国的领导人秦昭王选择了和平。这倒不是因为他想得诺贝尔奖金,而是时势使然。一是秦国的兼并扩张,必须从周边开启,也就是蚕食中原(河南的韩魏)。但是东方的齐人是不会听凭秦攻韩魏而自壮的,那将最终威胁齐国安全。所以齐人必干涉秦国的军事扩张行动,就像美国入侵朝鲜半岛,苏联必来干涉一样。因此,结好和笼络齐人,是秦人在周边地区顺利扩张的前提。这就是所谓远交近攻吧。而且,第二,齐国刚刚战败楚国,势力盛大,秦国受到威胁,这时候也必须交好和拉拢齐国,才能避免自己的遭受二打一的厄运。于是,秦人主动向齐国伸出示好的双手,秦昭王把自己的弟弟派到齐国当人质,并且希望齐国也派个大臣到秦国工作。齐国怎么能派大臣到秦国呢?在战国时代,一国派自己信用的重臣去另一国工作,担任其要职,是两国结好的表现,为了促使两国对外政策上协同一致。这就像恋人之间,互相拿着筷子往对方嘴里喂饭——我在上清华的时候就很流行这个,不知现在怎样了。
  齐国这时候,君是齐湣王(念“敏”),他很有志向,也打算向周边扩张,目标就是吞并中原东部的宋国。但他也怕秦国人前来干涉自己的扩张行为,因此乐得和秦国结好。于是,竟放弃了结楚伐秦的原有策略。就这样,东西两强选择了互相握手,东西遥遥,伸出手来握住,以便各自一东一西地在周边开疆拓土。两强互相妥协的结果,对各自都有利。于是齐湣王派自己的相国孟尝君,前往秦国工作,担任秦国相国,以确保两国关系和睦、政策同步,时间正是公元前299年。
  孟尝君的门客,都劝他不要去,因为这实在是个危险的差使。孟尝君自己也不愿意去,这就像美国副总统切尼,不愿意去伊朗上班一样,哪天还不被极端宗教分子把他爆破了?但是,齐湣王从大局考虑,非让他去不可。
  孟尝君怀着复杂的心情,到了秦国,满脸堆笑,孝敬给秦昭王一件“狐白裘”当见面礼。当时还没有棉花,有钱人冬天穿皮裘(真皮大衣),没钱的穿短褐(兽毛纺的),都比现在穿得好。孟尝君的这条狐白裘最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是纯白色的。白色狐狸中国没见,只有北极才有,路太远,一般溜达不到中国来。中国的狐狸虽然不白,但每个狐狸的俩胳肢窝下面(狐腋),却有一小块儿白色毛皮。孟尝君的这件狐白裘,可是造孽了,它是截取数百只狐狸的腋下白皮拼制而成,所以有“集腋成裘”之说,能不昂贵吗?按道理只有周天子才能穿狐白裘。不过现在礼崩乐坏了,极有钱的人也穿了,就好比现在有钱人结婚,也租用国宾车队。
  孟尝君在秦国工作到了第二年,公元前298年,有人开始变得不爽了。这人就是赵武灵王。当时赵武灵王已经改称赵主父,正在处心积虑地要攻打中山国呢。当时的中山,是小国,但是小国也有自我保全之术,办法是跟在一个大国后面当小弟,以获得大国的庇护。好像英国与欧洲大陆国家冲突比较大,于是跟定了美国。中山跟定的就是东边的大齐国。齐国之所以肯庇护中山,不是因为它喜欢中山人,而是它不愿意看见赵国吞并中山而壮大。赵国一旦壮大,就会直接威胁东边的齐国本土安全了。赵武灵王深深知道这一点,他要想吞并中山,齐、秦都会干预的,不容许它吞中山而自壮。国际格局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任何军事行动都不是局部地区的事情,这和现代世界的格局是一样的,任何地区冲突,都将受到更广泛的关注和干涉。所以,赵武灵王在公元前305年首次攻打中山取胜之后,迫于齐国威慑,随后的几次进攻,都是浅尝辄止,收兵敛迹,回避齐国。但是,狼如果把头伸进了羊圈,就绝不会再把身子留在圈外。赵武灵王等待着机会。
