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下金蛋的鸡:论东晋永和文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2 09:47:21

提要:本文首次标举“永和文学”这个文学史概念,并用以指称被一般文学史著作忽略的东晋中前期文学。本文认为,永和年间聚居会稽的名士,具有迥异于前代名士的独特心态与士风,其所作诗文,均意在排遣生命悲感。本文从玄言文学、山水文学、山水理论、风谣体诗四个方面论述了永和文学的特征,确定了它在魏晋南北朝文学发展中的地位。作者对玄言诗的文学性、山水理论的哲学底蕴、风谣体诗的初创意义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关键词:东晋  名士  永和文学  文学史

    近世以来的文学史家,好以帝王年号标帜某一时期之文学,于魏晋南北朝尤甚,如建安文学、正始文学、太康文学、元嘉文学、永明文学等,东晋则有永和文学。质言之,东晋穆帝司马聃永和(345-356)前后的文学有足称者,是魏晋南北朝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不可或缺,否则晋宋之际的文学便难见由来之渐。而一般文学史著作于此付之阙如,故试为补足,以求正于方家。

永和文学是名士文学

    此时的名士,其荦荦大者,诚如《晋书·王羲之传》所述:“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筑室聚居于会稽的名士,主要活动在永和年间。王羲之永和七年(351)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荐孙绰为右军长史。(1) 是时,谢安隐居于会稽东山,许询隐居会稽西山,名僧支遁则住在会稽郡内的剡山。此外,王胡之、谢万、王献之等人,虽年辈不同,但与上述诸人关系密切,亦当归于永和名士之列。

    魏晋名士自有世系,《世说新语·文学》注言及袁宏《名士传》谓:“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浚仲为竹林名士,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为中朝名士。”以此类推,王导、王敦等人当属这个“名士链”中的第四代,可称“渡江名士”,而王羲之、谢安、孙绰、支遁诸人则要算第五代,堪称“江左名士”。晋室南渡时,他们或尚处幼年,或还未出生,此后一直长于江左,永和年间皆已三四十岁。岁月的流逝,早已冲淡了他们对于北方故乡本就隐约的记忆。身处江南青山绿水之中,这些名士呈现出迥异于前代名士的心态与士风。

    从表面看,永和名士调和名教与自然,二者之间冰炭不容的紧张关系已不复存在,所谓“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途殊,而为教一也”(2)。其实,名士骨子里仍轻名教,重自然,唯求自适其性。谢安隐居东山二十年便是一个明证。名士追求自适显然又同当时政局有关。王羲之、谢安等多为士族名士。东晋的“中兴”,本就有赖士族的支撑,至永和,皇室与士族便达成了一种平衡,时俗所谓“王与马,共天下”。权力的平衡,换来的是政治气氛的相对平和、宽松,使得永和名士的“适性”生活成为可能。

    “适性”是西晋末郭象《庄子注》的核心思想。郭注《逍遥游》云:“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牧,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他这种以“适性”为“逍遥”的阐释,予永和名士以极大影响。同时,其“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之说,使永和名士能做到身在庙堂,心在山林,仍可臻于逍遥的精神境界。《世说新语·文学》注谓谢万作《八贤论》,“其旨以处者为优,出者为劣。孙绰难之,以谓体玄识远者,出处同归”,可以说,“出处同归”代表了孙绰等一批永和名士的立场。然而,在“适性”的表象背后,永和名士心头始终郁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生命悲感,归根结底是对自身生命流逝的无奈和忧惧。当政局相对平稳,个人的生死存亡不再系于尔虞我诈的政治角逐,光阴对生命的威胁便开始凸现出来。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愁结,它给名士的所有活动打上了“伤情”的底色。有时,他们内心深处的“情”会不由自主地渗溢出来:

谢太傅(安)语王右军(羲之)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

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世说新语·言语》)

    王羲之一针见血地指出,谢安的“哀乐”源于年光流逝,岁聿云暮,宜用音乐来排遣。由此可见,“欣乐”只是永和名士生活的表面,深一层看,主宰名士心灵的并不是“乐”,而是庄子式的生命短促的悲哀。

