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bfredo6怎么用:晚清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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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书论精粹  

康有为(1858~1927),又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又号长素、明夷、更甡、西樵山人、游存叟、天游化人,晚年别署天游化人,广东南海人,人称“康南海”,清光绪年间进士,官授工部主事。出身于士宦家庭,乃广东望族,世代为儒,以理学传家。近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社会改革家、书法家和学者,信奉孔子儒家学说,并致力于将儒家学说改造为可以适应现代社会的国教,曾担任孔教会会长。著有《康子篇》、《新学伪经考》等。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广艺舟双楫 叙目
  可著圣道,可发王制,可洞人理,可穷物变,则刻镂其精,冥其形为之也。不劬于圣道王制人理物变,魁儒勿道也。康子戊己之际,旅京师,渊渊然忧,悁悁然思,俯揽万极,塞钝勿施,格细于时,握发抃然,似人而非。厥友告之曰:“大道藏于房,小技鸣于堂,高义伏于床,巧奰显于乡。标枝高则陨风,累石危则坠墙。东海之鳖,不可入于井;龙伯的人,不可钓于塘。汝负畏垒之材,取桀杙,取檐栌,安器汝。汝不自克以程于穷,固宜哉!且汝为人太多,而为己太少,徇于外有,而不反于内虚,其亦闇于大道哉!夫道无小无大,无有无无。大者小之殷也,小者大之精也。蟭螟之巢蚊睫,蟭螟之睫,又有巢者,视虱如轮,轮之中,虱复傅缘焉。三尺之画,七日游不能尽其蹊径也。拳石之山,丘壑岩峦,{穴叫}深窅曲,蠛蠓蚋生,蛙掞之衣,蒙茸茂焉。一滴之水,容四大海,洲岛烟立,鱼龙波谲,出日没月。方丈之室,有百千亿狮子广座,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反汝虚室,游心微密,甚多国士,人民丰实,礼乐黼黻,草木茏郁,汝神禫其中,弟靡其侧,复何鹜哉!盍黔汝志,锄汝心,息之以阴,藏之无用之地以陆沈。山林之中,钟鼓陈焉,寂寞之野,时闻雷声。且无用者,又有用也。不龟手之药,既以治国矣。杀一物而甚安者,物物皆安焉。苏援一技而入微者,无所往而不进于道也。
  于是康子翻然捐弃其故,洗心藏密,冥神却扫,摊碑摛书,弄翰飞素,千碑百记,钓午是富。发先识之覆疑,窍后生之宦奥,足无用于时者之假物之游戏莫也。国朝多言金石,寡论书者,惟泾县包氏,钅之扬之。今则孳之衍之,凡为二十七篇。篇名如左:
  原书第一 尊碑第二 购碑第三 体变第四
 
  分变第五 说分第六 本汉第七 传卫第八
 
  宝南第九 备魏第十 取隋第十一 卑唐第十二
 
  体系第十三 导源第十四 十家第十五 十六宗第十六
 
  碑品第十七 碑评第十八 余论第十九 执笔第二十
 
  缀法第二十一 学叙第二十二 述学第二十三 榜书第二十四
 
  行草第二十五 干禄第二十六 论书绝句第二十七
  永惟作始于戊子之腊,实购碑于宣武城南南海馆之汗漫舫。老树僵石,证我古墨焉。归欤于己丑之腊,乃理旧稿于西樵山北银塘乡之詹如楼。长松败柳,侍我草元焉。凡十七日至除夕述书讫,光绪十五年也。述书者,西樵山人康祖诒长素父也。


广艺舟双楫?原书第一
  文字何以生也,生于人之智也。虎豺之强,龙凤之奇,不能造为文字,而人独能创之,何也?以其身峙立,首函清阳,不为血气之浊所熏,故智独灵也。凡物中倒植之身,横立之身,则必大愚,必无文字。以血气熏其首,故聪明弱也。凡地中之物,峙立之身,积之岁年,必有文字。不独中国有之,印度有之,欧洲有之,亚非利加洲之黑人,澳大利亚洲之土人,亦必有文字焉。秘鲁地裂,其下有古城,得前劫之文字于屋壁,其文字如古虫篆,不可识别。故谓凡为峙立之身,曰人体者,必有文字也。以其智首出万物,自能制造,不能自已也。
 
  文字之始,莫不生于象形。物有无形者,不能穷也,故以指事继之。理有凭虚,无事可指者,以会意尽之。若谐声假借,其后起者也。转注则刘歆创例,古者无之。仓沮创造科斗虫篆,文必不多,皆出象形,见于古籀者,不胜偻数,今小篆之日、月、山、川、水、火、草、木、面、首、马、牛、象、鸟诸文,必仓颉之遗也。匪惟中国然,外国亦莫不然。近年埃及国掘地,得三千年古文字,郭侍郎嵩焘使经其地,购得数十拓本,文字酷类中国科斗虫篆,率皆象形。以此知文字之始于象形也。
 
  以人之灵而能创为文字,则不独一创已也。其灵不能自已,则必数变焉。故由虫篆而变籀,由籀而变秦分(即小篆),由秦分而变汉分,自汉分而变真书,变行草,皆人灵不能自已也。
 
  古文为刘歆伪造,杂采钟鼎为之(余有《新学伪经考》辨之已详)。《水经注》称临淄人有发齐胡公之铜棺,其前和隐起为文惟三字古文,余同今书。子思称今天下书同文,盖今隶书,即《仓颉篇》中字,盖齐鲁间文字,孔子用之,后学行焉,遂定于一。若钟鼎所采,自是春秋战国时各国书体,故诡形奇制,与《仓颉篇》不同也。许慎《说文叙》谓诸侯力政,不统于王,言语异声,文字异形。今法、德、俄文字皆异,可以推古矣。但以之乱经,则非孔子文字,不能不辨。若论笔墨,则钟鼎虽伪,自不能废耳。
 
  王愔叙百二十六种书体,于行草之外,备极殊诡。按《佛本行经》云,尊者棨黎教我何书(自下太子实为说书),或复梵天所说之书(今婆罗门书王有四十音是),佉虱卢叱书(隋言驴唇),富沙迦罗仙人说书(隋言华果),阿迦罗书(隋言节分),瞢迦罗书(隋言吉祥),邪寐尼书(隋言大秦国书),鸯瞿梨书(隋言指言),耶那尼迦书(隋言驮书),娑迦罗书(隋言牜孛牛),波罗婆尼书(隋言树叶),波流沙书(隋言恶言),父与书毗多荼书(隋言起尸),陀毗荼国书(隋云南天竺),陀罗低书(隋言形人),度其差那婆多书(隋言右旋),优波迦书(隋言严炽),僧佉书(隋言等计),阿婆勿陀书(隋言覆),阿{少兔}卢摩书(隋言顺),毗耶寐奢罗书(隋言杂),脂罗多书(鸟场边山),西瞿耶尼书(须弥西),阿沙书(硫勒),支那国书(即此国也),摩那书(科斗),末荼叉罗书(中字),毗多悉底书(尺),富数波书(海),提婆书(天),那罗书(龙),夜叉书乾闼婆书(天音声),阿修罗书(不饮酒),迦罗娄书(金翅鸟),紧那罗书(非人),摩睺罗伽书(天地),弥伽遮迦书(诸兽音),迦迦娄多书(鸟音),浮摩提婆书(地居天),安多梨叉提婆书(虚空天),郁多罗拘卢书(须弥北),逋娄婆毗提诃书(颇弥东),乌差婆书(举),腻差婆书(掷),娑迦罗书(糊),跋阇罗书(金刚),梨伽波罗低犁伽书(往复),毗弃多书(食残),阿{少兔}浮多书(未曾有),奢娑多罗跋多书(如伏转),伽那那跋多书(等转),优差波跋多书(举转),尼差波多跋书(掷转),波陀与佉书(上句),毗拘多罗波陀那地书(从二增上凶),耶婆陀输多罗书(增上句已上),末荼婆晒尼书(中流),梨沙邢婆多波恀比多书(诸山苦行),陀罗尼卑爪梨书(观地),伽伽那卑丽爪尼书(视虚空),萨蒲沙地尼山陀书(一切药草因),沙罗僧伽何尼书(总览),萨婆韦多书(一切种音)。《三藏记》云,先觉说有六十四种书,鹿轮转眼,神鬼八部,惟梵及佉楼为胜文。《西阳杂俎》所考,有驴肩书,莲叶书,节分书,大秦书,驮乘书,牜孛牛书,树叶书,起尸书,右旋书,覆书,天书,龙书,鸟音书,凡六十四种。然则天竺古始,书体更繁,非独中土有虫籀缪填之殊,芝英倒薤之异,其制作纷纭,亦所谓人心之灵,不能自已也。
 
  《隋志》称婆罗门书,以十四字贯一切音,文省义广,盖天竺以声为字。《槃涅经》有二十五字母,《华严经》有四十字母。今《通志?七音略》所传天竺三十六字母,所变化各书,犹可见也。唐古忒之书,出于天竺元世祖中统元年,命国师八思巴制蒙古新字千余,母四十一,皆相关纽,则采唐古忒与天竺为之,亦迦虑之变相也。我朝达文成公,又采唐古忒蒙古之字,变化而成国书,至乾隆时,于是制成清篆,亦以声而演形,并托音为字者。然印度之先,亦必以象形为字,未必能遽合声为字,其合声为字,必其后起也。辽太祖神册五年,增损隶书之半,制契丹文字。金太祖命完颜希尹依效楷书,因契丹字合本国语为国书。西夏李元昊命野利仁荣演书,成十二卷,体类八分,此则本原于形,非自然而变者。本无精义自立,故国亡而书随之也。
 
  欧洲通行之字,亦合声为之。英国字母二十六,法国二十五,俄德又各殊,然其始亦非能合声为字也。至其古者,有阿拉伯文字,变为犹太文字焉;有叙利亚文字,巴比伦文字,埃及文字,希利尼文字,变为拉丁文字焉;又变为今法、英通行之文字焉。此亦如中国籀、篆、分、隶、行、草之展转相变也,且彼又有篆分正斜大小草之异,亦其变之不能自已也。
 
  夫变之道有二,不独出于人心之不容已也,亦由人情之竞趋简易焉。繁难者人所共畏也,简易者人所共喜也。去其所畏,导其所喜,握其权便,人之趋之若决川于堰水之坡,沛然下行,莫不从之矣。几席易为床榻,豆嵒易为盘碗,琴瑟易以筝琶,皆古今之变,于人便利。隶草之变,而行之独久者,便易故也。钟表兴则壶漏废,以钟表便人,能悬于身,知时者未有舍钟表之轻小,而佩壶漏之累重也。轮舟行则帆船废,以轮舟能速致,跨海者未有舍轮舟之疾速,而乐帆船之迟钝也。故谓变者天也。
  梁释僧祐曰,造书者三人,长曰梵书,右行;次佉楼,左行;少仓颉,下行。其说虽谬,为文字之制,欲资人之用耳,无中行左右行之分也,人圆读不便于手,倒读不便于目,则以中行为宜,横行亦可为用。人目本横,则横行收摄为多,目睛实圆,则以中行直下为顺。以此论之,中行为优也。安息书革旁行以为书记,安息即今波斯也。回回字右行,泰西之字左行,而中国之书中行,此亦先圣格物之精也。然每字写形,必先左后右,数学书亦有横列者,则便于右手之故,盖中国亦兼左行而有之,但右行实于右手大不顺,为最愚下耳。
 
  中国自有文字以来,皆以形为主,即假借行草,亦形也,惟谐声略有声耳。故中国所重在形,外国文字皆以声为主。即分、篆、隶、行、草亦声也,惟字母略有形耳。中国之字,无义不备,故极繁而条理不可及。外国之字,无声不备,故极简而意义亦可得。盖中国用目,外国贵耳。然声则地球皆同,义则风俗各异。致远之道,以声为便,然合音为字,其音不备,牵强为多,不如中国文字之美备矣。
 
  天竺开国最先,创音为书亦最先,故戎蛮诸国悉因之。《西域记》称跛禄迦国字源三十余,羯霜那国、健驮罗国,有波尔尼仙作为字书,备有千颂,颂三十言,究极古今,总括文书。《八弦外史》及今四译馆所载,悖泥、文莱、苏禄、暹罗、吕宋诸国书,皆合声为字,体皆右行,并未原于梵书。日本国书字母四十有七,用中国草书为偏旁,而以音贯之,亦梵之余裔也。
 
  声学盛于印度,故佛典曰,我家真教体,清净在音闻。又以声闻为一乘,其操声为咒,能治奇鬼异兽,盖声音之精也。唐古忒、蒙古及泰西合声为字之学,莫不本于印度焉(泰西治教,皆出天竺,予别有论,此变之大者也)。
  综而言之,书学与治法,势变略同。前以周为一体势,汉为一体势,魏晋至今为一体势,皆千数百年一变。后之必有变也,可以前事验之也。今用真楷,吾言真楷。
  或曰:书自结绳以前,民用虽篆草百变,立义皆同。由斯以谈,但取成形,令人可识,何事夸钟、卫,讲王、羊,经营点画之微,研悦笔札之丽,令祁祁学子,玩时日于临写之中,败心志于碑帖之内乎?应之曰:衣以揜体也,则裋褐足蔽,何事采章之观?食以果腹也,则糗藜足饫,何取珍羞之美?垣墙以蔽风雨,何以有雕粉之璀璨?舟车以越山海,何以有几组之陆离?诗以言志,何事律则欲谐?文以载道,胡为辞则欲巧?盖凡立一义,必有精粗,凡营一室,必有深浅,此天理之自然,匪人为之好事。扬子云曰:“断木为棋,梡革为鞠,皆有法焉。”而况书乎?昔唐太宗屈帝王之尊,亲定晋史,御撰之文,仅《羲之传论》,此亦艺林之美谈也。况兹《书谱》,讲自前修,吾既不为时用,其他非所宜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因搜书论,略为引伸。蒙子临池,或为识途之助。若告达识,则吾岂敢?
广艺舟双楫?尊碑第二
  晋人之书,流传曰帖,其真迹至明,犹有存者,故宋元明人之为帖学宜也。夫纸寿不过千年,流及国朝,则不独六朝遗墨不可复睹,即唐人钩本已等凤毛矣,故今日所传诸帖,无论何家,无论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钩屡翻之本,名虽羲、献,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论。譬如子孙曾玄虽出自某人,而体貌则别。国朝之帖学,薈萃于得天石庵,然已远逊明人,况其他乎?流败既甚,师帖者绝不见工。物极必反,天理固然。道光之后,碑学中兴,盖事势推迁不能自已也。
 
  乾隆之世,已厌旧学。冬心、板桥,参用隶笔,然失则怪,此欲变而不知变者。汀洲精于八分,以其八分为真书,师仿《吊比干文》,瘦劲独绝。怀宁一老,实丁斯会,既以集篆隶之大成,其隶楷专法六朝之碑,古茂浑朴,实与汀洲分分隶之治,而启碑法之门。开山作祖,允推二子。即论书法,视覃谿老人,终身欧、虞,褊隘浅弱,何啻天壤邪?吾粤吴荷屋中丞,帖学名家,其书为吾粤冠。为窥其笔法,亦似得自《张黑女碑》,若怀宁则得于《崔敬邕》也。阮文达亦作旧体者,然其为南北书派论,深通比事,知帖学之大坏,碑学之当法,南北朝碑之可贵,此盖通人达识,能审时宜,辨轻重也。惜见碑犹少,未暇发蒨,犹土鼓蕢桴,椎轮大辂,仅能伐木开道,作之先声而已。
  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乾嘉之后,小学最盛,谈者莫不藉金石以为考经证史之资,专门搜辑,著述之人既多,出土之碑亦盛,于是山岩屋壁,荒野穷郊,或拾从耕父之锄,或搜自官厨之石,洗濯而发其光采,摹拓以广其流传。若平津孙氏,侯官林氏,偃师武氏,青浦王氏,皆缉成巨帙,遍布海内。其余为《金石存》《金石契》《金石图》《金石志》《金石索》《金石聚》《金石续编》《金石补编》等书,殆难悉数。故今南北诸碑,多嘉道以后新出土者,即吾今所见碑,亦多《金石萃编》所未见者。出土之日,多可证矣。出碑既多,考证亦盛,于是碑学蔚为大国。適乘帖微,入缵大统,亦其宜也。
  泾县包氏以精敏之资,当金石之盛,传完白之法,独得蕴奥,大启秘藏,著为《安吴论书》,表新碑,宣笔法,于是此学如日中天。迄于咸、同,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祉,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
  今日欲尊帖学,则翻之已坏,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则磨之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笔画完好,精神流露,易于临摹,一也;可以考隶楷之变,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结构、宋尚意态、六朝碑各体毕备,四也;笔法舒长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实为唐宋之所无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
广艺舟双楫?购碑第三
  学者欲能书,当得通人以为师。然通人不可多得,吾为学者寻师,其莫如多购碑刻乎!扬子云曰:“能观千剑而后能剑,能读千赋而后能赋。”仲尼、子舆论学,必先博学详说。夫耳目隘狭,无以备其体裁,博其神趣,学乌乎成!若所见博,所临多,熟古今之体变,通源流之分合,尽得于目,盖存于心,尽应于手,如蜂采花,酝酿久之,变化纵横,自有成效,断非枯守一二佳本《兰亭》《醴泉》所能知也。右军自言,见李斯、曹喜、梁鹄、蔡邕《石经》、张昶《华岳碑》,遍习之。是其师资甚博,岂师一卫夫人,法一《宣示表》,遂能范围千古哉!学者若能见千碑而好临之,而不能书者,未之有也。
  千碑不易购,亦不易见。无则如何?曰:握要以图之,择精以求之,得百碑亦可成书。然言百碑,其约至矣,不能复更少矣。不知其要,不择其精,虽见数百碑,犹未足语于斯道也。吾闻人能书者,辄言写欧写颜,不则言写某朝某碑,此真谬说,令天下人终身学书,而无所就者,此说误之也。至写欧则专写一本,写颜亦专写一本,欲以终身,此尤谬之尤谬,误天下学者在此也。
  谓又有学书须专学一碑数十字,如是一年数月,临写千数百过,然后易一碑,又一年数月,临写千数百过,然后易碑亦如是,因举钟元常入抱犊山三年学书,永禅师学书四十年不下楼为例,此说似矣,亦谬说也。夫学者之于文艺,末事也。书之工拙,又艺之至微下者也。学者蓄德器,穷学问,其事至繁,安能以有用之岁月,耗之于无用之末艺乎?诚如钟、永,又安有暇日涉学问哉?此殆言者欺人耳。吾之术,以能执笔多见碑为先务,然后辨其流派,择其精奇,惟吾意之所欲,以时临之,临碑旬月,遍临百碑,自能酿成一体,不期其然而自然者。加之熟巧,申之学问,已可成家。虽天才驽下,无不有立,若其浅深高下,则仍视其人耳。
  购碑当知握要,以何为要也?曰:南北朝之碑其要也。南北朝之碑,无体不备,唐人名家,皆从此出,得其本矣,不必复求其末,下至干禄之体,亦无不兼存。故唐碑可以缓购,且唐碑名家之佳者,如率更之《化度》《九成宫》《皇甫君》《虞恭公》,秘书之《庙堂碑》,河南之《圣教序》《孟达法师》,鲁公之《家庙》《麻姑坛》《多宝塔》《元结》《郭家庙》《臧怀恪》《殷君》《八关斋》,李北海之《云麾将军》《灵岩》《东林寺》《端州石室》,徐季海之《不空和尚》,柳诚悬之《玄秘塔》《冯宿》诸碑,非原石不存,则磨翻坏尽。稍求元明之旧拓,不堪入目。已索百金,岂若以此一本之赀,尽购南北朝诸碑乎?若舍诸名家佳本,而杂求散杂,则又本末倒置,昧于源流。且佳碑如《樊府君》《兖公颂》《裴镜民》者实寡。小唐碑中,颇多六朝体,是其沿用未变法者,原可采择,惟意态体格,六朝碑皆已备之。唐碑可学者殊少,即学之,体格已卑下也,故唐碑可缓购。
  今世所用号称真楷者,六朝人最工。盖承汉分之余,古意未变,质实厚重,宕逸神隽,又下开唐人法度,草情隶韵,无所不有。晋帖吾不得见矣,得尽行六朝佳碑可矣,故六朝碑宜多购。
  今世所用号称真楷者,六朝人最工。盖承汉分之余,古意未变,质实厚重,宕逸神隽,又下开唐人法度,草情隶韵,无所不有。晋帖吾不得见矣,得尽行六朝佳碑可矣,故六朝碑宜多购。
  汉分既择求,唐隶在所不购,则自晋魏至隋,其碑不多,可以按《金石萃编》《金石补编》《金石索》《金石聚》而求之,可以分各省存碑而求之。然道、咸、同、光,新碑日出,著录者各有不尽,学者或限于见闻,或困于才力,无以知其目而购之。知其目矣,虑碑之繁多,搜之而无尽也。吾为说曰:六朝碑之杂沓繁冗者,莫如造像记,其文义略同,所足备考古者盖鲜,陈陈相因,殊为可厌。此盖出土之日新,不可究尽者也。造像记中多佳者,然学者未能择也,姑俟碑铭尽搜之后,乃次择采之,故造像记亦可缓购。
  去唐碑,去散隶,去六朝造像记,则六朝所存碑铭不过百余,兼以秦、汉分书佳者数十本,通不过二百余种,必尽求之,会通其源流,浸淫于心目,择吾所爱好者临之,厌则去之。临写既多,变化无尽,方圆操纵,融冶自成体裁,韵味必可绝俗,学者固可自得之也。秦、汉分目,略见所说《说分》《本汉》篇中,今将南北朝碑目,必当购者录如左。其碑多新出,为金石诸书所未有者也。造像记佳者,亦附目间下论焉。
  碑以朝别,以年叙,其无稽考,附于其朝之后。
 