   聪明的人制造机会。赵武灵王认为,必须促使齐、秦之间互相打起来,打起来以后,齐秦两国疲于对峙战斗,于是齐国人无暇救自己的中山小弟,秦国也胶着在战场上来不及干预和扼制赵国扩张,赵武灵王这时候就可以从容地灭中山了。可是如今齐、秦合作,高层互访,互换官员,齐秦之间不会打架了,赵国吞中山的机会也就没有了。赵武灵王必须拆散齐秦合作。
  于是赵武灵王派出说客,到秦国游说,让秦昭王放弃和齐的打算。这个游说成功了,秦昭王决定断绝与齐国刚刚建立的友好关系,并把孟尝君退回齐国去。但又怕孟尝君带着满脑子政府机密回到老家,变成秦国叛徒,所以出于好意,就把孟尝君软禁起立,准备割掉脑袋,脑袋以外其它部分可以回国。
  孟尝君被软禁后害怕了,他想走小蜜路线,派人找秦昭王的“幸姬”献上两对玉璧,请她帮忙说好话放人。“幸姬”就是受宠幸的姬妾的意思,在古代“幸”差不多就是love的意思,,尤其侧重肉体(make love)的说。
  秦昭王的“幸姬”答应帮忙,但她跟现在的局长夫人比较像,帮忙不白帮,得有好处费。她的条件是要一件狐白裘。“可惜我只有那么一件狐白裘,早已经送给秦王了,怎么办啊?”孟尝君问自己的门客说。
  孟尝君喜欢收养门客,诸侯闻名,很多大侠和疑似大侠都来投奔他,其中有一个叫“狗剩”的,举手说:“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狗叫,把狐白裘偷出来不就得了。”晚上,他化装成狗,四条腿爬着,从狗洞钻进国家仓库,一路学着狗叫,窃走了秦昭王的狐白裘。咸阳城顶的月亮,一片惨白。
  秦昭王的幸姬得了狐白裘,大喜,穿上去给秦昭王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秦昭王晕菜了,上去就要求欢(就是“幸”的意思)。幸姬说:“不嘛~~,人家要你先答应一件事嘛。”
  “什么事啊,我答应!答应!快点啊!”
  “孟尝君这样的贤人,要被您诛杀了,天下贤士岂不寒心,就都裹足不来啦。秦国落后挨打,我们的幸福生活不就屈指可数啦?”
  秦昭王觉得,如果孟尝君的脑袋可以换来君王的一宵浪漫,那就随他去吧。
  于是,第二天孟尝君接到秦昭王发自床上的一道指令:孟尝君一行可以离秦,发给封传。封传就是一块刻有旅行者合法旅行身份的通行证,盖着大章,类似从前去深圳的边防证。孟尝君卷着行李卷立刻就走(生怕秦王变卦),带领门客跑了一天一夜,伴着夜半的星星赶到东方两百公里处的函谷关。出了关就是中原啦。
  四野一片空漠,天上繁星闪烁,夜风冷冷。几辆马车在星光下止住,回望咸阳,只剩下一片昏暗的影子。眼前却突兀的是关门深锁,关城巍然屹立,有如铜墙铁壁。这个时候正是半夜三点到五点,人们最怕老虎出来的时候,所以叫寅时。寅是虎。
  按照秦国“关法”规定,天亮鸡叫,才准开关放人。孟尝君披着军大衣,跺着脚,焦急万分。旁边一个门客举手:“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鸡叫,我一叫,他就得开关。”
  “好,不用说,我知道你叫鸡剩儿。”
  “不,我叫鸡婆。”然后这个门客就捏着脖子,咯咯答咯咯答地叫开了。旁边的狗剩劈脖子给他一巴掌:“你这是母鸡!”
  “噢!对!咯咯喔——咯咯喔——咯咯喔——喽!”
  于是,一听鸡婆叫,附近公鸡全都鬼使神差地跟着打起鸣来,好些山上的野鸡也跑过来跟着叫唤起哄。函谷关下顿时鸡声鼎沸。秦兵抱关者,嘟囔着嘴,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起来抱起门栓,楔开个门缝,查验了孟尝君的封传,放这一行人出去。
  秦昭王“幸“完就后悔了,派出使者坐着驿站的快速传车一路追来,气喘吁吁地大喊:“门军,门军,孟尝君来了吗?拦住了吗?”
