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文 赤练是阴阳家:命运的“遣返”——一个弱者的另类旅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5:27:41

  

命运的“遣返”
—— 一个弱者的另类旅程

        一、远走郑州 

  孙文流今年44岁,在村子里是个光棍汉。20多年前父母亡故,孙文流就与哥哥孙文元一起生活,孙文元今年49岁,也是打了半辈子光棍,2000年,孙文元45岁时不知在哪里碰见一个讨饭的傻女人,就领回家来做了媳妇,算是有了个自己的家。谁知这傻媳妇在家里做啥事都不知道避人,没法子,孙文元只好将弟弟赶了出来,孙文流从此成了村里的五保户。没自己的窝,村干部只好在村委会找了间房子供他睡觉,好在孙文流身强力壮,人又生得憨直,干活不知道偷懒,建筑工头都乐于用他,他靠白天做建筑小工,晚上给村里站岗守夜,自己吃饱全家不饿,日子胡乱也能打发的过去。
  2003年刚过完春节的正月初六,村子里的村民代表李成武找到孙文流,说要给他介绍个工作,到河南去打工,一年能挣六千元钱,要去的话得交100元钱的介绍费。孙文流听了二话没说,塞给李成武100元钱,第二天就和其他去河南打工的30多人一起上了路。孙文流不识字,又从没出过门,到了郑州大家就各自东西,最后孙文流只和一个同乡不同村的薛实诚来到了孟州市东小球乡小宋庄村的一个砖窑厂。
  砖窑厂的老板告诉他,在这干活年底结算,一年四千元,比先前中介人介绍的又缩水了三分之一。
  四千元就四千元吧,既然来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孙文流在砖窑厂拉砖坯,早上4点半开始,干到7点半吃早饭,然后从8点一直干到下午2点半,下午休息到8点,然后再干到晚上10点或11点,算下来,一天要干11——12小时的活,从来就没有过一天的休息。

