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litile:永别了,古利萨雷!(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9:45:24

 一        一辆破旧的四轮大车上,坐着一位老人。毛色浅黄的溜蹄马古利萨雷①也已经老了,
很老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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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利萨雷为吉尔吉斯语,即毛茛,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开黄色小花.此处为
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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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通向高原的缓坡很长,爬起来着实叫人心烦。四周是灰色的、荒秃秃的小山。
每逢冬天,山风袭来,卷起满地积雪;到了夏天,酷暑难熬,活象座人间地狱。
    对塔纳巴伊来说,这段坡路实在是一种惩罚。他不喜欢慢腾腾地赶路,嗨,那简直
叫人受不了。年轻的时候,他常去区中心办事,回来的路上,他总是快马加鞭,飞身上
山。他用鞭子使劲抽马,一点也不心疼牲口。有时,他和一起赶路的人坐的是双牛驾的
四轮大车。碰到这种场合,他总是一声不响地拿过自己的衣服,跳下车,宁愿走着上坡。
他大步流星,象冲锋似的,一口气登上高原才歇脚。他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等
着下面慢慢爬上来的老牛破车。由于走得太快,他的心怦怦直跳,胸口隐隐作痛。尽管
这样,他还是觉得比坐牛车要痛快得多。
    已故的乔罗对他朋友的这种怪脾气,老爱取笑一番。他说:
    “塔纳巴伊,你想知道你为什么老不走运吗?没有耐性,实实在在的。什么事你都
想快呀快呀,世界革命恨不得三下两下就大功告成!别说革命了,就连一条普普通通的
路,那段出了亚历山大罗夫卡的慢坡,你都受不了。人家赶路,都不慌不忙;可你呢,
跳下车,跑着上山,就象背后有群狼追赶似的。结果有什么好处呢?一点好处也没有,
还不是坐在上边等别人。要说世界革命,靠你单枪匹马也是搞不成的。你记住吧,在大
伙儿赶上来之前,你就得等着。”
    但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一回,塔纳巴伊坐在车上,不理会就过了亚历山大罗夫卡的这段慢坡。看来,习
惯了,服老啦。他悠着劲不紧不慢地赶着车。现在他出门总是一个人。从前跟他一块儿
结伴搭伙,沿这条热热闹闹的路赶路的人,现时已经不好找了。有的在战争中牺牲了;
有的去世了;有的老了,呆在家里享清福了。而年轻人出门,现在都坐汽车,谁愿跟他
一起,赶着可怜巴巴的老马活受罪呢!
    车轮在古道上辘辘作响。路还远着哩。前面是一片草原,过去是一条水渠,之后,
还得走一段山前小路。
    塔纳巴伊早已发觉,马好象支持不住了,越来越没劲了。可是,因为一路上尽想着
那些颇不轻松的往事,所以也没有太在意。难道真会这么倒霉,马会在半路上累倒吗?
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会到家的,会拉到家的……
    他哪里知道,他的这匹老马古利萨雷(它因为长了一身不同寻常的黄灿灿的毛色而
得名),现在是它一生中最后一次爬过这段亚历山大罗夫卡的慢坡了。此刻,马正吃力
地拉着他,走完它最后的路程。他哪里知道,古利萨雷象吃了醉心花①,脑袋昏沉沉的;
它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尽是五颜六色的圆圈在飘忽游移;大地在猛烈晃动,时而这一侧,
时而另一侧,触到了天际。他哪里知道,古利萨雷不时感到,它前面的路猝然中断,眼
前一片漆黑。于是它仿佛觉得,在它要去的前方,那应该是群山的地方,却似乎有一片
赤褐色的烟雾在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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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牧场上的一种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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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利萨雷早就感到胸口阵阵隐痛,颈轭压得它喘不过气来;皮马套歪到一侧,象刀
割似地勒着;而在颈轭右下侧,有个尖东西老是扎着肉。这可能是一根刺,要不就是从
颈轭的毡衬垫里露出来的一颗钉子。肩上一块擦伤的地方,原来已长上老茧,此刻伤口
裂开了,灼痛得厉害,还痒得难受。四条腿变得越来越沉,仿佛陷进了一片刚刚翻耕过
的湿漉漉的地里。
    但老马还是忍着剧痛,拖着艰难的步子;老人塔纳巴伊只偶尔扯一扯缰绳,催赶一
下马匹,依然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有多少往事值得他回忆啊!
    车轮在古道上辘辘作响。这时候古利萨雷还是迈着它习惯的溜蹄马的步式,还是那
种与众不同的节奏和碎步。这种步式,从它头一回直起腿来,跟着母亲——一匹长鬃的
高头大马,在草地上不大有把握地迈出第一步起,它就一次也没有搞错过。
    古利萨雷生下来就是匹溜蹄马。因为这种出名的步式,它一生出足了风头,也吃尽
了苦头。要在从前,有谁会想到让它来驾辕呢,那简直是对它的侮辱。但是,俗话说得
好;马要是倒霉,喝水也得戴上嚼子;人要是遭灾,过浅滩也得穿上靴子。
    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溜蹄马正竭尽它最后的气力,走完它最后
的路程。有生以来,它从来没有这样慢地走向行程的终点,也从来没有这样快地接近生
命的结束。终点线离它始终有一步之隔。
    车轮在古道上辘辘作响。
    古利萨雷感到蹄子下的土地在晃动。在它逐渐消逝的记忆中,隐隐约约闪现出那遥
远的夏日,那山间露珠晶莹的柔软的草地,那美妙异常的、不可思议的世界。在这个世
界里,太阳常常象马那样嘶叫着,从一个山头跳到另一个山头。而它,傻呵呵的,立刻
飞跑起来,去追赶太阳,跑过草地,跑过小河,跑过小树丛,直到那匹领群的头马气势
汹汹地剪起耳朵,追上它,把它赶回马群时为止。在很久很久以前,马群好象是四脚朝
天在湖水深处转悠似的,而它母亲——一匹长鬃高头大马,一眨眼的工夫,仿佛变成了
一朵暖洋洋的奶花花似的云团。从小它就喜欢那种时刻——一眨眼,母亲变成了一朵柔
声打着响鼻的云团。母亲的乳房胀得鼓鼓的,奶汁是那么甜美,满嘴都是冒着泡的奶水,
那样冲,那样甜,呛得它都透不过气来了。但它还是喜欢钻到高大的、长鬃毛的母亲的
肚皮低下站着。这是多么甘美,多么使它陶醉的奶计呀!整个世界——太阳、大地、母
亲,都溶在这一小口奶汁里了。已经撑得饱饱的了,可是还想再吮上一口,再吮上一口……
    唉!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一切都变了。天上的太阳不再象马那样嘶叫,不再从一个
山头跳到另一个山头。太阳总是严格地从东边升起,照例在西边落山。马群也不再是四
脚朝天地转悠了。马匹所到之处,草地上一片吧嗒吧嗒的吃草声,草地被踩得乱七八糟,
到处露出黑土。马匹所到之处,浅滩上的石头喀嚓喀嚓直响,都给踩裂了。长鬃的高头
大马原来是个严厉的母亲。一旦溜蹄马撑得太饱了,妈妈总是狠狠地咬它的颈脖。奶水
已经不够吃了,该吃草了。生活开始了。这种生活持续了许许多多年,而此刻就要结束
了。
    在整个漫长的一生中,溜蹄马从来没有想起过那个永远消逝了的夏天。后来,它备
上了马鞍,跑过各式各样的道路,驮过形形色色的骑手,而路——却永远没有尽头。只
有此刻,当太阳重又跳动起来,大地在脚下晃动,当它眼花缘乱、晕景乎乎的时候,它
仿佛重又回到了那个被遗忘了的夏天。那些山,那片露珠晶莹的草地,那些马群,那匹
长鬃的高头大马,此刻都奇怪地、忽隐忽视地在它的眼前闪动。于是,它鼓起劲来,挺
直身子,绝望地蹬着腿,想从车轭下挣脱出来,想甩掉颈箍、车辕,想脱出身来,投到
那个已经消逝的、现在又突然展现在它面前的世界里去。可惜这种幻象总是扑朔迷离,
使它十分苦恼。母亲象它小时候那样,柔声地叫着,在呼唤它。马群也象它小时候那样,
飞跑着,它们的身子、尾巴老是碰着它。而它,却已经精疲力尽,无法战胜若隐若现的
昏暗的暴风雪。暴风雪越来越猖撅,狂风吹过,象无数条坚硬的尾巴抽打在它身上,雪
直往眼睛和鼻孔里钻。它浑身热汗淋淋,却又冷得打颤。而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却
悄悄地在漫天风雪中湮没了,消失了。群山、草地、小河也都不见了,马群跑掉了。在
它前面,只剩下它的母亲——那匹长鬃的高头大马的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有母亲不想丢
下它,在召唤着它。于是溜蹄马竭尽全力,一声长嘶,哀哀地痛哭起来。可是,那声音
却连自己也听不到了。一切都消失了,暴风雪也消失了。车轮不再辘辘作响,连颈轭下
的伤口也不再疼痛了。
    溜蹄马停下来,身子不断地摇来晃去。眼睛疼得都睁不开了,可是脑子里却不断地
响着那奇怪的辘辘声。
    塔纳巴伊把缰绳扔到车上,不大利索地爬下车来,伸了伸发麻的双脚,然后愁眉苦
脸地走到马跟前。
    “哎,你真不争气!”塔纳巴伊瞅着溜蹄马小声骂道。
    那马站着,老大的脑袋已经从颈轭里脱出来,耷拉在瘦骨嶙嶙的细长脖子上。溜蹄
马的条条肋骨吃力地上下起伏着,牵动着大胯骨下干瘦、松弛的皮肉。曾几何时,它的
毛色油光闪亮,金灿灿的;而此刻,浑身的汗水和污泥把它染成褐色的了。一条条汗水
和着青灰色的泥沫,顺着粗大的骶骨淌到肚子上、腿上、蹄子上。
    “我好象没有赶过你呀,”塔纳巴伊小声嘟哝着,慌了手脚.他急忙松开马肚带,
解下轭套的纺绳,摘掉马嚼子。嚼环上满是粘叽叽、热乎乎的唾沫。他用皮袄袖子给溜
蹄马擦干净嘴睑和脖颈,随后向大车奔去,收起剩下的干草,凑齐了半抱,扔到马脚下。
可是那马只顾浑身打颤,连碰也不碰一下草料。
    塔纳巴伊抓起一把干草,送到溜蹄马的嘴边。
    “喏,张嘴,吃吧。哎,你怎么啦!”
    溜蹄马的嘴微微动了一下,但却接不住干草。塔纳巴伊看了看马的眼睛,心一沉,
脸色顿时变了。马的眼眶周围布满了皱纹,眼睫毛都掉光了。在深深凹陷的半睁半闭的
眼睛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两只眼睛已经昏暗无光,就象被废弃的破屋里的两扇窗,
显得黑洞洞的。
    塔纳巴伊心流意乱地朝四野里张望了一下:远处是群山,周围是空荡荡的草原,路
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在这个季节,这一带的行人是十分稀少的。
    老人和老马孤零零地位立在这荒凉的古道上。
    已经是二月末了。平地上的雪早已化了,只是在沟壑里,在长过芦苇的低洼地里,
还散见着最后的一堆堆积雪,那样子就象冬天躲在狼窝里的狼脊背一样。微风送来阵阵
积雪的气息,大地却还是封冻的,瓦灰色的,显得毫无生气。冬末的山区一片荒凉,无
处可以投宿。瞧这情景,塔纳巴伊的心都凉了。
    他扬起蓬松、斑白的胡须,用褪了色的皮袄袖子搭在额上,久久地注视着西边的天
空。一轮落日悬挂在天边的云彩之中,向地平线泻下了一片柔和得象轻烟似的晚霞。没
有迹象表明天气要变坏,但还是很冷,不免叫人担惊受怕。
    “早知如此,不出车就好了,”塔纳巴伊发起愁来,“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只能呆在这野地里。我这不是把马白白送死吗!”
    是呀,看来他应该明天早上动身才好。要是白天赶路,即便发生什么情况,总会碰
到个过路的人。可他今天到晌午才动身。在这种季节难道能这么干吗?
    塔纳巴伊爬上一个小山包,瞧瞧远处会不会有过往的汽车。但是,路上两头什么也
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只好又慢慢折回到大车跟前。
    “真不该出门!”塔纳巴伊又一次想道。为了这个改不了的急性子,他已经责备过
自己无数次了。他懊恼万分,生起气来,埋怨自己,也很那桩促使他急急忙忙离开儿子
家门的事由。当然应该住上一夜,也好让马喘口气,歇上一歇。而他竟……
    塔纳巴伊气呼呼地把手一挥。“不,说什么我也不能留下。就是靠两条腿,我也得
走回家去!”他辩白道,“难道能这样跟公公说话吗?不管怎么着,我总还是父亲吧!
‘瞧你,既然一辈子在山沟沟里放羊放马的,那又何苦入党呢!到头来,还不是叫人家
给撵出来了!……’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声不吭,连眼皮子都不敢抬一抬。要是那
婆娘对他说:别理你父亲,那他准会不理的。窝囊废,还想当官呢!唉!说这些干什么
呢!现在的人,可不象过去了,不象过去了。”
    塔纳巴伊感到一阵燥热,他解开衬衣的领子,急促地喘着气,绕着大车,来回踱着,
已经把马,把赶路,把黑夜就要到来的事统统忘记了。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在儿子家里,
他克制了自己,认为犯不着同儿媳妇吵吵嚷嚷,那会有失自己的体面。而此刻,他却勃
然大怒,真想把他一路上痛苦地想到的一切,当着她的面发泄一通;“不是你接受我入
党的,也不是你开除我出党的。你打哪儿知道,儿媳妇,当时的情况。现在来指手划脚,
当然容易。眼下人人都有文化了,得向你致敬!可那阵子,我们担当多少责任啊!对父
亲,对母亲,对朋友和仇人,对自己,对街坊的狗——总而言之,对世上的一切都得负
责。至于出党,这事你管不着!这是我的事,儿媳妇,这事你管不着!”
    “这事你管不着!”他大声重复说,一边在大车旁狠劲地踩着脚。“这事你管不着!”
他不断重复这句话。遗憾和糟糕的是,仿佛除了这句“你管不着!”他就再也无话可说
了。
    他一直围着大车走来走去,后来才想起,他应该想点什么办法。是呀,总不能在这
里一直待到天亮吧。
    古利萨雷套着马具,还是那样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它佝偻着身子,四条
腿蜷缩着,看上去活象一具僵尸。
    “你怎么啦?”塔纳巴伊跳到马跟前,这才听到它轻微的、拖长的呻吟声。“你这
是打盹了,不舒服了,还是难受了,老伙计?”他急忙摸了摸溜蹄马冷冰冰的耳朵,又
把手伸进到马的鬃毛里。呀,里边也一样:冷冰冰的,还湿乎乎的。但最叫他感到可怕
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出马鬃惯常的分量了。“太老了。鬃毛都稀疏了,轻得象绒毛了。
唉!咱们都老了,咱们都快要完蛋了。”他伤心地想道。他犹豫不决地站起来,不知如
何是好。要是把马同车子都扔下,一个人走回去,那也得到半夜才能到家,才能换回到
峡谷里他那座看守人的岗棚。现在他跟老伴住在那里的饲料基地上。在小河上游一公里
半的地方,住着他的近邻——一个看水员。夏天塔纳巴伊看管草场,冬天照看黄鹌菜,
不让牧民们过早地把干草弄走或者给糟蹋了。
    去年秋天,有一回他去村办事处有点事。新任的生产队长,一个外地来的年纪轻轻
的农艺师对他说:
    “老人家,您去一趟马棚,我们给您挑了一匹马。马是老了点,说实话,不过对您
的工作还是合适的。”
    “什么样的一匹马呀?”塔纳巴伊警觉起来,“又是一匹老马吧?”
    “您到那里瞧瞧吧。一匹大黄马。您应当认识,都说您从前骑过的。”
    塔纳巴伊到马棚去了。当它一眼看到院子里的溜蹄马时,他的心疼得都揪在一起了。
“呀,这回咱们总算又见面了!”他暗自对这四瘦弱不堪的老马说。但他下不了狠心加
以拒绝。他就把马牵回家去了。
    一到家,老伴差点认不出溜蹄马来了。
    “塔纳巴伊,这果真是古利萨雷吗?”她惊奇不止地问。
    “是它,就是它,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塔纳巴伊小声嘟哝着,竭力不去正眼
看他的老伴。
    他们两人都不难想起有关古利萨雷的往事。年轻的时候,塔纳巴伊犯过错误。为了
避开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他瓮声瓮气地对她说:
    “喂,干什么老站着,给我热点吃的。我饿得都象只狗了。”
    “我这是在想,”她回答说,“这就叫岁月不饶人呵!你要不说这是古利萨雷,我
都认不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咱们俩的模样就比它强?每样东西都有它的黄金时
代。”
    “我也那么想,”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又好心地取笑说,“说不定每天晚上你
又得骑上你的溜蹄马出去转悠了吧?——我批准了。”
    “哪能呢,”他尴尬地把手一挥,转过身去,背对着老伴。对玩笑本可以一笑置之,
而他,却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便爬到草棚的搁板上取干草去了。他在那里折腾了好半天。
他原以为她把这事忘了,看来,她并没有忘记。
    从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老伴把冷了的午饭热了热,而他,却还在摆弄他的干草。
后来,她在门口,大声喊道:
    “快下来吧,要不饭又凉了。”
    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桩往事来。本来嘛,又何苦呢!……
    整整一秋和一冬,塔纳巴伊细心照料着溜蹄马。古利萨雷的牙全掉了,只剩下光秃
秃的牙床,他便把麸子煮熟,把胡萝卜切碎喂它。看来,他把马又调养好了,这本是意
料中的事。可眼下拿它怎么办呢?
    不,他下不了狠心把马扔在路上。
    “怎么办?古利萨雷,咱们就这么站着吗?”塔纳巴伊用手推了推它,马摇晃了一
下,换了换脚,“噢,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用鞭把从大车底部挑出一个空麻袋——那是用来装土豆给儿媳妇送去的——从里
面掏出一小包东西。里面放着老伴为他烤的路上吃的干粮。他顾不上吃,就把这包东西
忘了。塔纳巴伊掰了半块饼子,撩起棉袄的下摆接着,把饼子捻碎,送到马眼前。古利
萨雷呼哧呼哧地闻着饼子的香味,但却张不开嘴来。于是塔纳巴伊伸过手去喂它,往它
嘴里塞了几小块饼,马开始咀嚼起来。
    “吃吧,吃吧,兴许咱们能对付着赶到家的,是吧?”塔纳巴伊高兴起来,“兴许
咱们能悄悄地,慢慢地赶到家的,是吧?到了家就不怕了,我和老伴会把你调养好。”
他一边喂着,一边说着。口水从马嘴里流到地颤抖的手上,他高兴极了,因为口水有点
热气了。
    于是,他抓起溜蹄马的缰绳。
    “得了,咱们走吧!别再站着了,走吧!”他坚决地命令说。
    溜蹄马迈起腿来,大车吱咯作响,车轮又慢慢地在路上滚动起来。于是,老人老马
又漫腾腾地走将起来。
    “没一点劲了,”塔纳巴伊在车旁跟着,还是想着马的事,“古利萨雷。你今年多
大啦?二十了吧?好象还不止。看来,有二十好几了……”
   
 
            