  孟尝君早已出关多时,朝着东方的阳光,绝尘而去。
  孟尝君一路从秦国鸡鸣狗盗地跑回来,很狼狈。齐湣王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就让他再次担任齐国相国。为了发泄遭秦人扣押的私愤,孟尝君利用手中相国职权,动用齐国资源,大举伐秦,时间是公元前298年。
  齐国宿将匡章为统帅,带领齐、魏、韩三国合纵军队,驻扎在函谷关外,全部封死了秦人的出口,一直围打了整整三年,付出极大物资和人员代价,直耗得“人民憔悴,士卒疲敝”,终于在公元前296年,伴着新世纪哀愁的曙光,联军冲破函谷关,直接威胁咸阳,迫使秦昭王承认失败,割去黄河沿岸的三座城池讲和。但是,三座城池,由于距离齐国本土遥远,齐人无法接收,都就近给了韩魏。齐国白白消耗了国力而一无所得。这是一个典型的近交远攻的错误战略。韩魏成了扶贫对象,而齐国当了活雷锋。虽然对齐国无利,但孟尝君却报了私仇。
  更糟糕的是,赵武灵王——赵主父,利用齐、秦两大阵营对抗的时机,趁此天赐良机,带着他“胡服骑射”的骁勇战士,对中山发起“终结”性总攻,并在齐、韩、魏与秦国的三年战争末尾,攻灭中山,纳之于囊中。
  公元前四、三世纪之交,胡服骑射改革后的赵武灵王,前后合计六伐中山,跨度十年,这十年基本上与孟尝君攻楚五年、攻秦三年相始终。期间,如果孟尝君稍稍假以援手,出兵干预中山战事,或者像从前“围魏救赵”那样,攻击赵国本土(最好连结西边的秦人一起动手),赵国势必危矣,至少可以保住中山不亡。
  但是赵武灵王不愧为深谋远虑之人,他派人离间齐秦关系,使得齐秦胶着战斗,以至不干预赵人的“东括中山”的扩疆战争。而孟尝君这个看似勇武实则愚蠢的家伙,累年以齐兵攻楚、伐秦,把国家积粮消耗殆尽,士卒疲敝无暇它顾,坐视赵人吞灭他的“小弟”而自我壮大,一点动作使不出来。还有更糟糕的是,趁齐人伐秦之机,它的邻居宋康王也积极出去抓油瓶,吞灭了齐国附近的滕国(这本也是齐国的爪下之物)。
  孟尝君兴兵伐秦、攻楚,结果却是虚弱了齐国、捐助了韩魏、帮助了赵人、肥大了宋国、自残了同盟楚国,还丢了俩油瓶——中山和滕国,真是一战而七不讨好。
  不管怎么样,赵武灵王利用齐人孟尝君盲动的宝贵时机,灭掉了煊赫一时的中山,尽得河北西半部的大片土地(由此,河北省也得名“燕赵大地”,西半是赵,东北半是燕)。而“中山”,这个代表着戎狄最高成就、闪烁着文明之光的国家,从战国的版图上被抹去了,只剩下它的夯土城墙,残垣断壑,至今还耸立在河北大地的什么麦田里。

                                 七
  公元前296年,在外面一直奔波作业务的赵主父,在自己当政的第30年,终于一举攻克中山国,赵国新开疆几百里。他带着三军业务人员,得胜凯旋,在邯郸城里摆宴五日,全国同庆。
  同时,他把自己的大儿子——公子章(big,韩国夫人的儿子)封为安阳君。这个公子章(big),自从几年前失去太子位置,弟弟公子何( small)又被封为了王,就落得整天失魂落魄,赵武灵王也觉得这个孩子挺可怜,就把他封到河北省北部军事重镇代地,叫做“安阳君”。
  “安阳君”为什么叫“君”呢?这是一种爵号,叫做“君”,就是封给他一块土地。传统的土地分封制容易导致尾大不掉,为霸一方。于是到了战国时代,君的权力被限制得比较小。君可以在封地内筑城和修宫室,可以有保安团,但是封地和郡县一样,发兵之权必须由中央直接掌握。他也可以在封地征收赋税,但必须奉行国家统一法令,也要向国家上税。更有甚者,君在国都上班,只是遥领封地的赋税,等免职或退休以后,才搬家到封地去。
  总之,战国封君的权力比以前春秋时代受分封的卿大夫家族小多了。
  为了更好地防止君造反,上干王权,中央还要派一个“相”去担任封地上的行政长官,执掌政事。这个“相”就像象棋里边老帅旁边的那个“相”,貌似保护着老帅,其实是监视着他,不许他出田字格。而且“相”还要跟帅保持一定距离,只能绕着“田”字格走,不能跟老帅粘乎到一起。总之,“相”是“上边”派来的特派员。赵主父派了残忍好杀的田不礼前去给公子章(big)当相。事实证明,这就等于把小红帽交给狼外婆去照管。
  这回好了,牢骚满腹的公子章(big)和他的狗头大“相”田不礼,呆在天高皇帝远的代郡,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作为“相”,田不礼根本不走他的“田”字格,而是钻到格里,跟公子章(big)粘乎得亲密无间,俩人整天关屋里密谋,罗致党羽,积蓄实力,暗中磨剑,以求一逞,想对自己的弟弟下毒手。他俩像电子和质子一样紧紧抱在一起。
  无独有偶,邯郸城里也有一对儿质子、电子。质子就是老脑筋锈逗了的公子成。
  公子成每天对着现代化的裤子咬牙切齿,虽然赵武灵王的说服迫使他套上了裤子,但裤子里边仍然是喇叭裙子,他憎恨灵动锐意的赵武灵王以及他所有的变革。怒火和阴谋搅得他恨不得扒掉裤子出去裸奔。冰与炭怎能同炉,老脑筋怎能与改革者合拍。跟他合拍的只有他的电子李兑。李兑是个野心家,这一天撺掇他说:“公子成,您知道吗?现在小王年幼,人民都盼着您主持国事呢!国事不能掌握在那些头脑发热者的手里,新新人类早晚毁了祖宗的基业。大家都等着您掌权呢!您是辈分最高的贵族啊!”