  有年则书,不书者,无年月也。
 
  书人详之,撰人不详,重在书也。
 
  石所存地著之,不著者,不知所在也。
 
  其碑显者书人名,不显者并官书之,欲人易购也。
  吴碑
  《葛府君碑》(江苏勾容)
 
  《九真太守谷朗碑》(凤皇元年)
  晋碑
  《南乡太守郛休碑》(太始六年)
 
  《保母志》(宁兴三年王献之书)
 
  《枳阳府君碑》(隆安三年)
 
  《爨宝子碑》(太亨四年)
 
  〔按:安帝元兴元年改元太亨,次年复为元兴,四年已改义熙元年。此碑盖在偏远,未知,故仍书太亨四年也。〕
  《孝女曹娥碑》(元嘉元年明人传为王羲之书,姑附于此,海山仙馆刻石)
  宋碑
  《宁州刺史爨龙颜碑》(大明二年,云南陆源,有碑阴)
 
  《始康郡晋丰县□态造像》(元褵廿五年山东王氏)
 
  《高勾丽故城刻石》(己丑元年,长寿王当刘元嘉六年,宋平壤吴氏)
  齐碑
  《吴郡造维卫尊佛记》(永明六年,浙江会稽)
 
  《保佛弟子萧衍造像题字》(永明二年,四川云阳)
  梁碑
  《太祖文皇帝神道东阙》(反刻)
 
  《太祖文皇帝神道西阙》
 
  《南康简王神道东阙》(反刻)
 
  《南康简王神道西阙》
 
  《临川靖惠王神道东阙》(反刻)
 
  《临川靖惠王神道西阙》
 
  《吴平忠侯萧公神道东阙》(反刻)
 
  《吴平忠侯萧公神道西阙》
 
  《始兴忠武王碑》(有额有阴)
  《散骑常侍安平王碑》
 
  《天监五年残碑》
 
  《鄱阳王益州军府人题记》(天监十二年,四川云阳)
 
  《石井阑题字》(天监十五年,江苏勾容)
 
  《章景为梁主造佛依碑石像》(丁未年即大通元年,四川绵州)
 
  《许善题名》(大通三年,四川绵州)
 
  《□□□等造观世音像》(大通三年,四川绵州)
 
  《□道□造像》(□□三年,四川绵州)
  《释慧影为父母师僧及身造释迦佛像题字》(中大同元年,浙江石门李氏)
  陈碑
  《斯罗真兴大王巡狩管境碑》(戊子年,真兴王麦宗陈光大二年也,朝鲜咸兴)
 
  《赵和造像记》(永定三年)
  魏碑
  《邑主秦从州人造像王银堂画像题名》(道武天赐三年)
 
  《巩伏龙造像》(大魏国元年,即太武延和元年)
 
  《定州中山赵褵造像》(皇兴三年)
  《中岳蒿高罗灵庙碑》(太安二年,寇谦之书,筱额,阳文,有阴)
 
  《宕昌公晖福寺碑》(太和十二年,陕西澄城,有碑阴)
 
  《孝文皇帝吊殷比干墓文》(皇构迁中元载,岁御次阉茂望舒)
 
  《孙秋生造像》(太和七年。以下为龙门二十品,故合录之)
 
  《始平公造像》(太和十二年,朱义章书,有额)
 
  《北海王元详造像》(太和十八年)
 
  《北海王太妃高为孙保造像》
 
  《长乐王夫人尉迟造像》(太和十九年)
 
  《一弗造像》(太和廿年)
 
  《解伯达造像》(太和年造)
 
  《杨大眼造像》
 
  《魏灵藏造像》
  《郑长猷造像》(景明二年)
 
  《惠感造像》(景明三年)
 
  《贺兰汗造像》(景明三年)
 
  《高树造像》(景明三年)
 
  《法生造像》(景明四年)
 
  《太妃侯造像》(景明四年)
 
  《安定王元燮造像》(正始四年)
 
  《平乾虎造像》(正始四年)
 
  《道匠造像》
 
  《齐郡王祐造像》(熙平二年)
 
  《慈香造像》(神龟三年)
 
  《优填王造像》
 
  《泰山羊祉开复石门铭》(永平二年,太原典签王远书)
 
  《左援令贾三德开复石门题记》
 
  《司马元兴墓志》(永平四年)
 
  《郑文公碑》(永平四年,郑道昭书,有上下二碑)
  附云峰山石刻四十二种(不列详)
  《仙和寺造像》(永平四年)
 
  《杨翚碑》(延昌元年,直隶唐山,有额)
 
  《司马景和妻孟敬训墓志铭》(延昌三年,河南孟县)
 
  《刁遵墓志铭》(熙平元年,直隶南皮张氏)
 
  《兖州贾使君碑》(神龟二年)
 
  《赵阿欢造像》(神龟三年)
 
  《司马炳墓志铭》(正光二年)
  《张猛龙清颂碑》(正光三年,有额有阴)
 
  《樊可憘碑》(正光二年)
 
  《郑道忠墓志》(正光三年)
 
  《马鸣寺根法师碑》(正光四年,有额)
 
  《高贞碑》(正光四年,篆额阳文)
 
  《泾州刺史陆希道墓志盖》(正光四年,篆书)
  《鞠彦瑽墓志》(正光四年,有盖)
 
  《李超墓志铭》(正光五年)
 
  《吴高黎墓志》(孝昌二年)
 
  《六十人造像》(孝昌二年)
 
  《刘玉墓志铭》(孝昌三年)
 
  《张玄墓志》(普泰元年)
 
  《元匡造泗津桥堰石人题记》
 
  《皇甫摐墓志》
  《残碑□军司马治外兵曹张显□题名》(碑侧有邑子赵轨等残字)
 
  《残碑豆陵苟邑题名》(有碑侧)
 
  《兰献伯高怀玉题名》
 
  《韩显祖造像》(永熙二年)
 
  《元苌振兴温泉颈》(篆额、阳文)
 
  《惠辅造像》
 
  《张法寿造像》(天平二年)
  《嵩阳寺伦统碑石铭》(天平二年,隶书篆额)
 
  《司马昇墓志》(天平二年)
 
  《法显造像》(天平三年)
 
  《法坚法荣二比丘僧碑》(天平四年,山东泰安)
 
  《李宪墓志》(元象元年,直隶保定)
 
  《高湛墓志铭》(元象二年)
 
  《禅静寺刹前敬使君铭》(兴初二年)
 
  《惠诠造像》(建义元年)
  《李仲璇修孔子庙碑》(兴和三年,王长儒书篆额)
 
  《张奢碑》(兴和三年,灵寿埠安村寺)
 
  《王盛碑》(兴和三年)
 
  《王偃墓志铭》(武定元年,有篆盖)
 
  《朱永隆唐丰等造天宫碑》(武定三年,河南)
 
  《邑王敬造石像碑文》(武定六年)
 
  《义桥石像之碑》(武定七年,有侧有阴)
 
  《冀州刺史关胜诵德碑》(武定八年)
  《源义虎曾孙磨耶圹头祗桓记》(武定八年)
 
  《王僧碑》
  北齐碑
  《邑子曹师石象碑》(天保三年)
 
  《崔灊墓志》(天保四年)
 
  《西门豹碑颂》(隶书)
 
  《并州主簿王璘妻赵氏墓志》(天保六年,有额)
 
  《赵郡王修定国寺碑》(天保八年,有额)
 
  《朱氏造像》(天保八年,有大字小字二碑)
  《夫子庙碑》(乾明元年,隶书,篆额)
 
  《比丘僧邑义造像残记》(乾明元年,有侧)
 
  《隽修罗碑》(皇建元年,有额)
 
  《石柱颂》(太宁二年,八面隶书)
 
  《云门法勤禅师塔铭》(太宁三年)
 
  《天柱山铭》(天统十年,郑述祖撰书)
 
  《姜元略造像》(天统元年)
 
  《房周阤墓志》(天统元年,山东濰县郭氏)
 
  《魏元预造象》(天统元年)
 
  《邑义六十人碑颂》(天统五年隶书)
 
  《百人造象记》(天统五年,碑长丈余,甚完好,瘦硬中有德气,登善之祖也)
 
  《赵崇仙造象》(天统六年)
 
  《定州刺史邹珍之碑》(隶书有侧)
 
  《映佛岩摩崖》(武平元年)
 
  《陇东王感孝颂》(武平元年,梁恭之隶书)
  《朱岱林墓志铭》(武平元年,有额)
 
  《道略五百人造像》(瘦硬完好,齐碑上品)
 
  《晋昌王唐邕写经碑》(武平三年,隶书)
 
  《临淮王象碑》(武平四年,隶书)
 
  《功曹李琮墓志》(武平五年,有侧)
 
  《灵塔铭》(武平五年)
 
  《等慈寺残碑》(武平五年)
 
  《尼圆照造像》
  《报德象碑》(武平六年,释仙书)
 
  《马天祥造像》(武平六年)
 
  《陈留太守墓志残石》(是石出土,拓一纸,复埋之,海内无二本,姑附录之)
 
  《豫州刺史梁子彦墓志》(武平)
 
  《张思文造像》(承光元年)
 
  《公孙文哲造像》
 
  《华严经菩萨明难品》(有千余字,腴整)
 
  《鼓山石经》
  北周碑
  《强独乐树文王碑》(元年丁丑)
 
  《贺屯植墓志》(保定四年)
 
  《西岳华山庙碑》(天和二年,赵文渊书,篆额)
 
  《曹恪碑》(天和五年)
 
  《时珍墓志》(宣政元年)
 
  《光州刺史宇文公碑铭》
 
  《李峻卜居记》(建德元年)
  隋碑
  《豆卢通造大像记残石》(开皇二年,直隶正定府崇因寺)
 
  《赵芬碑残石》(开皇五年,二石)
 
  《仲思那卅人造桥碑》(开皇六年,有额)
 
  《龙藏寺碑》(开皇六年)
 
  《王辉儿造像》(有《穆子容碑》气)
 
  《石窟寺修佛经石像碑》(开皇十三年)
 
  《曹子建碑》(开皇十三年)
 
  《惠云法师墓志》(开皇十四年)
  《巩宾墓志》(开皇十五年,篆盖)
 
  《荆孝礼墓志》(开皇十五年)
 
  《贺若谊碑》(开皇十六年,篆额)
 
  《李氏像碑颂》(开皇十七年,篆额)
 
  《通张妻陶墓志》(开皇十七年)
 
  《美人董氏墓志》(开皇十七年)
 
  《安喜公李使君碑》(开皇十七年,篆额)
 
  《龙山公臧质墓志》(开皇二十年)
 
  《澧水石桥累文碑》(开皇囗年,篆额)
 
  《青州胜福寺舍利塔下铭》(仁寿元年,孟弼隶书,有额)
 
  《孔文宣灵庙碑》(仁寿元年,隶书,篆额,完好)
 
  《信州金轮寺塔下铭》(仁寿二年)
 
  《苏慈墓志铭》(仁寿三年)
 
  《邓州大兴国寺舍利塔下铭》(仁寿二年)
 
  《曹礼墓志》(磨崖仁□□年)
  《仪同王君墓志》(大业元年,直隶定州)
 
  《刘珍墓志》(大业二年,隶书,有侧,有铭)
 
  《唐高祖为太宗造像》(大业二年)
 
  《吴俨墓志》(大业四年,篆盖)
 
  《宁甗铭》(大业五年,有额)
 
  《修孔子庙碑》(大业七年,隶书,篆额)
 
  《李君辩造像》(大业七年)
 
  《姚辨墓志铭》(大业七年,欧阳询书,宋人重刻)
  《元智墓志铭》(大业十一年)
 
  《太仆卿夫人姬氏墓志》(大业十一年)
 
  《宋永贵墓志》(大业十二年)
 
  《隆山郡胜业道场碑》
 
  《德阳公梁公碑》(篆额)
 
  《河东首山郡胜业道场舍利塔铭》(篆额)
 
  《青州藏碑残石》
 
  《李靖上西岳文》(宋人伪作,然董逌以为大业末年,则亦出土久矣)
 
  《曹文宗残碑》
  《冈山摩崖》(魏、齐、周、隋皆有摩崖,而齐尤多,包慎伯所称《般若经》即云摩崖中也,今附于末焉)
 
  《尖山摩崖》
 
  《铁山摩崖》
 
  凡所次目,皆为穷乡学子,欲学书法,未知碑目言之。若大雅宏达,金石名家,扇欧、赵之余风,集琳琅之万品,诸朝著录,旁采辽、金,内地网罗,远洎蕃外,自能著书,无烦芹献。凡所著目,约之已甚。若犹畏其繁多,虑披采之不易,临写之难遍,杂冗乱目,无从下手,则更择其精者。若碑品之所列,流派之所论,选举既严,别白益审,必当尽购而熟观之。若诸碑之未见,家法之未熟,而遽欲言书,书乎书乎,匪吾攸闻。
广艺舟双楫?体变第四
  人限于其俗,俗趋于变,天地江河,无日不变。书其至小者。钟鼎及籀字,皆在方长之间,形体或正或斜,各尽物形,奇古生动,章法亦复落落,若星辰丽天,皆有奇致(钟鼎古文,虽为刘歆伪造,而所采多春秋战国旧物,故奇古可爱,考据经义则辟之,至于笔画之工,则不能以人废也)。秦分(即小篆)裁为整齐,形体增长,盖始变古矣。然《琅琊》秦书,茂密苍深,当为极则。自此日变,若《赵王上寿》《泮池刻石》《坟坛刻石》,下逮《少室》《开母庙》《建初残碑》《三公山》《是吾》,碑体皆方扁,益笔茂密。至《褒斜》《郙阁》《裴岑》《尊楗阁》《仙友》等碑,变圆为方,削繁成简,遂成汉分,而秦分笔未亡。建初以后,变为波磔,篆隶迥分。于是《衡方》《乙瑛》《华山》《石经》《曹全》等碑,体扁已极,波磔分背,隶体成矣。夫汉自宣、成而后,下逮明、章,文皆似骈似散,体制难别。明、章而后,笔无不俪,句无不短,骈文以成。散文、篆法之解散,骈文隶体之成家,皆同时会,可以观世变矣。
  汉末波磔,纵肆极矣,久亦厌之,又稍参篆分之圆,变为真书。今观元常诸帖,三国诸碑,皆破觚为圆,以茂密雄强为美,复进为分(《书势》所称毛宏之八分增损此也)。此如骈体之极,复尚古文,而骈散之分,经数变之后,自是不可复合矣。
  吾谓书莫盛于汉,非独其气体之高,亦其变制最多,皋牢百代。杜度作草,蔡邕作飞白,刘德昇作行书,皆汉人也。晚季变真楷,后世莫能外,盖体制至汉,变已极矣。
  南碑绝少,以帖观之,钟、王之书,丰强秾丽。宋、齐而后,日即纤弱。梁、陈娟好,无复雄强之气。
 