永别了,古利萨雷!二        他头一回见着溜蹄马,已经是战后了。
    上等兵塔纳巴伊·巴卡索夫在西线和东线都打过仗。日本关东军投降之后,他就复
员了。总而言之,这六年的士兵生涯,他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艰苦地走过来的。老天爷保
佑,他的运气还不惜:就是一回坐车时震伤了,另一回一块弹片伤了胸部。他在野战医
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后来又赶回了自己的部队。
    可是当他回到家乡时,车站上的小贩们都管他叫老汉了。得了吧,这多半是开玩笑。
不过,塔纳巴伊对此并不恼火。他当然不算年轻了,但是也不能算老。看上去有点老态;
打了几年仗,面孔自然是饱经风霜的了,嘴边也掺杂几根白胡茬了。不过无论体格,无
论精神,他都是结结实实的。过了一年,妻子生了个闺女,后来又生了一个。两个女儿
现在都已出嫁,有了孩子了。夏天常常回来。大女婿是个司机,常常把两家人都带上,
开着汽车,到山里来看望老人。是的,老人们对女儿和女婿毫无怨言,就是儿子不怎么
争气。不过,这说来话长……
    那阵子刚刚胜利,在回家的路上塔纳巴伊感到,好象真正的生活服下才开始。心情
舒畅极了。在沿途的一些大站上,都有管乐队迎送过往的军用列车。妻子在家里等着,
儿子快八岁了,该上学了。塔纳巴伊在车上的感受,仿佛是第二次获得了生命,仿佛万
千往事,都已不值一提。真想忘记一切,真想一个心眼只考虑未来。而未来,看来是简
单明了的:要过日子,要抚养孩子,要搞好生产,要盖房子,总之一句话——要生活。
对此,不应该再有什么干扰,因为过去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证今天能最终过上这种
真正的生活——人们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生活。正是为了这种生活,人们才在战场上流
血牺牲,争取胜利。
    于是塔纳巴伊感到,他得赶紧生活,赶紧生活!为了未来,他应该贡献出自己毕生
的精力!
    开头,他在打铁铺里论大锤。他原本是这方面的巧手,现在好不容易又摸到了铁砧,
于是他从早到晚,挥着胳膊,使劲锤呀锤呀,使得那个铁匠忙不迭地翻转着锤子下烧红
的铁块。直到如今,他的耳际还不时响起打铁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能压
倒一切忧虑和操心的事。那阵子粮食奇缺,衣衫破烂,妇女们光着脚板穿胶皮套鞋,孩
子们不识糖味,农庄债务累累,银行帐款冻结——对这一切,塔纳巴伊挥舞铁锤,表示
不屑一顾。他使劲抢着大锤,铁砧叮当作响,蓝色的火花四下飞溅。他呼哧呼哧地喘着
粗气,使劲挥着锤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都会好转的。最最根本的是,我们胜
利了,我们胜利了!”仿佛锤子也在随声伴唱:“胜利了,胜利了!”在那些日子里,
不止他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成天陶醉在胜利的欢乐之中,仿佛胜利可以代替面包
似的。
    后来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是乔罗说服他去干的。已故的乔罗当时是农庄主席,
整个战争年代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由于有心脏病,他没有入伍。但尽管在后方呆着,
却衰老得厉害。塔纳巴伊一回来,立即就看出来了。
    换了别人,未必能说服他离开打铁铺,改行去放马。但是乔罗是他的老朋友了。从
前他们两人一起入了团,一起宣传过集体化运动,一起清算过富农。特别是他,塔纳巴
伊,当时可积极哩。凡是上了富农名单的人,他一个也不手软……
    乔罗到打铁铺找他,终于把他说服了。看起来,乔罗对此相当满意。
    “我真担心你一头扎进打铁铺出不来了,”乔罗笑眯眯地说。
    乔罗一副病容:骨瘦如柴,脖子细长,凹陷的面颊上,满是皱纹。天气再怎么暖和,
哪怕到了夏天,他也照样穿着那件脱不下身的绒袄。
    在离打铁铺不远的一条水沟边,他们找了个地方蹲下,开始交谈起来。塔纳巴伊不
由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乔罗。那阵子,村子里数他有文化,是个出众的小伙子。他为人稳
重,厚道,大家都敬重他。塔纳巴伊可不喜欢他的厚道。在一些会上,他常常跳起来,
狠狠地批评乔罗在对敌斗争中不能容忍的软弱性。他的这种批评常常十分尖锐,简直象
报上的社论似的——凡是他在读报时听来的东西,他都能背出来。有几次连他自己都感
到那些话的分量。不过结果往往还不错。
    “你知道吗,前天我进了一趟山,”乔罗说开了,“老人们都在问:是不是当兵的
都回来了?我说,是的,凡是活着的,都回来了。‘那什么时候他们才来接活呢?’我
回答说,已经都在干活了:谁在地里,谁去了工地,谁在哪儿。‘这些我们早知道了。
可谁来放马呢?他们得等我们断了气才来吧?好在我们也活不了几天了。’我都感到过
意不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提这个呢?战争一开始,我们就让这些老人进山放马了。
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山里。我不是对你一个人才这么说,这种活儿可不是老人们的差
使。成年累月在马背上颤着,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到了冬天,夜里的滋味够人受的!你
还记得杰尔比什巴伊吧?他就是那样在马鞍上活活冻死的。而这些老人有时还驯马呢,
说是部队需要军马。你倒不妨试试,上了七十岁的年纪,再让魔鬼拖着你这个山坡坡那
个山沟沟跑跑着。连骨头都收不回来。得好好谢谢他们:总算挺过来了。可那些当兵的
一回来,鼻子翘到天上去了。说什么出了国了,世面见多了,让他们去放马就不愿干了。
他们说,干什么非得让我去荒山野岭里东跑西颠呢?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一定得帮帮
忙,塔纳巴伊。你要去了,到时候我就好让别人去了。”
    “好吧,乔罗,我先跟老婆商量商量。”塔纳巴伊回答说,一边在心里却想开了:
“什么样闹腾的日子没过呀,你呀,乔罗,却还是老样子。一到好心肠,自己却一点点
耗尽了。兴许,这是个长处。战场上形形色色的事见多了,待人接物还是厚道点好。兴
许,这才是为人的根本?”
    到此他们就分手了。
    塔纳巴伊朝打铁铺走去,但乔罗忽然又叫住他:
    “你等等,塔纳巴伊!”他骑马赶上了他,在鞍鞒上弯下身来,察看着他的脸色,
“顺便问一句,你没有生气吧?”他低声问道,“你知道,怎么也抽不出空来。真想能
坐下来,象从前那样,好好谈谈心。多少年没有见面啦。我原以为,仗打完了,日子会
极快些。可现在的操心事,一点也不比过去少。有时候连眼都合不上,脑子里纠缠着各
式各样的念头。怎么办呢?得把生产搞上去,让大家吃饱,还得全面完成各项计划。现
在的人,可不比从前了,都想过得好点……”
    可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坐到一起促膝谈心一番。而岁月无情,到后来就为时晚
矣。
    就这样,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在那里,在托尔戈伊的马群里,他头一回见到
了那匹才一岁半的浑身黄茸茸的小马驹。
    “老人家,你给留下什么宝贝呀?马群可不怎么样,是吧?”当他们清点过马的匹
数,从马栏里放出马群时,塔纳巴伊对牧马人挖苦说。
    托尔戈伊是个干瘦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根胡茬。他身材矮小,象个半大的
孩子。头上扣着一顶老大的毛蓬蓬的羊皮帽,活象个蘑菇。这类老汉动作敏捷,专爱挑
剔,喜欢嚷嚷。
    但是,托尔戈伊这回却没有发作。
    “马群就是马群,都那样。”他心平气和地回答,“没什么好夸口的,你放一阵子,
就会清楚的。”
    “老爷子,我这是随便说说的。”塔纳巴伊小声和解地说。
    “有一匹好马!”托尔戈伊把落到眼上的羊皮帽往上推了推,蹬着马镫,微微欠起
身来,挥着鞭子指点着说,“瞧那匹小黄马,就是在右边吃草的那匹。有朝一日,会大
有出息的。”
    “就是那匹圆滚滚的?看上去,骨架子小了点,腰短了点。”
    “这马发育慢些。等长大了,肯定是匹千里驹。”
    “它有什么好的?哪点出众呢?”
    “天生的溜蹄马。”
    “那又怎么样呢?”
    “这种马少见。要在过去,就是无价之宝。赛马的时候,若能抢上这种马,把脑袋
搭上也舍得。”
    “得,咱们瞧瞧去!”塔纳巴伊提议说。
    他们催赶着马匹,在马群的外没跑着,把小黄马轰到一旁,然后在它后面赶着。小
公马不反对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它高高兴兴地抖动了一下额鬃,打个响鼻,跑了起来。
那马迈着整齐而迅速的溜蹄马的步式飞跑起来,犹如脱弦的飞箭。它跑了大半个圈子,
想跑回马群里来。塔纳巴伊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小黄马的飞跑,大声叫好:
    “啊!瞧,跑得多快!瞧!”
    “可你刚才怎么悦的!”老马倌忿忿地回答。
    他们策马在溜蹄马的后头小跑着。象观看赛马时的小孩子那样,大声嚷嚷着。他们
的喊声仿佛在催赶小公马,它跑得越来越快了,跑得那样轻松自如,不乱步伐,稳稳当
当,象在飞似的。
    他们不得不让自己的马大跑起来,而那四小公马却始终保持那种溜蹄马的节奏继续
跑着。
    “你看,塔纳巴伊!”托尔戈伊在飞奔的马上挥着他的帽子,大声叫道,“这马的
听觉特别灵,就象手碰上一把刀子那样。你瞧,它听到喊声,更加来劲了!哎,哎,哎!”
    当小黄马终于回到马群时,他们才不再去管它,可是自己却因为策马飞奔而久久不
能平静下来。
    “太好了!谢谢你,托尔戈伊,你养了一匹好马。看了都叫人心里痛快!”
    “是好马,”老人同意说,“不过,你得留神,”突然他变得严厉起来,一边用手
搔着后脑勺,“别夸奖了。夸奖多了,反会不吉利的。不到时候,先别嚷嚷。一匹出色
的溜蹄马,好比一个漂亮的姑娘,追逐的人可多哩。姑娘家的命运是:落到好人家手里,
就会开花,让人高兴;落到哪个坏蛋手里,瞧着她都叫人难受。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匹
出色的马,也是一样。弄不好,就毁了它。跑着跑着,都会失蹄的。”
    “不用担心,老人家,要知道,这种事我也在行,不是小娃娃。”
    “那倒是。这马的名字叫古利萨雷,记住了。”
    “古利萨雷?”
    “对。去年夏天我的小孙女上这儿来玩了。这是她给马起的名字。她可喜欢啦。那
阵子,它才是一周岁的马驹子。记住,叫古利萨雷。”
    托尔戈伊是个爱唠叨的老头。整整一宿,千叮咛万嘱咐的,塔纳巴伊只好耐着性子
听着。
    第二天,塔纳巴伊把托尔戈伊和他的老伴送出七俄里之外。剩下空空的毡包,往后
该由他的一家人来住了。还有一座毡包留给他的帮手住。可是帮手一时还没有着落,暂
时只有他一人留下。
    分手时,托尔戈伊再一次提醒说:
    “小黄马先别碰它,也不让别人管它。开春了,你亲自驯它。你要注意,千万小心
点。等马上了鞍,你转的时候,别使劲赶它。你要是乱扯缰绳,弄错了溜蹄马的步式,
你就把这马给毁了。还有,你得注意,开头几天,别让马在劲头上喝多了水。水淌到腿
上,会生湿癣的。你要是出门,把马骑来让我瞅瞅,要是我还没咽气的话……”
    托尔戈伊和他的老伴走了,带走了驮着家什的骆驼,给他留下了马群,毡包和重重
叠叠的山……
    古利萨雷哪里知道,关于它引起了多少话题,往后还会引起多少议论和风波呢!……
    古利萨雷照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马群里,一切依然如故:还是那些山,还是那片草
地和河流。只是原来的老汉不见了,换了一个牧马人了。那人穿一件灰色的军大衣,戴
一顶有护耳的军帽。新主人嗓子有点沙哑,不过声音很洪亮,很威严。马群很快就跟他
搞熟了。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到处遛遛腿吧。
    后来下雪了。常常下雪,老也不化。马这时得用蹄子刨开积雪才能找到草吃。山风
把主人的脸吹得发黑,一双手变得又粗又硬。现在他穿上毡靴了,还穿上一件老大的羊
皮袄。古利萨雷全身长起了长长的毛,可它还是感到很冷,特别是到了夜里。每逢朔风
凛冽的夜晚,马群都一声不响地紧紧地挤成一团,身上蒙着一层霜花,一直站到太阳出
来。这时刻,主人骑在马上原地打转,拍打着衣袖,擦揉着脸。有时候离开片刻,不久
又回来了。最好是他一刻也不离开马群。不管他冻得大声嚷嚷,还是小声哼哼,马群会
突然昂起头来,竖起耳朵倾听。这当儿,要是确信主人就在身旁,马又会在呼啸的夜风
中打起吃来。那年冬天,古利萨雷就记住了塔纳巴伊的声音,而且从此以后,就终生不
忘了。
    有一天夜里,山里起了一场暴风雪。刀割似的雪片纷纷而下,钻进马的鬃毛,压下
马的尾巴,糊住马的眼睛。马群惶惶不安起来。它们挤成一团,浑身打颤。母马不安地
惊叫起来,把小马驹子直往马群里轰,结果把古利萨雷挤到最外头,怎么也挤不过去了。
溜蹄马开始遛蹶子,左推右搡,最后还是落在外边——这下遭到了那匹领群的公马的严
厉惩处。那匹头马一直在外围转来转去,用蹄子跟着雪,把马群往一块轰。有时它急急
地跑到一边,带着威胁的神情略微低下头,剪起耳朵,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听到它的响
鼻声。有时它又跑回马群,一副凶狠威严的架势。它看到古利萨雷落在外头,就跳起来,
朝它猛扑过去,一转身,用后蹄朝它的肋部猛地一踢。这一脚真厉害,古利萨雷差点没
有憋死。它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咕噜一声响,疼得它一声尖叫,好不容易才稳住脚跟。
这之后,它再也不想逞能了。它紧挨着马群,乖乖地站着,感到助部疼痛难受,心里着
实愤恨那匹凶狠的头马。马群安静下来了,于是它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拖长的声音,它
这是头一回听到了狠狠的爆叫声。它感到,仿佛生命碎然而止,全身都发僵了。马群战
栗着,神情紧张地倾听着。周围又沉静下来。可是这种死寂太恐怖了。大雪漫天飞舞,
刷刷地落在古利萨雷扬起的嘴脸上。主人在哪儿?此时此刻多么需要他,哪怕能听到他
的声音,闻到他身上羊皮袄的烟味也好。可他却不在。古利萨雷斜着眼看了一下近旁,
不禁吓呆了:仿佛有个什么影子,在黑暗中贴着雪地,一闪而过。古利萨雷猛地往一分
跳开,一下子马群骚动起来,乱了阵势。惊炸的马群大声尖叫着,嘶鸣着,以排山倒海
之势,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飞奔而去。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得住了。马群拼命
向前冲去,如同山崩时从峭壁上泻下的无数岩石,互相撞击着。古利萨雷莫名其妙地只
顾狂奔疾驰。突然,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飞马听到了主人征怒的吆喝声。喊声
从侧面的地方传来,挡住了马群的去路,过后又出现在前面了。此刻,马群迎上了这个
经久不息的残喝声,那声音便领着马群前进。现在主人又跟它们在一起了。主人冒着随
时有掉进裂缝和深渊的危险,在前面飞奔。他的喊声变得有气无力了,后来完全嘶哑了。
但他还是不住地“嗨,嗨,嗨,嗨!”他吆喝着。于是马群跟在后面跑着,渐渐地摆脱
了追逐它们的恐怖。
    黎明时,塔纳巴伊才把马群赶回原来的地方。直到这时,马群才停歇下来。马身上
的热气象浓雾似的在马群上空冉冉升起,马的两肋都费劲地扇动着,这些马,惊魂未定,
全身还在不停地打颤。张张冒着热气的嘴在扒着雪地。塔纳巴伊也在弄雪吃。他蹲在地
上,抓起一把把冰冷的白雪,直往嘴巴里送。后来他忽然双手捂住胜,屏息不动了。雪
还是不停地飞舞,落到热气腾腾的马背上,雪化了,变成混浊的黄泥浆,一滴滴往下淌
着……
    厚厚的雪慢慢融化了,地面露出来了。之后,绿茵遍地,古利萨雷很快就长得膘肥
体壮了。马脱毛了,换上了一身油光闪亮的新毛。冬天啦,饲料不足啦,仿佛在记忆中
都无影无踪了。马是不会记住这些的;只有人,还没有忘怀。塔纳巴伊记得那严寒;记
得狼降的黑夜;记得骑在马上冻僵了的难受劲;记得在篝火旁烤着发木的手脚,咬着牙,
以免哭出来的情景,记得春天的冰冻,象铅一般沉重的疮痴,封住了大地;记得一些瘦
马倒毙了;记得有一次下山,在办事处连眼皮子都没抬,就在马匹死亡登记表上签了字,
接着一下子暴跳如雷,大声吼叫,用拳头捶着主席的办公桌:
    “你别这样瞅我!我不是法西斯!马捆在哪儿?饲料在哪儿?燕麦在哪儿?盐在哪
儿?尽让我们喝西北风!难道就这样叫我们养马吗?你瞧瞧我们穿什么破烂!你去瞧瞧
我们住的毡包,瞧瞧我过的日子!从来没吃顿饱饭。就是打仗,也比现在强似百倍。而
你,那样瞅着我,倒象是我把这些马掐死了似的!”
    还记得主席可怕的沉默,他的死灰般的脸;记得后来自己又为这些话羞愧万分,只
好请求他原谅。
    “得了,你,你原谅我吧,我发火了。”他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
    “倒是你应该原谅我。”乔罗对他说。
    后来,当主席叫来了仓库管理员,塔纳巴伊更是无地自容了。乔罗吩咐说:
    “给他五公斤面粉。”
    “那幼儿园怎么办?”
    “什么幼儿园,你老是糊涂!给吧!”乔罗不客气地命令道。
    塔纳巴伊本想坚决拒绝,说马奶快下来了,不久就会有马奶酒了。但当他看了一眼
主席,明白了他的苦心,就只好不作声了。以后每当他吃起面条时,他总感到家烫了嘴
似的。他把匙一放,说:
    “你怎么啦,想把我烫死还是怎么的?”
    “那你就等凉会儿再吃,又不是小孩子。”妻子心平气和地回答。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已经是五月了。公马的叫声中带着哭腔,常常互相冲撞起来,干起架来,要不,就
追逐别的马群里的年轻母马。牧马人排命地奔跑,轰开干柴的马,大声呵斥着,有时挥
动着鞭子,免不了也参加一场格斗。古利萨雷还不懂得这号事。有时阳光灿烂,有对细
雨靠集,小草从马蹄下面钻出来了。草地绿油油绿油油的,而在草地上空,白皑皑的雪
岭冰峰闪闪发光。这年春天,溜蹄马古利萨雷跨进了美妙的青春年代。古利萨雷从一头
毛茸茸的矮小的马驹子,变成一匹身架匀称、结结实实的小公马。它长高了,原来那种
柔和的线条不见了,它的躯体变成一个三角形:前胸宽宽的,臀部很窄。它的头长成真
正的溜蹄马式的头了——瘦削,头前部突出,两眼间距很大,嘴唇紧缩而富有弹性。不
过所有这一切,它还无心顾及。只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支配着它(这给它的主人添了不少
麻烦),那就是酷爱奔跑。它常常领着一帮同龄的儿马,纵情驰骋。它一马当先,象颗
金色的流星似的,急驰而去。有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驱赶着它,使它不知疲惫地奔上峻
岭,冲下山坡,越过怪石嶙峋的河岸和陡峭的隘道,穿过丛林和谷地。哪怕到了深夜,
当它在星空下酣睡的时候,它仿佛还梦见,大地在它脚下飞驰而过,风卷着鬃毛在耳边
呼啸,马蹄又急又快,象铃铛那样,清脆悦耳。
    古利萨雷对主人的态度,同它对一切与己无关的事物一样。说不上喜欢他,但也没
什么反感,因为对方并不限制它的自由。除非它们跑得太远了,主人追赶时才写上几句。
有那么一两回,主人用套马杆抽过溜蹄马的屁股。古利萨雷全身哆嗦起来,但与其说是
因为挨了打,还不如说是出乎意外。这下,古利萨雷跑得更欢了。在回来的路上,它跑
得越快,拿着套马杆在它后面跑着的主人就越高兴。溜蹄马听到身后啧啧的赞许声,听
到主人骑在马上的歌声。碰到这种时刻,它就喜欢主人,喜欢在歌声下飞跑。后来它把
这些歌都听熟了——各种各样的歌:有的欢乐,有的忧伤;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有歌
词,有的只是曲子。它还喜欢主人给它们喂盐吃。几个木杨子上架着一个长长的水槽,
主人往里面撒着一把把的盐粒。所有的马都使劲朝里边挤,——这可是最大的享受。古
利萨雷这下也尝到盐味了。
    有一回,主人敲着空桶,开始吆喝马群。马从四面八方跑来,挤到木槽眼前。古利
萨雷挤在马中间,品尝着盐味。当主人和他的帮手操着套马杆,围着马群转来转去的时
候,它也满不在乎。这事跟它无关,因为通常套马杆总是套那些供坐骑的马,喂乳驹的
母马,或者别的什么马,可从来没有套过它。它是自由自在的。突然,鬃毛做成的套索
在它的头上滑下,扣住了脖子。古利萨雷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它也不怕这个活套,继
续嚼着盐粒。要是套索套上了别的马,别的马就会扬起前蹄,直立起来,然后拼命冲开
去。可古利萨雷却纹丝不动。后来,它想到河边去喝水,便从马群里挤出来。脖子上的
活套拉紧了,扯住了它。这样的事,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古利萨雷在后一跳,打了个
响鼻,瞪着眼睛,然后往上一蹿,直立起来。刹那间,周围的马四散跑开了,只剩下它,
面对着两个操着套马杆拽住它的人。主人站在前头,后面是另一个牧马人。一眨眼的工
夫,就围上了一大帮小家伙。他们是牧马人的孩子,是不久前来到这里的。由于他们老
是围着马群没完没了的跳呀蹦呀,早就叫古利萨雷顿透了。
    溜蹄马感到胆战心惊。它猛地一蹿,又直立起来,这样折腾了好几回。太阳变成无
数圆圆的火球,在它眼前闪烁、飘落;群山和大地在旋转;人,一个个仰面倒下去。霎
时间,它的眼前一片漆黑,那样可怕,那样空虚,急得它只顾用两只前蹄拼命乱蹬。
    不管溜蹄马怎么挣扎,活套却越拉越紧。古利萨雷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但它不是避
开人群,反倒直冲人们猛扑过来。大伙儿急忙四散逃开。圈套松了一会儿,于是古利萨
雷跑起来,把几个人拖倒在地上。女人们大声惊叫,忙把孩子们往毡包里轰。这当儿,
牧马人已经站起身来,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套索重又落在古利萨雷的脖子上。这一
回,紧得连大气都出不来了。一下子,古利萨雷感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精疲力竭,
这才站住不动了。
    主人拉紧手里的套马杆,开始从侧面朝它这边走来。古利萨雷斜瞪着眼睛,瞧着他。
主人的衣服撕破了,脸擦伤了,但他的眼神并不凶狠。他喘着粗气,吧哒着出血的嘴唇,
象是耳语似地小声说:
    “驾!驾!古利萨雷,别怕,站住,站住!”
    他的帮手,跟在他后头,紧拽着套马索,也小心翼翼地跟了过来。主人的手终于够
得着溜蹄马了。地抚摩着它的头,也没有转过身子,一边简短地、急急地对帮手说:
    “笼头!”
    那人忙把马笼头塞到他手里。
    “别动,古利萨雷,别动,小乖乖!”主人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只手蒙住溜蹄马的
眼睛,把笼头套在它的头上。
    现在,该给它戴上嚼环,备上马鞍了。当马笼头套到头上时,它打了个响鼻,又想
冲开去。但是主人及时抓住了它的上腭。
    “缰绳!”主人向帮手又喊了一声。那人跑过来,很快把一根皮条做成的缰绳套住
上唇,再用一根棍子绕几下,缠好。
    溜蹄马痛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反抗不得了。冰冷的铁制的嚼环磕着牙齿,叮当
作响,格进了两边的嘴角。有什么东西扔到它背上,拉扯着,几根皮带勒紧了它的胸脯,
使得它的身子来回直晃。不过,这已经算不了一回事了。只感到嘴上那种撕肠裂肺的、
不能想象的疼痛。眼珠子都翻到额头上去了。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喘口气都不行。它甚
至都没有觉察到,主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下于骑到它身上了。直到从它嘴里取下缰绳,
它才清醒过来。
    有那么几分钟,古利萨雷一无所知地、呆呆地站着,只感到全身捆得紧紧的,身子
沉甸甸的。后来,它斜着一只眼从肩头瞧过去,摹地发现背上有个人。它大吃一惊,猛
地往一边冲去。但是嚼环撕裂着嘴巴,疼痛难忍,而那人用两条腿紧紧地夹着它的肚子。
溜蹄马往上一蹿,又直立起来,愤怒而狂暴地长嘶一声,急得来回直窜,不时(九勺)
着蹶子。它鼓起全身的劲头,想甩下身上的重压;它朝一旁猛冲过去,但是套索不让它
跑开去——那套马索的另一端由骑在马上的帮手紧紧地踩在马蹬里。这时,它只能兜着
圈子跑。它跑着,期待着什么时候套索断了,它可以立刻跑开,可以自由自在地飞跑。
可是套索没有断,它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兜着圈子跑。这正是人们要它干的。主人不时用
鞭子抽它,用靴后跟磕它。有两回,溜蹄马还是把主人掀翻了下来。但是他一跃而起,
又跳上鞍去。
    这样持续了好久好久。头都晕了,周围的地在旋转,毡房在旋转,远处四散的马群
在旋转,群山在旋转,连天上的云也在旋转。后来,它实在累了,便换成大步走着。真
渴呀!
    但是又不给它饮水。到了晚上,也不给它卸下马鞍,只是稍稍松了极马肚带,把它
挂在马桩上歇着。笼头上的缰绳紧紧地缠在鞍桥上,这样马头就只能平直地挺着,这个
姿势它也就无法卧倒了。马澄收了起来,也放在鞍桥上。就这样,它站了整整一宿。古
利萨雷无可奈何地站着,为它经历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弄得神情沮丧。嚼环在嘴里老
是碍事,稍稍一动,就会引起铭心的疼痛,那股铁腥味也真不好受。嘴角肿起的包早就
扯破了。肋下皮带磨破的地方又痛又痒。在毡制的鞍垫下,擦伤的背感到酸痛难受。真
想能喝上口水呀!它听到河水哗哗在响。这使它更加干渴难耐。在河那边,跟往常一样,
马群在吃草。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马的嘶叫声和值夜的牧马人的哈喝声。人们坐在毡包
外的篝火边歇着了。孩子们逼着狗玩,学着狗汪汪地叫。而溜蹄马站在一旁,谁也不搭
理它。
    后来,月亮升起来了。群山悄悄地从昏暗中浮现出来,在朦胧的月色下微微晃悠着。
满天的星星,闪闪发光,越来越低地垂向地面。古利萨雷被困在那个地方,老老实实、
一动不动地站着。好象有谁在找它。它听到那匹小红马的嘶叫声,——就是那匹跟它一
起长大、形影不离的小母马。小红马的额际有块象星星那样的白斑。它喜欢跟溜蹄马一
起飞跑。一批公马已经在它后面追逐了,可是它就是不理它们,总是跟溜蹄马一起跑着,
远远躲开那些公马。小红马还是马驹子,而古利萨雷也没有成年,不会做出那些公马想
干的勾当。
    此刻小红马正在近处嘶叫着。对,这是它!古利萨雷能准确无误地听出它的声音来。
溜蹄马本想也长嘶一声来回答它,但又害怕张开那张撕裂的肿起的嘴。这太疼了。最后,
还是小红马找到了它。小红马迈着轻轻的步子,跑到跟前,在月光下闪动着它额际的那
块星星样的白斑。它的尾巴和腿都是湿淋淋的。它淌过小河而来,随身带着河水的凉气。
小红马先用面颊碰了碰古利萨雷,然后到处闻着,用它那柔软的温暖的嘴唇轻轻地赠着
它。小红马柔声地打着响鼻,招呼溜蹄马跟它一起离开这儿。而古利萨雷却动弹不得。
后来,小红马把头搁在古利萨雷的脖子上,用牙齿在它的鬃毛里投着痒痒。本来,古利
萨雷理应把头也搁在小红马的脖子上,给它搔一搔脖子上的鬣毛。但是古利萨雷对小红
马的温存无以为报。它连动都无法动一下。它只想喝水。要是小红马让它饮足了水,该
有多好!最后,小红马跑开了。古利萨雷目送着它,直到它的身影溶化在河对面的一片
沉沉夜色之中。它来了,又走了。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面颊,大滴大滴往下淌,无声无
息地落到前蹄上。溜蹄马有生以来第一次哭了。
    一大早,主人来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春意盎然的群山,伸了个懒腰。他笑呵呵的,
——突然感到骨头一阵酸痛,不禁哼吟起来:
    “哎哟,古利萨雷,瞧你昨天把我摔的!怎么样?冷得哆嗦了吧?瞧,肚子都饿瘪
了。”
    他拍了拍溜蹄马的脖子,絮絮叨叨地对它说了不少亲呢的话,逗趣的话。古利萨雷
哪儿能听懂人说的话呢。塔纳巴伊说:
    “得了,你别生气了,老弟。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干事瞎逛荡呀。你会习惯的,一切
都会顺顺当当的。至于说,吃了点苦头,那么,不这样是不行的。老弟,生活就是那么
回事,它逼得你四个蹄子都钉上马掌。可往后,你再遇到路上磕磕碰碰的石头,你就不
用犯愁了。你饿了,是吧?想饮水吧?我知道……”
    塔纳巴伊把溜蹄马牵到河边。他小心翼翼地从它磨破的嘴里取下嚼环。古利萨雷颤
巍巍地俯向水面,感到一阵寒气,眼睛都感到酸痛了。呵!多么甜美的水!为此,它多
么感激它的主人啊!
    就这样,古利萨雷很快就习惯了备鞍,丝毫也不感到马具的拘束了。驮着骑手,它
感到轻松愉快。主人不时轻轻地勒住缰绳,而它却急着向前飞奔,一路上响起溜蹄马式
的细碎的马蹄声。古利萨雷学会了驮着人跑得又快又稳,这一点叫大家赞不绝口;
    “你让它驮一桶水,保险一滴不洒!”
    那位从前的牧马人托尔戈伊老汉对塔纳巴伊说:
    “你驯了一匹好马,谢谢啦!你等着瞧吧,你的溜蹄马会成为马中的明星的!”
   