        二、遭受毒打
     孙文流就这样没白没黑的干,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11时许,天上大雨如注,地上全是泥水,孙文流拉砖坯的车子走不快,砖坯供应不上,带工的工头用棍子将孙文流一顿毒打,孙文流第一次领教了工头的厉害。据孙文流介绍,砖窑厂经常有工人被殴打,江苏的两名打工者被打的不敢再回来上班了,“工钱也没要就走了,一年的活白干了。”
  2003年7月中旬的一天,孙文流算下来已经在这干了半年多了,工钱还没见着一分,人快累的不行了,就想请假歇一天,听说不远就有大城市,孙文流也想知道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就和工头请假,谁知道工头眼睛一瞪说:“现在人手不够,你就老老实实呆着吧,别净想好事!”
  晚上11时许,孙文流下了班还没上床休息,还想着白天请假的事,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人又没卖给他,又没拿过他工钱,凭什么就不能歇一天?走!我今晚上就走,后天再回来上班。
  孙文说就走就走,他穿上鞋还没走出砖窑厂的大门,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还没等到他回过头来,后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棍。他回头一看,又是那个带工的工头。
  随后的事情孙文流就说不清了,当时他就看工头一人用一根木棍朝他不分头脸的乱打,再后来他就昏过去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他一个说不清楚位置的荒野里,天地一片漆黑,他一动,左臂和右腿就有一股钻心的疼痛。他试着想站起来,结果扑通一声翻到了路沟里。
  经过一阵子折腾,他总算明白,他的左臂和右腿都断了。
  不能站,就爬,孙文流忍着钻心的疼痛,从地上爬到天亮,从荒野爬向村庄。 
       三、“我要回家”
   他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更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哪里,他问过路的行人,行人告诉他的是一连串生疏的名字。他一边爬,一边乞讨。当他又一次被饥饿和疼痛折磨昏过去时候,被一队巡逻民警发现了,在派出所里醒来后,孙文流将自己的身世和挨打的经过告诉了民警,民警告诉他,这里是荥阳市豫龙镇派出所,距离他打工的孟州市好远了,那里的事不属他们管辖,看到孙文流这个样子,民警们将他送到当地的一家医院后,设法查到了孙文流老家村委会的电话,于2003年7月19日打电话告诉前寺村村长,让孙文流的哥哥孙文元去医院将孙文流带回,当村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孙文元时,孙文元竟然对村里说:“我没钱,没路费,孙文流不是五保户吗?是五保户就应该由村委会管。”
        孙文流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的亲哥哥也将他抛弃了。
  面对孙文流这样一个蓬首垢面,身无分文,又无亲属的病人,这家医院只让他住了四天,没有采取任何医疗措施。第五天,医院将孙文流抬上一辆昌河面包车,将其送到郑州市火车站,在那里,他们不由分说,将孙文流抬下车便扬长而去。
    从此,孙文流开始了他的乞讨生涯,这个拖着一条断臂和一条断腿的流浪汉每天在郑州市火车站爬来爬去,靠路人的施舍勉强度日,在没有任何医疗的条件下,在饥寒交迫中,孙文流靠着他惊人的生命力和生存的本能挣扎着生活。一天,一个在火车站卖包子的兰考人在救济了他一个包子后,问他是哪里人,有什么打算,他告诉那位包子师傅说:“我要回家”。
  那位包子师傅是个基督徒,听了孙文元的话后看了他这个样子,一句话没说,放下手里的生意,找来了几块木板和四个轴承,为孙文流制作了一个“滑板”——这个当今世界上极为原始,极为简陋,却又凝结了极为厚重的人文关怀的自助器械,靠着它,孙文流开始了漫长的回家之路。              四、生命的轨迹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象他这样的伤,如果伤在官宦富贵之家,必医者如云,会诊调理,复位固定,自然不在话下,上下左右,慰问、压惊,也乃人之常情。若是伤的小资人士,也应有人呵长护短,打石膏,上绷带,接骨药,补身汤,一应俱全。但是对于孙文流来说,没有一粒药,没有一条绷带,他所有的只是一个残缺的躯体和近乎悲惨的命运,他能做的一边是忍受,一边在抗争。在伤后的第十天左右,孙文流坐在那位包子师傅给他做的滑板上,用一只右手从郑州市火车站开始了他回家的旅程。
  孙文流既不识字,问路人家也无法告诉他,倒不是因为路人坏,因为象孙文流这样既没有文化,又没出过门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如何问路,如他不知道问人家“往山东的临沂市方向往哪里走?去山东省临沂市的郯城县怎么走?”而是直接问人家“往前寺村怎么走?”——前寺村,是他老家的村名,在孙文流有限的世界中,那应该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地方。
  问过几次没有结果,反面屡遭路人的嘲笑,孙文流再也不问路了,他记得来郑州的时候方向是向西,他要回去,所以他就一直向东,再向东。四个小小的钢制轴承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淡淡的轨迹,那是孙文流用本能写下的命运之歌,是一曲辛酸的五线谱,承载着孙文流生命的音符。
  七月下旬开始上路,一边乞讨一边用手“划”路,当时还是夏天,骄阳似火,我们无法想象孙文流在路上度过的日日夜夜,无论是炎热的三伏,还是冰天雪地的三九,他从没有洗过手洗过脸,也没有理过发,更谈不上洗澡。记者问他每天都在哪里过夜时,孙文流说,没准,哪里累了哪里睡,有时在路边,有时在人家的屋檐下。记者问他冬天怎么过来的,晚上都盖些什么睡觉,孙文流从他睡觉的地铺里面拿出一件破棉袄说:“就靠这个”。他告诉记者,这件破棉袄是入冬时一个“行好”的人给他的,“行好”是山东的庄稼人对所有慈善行为的总结。
    就这样,在乞讨和流浪中,骨折的部位慢慢地愈合了,谈不上复位,更没有任何固定,孙文流将完全折断的左臂揣在怀里,断开的远端自然向下搭拉着,每天晃晃悠悠,就这样竟然愈合了,当然是畸形愈合(照片)。断开的右腿由于孙文流可以坐在滑板上,相对固定,其愈合的效果与在医院治疗的不相上下(照片),你不能不佩服生命的顽强,它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状态下所创造的奇迹使任何医生都会惊叹。
  从河南的郑州市到山东的平邑县,记者一直想搞清楚孙文流爬行的路线图,这肯定一个充满了迂回和曲折和路线图,但是孙文流到底也无法说得清楚,他不记得他经过的任何地方,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当平邑县的胡一强发现了他的时候,他已经错过了回家的方向朝着更远的北方行进,如果不是胡一强,一月或数月后。他将到达济南或更远的德州。  
          五、弱者更弱
  2004年2月3日,孙文流出现在平邑县的327国道上,用手划着滑板向西行走,面对着众多飞驰而过的车辆,一个路过的基督徒胡一强注意到了这个疯子样的人物,2月2日晚上,胡一强就曾经看到这个人在平邑县城内乞讨。他上前问孙文流是哪里人,要去哪里,孙文流说了之后,胡一强告诉他,你已经走过了,朝这个方向走下去你离家越来越远。胡一强见这个人确实可怜,就回家约了几个会友,通过114查到了孙文流老家村长的电话,证实确实有这个人之后,胡一强等人找了一辆昌河车行程300多里将孙文流送回了老家。当孙文元看到这个去河南打工一年零四天后回到家里的弟弟时,几乎就没法认出他来。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面孔,右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照片),左手的指甲有好几公分长。孙文元对记者说,他得到的消息是砖窑厂老板托人告诉他的,说他弟弟失踪了,当记者问他为什么豫龙镇派出所打电话要他去带人他不去,他说他不知道有这事。
  本来孙文流就是社会上的那种“边缘人”,即使在农民中间,他也是一名典型的弱者,在山东的农村,人们常用日子过的“现了眼”来形容孙文流这类人的社会地位,作为一个因贫穷和无能而被大家瞧不起的光棍汉,过去还能靠着自己强健的身体填饱肚子,这唯一的本钱现在也不存在了,每天,他不得不躺在那狗窝一样的草堆上,等待着村子里“行好”的人们给他送来一碗汤,一口饭。
  村长跑到乡民政所给孙文流申请了300元钱的救济款,郯城县有一家单位捐助他的300元也通过邮局汇到了村子里,还有泉源乡中学师生捐助的68元,有了这668元,孙文流能去医院看一次病了,2月27日,孙文元带他去县医院看了病,孙文元说,照了两张片子用了90元,做了个法医鉴定是重伤,鉴定费120元,连挂号费共用去215元。
  馀下的453元,是到记者采访时为止孙文流的全部现金储备。孙文流问记者说:“我不治病了,我要用这453元去报案,够了吧?”记者告诉他,报案不用花钱。
  至于打人的嫌犯是否能得处理,怎样处理,由哪里立案,目前还没提上日程,孙文流现在已经出现精神失常的迹象,到哪里报案,由哪里管,他自己也不清楚。而村长目前正为如何管理这453元钱发愁,他打算专门为此成立一个理财小组,村里有人告诉记者:“这笔钱放在他哥哥手里绝对不行!”但是在记者采访后第二天,有村民打电话告诉说剩余的这些款项全被其哥哥孙文元拿去了,理由是孙文流是他弟弟,他弟弟的事他应该管。孙文元还威胁村里的其他人:“谁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我找他拼命!” ★   ★   ★
   采访后记  