  “是吗?可是现在,政务都掌握在肥义手里,这老家伙是前朝老臣,脾气倔,坚定不移地执行赵主父的错误的修正主义路线,把老祖宗的规矩都给修正啦!”
  “我们可以借力打力,凭我的三寸之舌当空舞动,我几句话就能说他下野,换您上去当相国!您瞧我的吧。”
  于是,李兑去找肥义运动口舌:“老肥啊,您现在发现了没有,从前的太子公子章失去了王位继承权以后,更年期就提前来到了,变得傲慢骄横,对王位耿耿于怀。如今他去了代郡,更是党羽众多,渊深难管。田不礼跟他呆在一起,俩人都是狠人,狠人加狠人,必有阴谋贼起。未来朝堂上,难免有血光之灾啊。您作为老一辈国家干部,朝堂上的珍宝,地位最高,责任最大,一旦他们向幼王发难,势必先从您身上下手。作为一个君子,您更是个明白人,何必成为灾祸爬升的梯子,仇怨集中的靶子呢。您何不传相位给公子成,然后自称有病,回家养老,远灾避祸,安全下桩,善始善终呢?”
  肥义不傻,公子成、李兑的安全下桩说,是想借公子章的压力来抢他相位,破坏改革。于是断然回绝道:“主父披坚执锐,日理万机,所以把辅佐幼王的任务委托给了我。如今公子章、田不礼之徒心怀妄想,我却畏惧避让,那对得起主父吗?我只要求实践我的诺言,并不要求保全我的性命。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但请你不要再说了。”
  肥义还引用了“死者复生,生者不愧”这句名言强调自己的立场,意思是,即使死者复生,见到我,询问他生前给我的委托,我也能当面无愧。“死者复生,生者不愧”这话是从前晋献公时代的老荀息说的,老荀息受命辅佐晋献公的儿子奚齐,最后把孩子辅佐死了,自己也以身殉主,是晋国的一段慷慨往事,谁都知道。肥义引用荀息的话,仿佛把一种不祥的预言,撒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赵国上空。公元前三世纪初赵国天空的色泽,正一刻不停地暗淡下来。李兑碰了一鼻子灰,就说道:“诺,子勉之矣!”就走掉了。意思是,OK,那您好自为之吧。
  接下来,李兑与公子成沆瀣一气,像质子跟电子抱成团,并且通过化学键不断联络其他各家势力,滚成一党,准备见机行事,兴风作雨,弄出一番变故来,由着他俩专权揽政。
  肥义这里,虽然看出公子成、李兑的专权野心,但总不能因为这俩四处结党就抓起来吧,特别公子成是赵主父的叔叔,地位崇高。对于赵主父的大儿子公子章(big)的不臣之心、谋害异母弟弟之意,他也没法向赵主父揭发,因为首先没有证据,二是赵主父老牛舔犊子,还是很喜欢公子章(big)的,所以才封他为君。
  总之,公子成、公子章,他都惹不起。是凡“公子什么”,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君亲族,特权阶级,不受外人制约。肥义这个外人,能拿他们怎么样呢?只能想方设法,保护好幼王公子何small罢了。(顺便说一句,现在看电视剧,一个古装美女,对着一个落魄书生,或者一个有钱地主的儿子,一口一个地喊他公子:“公子——!您忘了雨伞了耶~。”其实,公子哪能这样滥叫呢,一定是公——即君(比如晋文公)的儿子,才能叫公子。)

                                    八
  灭掉中山国的次年,公元前295年,赵主父继往开来,研究和明确下一阶段工作的“重中之重”。群臣都聚在朝堂上,就进一步促进西部攻坚(也就是打秦国啊)、巩固提高和深化国内改革,等一系列重大国际国内议题进行了热烈讨论,并且给年约14岁、称王听政的“公子何small”拜舞施礼。
  群臣依班次高低,顺序下拜。下拜的姿势是这样的:跪姿,撅着屁股,两手相叠落地,脑门缓缓下降,触在双手前方的地上(这叫做稽首);抬头,站起来,再跪下重复一遍(这就叫再拜稽首)。随着再拜稽首,口中还要称道:“下臣某某,拜见大王!”