 
           
永别了,古利萨雷!三        一辆破旧的四轮大车,在空旷的路上吱扭吱扭地慢慢爬行。车轮声时断时续。溜蹄
马已经精疲力竭,不时停下步来。在这黄昏的死寂中,它只听到自己耳朵里清清楚楚地
回响着怦怦怦的心跳声……
    老人塔纳巴伊让马喘口气,在一旁等着,随后,抓住衔铁旁的马缰绳:
    “走吧,古利萨雷,走吧,天色不早了。”
    老人和老马又慢慢腾腾地走了,走了约摸一个半钟头的时光,直到溜蹄马完全停下
步来。它已经再也拉不动大车了。塔纳巴伊重又围着马忙乱起来:
    “你怎么啦,古利萨雷,啊?你瞧,天快黑了!”
    但是,马不明白他的话。它套着全副马具站在那里,头沉甸甸的,它已经感到无法
控制,因而不断地晃来晃去,整个身子已经东歪西倒,而耳际依然回响着那震耳欲聋的
怦怦怦的心跳声。
    “噢,你原谅我,”塔纳巴伊说道,“我早想到这一着就好了。这该死的车,该死
的马具,滚它妈的!其实,只要能把你弄回家就行了。”
    他把老羊皮袄往地上一扔,急急忙忙给马卸套。把马从车辕下牵出来,把颈轭从头
上摘掉,随后,把全套马具扔到车上。
    “这下好了!”他说完,披上皮袄,瞅了一下卸了套的溜蹄马。他就让溜蹄马歇上
一歇。他想了一下,索性把马笼头也摘了下来。
    “你在前头走,能走多快就多快,我在后面跟着。我不会把你扔下的。”他说,
“喂,走吧,慢慢儿地走。”
    现在,溜蹄马在前面走着,塔纳巴伊在后面跟着,把马笼头搭在肩上。马笼头他是
绝不会丢掉的。当古利萨雷停下步来,塔纳巴伊就等着;当古利萨雷又有点力气了,老
人老马又一起在路上慢慢走着。
    塔纳巴伊不禁苦笑了。他想起,也正是在这条路上,当年古利萨雷象飞一样疾驰而
过,身后扬起一片滚滚的烟尘。牧民们都说,单凭这股尘土,他们在几俄里之外,就知
道这是溜蹄马在飞跑。马蹄过处,尘土象条飞舞的白色带子,在无风的日子里,悬浮在
大路上空,如同喷气式飞机喷出的一股烟雾。遇上这种时刻,牧民会站住,把手遮在额
头上,喃喃自语:“那是古利萨雷在飞跑!”并且不无忌意地想,此刻又不知是哪个幸
运地跨在溜蹄马上迎风飞驰了。对吉尔吉斯人来说,能驾上这样的骏马飞跃驰骋,是莫
大的荣幸。
    古利萨雷驮过无数的农庄主席。各式各样的都有:有的聪明能干,有的刚愎自用;
有的廉洁奉公,有的不干不净。但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喜欢溜蹄马:从上任的第一天
起就跃跃欲试,直到离职的最后一天才肯下马。“这会儿他们都在哪儿了呢?他们会不
会偶尔也想起这匹一天到晚为他们奔跑过的古利萨雷呢?”塔纳巴伊想道。
    最后,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一座横跨峡谷的桥跟前。他们又停了下来。
    溜蹄马够曲起腿来,想在地上躺下。但是塔纳巴伊不让它这么干,因为一经躺下,
再费多大的劲,也就拽不起它来了。
    “起来,起来!”他大声妈道,还用马笼头敲了一下马头。因为打了马,他心里十
分难过,但还是不断地吼叫着:“你怎么啦,听不明白吗?你找死啦?不行,不能这么
干!起来!起来!起来!”他一把揪住鬃毛,使劲拽着马。
    古利萨雷吃力地挺直了腿,痛苦地呻吟着。尽管已经断黑,塔纳巴伊还是不敢看一
下马的眼睛。他抚摩着它,到处摸索着,然后低下头,把耳朵贴近马的右助。在马的胸
膛里,心脏断断续续地,象缠上水草的水车轮子那样,呼哧呼哧地响着。他弯着腰,挨
着马站了好久,直到他感到腰酸背痛,才直起身来。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决定冒险
一下,回到刚才的桥那儿,不走大路,而折入一条顺着峡谷的小道。那条小道直通山里,
这样走可以抄点近路,早点赶回家。说真的,夜里迷了路可不是好玩的,但塔纳巴伊十
分自信,这一带的路他了如指掌,只要马能挺得住就好了。
    老人正这么思量着,远处亮起了两盏车灯。灯光象一对明晃晃的圆球,墓地从黑暗
中闪现出来,而且越来越近,射出一片长长的晃动的光束,探照着前面的道路。塔纳巴
伊牵着溜蹄马站在桥旁。汽车也帮不了他的忙,但是塔纳巴伊依旧等着——不过是无意
识地等着罢了。“总算来了一辆车。”他满意地想,因为路上终于有人了。卡车的前灯
射出强烈的光束刺着他的眼睛,他便用手挡住灯光。
    坐在驾驶室的两个人,吃惊地打量着站在桥旁的老人,打量着他身旁的一匹老朽的
驽马。那马既没有鞍子,也没有笼头,简直不象匹马,倒象一只死乞白赖跟在人后头的
癞皮狗。刹那间,强烈的灯光直射过来,于是老人和老马一下子变成了两个没有形体的
惨白的躯壳。
    “真有意思,他一个人夜里呆在这几乎什么?”坐在司机旁边的一个又高又瘦、戴
着护耳皮帽的小伙子说。
    “准是他,那边的大车难是他丢的。”司机解释着,刹住车,“你怎么啦,老头?”
他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喊道,“那边路上的大车是你扔下的吧?”
    “是的,是我。”塔纳巴伊答道。
    “就是嘛。一瞧,一辆快要散架的四轮大车横在路上。近处没一个人。本想把马具
捡起来,可那玩意儿也没啥用了。”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
    司机从驾驶室里爬出来,一股强烈的优特加酒味直冲老人而来。他走了几步,便在
路旁撒起尿来。
    “出了什么事啦?”他转身问道。
    “马走不动了。马有病,也老了。”
    “嗯。那现在上哪儿去?”
    “回家去。回萨雷戈乌峡谷。”
    “嘘——”司机打个唿哨,说,“进山去?不顺道。要不,上车来。这样吧,我把
你捎到国营农场,你在那里歇一宿,天亮再走。”
    “谢谢了,我得带上马。”
    “就这具活尸?你把它扔了喂狗行了。把它往峡谷里一扔——这就完事了:老鸦会
来收尸的。要不要我们来帮忙?”
    “你走吧。”塔纳巴伊很不高兴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得,随你的便。”司机冷笑一声,钻进驾驶室,“砰”一声关上车门,说道,
“这老头发呆!”
    卡车开动了,也带走了那片昏暗的灯光。在卡车尾灯暗红色的灯光照耀下,桥在峡
谷上空吃劲地轧轧作响。
    “你干什么挖苦人家呢,要是你碰到这号事,你怎么办?”过了桥头,坐在司机身
旁戴着护耳帽的小伙子说道。
    “废话!……”司机打着呵欠,转动起方向盘,“我碰到的事,成千上万。我说的
都是正经话。你想想,那马都老掉牙了。那是旧时代的残余。现在,老弟,技术主宰一
切。干什么都得靠技术。打起仗来也是一样。这样的老头老马早就该报销了。”
    “你真狠心!”小伙子说。
    “呸!我管得着吗!”那人回答说。
    卡车开走了,周围又是一片黑暗,眼睛又慢慢习惯了。这时候,塔纳巴伊便赶一下
溜蹄马:
    “喂,走吧,驾!驾!你倒是迈腿呀!”
    过了桥头,他牵着马离开大路,拐上一条小道。现在老人老马在峡谷上面一条隐约
可见的羊肠小道上慢慢向前移动。月亮刚刚从山后露了出来。群星在等待着月亮的升起,
在冷冷清清的天空中,凄凄惨惨地闪烁着。
   
 
           