    永和名士要活得“适性”、潇洒,那就必须寻一合适途径来排遣生命悲感。除了“丝竹陶写”之外,他们更喜欢以山水怡情悦性,所谓“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3) ,会稽的“佳山水”成了他们安顿心灵的最佳所在。无论是王羲之、孙绰的为官,还是谢安、许询的隐居,抑或支遁的潜修佛理,名士们总是无法忘情于此地的“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以下几则记载可见会稽名士雅好山水之一斑:

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晋书·王羲之传》)

(谢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晋书·谢安传》)

许询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时人云:“许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世说新语·栖逸》)

(孙绰)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晋书·孙绰传》)

    其中,《谢安传》的记载尤其引人注意,说明永和名士在纵情山水之余,还常常赋诗作文。《王羲之传》所谓永和名士“皆以文义冠世”即由此而来。“文义”一词,大体相当于今天所谓“文学”。魏晋文化最引人注目处,是玄学的盛行与文学的自觉,但玄学名士如王弼、何晏、裴頠、王衍,多不以“文义”著称;而以文学著名的“建安七子”、“三张、二陆、两潘、一左”等又皆不入《名士传》,因此,真正堪称玄学名士而又“以文义冠世”的,唯“竹林名士”与永和名士两代而已。故曰:永和文学是名士文学。

永和名士文学是玄言文学

    所谓“玄言文学”,主要指玄言诗,它盛行于东晋,而永和时期尤烈。玄言诗素被恶名,为文学史家所不齿,但其实应作具体分析。什么是玄言诗?如果说,涉及玄理的诗便是玄言诗,则早始于阮籍、嵇康。如以整首诗皆说理谈玄的为纯粹的玄言诗,却盛于永和时期。此外,有些诗作言及山水,而最终仍归于玄理,如《兰亭诗》,这也应算作玄言诗。

    对玄言诗的批评始于南朝,主要见于刘宋檀道鸾、梁锺嵘、刘勰、沈约等人的论述,兹不赘引。从中可以看出,各家都认为玄言诗是玄学流行的产物,并以永和名士孙绰、许询为玄言诗的“一时文宗”。其中,刘勰“因谈余气,流成文体”的说法最具代表性,即视玄言诗为玄谈的副产品;然而,他们却忽略了两者的本质区别,这一区别,正是本文提出重新探讨玄言诗的逻辑起点。

    永和名士的精神活动主要是清谈和“体玄”。清谈思辨性极强,对名士的玄学造诣和口才的要求极高。别看谈者手挥麈尾,口若悬河,心中却未必轻松。因为,谈者首先要秉执一种观点,在对方的重重驳难中坚持不移,最后才能以“谈”服人。清谈水平的高低,往往关乎谈者在名士群中的地位。支遁以“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的数千言玄谈,令王羲之刮目相看。(4) 许询经“苦相折挫”,才将王修辩倒。(5) 显然,名士在清谈时内心存在着紧张感,无法完全使心灵超脱,达到“畅情”“散怀”的目的。与清谈的重理性相比,“体玄”则带有更多的感性成分,需要名士用心灵去感受、去参悟。当他们试图将“体玄”的感觉和心境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玄言诗便成了首选的途径。玄言诗记录了永和名士的情感世界,只不过这情感并非常人的喜怒哀乐,而是悟道时“亹亹玄思得,濯濯情累除”(6) 的精神愉悦。因而,玄言诗与玄谈的本质区别即在于:后者重在说理,前者重在抒发感受,表现心境。笔者以为,这正是古今论者所忽视的、玄言诗的文学性所在。

    与玄谈相比,写诗是轻松的活动,永和名士用诗来交流所思所悟,或表达对对方风采的钦慕。现存不多的玄言诗中,尚有孙绰《答许询诗》九章、《赠温峤诗》五章、《与庾冰诗》十三章,谢安《与王胡之诗》六章,而王羲之亦有《答许询诗》残句,从诗题可见,以诗赠答之风在当时与清谈同样流行。如谢安《与王胡之诗》之六:

朝乐朗日,啸歌丘林,夕玩望舒,入室鸣琴。五弦清激,南风披襟,醇醪淬虑,微言洗心。幽畅者谁?在我赏音。

    这首诗极真实地展现了永和名士的生活方式与精神追求。其中“醇醪淬虑,微言洗心”两句可称片言居要,这“虑”即前面说过的对人生的伤感──这是名士们难以摆脱的“情”。名士通过“啸歌”、“鸣琴”、饮酒(“醇醪”)、体玄(“微言”),极力“洗”去胸中之“虑”,从而求得心灵的舒畅。这是一首玄言诗,但诗人并没有让玄理直接呈露于字面,而是用描摹之笔将自己悟理之后的“幽畅”之情传达出来。

    那么,当名士试图将玄理直接写进诗中,又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仍以谢安《与王胡之诗》为例,请看其一: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膏以朗煎,兰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摽摽。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雪霄。

    此诗先用多个比喻,说明美好事物容易毁灭,“哲人”对此有所悟,故能不矜才倨傲,而注重内心修养,这样才能达到如大雁般的自由境界。所谓“和任不摽”──随缘淡泊,藏而不露,其实是一种生存策略,这种在乱世中善于自我保护的思想,令人想起庄子笔下那棵以不材终其天年的大树,不过对它最好的注解莫过于王羲之的两句诗:“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7)

    上述谢安诗归根到底还是显示了以适性为逍遥的倾向,只不过并未在“理”的层面上展开,而是借比喻传达自己的感受。这就使玄言诗具有了一定的形象性。其实,使诗中的玄理形象化的手段不止比喻一种,有时,诗人还借助典故来表达所思所悟,如王胡之《答谢安诗》之七:

巢由坦步,稷契王佐,太公奇拔,首阳空饿,各乘其道,两无贰过。愿弘玄契,废疾高卧。

    在诗人看来,隐士逸民如巢父、许由、伯夷、叔齐,与朝廷重臣如稷、契、姜尚,虽然出处不同,却都无乖于道。至于诗人自己,则更愿意心怀玄理,高枕山林。这种对进退出处的通达之见,不正是永和名士精神的最佳写照吗?在这里,玄学体认和人生感悟融为一体,被诗人用典故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

    由此观之,玄言诗也自有其文学性,它的生成,岂刘勰所云“余气”二字可以了得!它与东晋永和名士的生命感受密切相关,而其创作动因仍然是消解生命悲感。当政治环境不再让人窒息,一种“文学的自觉”便在名士中悄悄生出,无怪当支遁问孙绰,他与许询相比如何时,孙颇以自己的文学才华自负,答道:“高情远致,弟子早已服膺,一吟一咏,许将北面。”(8)

永和玄言文学孕育了山水文学的萌芽

    上文提到含有山水成分的玄言诗,历来比纯玄言诗较得好评。纯粹的玄言诗固然表现了永和名士体玄的独特感受,但它毕竟不是令人满意的文学作品。一旦永和名士所处的特殊精神氛围不复存在,玄言诗也就再无知音了,无怪南朝论者纷纷非议。然而,那些蕴含了山水成分的玄言诗却独具生命力,因为正是其中偶露峥嵘的摹山绘水之笔,开启了后世山水文学的蔚然大国。同时,永和名士为后世留下了《游天台山赋》、《兰亭集序》这样广为传诵的山水文章,更使我们感到探讨永和山水文学萌芽的必要。

    中国文学描写山水并非始于东晋永和时期。但以往作品中的山水之句,或出于“比兴”的需要,或负有“寄托”的使命,或不过是炫耀博学的虚拟(如汉赋),山水在那里并没有成为审美的观照对象。到了永和时期,由于名士们视山水为“道” 的外化和呈现,山水虽未成为独立的审美客体,但它毕竟进入了名士有意识的感受领域。这时,在山水中体玄和在苦思冥想中悟道的种种感觉相互融合,渗透在玄言诗里,使山水与玄言密不可分。永和九年,名士们于会稽山阴兰亭之会上创作的《兰亭诗》,就属于这种情况。兹先举王羲之的一首为例,看山水成分是怎样在玄言诗中脱颖而出的: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首四句即给了我们不同于纯粹玄言诗的新鲜印象。“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表达诗人对大自然的敏锐感觉,其中“寄畅”二字更将全诗旨意表露无遗:以兰亭山水来“畅情”,摆脱世务俗趣、化解生命悲感,获得身心的轻松愉悦。而当诗人对碧天绿水投去深情一瞥,玄思就随之联翩而生。“寓目理自陈”是全诗的关键之句,“寓目”的皆是景物,陈示的却是玄理。这种“目击道存”式的观察和感受大自然的方式,注定了玄理必将与山水相结合,玄言诗中便一定会出现山水的成分。“万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已不再是对“理”的空泛感悟,简直就是对大自然生命律动的切实感受了。