  十四岁的公子何small在上边,则以揖手礼相答。揖手,俗称作揖,跟武林大侠的抱拳、拱手近似却不一样。抱拳或者拱手,双手相拱,内收近胸,这是古代军礼的遗迹。而作揖,是文士的礼仪,双手相拱,外推,小臂前倾成45度,好像烧香拜佛爷的样子。必要的话,还可以前后摇晃小臂,配合着嘴里面念念有词的寒暄。
  公子何small正是半熟少年,位居朝堂中央,表情僵硬,举起手来,局促不安地答应着群臣,好像是在数钞票,而且是替别人数,边数边望一眼旁边的赵主父:下一步该干吗了呀,放进保险柜里吗?——要不您再点点?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此六神无主!赵主父从这六神无主的孩子脸上,联想起木鸡两个字,不禁有点后悔自己的决策。当初立这个小孩当太子,都是看在他妈妈美女吴娃的面子上啊。而原配韩国夫人的孩子、原任太子——公子章(big),也顺次来给小王公子何(small)施礼下拜了。他趴在地上,灰头丧脸,耸肩称臣,一副可怜相。赵武灵王看了,不禁心生怜惜。老大这孩子,本来是太子来着,现在却向自己的小弟弟匍匐施礼,唉,真是可怜啊!都怪他妈不漂亮,要是有吴娃那么漂亮,唉,也就不必废掉他了┅┅。但吴娃虽美,不也死了吗,皓齿红颜也好,雀斑陨石坑颜也好,不都是如烟的过往了吗。
  赵武灵王对于两个孩子都很疼爱,觉得不如分国为二,让俩孩子都当王,分割而治。赵主父对自己的大胆设想表现出震惊——他这一辈子,净是稀奇古怪的想法了。但分国而治,会不会削弱国力呢,赵主父手持两端,犹豫不决。赵主父还在犹豫,但会议已经结束了。
  就像现代企业开完会要出去“拓展”一样,赵主父这里开完会,也要玩。赵主父不顾会议疲劳,发扬连续作战的优良传统,与部分与会人员驱车到邯郸郊外八十里一处历史名胜——沙丘,度假疗养。沙丘这里,是从前纣王命男女裸奔其中的地方,到处都是纣王留下的废池乔木,是一处古代的“圆明园”。
  赵主父住在沙丘一处离宫里。宫外正是夏树成丛。晚间,趁热退的时候赵主父在外边走走。夏日的步子还不算匆促逼人,但花朵已不像春天那么多,郊外这样冷僻的地方,只有绿色是放心地汪洋着,占尽优势。绿,可以不做提防地平安地绿下去,一时不会有寻衅的人要干涉它。但是,却有寻衅的人要干涉人。公子章big,正在磨刀霍霍,准备干掉公子何small!
  公子章big和他的狗头电子田不礼,从封地代郡带来了很多训练有素的恐怖分子。“我们的恐怖分子有很多是擅长杀小孩的,结果了公子何,赵国未来就是您的了!”田不礼说。
  公子章big这时候二十六岁左右,长了一撇小胡子,担心道:“但是,主父怪罪怎么办?”
  “我们不承认是我们杀的就是了,说是山贼杀的(是拉登杀的)。您快决定吧,今天不动手,以后我们回了代郡,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那我们怎么动手?”
  “我们诈用主父的名义,召公子何出来。他一出来,就咔嚓!把他咔嚓掉!”说完,田不礼拿起个大斧子。
  黄昏,公子何small坐在自己的离宫里,看着宫人一盏一盏地点灯。因为是油灯,没有几十盏,照不亮一间大房子。暮色仿佛沉烟。忽然侍者禀报:“主父身体不适,请您过去探看,车子就在外面。”
  油灯里散发出奇谲的味道,那是灯油中的香料在燃烧。公子何small振衣欲起,他的御前武警总干事高信拦住他说:“大王您不能草率外出,相国从前布置过,有任何人召您外出,按照他给我们定的防恐程序,相国肥义会先行一步,前去查看(去蹚地雷)。”
  于是,肥义被请来了,听完情况后面色冷峻,坐上车直奔赵主父的方向,相陪他的只有一两个侍从和五六颗夏日夜晚的萤火虫。
  渐渐走近了主父的宫殿,肥义突然有了夜投荒村的感慨,脑子里像被洗过一样,人生恍如寄旅,政治上的斗争,都当不起青郊夜色的凉风啊。暗淡的远天尽头,依稀可以分辨出炉膛里的灰烬一样的,是天堂远处日落后的遗景。
  肥义刚要大彻大悟,来自代郡的十几名黑衣恐怖分子,像一群蝙蝠从草丛里联翩窜出。肥义看见月光,月光正附着在青幽的大戟刺上,直插过来。噗哧一声,月光消失在肥老相国的身体里。来不及叫痛,戟尖带着血抽出来。再一送,戟的小横枝再拦腰一钩,硬生生把肥义钩下车来。另一个恐怖分子手中的大斧子则在月光下扬起,吭的一声,一声,又一声,他把很多月光剁进了肥义的脖子里。
  老相国肥义惨死在沙丘野道,实现了他“死者复生,生者不愧”护卫少主的千金一诺。飞舞的萤火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虽然长着复眼,却仍然对人间的厮杀大惑不解。
  恐怖分子抱起肥义的头颅给小队长田不礼验看。咦,怪了,下巴怎么长出胡子啦?还是大胡子,白的,咦?这不是老肥吗!不是小赵惠文王(原公子何small)呀!