永别了,古利萨雷!四        在古利萨雷受到调练的那年,马群很迟才从秋季牧场上撤下来。这一年的秋天比往
年要长,冬天也不算很冷,虽说常常下雪,但过不多久就化了。饲料充足。开了春,马
群又都来到山前地带,单等草原发绿,马群就要下山了。
    战后这一年,也许是塔纳巴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老年”这匹灰马,虽说已在
近处的山口等着他了,但目前,塔纳巴伊骑的却是一匹年轻力壮的黄茸茸的溜蹄马。要
是这匹溜蹄马迟几年弄到手,他就未必能感受到驾驭古利萨雷的那种幸福,那种激昂心
情。是的,塔纳巴伊有时也并不反对在众人面前抖抖威风。骑上溜蹄马,就象腾云驾雾,
他又怎能不神气神气呢!这点,古利萨雷也挺明白。特别是当塔纳巴伊策马回村经过田
野时,一路上总要遇见一群群吵吵嚷嚷下地的妇女。在老远的地方,他就在马鞍上挺起
胸来,全身不知何故紧张起来。他的这种激动心情也传给了溜蹄马。古利萨雷把尾巴格
得差不多跟背一般平,鬃毛迎着风层层展开。马儿不时喷喷鼻子,一边曲里拐弯地跑着,
轻轻松松地驮着身上的骑手。系着白头巾、红头巾的妇女们纷纷朝两旁让路,有的掉到
庄稼长得老高的绿油油的麦田里。瞧,她们个个象着了魔似的,一下都站住了,一下都
转过身来,闪出一张张笑脸,一双双发亮的眼睛,一排排雪白的牙齿。
    “哎,马倌!你站——住——!”
    紧跟着,身后一片笑语喧哗:
    “小心点,你要是摔下来,我们可要逮人的!”
    有时候她们真的手拉着手,截住去路,动手速地。有什么法子呢!有时根儿们也喜
欢胡闹一阵。她们会把塔纳巴伊拖下马来,哈哈大笑,嚷着叫着,夺下他手里的马鞭:
    “快说,什么时候给我们送马奶酒来?”
    “我们一天到晚在地里忙得要死,你倒好,骑着溜碗马,成天瞎逛荡!”
    “谁碍着你们啦?你们也来放马呀!不过得先给你们当家的嘱咐嘱咐,让他们另找
个婆娘。到了山里,看不把你们冻死,个个冻成冰棍儿!”
    “哎哟,原来是这样!”于是,她们又动手动脚的,要拉他扯他。
    但是,塔纳巴伊从来没有一次让别人骑过他的溜蹄马——就连那个女人也不例外。
虽说每次遇见她,心里总不能平静,每回他都情不自禁地要勒住溜蹄马,让它慢慢走着。
就是连她,也从未骑过他的马。当然,也有可能,她本来就不想骑。
    这一年,塔纳巴伊被选进了监察委员会。他常常得回村去,差不多每一回都会在路
上遇见那个女人。从办事处出来,他个有八九是气呼呼的。这点,古利萨雷根据他的眼
神、声音和手的动作,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要是遇上她,塔纳巴伊便和颜悦色起来。
    “喂,走慢点,上哪儿这么急!”他小声嘟哝着,一边让这匹火性子的溜蹄马安静
下来。等赶上了那个女人,他就让马大步走着。
    他们两人便悄声细语地交谈起来,要不就默默无言地走着。古利萨雷感到主人的心
情变轻松了,声音变柔和了,手也变得温暖了。所以,溜蹄马就喜欢在路上碰上这个女
人。
    可是马怎么能知道,农庄的生活有多艰难,劳动日差不多分文不付;它又怎能知道,
监察委员塔纳巴伊·巴卡索夫在办事处一再质问: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的?到底哪
年哪月才能过上好日子,到时候能对国家有所贡献,让大家不白白劳动呢?
    去年粮食歉收,饲料不足;而今年,为了让全区不丢脸,竟把超产的粮食和牲口替
别的农庄上缴了。往后怎么办,在员指靠什么,这些就不得而知了。岁月匆匆,关于战
争,人们渐渐淡忘了,而生活却依然如故:从自留的菜园子里收点东西,要不就打点主
意从地里捞点什么回来。集体农庄一文不名;粮食、乳类、肉,样样亏损。夏天,牲畜
大量繁殖;到了冬天,一切化为乌有:牲口一批批饿死冻死。应该及早盖起马棚和牛栏,
建立起饲料基地,可是建筑材料没有着落,谁也不批货。至于住房,经过这些年的战争,
早就破烂不堪了。要说有人盖上新房,那准是那帮成天跑自由市场贩卖牲口和土豆的人。
这号人现在成了气候,连建筑材料他们也能从后门搞到手。
    “不,不应当这样。同志们,这不正常,这里头有毛病。”塔纳巴伊说,“我就不
信,事情该是这样。要么是我们不会干活,要么是你们领导无方。”
    “什么不应当这样?什么领导无方?”会计塞给他一叠单子,“你瞧瞧这些计划……
这是收入,这是支出,这是借方,这是贷方,这是差额。没有盈利,只有亏损。你还要
什么?你可以从头到尾查一直。就你是共产党员,我们都是人民的敌人,是这样吗?”
    有人插话了,于是吵吵嚷嚷,大家争论不休。塔纳巴伊抱着脑袋坐在那里。他在苦
苦思索,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为集体农庄感到痛心,不仅因为他在农庄劳动,——
还有别的一些特殊的原因。有人眼塔纳巴伊有宿怨。他清楚,现在这些人在背地里讥笑
他,要是遇见他,总是挑衅地盯着他的脸,仿佛说;喂,情况怎么样?是不是你还要来
一次没收富农的财产?只是眼下我们的油水不大了。你在哪儿爬上去的,还从哪儿给滚
下来。咳,怎么在火线上没有把你打死了呢!……
    他只是刮目相看:等着瞧吧,混蛋们,反正得照我们的主意办事!可是这些人又不
是异己分子,都是自己人。就拿他的哥哥库鲁巴伊来说吧,现在他已经上了年纪了,战
前在西伯利亚蹲了七年。他的儿子部长大了,个个跟父亲一样,把塔纳巴伊恨死了。是
呀,他们凭什么得喜欢他呢?说不定他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同塔纳巴伊一家结下不解之仇。
这也是事出有因的。事过境迁,可人们的怨气没消。过去那样对待库鲁巴伊对不对呢?
难道他不就是个勤俭持家的当家人,一个中农吗?手足情谊又在哪儿呢?库鲁巴伊是前
妻生的,而他是后妻生的,可是用吉尔吉斯的风俗,这样的兄弟等于一个娘肚子里生的。
这么说,他是六亲不认了,那阵子有多少流言蜚语啊!现在,当然罗,可以重新评说评
说。可当时呢?难道不是为了集体农庄他才这么干的吗?这么做对不对呢?过去他从来
没有怀疑过,可是经过一场战争,有时候就不这么想了。对个人,对集体农庄,这样做
是不是要求过多了呢?
    “哎,你怎么老坐着,塔纳巴伊,你倒是说话呀!”人们让他继续参加讨论。于是,
还是那些事情:冬天得把各家院里的粪肥收集起来,送到地里;大车没有轮子,这么说,
得买点榆木,买点铁皮,做几个木头轮子。可哪儿来这笔钱呢?立个什么名目,会不会
给点贷款呢?银行可不信空话。旧渠得整修,还得挖新渠,这工程又大又难。冬天大家
没法出工,因为地上了冻,上是创不动的。等开了春,活儿就应接不暇了:得播种,接
羔,间苗,还得割草……畜牧业怎么办?接羔的房子在哪儿?奶厂的情况也不妙;牛圈
的顶棚精烂了,饲料不够吃,奶牛不出奶。一天到晚讨论来讨论去,结果又怎么样呢?
有多少火烧眉毛的事要办,有多少困难和不足呵!有时候一想起来都叫人寒心。
    但还是鼓起勇气,把这些问题重又提到党组会议和农庄管理委员会上进行了讨论。
主席是乔罗。后来只有塔纳巴伊才看重他。批评起来当然容易得多。塔纳巴伊管的只最
一群马,而乔罗,对农庄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得负责。是的,乔罗是个硬汉子。
有时候,看起来事情搞得一团糟:在区里,有人冲着他敲桌子;在农庄,有人揪住他的
胸脯不放。遇上这种种情况,乔罗却从来也没有灰心丧气。处在他的地位,塔纳巴伊导
就得发疯,要不就得上吊了。而乔罗,却照样管着农庄的事务,坚守岗位,一直到后来
心脏病太严重了,还担任了两年多的党支部书记。乔罗善于跟别人谈心,鼓起对方的信
心。结果常常是,听了他的话,塔纳巴伊重又相信一切都会好转,相信总有一天会过上
好日子,正如革命刚开始时人人盼望的那样。只有一次,他对乔罗的信任发生了动摇,
不过那一次,也多半是他自己的过错……
    溜蹄马当然不清楚塔纳巴伊心里在想什么,它只见到他从办事处出来,皱着眉头,
怒气冲冲的。他猛地跳上马鞍,狠劲地扯着缰绳。溜蹄马觉得出来,主人心情很坏。尽
管塔纳巴伊从来没有打过它,但是碰到这种时刻,溜蹄马还是怕它的主人。要是在路上
遇到那个女人,马就知道,主人的心情准会好转,他会和气起来,会轻轻勒住它,会跟
她悄声细语地说起话来,而她的手就会在古利萨雷的鬃毛上路来路去,搂搂它的脖子。
谁的手也没有她的手那样柔软。这是一双奇妙的手,那么富有弹性,那么敏感,如同那
匹额际长着一颗星星的小红马的嘴唇一样。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同她的相比。塔
纳巴伊微微欠着身子跟她说着话,而她,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又满脸愁云,摇着头,
不同意他说的什么话。她的一双眼睛,忽儿闪亮,忽儿发黑,恰似月色下湍急的溪水底
下的石子。分手的时候,她总是频频回顾,不断地摇头叹息。
    这之后,塔纳巴伊一路上便陷入沉思。他松开缰绳,于是溜蹄马就随心所欲地、自
由自在地小步跑着。马鞍上好象没有主人似的;无论是他,无论是马,好象都出神火化
了似的;好象歌声也是自然流露似的。轻轻地,含混地,伴随着古利萨雷富有节奏的马
蹄声,塔纳巴伊在哼着歌子,唱着先人们的痛苦和忧伤。而溜蹄马,选了一条熟悉的小
径,驮着他,涉过小河,进了草原,因到马群那里……
    古利萨雷喜欢主人这时的心情,它按照自己独特的方式也喜欢这个女人。它能认出
她的体态,认出她走路的姿势,凭它灵敏的嗅觉,甚至能闻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奇
异的花香——那是丁香花的香味。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用于丁香花劳穿起来的项链。
    “你瞧,它多么喜欢你,贝贝桑。”塔纳巴伊对她说,“你好好摸摸它,多摸摸。
瞧,它竖着耳朵听着响。简直象头牛犊子。有了它,现在马群不得安生了。你要是放任
不管,它就跟公马咬架,象狗似的。现在只好把它骑出来,我都担心,会不舍伤了它的
筋骨。还大娇嫩呢。”
    “是呀,它倒是喜欢的。”她若有所思地回答说。
    “你是想说,旁人不喜欢?”
    “我本是这个意思。现在我们都不是那种谈情说爱的年龄了。我挺可怜你。”
    “那是为什么?”
    “你不是那种人。往后你会痛苦的。”
    “那你呢?”
    “我算什么?——一个大兵的老婆,寡妇。而你……”
    “我,是监察委员。这会儿路上碰见了你,有几件事向你调查调查。”塔纳巴伊想
开个玩笑。
    “你怎么老是在调查情况呢,小心点。”
    “哎,我这又怎么啦?这不是——我走我的服你走你的路。”
    “我是走我的路,咱们俩走的不是一条道。好吧,再见了。我没工夫。”
    “你听着,贝贝桑!”
    “什么呀?别这样,塔纳巴伊。何苦呢?你是聪明人。没有你,我已经够受的了。”
    “怎么啦,我是你的仇人还是怎么的?”
    “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
    “怎么理解呢?”
    “随你的便。”
    她走了,而塔纳巴伊骑着马在大街上走着,装成去什么地方办事的样子。他拐个弯,
朝磨坊或学校的方向走去,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为的是哪怕能远远地再
看望一番。看着她从婆婆家走出来(上工的时候,她把女儿放在那里),牵着小姑娘的
手,朝村子尽头的家院走去。她身上的一切,包括她那种竭力不朝他这边张望、径直走
路的样子,她那黑头巾下白净净的脸,她的小闺女,还有旁边跑着的小狗,——所有这
一切,他都感到无比的亲切。
    最后,她进了院子,消失不见了。这时候,他才朝前赶路。一路上他想象着:她如
何开了门,进了空荡荡的家,如何脱下破旧的棉外套,只穿一件连衣裙跑去打水,如何
生了火,给小姑娘梳洗、喂饭,如何从牛群里接回母牛,最后,到了夜里,如何孤单单
地躺在黑漆漆的、冷清清的屋里,反反复复地说服自己,也说服他:他们两人无法相爱,
他是个拖家带口的人,在他这样的年龄还爱上别人未免可笑,什么事情都得适可而止,
他的妻子是个好人,所以更不应当使她的丈夫再为别的女人烦恼。
    塔纳巴伊思绪万千,很不自在。“看来,命中没有缘分。”他思忖着,凝视着河那
边烟雾绕绕的远方。他哼起一支支古老的曲子,把那些烦心的事;农庄啦,孩子们的衣
服鞋子啦,朋友仇人啦,已经好几年不讲话的哥哥库鲁巴伊啦,还有那偶然梦见、但总
要出一身冷汗的战争啦——把这人世间的一切烦恼,统统抛到脑后。他暂时忘记了他经
受过的一切,以致他都没有觉察到,马正在浅滩上涉水过河,等上了岸,重又奔跑起来。
一直到溜蹄马感到近处的马群,加快了步子飞跑的时候,塔纳巴伊这才回过神来。
    “驾!古利萨雷,你这是往哪儿跑?!”塔纳巴伊如梦初醒,便抓紧了缰绳。
   
 
           