    《兰亭诗》中更具代表性的是玄言、山水对半的作品。其中既有对山水的具体描摹,又有诗人体道后愉快心情的表露,真正达到了“散怀山水,萧然忘羁”(9) 的境界。王玄之的一首便是典型:

松竹挺岩崖,幽涧激清流。消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

    前两句分写山、水,似乎要将王羲之“仰望碧天际”所见的具体情景展现出来,后两句则点明自己的轻松感觉。这里的“滞忧”也即谢安诗所说的“虑”,可以想见,当诗人徜徉于青松翠竹之间,徘徊于曲涧清流之畔时,胸中隐藏着的种种烦闷、忧愁、焦虑该是涤荡一清了。自然,《兰亭诗》中还有山水描写更具体细腻的作品,如谢万、孙统的几首,其中诗句如“翔禽抚翰游,腾鳞跃清泠”、“冷风飘落松,时禽吟长涧”,不失清新疏朗之美。然而,总体来说,《兰亭诗》中的山水描写是粗糙的,不成熟的。由于永和名士是以“理”的眼光打量山水,山水留给他们的便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因为,玄理始终横亘在心中,悟道散怀是其最终目的。“寄畅山水阴”的强烈愿望,“目击道存”式的观察方式,都使《兰亭诗》的作者们无法真正体味大自然的美与生命力,与山水之美的精灵擦身而过,可谓“如入宝山空手归”。所以,永和玄言文学中的山水成分只能是一种萌芽,而并非成熟的、地道的山水文学。描写山水的文章也初现于此时,仍不离“玄言”加“山水”的创作模式。如当时极享盛名的孙绰《游天台山赋》,写景多出于作者的想象:“八桂森挺以凌霜,五芝含秀而晨敷。惠风伫芳于阳林,醴泉涌溜于阴渠”,显得奇瑰异常。然而,景物在作者眼中仍然是玄理的彰显,所谓“理无隐而不彰,启二奇以示兆”。“奋藻以散怀”是此文主旨,仍与《兰亭诗》不二。

    当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我们发现孙绰的《秋日诗》就显示了一些独特之处:

萧瑟仲秋月,飂戾风云高,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疏林积凉风,虚岫结凝霄,湛露洒庭林,密叶辞荣条。抚菌悲先落,攀松羡后凋。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澹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

    诗写一个山中隐士在秋风萧瑟之际,因节候变化而生出的感慨。最后归结到“濠上”,似乎他亲炙了庄子的“濠梁之乐”。诗人的落脚点虽仍不离“玄”,但在景物的描绘和由景到理的过渡上,却出现了不同于其他《兰亭诗》的特点。在写景方面,“疏林积凉风”以下四句用“积”、“结”、“洒”、“辞”四个动词将八种景物两两组合起来,赋予景物以动感和层次感。毫无疑问,这些动词是作者精心遴选的,它们与景物搭配后,表达效果立显。如“积”与“结”有利于表现“疏林”和“虚岫”的空灵感,使人凉意顿生。这也说明,诗人不再满足于对山水的笼统印象,而是试图深入其内,以诗笔将细部的景色刻画出来。此诗最堪玩味的,是景与理、山水与玄言的过渡方式。诗人是借助发自内心的情感来实现这种过渡的,山水与玄理的关系不再是《兰亭诗》中的“寓目理自陈”,而是以诗人自然触发的“情”勾连起来。诗人因景生情,再由情入理,写来极为流畅。“山居感时变”一句中的“感”字,为全诗之眼。望着山间林树稀疏的景致,心中油然而生的是情,而不是理。“抚菌悲先落,攀松羡后凋”两句,正是永和名士生命悲感的直接流露!要使生命不致于过早凋零,只有远离市朝,超然隐居。由此,又想到不屑出仕的庄子,想到充满生命机趣的濠梁之辩,想到“玄”。因此,诗中景、情、理之间的自然过渡,渗透着诗人真挚的生命情怀和生命感悟。故此诗堪称永和玄言文学的奇葩。