  这时候,公子何small正呆在离宫里等消息,肥义老师怎么还不回来呀?身边都是焦急的空气。突然,宫院的大门给出响亮的回答,田不礼带着恐怖分子和一群看热闹的萤火虫从外面猛攻宫门。烧门的火光和萤火虫一起烂漫摇曳。
  公子何small赶紧派御前武警总干事高信同志带着人冲出去搏斗,与田不礼之徒硬碰硬撞击在一起,剑戟的拼杀声和惨叫声让双方都不寒而栗。公子何small的宫门被越来越多的死尸所装饰。
  史书上没有记载赵主父对战斗的进程是否知晓。他可能正在远处自己的宫院里呼呼大睡,只在梦中看见一点火光。史书上没有给出相关答案。好在答案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史书上接下来谈到了公子成、李兑一伙,俩人早就预见了公子章big会向弟弟发难,所以早有准备,联络了附近四个城邑士兵,整装待发。只要赵氏家族内部发生惊变,他们就前来干涉,浑水摸鱼,扑灭赵主父,以报当年强迫他们穿裤子之仇。
  四个城邑的正规军闻讯开来了,先是救出瑟瑟发抖的小王公子何small,然后猛攻公子章big。公子章big的恐怖分子区区数十名而已,狐疑不定,哪里是职业军人的对手,顷刻被打得死光光。田不礼一见事急,逃得比较慢,被追军杀死。公子章big的脚力比较快,方向感也比较强,拼命往赵主父的宫院那边跑。后面有一大堆军人追他。
  公子章big一头撞在主父宫门上,发出一声猪嚎:“快开门啊,快开门啊,要杀人啦——!”他的哀嚎实在太大声了,导致一些狗都从宫墙洞里爬出来看着他。
  赵主父赶紧命人打开门看,是自己蓬头垢面的大儿子,鞋子和几颗牙齿已经跑丢了,外边的战车带着兵们也撞上来了。好在车子有刹车装置(木制的,叫做鞅),砰地一声勉强刹住在门槛上,卷起一团古代尘土。
  “怎么会酱紫(赵主父太急了,把‘这样子’说成了‘酱紫’)!”他望着自己三分似鬼的大儿子。
  “李兑要杀我!”大儿子说。
  “主父!——”李兑站在车上解释,“公子章发动恐怖袭击,要残害小王。如果不是我们及时赶来,小王已经丧命了。我们已经救出小王,快请主父交出公子章,以正刑法。”说完,在车上拱手。
   如果你是赵主父,你会怎么办呢?赵主父把公子章big放进院内,然后轰走外面的兵车,关上宫门,他就是这么做的——总得先跟孩子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吧。
  这时,公子成、李兑的不臣之心已经逐渐展露,他们居然并不退走,而是用大兵团团围住赵主父的宫院,扯着嗓子,敲着鼓喊:“放人、放人、放人!!!”
  李兑说,你们这么喊是喊错了,应该是“交人、交人、交人。我们是不会放过弑君未遂犯公子章big的。”于是,大家喊:“交人、交人、交人!!!我们是不会放过弑君未遂犯公子章pig的!”
  “笨蛋!后半句不用喊!!而且是big,不是pig。”李兑说。
  “笨蛋!后半句不用喊!!而且是big,不是pig。”大家喊!
  不提这些没脑子的士兵,赵主父把公子章big接进院子,然后怎么样了呢?有三种可能:1、 赵主父命令公子章big自杀,以正其阴谋弑小王公子何small之罪。公子章big没话说了,只好自杀,找宫人用绳把自己在院子里勒死。2、 赵主父交出公子章big,后者被外面的大兵不经审判,立刻杀死,没有使用绳子(这比较体面),而是用大斧子(这比较爽)。3、 不交出公子章big,于是外面的大兵一拥而入,像抓小鸡子似的,揪住满院子飞跑的公子章big,就地正法,然后大兵退出院子继续围困。
  史书上没有给出正确选项,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得知故事的正确答案:公子章big死掉了,怎么死的不知道。并且,外面的大兵并没有因此而解围。公子成、李兑反倒继续包围宫墙,并且宣布:“宫里的人等都给我听着,马上给我出来,我们马上就要封门啦!谁不出来,夷灭三族!”