永别了,古利萨雷!五        不管怎么说,那个年头无论对塔纳巴伊,还是对溜蹄马来说,都是黄金时代。一匹
千里驹的名声,不下于一个足球健将的荣誉。昨天的毛孩子,成天在后院追着足球,今
天忽然间变成了天之骄子,变成了行家议论的中心,群众欢呼的对象。只要他能命中球
门,他的声誉便与日俱增。后来,他渐渐退出球场,最后被彻底遗忘。而首先把他忘记
的,往往是欢呼声喊得最响的人。一代球王终于让位于后起之秀。一匹千里马发迹的过
程,也是如此。当它在比赛中独占鳌头时,它名声四起。唯一的差别也许只在于:马是
无人忌恨的。马是不舍嫉妒马的,而人,谢天谢地,还没有学会忌很起马来。尽管,怎
么说好呢?——有了嫉妒心,就会不择手段。真有这样的情况:有人嫉妒心太重,为了
报复,竟把钉子针到对方马的蹄子里。哎哟,这可是恶毒透顶的嫉妒心肠!……不过,
这事且由它去吧!……
    托尔戈伊老汉的预言实现了。这一年的春天,溜蹄马象颗明星,一跃而起。男男女
女,老老少少,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古利萨雷!”“塔纳巴伊的溜蹄马!”“咱们
村的宝贝!”……
    而那些拖鼻涕的娃娃们,还没有学会发“P”这个卷舌音呢,个个学着溜蹄马飞跑的
架势,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奔来跑去,争先恐后地直嚷嚷:“我是古利萨雷!”“不,
我是古利萨雷!”“妈妈,你说,我是古利萨雷!”“驾,冲啊!哎——,我是古利萨
雷!”……
    什么叫荣誉,它有多大的威力,这点溜蹄马是在它参加第一次赛马时才有所了解的。
那天正是五一节。
    群众大会之后,在河边的大片牧场上举行各种竞技比赛。无数的人群,或步行,或
骑马,从四面八方汇集拢来。有的是从邻近的国营农场来的,有的是从山里来的,有的
甚至是从哈萨克斯坦赶来的。哈萨克人把他们的骏马排成一溜,让大家观看欣赏。
    大伙儿都说,象这样盛大的节日,在战后还是头一回哩。
    一大早,塔纳巴伊就给古利萨雷备上马鞍,特别仔细地检查了马肚带,又试了试马
镫系的是不是结实。溜蹄马从他的闪光的眼睛和颤抖的双手,预感到即将发生非同寻常
的事情。主人显得十分激动。
    “喂,古利萨雷,给我留神点,不许有错!”他一边给古利萨雷梳理着马鬃和额发,
一边小声地叨叨;“你听着,可不要给自己丢脸!你听着,咱们没有这个权利!”
    人们吵吵嚷嚷,跑来跑去,在这种激动不安的气氛中,感觉出人们热切期待的心情。
邻近的几处放牧点上的牧民们,早已备好了自己的坐骑。野小子们也都上了马,大声喊
叫着,在四周穿梭似地跑来跑去。随后牧民们从四处集合拢来,一齐向河边拥去。
    牧场上人欢马叫,古利萨雷困惑不解。河面上空,牧场上空,河滩地两旁的小山包
上空,回响着一片笑语喧哗。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巾和衣裙,那些鲜红的旗子,那些雪白
的妇女头饰,弄得古利萨雷眼花缭乱。所有的马都备上了最精巧的马具。马镫铿锵作响,
马嚼子和马脖子上的小银铃清脆悦耳。
    驮着骑手的群马,在队列里拥挤着,急躁不安地倒换着蹄子,创着泥地,跃跃欲试。
几个老人——大会的裁判,在圆场上显示着矫健的骑姿。
    古利萨雷感到,它的心情越来越紧张,全身的力量与时俱增。它觉得周身火烧火燎
似的,而要摆脱这种状况,就得立即冲进场地,飞奔而去。
    当裁判发出进入场子的信号,塔纳巴伊使松开缰绳。溜蹄马载着他飞到场子中央,
打了个盘旋,不知往何处奔跑。两旁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喊叫声: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
    凡是参加这次赛马的人,都出场了。不下五十多名骑手。
    “请求人民的祝福!”大会的总指挥庄严地宣布。
    剃着光头、额上缠着手巾的骑手们举起五指伸开的双手,在夹道欢呼的人群中间走
过。于是从队伍的这头到那头,响起了异口同声的祝福声:“阿门!”于是几百双手举
到额头,随后,手心贴着脸面,象一股股山涧似地落下来。
    这之后,骑手们扬鞭抖缰,飞驰而去,奔向设在九公里开外的起跑处。
    与此同时,场地上开始表演各种竞技:徒步的人跟骑手角斗,骑手摔跤,跑着马拉
起地上的硬币等等。不过这些都只是开场锣鼓,好戏将在骑手们飞驰而去的地方开始。
    古利萨雷在途中急躁不安起来,它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老是勒住缰绳。周围的马欢蹦
乱跳,神气活现。马是那么多,而且全都在飞奔疾驰,溜蹄马不禁勃然大怒,急得它全
身颤动起来。
    最后,所有的马头摇着头在起跑线L排成一行,裁判纵马在队列的正面从这一头跑到
那一头,然后举起一条白毛巾。大家屏住气息,兴奋激昂,严阵以待。手上的毛巾挥了
一下。群马立即冲了出去。古利萨雷精神大振,跟随着也猛冲前去。急骤的马蹄,象千
百个鼓槌,擂得大地咯咯作响,扬起了滚滚烟尘。在骑手们的呐喊声和吆喝声中,群马
都舒展开四肢,疯狂地疾驰起来。只有古利萨雷,因为不会跃步大跨,还是用它那溜蹄
马的步式跑着。这是它的弱点,也是它的力量所在。
    开始的时候,所有的马都挤在一起,但几分钟后渐渐拉了开来。古利萨雷对此毫无
觉察。它只看到一些跑得飞快的马已经赶过了它,跑到前面的大路上去了。马蹄下飞进
出来的发热的碎石子和一块块干泥巴纷纷打到脸上。四周,群马在飞腾,骑手在呐喊,
皮鞭在呼啸。升起了团团烟尘,越聚越多,象朵朵云彩在地面上空飞扬。空气中散发着
浓浓的汗味、靴油味和马群践踏后的艾蒿的气味。
    就这样差不多跑了一半的路程。溜蹄马的前面还有十几匹马在飞奔,那种快速,是
它望尘莫及的。在它身旁渐渐安静下来:不少马落在后头了,但是,还有马在前面遥遥
领先,而缰绳又老是不让它自由奔腾,这使得溜蹄马狂暴异常。由于恼怒,也由于疾风,
它的两眼发黑,道路飞一般地在脚下消失,太阳象个徐徐下落的火球,迎面滚来。热汗
湿透了全身,溜蹄马出的汗越多,便越感到轻松自如。
    终于,那些跑马感到有些累了,渐渐放慢了速度,而溜蹄马才刚刚来劲。“驾!古
利萨雷,驾!”它听到主人的声音,于是太阳在它面前滚动得更快了。在它眼前,闪过
一张张被赶上又被甩在后面的、气得扭歪了的骑手的脸,一根根在空中飞舞的马报,一
个个呲牙咧嘴、气喘吁吁的马头。刹那间,马勒和缰绳失去了控制,古利萨雷不再感到
鞍子和骑手的存在——它周身燃烧着一股想腾云驾雾的烈火。
    在它前面始终有两匹飞马并驾齐驱,一匹马青灰色,另一匹火红色。两匹马各不相
让,风驰电掣般地跑着,身后不断响着骑手们的叫喊声和马鞭的呼啸声。这是两匹强劲
有力的跑马。古利萨雷久久地追赶着它们,只是到了一段上坡路时才终于超了过去。它
飞身跃上一个小山包,仿佛窜上一个高高的浪峰,瞬息间它较似鸿毛,凌空飞腾。它感
到喘不过气来,阳光明晃晃地更加刺眼,于是它飞一般地冲下坡去,但很快就听到身后
追赶的马蹄声。那青灰马和火红马并不服输,它们从两边同时造了上来,紧紧挨着它,
再也不落后一步了。
    就这样,三匹马飞速前进,头挨着头,变成了一个整体的运动。古利萨雷仿佛觉得,
它们此刻根本不是在飞跑,而是处在某种奇异的、失去知觉、失去音响、停滞不动的境
况之中。甚至可以看清楚身旁两匹马的眼神,它们紧张得拉长了的脸,紧紧咬住的嚼铁、
笼头和缰绳。青灰马目光凶悍、固执;而火红马激动异常,它的目光犹豫不定地朝两分
转溜。正是它头一个开始落后了。先是它略带愧色的迷惘的眼神消失了,随后它的脸、
它的一对胀鼓鼓的鼻孔隐役了,最后连马也不见了。而青灰马也渐渐落后了,它紧紧追
赶着,显得更加痛苦,为时更长。它仿佛在狂奔中正渐渐死去,它的眼睛由于无能为力,
由于恼很,渐渐发直。它还是落后了,尽管始终不愿认输。
    当劲敌被甩在后头,仿佛呼吸也感到较快些了。而在前面,已经现出了银光闪闪的
河湾,绿茵如毯的草地,从那里隐约传来了人群的吼叫声。那些最最卖劲的拉拉队员们
原来早已在路旁等着了。他们骑在马上,大声喊叫着“加油!加油!赶上!赶上!”在
路旁飞跑。这时刻溜蹄马突然感到一阵虚弱。还有一段距离。后头怎么样,是否还有马
在追赶——这一点,古利萨雷已经一无所知了。它感到再也跑不动了,它没有一点气力
了。
    但是在前面,人声鼎沸,人头浮动,那些骑马的、不骑马的人们已经挥动着袖子迎
面奔跑过来,喊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忽然间,溜蹄马清清楚楚听到人们在叫: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古利萨雷!……”于是古利萨雷象呼进空气那样,把这些叫喊
声、赞许声和欢呼声都吸进了体内。它精神为之一振,带着这股新的力量,向前猛冲过
去。晦,人哪,人哪,什么样的奇迹是人所不能创造的呵!……
    在经久不息的喧哗声中,欢呼声中,古利萨雷跑过了闹哄哄的欢迎者的夹道,然后
它放慢步子,在牧场上兜着圈子。
    且慢,这还没有完。此刻,无论是古利萨雷,还是它的主人,都身不由己了。当溜
蹄马稍稍缓过气来,安静下来,人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把胜利者团团围住。于是,
重又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古利萨雷!古利萨雷!古利萨雷!”与此同时,也响起了它
丰人的名字;“塔纳巴伊!塔纳巴伊!塔纳巴伊!”
    人们还为溜蹄马准备了出色的接待。威风凛凛的、腾云驾雾似的古利萨雷被带上一
处高台。它,昂首挺立,双目炯炯发光。溜蹄马在一片赞美声中如痴如醉,它时而扬鬃
舞尾,时而侧身迈步,那架势,仿佛要腾空而起,再一次纵情驰骋。它知道,此刻它英
姿勃勃,矫健剽悍,而且名声赫赫。
    塔纳巴伊骑在马上,以胜利者的姿态,举起五指伸开的双手,绕着人群,各处转悠。
于是从人群的这头到那头,重又响起异口同声的祝福声:“阿门!”又是几百双手举到
额头,随后手心贴着脸面,象一股股山涧似的落下来。
    这当儿,在数不清的人群中间,溜蹄马忽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人。当她的手掩面
而下时,古利萨雷一下子就认出她来,虽说这回她头上系的不是那块小小的黑头巾,而
是一块白披巾。她站在人群前头,那样容光焕发,那样喜气洋洋,一双眼睛,如同阳光
下急流中的石子闪闪发亮,一眨不眨地瞅着他们。古利萨雷习惯地朝她的方向探过身子,
想在她身旁待上一会儿,好让主人跟她交谈几句,好让她用那双美妙的手——如同那匹
额际有颗星星的小红马的嘴唇那样柔软的敏感的手,蹭蹭它的鬃毛,搂楼它的脖子。可
是不知为什么,塔纳巴伊却拉了一下缰绳,转向别处。溜蹄马又探过身来,朝她走去。
简直不明白主人的心思。难道主人没有看到,这里站着那个女人,他,主人,不是该跟
她聊上几句的吗?……
    第二天,五月二号,同样是古利萨雷的节日。这一天中午,草原上举行一种别开生
面的足球赛——叼羊比赛。队员人人骑着马,不过争夺的不是足球,而是一只无头的死
羊。山羊的毛又长又结实,所以骑手们很容易从马上抓住羊腿或者羊皮。
    草原上重又响起祝福声。大地重又响起擂鼓般的轰隆声。一大帮热心的拉拉队员骑
在马上狂呼乱叫,围着那些参加抢羊比赛的骑手们奔来跑去。而古利萨雷再次成了这一
天的主角。这一回,由于它名声在外,一上场就成了争夺中的劲敌。但是,塔纳巴伊体
惜它的精力,准备待到比赛结束时,到“阿拉曼”时,才让它使出全部劲来。因为到那
时将宣布自由争夺开始——谁灵活,快速,谁就可以把山羊拖回自己的村里。大伙儿都
盼着这“阿拉曼”,因为这是整个大会的压轴戏,另外,任何一个骑手都有权参加,谁
不想碰碰自己的运气呢。
    五月的太阳,这时已沉落到远方的哈萨克斯坦那边去了。那太阳,象个大蛋黄似的,
圆鼓鼓的,混沌沌的,甚至不用眯缝起眼睛,就可以直直地看着它。
    黄昏以前,吉尔吉斯人和哈萨克人一直飞跑不息。骑手们在马上探身向下,抢起死
羊来。他们穷追猛赶,你争我夺,一会儿乱哄哄地扭成一团,一舍地呐喊着,朝原野上
四散奔去。
    直到草原上跳动着长长的五光十色的影子,老人们最后决定“阿拉曼”开始。死羊
被扔进场内。“阿拉曼!……”
    骑手们从四面八方冲向死羊,挤成一堆,谁都想从地上捡起死羊。但是太挤了,要
捡起羊来却不那么简单。马都气得呲牙咧嘴,象发了疯似的乱转着,嘶咬着。古利萨雷
在这场争夺战中一筹莫展。它多想立即飞到开阔的草原之上,但塔纳巴伊却怎么也抢不
着山羊。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截住,哈萨克人抢着了!”只见从骑者的圈子
里,冲出一个哈萨克小伙子,骑着一匹野性勃发的红鬃马,身上的一件军便服已经撕破
了。他猛冲开去,一手拽紧死羊,并用脚蹬夹住。
    “截住!截住红鬃马!”大伙儿喊叫着,穷追猛赶起来,“快,塔纳巴伊,眼下只
有你能追上他了!”
    马鞍下挂着晃荡的山羊,哈萨克人纵马朝太阳落山的方向疾驰。仿佛是,再过片刻,
他就会飞进这个烧得通红的太阳,化作一股红色的烟雾。
    古利萨雷真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老勒住缰绳。但是塔纳巴伊心里清楚,必须让这位哈
萨克的神骑手既要甩开后面追逐的人群,又要远离开赶来帮忙的哈萨克老乡们。一旦他
们的飞骑团团围住红鬃马,那么再费多大的劲,也就无法夺下这头已经失了手的山羊了。
只有单独跟他角斗,可能还有成功的希望。
    塔纳巴伊看准时机,让溜蹄马全速飞奔。古利萨雷的整个身子贴着地面,那大地似
乎要撞上落回了。于是,后面的马蹄声和呐喊声一下子落后了,远去了,而眼红鬃马的
距离越来越缩短了。那马,因为载着重物,所以赶上它并不怎么困难。塔纳巴伊拨过溜
蹄马,转到红鬃马的右侧。因为死羊由骑手的腿夹着,正挂在马的右侧。瞧,两匹马已
经并驾齐驱了。塔纳巴伊认马鞍上弯下身来,想拽住羊腿,把羊夺过来。但是哈萨克人
敏捷地把战利品从右侧一下扔到左侧。两匹马继续朝太阳的方向飞奔。此刻,塔纳巴伊
得稍稍放慢速度,以便从左侧靠上去。很难驾驭溜蹄马,让它离开红鬃马,但最后还是
巧妙地绕了过去。可是这个穿着破上衣的哈萨克人又把死羊扔回到原来的一侧。
    “好小子!”塔纳巴伊火辣辣地大叫一声。
    两匹马继续朝太阳的方向飞驰。
    再要冒险就不行了。于是塔纳巴伊把溜蹄马紧紧地贴近红鬃马,自己扑过去趴到对
方的鞍领土。那人想挣脱开去,但是塔纳巴伊死活不放。溜蹄马的速度和灵巧使他差不
多躺在红鬃马的脖子上了。他从右侧行动很是得劲,他腾出双手,够着了死羊,使劲执
将过来。一下子,他就把山羊夺过一半了。
    “抓紧了,哈萨克老弟!”塔纳巴伊城了一声。
    “胡扯!老乡,我不放!”那人回答。
    于是开始了一场飞马上的争夺。两人扭成一团,犹如两只雄鹰撕食一只猎获物;他
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象猛兽似的咆哮着,怒吼着,互相恫吓着;他们的手指在一起,
指甲里都渗出鲜血来了。扭成一团的骑手把两匹马紧紧连在一起,它们并蹄狂奔起来,
象是急急地去追赶那如血的残阳。
    感谢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的骑手们留下如此剽悍的竞赛!
    此刻,死羊落在他们中间。他们在两匹飞骑中间悬空拽着它。好戏快要收场了。双
方已经不再出声,只是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死命拽着山羊,都想抢过来,夹到自
己的腿下,然后挣脱出来,飞速跑开。哈萨克八年轻力壮,他的一双大手,十分有劲。
另外,比起塔纳巴伊来,他到底要年轻得多。但是经验,这是无价之宝。塔纳巴伊出其
不意,从马链中抽出右脚,顶住红鬃马的腰部。他把山羊使劲往身边一拽,同时用脚猛
蹬对手的马,于是那人的手慢慢松开了。
    “坐稳了!”得胜者又及时警告了对方。
    这一蹬,塔纳巴伊差点没有飞下鞍来,但他还是稳住了。欢呼声脱口而出。他让溜
蹄马来个急转弯,猛跑开去,把决斗中夺来的当之无愧的战利品紧紧夹在马楼下面。而
迎面已经有一大帮狂呼乱叫的骑手们飞奔过来。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抢着了!”
    一大群哈萨克人冲上来重新争夺。
    “哎!截住塔纳巴伊,逮住他!”
    此刻最要紧的是避开再次争夺,让本村人赶紧把他围在中间,掩护起来。
    塔纳巴伊又一次掉转马头,甩开哈萨克人,跑向另一方去。“谢谢你,古利萨雷!
谢谢你,好样的!”他心里默默地感谢着溜蹄马。因为古利萨雷就着身子的细微的倾斜,
忽东忽西地飞奔着,每回部躲开了后面的追逐。
    差不多贴近地面,溜蹄马又来了个急转弯,从一处很难过的地方冲了出来,径直向
前飞奔而去。这当儿,塔纳巴伊的本村人飞驰过来,在他的两侧摆开,又堵住了他的后
路,紧紧地围成一团,一起飞逃开去。可是,追赶的人马又截住了去路,又得掉转方向,
又得飞跑开去。一群群你追我赶的骑手们,恰似一群飞雁忽然间扑腾着翅膀急驱而下,
在广阔的草原上飞驰着。四野里扬起团团尘埃,回响着阵阵喊叫声。有的连人带马摔倒
了,有的从别人的头上一跃而过,有的一瘸一拐地去追赶自己的马匹——但是无一例外,
个个兴高采烈,精神抖擞。比赛中谁也不用承担责任。本来嘛,冒险与勇敢,原本是一
对孪生兄弟……
    落山的太阳只露出个边缘,天快断黑了。但是,“阿拉曼”在颇有凉意的苍茫暮色
中继续进行,飞奔的马蹄把大地擂得打颤。此刻,已经没有人再喊叫了,已经没有人再
追赶了。但是,沉溺于狂奔疾驰的骑手们,仍然在继续驰骋。散成一线的飞骑,伴随着
万马奔腾的节奏和乐声,象一排乌黑的波浪,从一个山色冲上另一个山包,滚滚向前。
是否此情此景才使得骑手们个个全神贯注,默默无语呢?是否此情此景才产生了哈萨克
的东不拉①和吉尔吉斯的科穆兹②那低沉呜咽的琴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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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哈萨克民间弦乐器,形状象半个西瓜加上长柄,有四根弦。
    ②吉尔吉斯的一种民间弹拨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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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快到河边了。河面在一片黑糊糊的灌木丛后面闪着幽暗的银光。离河已经不远
了。过了河,进了村,比赛就结束了。塔纳巴伊和他四周的骑手还是紧紧地挨在一起飞
奔。古利萨雷围在中间跑着,如同护航舰簇拥下的主力舰一般。
    但是古利萨雷已经累了,已经系极了:这一天太过艰难了。溜蹄马已经精疲力竭,
它身旁的两个神骑手紧紧抓住它的马劾。不让它倒下。其他的人在后边,在两侧掩护着
.塔纳巴伊。而塔纳巴伊已经趴倒横在马鞍前的山羊身上了。他的头东歪西倒的,他好
不容易才支撑住,没有从马鞍上掉下来。此刻,如果没有旁边护卫的骑手,无论是他本
人,还是他的溜蹄马,都已寸步难行了。可能,在从前,人们带着捕获物选定时的情景
就是这样;可能,人们去抢救被俘的受伤的英雄时就是这样……
    瞧,河到了。瞧,那牧场,那宽宽的砾石浅滩,在夜色中已经隐约可见了。
    骑手们飞马冲进水里。河水象开了锅,立即变混浊了。黑乎乎的水花四下飞溅,马
蹄声震耳欲聋,骑手们忙把溜蹄马拉上岸来。结束啦!胜利啦!
    有人从塔纳巴伊的马鞍上拖下死羊,跑进村子。
    哈萨克人停在河对岸。
    “谢谢你们参加了赛马!”吉尔吉斯人向他们喊道。
    “祝各位身体健康!咱们秋后再见!”他们围着话,随后掉转马头,回去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塔纳巴伊正在人家作客,而溜蹄马同别的马一起拴在院子里的马
桩上。古利萨雷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疲累不堪,也许只有驯马的第一天有那么点劲头。
不过与今天相比,那就算不了一回事了。这时候,屋子里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它呢。
    “来,塔纳巴伊,咱们为古利萨雷干一杯。要没有它,咱们今天可赢不了。”
    “是啊,那匹红鬃马壮实得象头狮子。小伙子也挺有劲,将来准是他们的神骑手。”
    “这没错。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古利萨雷为了不让人截住,象根草似的贴着地面
飞跑。瞧那情景,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还用说。要在从前,勇士们骑上它,可单骑入阵,袭击敌人。那不是普通的马,
那是神话中的跌风驹。”
    “塔纳巴伊,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它去找母马呢?”
    “眼下它就跟在母马的屁股后头转了。还早了点。到明年开春,正是时候。今年秋
天,我得好好放放它,养得它膘肥体壮……。
    喝得醉醺醺的人们坐了很久很久,回想着白天阿拉曼的详情细节,历数着溜蹄马的
种种长处。而古利萨雷站在院子里,因为汗出得太多而唇干舌燥,不得不咬着嚼环。它
非得饿到天明。但此刻倒不是饥饿在折磨着它。它直觉得肩背酸疼万分,腿好象不是自
己的了,蹄子烧得火辣辣的,而脑海里却一个劲地响着赛马时的嗡嗡声。它仿佛听到骑
手们还在呐喊,仿佛觉得群马还在后头追赶。它不时打着寒噤,虽然打着呼唱,却一直
警惕地竖起两只耳朵。真想到草地上躺上一会儿,或者到牧场上眼马群一起散散心,游
荡一番。可是主人却被人留住了。
    不久,塔纳巴伊摇摇晃晃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身上发出一股强烈的辛辣的气味。
这在他是少有的情况。一年之后,溜蹄马不得不跟另一个人打上交道,此人可是一天到
晚发出这种气味。它可是恨死了那个人,很死了那种讨厌的气味了。
    塔纳巴伊走到溜蹄马眼前,拍拍它的脖子,把手伸进鞍垫下换了摸,说:
    “凉了一点儿了吧?累了吧?我也是他妈的累死了。你别斜着眼睛瞧人,我是喝了
点酒,那是为了祝贺你。是节日啊。再说,喝得也不多。我的事,我心里有数。这点,
你可注意。就是在战场上,我也知道分寸。得了,古利萨雷,你别斜着眼睛瞧人。咱们
马上就回马群那里去,好好歇上一歇……”
    主人紧了紧马肚带,跟屋子里出来的人又交谈了几句。大家翻身上马,各自回家去
了。
    塔纳巴伊在沉睡的山村街道上策马独行。四野里寂静无声。窗户都黑了。隐隐约约
传来田野上拖拉机的隆隆声。一轮明月已经高高地悬在群山之巅,各处的花园里盛开的
苹果树沐浴在洁白的月色之中。什么地方有只夜莺在婉转歌唱。不知什么原因,夜莺孤
零零地独自啼叫,歌声在整个村子上空回荡。它歌唱着,又细心聆听着自己的歌喉。歌
声更然而止,过不多久,夜莺重又开始啼鸣。
    塔纳巴伊勒住了溜蹄马。
    “真美!”他大声叹道,“多静哪!只有夜写在啼叫。你懂吗,古利萨雷,啊?你
急着想回马群,而我……”
    他过了打铁铺。从那里本该走村子最外头的一条街折到河边,再从那里回到放牧马
群的驻地。但是,主人不知为什么掉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来到中间的一条街。
走到街尽头,在住着那个女人的院子前面停了下来。跑出来一只小狗——就是那只跟小
姑娘寸步不离的小狗。小狗叫了一声,就摇起尾巴来,不响了。主人在马鞍上默不作声,
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他叹了口气,犹豫不决地扯了扯缰绳。
    溜蹄马便朝前走去。塔纳巴伊拐了个弯,下了坡,朝河的方向走去。等上了大路,
就催赶起马来。古利萨雷早就想尽快回到牧场去了。马驮着他,沿着一片草地跑着。到
河跟前了。马蹄得很,敲击着河岸。河水冰凉彻骨,哗哗作响。到了浅滩中央,主人突
然间拉紧缰绳,猛地勒转马头。古利萨雷晃了一下脑袋,表示主人搞错了方向。他们没
有必要再返回去。这么一来,还得走多久?但是主人没有理它,反给了它一鞭子。古利
萨雷可不喜欢挨打。它气呼呼地咬着嚼环,很不乐意地服从了命令,朝后转过身来,驮
着他重又走过草地,走上大路,又回到了那个院子跟前。
    在院子前,主人又局保不安起来。他把马笼头忽儿往这边拉,忽儿往那边扯,叫你
都弄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就这样,主人和它站在院子外头。其实,大门是没有的。
所谓门,就是一个歪歪斜斜的门框子。小狗又跑出来,又叫了一声,又摇起尾巴来,不
响了。屋里静悄悄的,黑糊糊的。
    塔纳巴伊跳下马,牵着溜蹄马进了院子。他走到窗子跟前,用一个手指敲了敲玻璃
窗。
    “谁在外头?”里面传出了人声。
    “是我,贝贝桑,你开开门。你听见了吗,是我!”
    屋里点起了灯,于是窗子里透出昏暗的亮光。
    “你干什么?都这么晚了,从哪儿来?”贝贝桑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身白衣裙,
敞着领子,黑黑的浓发被在肩上。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温暖的气息,还有某种奇妙的花
香。
    “你别见怪,”塔纳巴伊小声说道,“赛马赛得太迟了。我累马也乏得要命了。马
得好好歇上一歇,可牧场太远了点,这你也知道。”
    贝贝桑默不作声。
    她的一双眼睛忽然闪亮了一下,随后又熄灭了,如同月光下急流里的石子。溜蹄马
盼着她走过来搂搂它的脖子,但是她没有这样做。
    “真冷,”贝贝桑祉动一下肩膀,“嗅,你站着干什么?进来吧,既然是这样的话。
咳,你呀,亏你想得出来。”她轻轻地笑了,“瞧你在马上那副局促不安的为难劲,叫
人心里也不好受呼!瞧你象个孩子似的!”
    “我马上就来。先把马结挂了。”
    “挂在那边土墙的角落里。”
    主人的手从来没有抖得这么厉害过。他慌里慌张地摘下马嚼子,费了不少工夫折腾
着马肚带:松了一边的带子,另一边的却给忘了。
    他跟她一起进了屋,不久,窗里的灯光熄灭了。
    站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过夜,这对溜蹄马来说,实在很不习惯。
    月色正浓。古利萨雷举目朝院墙上头张望,它看到夜幕中高耸的群山,沉浸在一片
乳白色的、蓝幽幽的月光之中。它警觉地转动着耳朵,细心察听着动静。灌渠里的水,
淙淙作响。远方的田野里传来拖拉机的隆隆声,不知谁家的花园里,还是那只孤独的夜
莺在啼啭。
    从邻居家的苹果树上纷纷落下的白色花瓣,悄没声息地落在马头上,马鬃上。
    天色微微有点亮了。溜蹄马倒换着蹄子站着,把身子的重量时儿文在这条腿上,时
儿挪到那条腿上。它站着,耐心地等着主人的到来。它当然不知道,往后它还得在这个
院子里站上好多次,度过短暂的黑夜,一直等到天明。
    天蒙蒙亮时,塔纳巴伊走出屋来,一双暖乎乎的手给古利萨雷套上了笼头。这时刻,
连他的手也被发出那股奇妙的花香来。
    贝贝桑走出来送塔纳巴伊。她依偎在他的胸前,而他使长时间地吻着她。
    “胡子扎人,”她小声低语,“赶紧走吧,瞧,都天亮了。”她转过身,准备进屋
去。
    “贝贝桑,你上这儿来!”塔纳巴伊叫她,“听着,你得搂搂它,跟它也亲热亲热。”
他朝溜蹄马点头承意,“往后,你可不能委屈了我们两个!”
    “啊,我都忘了,”她笑盈盈地说,“瞧,一身苹果花。”她一边喃喃地说着些亲
切的话语,一边用那双奇妙的手抚磨着它。那手是那样柔软,那样敏感,如同那匹额际
有颗星星的小红马的嘴唇一样。
    过了河,主人哼起歌子来。随着他的歌声,走起来特别舒坦。真想快快跑回牧场,
跑到马群中间。
    在这些五月的夜晚,塔纳巴伊交上了好运。正好轮到他夜里值班。这样,溜蹄马就
开始了某种夜间的生活方式。白天,它吃草、休息;到了夜里,主人先把马群赶到谷地,
之后骑上它又朝那个院子急急跑去。一大清早,天还黑糊糊的,他象输马贼那样,抄着
那些无人觉察的草原小径,又急急奔回留在谷地的马群身旁。主人先把四散的马群赶到
一起,点了匹数,这才安下心来。溜蹄马感到着实为难。主人急急忙忙两头来回跑着,
天黑黑的,又没有路,每天夜里这么奔跑,可不轻松。可是主人却偏偏喜欢这么干。
    古利萨雷盼的却是另一回事。要按它的心意,它最好一刻也不离开马群。它慢慢地
思情了。原先它同那匹领群的公马和睦相处,可是后来,因为它们何时追逐一匹母马,
它们之间的冲突就一天天频繁起来。溜蹄马不时伸长脖子,翘起尾巴,在马群面前弄姿
作态。它响亮而婉转地嘶叫着,变得烦躁不安,时不时咬着母马的大腿。而那些母马,
显然是喜欢它这么干的。它们都依恋着它,这引起了头马的醋意。溜蹄马大大地消瘦了,
因为那匹公马又老又凶,是干架的能手。可是溜蹄马情愿烦躁不安,情愿躲着领群的公
马,也比整夜站在别人家院子里强。在这里,它常常愁苦地思念着那些母马。它长时间
地倒换着腿,踢着蹄子,只是到后来才慢慢安定下来。谁知道这样的夜间奔跑要持续多
久,要不是发生了那桩事故的话……
    一天夜里,溜蹄马照例站在院子里思念着马群。它在等着主人。慢慢地,它开始打
起吃来了。马笼头上的缰绳高高地系在房檐下的一根木梁上。这样一来,它就无法躺下
了:只要它的头一耷拉,嚼环就会掐进两边的嘴角。可它还是止不住地瞌睡。空气中万
分沉闷,乌云布满了天空。
    正当古利萨雷蒙蒙眈呢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之间,它听到树枝剧烈地摇晃,树叶
哗哗作响,仿佛无数人突然袭来,在肆无忌惮地砍林伐木似的。狂风扫过院子,把只空
奶桶吹倒了,滚得咯咯直响。绳子上的衣服掀起来,刮跑了。小狗哀哀尖叫,急得东奔
西窜,不知何处藏身才好。溜蹄马气呼呼地打了个响鼻,竖起耳朵,屏住气息,一动不
动地站着。它抬起头来,朝院墙上空张望。它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令人可疑的越来越黑的
夜空,盯着草原的方向张望,——某种阴森可怕的隆隆声正从那边滚滚而来。转眼之间,
夜空象伐倒的林子一样僻啪乱响,雷声轰鸣,闪电把乌云撕成条条碎片。暴雨倾盆而下。
溜蹄马象挨了重重的一鞭,扯着拴住的缰绳猛冲开去,绝望地嘶叫了一声,表达了对马
群的担心。在它内心深处,激起了保护同类的本能。这种本能召唤它前往救援。于是它
象发了疯似的,拼命扯着笼头,咬着嚼环,拽着鬃绳,竭力想摆脱掉把它死死地困在这
里的种种束缚。它急得团团转,用蹄子刨着土,不停地嘶叫着,希望能听到马群的回应。
但是只有暴风雨在呼啸,在怒吼。唉!要是此刻能够挣脱开这根拴着的缰绳,该有多好!……
    主人穿了一件贴身的白衬衫冲出屋来,在他身后,是那个女人,也穿着一件白衣服。
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在暴雨下立即变成黑糊糊的了。在他们水淋淋的脸上,在他们惊恐
万分的眼神里,掠过了蓝色的闪光,同时,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现了一下房子的一角和被
风吹得砰砰作响的大门。
    “站住!站住!”塔纳巴伊冲着马吼叫起来,想给它解开绳子。但是那马已经认不
出他来了。溜蹄马象头猛兽似地扑向主人,用蹄子猛增着院墙,拼命想挣开绳子冲出去。
塔纳巴伊紧贴着墙根,悄悄走到它跟前,朝它猛扑过去,双手抱住马头,把身子挂在宠
头上。
    “快解开绳子!”他向女人喊了一声。
    她刚刚松开缰绳,溜蹄马已腾空直立起来,把塔纳巴伊拖着满院转。
    “给鞭子,快!”
    贝贝桑扑过去取鞭子。
    “站住!站住!我打死你!”塔纳巴伊大声叫着,朝马头上狠狠地猛抽一鞭。他必
须立刻上马,他必须立刻出现在马群之中。那里怎么样了?风暴把马群都卷到哪里去了?
    溜蹄马同样想回到马群中去,听从大祸临头时它强烈本能的召唤。毫不耽搁,立即
向那出事的地方飞去。正因为如此,它才昂首长嘶,才腾空直立;正因为如此,它才想
冲出樊笼。而雨,倾盆而下,雷电交加,那霹雳惊雷,把惶惶不安的夜空震得发颤。
    “抓紧了!”塔纳巴伊对贝贝桑命令道。趁她抓住马笼头的片刻,他纵身上马。他
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只是抓住了一把鬃毛,而古利萨雷已飞出院子,把那个女人撞倒在
水洼里,还拖了一小段路。
    古利萨雪已经不再听命于马勒、鞭子和主人的吆喝了。它自个儿穿过狂风怒吼的黑
夜,顶着象鞭子一样的暴雨飞跑,只凭着它的嗅觉猜度着道路。它驮着此刻已无能为力
的主人,冒着哗哗的雨水,伴着隆隆的雷电,越过汹涌的急流,穿过荆棘丛林,跃过沟
壑深涧,它身不由己地向前飞跑,飞跑。在这之前,无论是赛马,还是“阿拉曼”,古
利萨雷都没有象在这个暴风骤雨的黑夜里那样狂奔疾驰过。
    塔纳巴伊都记不清了,这匹恶魔似的溜蹄马怎么驮着他,又把他带到了什么地方。
他只觉得雨象熊熊的火舌,灼伤着他的睑和身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打鼓;“马群
怎样了?马都在什么地方?老天爷保佑,千万别冲到下游地带的铁轨上去了。会翻车的!
保佑我,真主!保佑我,祖宗的英灵!马群呀,你们在哪儿?别失蹄,古利萨雷!千万
别失蹄!到草原上去,到草原上去,找马群去!”
    而草原上,雷电交作,白色的火蛇顿时把黑夜照得透亮。而后,黑暗重又合上,雷
电又在发狂。暴雨猛拍着疾风……
    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
    溜蹄马不时腾空直立,张开嘴巴,厉声嘶鸣。它在呼叫,在召唤,在寻找,在等待。
“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答应一声呀!”回答它的是炸天的惊雷。于是它又继续飞
奔,继续寻找,又一次穿进暴风骤雨……
    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
    暴风雨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平息下来。乌云渐渐散去,但在东边的天际,雷声未息—
—还在轰隆轰隆长时间地响着。惨遭蹂躏的大地处处冒着青烟。
    几个牧人在四围跑来跑去,搜寻着失散的马匹。
    而塔纳巴伊的妻子正在找他。说得确切些,她没有找他,她只是在等着他。当天夜
里,她同几个邻居一起,跨上马就赶来帮忙了。马群找到了,把它们轰进了一处深沟。
而塔纳巴伊却不见人影。都以为他迷路了。可她心里明白,他是不会迷路的。后来当邻
居的小伙子高兴地嚷起来:“瞧他,扎伊达尔婶子,他回来了!”并跑去迎他时,扎伊
达尔都没有挪动一下步子。她在马上默默地看着这个浪子回头的丈夫。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脸色吓人,只穿着一件水淋淋的衬衫,光着头,骑着在一夜之
间消瘦了很多的古利萨雷回来了。溜蹄马的右腿微微有点跛。
    “我们找遍您啦!”迎上来的小伙子高高兴兴地对他说,“扎伊达尔婶子都决急死
啦!……”
    哎,毛孩子,毛孩子……
    “迷了路了,”塔纳巴伊含混地嘟哝了一声。
    他和妻子就这样见面了。彼此没有说一句话。等那小伙子去峭壁下赶马群时,妻子
这才悄悄说道:
    “你怎么啦,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还好,总算还有条裤子,还有双靴子。不害臊吗?
你可不是小伙子了。孩子都快成人了,而你……”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他能说些什么呢?
    这当儿,小伙子把马群起来了。所有的马和马驹子都安然无恙。
    “咱们回家吧,阿尔蒂克。”扎伊达尔叫过小伙子,“今天咱们两人的事儿就忙不
完了。毡包都让风吹散架了。回去收拾去吧。”
    她又压低嗓子,对塔纳巴伊说:
    “你在这里先待一会儿。我给你送点吃的来,送几件衣服来。这副样子,怎么能见
人呀?”
    “我在底下等着,”塔纳巴伊点头说。
    他们走了。塔纳巴伊把马群赶去放牧。赶了很长的时间。太阳出来了,天气暖和起
来。草原上处处冒着热气,万物重又苏生过来。到处散发着雨水的潮气和嫩草的清香。
    马群不慌不忙地在山坡上,在洼地里懒懒散散地踱着。来到了一处小山包。塔纳巴
伊举目眺望,仿佛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世界:远远的天际,飘着轻烟似的一片白云,天空
一望无际,晴朗开阔,而在远处的草原上,一列火车在吐着白烟。
    塔纳巴伊跳下马来,在草地上走着。“唆”的一声,近旁一只云雀惊蹿而起,飞到
空中,卿卿瞅瞅地叫起来。塔纳巴伊耷拉着脑袋,迈着步,忽然间扑倒在地。
    古利萨雷从未见过主人这副样子。他,趴在地上躺着,肩膀在剧烈地抽搐。他失声
痛哭:他羞愧,他悲伤。他心里明白,他失去了一生中最后的幸福。而云雀还是一个劲
儿地啾啾叫着……
    第二天,所有的畜群都动身上山了。直到来年开春,他们才能回到这个地方。他们
沿着村子近处的河流和河滩地放牧。走过一群群的羊、牛、马。骆驼和马驮着什物走着,
女人和孩子骑在马上走着,长毛蓬松的狗跑着。四野里一片嘈杂声:人的吆喝声,马的
嘶鸣声,牛羊的咩咩声……
    塔纳巴伊赶着马群,过了一片很大的牧场,然后上了一个小山包——就是那个不久
前赛马时人们在这里狂呼乱叫的地方。他竭力不朝村子那边张望。当古利萨雷摹地转身
朝村头那个院子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它却挨了一鞭子。就这样,他们没有招到那个女人
家里,——她的那双奇妙的手那样柔软,那样敏感,如同那匹额际有颗星星的小红马的
嘴唇一样……
    马群欢蹦乱跳地跑着。
    真想主人能哼起歌来,但他却没有吭声。村子落在后头了。再见吧,村子!前面是
绵绵的群山在等着。再见吧,草原,来年开春再见!前面是绵绵的群山在等着。
   