  北碑当魏世,隶、楷错变,无体不有。综其大致,体庄茂而宕以逸气,力沉著而出以涩笔,要以茂密为宗。当汉末至此百年,今古相际,文质斑斓,当为今隶之极盛矣。
 
  北齐诸碑,率皆瘦硬,千篇一律,绝少异同。
  北周文体好古,其书亦古,多参隶意。至于隋世,率尚整朗,绵密瘦健,清虚之风,一扫而空。岂宙合不分,光岳晴霁,气运有当尔邪?南北书派,自是遂合。故隋之为书极盛,以结六朝之局,是亦一大变焉。
  唐世书凡三变,唐初欧、虞、褚、薛、王、陆,并辔轨叠,皆尚爽健。开元御宇,天下平乐,明皇极丰肥,故李北海、颜平原、苏灵芝辈,并趋时主之好,皆宗肥厚。元和后,沈传师、柳公权出,矫肥厚之病,专尚清劲,然骨存肉削,天下病矣。
  夫唐人虽宗二王,而专讲结构,则北派为多,然名家变古,实不尽守六朝法度也。五代杨凝式、李建中,亦重肥厚。宋初仍之,至韩魏公、东坡犹然,则亦承平之气象邪?宋称四家,君谟安劲,绍彭和静,黄、米复出,意态更新,而偏斜拖沓,宋亦遂亡。南宋宗四家,笔力则稍弱矣。
  辽书朴拙,绝无文采,与其国俗略同。金世碑帖,专学大苏,盖赵闲闲、李屏山之学,慕尚东坡,故书法亦相仿效,遂成俗尚也。今京朝士夫,多慕苏体,岂亦有金之遗俗耶?
  元、明两朝,言书法者日盛,然元人吴兴首出,惟伯机实与齐价。文原和雅,伯生浑朴,亦其亚也。惟康里子山,奇崛独出,自余揭曼硕、柯敬仲、倪元镇,虽有遒媚,皆吴兴门庭也。自是四百年间,文人才士,纵极驰骋,莫有出吴兴之范围者。故两朝之书,率姿媚多而刚健少。香光代兴,几夺子昂之席,然在明季,邢(侗子愿)、张(瑞图二水)、董、米(万钟)四家并名,香光仅在四家之中,未能缵一统绪。又王觉斯飞腾跳踯其间,董实未胜之也。至我朝圣祖,酷爱董书,臣下摹仿,遂成风气。思白于是祀夏配天,汲汲乎欲祧吴兴而尸之矣。香光俊骨逸韵,有足多者,然局束如辕下驹,蹇怯如三日新妇,以之代统,仅能如晋元宋高之偏安江左,不失旧物而已。然明人类能行草,其绝不知名者,亦有可观,盖帖学大行故也。国朝书法,凡有四变。康雍之世,专仿香光;乾隆之代,竞讲子昂;率更贵盛于嘉、道之间;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际。至于今日,碑学益盛,多出入于北碑率更间,而吴兴亦蹀躞伴食焉。吾今判之:书有古学,有今学。古学者,晋帖唐碑也,所得以帖为多,凡刘石庵、姚姬传等皆是也。今学者,北碑汉篆也,所得以碑为主,凡邓石如、张廉卿等是也。人未有不为风气所限者,制度文章学术,皆有时焉,以为之大界。美恶工拙,只可于本界较之。学者通于古今之变,以是二体者,观古论其时,致不混焉。若后之变者,则万年浩荡,杳杳无涯,不可以耳目之私测之矣。
广艺舟双楫?分变第五
  文字之变流,皆因自然,非有人造之也。南北地隔则音殊,古今时隔则音亦殊,盖无时不变,无地不变,此天理然。当其时地相接,则转变之渐可考焉。文字亦然,《汉志》称《史籀篇》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则非刘歆伪体,为周时真字也。其体则今《石鼓》及《说文》所存籀文是也。然则孔子之书,《六经》藏之于孔子之堂,分写于齐、鲁之儒皆是。秦之为篆,不过体势加长,笔画略减,如南北朝书体之少异。盖时地少移,因籀文之转变,而李斯因其国俗之旧,颁行天下耳。观《石鼓》文字,与秦篆不同者无几,王筠所谓其盘灾敢叶,知文同籀法是也。今秦篆犹存者,有《琅琊刻石》《泰山刻石》《会稽刻石碣》《石门刻石》,皆李斯所作,以为正体,体并圆长,而秦权、秦量即变方匾。汉人承之而加少变,体在篆隶间。以石考之,若《赵王上寿刻石》,为赵王遂廿二年,当文帝后元六年;《鲁王泮池刻石》当宣帝五凤二年,体已变矣,然绝无后汉之隶也。至《厉王中殿刻石》几于隶体,然无年月,江藩定为“江都厉王”,尚不足据。左方文字莫辨,《补访碑录》审为“元凤”二字,《金石萃编》疑为“保岁庶”等字,则“元凤”固不确也。《金石聚》有《凤凰画象题字》,体近隶书,《金石聚》以为元狩年作,江阴缪荃荪谓当从《补访碑录》释为元康,则晋武帝时隶也。《麃孝禹碑》为河平三年,则同治庚午新出土者,亦为隶,顺德李文田以为伪作无疑也。《叶子侯封田刻石》为始建国天凤三年,亦隶书,嘉庆丁丑新出土,前汉无此体,盖亦伪作。则西汉未有隶体也。降至东汉之初,若《建平郫县石刻》《永光三处阁道石刻》《开通褒斜道石刻》《裴岑纪功碑》《石门残刻》《郙阁颂》《戚伯著碑》《杨淮表纪》,皆以篆笔作隶者。《北海相景君铭》,曳脚笔法犹然。若《三公山碑》《是吾碑》,皆由篆变隶,篆多隶少者。吴《天发神谶》,犹有此体。若《三老通碑》《尊楗阁记》,为建武时碑,则由篆变隶,篆多隶阙者。以汉钟鼎考之,唯《高庙》《都仓》《孝成》《上林》诸鼎,有秦少意。汾阴、好峙则似秦权。至于《太官钟》《周杨侯铜》《丞相府漏壶》《虑俿尺》,若《食官钟铭》《绥和钟铭》,则体皆扁缪,在篆、隶之间矣。今焦山《陶陵鼎铭》,其体方折,与《启封镫》及《王莽嘉量》同为《天发神谶》之先声,亦无后汉之隶体者。以瓦当考之,秦瓦如“维天降灵甲天下大万乐当”、“嵬氏冢当”、“兰沌宫当”、“延年瓦”、“方春萌芽”等瓦,为圆篆。至于汉瓦,若“金”字、“乐”字、“延年”、“上林”、“右空”、“千秋万岁”、“汉并天下”、“长乐未央”、“上林”、“甘泉”、“延寿万岁”、“高安万世”、“万物咸成”、“狼千万延”、“宣灵万有”、“喜万岁”、“长乐万岁”、“长生”、“无极”、“千秋长安”、“长生未央”、“永奉无疆”、“平乐何宫”、“亿年无疆”、“仁义自成”、“揜衣中庭”、“上林农宫”、“为年益寿”,体兼方圆。其“转婴柞含”、“六畜蕃息”及“便”字瓦,则方折近《郙阁》矣。盖西汉以前,无熹平隶体,和帝以前,皆有篆意。其汉砖有竟宁、建平、秦阿房瓦“西凡廿九”、“六月宫人”字纯作隶体,恐不足据。盖自秦篆变汉隶,减省方折,出于风气迁变之自然。许慎《说文叙》诋今学,谓“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盖是汉世实事。自仓颉来,虽有省改,要由迁变,非有人改作也。吾子行曰:“崔子玉写张平子篆,多用隶法,不合《说文》,却可入印,全是汉人篆法故也。”杜未谷曰:“《说文》所无之字,见于缪篆者,不可枚举。缪篆与隶相通,各为一体,原不可以《说文》律之。”盖子玉所写之隶法,《说文》所无之缪篆,皆今学家师师相传,旧字旧体,展转传变可见也。《志》乃谓秦时始建隶书,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许慎又谓程邈所作,盖皆刘歆伪撰古文,欲黜今学,或以徒隶之书比之,以重辱之。其实古无籀篆隶之名,但谓之文耳,创名而仰扬之,实自歆始。且孔子《五经》中,无籀、篆、隶三字,唯伪《周官》最多,则用《庄子》《韩非子》者,又卿乘篆车,此亦歆意也。于是篆隶之名,行于二千年中,不可破矣。夫以篆隶之名,承用之久,骤而攻之,鲜有不河汉者。吾为一证以解之,今人日作真书,兴于魏、晋之世,无一人能指为谁作者,然则风气所渐移,非关人为之改作矣。东汉之隶体,亦自然之变。然汉隶中有极近今真楷者,如《高君阙》“故益州举廉丞贯”等字,“阳”、“都”字之“邑”旁,直是今真书,允似颜真卿。考《高颐碑》为建安十四年,此阙虽无年月,当同时也。《张迁表颂》,其笔画直可置今真楷中,《杨震碑》似褚遂良笔,盖中平三年者。《子游残石》《正直残石》《孔彪碑》,亦与真书近者。至吴《葛府君碑》则纯为真书矣。若吴之《谷朗碑》,晋之《郛休碑》《枳阳府君碑》《爨宝子碑》,北魏之《灵庙碑》《吊比干文》《鞠彦云志》《惠感》《郑长猷》《灵藏造像》,皆在隶楷之间,与汉碑之《是吾》《三公山》《尊楗阁》《永光阁道刻石》在篆隶之间者正同,皆转变之渐至可见也。不能指出作今真书之人,而能指出作汉隶者,岂不妄哉!八分之说,议论纷纭。蔡文姬述父邕语曰:“去隶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王愔曰:“王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张怀瓘曰:“八分减小篆之半,隶又减八分之半。”又云:“八分则小篆之捷,隶亦八分之捷。”蔡希综曰:“上谷王次仲以隶书改为楷法,又以楷法变八分。”王应麟曰:“自唐以前,皆谓楷字为隶,欧阳公《集古录》始误以八分为隶。”东魏《大觉寺碑》题曰“隶书”,盖今楷字也。洪迈以晚汉之隶书为八分。吾邱衍以秦权、汉量为秦隶,未有挑法者为八分,比汉隶则似篆,以《石经》为汉隶有挑法者。包慎伯曰:“凡笔近篆而体近真者,皆隶书也。中郎变隶而作八分。八,背也,言其势左右分布,相背然也。”按王愔、萧子良谓“上谷王次仲作八分”,卫恒云“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又叙梁鹄弟子毛宏,始云今八分皆宏法。按梁鹄已在魏时,毛宏更后,若毛宏始作八分,则汉魏有挑法者,《石经》等碑已备之矣。若如包氏说,中郎始变隶作八分,则中郎之前,《王稚子阙》《嵩高铭》《封龙山》《乙瑛》等碑,已有挑法,何待中郎之变邪?且中郎《劝学篇》云“王次仲初变古形”,则非邕可知也。若如吾邱衍以篆未有挑法者为八分,则张昶八分碑乃即《华岳碑》,卫觊金针八分书及《受禅表》皆有挑法者。若从王氏之说,以今楷书为隶书,以汉人书为八分,斥《集古》谓“汉人书曰隶”为误,则《序仙记》称“王次仲变仓颉皆为今隶书”,则谓八分为隶亦可,是永叔亦不误也。王次仲作八分,张怀瓘从《序仙记》,以为始皇时人,王愔以为建初时人,萧子良以为灵帝时人,虽不能辨,而有挑法之隶,起于安、和之时,亦必为建初前人,必非灵帝时人也。且建武时《三老》《尊楗》《郫县石刻》笔法,已有汉隶体,则次仲之作,亦不可据。张怀瓘《书断》又云“楷隶初制,大范几同,后人惑之,学者务益高深,渐若八字分散,又名之为八分”。高南阜《八分说》:“汉末伯喈始添掠捺,八字左右而分布之,是谓八分。为分别之分,非分数之分也。”翁方纲《隶八分考》据此两说,引《说文》八字条:“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并引“丐”字“詹”字“尔”字有“八”字,义以为必作分别分列解,因考齐胡公棺有隶为伪。诸家以八分先于隶为谬,又谓分剂、分量、分数之分,《玉篇》“扶问功”,在去声,二十三问。《礼记》:“分无求多,礼达而分定是也。”此字自古无读平声之理。杜诗“大小二篆生八分”押平声。即以分字音义论之,其为分布分列之分,可无疑惑,其说甚辨。按古音无平仄之分,离骚“好蔽美而称恶”,与“恐导言之不固”,“哲王又不寤”为韵,则以入声之“美恶”,读为去声之“好恶”。《急就章》:“万方来朝,臣妾使令。汉地广大,无不容盛。”是以“于以盛之”之平声为去声也。则汉人无平去声之别可知。《玉篇》、杜诗,皆在沈约之后,岂足据乎?原诸说之极纷,而古今莫能定者,盖刘歆伪作篆隶之名以乱之也。古者书但曰文,不止无篆隶之名,即籀名亦不见称于西汉,盖今学家本无之,惟时时转变,形体少异,得旧日之八分,因以八分为名。盖汉人相传口说,如秦篆变《石鼓》体而得其八分,西汉人变秦篆长体为扁体,亦得秦篆之八分。东汉又变西汉而为增挑法,且极扁,又得西汉之八分。正书变东汉隶体而为方形圆笔,又得东汉之八分。八分以度言,本是活称,伸缩无施不可,犹王次仲作楷法则汉隶也。而今正书亦称楷。程邈作隶亦隶也,而东魏大觉寺亦称隶,八分可谓通称,亦犹是也。善乎刘督学熙载曰:“汉隶可当小篆之八分,是小篆亦大篆之八分,正书亦汉隶之八分。”真知古今分合转变之由,其识甚通。以两汉碑考之,其次叙诚可见也。又如今人以汉文为散文,以六朝为骈文,而六朝人又有文笔之异,汉魏之间,骈散莫分,而与西汉六朝少异,即可上列于散文,亦可下次之俪体,随时所称,以为文字。八分之说,殆犹是欤?中郎之说,盖当时之学家通称,但文姬述之不详,而为古学篆隶所惑,故乱之千载耳。今为别之。自《石鼓》为孔子时正文外,秦篆得正文之八分,名曰秦分,吾邱衍说也。西汉无挑法,而在篆隶之间者,名曰西汉分,蔡中郎说也。东汉有挑法者,为东汉分,总称之为汉分,王愔张怀瓘说也。楷书为今分,蔡希综、刘熙载说也。八分之说定,篆、隶伪名,从此可扫除矣。

广艺舟双楫?说分第六
  秦分(即小篆)。以李斯为宗,今琅琊、泰山、会稽、芝罘诸山刻石是也。相斯之笔画如铁石,体若飞动,为书家宗法。若《石鼓文》则金钿落地,芝草团云,不烦整截,自有奇采,体稍方扁,统观虫籀,气体相近。《石鼓》既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也。
  李少温以篆名一时,自称于天地、山川、衣冠、文物,皆有所得。斯翁以后,直至小生。然其笔法出于《峄山》,仅以瘦劲取胜,若《谦讣铭》,益形怯薄,破坏古法极矣。夫自斯翁以来,汉人隶法,莫不茂密雄厚,崔子玉、许叔重并善小篆,张怀瓘称其“师模李斯,甚得其妙”,曹喜、蔡邕、邯郸、韦、卫目睹古文(古文虽刘歆伪作,然此非考经学,但论笔墨,所出既古,亦不能废),见闻濡染,莫非奇古。少温生后千年,旧迹日湮,古文不复见于世,徒以瘦健一新耳目,如昌黎之古文,阳明之心学,首开家法,斯世无人,骤获盛名,岂真能过出汉人,空前绝后哉!汉人秦分书存于世者,吾以寡陋,所见尚二十余种。吴碑二种。
 
  《赵王群臣上寿》
 
  《鲁王泮池刻石》
  《祝其卿坟坛题字》
 
  《上谷府卿坟坛题字》
 
  《少室神道阙》
 
  《开母庙》
 
  《三公山碑》
 
  《是吾碑》
 
  《建初残石》
 
  《孔宙碑额》
 
  《衡方碑额》
  《惠安西表》
 
  《孔彪碑额》
 
  《范式碑额》
 
  《上尊号奏额》
 
  《受禅表额》
 
  《韩仁碑额》
 
  《尹宙碑额》
 
  《白石神君碑额》
 
  《娄寿碑额》
 
  《张迁碑额》
  《谯敏碑额》
 
  《樊敏碑额》
 
  《鲁王墓石人》(太守麃君亭长题字)
 
  《鲁王墓石人》(府门卒题字)
 
  《华山碑额》
 
  《冯褷碑额》
 
  《仙人唐公房碑额》
 
  《中平残石》
 
  《天发神谶碑》
  《封禅国山碑》(苏建书)
 
  《大风歌》
 
  诸碑中苍古则《三公山》,妙丽则碑额,奇伟则《天发神谶》,雅健则《封禅国山》,而茂密浑劲,莫如《少室》《开母》。汉人篆碑,只存二种,可谓希世之鸿宝,篆书之上仪也。《大风歌》传为曹喜作,然不类汉人书,以其为党怀英所自出,故附于末焉。又州辅石兽膊有“天禄辟邪”四字,体与《谷口铜筒铭》同。凡诸篆虽工拙不同,皆具茂密伟丽之观,诚《琅琊》之嫡嗣。且体裁近古,亦有《石鼓》之意,必毫铺纸上,万毫齐力而后能为,岂如《谦卦铭》瘦骨柴立,致吾邱衍以为烧笔尖而作书哉!
 
  又秦汉瓦当文,皆廉劲方折,体亦螭扁,学者得其笔意,亦足成家。
  骀汤万年瓦,瘦硬绝伦。都司空瓦,微带尖脚,笔法亦同。尝见汉《谷口铜筒铭》数十字,瘦浑圆妙极矣。阳冰《城隍》《谦卦》,实祖于是。必师少温者,曷师此邪?宗正官当,亦似少温者,八风寿存,绵缪虬纠,几开唐印之体,然凡瓦当皆缪篆类,应附秦权、汉量、《三公山碑》之后也。
  汉钟鼎文缪篆为多,《太官钟》《周阳侯铜》《丞相府漏壶》《虑俿尺》皆扁缪,惟《高庙》《都仓》《孝成》《上林》诸鼎,则有周鼎意。若《汾阴》《好珝》则肖秦权,《都仓》则婉丽同碑额矣。余以光绪壬午登焦山,摩挲《瘗鹤铭》,后问《陶陵鼎》,见其篆瘦硬方折,与《启封镫》同,心酷爱之。后见王莽《嘉量铭》,转折方圆,实开《天发神谶》之先,而为《浯台铭》之祖者,笔意亦出于此。及悟秦分本圆,而汉人变之以方,汉分本方,而晋字变之以圆。凡书贵有新意妙理,以方作秦分,以圆作汉分,以章程作章。笔笔皆留,以飞动作楷,笔笔皆舞,未有不工者也。
 
  凡汉分为金、为石、为瓦,有方、有圆,而无不扁密者,学者引伸新体异态,生意逸出,不患无家数也。
  钟鼎为伪文,然刘歆所采甚古。考古则当辨之,学书不妨采之。右军欲引八分隶书入真书中,吾亦欲采钟鼎体意入小篆中,则新理独得矣。
  吾以壬午试京兆,中秋丁祭,恭谒文庙,摩挲《石鼓》,仰瞻高宗纯皇帝所颁彝尊十器,乃始讲识鼎彝。南还游扬州,入焦山,阅周《无专鼎》,暗然浑古,疏落欹斜,若崩云乍颓,连山忽起,为之心醉。及戊子再游京师,见潘尚书伯寅、盛祭酒柏羲所藏钟鼎文,以千计,烂若云锦,天下之大观也。此学别为专门,今言书法,略条一二,以发学者意耳。
  钟鼎亦有扁有长,有肥有瘦,章法有疏落有茂密,与隶无异。择而采之,亦河海之义也。
 