    在人们的心目中,正宗的山水文学似乎总与老庄之思结下不解之缘,只不过表达方式的或巧或拙、或隐或显不同,这显然是自永和名士开始的。此其一。其二,山水诗真正的鼻祖谢灵运,无论从“人”还是从“地”,无论从精神气质还是从诗思取向,都是永和名士地地道道的“苗裔”。那么,永和名士在山水文学史上的地位,便不难思而得之了。

永和文学提供了最初的山水理论。

    所谓山水理论,其实就是名士对山水的看法和态度。后世的山水文学虽蔚为壮观,可山水理论的直接表述却是凤毛麟角。因此,永和名士的山水理论堪称前无古人,后罕来者。那么,永和名士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山水的?孙绰之言也许是其最简明的答案:

公雅好所托,常在尘垢之外,虽柔心应世,蠖屈其迹,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世说新语·容止》注引《庾亮碑文》)

    说的虽是庾亮,在当时却有普遍意义。“以玄对山水”,即内心充满玄理来面对山水,这是永和名士山水观的最佳概括。在名士心目中,“玄”(“道”)与山水之间本来就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

    道家一开始即把本体“道”看成“自然”,它是一种本然的存在状态。《老子》二十五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知北游》也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并认为圣人应该“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可见“天地之美”被视作洞悉“万物之理”的一种途径。“天地”,一方面是作为实体的“自然界”,一方面又具象地体现着作为本体的自然而然的状态。正是在这里,实体自然与本体“自然”彼此沟通。如阮籍《达庄论》云:“山静而谷深者,自然之道也。”显然,到了竹林名士那里,具体的山水与抽象的“道”便开始连在一起了。东晋永和名士则将“玄”与山水进一步结合起来,视山水为“道”的呈现和外化,以感受山水的静穆灵秀来体会玄理所包含的无限机趣。这当然首先与他们所处的地理环境有关。这一代名士生长于江左,从小便感受着江南风光所独有的精致细腻的韵味。会稽一带,林壑尤美,顾恺之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王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世说新语·言语》),爱赏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玄”是抽象的本体,“山水”是具体的形象,两者之间原是难以结合的。即使道家思想中已经包含了“道”与“山水”的联系,永和名士又是怎样使“山水”进入他们体玄悟道的精神活动,使其秉持着玄心与之相对的呢?这就需要我们进一步探究其哲学底蕴。永和名士主要受郭象玄学和支遁“即色义”思想的影响。与王弼的“贵无之学”不同,郭象玄学是“崇有之学”。在其思想体系中,最高的范畴是“有”,在“有”的背后不存在“无”的本体,“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庄子·齐物论》郭注)。然而,“有”如果作为千差万别的现象,则“又不能为生”(生万物),因为每个“有”都是独立的,各不相同的。因此,万物只能“块然而自生”(同上),也就是所谓的“独化于玄冥之境”(《庄子序》)。这样一来,最高的范畴“有”与具体万物之间的联系就被割裂了。因此,郭象体系中的“有”其实具有两重涵义,一指具体的“存在物”,一指抽象的“存在”,而两者之间又是同一的,“‘存在’即是‘具体存在物’本身,并非另有一个实体作为它存在的根据” 。 (10) 这样一来,具体的现象与抽象的本体便不再绝然分离,本体就体现在现象之中。永和名士体“玄”时,就不必再去追求那个现象背后的本体“无”,而只要通过蕴含在现象中的“有”即可悟得“玄”的真谛。这就是孙绰所说的“忽即有而得玄”(《游天台山赋》)。正因为“有”可以具体化为一个个存在物,名士就将自然界具体的山水看作“玄”的外化和呈现,通过现象(“山水”)而体悟本体(“玄”),最终形成了“以玄对山水”的理论。

    而在当时,启示他们对现象和本体之间关系认识的,还有支遁的“即色义”。支遁与王、谢等名士交往甚密,也参加了兰亭之会。《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其《妙观章》云:

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般若经文)。

    “色”指物质现象。“不自有色”是说事物之后没有本体(自性),那么千差万别的种种现象都是“假有”,是不真实的,所以说“虽色而空”。在魏晋时代,佛家的“空”往往可译为“无”,而“无”在王弼玄学中是事物的本体。由于“色”后面没有本体,所以说“色复异空”。(11) 很显然,在对现象与本体关系的认识上,支遁“色即为空”的观点与郭象的“崇有”论是极为相似的。支遁曾撰《即色游玄论》一文,虽已亡佚,但仅从“即色游玄”这一理论命题来看,与孙绰“即有而得玄”的表述是何其相似!它们都说明永和名士在追求玄理时,非常关注具体现象本身,从而为“以玄对山水”理论提供了哲学上的支持。

    由于永和名士心底始终徘徊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生命悲感,平时又难免被尘世俗务所纠缠困扰,山水一旦进入他们的视野,就立刻成为驱遣内心种种烦恼的一剂良药。孙绰在《兰亭集后序》中道出了名士们共同的心声:

为复于暧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溢。

    心中“郁结”一经化开,则“情”得以“畅”,“怀”因之“散”,“玄”的真谛才会浮现出来。所以“畅”、“散”二字成了永和文学的关键词(keywords),在名士诗中出现频率甚高,又常与山水相关。

    可是,“以玄对山水”是否最终化解了永和名士心中的生命愁结呢?没有。在“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的兰亭欢会背后,名士的真心情原来如此: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生死为虚诞,齐彭觞为妄作。后之视今, 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王羲之《兰亭集序》)

    “以玄对山水”,最后悟出的竟是“一生死”、“齐彭觞”之类的虚妄,可见生死之忧,一直萦绕在永和名士的心头。永和名士所贡献的中国文学中最初的山水理论,虽没有真正解开他们心中的“郁结”,却为解释山水文学的成因提供了最好的依据。

    “以玄对山水”产生不了真正的山水诗,因为其志皆在“玄”。至南朝谢灵运“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述祖德诗》其二)之论一出,文学便呈现了另一番光景。“贞观”即“静观”(12) ,诗人在遗落了尘世的俗情之后,方可观照山水实实在在的“美”,而不再是“玄”。由山水观照“玄”,到由山水观照“美”,这是一次了不起的、从理念到审美的飞跃。这当中,“以玄对山水”的过渡之功不可泯没。

永和文学开启了文人创作“风谣体”诗的先声。

    这里所谓“风谣体”指文人创作的拟江南乐府民歌体诗。梁锺嵘云:

(谢惠连)又工为绮丽歌谣,风人第一。(《诗品上》)

(鲍)行卿少年,甚擅风谣之美。(《诗品下》)

    “风人”原指《诗经·国风》的作者,后来就泛指诗人或特指创作民歌体诗的诗人,而“风谣”顾名思义即“风人”所作歌谣。这类歌谣一般为五言四句,内容多涉男女情爱,语言清新明丽,独具艺术魅力。

    近人刘师培论及梁代宫体诗的起源时云:

宫体之名,虽始于梁;然侧艳之词,起源自昔。晋、宋乐府,如《桃叶歌》、《碧玉歌》、《白纻歌》、《白铜鞮歌》,均以淫艳哀音,被于江左。迄于萧齐,流风益盛。其以此体施于五言诗者,亦始晋、宋之间,后有鲍照,前有惠休。(《中国中古文学史》)

    刘氏所谓“侧艳之词”,即指《桃叶歌》之类南朝乐府民歌;所谓“以此体施于五言诗者”,即指文人所拟作的“风谣体”,──他认为始作俑者是南朝宋的汤惠休、鲍照。其实这种“风谣体”诗的滥觞,还可上溯到东晋永和文学。我们至少可以举出谢尚的《大道曲》、孙绰的《碧玉歌》、王献之的《桃叶歌》。这为数不多的几首作品足以证明,名士拟作乐府民歌之风在当时已初见端倪。