 
           
永别了,古利萨雷!六        临近午夜了。再往前,古利萨雷就走不动了。它一瘸一拐总算勉勉强强拖到了这里
的峡谷,一路上走走停停,差不多歇了几十次。但要穿过这片峡谷,它实在无能为力了。
老人塔纳巴伊也明白,对这匹马,他无权要求更多的东西了。古利萨雷痛苦地哼哼着,
象人那样哼哼着。当它要躺下的时候,塔纳巴伊也就不再阻拦了。
    古利萨雷躺在冰冷的地上,不停地呻吟,它的头来回晃动。它感到很冷,冷得浑身
直打哆嗦。塔纳巴伊脱下身上的皮袄,盖在马身上。
    “怎么样,你不好受了吧?不行了吧?瞧你都冻僵了,古利萨雷。你可从来没有这
样过。”
    塔纳巴伊嘟嘟哝哝唠叨了一阵,但是渴蹄马已经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它的心仿佛
跳到脑袋里去了。忽而憋住了,心跳中断了,忽儿又喘过气来,那样震耳欲聋:怦怦怦,
怦怦怦……就象马群为躲开追捕的人而狼狈逃窜似的。
    一轮明月从山后升起,高高地悬挂在雾蒙蒙的天空。一颗流星无声无息地飞坠而下,
随后熄灭了……
    “你在这里躺一会儿,我去弄点枯树枝末。”老人说道。
    他在近处来来回回走了好久,搜罗着去年的枯枝杂草。手上扎了许多刺,才弄到一
抱柴禾。他朝山谷底下走去;手里拿着一把刀以防万一。幸好在那里发现了几丛枝柳。
他喜出望外:这下可以升起一堆真正的篝火了。
    古利萨雷一向害怕近旁的火,可现在它不怕了。它突然闻到一股烟味,这才感到身
子慢慢暖和过来。塔纳巴伊默默地坐在麻袋上,把树枝揉和着茅草往篝火上添,一边烤
着手,看着火。有时站起身来,摆弄好盖在马身上的皮袄,之后,重又在火边坐下。
    古利萨雷暖和过来了,不再打颤了。但是眼睛里还是一片昏暗,心里憋得难受,还
是喘不过气来。雷火忽儿落下去,经风一吹,忽儿又跳起来。坐在对面的老人——和它
相处很久很久的主人,忽儿不见了,忽儿又出现在它的面前。昏昏沉沉的溜蹄马似乎觉
得,仿佛它和主人还在那个暴风雨的黑夜里在草原上飞奔,它厉声嘶叫着,腾空直立,
在寻找马群,可周围却没有马群。那白晃晃的火蛇忽儿闪亮,忽儿又熄灭了。
    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忽儿电光刷刷,忽儿一片漆黑……
   
 
           