  章法茂密,以商《太己卣》为最古,至周《宝林钟》而茂密极矣。疏落之体,乃虫篆之余,随举皆然。阙里孔庙器以商《册父乙卣》为最古,焦山《无专鼎》亦其体。《楚公钟》奇古雄深,尤为杰作矣。长瘦之体,若楚《曾侯钟》《吴季子逞剑》,字窄而甚长,极婀娜之致。《齐侯皞钟铭》,铭词五百余字,文既古浑,书亦浑美,《诅楚》之先驱也。《邿季敦》《鱼冶妊鼎》,茂密匾美,甚近汉篆。《寿敦》《苏公》篆体亦相同,皆可用于秦分体者也。《正师戈》字如屈玉,又为《石经》之祖。若此类不可枚举,学者善用其意,便可前无古人矣。
  自少温既作,定为一尊,鼎臣兄弟,仅能模范,长脚曳尾,体长益甚,吾无取焉。郭忠恕致有奇思,未完墙壁。党怀英笔力惊绝,能成家具。自兹以下,等自于桧。明世分法中绝,怀麓宗师《谦卦》,蚓笛蛙鼓,难移我情。国初犹守旧法,孙渊如、洪稚存、程春海并自名家,然皆未能出少温范围者也。完白山人出,尽收古今之长,而结胎成形,于汉篆为多,遂能上掩千古,下开百祀,后有作者,莫之与京矣。完白山人之得处,在以隶笔为篆,或者疑其破坏古法,不知商、周用刀简,故籀法多尖,后用漆书,故头尾皆圆,汉后用毫,便成方笔,多方矫揉,佐以烧毫,而为瘦健之少温书,何若从容自在,以隶笔为汉篆乎?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既出之后,三尺竖僮,仅解操笔,皆能为篆。吾尝谓篆法之有邓石如,犹儒家之有孟子,禅家之有大鉴禅师,皆直指本心,使人自证自悟,皆具广大神力功德,以为教化主,天下有识者,当自知之也。吾尝学《琅琊台》《峄山碑》无所得,又学李阳冰《三坟记》《栖先莹记》《城隍庙碑》《庚责德政碑》《般若台铭》,无所入。后专学邓石如,始有入处。后见其篆书,辄复收之,凡百数十种,无体不有,无态不备,深思不能出其外也。于是废然而返,遂弃笔不复作者数年。近乃始有悟入处,但以《石鼓》为大宗。钟衡上国者,亦有其人。吾见先师朱九江先生,出其前明九世祖白岳先生讳完者手书篆隶,结体取态,直与完白无二,始叹古今竟有暗合者,但得名不得名,自视世风所尚耳。捻道人之心无二,徐遵明之指心为师,亦何异陆子静哉!但风尚不同,尊卑迥绝耳。道光间,香山黄子高篆法茂密雄深,迫真斯相,自唐后碑刻,罕见俦匹,虽博大变化,不逮完白,而专精之至,亦拔载成队,此犹史迁之与班固,昌黎之与柳州,一以奇变称能,一以摹古擅绝,亦未易遽为优劣。世人贵耳贱目,未尝考古辨真,雷同一谈,何足以知之。番禺陈兰甫京卿,出于香山,亦自雄骏也。
  杜工部不称阳冰之篆,而称李潮。吾邱衍谓潮即阳冰,人或疑之。《唐书?宰相世系表》:雍门子,长湜;次澥,字坚冰;次阳冰,潮之为名。与湜、澥相类,阳冰与坚冰为字相类。甫诗曰:“况潮小篆逼秦相。”而欧阳《集古》、郑渔仲《金石略》俱无潮篆,其为一人,无可疑也。
  秦分体之大者,莫如少温《般若台》《黄帝祠宇》,次则《谯敏碑额》,字大汉寸六寸。若曹喜《大风歌》,字亦尺余,亦秦分体之极大者,但非汉人书耳。
 
  西汉分体,亦有数种,今举存于世者别白箸焉。其东汉挑法者,详《本汉》篇。
  鼎之《琅琊》为小宗,西汉分辅之。驰思于万物之表,结体于八分以上。合篆、隶陶铸为之,奇态异变,杂沓笔端,操之极熟,当有境界,亦不患无立锥地也。吾笔力弱,性复懒,度不能为之,后有英绝之士,当必于此别开生面也。
  吾邱衍曰:“篆法扁者最好,谓之螭扁。”徐铉谓:“非老手不能到《石鼓文》字。”唐篆《美原神泉铭》,结体方匾,大有《石鼓》遗意。李枢、王宥《谒岳祠题记》,吾宁取之。《浯台铭》《浯溪铭》,参用籀笔,戈戟相向,亦自可人。《碧落碑》笔法亦奇,不独托体之古,阳冰见之,寝卧数日不去,则过阳冰远矣。近世吴山子作西汉分,体态朴逸,骎骎欲度骅骝前矣。若加奇思新意,虽笔力稍弱,亦当与顽伯争一席地。
  程蘅衫、吴让之为邓之嫡传,然无完白笔力,又无完白新理,真若孟子门人,无任道统者矣。陈潮思力颇奇,然如深山野番,犷悍未解人理。左文襄笔法如董宣强项,虽为令长,故自不凡,近人多为完白之书,然得其姿媚靡靡之态,鲜有学其茂密古朴之神。然则学完白者虽多,能为完白者其谁哉!
  吾粤僻远海滨,与中原文献不相接,然艺业精能,其天然胜,工夫备,可与虎卧中原抗。
 
  《秦权量刻字》
 
  《鲁泮池刻石》
 
  《中殿刻石》
 
  《建平郫县刻石》
 
  《永光三处阁道刻石》
  《开通褒斜道刻石》
 
  《裴岑纪功碑》
 
  《石门残刻》
 
  《郙阁颂》
 
  《戚伯著碑》
 
  《杨淮表纪》
 
  《会仙友题字》
  右以篆笔作隶之西汉分,《食官钟铭》《绥和钟铭》亦同,魏太和《石门摩崖》由此体也。《北海相景君铭》曳脚似《天发神谶》,汉铎有永平二年者,丰茂似《郙阁》,亦可附焉。
 
  《三公山碑》
 
  《是吾碑》
 
  《天发神谶碑》
  右以隶笔作缪篆,亦可附于西汉八分,《虑俿尺》同(赞碑有五分之篆,有四分之篆,《天发神》。王弇州曰:《夏承碑》即所谓八分书是也)。
 
  《三老碑》
 
  《尊楗阁记》
 
  右由篆变隶,隶多篆少之西汉分,建武时之碑仅此。
  吾于汉人书酷爱八分,以其在篆、隶之间,朴茂雄逸,古气未漓。至桓、灵已后,变古已甚,滋味殊薄。吾于正楷不取唐人书,亦以此也。
广艺舟双楫?本汉第七
  真书之变,其在魏、汉间乎?汉以前无真书体。真书之传于今者,自吴碑之《葛府君》及元常《力命》《戎辂》《宣示》《荐季直》诸帖始。至二王则变化殆尽,以迄于今,遂为大法,莫或小易。上下百年间,传变之速如此,人事之迁化亦急哉!自唐以后,尊二王者至矣。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笔法之雄奇也,盖所取资,皆汉、魏间瑰奇伟丽之书,故体质古朴,意态奇变。后人取法二王,仅成院体,虽欲稍变,其与几何,岂能复追踪古人哉?智过其师,始可传授。今欲抗旌晋、宋,树垒魏、齐,其道何由?必自本原于汉也。汉隶之始,皆近于篆,所谓八分也。若《赵王上寿》《泮池刻石》,降为《褒斜》《郙阁》《裴岑》《会仙友题字》,皆古茂雄深,得秦相笔意。缪篆则有《三公山碑》《是吾》《戚伯著》之瑰伟。至于隶法,体气益多,骏爽则有《景君》《封龙山》《冯褷》,疏宕则有《西狭颂》《孔宙》《张寿》,高浑则有《杨孟文》《杨统》《杨著》《夏承》,丰茂则有《东海庙》《孔谦》《校官》,华艳则有《尹宙》《樊敏》《范式》,虚和则有《乙瑛》《史晨》,凝整则有《衡方》《白石神君》《张迁》,秀韵则有《曹全》《元孙》。以今所见真书之妙,诸家皆有之。
  盖汉人极讲书法,羊欣称萧何题前殿额,覃思三月,观者如流水。《金壶记》曰:“萧何用退笔书裳,大工。”此虽未足信,然张安世以善书给事尚书。严延年善史书,奏成手中,奄忽如神。史游工散隶。王尊能史书。谷永工笔札。陈遵性善隶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此皆著于汉史者,可见前汉风尚,已笃好之。降逮后汉,好书尤盛。曹喜(《大风歌》虽云膺作,然笔势亦可喜)。杜度、崔瑗、蔡邕、刘德昇之徒,并擅精能,各创新制。至灵帝好书,开鸿都之观,善书之人鳞集,万流仰风,争工笔札。当是时,中郎为之魁,张芝、师宜官、钟繇、梁鹄、胡昭、邯郸淳、卫觊、韦诞、皇象之徒,各以古文、草、隶名家。《石经》精美,为中郎之笔。而堂谿典之外,《公羊》末则有赵域、刘宏、张文、苏陵、傅桢,《论语》末则有左立、孙表诸人,又《武班碑》为纪伯允书,《郙阁颂》为仇子长书,《衡方碑》为朱登书,《樊敏碑》为刘懆书,虽非知名人,然已工绝如此。又有皇象《天发神谶》,苏建《封禅国山碑》,笔力伟健冠古今。邯郸、卫、韦精于古文,张芝圣于草法,书至汉末,盖盛极矣。其朴质高韵,新意异态,诡形殊制,融为一炉而铸之,故自绝于后世。晋、魏人笔意之高,盖在本师之伟杰。逸少曰:“夫书先须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发人意气。若直取俗字,则不能生发。”右军所得,其奇变可想。即如《兰亭》《圣教》,今习之烂熟,致诮院体者。然其字字不同,点画各异,后人学《兰亭》者,平直如算子,不知其结胎得力之由。宜山谷曰:“世人日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不知洛阳杨风子,下笔已到乌丝阑。”右军惟善学古人,而变其面目。后世师右军面目而失其神理。杨少师变右军之面目而神理自得,盖以分作草,故能奇宕也。杨少师未必悟本汉之理,神思偶合,便已绝世。学者欲学书,当知所从事矣。
  右军曰:“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又于从兄处见张昶《华岳碑》,遂改本师,于众碑学习焉。”右军所采之博,所师之古如此。今人未尝师右军之所师,岂能步趋右军也?
  南北朝碑莫不有汉分意,《李仲璇》《曹子建》等碑显用篆笔者无论,若《谷朗》《郛休》《爨宝子》《灵庙碑》《鞠彦云》《吊比干》,皆用隶体,《杨大眼》《惠感》《郑长猷》《魏灵藏》,波磔极意骏厉,犹是隶笔。下逮唐世,《伊阙石龛》《道因碑》,仍存分隶遗意,固由余风未沫,亦托体宜高,否则易失薄弱也。
  后人推平原之书至矣,然平原得力处,世罕知之。吾尝爱《郙阁颂》体法茂密,汉末已渺,后世无知之者,惟平原章法结体独有遗意。又《裴将军诗》,雄强至矣,其实乃以汉分入草,故多殊形异态。二千年来,善学右军者,惟清臣、景度耳,以其知师右军之所师故也。
  汉分中有极近今真书者,《高君阙》“故益州举廉丞贯”等字,“阳”、“都”字之“邑”旁,直是今楷,尤似颜清臣书。吾既察平原之所自出,而又以知学者取法之贵上也。《高颐碑》为建安十四年,此阙无年月,当同时,故宜与今楷近。《张迁表颂》亦可取其笔画,置于真书。《杨震碑》缥缈如游丝,古质如虫蚀,尤似楷隶,为登善之先驱,盖中平三年所立,亦似近今真书者。若吴《葛府君碑》,直是正书矣。惟《樊敏碑》在熹平时,体格甚高,有《郙阁》意。《魏元杰》《曹真》亦然,真可贵异也。
 
  《子游残石》有拙厚之形,而气态浓深,笔颇而骏,殆《张黑女碑》所从出也。又书法每苦落笔为难,虽云峻落逆入,此亦言意耳。欲求模范,仍当自汉分中求之。如《正直残碑》“为”字“窍”字“辞”字,真《爨龙颜》之祖,可永为楷则者也。《孔彪碑》亦至近楷书,熟观汉分自得之。
  《孔宙》《曹全》是一家眷属,皆以风神逸宕胜。《孔宙》用笔旁出逶迤,极其势而去,如不欲还。《冯君神道》《沈君神道》亦此派也,布白疏磔笔长。
 
  《东海庙碑》体渐匾阔,然笔气犹丰厚,有《郙阁》之遗,《孔谦》近之。
  《尹宙》风华艳逸,与《韩敕》、《杨孟文》、《曹全碑阴》同家,皆汉分中妙品。《曹全碑阴》逼近《石经》矣。《杨叔恭》《郑固》端整古秀,其碑侧纵肆,姿意尤远,皆顽伯所自出也。《成阳》《灵台》,笔法丰茂浑劲,《杨统》《杨著》似之。
  《杨淮表记》润泽如玉,出于《石门颂》,而又与《石经论语》近,但疏荡过之,或出中郎之笔,真书之《爨龙颜》《灵庙碑阴》《晖福寺》所师祖也。《孔宙碑阴》笔意深古,昔人以为如蛰虫盘屈,深冬自卫,真善为譬者。
 
  帖中《州辅碑》兼雄深茂密之胜,《熹平残碑》似之,又加峻峭也。《鲁峻碑额》浑厚中极其飘逸,与《李翕》、《韩敕》略同。
  《娄寿碑》与《礼器》《张迁》丰茂相似,《张寿》与《孔彪》浑古亦相似,《耿勋》与《郙阁》古茂亦相类。
 
  《杨孟文碑》劲挺有姿,与《开通褒斜道》疏密不齐,皆具深趣。碑中“年”字“升”字“诵”字,垂笔甚长,与李孟初碑“年”字同法。余谓隶中有篆、楷、行三体,如《褒斜》《裴岑》《郙阁》,隶中之篆也;《杨震》《孔彪》《张迁》,隶中之楷也;《冯府君》《沈府君》《杨孟文》《李孟初》,隶中之草也。
  《李孟初》《韩仁》皆以疏秀胜,殆蔡有邻之所祖。然唐隶似出《夏承》为多。王惲以《夏承》飞动,有芝英、龙凤之势,盖以为中郎书也。吾谓《夏承》自是别体,若近今冬心、板桥之类,以《论语》核之,必非中郎书也。后人以中郎能书,凡桓、灵间碑必归之。吾谓中郎笔迹,惟《石经》稍有依据,此外《华山碑》犹不敢信徐浩之说。若《鲁峻》《夏承》《谯敏》皆出附会,至《郙阁》明明有书人仇绋,《范式》有“青龙二年”,其非邕书尤显,益以见说者之妄也。
  自桓、灵以后碑,世多附会为钟、梁之笔。然卫觊书《受禅表》确出于同时闻人牟准之言,而清臣、季海犹有异谈,况张稚圭乎?其《按图题记》,以《孔羡碑》为梁鹄书,吾亦以为不尔。夫《乙瑛》既远出钟前,而稚圭题为元常所书,则《孔羡》亦何足信欤?以李嗣真精博,犹误《范式》为蔡体,益见唐人之好附会。故以《韩敕》为钟书,吾亦不信也。
  《华山碑》后世以季海之故,信为中郎之笔,推为绝作。实则汉分佳者绝多,若《华山碑》实为下乘,淳古之气已灭,姿制之妙无多,此诗家所薄之武功、四灵、竟陵、公安,不审其何以获名前代也。
 