  在孙文流这段不寻常的经历中,我们还能看到些什么?
  尽管说起来会让人感到沉重,我们还是应该探讨一下这起事件背后的话题,在孙文流长达6个月的流浪生涯中,那些基于制度而设立的救助机构——不仅是郑州,也不仅是平邑,而是孙文流经过的所有地方——全都表现出一样的冷漠和无效,面对孙文流这样一个极需救助的民工,那些用人民的税金支持运作的部门却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制度的整体失效使人们不得不关注其中存在的深层次问题。孙文流在他漫长的旅途中不可能不碰到党员,不可能不碰到干部,那些包里揣着演讲稿坐在小轿车里匆匆忙忙赶向“三个代表”会场的人没有看见孙文流,厚厚加色玻璃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如果不是靠那几个信耶稣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向孙文流伸出了援助之手,今天的孙文流也许会是另一种结局。让我们感叹的是,那些向孙文流伸出了援助之手的人们,没有一个是出于现代社会号称最先进、最文明的道德思想体系的教化和感召,而是一个常常被视为异类的群体出于人类社会中最古老、最质朴,并且被喻为封建迷信的宗教教义。
  记者无意去突出宣传和美化宗教,但是也不能刻意抹杀这让现代文明蒙羞的事实,在整个社会的道德观、价值观在金钱和物欲的冲击下溃不成军的时候,有人又重新返回到人类的远古时代去寻找良知,在孙文流离家打工一直到回到家前的这段时间,他同时接触到两种力量,一方面是摧残,一方面是救援。到目前为止,这两种力量都还没有得到来自社会制度方面的褒扬和抑制。无论是善,还是恶。
  一个好的机制能够有效地阻恶于未逞,扬善于即发,事后矫正,无论惩罚或救助,只能给社会增加更多的包袱。殊为感叹的是,6个月的时间,惩恶扬善的社会机制所表现出的迟钝和麻木,低效甚至是无效,也正是我们今天所要思考的问题。

原载最高人民检察院《方圆》杂志2004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