  宫里的勤杂保卫人员一听,妈呀,快跑!扔了扫帚、菜刀,抱着脑袋,像躲地震一样,全冲出来了。
  公子成、李兑一伙的叛乱行径已经昭然。他们是借平定公子章big、小王公子何small之间的火并为借口,拥兵政变,试图害死特立独行的赵主父,然后挟持小王公子何small,专赵国之政。但他们并不敢直接冲进来杀主父,遂决定把他活活困死。
   赵主父很早就应已清晰自己已入绝境——当公子成、李兑大兵一到,堵住门不走的时候。他所拿不准的是围宫者的决心有多大。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围宫者的决心动摇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到了当天日落,夜深了,月亮出来了,蟋蟀唱起歌来了,好事之徒萤火虫们又瞪着不解人事的复眼看热闹来了,围宫者的决心仍然没有动摇。而赵主父的肚子,却开始咕咕叫。
  次日,赵主父从寝室里起来,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厨房里看看有没有吃的。厨房里奇形怪状的砧板和灶具迎接了这个没有任何烹饪知识的国家领导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到厨房来。
  厨房里有没有食物呢?我们回答是有的。否则赵主父无法按史书记载继续又活了三个月(如果没有粮食,四十多天是人的极限,当今世界绝食的最高纪录是44天,是一个美国人创造的)。厨房除了有米以外,赵主父还欣慰地看到,地板上还有一只小鸡,它一条腿被绳子绑着,正用敬仰的目光仰望着这个视察厨房的大人物。
  赵主父决定自己做饭丰衣足食。一个月过后,善于学习的赵主父厨艺已经接近了一级厨师水平,他还给自己做了一个大厨帽,戴在头上,每天照着“排餐表”在厨房里大动锅勺,忙进忙出,跑得不亦乐乎。那只小鸡也成了他饲养的优美宠物。小鸡也没有辜负他,给他生出了新鲜的红皮儿鸡蛋。随后每天一枚。赵主父把鸡蛋腌在盆子里,预备等冬天鸡宠物工作减产的时候再摸出来吃。
  总之,两个月过去了,可口的饮食使赵主父营养状况非常之好,以至于每天需要做减肥运动,在院子里打打太极拳,跑跑步,体会着平民生活的乐趣。他每天运动完毕,热汗淋漓、油光满面的兴奋样子,让墙外晒得黝黑的大兵们十分生气:“照这样下去,赵主父要返老还童了。”

                                    九
  六十天过去了。六十天“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好田园生活,陶冶着赵主父。
  围宫的大兵们终于不能忍受赵主父这么潇洒了。他们冲进来,把厨房里的给养席卷一空,哪怕一片菜叶也不留,看你还怎么活!
  赵主父是个刚强的人,没有一句哀求的话,他用豁达平静的面孔看着对食物施暴的大兵哥。你们小小的诡计,公子成,就要得逞了。赵主父无限轻蔑地想。
  为什么没有援兵呢?事实上,以公子成这样有资格的老贵族兼主父亲叔叔的身份来造反,会有哪个朝臣站出来对抗他呢?《战国策》中记载了很多赵国贵族反对胡服改革的言论,说明他们愿意看见赵武灵王被废。公子成的造反行为其实代表着整个贵族群体。赵武灵王又不注意加强王权(反倒让位给了年幼的儿子,他已经不是王了),终于导致公子成、李兑这些守旧贵族、野心家,结起党来势力可观,最终威胁了他。这是赵主父从前的失算啊。“霸业已随流水去,古愁犹带夕阳来。”——当年齐桓公在最后的日子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时候,“嘎——啊啊~~~”拼命的一串尖叫声打断了赵主父的思路。是那群大兵哥,在席卷了厨房里的粮食以后,发现了这只在院子里“闲庭信步”的宠物鸡。一个大兵立刻扑上去,一手端着大戟,一手撒开来,满院子追拿这只连扑腾再窜的鸡宠物。赵主父连忙跑出去,断喝道:“Leave it alone!——”(赵主父一激动,把英文喊出来了。)
  一句话,把那个大兵震得如触电一般,大戟砰地掉在地上,半天动不开身子。赵主父抱起这只惊慌失措的可爱的小母鸡,对反叛分子们一眼也不看地,扭身踱回屋里去。嚇得几乎半身不遂的大兵哥,半天挪不开脚步,在战友的搀扶下,才勉强挪了出去。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厨房里空无一物,就剩赵主父和这只小母鸡呆在空旷的宫院里了。赵主父决定即便饿死也不吃这个宠物鸡。他给这个小母鸡起了个时尚的名字,叫“星期五”,用以纪念绝食日开始的这黑色的一天。
  又是十天过去了,赵主父开始变得消瘦。从宫墙上头,他可以眺望见外边自由的夏天。夏天的大队人马已经开始离去,偶然的黄叶从墙上抖擞着飘下,标志着秋意的潜生。但是夏天布置在人间的大队车马仍然坚守在墙外。墙头边的树叶相互簇拥着,叶片斑杂,泼溅出耀眼阳光,仿佛水一样流溢回旋。
  绝食二十天以后,现年四十岁左右的赵主父开始变得焦躁不安,鼻子不断地流血,并且变得焦躁。他在厨房里疯狂地用力敲打着炉灶,像狗一样四肢趴在地上,身体不停地颤抖,冲着外边大喊大叫:“我要吃煎鸡蛋、西红柿、土豆罐头、咖啡、麦片粥和烤面包!”(对不起,这不是赵主父,这是美国那个创下世界记录的绝食志愿者在熬得受不了的时候喊的。赵主父应该这么喊——我要吃烤羊羔肉、炸天鹅、烹野鸡、烧雁、捣珍和鱼肉酱——!)