    永和名士创作的风谣体诗中,艺术上较胜者要算孙绰的两首《碧玉歌》。关于诗的作者曾有不同说法。《玉台新咏》题晋孙绰作,《乐府诗集》谓宋汝南王作,碧玉是其妾名。据王运熙先生考证,宋无汝南王,《碧玉歌》应是孙绰为晋汝南王司马义爱妾碧玉所作。(13) 其诗云: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诗写出身于小户人家,貌不惊人的碧玉,为真情所动,毅然决然地投入爱人怀抱。其中“就郎抱”的“就”字,一字生辉,刻画出少女所特有的火一样的热情。两诗语言质朴传神,民歌风味颇浓。这样的诗出自玄言诗人孙绰之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见永和名士并非满脑子玄理,他们的生活还是饶有情趣的。王献之的三首《桃叶歌》,当作于永和之后,因为永和十二年(356)王年方十二,还不可能作这种关情涉爱的诗。在诗中献之因深爱而抱怨:“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其二)而桃叶以团扇为爱人驱暑:“与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14)

    出身高门,精于玄谈而又流连山水的永和名士,为何热衷于创作这类俚俗的“委巷歌谣”呢?这也可归于他们对“适性”的追求。谢尚的例子也许最能说明这种心态。永和十一年(355),他在寿阳唱起了《大道曲》: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乐府诗集》卷七十五引《乐府广题》曰:“谢尚为镇西将军,尝著紫罗襦,据胡床,在市中佛国门楼上弹琵琶,作《大道曲》。市人不知是三公也。”督统三州军事的将军,竟堂而皇之地于市井唱通俗歌谣,难怪“车马不相识”了。可见,随俗也是潇洒,也是适性的表现。为了抒发真情,暂时放下名士架子,率性而为,又有何不可呢?

    风谣体诗因其民歌风味,容易引起正统人士的不满。《晋书·王恭传》载,谢石在东府司马道子的宴会上“因醉为委巷之歌”,王恭就正颜厉色地指责说:“居端右之重,集藩王之第,而肆淫声,欲令群下何所取则?”可见即使在永和之后的许多年,风谣仍被目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淫声”。然而,文人创作风谣之习却由此渐盛。刘师培所谓“后有鲍照,前有惠休”,两人诗作虽有高下之别,但皆承永和名士而来。《南史·颜延之传》云:“延之每薄汤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事。’”这为颜所鄙薄的“委巷中歌谣”,如《怨歌行》、《杨花曲》、《白纻歌》等,皆沿永和风谣体一脉。而从鲍照《采菱歌》、《幽兰》、《代白纻歌》等乐府诗中,我们亦可看出这种“侧艳”的特色。虽然随着“淫艳”成分渐重,风谣就褪尽了民歌的纯朴风味,流为后世的“宫体诗”;但文人创作风谣体的传统,仍绵绵不绝,保留了民歌的优美、清新、健康。从盛唐诗人李白《长干行》、《白纻辞》、《大堤曲》、《杨叛儿》等诗篇,我们依稀可闻永和文学遥远的回响。

    东晋永和文学,是身处特定历史时期的永和名士,在玄、佛、儒三股思潮交融汇合的思想背景下的产物,体现了名士独特的心态与士风。玄言文学盛行于斯,山水文学萌芽于斯,山水理论滥觞于斯,风谣体创作肇兴于斯,此四者,皆足以使永和文学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甚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占有它应有的一席。

注释:


(1) 参见张可礼《东晋文艺系年》,山东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2) 李充《学箴序》,见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五十三,中华书局影印本。

(3) 王羲之《兰亭诗》(其二),见逯钦立校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十三,中华书局1983年版。

(4) 见《世说新语·文学》,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

(5) 同上。

(6) 许询《农里诗》,见《晋诗》卷十二。

(7) 王羲之《答许询诗》,见《晋诗》卷十三。

(8) 见《世说新语·品藻》。

(9) 王徽之《兰亭诗》(其一),见《晋诗》卷十三。

(10) 参见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P69,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11) 参见汤用彤《魏晋玄学流别略论》一文,载《汤用彤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郭象与魏晋玄学》P99。

(12) 参见萧华荣《华丽家族──两晋南朝陈郡谢氏传奇》P236,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

(13) 详见王运熙《六朝乐府与民歌》P71-75,中华书局1961年版。

(14) 见《答王团扇歌》(其一),《晋诗》卷十三。关于此诗的作者有不同说法,今从逯钦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