  《景君铭》古气磅礴,曳脚多用籀笔,与《天发神谶》相篆。盖和帝以前书,皆有铭意,若东汉分书,莫古于《王稚子阙》矣。
  吾历考书记,梁鹄之书不传,《尊号》《受禅》,分属钟、卫,然《乙瑛》之图记既谬,则《孔羡》之图记亦非。包慎伯盛称二碑,强分二派,因以《吕望》《孙夫人》二碑分继二宗,亦附会之谈耳。汉碑体裁至多,何止两体?晋碑亦不止二种,以分领后世之书,未为确论,今无取焉。
  《叶子侯碑》浅薄,前汉时无此体,与《麃孝禹碑》殆是赝作,字体古今,真可一望而知。余尝见《三公碑》,体近《白石神君》,以为《三公山神君碑》矣。余意此不类永平时书,既而审之,果光和四年,故字体真可决时代也。夫古今风气不同,人生其时,辄为风气所局,不得以美恶论,而美恶亦系之。《汉书》所录张敞察昌邑王疏,《文选注》所引刘整婢采音所供,词皆古朴绝俗,为韩、柳所无。吾见六朝造像数百种,中间虽野人之所书,笔法亦浑朴奇丽,有异态。以及小唐碑,吾所见数百种,亦复各擅姿制,皆今之士大夫极意临写而莫能至者,何论名家哉?张南轩曰:“南海诸番书煞有好者,字画遒劲。”若古钟鼎款识,诸国不同。盖风气初开,为之先者,皆有质奇之气,此不待于学也。
  今人日习院体,平生见闻习熟,皆近世人所为,暗移渐转,不复自知。且目既见之,心必染之。今人生宋、明后,欲无苏、董笔意不可得。若唐人书,无一笔宋人者,此何以故?心所本无。故即好古者,抗心希古,终抑挫于大势,故卑朴不能自由也。譬吾粤人,生长居游于粤,长游京师,效燕语,虽极似矣,而清冽之音,助语之词,终不可得。燕人小儿,虽间有土语,而清吭百啭,呖呖可听。闽粤之人,虽服官京朝数十年者,莫能如之。为文者日为制义,而欲为秦、汉、六朝之文,其不可为亦犹是也。若徒论运笔结体,则近世解事者,何尝不能之?
广艺舟双楫?传卫第八
  书家之盛,莫如季汉。刘昭、师宜官、张芝、邯郸淳诸人,并辔齐驱,虽中郎洞达,莫或先焉。于是卫敬侯出,古文实与邯郸齐名,笔赜精熟。今《受禅表》遗笔独存(闻人牟准《卫敬侯碑》以为觊书,按闻人魏人致可信据,若真卿以为钟繇,刘禹锡欧阳修以为梁鹄者,不足据)。鸱视虎顾,雄伟冠时。论者乃谓中郎派别有钟鼎,实非确论。考元常之得蔡法,掘韦诞冢而后得之。韦诞师邯郸淳,卫敬侯还淳古文,淳不能自别,则卫笔无异诞师,元元常后学,岂谓能过?梁鹄得法于宜官,非传绪于伯喈。《孔羡》一碑,亦岂能逾《受禅》欤?伯玉、巨山,世传妙笔。伯玉藁书,为简札宗;巨山书势,为书家法。王侍中谓张芝、索靖、韦诞、钟繇、二卫书,无以辨其优劣,惟见其笔力惊异。斯论致公,袁昴、梁武、肩吾、怀瓘、嗣真、吕总诸品,必欲强为甲乙,随意轩轾,滋增妄矣。
  夫典午中衰,书家北渡,卢家谌偃,嗣法元常,崔氏悦、潜,继音卫氏。以《魏书》考之,卢玄父邈,实传偃业;崔浩父宏,实缵潜书。北朝书法实分导二派,然崔潜诔兄之草,王遵业得之,宝其书迹。宏善草隶,自非朝廷文诰,四方书檄,未尝妄染。魏初重崔、卢之书,而卢后无人,崔宗自浩、简兄弟外,尚有崔衡、崔光、崔高客、崔亮、崔挺,家业尤盛。宏既为世模楷,而郭祚、黎广、黎景熙皆习浩法,于时有江式者,集古今文字,其六世祖琼,实从卫觊受古文,强兄顺并擅八体,盖亦世传精法者。由斯而谈,然则钟派盛于南,卫派盛于北矣。后世之书,皆此二派,只可称为钟、卫,慎伯称钟、瓘,未当也。按卫觊草体微瘦,瓘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然则北宗之书,自当以筋骨无上,其风韵之逊于南,亦其祖师之法然也。《孝文吊比干文》是崔浩书,亦以筋骨瘦硬为长。
  元常之获盛名,以二王所师。嗣是王、庾品书,皆主南人,未及北派。唐承隋祚,会合南北,本可发挥北宗,而太宗尊尚右军,举世更无异论,故使张、李续品,皆未评及北宗。夫钟、卫北流,崔、江完绪,孝文好学,隶、草弥工,家擅银钩,人工虿尾。史传之名家斯著,碑版之轨迹可寻,较之南士,夫岂多让!而诸家书品,一无见传,窦皋《述书》,乃采万一,如斯论古,岂为公欤!
  《述书》所称,皆亲见笔迹。晋六十三人,宋二十五人,齐十五人,梁二十一人,隙二十一人,而北朝数百年,崔、卢之后,工书者多,绝无一纸流传,惟有赵文深兄弟,附见陈人而已,岂北士之笔迹尽湮耶?得无秘阁所藏,用太宗之意,摈北人而不取邪!
  唐宋论书,绝无称及北碑者。惟永叔《集古》乃曰:“南朝士人,气尚卑弱,率以纤劲清媚为佳。自隋以前,碑志文辞鄙浅,又多言浮屠,然其字画往往工妙。”欧公多见北碑,故能作是语,此千年学者所不知也。
  北碑《杨大眼》《始平公》《郑长猷》《魏灵藏》,气象挥霍,体裁凝重,似《受禅碑》,《张猛龙》《杨翚》《贾思伯》《李宪》《张黑女》《高贞》《温泉颂》等碑,皆其法裔。欧师北齐刘珉,颜师穆子容,亦其云来。《吊比干文》之后,统一齐风,褚、薛扬波,柳、沈继轨。然则卫氏之法,几如皇帝子孙,散布海宇于万千年矣。况右军本卫漪所传,后虽改学,师法犹在,故卫家为书学大宗,直谓之统合南北亦可也。
广艺舟双楫?宝南第九
  书以晋人为最工。盖姿制散逸,谈锋要妙,风流相扇,其俗然也。夷考其时,去汉不远,中郎、太傅,笔迹多传。阁帖王、谢、桓、郗及诸帝书,虽多赝杂,然当时文采,固自异人。盖隶、楷之新变,分、草之初发,遮当其会,加以崇尚清虚,雅工笔札,故冠绝后古,无与抗行。王僧虔之答孝武曰:“陛下书帝王第一,臣书人臣第一。”其君臣相争誉在此。右军、大令,独出其间,惟时为然也。二王真迹,流传惟帖,宋明仿效,宜其大盛。方今帖刻日坏,缝汝佳拓,既不可得,且所传之帖,又率唐宋人钩临,展转失真,盖不可据云来为高曾面目矣。而南朝碑树立既少,裴世期表言:“碑铭之作,明示后昆,自非殊功异德,无以允应兹典。俗敝伪兴,华烦已久,不加禁裁,其敝无已。”《文选》之任彦昇《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卒寝不行。以子良盛德懿亲,犹不得立,况其余哉!夫晋、宋风流,斯文将坠,欲求雅迹,惟有遗碑。然而南碑又绝难得,其有流传,最可宝贵。
  阮文达《南北书派》专以帖法属南,以南派有婉丽高浑之笔,寡雄奇方朴之遗,其意以王廙渡江而南,卢谌越河而北,自兹之后,画若鸿沟。故考论欧、虞,辨原南北,其论至详。以今考之,北碑中若《郑文公》之神韵,《灵庙碑阴》《晖福寺》之高简,《石门铭》之疏逸,《刁遵》《高湛》《法生》《刘懿》《敬德騕》《龙藏寺》之虚和婉丽,何尝与南碑有异?南碑所传绝少,然《始兴王碑》戈戟森然,出锋布势,为率更所出,何尝与《张猛龙》《杨大眼》笔法有异哉!故书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达之为是论,盖见南碑犹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为界,强分南北也。
  南碑当溯于吴。吴碑四种,篆、分则有《封禅国山》之浑劲无伦,《天发神谶》之奇伟惊世,《谷朗》古厚,而《葛府君碑》尤为正书鼻祖。四碑皆为篆、隶、真、楷之极,抑亦异矣。晋碑如《郛休》《爨宝子》二碑,朴厚古茂,奇姿百出,与魏碑之《灵庙》《鞠彦云》皆在隶、楷之间,可以考见变体源流。《枳杨府君》茂重,为元常正脉,亦体出《谷朗》者,诚非常之瑰宝也。宋碑则有《爨龙颜碑》,下画如昆刀刻玉,但见浑美,布势如精工画人,各有意度,当为隶、楷极则。宋碑《晋丰县造像》《高勾丽故城刻石》,亦高古有异态。齐碑则有《吴郡造维卫尊佛记》。梁碑则《瘗鹤铭》为贞白之书,最著人间。江宁十八种中,《石阙》之清和朴美。贝义渊书《始兴王碑》则长枪大戟,实启率更。其碑千余字,完好者三分之二,尤为异宝。其余若萧衍之造像,《慧影造像》《石井阑题字》,皆有奇逸。又云阳之《鄱阳王益州军府题记》,下及《绵州造像记》五种。陈碑之《赵和造像记》浑雅绝俗,尤为难得。又《新罗真兴天王巡狩管境碑》,奇逸古厚,乃出自异域,裔夷染被汉风,同文伟制,尤称瑰异。南碑存于人间者止此。
  南碑数十种,只字片石,皆世希有,既流传绝少,又书皆神妙,较之魏碑,尚觉高逸过之,况隋碑以下乎!大约得隋人一碑,胜唐人十种;得梁一碑,胜齐、隋百种。宋、元以下,自郐无讥,此自有至鉴,非以时代论古也。
  南碑今所见者,二爨出于滇蛮,造像发于川蜀。若高丽故城之刻,新罗巡狩之碑,启自远夷,来从外国,然其高美,已冠古今。夫以蛮夷笔迹,犹尚如是,而其时裙屐高流,令仆雅望,骋乐、卫之谈,擢袁、萧之秀者,笔札奇丽,当复何如。缅思风流,真有五云楼阁想像虚无之致,不可企已!
广艺舟双楫?备魏第十
  北碑莫盛于魏,莫备于魏。盖乘晋、宋之末运,兼齐、梁之流风,享国既永,艺业自兴。孝文黼黻,笃好文术,润色鸿业,故太和之后,碑版尤盛,佳书妙制,率在其时。延昌正光,染被斯畅。考其体裁俊伟,笔气深厚,恢恢乎有太平之象。晋、宋禁碑,周、齐短祚,故言碑者,必称魏也。
  孝文以前,文学无称,碑版亦不著。今所要者,惟有三碑,道武时则有《秦从造像》,王银堂题名,太武时则有《巩伏龙造像》《赵褵造像》皆新出土者也。虽草昧初构,已有王风矣。
  太和之后,诸家角出,奇逸则有若《石门铭》,古朴则有若《灵庙》《鞠彦云》,古茂则有若《晖福寺》,瘦硬则有若《吊比干文》,高美则有若《灵庙碑阴》《郑道昭碑》《六十人造像》,峻美则有若《李超》《司马元兴》,奇古则有若《刘玉》《皇甫騑》,精能则有若《张猛龙》《贾思伯》《杨翚》,峻宕则有若《张黑女》《马鸣寺》,虚和则有若《刁遵》《司马昇》《高湛》,圆静则有若《法生》《刘懿》《敬使君》,亢夷则有若《李仲璇》,庄茂则有若《孙秋生》《长乐王》《太妃侯》《温泉颂》,丰厚则有若《吕望》,方重则有若《杨大眼》《魏灵藏》《始平公》,靡逸则有若《元详造像》《优填王》。统观诸碑,若游群玉之山,若行山阴之道,凡后世所有之体格无不备,凡后世所有之意态亦无不备矣。
  凡魏碑,随取一家,皆足成体,尽合诸家,则为具美。虽南碑之绵丽,齐碑之逋峭,隋碑之洞达,皆涵盖渟蓄,蕴于其中。故言魏碑,虽无南碑及齐、周、隋碑,亦无不可。
  何言有魏碑可无南碑也?南碑奇古之《宝子》,则有《灵庙碑》似之;高美之《爨龙颜》,峻整之《始兴王碑》,则有《灵庙碑阴》《张猛龙》《温泉颂》当之;安茂之《枳杨府君》《梁石阙》,则有《晖福寺》当之;奇逸之《瘗鹤铭》,则有《石门铭》当之。自余魏碑所有,南碑无之,故曰莫备于魏碑。
  何言有魏碑可无齐碑也?齐碑之佳者,峻朴莫若《鋋修罗》,则《张黑女》《杨大眼》近之;奇逸莫如《朱君山》,则岂若《石门铭》《刁遵》也?瘦硬之《武平五年造像》,岂若《吊比干墓》也?洞达之《报德像》,岂若《李仲璇》也?丰厚之《定国寺》,岂若《晖福寺》也?安稚之《王僧》,岂若《皇甫摐》《高湛》也?
  何言有魏碑可无周碑也?古朴之《曹恪》,不如《灵庙》;奇质之《时珍》,不如《皇甫摐》;精美之《强独乐》,不如《杨翚》;峻整之《贺屯植》,不如《温泉颂》。
  何言有魏碑可无隋碑也?瘦美之《豆卢通造像》,则《吊比干》有之;丰庄之《赵芬》,则《温泉颂》有之;洞达之《仲思那》,则《杨大眼》有之;开整之《贺若谊》,则《高贞》有之;秀美之《美人董氏》,则《刁遵》有之;奇古之《臧质》,则《灵庙》有之;朴雅之《宋永贵》《宁赞》,则《李超》有之;庄美之《舍利塔》《苏慈》,则《贾思伯》《李仲璇》有之;朴雅之《吴俨》《龙华寺》,则不足比数也。
  故有魏碑可无齐、周、隋碑。然则三朝碑真无绝出新体者乎?曰:齐碑之《鋋修罗》《朱君山》,隋之《龙藏寺碑》《曹子建》,四者皆有古质奇趣,新体异态,乘时独出,变化生新,承魏开唐,独标俊异。四碑真可出魏碑之外,建标千古者也。
  后世称碑之盛者莫若有唐,名家杰出,诸体并立。然自吾观之,未若魏世也。唐人最讲结构,然向背往来伸缩之法,唐世之碑,孰能比《杨翚》《贾思伯》《张猛龙》也?其笔气浑厚,意态跳宕;长短大小,各因其体;分行布白,自妙其致。寓变化于整齐之中,藏奇崛于方平之内,皆极精采。作字工夫,斯为第一,可谓人巧极而天工错矣。以视欧、褚、颜、柳,断凫续鹤以为工,真成可笑。永兴登善,颇存古意,然实出于魏。各家皆然,略详《导源篇》。
广艺舟双楫?取隋第十一
  何朝碑不足取,何独取于隋?隋碑无绝佳者,隋人无以书名冠世者,又何足取?不知此古今之故也。吾爱古碑,莫如《谷朗》《郛休》《爨宝子》《枳阳府君》《灵庙碑》《鞠彦云》,以其由隶变楷,足考源流也。爱精丽之碑,莫若《爨龙颜》《灵庙碑阴》《晖福寺》《石门铭》《郑文公》《张猛龙》,以其为隶楷之极则也。隋碑内承周、齐峻整之绪,外收梁、陈绵丽之风,故简要清通,汇成一局,淳朴未除,精能不露。譬之骈文之有彦昇、休文,诗家之有玄晖、兰成,皆薈萃六朝之美,成其风会者也。
  隋碑风神疏朗,体格峻整,大开唐风。唐世欧、虞及王行满、李怀琳诸家,皆是隋人。今人难免干禄,唐碑未能弃也,而浅薄漓古甚矣,莫如择隋书之近唐,而古意未尽漓者取之。昔人称中郎书曰“笔势洞达”,通观古碑,得洞达之意,莫若隋世。盖中郎承汉之末运,隋世集六朝之余风也。
  统观《豆卢通造像》《赵芬残石》《仲思那造像》《巩宾墓志》《贺若谊碑》《惠云法师墓志》《苏慈碑》《舍利塔》《宋永贵墓志》《吴俨墓志》《龙华寺》,莫不有洞达之风,即《龙藏寺》安简浑穆,亦有洞达之意。而快刀斫阵,雄快峻劲者,莫若《曹子建碑》矣。吾收隋世佛经造像记颇多,中有甚肖《曹子建碑》者,盖当时有此风尚。其余亦峻爽。造像记太多,不暇别白论之,附叙其概,然爱其峻爽之美,亦嫌其古厚渐失,不能无稍抑之。吾尝有诗曰:“欧体盛行无魏法,隋人变古有唐风。”犹取其不至如唐之散朴太甚耳。
  隋碑渐失古意,体多闿爽,绝少虚和高穆之风。一线之延,惟有《龙藏》。《龙藏》统合分、隶,并《吊比干文》《郑文公》《敬使君》《刘懿》《李仲璇》诸派,薈萃为一,安静浑穆,骨鲠不减曲江,而风度端凝,此六朝集成之碑,非独为隋碑第一也。虞、褚、薛、陆,传其遗法,唐世惟有此耳。中唐以后,斯派渐泯,后世遂无嗣音者,此则颜、柳丑恶之风败之欤!观此碑真足当古今之变者矣。
  《苏慈碑》以光绪十三年出土,初入人间,辄得盛名。以其端整妍美,足为干禄之资,而笔画完好,较屡翻之欧碑易学。于是翰林之写白摺者,举子之写大卷者,人购一本,期月而纸贵洛阳,信哉其足取也。然气势薄弱,行间亦无雄强茂密之象。沈刑部子培以为赝作,或者以时人能书者比之,未能迫近,无从作赝。子培曰:“笔法不易赝古,刀法赝古最易,厂肆优为之。”黄编修仲弢,以其中叙葬处乐邑里数字行气不接,字体不类,为后来填上,若赝作必手笔一律,因尊信之。吾观梁《吴平忠侯》,贞观时《于孝显碑》,匀净相近,盖梁、隋间有是书体。学者好古从长,临写有益,中原采菽,无事苛求,信以传信可也。《姚辨志》虽为率更书,以石本不传,仅有宋人翻本,故不叙焉。
  《舍利塔》运笔爽达,结体雍容茂密,而有疏朗之致,诚为《醴泉》之先声。上可学古,下可干禄,莫若是碑。《龙藏寺》气体相似,但稍次矣。《贺若谊》峻整略同,雍容不及,然亦致佳者也。《赵芬残石》字小数分,甚茂重,与魏碑《惠辅造像》同,字小而体画密厚,可见古人用笔必丰,毫铺纸上,岂若《温大雅碑》之薄弱乎!
  唐人深于隋碑,得洞达之意者,有《裴镜民》《灵庆池》二碑,清丰端美,笔画亦完好,当为佳本。《裴镜民》匀粹秀整,态度安和。《灵庆池》则有腾掷之势,略见龙跳虎卧气象,尤为妙品。《九成》《皇甫》,佳拓不可得,得二碑可代兴矣。
 