永别了,古利萨雷!七        冬天过去了,暂时过去了。它让牧民们感到,世上的日子并不是那么难过的了。天
气暖和起来,牲口就要长膘。奶啦,肉啦,吃不完。到了节日,又要举行赛马了。再就
是,那种习以为常的生活——接羔,剪毛,照料羊羔子、牛犊子,马驹子,四出游牧放
牲口。另外,每个人还有他的一摊子私事;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为孩子们学得好而高
兴,听到他们在寄宿学校的不快的消息而苦恼——说什么,还不如在村里学的好呢……
这样的事还少吗,谁家的操心事不是一大堆。暂且把冬天的那些愁苦先撂下吧。什么饥
饿啦,瘟疫啦,冰冻啦,还有那破破烂烂的毡房,冰窖似的牲口棚——让这一切统统留
在报表和总结里,且持来年再说吧。等冬天突然到来——到时候再骑上白毛骆驼四出奔
跑,管它是山沟沟,是草原,先把收人找来,然后再对他发一通脾气。尽管这一切可以
暂时忘怀,但是塔纳巴伊却记得清清楚楚。虽说是二十世纪了,可冬天却一如往常……
    那时候,年年都是如此。一群群瘦得皮包骨的羊、马、牛下山来了,在草原上四处
游荡。春天到了。总算把冬天熬过来了。
    这年春天,古利萨雷领了一群母马。塔纳巴伊现在很少骑它,挺心疼它。再说,交
配的季节快到了,也不兴这样干了。
    看来,古利萨雷是匹出色的头马。它细心照料着那些毛茸茸的金马驹子,简直象它
们的父亲一样。只要哪匹母马没有照看周到,它立即跑过来,不让小驹子摔倒了,或者
离开了马群。另外,古利萨雷还有一个长处:它不喜欢无缘无故惊动马群。一旦出现什
么情况,它立刻把马群赶得远远的。
    这年冬天,集体农庄有些变化。上头派来了一名新的主席。乔罗交代完工作,住进
区医院去了——他的心脏病犯得很厉害。塔纳巴伊一直打算去看看他的朋友,可哪儿脱
得开身呢!牧人,就象拖了一大堆子女的母亲,成年累月操劳不息,特别到了冬天和春
天。牲口可不是机器,可以由纽一按,自己跑开的。就这样,塔纳巴伊竟没有去成区医
院:没有顶替他的人。他的老婆算是他的帮手——总得挣点工资养家糊口。虽说一个劳
动日值不了几个钱,但是两个人劳动,总比一个人挣得多些。
    可扎伊达尔那阵子怀里还有奶娃娃,她如何替得了他呢?白天黑夜,都是他一个人
放马。塔纳巴伊一直张罗着,准备同邻居商量换个工,这时候有消息说乔罗出院了,已
经回村了。于是他和老婆决定,等下了山,两人再去看望他。可是当他们刚刚来到谷地,
刚刚找了一块地方安了毡包,就发生了一桩事情,想起这事,塔纳巴伊至今无法平静……
    溜蹄马的名声,真是祸福难测。名声越大,头头脑脑的人物眼红的就越多。
    有一天,塔纳巴伊大清早就把马群赶出去放牧了,过后,才回来吃早饭。他怀里抱
着小闺女坐着,喝着茶,和老婆拉扯着家务事。该去寄宿学校一趟着看儿子,顺便去车
站附近的市场,到旧货摊上给老婆孩子买几件衣服。
    “要这样的话,扎伊达尔,我还得把溜蹄马结套上。”塔纳巴伊端起茶碗,喝了几
口,说,“要不然,就赶不回来了。我这是骑最后一趟,往后就决不碰它了。”
    “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她同意了。
    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上他们这儿来了。
    “瞧瞧去,谁来了?”他对老婆说。
    妻子出去了。回来时说,是“养马场主任伊勃拉伊姆”来了,另外,还有一个什么
人。
    塔纳巴伊不快地站起身来,抱着女儿走出包去。虽说他不大喜欢这个养马场主任伊
勃拉伊姆,不过,客人嘛,还得欢迎。至于说为什么不喜欢,塔纳巴伊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个伊勃拉伊姆,人好象还随和,但跟旁人不同,总有那么点溜奸耍滑的。最主要的是,
他啥事也不干,就知道三天两头来回统计他那些牲口的头数。养马场根本谈不上什么正
正经经的繁殖良种的工作,只是让每个牧马人各管各的一摊子事,主任从不过问。在党
员会上,塔纳巴伊不止一次提起过这种情况,大家都没有二话,连伊勃拉伊姆本人也同
意,甚至对批评意见还表示感谢。可情况却依然如故。亏得乔罗亲自挑选的马倌都是些
办事认真的老实人。
    伊勃拉伊姆翻身下马,彬彬有利地把双手一摊。
    “您好,掌柜的!”——他把所有的马倌都叫掌柜的。
    “你好!”塔纳巴伊敷敷衍衍地搭着腔,握了握来人的手。
    “日子过的不赖吧?家里人都好吧?马群怎么样?塔纳克,您本人怎么样?”伊到
拉伊姆一口气倒出了一连串倒背如流的问候,同时把肥颤颤的腮帮子一咧,做出一张司
空见惯的笑脸来。
    “都凑合”
    “谢夫谢地。您的事,我是从来也不操心的。”
    “到包里坐。”
    扎伊达尔为客人们铺了一块新毡,毡上还放了一块特制的羊皮坐垫——这些,伊勃
拉伊姆都注意到了。
    “您好,扎伊达尔嫂子。您身体怎么样?对你家掌柜的侍候得不错吧?”
    “你们好!请上这边来坐。”
    大家坐下了。
    “给我们来碗马奶酒,”塔纳巴伊对老婆吩咐道。
    大家喝着马奶酒,说东道西地闲聊起来。
    “当前最最牢靠的,还算是畜牧业,——虽说到了夏天才有奶有肉。”伊勃拉伊姆
大发议论,“瞧大田里或是别的作业队,可真是啥也没有。所以说,现在要抓住牲口不
放。我说的对吧,扎伊达尔嫂子?”
    扎伊达尔点了点头,而塔纳巴伊却一声没吭。这情况,他清楚,再说,这些话伊勃
拉伊姆也不知叨叨过多少遍了。这位养马场主任,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宣扬一番,说什
么畜牧业这一行如何如何吃香。塔纳巴伊真想顶他一下:好什么呀,要是人人都抓住有
奶有肉的美差不放的话!那别的人会怎么样?到何年何月才能结束这种无报酬的劳动呢?
难道战前是这种景况的吗?那时候到了秋天,家家户户都往回拉二三车粮食。可如今呢?
男女老少都随身带个空袋子,好在外头捡点什么东西回来。自己种庄稼,可自己吃不着
粮食!这好在哪儿呢?成天穷开会,瞎指挥,靠这个能撑多久!还不是为了这些事,乔
罗把心都操碎了!现在,他除了对别人说几句宽心话外,连个劳动报酬都付不出。可是,
要把这些憋在心里的后跟伊勃拉伊姆谈谈,那肯定是白费劲。再说,塔纳巴伊此刻也不
想谈下去。最好立即把客人送走,套上溜蹄马,办完事好早点赶回来。他们干什么来了?
当然也不便打听。
    “我怎么不认得你呢,大兄弟?”塔纳巴伊对伊勃拉伊姆的同伴——一个年纪轻轻
的,不爱多言语的小伙子说,“你是不是故去的阿巴拉克的儿子?”
    “没错,塔纳克,我就是。”
    “哦,日子过得真快!你这是瞧瞧马群来了?挺感兴趣的?”
    “噢,不,我们……”
    “他是跟我一块来的,”伊勃拉伊姆连忙打断他的话,“我们是办公事来的。这个,
待会儿再说。你们的马奶酒,扎伊达尔嫂子,好极啦!味道特浓。来,再来一砌”
    大家重又闲聊起来。塔纳巴伊觉得不对味儿,可怎么也猜不透,伊勃拉伊姆这回找
他有何贵干。末了,伊勃拉伊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塔纳克,我们找您办件公事。瞧,这是公函。请看一下。”
    塔纳巴伊不出声地、一字一顿地读着。读着读着,他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纸
上龙飞凤舞似地写着几个大字:
    马倌巴卡索夫:
    将溜蹄马古利萨雷送交马厩,供坐骑用。此令。
                       农庄主席(潦草的签名)
                         1950年3月5日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出乎塔纳巴伊的意料,他默默地把那纸折成四叠,塞进军便
服上面的口袋里,垂下眼睛,坐了很长的工夫。胸口在隐隐作痛。本来,这事也说不上
什么突然。他养马,就是为了日后把马交给别人使用——套车或者坐骑。这些年来,他
给各个生产队送的马还少吗!但是要交出古利萨雷——这个他办不到!于是他急急地转
着脑子,想办法怎样才能保住古利萨雷。该好好地动动脑筋。得让自己冷静下来。而伊
到拉伊姆开始有点不安了。
    “瞧,就为这么件小事找您来了,塔纳克。”他小心翼翼地作了说明。
    “好,伊勃拉伊姆,”塔纳巴伊心平气和地看了他一眼,“这事跑不到哪儿去。来,
咱们再喝上几碗,再聊一聊。”
    “好吧。当然啦,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塔纳克。”
    “通情达理!我可不上你花言巧语的当!”塔纳巴伊恼火起来,心里嘀咕道。
    于是又开始闲聊起来。此刻,已经不必忙着赶路了。
    就这样,塔纳巴伊第一次同新来的农庄主席发生了冲突。说得确切些,不是同他本
人,而是同他那潦草得无法辨认的签名发生了冲突。至于农庄主席本人,塔纳巴伊还没
有照过面呢:他来上任接替乔罗时,塔纳巴伊正在山里过冬。都说农庄主席挺厉害,一
副大干部的架势。头一次会上,就来了个下马威,说什么:谁要是用儿郎当,必定严加
处分;谁要是完不成起码的劳动日,就请他吃官司。他还说,农庄的种种不幸就在于规
模太小,现在得合并、扩大,不久的将来,情况必然要改观。说什么,正是为了这个目
的,上级才派他到这里来,所以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按照农业和畜牧业先进技术的各
项规定,来进行经营和管理。为此,人人得参加一个农业小组或者畜牧小组进行学习。
    真也如此,不久就组织好了学习——到处张贴起宣传画,也有人来讲课。至于说,
不少收民上课时打瞌睡,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塔纳克,我们该动身了。”伊勃拉伊姆带着挑衅的神色瞧了瞧塔纳巴伊,开始种
起翻下的皮靴筒,抖一抖、掸一样自己的狐皮帽。
    “是这样,主任,你告诉农庄主席:古利萨雷我决不交出来。它现在是我这群马的
头马,它得给母马配种。”
    “哎哟哟,塔纳克,我们可以用五匹公马换它一匹,保证你的每一匹母马都不怀空
胎。难道这也成问题吗?”伊勃拉伊姆感到很是吃惊。他本来挺满意,心想事情进行得
很顺利,可据不防……唉!要是对方不是塔纳巴伊,而是换了旁人,那就根本不用多费
口舌。但是,塔纳巴伊就是塔纳巴伊,他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讲情面,这点就得有所考虑。
这会儿,还得放软点。
    “谁希罕你那五匹公马!”塔纳巴伊擦了擦额上的汗,沉默了片刻,决定单刀直入,
“你的主席怎么啦,没有马骑还是怎么的?马棚里的马都死绝啦?干什么非得古利萨雷
不成?”
    “哟,怎么能这么说呢,塔纳克?农庄主席可是我们的上级领导,对他应当尊重。
要知道,他三天两头上区里开会,外面也有不少人来找他。农庄主席,到处抛头露面的,
大伙儿都瞅得见,所以说……”
    “所以说什么?换了别的马,人家就认不出他这个主席啦?就说抛头露面,那就一
定得骑古利萨雷不可?”
    “一定不一定,说不上。不过,好象应该如此。拿您来说吧,塔纳克,战时当过兵。
难道说您出门坐小汽车,而您的将军却乘大卡车?当然不会的。将军有将军的排场,士
兵有士兵的待遇。在理吧?”
    “这是两码事,”塔纳巴伊还是不同意,不过已经有点迟疑了。为什么是简码事,
他没有说明,也无法说明。他感到对古利萨雷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于是他气冲冲地说:
“就是不给。要是不中意,就撤了我的职。我回打铁铺去。到了那里,你们总不能把我
的铁锤也抢了吧!”
    “何必这样呢,塔纳克?我们对您都挺尊敬,挺器重。而您。象个孩子似的。您这
样做,难道合适吗?”伊勃拉伊姆有点坐不住了。一看来,倒了八辈子霉。是他出的主
意,是他打的包票,是他自告奋勇来的,可眼下碰上这头犟骡子,把事情闭僵了。
    伊勃拉伊姆出了四大气,对扎伊达尔说:
    “您评评理,扎伊达尔嫂子,一匹马算得了什么,即便溜蹄马,那又怎么样?马群
里有的是马,随便挑哪匹不行。人家来了,又是上级派来的……”
    “那你干什么那么卖劲呢?”扎伊达尔问。
    伊勃拉伊姆一下子张口结舌了,他把两手一摊,说:
    “干什么?纪律嘛。这是给我派的任务,我是个小人物。反正不是为自己。至于我,
你让我骑小毛驴,我也不在乎。要不,你问问阿巴拉克的儿子,是不是派他来接溜蹄马
的。”
    那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可不好,”伊勃拉伊姆赶快接下去说,“农庄主席可是上级给我们派来的,他
是我们的客人,而我们村子竟连匹象作的马都舍不得给他。大伙儿知道了,会怎么说?
吉尔吉斯人哪儿见过这种事的?”
    “那也好啊,”塔纳巴伊接过话来,“让全村人都知道好了。我要找乔罗,让他来
评评理。”
    “您以为乔罗会说不给吗?事先都跟他商量好了。您这么干,只会叫他为难。这好
比背后捣鬼。瞧,新任的主席你不买帐,倒去找下了台的主席告状。乔罗是个有病的人。
于什么去破坏他同农庄主席的关系呢?乔罗还要担任支部书记,他还得跟主席共事。于
什么去碍事……”
    当话题转到乔罗时,塔纳巴伊不作声了。大家都闭口无言了。扎伊达尔深深地叹了
口气。
    “给吧,”她对丈夫说,“别让他们耽搁了。”
    “这才是理呢,早该如此了。谢谢您,扎伊达尔嫂子!”
    难怪伊勃拉伊姆这么千恩万谢哩。这事过后不久,他就从养马场主任一跃而为主管
畜牧业的农庄副主席了……
    塔纳巴伊骑在马上,垂下眼睛,虽然没有张望,但一切都历历在目。他看到,古利
萨雷给逮住了,给它戴上了一到新的不带嚼环的马笼头——原来的那一副塔纳巴伊说什
么也不给。他看到,古利萨雷不愿离开马群,它扯着阿巴拉克的儿子手里的缰绳猛冲开
去,而伊勃拉伊姆忽儿从这边,忽儿从那边,策马赶来,挥着胳膊,用鞭子猛抽古利萨
雷。他看到溜蹄马的一双眼睛,它那慌乱的眼神,仿佛在问:干什么这两个陌生人要把
它同母马和马驹子分开,同它的主人分开呢?他们要把它弄到哪儿去呢?他看到,当溜
蹄马引颈长嘶时,它的张开的嘴里冒出一口口的热气,他看到它的髦毛、背、屁股,还
有背上和两助的鞭痕,看到它的整个身躯,甚至看到那个长在右前腿脱骨上象栗子大小
的肉瘤,看到它走路的姿势,马蹄的脚印,一直到它身上的每一根亮晃晃的淡黄色的毛
——古利萨雷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咬着嘴唇,默默地忍受着痛苦。等他
抬起头时,那两个赶走古利萨雷的人已经消失在小山包后头了。塔纳巴伊大叫一声,便
策马追他们去了。
    “站住,你不能去!”扎伊达尔从毡房里跑出来。
    他跑着跑着,忽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为了那些夜晚,妻子这是在报复溜蹄马。
他猛地掉转马头,快马加鞭,又往回赶来。他在毡包旁勒住马,跳了下来。他,脸色煞
白,脸都歪扭了,样子十分吓人。他跑到妻子跟前。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说:给吧?”他两眼瞪着她,嘟哝着说。
    “你悄悄气,把手放下,”她象往常一样,心平气和地制止住他,“你听我说。难
道古利萨雷是你的马?是你私人的马?你有什么东西算是自己的呢?我们的一切都是集
体农庄给的。我们靠这个过日子。溜蹄马也是农庄的。而农庄主席就是农庄的当家人:
他说得到,做得到。至于那件事,你完全想错了。你要乐意,你现在就可以走。请吧!
她比我强,比我漂亮,比我年轻。挺好的一个女人。那阵子,我也可能成为一个寡妇的,
可你回来了。我等你等了多久啊!好吧,不提这些了。眼下,你有三个孩子,把他们往
哪儿搁?往后你怎么跟他们说?他们又会怎么想?我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你自己掂量
掂量吧……”
    塔纳巴伊跑到草原上,在马群旁边一直呆到傍晚,说什么也不能平静下来。马群变
得冷冷清清的了,心变得空空荡荡的了。溜蹄马把他的心一起带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
万物都变了样:太阳不象原来的太阳,天空不象原来的天空,就连他本人,仿佛也不象
原来的他了。
    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脸色铁青,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毡包。两个闺女已经睡
下了,炉灶里的火还烧着。妻子给他倒水,让他洗了手。又端来了晚饭。
    “不想吃,”塔纳巴伊把饭碗推开,迟疑了片刻,说,“把科穆兹拿来,弹弹那支
《骆驼妈妈的哭诉人》。”
    扎伊达尔取来了科穆兹琴,把一端放到嘴边,一边用手指轻拨细细的钢弦,她对着
琴吹了一口气,随后又吸了一口气,于是便响起了游牧人的古老曲调。歌子唱的是一头
失去了孩子的骆驼妈妈。它在荒凉的旷野里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
小宝贝。骆驼妈妈悲痛万分:黄昏时分,它不能再把它的小宝贝领到悬崖之上,黎明来
临,不能再在乎原上一起奔跑,它们不能再在一块儿采摘树叶,不能再在流沙上漫步,
不能再在春天的田野里徘徊,不能再把它白花花的奶汁喂它的小宝贝了。你在哪儿,黑
眼睛的小宝贝?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
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扎伊达尔的科穆兹琴弹得十分出色。想当年,他就是为这个才爱上了她,那阵子她
还是个小姑娘哩。
    塔纳巴伊垂着头,听着。虽说没有着她,同样也历历在目。她的一双手,因为成年
累月的劳动,受热受冻,已经变得粗糙不堪。头发花白了。颈脖上,嘴角,眼旁,落上
了皱纹。在这些皱纹后面是近去了的青春——一个黑黝黝的小姑娘,两条小辫子搭在肩
上,而他本人,那年月才是个嫩生生的小伙子,还有他们之间的亲密交往。他明白,此
刻她根本不会觉察到他的存在。她正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她的乐曲之中,在她的遐想之中。
他看到,此刻她分担了他的不幸和痛苦。她总是把它们深深地埋到自己的心里。
    ……骆驼妈妈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你在哪儿,黑眼
睛的小宝贝?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答应一声呀!
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两个闺女搂抱着已经睡着了。在毡包外面,是夜色笼罩下的一片黑沉沉的大草原。
    这个时候,古利萨雷正在马棚里闹得天翻地覆,不让那些马倌们安生。它这是头一
回被关进马棚——这个马类的牢房。
   
 
           
