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多深

　　母亲的记忆，有时候让人不可思议。有一天，她对我说:“阿生10年前借了我20元，到现在还没还。”我惊讶，问:“妈，阿生现在是村主任了，又办了一个工厂，你该不会记错吧。”
　　母亲说:“哪会呢，阿生向我借钱的时间是1993年5月14日，一张10元，两张5元的。10元的票子是崭新的，两张5元的票子是卖蚕茧得来的零头，那年春蚕卖了713元……”
　　我呆住。问:“您怎么记得那样清楚？”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那年你姐离婚了。”
　　我心头一阵悸动。姐的离异对母亲打击很大，本来母亲满头乌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但姐离异的那一年，母亲一下子苍老了。
　　1993年的事情，我无法再记忆起来，而母亲可以入微到某个细节。那年，我到杭州郊区的一家工厂上班，母亲说:“那天是8月13日，早上9点光景出的门，你穿的是蓝色的衬衣……”我常常为母亲感到不安。因为那一年我的家庭中发生太多的苦难:先是祖母摔伤住院去世，接着是姐姐与姐夫的离婚仗，然后是姐的精神失常……我可以体悟到，1993年发生的事，在母亲的心头是一刀刀刻下的，永远都不会磨灭了。
　　可是，我为什么记不住呢？包括父亲、我姐。他们总是说:“祖母摔伤是1994年吧。”
　　父亲和姐是幸运的，他们经受了苦难，但心中没有留下什么。而苦难的历史唯独让母亲一个人承担了。但令人奇怪的是，有一次当我问母亲三年前我结婚的日子该是农历初几，母亲却一脸茫然。后来母亲对我的解释是:“那天高兴坏了，哪还记得起是农历初几呢？”
　　人为什么会产生记忆？医学机理是某种强刺激作用于大脑记忆皮层，其程度越深，记忆时间越长。可是，母亲的记忆只与苦难有缘。苦难像把凿子，它一凿一凿地慢慢把记忆刻录下来。而快乐呢，像阵风，在耳边一拂而过。
　　那么，记忆可以洞悉一个人心灵中的秘密。我再次为母亲感到不安。时间已过去10年，我姐有了新的生活，家里境况慢慢好起来了，我觉得母亲应该忘却那段苦难记忆了。
　　我和母亲谈了很久，母亲说:“对，要慢慢忘记。”
　　八月中秋的中午，母亲突然说:“那年，你姐又无缘无故走了，以为她又失常了，我到处找，结果在20多里外的镇上找到她。我对她说，咱回家吧，今天是中秋节。我看到你姐手中捧着一盒月饼，说，妈，今天是中秋节，送给你的。”我听了，轻声说:“妈，不是说过，咱不提旧事了吗？”母亲醒悟过来，说:“不提了。”我给母亲吃我买的月饼，椒盐的。母亲说:“唉，你姐当年买的也是椒盐的……”
　　母亲说完，呆住，看着我。我背转身，走到书房，坐下来，嚼着半块月饼，眼中一阵阵地发涩。
　　【摘自《北京日报》流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