  《臧质》古厚而宽博,犹有《龙颜》《晖福》遗风。《宁甗》严密而峻拔,犹是《修罗》《定国》余派。《龙山公》为虞、颜先声,《钦江谏议》为率更前导,其与《龙藏》,皆为隋世鼎足佳碑也。书至于隋、齐、周,名手若赵文深、李德林,梁、陈隽彦若王褒、庾信,咸集长安,故善书尤众。永叔跋《丁道护碑》曰:“隋之晚年,书家尤盛,吾家率更与虞世南,皆当时人。余所集录开皇、仁寿、大业时碑颇多,其笔画率皆精劲。”盖隋碑之足赏久矣。
广艺舟双楫?卑唐第十二
  殷、周以前,文字新创,虽有工拙,莫可考稽。南、北朝诸家,则春秋群贤,战国诸子,当殷、周之末运,极学术之异变,九流并出,万马齐鸣,人才之奇,后世无有。自汉以后,皆度内之人,言理不深,言才不肆,进比战国,倜乎已远,不足复为辜较。书有南、北朝,隶、楷、行、草,体变各极,奇伟婉丽,意态斯备,至矣,观斯止矣!至于有唐,虽设书学,士大夫讲之尤甚,然缵承陈、隋之余,缀其遗绪之一二,不复能变,专讲结构,几若算子。截鹤续凫,整齐过甚。欧、虞、褚、薛,笔法虽未尽亡,然浇淳散朴,古意已漓,而颜、柳迭奏,澌灭尽矣。米元章讥鲁公书丑怪恶札,未免太过,然出牙布爪,无复古人渊永浑厚之意,譬宣帝用魏相、赵广汉辈,虽综核名实,而求文帝、张释之、东阳侯长者之风,则已渺绝。即求武帝杂用仲舒、相如、卫、霍、严、朱之徒,才能并展,亦不可得也。不然,以信本之天才,河南之人巧,而窦皋必贬欧以“不顾偏丑,<幽页>翘缩爽,了臬黝纠”,讥褚“画虎效颦,浇漓后学”,岂无故哉!唐人解讲结构,自贤于宋、明,然以古为师,以魏、晋绳之,则卑薄已甚。若从唐人入手,则终身浅薄,无复有窥见古人之日。古文家谓画今之界不严,学古之辞不类。学者若欲学书,亦请严画界限,无从唐人入也。
  韩昌黎论作古文,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谢茂秦、李於鳞论诗,谓自天宝、大历以下可不学。皆断代为限,好古过甚,论者诮之。然学以法古为贵,故古文断至两汉,书法限至六朝。若唐后之书,譬之骈文至四杰而下,散文至曾、苏而后,吾不欲观之矣。操此而谈,虽终身不见一唐碑可也。
  唐碑中最有六朝法度者,莫如包文该《衮公颂》,体意质厚,然唐人不甚称之。又范的《阿育王碑》,亦有南朝茂密之意,亦不见称。其见称诸家,皆最能变古者,当时以此得名,犹之辅嗣之《易》,武功之思,其得名处,即其下处。彼自成名则可,后人安可为所欺邪!
  唐碑古意未漓者尚不少,《等慈寺》《诸葛丞相新庙碑》,博大浑厚,有《晖福》之遗。《许洛仁碑》,极似《贺若谊》。贾膺福《大云寺》亦有六朝遗意。《灵琛禅师灰身塔文》,笔画丰厚古朴,结体亦大小有趣。《郝贵造像》,峻朴是魏法。《马君起浮图》,分行结字,变态无尽。《韦利涉造像》,遒媚俊逸。《顺陵残碑》,浑古有法。若《华山精享碑题名》,王绍宗《王徵君临终口授铭》,《独孤仁政碑》《张宗碑》《敬善寺碑》《於孝显碑》《法藏禅师铭塔》,皆步趋隋碑,为《宁甗》《舍利塔》《苏慈碑》之嗣法者。至小碑中若《王仲堪墓志》,体裁峻绝。《王留墓志》,精秀无匹。《李夫人》《贾嫔墓志》,劲折在《刘玉》《衮公颂》之间。《常流残石》,朴茂在《吕望》《敬显俊》之间。《韦夫人志》,超浑在《王偃》《李仲璇》之间。《一切如来心真言》,神似《刁遵》。《太常寺丞张锐志》,圆劲在《刁遵》《曹子建》之间。《张氏墓志》,骨血峻秀。《张君起浮图》,体峻而美。《焦璀墓志》,茂密有魏风。此类甚多,皆工绝,不失六朝矩矱,然皆不见称于时,亦可见唐时风气。如今论治然,有守旧开新二党,然时尚开新,其党繁盛,守旧党率为所灭。盖天下世变既成,人心趋变,以变为主,则变者必胜,不变者必败,而书亦其一端也。夫理无大小,因微知著,一线之点有限,而线之所引,亿兆京陔而无穷,岂不然哉!故有宋之世,苏、米大变唐风,专主意态,此开新党也。端明笃守唐法,此守旧党也。而苏、米盛而蔡亡,此亦开新胜守旧之证也。近世邓石如、包慎伯、赵蒨叔变六朝体,亦开新党也,阮文达决其必盛,有见夫!
  论书不取唐碑,非独以其浅薄也。平心而论,欧、虞入唐,年已垂暮,此实六朝人也。褚、薛笔法,清虚高简,若《伊阙石龛铭》《石浣序》《大周封禅坛碑》,亦何所恶?良以世所盛行,欧、虞、颜、柳诸家碑,磨翻已坏,名虽尊唐,实则尊翻变之枣木耳。若欲得旧拓,动需露台数倍之金,此是藏家之珍玩,岂学子人人可得而临摹哉!况求宋拓,已若汉高之剑,孔子之履,希世罕有,况宋以上乎!然即得信本墨迹,不如古人,况六朝拓本,皆完好无恙,出土日新,略如初拓,从此入手,便与欧、虞争道,岂与终身寄唐人篱下,局促无所成哉!识者审时通变,自不以吾说为妄陈高论,好翻前人也。
  自宋、明以来皆尚唐碑,宋、元、明多师两晋,然千年以来,法唐碑者无人名家。南、北碑兴,邓顽伯、包慎伯、张廉卿即以书雄视千古。故学者适逢世变,推陈出新,业尤易成。举此为证,尤易悟也。
  唐人名手,诚未能出欧、虞外者,今昭陵二十四种可见也。吾最爱殷令名书《裴镜民碑》,血肉丰泽。《马周》《褚亮》二碑次之矣。余若王知敬之《李卫公碑》,郭俨之《陆让碑》,赵模之《兰陵公主碑》,《高士廉莹兆记》《崔敦福碑》,体皆相近,皆清朗爽劲,与欧、虞近者也。若权怀素《平百济碑》,间架严整,一变六朝之体,已开颜、柳之先。《崔筠》《刘遵礼志》,方劲亦开柳派者。此唐碑之沿革,学唐碑者当知之。中间韦纵《灵庆池》《高元裕碑》,有龙跳虎卧之气,张颠《郎官石柱题名》有廉直劲正之体,皆唐碑之可学者。必若学唐碑,从事于诸家可也。
广艺舟双楫?体系第十三
  传曰,人心不同如其面,然山川之形亦有然。余尝北出长城而临大塞,东泛沧海而观芝罘,西窥鄂汉南揽吴越,所见名山洞壑,嵚峤{穴叫}窅,无一同者,而雄奇秀美,逋峭淡宕之姿虽不同,各有其类。南洋岛族,暨泰西亚非利加之人,碧睛墨面,状大诡异,与中土人绝殊,而骨相瑰玮精紧,清奇肥厚仍相同。夫书则亦有然。
  真楷之始,滥觞汉末,若《谷朗》《郛休》《爨宝子》《枳阳府君》《灵庙》《鞠彦云》《吊比干》《高植》《巩伏龙》《泰从》《赵褵》《郑长猷造像》,皆上为汉分之别子,下为真书之鼻祖者也。太朴之后,必继以文;封建之后,必更郡县。五德递嬗,势不能已。下逮齐、隋,虽有参用隶笔者,然仅如后世关内侯,徒存爵级,与分地治者,绝界殊疆矣。今举真书诸体之最古者,披枝见本,因流溯源。记曰,禽兽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野人曰,父母何算焉。大夫及学士则知有祖。今学士生长于书,亦安可不知厥祖哉?故凡书体之祖,与祖所自出,并著于篇。
  《葛府君碑额》,高秀苍浑,殆中郎正脉,为真书第一,古石《梁石阙》其法嗣,伯施、清臣其继统也。同时有蜀汉《景耀八石弩釠铭》,正书字如黍米大,浑厚苍整,清臣《麻姑坛》似之,可为小楷极则。此后正和、太和之弩体亦相近。又有太康五年杨绍瓦,体势与《瘗鹤铭》同,杂用草、隶,此皆正书之最古者也。
  《枳阳府君》体出《谷朗》,丰茂浑重,与今存钟元常诸帖体意绝似。以石本论,为元常第一宗传,《大祖文皇帝神道》《晖福寺》真其法嗣,《定国寺》《赵芬残石》《王辉儿造像》其苗裔也。李北海毫铺纸上,亦源于是,《石室记》可见。后此能用丰笔者寡矣。
  《爨龙颜》与《灵庙碑阴》同体,浑金璞玉皆师元常,实承中郎之正统,《梁石阙》所自出。《穆子容》得《晖福》之丰厚,而加以雄浑,自余《惠辅造像》《齐郡王造像》《温泉颂藏质》皆此体。鲁公专师《穆子容》,行转气势,毫发毕肖,诚嫡派也。然世师颜者,亦其远胄,但奉别宗,忽原籍之初祖矣。
  《吊比干文》瘦硬峻峭,其发源绝远,自《尊楗》《裒斜》来,上与中郎分疆而治,必为崔浩书,则卫派也。其裔胄大盛于齐,所见齐碑造像百种,无不瘦硬者,几若阳明之学,占断晚明矣。惟《隽修罗碑》加雄强之态,《灵塔铭》简静腴和,独饶神韵。则下开《龙藏》而胎褚孕薛者也。《朱君山》超秀,亦其别子。惟《定国寺》《圆照造像》,不失丰肥,犹西魏派,稍轶三尺耳。至隋《贺若谊碑》则其嫡派,《龙华寺》乃弱支也。观《孟达法师》《伊阙石龛》《石淙序》,瘦硬若屈铁,犹有高曾矩矱。褚得于《龙藏》为多,而采虚于《君山》,植干于《贺若谊》。薛稷得于《贺若谊》而参用《贝义渊》肆恣之意。诚悬虽云出欧,其瘦硬亦出《魏元预》《贺若谊》为多。唐世小碑,开元以前,习褚、薛者最盛。后世帖学,用虚瘦之书益寡,惟柳、沈之体风行,今习诚悬师《石经》者,乃其云礽也。
  《石门铭》飞逸奇恣,分行疏宕,翩翩欲仙,源出《石门颂》《孔宙》等碑,皆夏、殷旧国,亦与中郎分疆者,非元常所能牢笼也。《六十人造像》《郑道昭》《瘗鹤铭》乃其法乳,后世寡能传之。盖仙人长生,不顾世间烟火,可无传嗣。必不得已,求之宋之山谷,或尝得大丹学飞升者,但力薄,终未能凌霄汉耳。偶见《端州石室》,有宋人刘起题记,点画奇逸,真《石门》裔孙也,不图于宋人见之。
  《始兴忠武王碑》与《刁遵》同体,茂密出元常,而改用和美,几与今吴兴书无异,而笔法精绝,如有妙理,北朝碑实少此种,惟《美人董氏志》娟娟静好,略近之。至唐人乃多采用,今以吴兴故,千载盛行。今日作赵书者,实其苗裔,直可谓之《刁遵》体也。
  《始兴王碑》意象雄强,其源亦出卫氏。若结体峻密,行笔英锐,直与率更《皇甫君碑》无二,乃知率更专学此碑。窦皋谓率更师北齐刘珉,岂刘珉亦师此邪?盖齐书峻整,珉书想亦《隽修罗》之类,而加结构耳。凡后世学欧书者,皆其孙曾也。
  《杨大眼》《始平公》《魏灵藏》《郑长猷》诸碑,雄强厚密,导源《受禅》,殆卫氏嫡派。惟笔力横绝,寡能承其绪者。惟《曹子建碑》《佛在金棺上题记》,洞达痛快,体略近之,但变为疏朗耳。唐碑虽主雄强,而无人能肖其笔力,惟《道因碑》师《大眼》《灵藏》,《东方朔画赞》《金天王碑》师《长猷》《始平》,今承其统。韩魏公《北岳碑》,专师《画赞》,严重肖其为人。帖学盛兴,人不能复为方重之笔,千年来几于夔之不祀也。
  《张猛龙》《贾思伯》《杨翚》亦导源卫氏,而结构精绝,变化无端。朱笥河称《华山碑》修短相副,异体同势,奇姿诞谲,靡有常制者,此碑有之。自有正书数百年,薈萃而集其成,天然功夫,并臻绝顶,当为碑中极则。信本得其雄强,而失其茂密。殷令名、包文该颇能学《贾思伯》,其或足为嗣音欤?
  《李超碑》体骨峻美,方圆并备,然方笔较多,亦出卫宗。《司马元兴》《孟敬训》《皇甫摐》《凝禅寺》体皆相近。《解伯达造像》亦有奇趣妙理,兼备方圆,为北碑上乘。至隋《宋永贵》,唐《於孝显》《李纬》《圭峰》,亦其裔也。
  《高湛》《刘懿》《司马昇》《法生造像》,秾华丽美,并祖钟风。《敬显俊》独以浑逸开生面,《李仲璇》则以骏爽骋逸足,《凝禅寺》则以峻整畅元风,《龙藏》集成,如青琐连钱,生香异色,永兴传之,高步风尘矣。唐初小碑,最多此种,若《张兴》《王留》《韦利涉》《马君起浮图》,并其绪续,流播人间。吴兴、香光,亦其余派也。
  《高植》体甚浑劲,殆是钟法。《王偃》《王僧》,微有相近,然浑古过甚,后世寡传,惟鲁公差有其意耳。
 
  《张黑女碑》雄强无匹,然颇带质拙,出于汉《子游残碑》,《马鸣寺》略近之,亦是卫派。唐人寡学之,惟东坡独肖其体态,真其苗裔也。
  《吴平忠侯》字大逾寸,亦出元常,而匀净安整,细观《苏慈碑》布白著笔,与此无异。以此论之,《苏慈》亦非伪碑,不得以其少雄强气象非之。唐贞观十四年《於孝显碑》,匀净亦相似,以证《苏慈》,尤可信与《舍利塔》皆一家眷属。自唐至今,习干禄者师之,于今为盛,子孙千亿,等于子姬矣。
  《慈香造像》体出《夏承》,其为章也,龙蟠凤舞,纵横相涉,阖辟相生,真章法之绝珣也。其用笔顿挫沈著,筋血俱露,北碑书无不骨肉停匀,笔峰难验,惟此碑使转斫折,酣纵逸宕,其结体飞扬绵密,大开宋、明之体,在魏碑中,可谓奇姿诡态矣。
 
  《优填王》平整薄弱,绝无滋味,大似唐人书,然亦可见魏人书,已无不有矣。
广艺舟双楫?导源第十四
  唐、宋名家,为法于后,既以代兴,南、北朝碑遂揜郁不称于世。永叔、明诚虽能知之,亦不能大暴著也。然诸家之书,无不导源六朝者,虽世载绵缅,传碑无多,皆可一一搜出之。信本专仿贝义渊书,结体出锋,毫发无异,颇怪唐世六朝碑本犹多。若信本亦仅能临仿,岂能名家也。《化度》《九成》,气象较为雍容,然《化度》亦出于《晖福寺》及《惠辅造像记》耳。《九成》结构,参于隋世规模,观于《李仲璇》《高贞》《龙藏寺》《龙华寺》《舍利塔》《仲思那造像》,莫不皆然,实则筋气疏缓,不及《张猛龙》等远甚矣。永兴《庙堂碑》,出自《敬显俊》《高湛》《刘懿》,运笔用墨,意象悉同。若更溯其远源,则上本于《晖福》也。
  褚河南《伊阙石龛》出于《吊比干文》《齐武平五年造像》,皆八分之遗法。若《李卫公碑》《昭仁寺碑》,则《刁遵》《法生》《龙藏寺》之嗣音也。薛稷之《石淙序》,其瘦硬亦出于《吊比干文》,其出锋纵笔,则亦出于贝义渊。颜鲁公出于《穆子容》《高植》,其古厚盘礴,精神体格,悉似《穆子容》,又原于《晖福寺》也。清臣浑劲,又出《圆照造像》,钩法尤可据。敬客《博塔铭》亦出于《龙藏寺》,而《樊府君志》尤其自出也。诚悬则欧之变格者,然清劲峻拔,与沈传师、裴休等出于齐碑为多。《马鸣寺碑》侧笔取姿,已开苏派,在汶北等字,与坡老无异。兖州金口坝《水底石人》,笔势翩翩,直是宋人法度。唐《少林寺》笔长态远,则黄山谷之祖也。《美人董氏》《开皇八年造像》,娟娟静好,则文衡山之远祖也。《刁遵志》《王士则》《李宝成碑》,则赵吴兴之高曾也。《崔敬邕碑》《杨翚碑》,则邓怀宁之自出也。《张朏志》则张即之所取,近代梁山舟尤似之。张孚、张轸、张景之,则吴荷屋所螟蛉也。《赵阿欢造像》,雄肆沉著,则米南宫所仿也。古之名家者,能遍临古碑,皆有一二僻碑,为其专意横仿,学之既深,亦有不能尽变者,其师法所自出,踪迹犹可探讨。学者因此而推之,读碑既多,可以尽得书法之派,亦可知古人成就之故矣。
  凡说此者,皆以近世人尊唐、宋、元、明书,甚至父兄之教,师友所讲,临摹称引,皆在于是,故终身盘施,不能出唐宋人肘下。尝见好学之士,僻好书法,终日作字,真有如赵一所诮“五日一笔,十日一墨,领袖若皂,唇齿常黑”者,其勤至矣,意亦欲与古人争道。然用力多而成功少者,何哉?则以师学唐人,入手卑薄故也。夫唐人笔画气象,较之六朝,浅侻殊甚,又从而师之,其剽薄固也。虽假以彭、聃之寿,必不能望唐人,况欲追古人哉?昔人云,智过于师,乃可传授。又云,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吾见邓顽伯学六朝书,而所成乃近永兴、登善;张廉卿专学六朝书,而所成乃近率更、诚悬;吾为《郑文公》,而人以为似吴兴,吾作魏隋人书,乃反似《九成》《皇甫》《樊府君》,人亦以为学唐人碑耳。盖唐人皆师法六朝,邓、张亦师法六朝,故能与之争道也。为散文者师法八家,则仅能整洁而已,雄深必不及八家矣。惟师三代,法秦、汉,然后气格浓厚,自有所成,以吾与八家同师故也。为骈文者师法六朝,则仅能丽藻而已,气味必不如六朝矣。惟师秦、汉,法魏、晋,然后气体高古,自有遒文,以吾与六朝同师故也。故学者有志于古,正宜上法六朝,乃所以善学唐也(与《卑唐》篇参看)。
  凡此为有志成书言之,如志在干禄,则卑之无甚高论矣。六朝之体,亦各有渊源,已详《体系篇》,远祖则发源于两汉,蛛丝马迹,亦可寻求,详《本汉篇》,此不具论。
广艺舟双楫?十家第十五
  三古能书,不著己名。《石鼓》为史籀作,乃议拟之辞,《延陵墓石》为孔子题,乃附会之说,秦诸山石刻,虽史称相斯所作,亦不著名,盖风气浑厚,末艺偏长,不以自夸也。沿及汉、魏,犹存此风。今汉存碑,其书人可考者,惟《武班碑》为纪伯允书,《郙阁颂》为仇绋书,《衡方碑》为朱登书,《樊敏碑》为刘懆书。《华岳碑》郭香察书,或谓“察”者,察人之书,非人名也。或为蔡邕书,然后人附会邕书太多,必未即邕也。《石经》书字体不同,自蔡邕、棠谿典外,《公羊》末有“臣赵域、议郎臣刘宏、郎中臣张文、臣苏陵、臣傅桢”。《论语》末题云“诏书与博士臣左立、郎中臣孙表”。《上尊号奏》钟繇书,《受禅表》卫觊书,《鲁孔子庙碑》梁鹄书,《天发神谶》皇象书,《封禅国山》苏建书,此外无考。降逮六朝,书法日工,而噉名未甚,虽《张猛龙》之精能,《爨龙颜》之高浑,犹不自著,即隋世尚不炫能于此。至于唐代,斯风遂坠,片石只碣,靡不书名,遂为成例。
  南、北朝碑,书人名者,略可指数。今钩考之,凡得十六人,皆工绝一时,精能各坛者也。又“淇园”二字为司马均书,字迹寡少,未成门户。王羲之《曹娥碑》,王献之《保母志》,陶贞白之《瘗鹤铭》,疑难遽定,不复录。《天柱山铭》为郑述祖书,《陇东王感孝颂》为梁恭之书,《华岳碑》为赵文渊书,郑氏世其家风,赵、梁得名前代,以其隶体不周时用,并从略焉。今著正书各成一体者列为十家,著所书碑述于后。
  寇谦之《高嵩灵庙碑》
 