永别了,古利萨雷!八        一天早上,当塔纳巴伊在马群里发现他的溜蹄马时,就甭提有多高兴了。马鞍下还
拖着一截从笼头上扯下来的绳子。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你好哇!”塔纳巴伊策马跑过来。走近一看,只见它备着
别人家的笼头,别人家的笨重的马鞍和沉甸甸的马镫。特别叫他生气的是,马鞍上还系
着一个蓬松松的软乎乎的鞍垫,好象骑马的人不是个男子汉,而是一个大屁股的胖婆娘。
    “呸!”塔纳巴伊气得啐了一口。本想逮住溜蹄马,把它身上那套不伦不类的马具
统统扔掉,但是古利萨雷溜跑了。溜蹄马此刻顾不上他。它正在对那些母马大献殷勤。
这些天来,它把它们想苦了,所以根本没有发现它原来的主人。
    “这么说,你是挣断了缰绳跑回来的,好样的!好吧,你溜达溜达吧,就这样办吧。
我来个装聋作哑不知道。”塔纳巴伊想了一下,决定让马群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趁追
赶的人还没来,让古利萨雷感到在自己家里有多痛快!
    “嗨,嗨,嗨!”塔纳巴伊吆喝着,在马鞍上欠了欠身子,不断挥舞着套马杯,把
马群起将开去。
    母马招呼着乳驹子动身了,那些正当妙龄的小母马蹦呀跳呀,跑开了。风儿吹拂着
马的鬃毛。发绿的大地在阳光下笑逐颜开。古利萨雷精神大振,它挺直身子,昂着头,
跑开了。它冲到马群的头里,把那匹新来的公马赶到后头,自个儿在马群前抖着威风,
打着响鼻,扬鬃舞尾,忽儿赶到这边,忽儿又跑到那边。马群的那股味道——马奶的甜
味,乳驹子的香味,还有那随风吹来的艾蒿的苦味,熏得古利萨雷如痴如醉。它什么都
不在乎啦:管它背上那不伦不类的马鞍和软乎乎的鞍垫,管它那副一个劲儿磕碰着两肪
的沉甸甸的马蹬。它把什么事都忘了。它忘了,昨天它到了区里,给投在一根老粗的马
拉上,轰隆而过的卡车吓得它咬紧嚼环,急急往一旁后退。它忘了,后来它又站在一家
发着煤油味的小铺旁的水洼里,它的新主人同他的一伙人蜂拥而出,一个个臭气熏天。
新主人上马时如何连连打着饱嗝,鼻子里呼味呼哧直响。它忘了,这些人在泥泞的道路
上如何进行了一场愚蠢的跑马比赛。它驮着新主人如何全速飞奔,而那人象袋面粉似的,
在鞍子上颠着晃着,过后,主人猛地勒住嚼环,用皮鞭狠狠抽它的头。
    溜蹄马把这一切统统忘掉了:马群的那股味道——马奶的甜味,乳驹子的香味,还
有那随风吹来的文蒿的苦味,熏得古利萨雷如痴如醉……溜蹄马跑呀跑呀,根本没有想
到,追捕的人已经随后飞驰而来。
    当塔纳巴伊把马群赶回原来的地方时,两个村里来的马馆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于是
又把古利萨雷从马群里牵回了马厩。
    可是没过几天,马又跑回来了。这一回,既没有宠头,也没有马橙。不知怎么的,
挣脱了马笼头,夜里从马棚里跑了。塔纳巴伊开头还乐了一阵,过后,不作声了。他思
忖片刻,便甩开套马索,套住了溜蹄马的脖子。他亲自逮了马,亲自给套上马宠头,亲
自牵着它,送往村里去,还请邻近放牧点上的一个年轻牧民在后头赶着。半路上碰上了
那两个马倌,他们正前来捉拿逃跑的溜蹄马。塔纳巴伊把古利萨雷交给他们,还埋怨了
几句:
    “你们在那里是干什么吃的?没有手还是怎么的?连主席的一匹马都看不住!把马
拴紧点!”
    当古利萨雷第三次跑回来时,塔纳巴伊气得非同小可。
    “你怎么啦,混蛋!干什么鬼迷心窍成天往回跑?你这个呆子!”他一边写着,一
边操起套马杆去追溜蹄马。又把马拖着往回送,又把那两个马倌骂了一顿。
    但是,古利萨雷一点也不想变得聪明起来,逮着机会就往回跑,把两个马倌搞得焦
头烂额,把塔纳巴伊搅得心烦意乱。……有一天,塔纳巴伊很晚才睡着,因为他放马回
来已经很迟了。为了以防万一,这回他把马群赶在毡房附近过夜。他心绪不宁,睡得很
不踏实。这一天实在太累了。他做了个噩梦。忽儿象在打仗,忽儿又象在某处参加一场
大屠杀,到处血流成河,他的一双手也沾满了粘糊糊的血。在梦里他想:梦见鲜血可是
凶多吉少。他想找个地方洗洗手,可是别人把他推来推去的,都讪笑他。人们哈哈大笑,
扯着嗓门尖声叫喊。不知是谁开腔了;“塔纳巴伊,你用血洗手吧,用血呀!这儿没有
水,塔纳巴伊,这儿到处都是鲜血!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
    “塔纳巴伊,塔纳巴伊!”他的妻子摇着他的肩膀,“快醒醒!”
    “啊,怎么啦?”
    “你听,马群里出事了;公马干架了。八成古利萨雷又跑回来了。”
    “这个该死的畜生!叫人不得安宁!”塔纳巴伊急忙穿好衣服,抓起套马杆,朝那
片正在打着架的乱哄哄的洼地跑去。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他赶到洼地,一眼便看到了古利萨雷。哟,这是怎么回事呢?溜蹄马跳着,两条前
腿钉上了脚镣——一种用铁链子做的绊绳。铁链铿锵作响,溜蹄马东奔西窜,腾空直立,
呻吟着,嘶叫着。而那匹头马,这个该死的混蛋,冲着它,又是踢,又是咬,正来了劲。
    “嘿,你这恶魔!”塔纳巴伊象阵旋风似地飞上前去,使劲拽着头马,把套马杆都
扯断了。头马被轰开了。塔纳巴伊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怎么搞的啊?是谁想出这一招,
给你钉上了脚镣!那你何苦又挣扎着跑回来呢?我的可怜的呆子哎……
    真没想到,古利萨雷带着脚链走那么远的路——涉过一条河,经过无数的沟壑和土
墩。一路上就这么跳着,但最后还是回到了马群。整整一宿,可能就这样蹦呀跳的,孤
零零的,拖着叮当作响的链子,象个逃犯似的。
    “哟,好家伙!”塔纳巴伊止不住地摇头叹息。他抚摩着溜蹄马,把脸凑到它的嘴
下,而那马,眯缝着眼睛,用嘴唇一个劲地磨蹭着,呵着痒痒。
    “咱们该怎么办呢?古利萨雷,下回可不兴这么干了。你会倒霉的。你这呆子!呆
子!你是啥也不懂……”
    塔纳巴伊仔细查看了溜蹄马。干架时落下的抓伤已经长好了,可是,四条腿给铁链
子磨得厉害。蹄子上的脉管部出血了。脚镣上毡制的包这已经糟烂了,有一处已经脱落。
当马在水里一蹦一跳走着的时候,包边全掉了,剩下光秃秃的生了锈的铁链子,把马腿
磨得鲜血淋淋。“难怪伊勃拉伊姆到处跟老人们打听脚链的事。这难是他干的好事!”
塔纳巴伊又气又恨地寻思。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干呢!脚镣,这是一种古老的、用铁
链子做的绊绳。每副脚镣,都有一把锁,没有特制的钥匙就打不开。从前往往给骏马戴
上脚镣,以防放马的时候被偷马贼赶跑。普通的绊绳是用绳子做的,用刀一割,就不顶
用了。要是套上了脚镣,马就跑不远了。可这是陈年八古的事了。眼下,脚镣都成了老
古董了。只有个别老人还留着它,当个纪念品。真没想到,竟有人背地里出坏点子:给
溜蹄马钉上脚镣,不让它离开村边的牧场跑远了。可古利萨雷还是跑了……
    一家人都来帮着给古利萨雷卸脚镣。扎伊达尔托住马笼头,遮住溜蹄马的眼睛,两
个女儿在近处玩耍,塔纳巴伊施来了他的工具箱。他急得汗流泱背,试着用他的百宝钥
匙开销。铁匠的一套本事派上用场了。他气喘吁吁地忙了好一阵,把手也刚破了,最后
终于找到窍门,把锁打开了。
    他使劲把铁镣一扔,扔得远远的。滚它妈的吧!塔纳巴伊又给溜蹄马腿上出血的地
方涂上油膏,然后,扎伊达尔把马拴到马桩上。大女儿背着小女儿也回家了。
    而塔纳巴伊依旧坐在外头喘着气:他太累了。后来他收拾起工具,走过去,又把脚
镣从地上捡了起来。还得交回去,要不,又是他的过错。他对这到生了锈的脚镣翻过来,
倒过去,看了又看,对名工巧匠的这个杰作惊叹不已。这玩意儿做得妙极了,真是独出
心裁。这是吉尔吉斯老一辈铁匠的杰作。是的,这种手艺现在已经失传了,永远被人遗
忘了。现在不需要脚镣了。可还有些东西也绝迹了,这才可惜呢。用白银、黄铜、木头、
皮子,能做出多么精致的饰物和用具!过去的东西价钱不一定贵,但件件美观大方,而
且各不相同,各有特色。眼下,这些东西没有了。现在光一种铝,就能压出各种各样的
东西来,什么杯子啦,碗啦,匙啦,挂钩啦,盒于啦……领且不论走到哪儿,东西都是
一个模样。未免太单调了!另外,那些做马鞍的巧匠,现在也寥寥可数了。从前做的鞍
子有多出色!每个鞍子都有一小段故事:谁做的,什么时候做的,为谁做的,对方又是
怎样酬谢你的劳作的。不久的将来,想必所有的人出门都坐小汽车了,——据说,现在
的欧洲就是那样。人人都坐一种类型的汽车,只能根据车牌号才能区别开来。而祖先的
本事,我们都给忘了,古老的手工艺给彻底埋葬了。要知道,每一件劳作都凝聚着艺人
的心血和智慧哩……
    有时候,”塔纳巴伊突然间会发生这种情况:一谈起民间手艺来,他便憋了一肚子
火,但却弄不清楚,手工艺的绝迹到底是谁的过错。要知道,年轻的时候,他本人就是
这类老古董的死对头。有一次在共青团会上,他慷慨陈词,扬言要消灭毡包。他也不知
从哪儿听来的,说什么毡包是革命前的住处。所以应当消灭。“打倒毡包!旧时的生活
我们过够了!”
    于是,就开始“清算”起毡包来。家家盖起了新瓦房,把包统统给拆了。毡子爱怎
么剪就怎么剪,木头支架拿来做篱笆,搭牲口棚,有的甚至当柴烧……
    后来终于发现:游牧生活要是高了毡包,简直不可思议。至今塔纳巴伊都感到吃惊,
他居然说出这种咒骂毡包的混帐话来。其实,对游牧人来说,没有比毡包更好的住处了。
他怎么没有看到,毡包是自己祖先的一个绝妙的发明创造,其中每一个细小的部件,都
是集中了祖祖辈辈长年累月的经验,都是经过无数次精确的校正的。
    现在他住的毡包是老人托尔戈伊留下来的。包上尽是窟窿,毡子都熏黑了。这毡包
年头不小了,要说还能凑凑合合用着,那多亏扎伊达尔的好耐性。三天两头修呀补的,
才把毡包整治得象个住房的样子。但过不了一两个礼拜,脱了毛的毡块又四分五裂,到
处开了天窗:又灌风,又掉雪,又漏雨。于是老婆又得重新修补。这事没完没了。
    “到何年何月,咱们才不遭罪呢?”连她也发起牢骚来了,“你瞧瞧,这哪儿是毡,
都糟烂了,一抖落,全碎了。你再瞧瞧,这些木头支架都成什么玩意儿了!说出来都叫
人寒且你哪怕想办法弄几张新毡子来也好。你是不是一家之主?咱们也得过上几天人过
的日子……”
    开头,塔纳巴伊一再安慰她,答应想办法。一次他回到村里,顺便提及他要做个新
包时,发现老的手艺人都去世了,而年轻人对此一窍不通。另外,毡包用的毡子,农庄
里也没有。
    “笑了,你就给点羊毛,我们自己来编毡子。”塔纳巴伊央求说。
    “什么羊毛!”对方回答说,“你怎么啦,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吗?所有的羊毛都按
计划上缴了。生产单位哪怕一公分都不让留下……”于是对方建议他换个帆布帐篷。
    扎伊达尔断然拒绝:
    “宁愿住破毡包,也不住帐篷!”
    那阵子,许多牧民被迫搬进了帐篷。但这算什么住房?既不能直起身来,也不能随
地坐下,连个火都不能拢。夏天热得难受,冬天冻得连狗都呆不住。也不让你痛痛快快
放点东西,也没有炉灶,也无法收拾得漂漂亮亮。来了客人,你都不知道把他们往哪儿
让。
    “不行,不行!”扎伊达尔一再反对,“随你的便,反正帐篷我不住。那玩意儿单
身汉暂时住住还凑合,我们可是拖家带口的,还得给孩子们洗澡什么的,还得教养他们。
不行,反正我不搬。”
    有一回,塔纳巴伊凑巧碰上乔罗,就把这事跟他说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主席?”
    乔罗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咱们两人当时就应当考虑周到。还有上头我们的领导。这阵子呢,信也
写了好几回了,就是不知道上头怎么答复。只说,羊毛是贵重物资,老缺货,还要出口。
说什么,留生产单位使用似乎不合适。”
    这之后,塔纳巴伊就不作声了。看来,他自己也有一份错。只好暗自嘲笑自己的愚
蠢:“不合适!哈哈哈!不合适!”
    他的脑子里好久好久都没有甩开这个残酷无情的字眼——“不合适”。
    就这样,他们还是住在那个补丁落补丁的旧毡包里。其实,要补好这毡包也不难,
只要给点普通的羊毛就成了。而农庄里剪下的羊毛,顺便说一句,论吨计算……
    塔纳巴伊提着脚镣,朝自家的毡房走去。他感到,这包是那样的破破烂烂,不禁满
腔愤恨。他恨自己,恨这副把溜蹄马的腿弄得血肉模糊的脚镣。他恨得咬牙切齿。这时
候,两个前来捉拿古利萨雷的马倌,正撞在他的火头上。
    “拿走!”塔纳巴伊大喝一声,他气得嘴唇直打哆曲,“把这副脚镣交给主席,对
他说;要是再敢给溜蹄马钉上,我就用这副脚镣砸碎他的脑壳!就这么说?……”
    这番话他是不该说的。唉,不该说的!他那种火暴的脾气和耿直的性格,是从来也
得不到好结果的……
   
 
           
永别了,古利萨雷!九        万里晴空,阳光灿烂。春姑娘晒得都眯缝起眼睛来了。那嫩绿的新叶,象她的卷发;
那田野上的薄雾轻烟,象她的衣衫。随着她春意的步伐,那青青的小草,破土而出,简
直要顶着脚钻出来啦。
    在马厩旁边,一群孩子正在玩扔棍子的游戏。有个机灵的小鬼先把一根削尖的小木
棍住空中一抛,然后再用木棍使劲一击,木棍就沿着大路飞过去了。再用一根棍子量距
离——一,二,三……七……十……十五……那些吹毛求疵的公正人在一分吵吵嚷嚷地
挤着,监视着不让搞鬼。一共是二十二。
    “原先是七十八,现在是二十二,”小家伙数着,算着,突然高兴得跳起来,叫道,
“一百罗,一百罗!”
    “乌拉,一百罗!”大家跟着嚷嚷。
    这么说,分毫不差了。不多也不少,刚刚好!现在,玩输了的孩子就得“吹嘟嘟”。
赢了的孩子重又回到划定的圈子里,再奶一次尖木棍。扔得越远越好。所有的孩子都一
窝蜂拥到木棍落下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再仍一次,这样一连扔三次。输了的孩子差点哭
鼻子了:那么远的距离他都得“吹嘟嘟”!可游戏的规矩是不兴破坏的。“于什么站着
呀,吹呀!”那孩子满满地吸了一口气,飞快地跑着,一边急急念道:    阿克巴伊,科克巴伊,
    别把小牛犊赶到地里,
    你赶呀赶,反正赶不到地里,
    得了吧,你就甭赶啦。
    嘟嘟嘟……    脑袋都快要作了,而他还在嘟嘟嘟的。可是他没能跑到划线的圈子。还得返回来,
重新开始。这一回,又没有跑到。玩赢了的孩子欢呼雀跃。既然一口气跑不到,那就当
毛驴吧!他爬到吹嘟嘟的孩子背上,那孩子就当了毛驴,驮着他。
    “驾,向前冲啊!驾,快点跑呀!”骑手磕着腿,催赶着毛驴,“孩子们,你们瞧,
这是我的古利萨雷!瞧,它跑得跟溜蹄马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古利萨雷正在院墙后的马棚里站着。它烦恼不堪。不知为什么今天没有
给它备鞍。从清早起,既不喂料,也不给饮水。好象把它忘了。马棚里早就空空的了:
驾驭的马早就陆续拉走了,供坐骑用的马也都牵走了。只有它,日在单马栏里……
    马倌们正在出粪。孩子们正在墙外闹着玩。此刻要能飞到马群那里,飞到草原上,
该有多好!它仿佛看到无边无际的草原,看到马群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游荡。在马群上空,
飞过一群灰雁,拍打着翅膀,在互相呼唤……
    古利萨雷动了一下身子,想挣脱开系着的链子。不行,这回用了两根铁链子把它死
死地系住了。兴许,马群会听到它的声音的吧?古利萨雷把头伸到顶棚下的窗口,一边
在木板上来回倒换着蹄子,一边拖长声音,使劲地嘶叫起来,仿佛问:“你——们——
在——哪——儿——?……”
    “别叫了,恶鬼,吵死了!”马倌跳过来,对它扬了扬铁锹,然后,冲着门外的什
么人喊道:“拉出来吗?”
    “拉出来!”院里回应着。
    于是,两个马倌把溜蹄马拖到院子里。呀,有多亮堂!空气多好!溜蹄马的鼻子轻
轻翕动着,呼吸着春天醉人的空气。树叶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还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
全身的热血在沸腾,最好能立刻飞跑开去。古利萨雷轻轻跳动了一下。
    “站住!站住!”立即有好几个声音喝住它。
    怎么今天有这么多人围着它?袖子都卷得高高的,一双双手毛烘烘的,都挺有劲。
一个穿着灰长袍的人,在一块白布上摆上一件件亮晃晃的金属器具。这些器具在阳光下
闪闪发光,刺入的眼睛。另一些人拿着绳子。哦,新主人也在这里!穿着一条肥大的马
裤,劈开两条又粗又短的腿,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跟大家一样,皱着眉头,只是袖子
没有卷起。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来回扭着制服上的扣子。昨天,他身上又发出了那
股难闻的臭味了。
    “喂,站着干什么,开始吧!就开始吗,卓罗库尔·阿尔丹诺维奇?”伊勃拉伊姆
请示主席说。对方默默地点了点头。
    “来,动手吧!”伊勃拉伊姆手忙脚乱起来,他急急地把自己的狐皮帽子挂到马棚
门上的钉子上。帽子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堆牛粪上。伊勃拉伊姆带着厌恶的神色抖落
着帽子,又重新戴上。“您最好稍稍高远点儿,”他说,“保不住马蹄子会踢了您。马
可是笼头笨脑的笨家伙,随时随地会给你两下子的。”
    古利萨雷一阵抽搐,感到脖子上套上了一根鬃制的套索。毛扎扎的。鬃索在胸前打
了个活结,一端扔到上头,落到腰上。他们要干什么?不知怎的又把鬃索扯到后腿的踝
骨上,不知怎的又把四条腿都给相上。古利萨雷暴怒起来,打着响鼻,斜瞪着眼睛。这
是干什么呢?
    “快!”伊勃拉伊姆催促着,突然扯着嗓子,尖叫一声,“放倒!”
    两双有劲的毛烘烘的手,猛地把鬃京住身边一拽,古利萨雷“啪哈”一声,立即倒
在地上。太阳翻了个筋斗,地震得发颤。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侧身躺着?为什么张
张脸都奇怪地扯长了?为什么树变高了?为什么它躺得那么难受?不行,这很不对劲。
    古利萨雷晃了一下头,整个身子抽动了一下。鬃索,象烧红的铁链似的烙进皮肉,
把它的腿拉到肚子底下。古利萨雷猛力一蹿,使劲地、绝望地乱蹬乱踹着唯一没有捆绑
的后腿。鬃索绷得紧紧的,发出快要断裂的吱吱声。
    “快去!压住它!不让它动!”伊勃拉伊姆急得团团转。
    好几个人冲上去,用膝盖压住马。
    “头,把头朝地之压!捆起来!拽紧!就这样。动作快点。拉住这头,拽紧,找紧,
还要挟紧点。这下成了。这回把这儿钩住,打个死结!”伊勃拉伊姆一个劲地尖声嚷嚷
着。
    这下,古利萨雷腿上的鬃索缠得越来越紧了,直到四条腿都捆在一起,打了个粗硬
的结子。古利萨雷哼哼着,“嘶嘶”地叫着,竭力想挣脱开这根捆得死死的鬃索,把那
些压在它脖子上、头上的人统统甩开。但是那些人还是跪着,压着它。一阵痉挛通过溜
蹄马汗透的全身,四条腿都麻木了。它再也动弹不得了。
    “啊哈,总算捆住了!”
    “真是好大的劲儿!”
    “哪怕它是台拖拉机,这会儿也动不了罗!”
    这当地,他的新主人三下两下跳到躺倒的溜蹄马眼前,在它的头旁蹲下,散发出昨
天那样的酒糟味。他带着不加掩饰的仇恨,得意洋洋地好笑起来,仿佛躺在他面前的不
是一匹马,而是他的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汗淋淋的伊勃拉伊姆,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在主席身旁也蹲了下来。两人紧
紧挨着,拍起烟来,等着下一步的行动。
    院子外面,孩子们还在玩着扔棍子的游戏;    阿克巴伊,科克巴伊,
    别把小牛犊赶到地里,
    你赶呀赶,反正赶不到地里,
    得了吧,你就甭赶啦。
    嘟嘟嘟……    太阳依旧那样照着。古科萨雷最后一次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草原,看到马群在那里自
由自在地游荡。在马群上空飞过一群灰色的大雁,拍打着翅膀,在互相呼唤……脸上粘
满了无数苍蝇,可又没法轰走。
    “就开始吗,卓罗库尔·阿尔丹诺维奇?”伊勃拉伊姆问道。
    对方默默地点了点头。伊勃拉伊姆站起身来。
    大家又行动起来,用腿,用胸脯压在捆绑着的溜蹄马身上,死命地把它的头压在地
上。一双手伸到了马的腹股沟。
    野小子们一个个爬到土墙上,象一群麻雀。
    “快来看呀,孩子们,快来看,这在干什么罗!”
    “给溜蹄马刷蹄子呢。”
    “你真聪明!刷什么蹄子呀,根本不是刷蹄子!”
    “哎,你们在那儿干吗?统统从这儿滚开!”伊勃拉伊姆朝他们挥着拳头,“去玩
儿去!这儿没你们的事!”
    孩子们一个个从土墙上滚下来。
    院子里静下来了。
    古利萨雷感到有个冰冷的东西一碰,一推,于是它的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而新主人
蹲在它的面前,瞧着,等待着什么。刹那间,一阵剧烈的疼痛使它的两眼直启金星。啊,
升起了一股鲜红鲜红的火焰,可马上又变暗了,变成黑黑的了。……
    事情结束之后,古利萨雷还是五花大绑躺在地上。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把血止住。
    “好极了,卓罗库尔·阿尔丹诺维奇,一切都很很顺利。”伊勃拉伊姆擦着手说,
“往后,它再也不会乱跑了。完了,已经跑够了。至于塔纳巴伊,您别睬他。您放他一
回!他就是那号子人。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讲情面,把他当富农给清算了,送到了西伯利
亚。您想想,他对谁还能安好心呀!……”
    得意洋洋的伊勃拉伊姆认钉子上取下狐皮帽,抖了一下,顺了顺毛,戴在汗淋淋的
头上。
    而孩子们还在追着根子:    阿克巴伊,科克巴伊,
    别把小牛犊赶到地里,
    你赶呀赶,反正赶不到地里,
    得了吧,你就甭赶啦。
    嘟嘟嘟……    “啊哈!又没有跑到。把身子弯下来。驾!古利萨雷,向前冲啊!乌拉,这是我的
古利萨雷!”
    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寻找《永别了,武器》 小说《永别了,武器》的作者是谁? 关于海明威小说“永别了,武器” 永别了,武器1957电影下载 《永别了,武器》英文版下载点 《永别了,武器》中的男女主角是谁? 也许明天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了 永别了 海明威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的主题是什么? 海明威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的主题是什么? 永别。 (成语) 同为战争题材《第五屠宰场》和《永别了武器》有什么不同 请问哪里有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farewell to arm) 的中文版本电子书下载? 在《永别了武器》里,地名“班希扎”和“圣加不里勒”英文名怎么写 05KBS歌谣大赏上的舞台剧《永别了,武器》,有俊秀出演的! 谁有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这本书的全部内容 谁有《死亡大行军》《永别了武器》这两本电子书? 永别了,武器>如何从爱情和战争两个角度描写反战主题? 有细读过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的吗 跟爱说永别 未婚孩要给一个有缘无份的他送生日礼物,送完后就永别了,送什么好? 怎样和乳腺纤维瘤永别 为什么运行比特精灵的时候,就无法再打开网页了,也无法永别的网络资源了。我用的是卡巴斯基390。 为什么运行比特精灵的时候,就无法再打开网页了,也无法永别的网络资源了。我用的是卡巴斯基390。 现在在网上哪能在线看到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的电影啊?有知道的麻烦尽快告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