  又五天以后,赵主父开始出现幻觉,他感到四面的墙壁在用力地挤压着他,空间变得越来越小。四面的墙壁紧紧地禁锢着他,它们好像老虎钳一样死死地捏着他的脑袋。
  然而那只无忧无虑的小母鸡——“星期五”,则愉快地在院子里踱步,偶尔吃一下泥土里扒出来的小虫。“星期五”发现赵主父卧在冰凉的床上一声不响。从前的事情,堆堆叠叠地塞在赵主父的意识里,使他变得越来越平静。赵主父他累了,像一匹马在月光里卸下疲倦,卧倒在地,想起往事、劳累和幸福,聆听着宫墙外的声响,直到几乎忘记自己的耳朵。
  而宫院的树杈上,有一家勤勉的雀夫妇搭了个小窝,常常叽叽地叫。在一个风雨之夜,一只小雏鸟被摇撼的枝条抛到地面上。次日清晨,“星期五”兴冲冲地来报告这个好消息。赵主父这时情绪比较稳定,他拖着虚弱的身子,跟着鸡宠物出去,蹒跚着走到院子里,看见那只绝望的小雏鸟,已经只剩半条命了,蚂蚁们开始围攻它稀疏僵湿的翅膀。
  赵主父找来一些干柴,用古代打火机——燧石或者燧木(前者靠敲击,后者靠钻磨),赵主父和鸡宠物“星期五”一起努力,把火打着,烤了小雏鸟吃了。刚下咽的时候,很久没有吃东西的赵主父感觉好像一块铁进了食道,跟杨利伟刚从太空下来进食时一样。
  凭着树杈上的这三五只小雏鸟——赵主父想办法把它们逐个够了下来——赵主父又维持了二十来天生命。终于,到被围困的一百余天头上,曾经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赵主父,曾经敢于作为、年富力强、破旧图新,在磨难中成长为一位富有经验、胸有谋略的君主,正欲大有作为的他,终于在守旧的贵族势力的联合反扑,长期围困下,活活饿死了。
  秋风摇摇,滤走了夏日里的繁华和人声浮响,赵主父带走了中原人民的骄傲与雄心,赵国人们双眼迷蒙,他与黄河上下的涛声,一起寂静无语。在死者的瞳孔里,缓缓熄灭的是一小团怒火。陪着这个孤独的、须发灰长、消瘦枯干的逝者的,是院子里金黄阳光下,来回踱着步,偶尔轻轻叫一叫的,那只幸福的鸡宠物。
  赵武灵王虽已化为尘土和叹息,裤子却永久地保留了下来,直到今天。
  赵武灵王死后,安葬地据说有两处,主流的说法是在赵国北部代地,具体位置是山西北部的灵丘,现有赵武灵王墓,绿草覆盖,古意绵长,为山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另一种说法实在邯郸城西的灵山。灵丘也好、灵山也好,都是因所葬的“赵武灵王”的“灵”字而得名。这也是公子成、李兑之徒,在赵主父死后给他定的谥号。“武”字是好字,代表着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北并三胡,东灭中山,十年改革,使赵国强大起来,按当时人苏秦的说法:“赵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山东之国,莫如赵强。”这是他的赫赫武功。
  而赵武灵王的“灵”字,则是公子成、李兑之徒对他的贬损,“灵”不是一个好字,从前晋国曾有“晋灵公不君”,被赵盾弑掉,还有跟夏姬大搞婚外恋的陈灵公,还有可怜的楚灵王等等。“灵”字,意思是不走正路,代表着当时赵国——包括赵王家族内部颇多一批人——对赵武灵王的否定看法:不尊古道,心血来潮,荒唐任性,鬼灵鬼灵的。赵武灵王被围困那么久,居然没有任何大臣挺身而出,没有任何援助势力前来干预,这固然说明了公子成一党的强大,也反映了当时多数人对赵武灵王持着趋于否定的态度,至少是不理解、看笑话、畏惧。而且这种人为数众多,代表着朝堂上的一大批人的立场。他们自卑、保守,排斥赵武灵王的变革,在战国策上,他们做了很多的发言,批评胡服骑射。赵武灵王之死,可以说是他们共同投票的选择,而不是一场“惊变”式的意外。自古改革者,是不落好的。后人也许能从改革中受益从而修正自己的观点,但时人不能忍受改革者的高远、行径的奇异,这就是赵武灵王为什么闹了个“灵”的贬号——不走正路,灵动乖张。是啊,“造化常为庸人设计”啊。
  不管怎么样,赵武灵王以身殉了自己的个性和理想,求灵得灵,又何憾哉,他就是想跟你们不一样的。而他所饿死的“沙丘”,也是个风景旖旎的了不起的地方,从前的纣王“使男女裸奔其间”,就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