  萧显庆《孙秋生造像》
 
  朱义章《始平公造像》
 
  崔浩《孝文皇帝吊比干墓文》
 
  王远《石门铭》
 
  郑道昭《云峰山四十二种》
 
  贝义渊《始兴王碑》
 
  王长儒《李仲璇修孔子庙碑》
 
  穆子容《太公吕望碑》
  释仙《报德像》十家体皆迥异,各有所长,瘦硬莫如崔浩,奇古莫如寇谦之,雄重莫如朱义章,飞逸莫如王远,峻整莫如贝义渊,神韵莫如郑道昭,超爽莫如王长儒,浑厚莫如穆子容,雅朴莫如释仙。
  朱义章、贝义渊、萧显庆、释仙皆用方笔,王远、郑道昭、王长儒、穆子容则用圆笔,崔浩、寇谦之体兼隶楷,笔互方圆者也。九家皆源本分、隶,崔浩则《褒斜》之遗,寇谦之则《韩敕》之嗣,朱义章则《东海庙》之后,王远、郑道昭则《西狭》之遗,尤其易见者也。十家各成流派,崔浩之派为褚遂良、柳公权、沈传师,贝义渊之派为欧阳询,王长儒之派为虞世南、王行满,穆子容之派为颜真卿,此其显然者也。
  后之学者,体经历变,而其体意所近,罕能外此十家。十家者,譬道术之有九流,各有门户,皋牢白代,中惟释仙稍逊,抑可谓书之巨子矣。
广艺舟双楫?十六宗第十六
  天有日,国有君,家有主,人有首,木有本。诗曰:“君之宗之。”族有大宗小宗,为学各有宗,如《易》有施、孟、梁邱,《书》有欧阳、大小夏侯,《诗》有齐、鲁、韩,《礼》有大小戴、庆氏,各专一家,所谓宗也。诗文亦然,至于书,亦岂有异哉?
  书家林立,即以碑法,各擅体裁,互分姿制。何所宗?曰:宗其上者。一宗中何所立?曰:立其一家。虽学识贵博,而裁择宜精。《传》曰:“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学者因于古碑,亦不失其宗而已。
  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为可宗。可宗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齐碑惟有瘦硬,隋碑惟有明爽,自《隽修罗》《朱君山》《龙藏寺》《曹子建》外,未有备美者也。故曰魏碑、南碑可宗也。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岂与晋世皆当书之会邪?何其工也!譬“江汉游女”之风诗,汉魏儿童之谣谚,自能蕴蓄古雅,有后世学士所不能为者。故能择魏世造像记学之,已自能书矣。
  言造像记之可宗,极言魏碑无不可学耳。魏书自有堂堂大碑,通古今,极正变,其详备于《碑品》。今择其与南碑最工者条出之。昔朱子与汪尚书论古文,汪玉山问朱子曰:“子之主人翁是谁?”对以曾南丰。曰:“子之主人翁甚体面。”今举诸家,听人择以为主人翁,亦甚体面矣。
  《爨龙颜》为雄强茂美之宗,《灵庙碑阴》辅之。
 
  《石门铭》为飞逸浑穆之宗,《郑文公》《瘗鹤铭》辅之。
 
  《吊比干文》为瘦硬峻拔之宗,《隽修罗》《灵塔铭》辅之。
 
  右三宗上
  《张猛龙》为正体变态之宗,《贾思伯》《杨翚》辅之。
 
  《始兴王碑》为峻美严整之宗,《李仲璇》辅之。
 
  《敬显俊》为静穆茂密之宗,《朱君山》《龙藏寺》辅之。
 
  《辅福寺》为丰厚茂密之宗,《穆子容》《梁石阙》《温泉颂》辅之。
 
  右四宗中
  《张玄》为质峻偏宕之宗,《马鸣寺》辅之。
 
  《高植》为浑劲质拙之宗,《王偃》《王僧》《臧质》辅之。
 
  《李超》为体骨峻美之宗,《解伯达》《皇甫摐》辅之。
 
  《杨大眼》为峻健丰伟之宗,《魏灵藏》《赓川王》《曹子建》辅之。
 
  《刁遵》为虚和圆静之宗,《高湛》《刘懿》辅之。
 
  《吴平忠侯神道》为平整坤净之宗,《苏慈》《舍利塔》辅之。
 
  右六宗下
 
  既立宗矣,其一切碑相近者,各以此判之。自此观碑,是非自见;自此论书,亦不至聚讼纷纷矣。
 
  凡所立之宗,奇古者不录,靡弱者不录,怪异者不录,立其所谓备众美,通古今,极正变,足为书家极则者耳。
  《经石峪》为榜书之宗,《白驹谷》辅之。
 
  《石鼓》为篆之宗,《琅琊台》《开母庙》辅之。
 
  《三公山》为西汉分书之宗,《裴岑》《郙阁》《天发神谶》辅之。
 
  右外宗三
 
  汉分亦各体备有,亦各有宗,别详《本汉篇》,此不录。
广艺舟双楫?碑品第十七
  昔庾肩吾为《书品》李嗣真、张怀瓘、韦续接其武轨,或师人表之九等,或分神妙精能之四科,包罗古今,不出二类。夫五音之好,人各殊嗜,妍蚩工拙,伦次盖繁。故昔贤评书,亦多失当;后世品藻,只纾己怀,轻重等差,岂能免戾未?书道有天然,有工夫,二者兼美,斯为冠冕。自余偏至,亦自称贤。必如张怀瓘,先其天性,后其习学,是使人惰学也,何劝之为?必轩举之工夫为上,雄深和美,各自擅场。古人论书,皆尚劲险,二者比较,健者居先。古尚质厚,今重文华。文质彬斓,乃为粹美。孔从先进,今取古质。华薄之体,盖少后焉。若有新理异态,高情逸韵,孤立特峙,常音难纬,睹慈灵变,尤所崇慕。今取南、北朝碑,为之品列。唐碑太夥,姑从舍旃。
  神品
 
  《爨龙颜碑》
 
  《灵庙碑阴》
 
  《石门铭》
 
  妙品上
 
  《郑文公四十二种》
 
  《晖福寺》
 
  《梁石阙》
 
  妙品下
  《枳阳府君碑》
 
  《梁绵州造像》
 
  《瘗鹤铭》
 
  《泰山经石峪》
 
  《般若经》
 
  《石井阑题字》
 
  《萧衍造像》
 
  《孝昌六十人造像》
  高品上
 
  《谷朗碑》
 
  《葛祚碑额》
 
  《吊比干文》
 
  《嵩高灵庙碑》
 
  高品下
 
  《鞠彦云墓志》
 
  《高勾丽故城刻石》
 
  《新罗真兴太王巡狩管境碑》
  《高植墓志》
 
  《秦从三十人造像》
 
  《巩伏龙造像》
 
  《赵珊造像》
 
  《晋丰县造像》
 
  精品上
 
  《张猛龙清德颂》
 
  《李超墓志》
 
  《贾思伯碑》
 
  《杨翚碑》
 
  《龙藏寺碑》
 
  《始兴王碑》
  《解伯达造像》
 
  精品下
 
  《刁遵志》
 
  《惠辅造像记》
 
  《皇甫摐志》
 
  《张黑女碑》
 
  《高湛碑》
 
  《吕望碑》
 
  《慈香造像》
 
  《元宁造像》
  《赵阿欢三十五人造像》
 
  逸品上
 
  《朱君山墓志》
 
  《敬显俊刹前铭》
 
  《李仲璇修孔子庙碑》
 
  逸品下
 
  《武平五年灵塔铭》
 
  《刘玉志》
 
  《臧质碑》
 
  《源磨耶祗桓题记》
 
  《定安王元燮造像》
  能品上
 
  《长乐王造像》
 
  《太妃侯造像》
 
  《曹子建碑》
 
  《隽修罗碑》
 
  《温泉颂》
 
  《崔敬邕碑》
 
  《沙门惠诠造像》
 
  《华严经菩萨明难品》
 
  《道略三百人造像》
 
  《杨大眼造像》
 
  《凝禅寺碑》
  《始平公造像》
 
  能品下
 
  《魏灵藏造像》
 
  《张德寿造像》
 
  《魏元预造像》
 
  《司马元兴碑》
 
  《马呜寺碑》
 
  《元详造像》
 
  《首山舍利塔铭》
 
  《宁甗碑》
 
  《贺若谊碑》
 
  《苏慈碑》
 
  《报德碑》
 
  《李宪碑》
 
  《王偃碑》
 
  《王僧碑》
 
  《定国寺碑》
广艺舟双楫?碑评第十八
  《爨龙颜》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石门铭》若瑶岛散仙,骖鸾跨鹤。《晖福寺》宽博若贤逵之德。《爨宝子碑》端朴若古佛之容。《吊比干文》若阳朔之山,以瘦峭甲天下。《刁遵志》如西湖之水,以秀美名寰中。《杨大眼》若少年偏将,气雄力健。《道略造像》若束身老儒,节竦行清。《张猛龙》如周公制礼,事事皆美善。《马君起浮图》若泰西机器,处处有新意。《李仲璇》如乌衣子弟,神采超俊。《广川王造像》如白门伎乐,装束美丽。《刘玉》如荒江僵木,虽经冬槎枒,而生气内藏。《司马昇》如三日新妇,虽体态媚丽,而容止羞涩。《灵庙碑阴》如浑金璞玉,宝采难名。《始兴王碑》如强弓劲弩,持满而发。《灵庙碑》如入收藏家,举目尽奇古之器。《臧质碑》若与古德语,开口无世俗之谈。《元燮造像》如长戟修矛,盘马自喜。《曹子建碑》如大刀阔斧,斫阵无前。《李超志》如李光弼代郭子仪将,壁垒一新。《六十人造像》如唐明皇随叶法善游,《霓裳》入听。《解伯达造像》雍容文章,踊跃武事。《俊脩罗》长松倚剑,大道卧罴。《云峰石刻》如阿房宫,楼阁绵密。《四山摩崖》如建章殿,门户万千。《定国寺》如禄山肥重,行步蹒跚。《凝禅寺》如曲江风度,骨气峻整。《司马元兴碑》古质郁纡,精魄超越。《马鸣寺》若野竹过雨,轻燕侧风。《高植碑》若苍崖巨石,森森古容。《高湛碑》若秋菊春兰,茸茸艳逸。《温泉颂》如龙髯鹤颈,奋举云霄。《敬显俊》若闲鸥飞凫,游戏汀渚。《太祖文皇帝神道》若大廷褒衣,端拱而议。《南康简王》若芳圃桂树,净直有香。《李君辩》如闲庭卉木,春来著花。《皇甫摐》如小苑峰峦,雪中露骨。《张黑女碑》如骇马越涧,偏面骄嘶。《枳阳府君碑》如安车入朝,不尚驰骤。《慈香》如公孙舞剑,浏亮浑脱。《杨翚》如苏蕙纤锦,绵密回环。《朱君山》如白云出岫,舒卷窈窕。《龙藏寺》如金花遍地,细碎玲珑。《舍利塔》如妙年得第,翩翩开朗。《苏慈碑》如手版听鼓,戢戢随班。
广艺舟双楫?馀论第十九
  包慎伯以《般若碑》为西晋人书,此未详考也。今按此经完好,在薤山映佛岩,经主为梁父令王子椿,武平元年造,是齐碑也。是碑虽简穆,然较《龙颜》《晖福》尚逊一筹,今所见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此类,实开隋碑洞达爽闿之体,故《曹子建碑》亦有《般若经》笔意。
  六朝人书无露筋者,雍容和厚,礼乐之美,人道之文也。夫人非病疾,未有露筋,惟武夫作气势,矜好身手者乃为之,君子不尚也。季海、清臣,始以筋胜,后世遂有去皮肉专而用筋者,武健之余,流为丑怪,宜元章诮之。
  张长史谓“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注也。《张猛龙碑》结构为书家之至,而短长俯仰,各随其体。观古钟鼎书,各随字形,大小活动圆备,故知百物之状。自小篆兴,持三尺法,剪截齐割,已失古意,然隶、楷始兴,犹有异态,至唐碑盖不足观矣。唐碑惟《马君起浮图》,奇姿异态,迥绝常制。吾于行书取《兰亭》,于正书取《张猛龙》,各极其变化也。
  本朝书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为楷。集分书之成,伊汀洲也;集隶书之成,邓顽伯也;集帖学之成,刘石庵也;集碑之成,张廉卿也。
  鲁公书如《宋开府碑》之高浑绝俗,《入关斋》之气体雍容,昔人以为似《瘗鹤铭》者,诚为绝作。盖鲁公无体不有,即如《离堆记》若无可考,后世岂以为鲁公书乎?然《麻姑坛》握拳透爪,乃是鲁公得意之笔,所谓“字外出力中藏棱”,鲁公诸碑,当以为第一也。
  《圣教序》,唐僧怀仁所集右军书,位置天然,章法秩理,可谓异才。此与国朝黄唐亭集唐人诗,剪裁纫缝,皆若己出,可谓无独有偶矣。然集字不止怀仁,僧大雅所集之《吴文碑》亦用右军书,尤为逋峭。古今集右军书凡十八家,以《开福寺》为最,不虚也。此犹之刘凤诰之集杜诗乎?
  完白山人计白当黑之论,熟观魏碑自见,无不极茂密者。若《杨翚》《张猛龙》,尤其颖然。即《石门铭》《郑文公》《朱君山》之奇逸,亦无不然。乃知“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通风”,真善言魏碑者。至于隋唐疏朗雍容,书乃大变,岂一统之会宜尔邪?柳诚悬《平西王碑》学《伊阙石龛》而无其厚气,且体格未成,时柳公年已四十余,书乃如此,可知古之名家,亦不易就。后人或称吮蛭唇馐榈勒咭病?br />   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莹,加之姿态奇逆,可谓美矣。吾爱米友仁书,殆亦散僧入圣者,求之北碑,《六十人造像》《李超》亦可以当之。
 
  《灵庙碑阴》佳绝,其“将”、“军”、“宁”、“乌”、“洛”、“陵”、“江”、“高”、“州”等字,笔墨浑穆,大有《石鼓》《琅琊台》《石经》笔意,真正书之极则,得其指甲,可无唐、宋人矣。
  《惠辅造像记》端丰峻整,峨冠方袍,具官人气象。字仅三四分,而笔法茂密,大有唐风矣。
 
  《龙门造像》自为一体,意象相近,皆雄峻伟茂,极意发宕,方笔之极轨也。中惟《法生》用圆笔耳。《北海王元详》笔虽流美,仍非大异。惟《优填王》则气体卑薄,可谓非种在必锄者,故举《龙门》,皆称其方笔也。
  魏碑大种有三:一曰《龙门造像》,一曰《云峰石刻》,一曰《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数十种同一体者。《龙门》为方笔之极轨,《云峰》为圆笔之极轨,二种争盟,可谓极盛。《四山摩崖》通隶、楷,备方、圆,高浑简穆,为壁窠之极轨也。《龙门二十品》中,自《法生》《北海》《优填》外,率皆雄拔。然约而分之,亦有数体。《杨大眼》《魏灵藏》《一弗》《惠感》《道匠》《孙秋生》《郑长猷》沈著劲重为一体,《长乐王》《广川王》《太妃侯》《高树》端方峻整为一体,《解伯达》《齐郡王祐》峻骨妙气为一体,《慈香》《安定王元燮》峻荡奇伟为一体。总而名之,皆可谓之龙门体也。
  《枳阳府君》笔法之佳,固也。考其体裁,可见隶、楷之变;质其文义,绝无谀墓之词。体与元常诸帖近,真魏、晋之宗风也。《葛府君》字少,难得佳拓,《宝子》太高,惟此碑字多而拓佳,当为正书古石第一本。
  六朝笔法,所以迥绝后世者,结体之密,用笔之厚,最其显著。而其笔画意势舒长,虽极小字,严整之中,无不纵笔势之宕往。自唐以后,局促褊急,若有不终日之势,此真古今人之不相及也。约而论之,自唐为界,唐以前之书密,唐以后之书疏;唐以前之书茂,唐以后之书凋;唐以前之书舒,唐以后之书迫;唐以前之书厚,唐以后之书薄;唐以前之书和,唐以后之书争;唐以前之书涩,唐以后之书滑;唐以前之书曲,唐以后之书直;唐以前之书纵,唐以后之书敛。学者熟观北碑,当自得之。
 
  《龙藏寺》秀韵芳情,馨香溢时,然所得自齐碑出。齐碑中《灵塔铭》《百人造像》皆于瘦硬中有清腴气,《龙藏》变化加以活笔,遂觉青出于蓝耳。褚河南则出于《龙藏》,并不能变化之。
广艺舟双楫?执笔第二十
  朱九江先生《执笔法》曰:“虚拳实指,平腕竖锋。”吾从之学,苦于腕平则笔不能正,笔正则腕不能平,因日窥先生执笔法,见食指中指名指层累而下,指背圆密,如法为之,腕平而笔正矣。于是作字体气丰匀,筋力仍未沉劲。先生曰:“腕平,当使杯水置上而不倾;竖锋,当使大指横撑而出。夫职运笔者腕也,职执笔者指也。”如法为之,大指所执愈下,掌背愈竖,手眼骨反下欲切案,筋皆反纽,抽掣肘及肩臂,抽掣既紧,腕自虚悬,通身之力,奔赴腕指间,笔力自能沉劲,若饥鹰侧攫之势,于是随意临古碑,皆有气力。始知向不能书,皆由不解执笔。以指代运,故笔力靡弱,欲卧纸上也。古人作书,无用指者。《笔阵图》曰:“点画波撇屈曲,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夫用指力者,以指拨笔,腕且不动,何所用一身之力哉!欲用一身之力者,必平其腕,竖其锋,使筋反纽,由腕入臂,然后一身之力得用焉。或者乃谓拨镫法,始自唐人,六朝无不参指力者,可以《笔阵图》说证之。遍求六朝,亦无用指运笔之说也。
  学者欲执笔,先求腕平,次求掌竖,后以大指与中指,相对擫管,令大指之势倒而仰,中指之体直而垂。名虽曰执,实则紧夹其管。李后主所云在大指上节下端,中指著指尖,名指在爪甲肉之际也。
  大指中指夹管,已自成书,然患其气浮而不沉,体超而不隐。又患腕平则笔锋多偃向右,故以名指擫之使左。又患其擫力推之使外也,则以食指擫之使内。四指争力,势相蹙迫,锋自然中正浑全,掌自虚,腕自圆,筋自左纽,而通身之力出矣。
  自后汉崔子玉传笔法,至钟、王,下逮永禅师,永传虞世南,世南传陆柬之,柬之传其侄彦远,彦远传张长史,长史传崖邈,邈以授韩方明。方明曰:“置笔于大指节前,大指齐中指,相助为力,指自然实,掌自然虚。”卢携述羲、献以来相传笔法曰:“大指擫,中指敛,第二指拒无名指。”林韫传卢肇拨镫法,亦云以笔管著中指尖,令圆活易转运。其法与今同,盖足踏马镫,浅则易转运,“拨镫”二字,诚为妙譬,盖崔、杜之旧轨,钟、王之正传也。
  以指运笔之说,惟唐人《翰林密论》乃有之。其法曰:“作点向左,以中指斜顿,向右,以大指齐顿;作横画,皆用大指遣之;作策法,仰指抬笔上;作勒法,用中指钩笔涩进,覆画以中指顿笔,然后以大指遣至尽处。”自尔之后,指运之说大盛。韩方明所讥今人置笔当节,碍其转动,拳指塞掌,绝其力势。然则唐人之书,固多不善执笔者矣。宋人讲意态,无施不可。东坡乃有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以永叔指运而腕不知为妙,盖爱取姿态故也。夫以数指俯仰运送,其力有几,运送亦不能出分寸外。苟过寸字,已滞于用,然则又易执笔法乎?则未得国能,失其故步矣。东坡操之至熟,变化生新,其诗曰:“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橢?”亦其不足之故。孙寿以龋齿堕马为美,已非硕人颀颀模范矣,在东坡犹可,然由此遂远逊古人,后人勿震于东坡而欲效颦也。夫用指力者,笔力必困弱。欲卧纸上,势为之也。包慎伯之论书精细之至,为后世开山,然以其要归于运指,谓大指能揭管则锋自开,引欧苏之说以为证,乃谓握之太紧,力止在管,而不在毫端,其书必抛筋露骨,枯而且弱,其说粗谬可笑。盖慎伯好讲墨法,又好言万毫齐力,不得其故,而思借助于指。不知握笔既紧,腕平掌竖,俾手眼之势,欲斜切于案,以腕运笔,欲提笔则毫起,欲顿笔则毫铺,顿挫则生姿,行笔战掣,血肉满足,运行如风,雄强逸荡。安有抛筋露骨,枯弱之病?慎伯自称其书得于简牍,颇伤婉丽,则逸少龙威虎震,大令跳宕雄奇,岂非简婉乎?不自知腕弱之由,败绩在指,而反攻运腕之弱,不其谬乎!此诚智者千虑之失,余虑人惑于慎伯之说,故亟正之。
  执笔高下,亦自有法。卫夫人真书,执笔去笔头二寸,此盖就汉尺言,汉尺二寸,仅今寸许。然亦以为卫夫人之说,为寸外大字言之。大约执笔总以近下为主。卢携曰:“执笔浅深,在去纸远近。远则浮泛虚薄,近则揾锋体重。”体验甚精。包慎伯述黄小仲法曰“布指欲其疏”则谬,“执笔欲其近”则有得之言也。
  近人执笔多高,盖惑于卫夫人之说而不知考,亦由宋、明相传,多作行、草不能真楷之故。盖其执笔太高,画势虚浮,故不能真书也。近人又矜言执笔欲近之说,以为不传之秘,亦为可笑。吾自解执笔,即已低下,人多疑之,吾亦不能答其揾重之故。阅诸说,颇讶其暗合。后乃知吾腕平,大指横撑,执笔自不得不近下。以此知苟得其本,其末自有不待学而能者矣。
  包慎伯又述王瞿言:“管须向左后稍偃,自能逆入平出,卷毫而行。”此法不止矜为秘传,且托于神授矣。吾腕欲平而大指撑出,管常微偃右,自学执笔时,即能逆入平出,卷毫而行矣。盖常人执笔,腕斜欹案上,大指向上,笔管必斜右,毫尖必向左,落笔既顺画,则毫尖向上,竖则毫尖向左,其锋全在边线,故未能万毫齐力。若腕能平,使手眼几欲切案,则无论如何执法,管自向左,但锋仍自外耳。惟以中指直擫之,则锋自向内,又有大指横撑,直出拒之,食指亦横出作橢圆形,以指尖推笔,故管自向右,锋自迤后向左,名指控禁之,则锋自定。笔在四指之尖,转动空活,故类拨镫。王侍中《书诀》所谓“中控前冲,拇左食右,名禁后从”,皆悉暗合。侍中用“冲”、“禁”二字尤精,盖不用大指食指尖推笔,则不得为冲,名指在外禁定其笔,只能谓之禁,不能谓之拒也。然吾之暗合古法,亦不出“腕平欲置杯水而不倾,大指横撑而出”二语而已。黄小仲云:“食指须高,如鹅头昂曲。”欲其如是,大指横撑出拒笔,食指自有是势。故苟能腕平指横,则王侍中石本之诀,小仲不传之秘,仲瞿神授之说,慎伯累牍之言,皆以备有无遗,富哉言乎!故学贵有本,小艺亦其理也。
  吾谓之语曰,平腕,欲手眼之向下,横撑大指,欲其指平而执低。手眼向下,则腕反而筋纽。大指横平下拒,则掌竖而食指昂。右腕挺开,则锋正对准。腕悬而肩背力出。左腕挺开贴案,则气势停匀,右腕益虚活。如此,则八面完全,险劲雄浑,篆真行草,无不得势矣。盖隶书横匾,故勒为最难,其努次之。腕开则得横势,顺势行之,则画平满有气。对准则努垂下自有势,筋纽则险劲自出。自此学书,无施不可。视其学之深浅高低,以为其书品之高下耳。丞相称下笔如鹰隼攫拏,中郎笔势洞达,右军曰字势雄强。详观索靖、王导、右军、大令、鲁公草书,及《天发神谶》,北碑中若《杨大眼》《魏灵藏》《惠感》诸造像,巨刃挥天,大刀斫阵,无不以险劲为主,若不得执笔之势,如何能之?慎伯之论书虽精,其见闻及此,然未尝论及腕平大指横撑之说,想慎伯尚未知之,故用功至深,而终伤腕弱。吾偶得此,又证以古法及慎伯之法,无不吻合。虽用力过浅,未及于古,而欲阶古人,舍是则出不由户,莫能致也。吾亦不欲缄秘之,以示子弟,俾继此而神明之,或有成焉。
广艺舟双楫?缀法第二十一
  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操纵极熟,自有巧妙。方用顿笔,圆用提笔,提笔中含,顿笔外拓。中含者浑劲,外拓者雄强。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隶之法也。提笔婉而通,顿笔精而密。圆笔者萧散超逸,方笔者凝整沉著。提则筋劲,顿则血融。圆则用抽,方则用絜。圆笔使转用提,而以顿挫出之,方笔使转用顿,而以提絜出之。圆笔用绞,方笔用翻。圆笔不绞则痿,方笔不翻则滞。圆笔出之险则得劲,方笔出以颇则得骏。提笔如游丝袅空,顿笔如狮狻蹲地,妙处在方圆并用,不方不圆,亦方亦圆,或体方而用圆,或用方而体圆,或笔方而章法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求之古碑,《杨大眼》《魏灵藏》《始平公》《郑长猷》《灵感》《张猛龙》《始兴王》《隽修罗》《高贞》等碑,方笔也,《石门铭》《郑文公》《瘗鹤铭》《刁遵》《高湛》《敬显俊》《龙藏寺》等碑,圆笔也,《爨龙颜》《李超》《李仲璇》《解伯达》等碑,方圆并用之笔也。方圆之分,虽云导源篆、隶,然正书波磔,全出汉分。汉分中实备方圆,如《褎斜》《郙阁》《孔谦》《尹宙》《东海庙》《曹全》《石经》,皆圆笔也,《衡方》《张迁》《白石神君》《上尊号》《受禅》,皆方笔也。盖方笔便于作正书,圆笔便于作行草。然此言其大较。正书无圆笔,则无宕逸之致,行草无方笔,则无雄强之神。故又交相为用也。
  以腕力作书,便于作圆笔,以作方笔,似稍费力,而尤有矫变飞动之气,便于自运,而亦可临仿,便于行草,而尤工分、楷。以指力作书,便于作方笔,不能作圆笔,便于临仿,而难于自运,可以作分楷,不能作行草,可以临欧、柳,不能临《郑文公》《瘗鹤铭》也。故欲运笔,必先能运腕,而后能方能圆也。然学之之始,又宜先方笔也。
  古人笔法至多,然学者不经师授,鲜能用之。但多见碑刻,多临细验,自有所得。善乎张长史告裴儆曰:“倍加工学,临写书法,当自悟耳。”可见昔人亦无奇特秘诀也。即其告鲁公,亦曰:“执笔圆畅,布置合宜,纸笔精佳,变通適怀。”此数语至庸,而书道之精,诚不外此。若言简而该,有李华之说曰:“用笔在乎虚掌而实指,缓衄而急送,意在笔前,字居笔后,不拙不巧,不今不古,华质相半。”又曰:“有二字神诀:截也,拽也。”所谓截、拽者,谓未可截者截之,可以已者拽之。后有山谷,殆得此诀以名家者也。窦泉论书七十余字,甚精可玩。黄小仲论书,以章法为主,在牝牡相得,不计点画工拙。包慎伯因为大九宫之论,然古人实已有之。张怀瓘曰:“偃仰向背,阴阳相应,鳞羽参差,峰峦起伏,迟涩飞动,射空玲珑,尺寸规度,随字变转。”此论小九宫,而施之大九宫尤精妙。故曰一字则功妙盈虚,连行则巧势起伏。
  行笔之法,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此已曲尽其妙。然以中郎为最精,其论贵疾势涩笔。又曰:“令笔心常在点画中,笔软则奇怪生焉。”此法惟平原得之。篆书则李少温,草书则杨少师而已。若能如法行笔,所谓虽无师授,亦能妙合古人也。
  古人作书,皆重藏锋。中郎曰:“藏头护尾。”右军曰:“第一须存筋藏锋,减迹隐端。”又曰:“用尖笔须落笔混成,无使毫露。”所谓筑锋下笔,皆令完成也。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皆言无起止,即藏锋也。
  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兵家重形势,拳法亦重扑势,义固相同。得势便则已操胜算。右军《笔势论》曰:“一正脚手,二得形势,三加遒润,四兼拗拔。”张怀瓘曰:“作书必先识势,则务迟涩。迟涩分矣,求无拘系。拘系亡矣,求诸变态。变态之旨,在乎奋斫。奋斫之理,资于异状。异状之变,无溺荒僻。荒僻去矣,务于神采。”善乎轮扁之言曰:“得于心而应于手。”庖丁之言曰:“以神遇不以目视,官虽止而神自行。”新理异态,变出无穷。如是则血浓骨老,筋藏肉莹。譬道士服炼既成,神采王长,迥绝常人也。
  新理异态,古人所贵。逸少曰:“作一字须数种意。”故先贵存想,驰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郁豪放之间,象物于飞潜动植流峙之奇,以涩一通八法之则,以阴阳备四时之气,新理异态,自然佚出。少温自谓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云露草木,文物衣冠,皆有所得,虽文士夸妄之语,然写《黄庭》则神游缥缈,书《告誓》则情志沈郁,能移人情,乃为书之至极。佛法言声、色、触、法、受、想、行、识,以想、触为大,书虽小技,其精者亦通于道焉。
  侧之必收,勒之必涩,啄之必沈,努之必战,此千古书家之公论,诸家所必同者也。然诸家于八法体势各异,但熟玩诸碑可得之。
 
  行笔之间,亦无异法,在乎熟之而已。唐太宗曰:“缓则滞而无筋,急则病而无骨,横毫侧管,则钝慢而多肉,竖笔直锋,则干枯而露骨。及其悟也,思与神合,同乎自然。”吾谓书法亦犹佛法,始于戒律,精于定慧,证于心源,妙于了悟,至其极也,亦非口手可传焉。
  古人言行草笔法有极详明者。陈绎曾曰:“字一寸,蹲七厘,提五厘,捺九厘,尽一分,清劲者减三。初学提活,蹲轻则肉圆,老成提紧,蹲重则肉<走历><走利>。”然此只就常法言之,令学者有下手处,然如《始平公》等碑,岂可复泥此邪?唐后人作书,只能用轻笔,不能用肥笔。山谷谓瘦硬易作,肥劲难得。东坡谓李国主不为瘦硬,便不成书,益以见魏人笔力之不可及也。
  夫学书犹学射也。射者,内志正,外体直,持弓注矢,引满而后发,无远无近,无左无右,期中的焉。弓不欲强,强则爆,不欲弱,弱则弛。夫书者,正体,执笔,选毫,调墨,使之浓淡得,刚柔中,亦奚以异?古者以射选士,今以书,亦何选哉?
  夫书道犹兵也。心意者将军也,腕指者偏裨也,锋者先锋也,副毫者众队也,纸墨者器械也。古之书论犹古兵法也,古碑犹古阵图也,执笔者束伍也,运笔者调卒也,选毫者选锋也。将军不熟于古兵法阵图,则无以为将军。遍裨不习熟将军之意旨,而致之士卒,不能束伍,或束伍不严,则无以为遍裨。毫不受令,则为骄兵。受令而众队不齐心,则为遍师,为散勇。将卒至矣,器械不精良,或精良而不善用,亦无以杀敌致果,有一于此,皆可致败。名将练兵,岂可使有懈可击哉!若夫百练之师,熟于古兵法,加以神明变化,武穆曰“运用之妙,则在一心”,此又存乎其人矣。
 
  墨之为器械也,譬之今日,其犹炮乎?用何钢质,受药多少,皆有分度,犹墨之浓淡稠稀也。墨太溃则散,太爆则枯。东坡论墨,谓如小儿眼睛,每起必研墨一斗,供一日之用。盖古人用墨必浓厚,观《晖福寺》《温泉额》《定国寺》,丰厚无比。所以能致此者,万毫齐力,而用墨浆浓色深,故能黝然作深碧色也。
 
  笔墨之交亦有道,笔之著墨三分,不得深浸至毫,弱无力也。干研墨则湿点笔,湿研墨则干点笔,太浓则肉滞,太淡则肉薄,然与其淡也宁浓,有力运之不能滞也。
  纸法,古人寡论之,然亦须令与笔墨有相宜之性,始可为书。若纸刚则用柔笔,纸柔则用刚笔,两刚如以锥画石,两柔如以泥洗泥,既不圆畅,神格亡矣。今人必以羊毫矜能于蜡纸,是必欲制梃以挞秦楚也,岂见其利乎?
  昔人谓“学者当用恶笔,令后不择笔”,虽则云然,而器械不精,亦不能善其事。故伯喈非流纨体素,不妄下笔。若子邑之纸,研染辉光,伸将之墨,一点如漆。若令思挫于弱毫,数屈于陋墨,言之使人於邑,侍中之叹,岂为谬欤?
广艺舟双楫?学叙第二十二
  今天下之士,学之难成者,非独其人之惰学,亦教之无其序也。蒙童就傅,不事小学而读大学,舍名物训诂而言性理,故有号称学人,问以度数之实而瞢如者,其他未学文史而遽为八股,未临碑刻而遽写卷拓,皆颠倒舛戾,失序之尤。即以临碑刻观之,则亦昧于本末先后之序,既以用力多而蓄德鲜,久之则懈,畏不敢为,此所以难成也。
  学书有序。必先能执笔,固也。至于作书先从结构入,画平竖直,先求体方,次讲向背往来伸缩之势,字妥贴矣。次讲分行布白之章,求之古碑,得各家结体草法,通其疏密远近之故;求之书法,得各家秘藏验方,知提顿方圆之用。浸淫久之,习作熟之,骨血气肉精神皆备然后成体。体既成,然后可言意态也。《记》曰:“体不备,君子谓之不成人。”体不备,亦谓之不成书也。
  作书宜从何始?宜从大字始。《笔阵图》曰:“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然亦以二寸一寸为度,不得过大也。
 
  学书行草宜从何始?宜从方笔始。以其画平竖直,起收转落,皆有笔迹可按,将来终身作书写碑,皆可方整,自不走入奇褎也。
  学书宜用九宫格摹之,当长肥加倍,尽其笔势而纵之。盖凡书经刻石摹拓,必有瘦损,加倍临之,乃仅得古人原书之意也。
  字在一二寸间而方笔者,以何碑为美?《张猛龙碑额》《杨翚碑额》。字皆二寸,最为丰整有势,可学者也。寸字方笔之碑,以《龙门造像》为美。《丘穆陵亮夫人尉迟造像》体方笔厚,画平竖直,宜先学之。次之,《杨大眼》骨力峻拔。遍临诸品,终之《始平公》。极意峻宕,骨格成,形体定,得其势雄力厚,一身无靡弱之病。且学之亦易似,吾教十龄小女作书,十二日便有意势,且有拙厚峻秀之气矣。
  学书必须摹仿。不得古人形质,无自得性情也。六朝人摹仿已盛,《北史》赵文深,周文帝令至江陵影覆寺碑。影覆即唐之向拓也。欲临碑,必先摹仿,摹之数百过,使转行立笔尽肖,而后可临焉。
  能作《龙门造像》矣,然后学《李仲璇》,以活其气,旁及《始兴王碑》《温泉颂》以成其形,进为《皇甫摐》《李超》《司马元兴》《张黑女》以博其趣,《六十人造像》《杨翚》以隽其体,书骎骎乎有所入矣。于是专学《张猛龙》《贾思伯》以致其精,得其绵密奇变之意。至是而习之须极熟,写之须极多,然后可久而不变也。然后纵之《猛龙碑阴》《曹子建》以肆其力,竦之《吊比干文》以肃其骨,疏之《石门铭》《郑文公》以逸其神,润之《梁石阙》《瘗鹤铭》《敬显隽》以丰其肉,沈之《朱君山》《龙藏寺》《吕望碑》以华其血,古之《嵩高》《鞠彦云》以致其朴,杂学诸造像以尽其态,然后举以《枳阳府君》《爨龙颜》《灵庙碑阴》《晖福寺》以造其极。学至于是,其几于成矣。虽然,犹未也。上通篆、分而知其源,中用隶意以厚其气,旁涉行、草以得其变,下观诸碑以备其法,流观汉瓦、晋砖而得其奇,浸而淫之,酿而酝之,神而明之,能如是十年,则可使欧、虞抗行,褚、薛扶毂,鞭笞颜、柳,而狎畜苏、黄矣,尚何赵、董之足云?吾于此事颇用力,倾囊倒箧而出之,不止金针度与也。若能如是为学,遍临诸碑,虽不学一唐人碑,岂患不成?若急于干禄,不能尔许,亦须依此入手,博学数种以植其干,厚其力,雄其笔,逸其韵,然后学唐碑,若《裴镜民》《灵庆池》《郭家庙》《张兴》《樊府君》《李靖》《唐俭》《臧怀恪》《冯宿》《不空和尚》《云麾将军》《马君起浮图》《罗周敬》诸碑,则亦可通古通今。若夫入手之叙,则万不可误耳。
 
  书体既成,欲为行书博其态,则学阁帖,次及宋人书,以山谷最佳,力肆而态足也,勿顿学苏、米,以陷于偏颇剽佼之恶习,更勿误学赵、董,荡为软滑流靡一路。若一入迷津,便堕阿鼻牛犁地狱,无复超度飞升之日矣。若真书未成,亦勿遽学用笔如飞,习之既惯,则终身不能为真楷也。
广艺舟双楫?述学第二十三
  吾十一龄,侍先祖教授公(讳赞修,字述之)。于连州官舍,含饴袴枣,暇辄弄笔。先祖始教以临《乐毅论》及欧、赵书,课之颇严。然性懒钝,家无佳拓,久之不能工也。将冠,学于朱九江先生(讳次琦,号子襄)。先生为当世大儒,余事尤工笔札,其执笔主平腕竖锋,虚拳实指,盖得之谢兰生先生,为黎山人二樵之传也。于是始学执笔,手强甚,昼作势,夜画被,数月乃少自然。得北宋拓《醴泉铭》临之(铭为潘木君先生铎赠九江先生者,潘公时罢晋抚,于役河南,尽以所藏书籍碑版七千卷为赠,用蔡邕赠王粲例也。前辈风流盛德如此,附记之),始识古人墨气笔法,少有入处,仍苦凋疏。后见陈阑甫京卿,谓《醴泉》难学,欧书惟有小欧《道因碑》可步趋耳。习之,果茂密,乃知陈京卿得力在此也。因并取《圭峰》《处恭公》《玄秘塔》《颜家庙》临之,乃少解结构,盖虽小道,非得其法,无由入也。间及行草,取孙过庭《书谱》及阁帖模之,姜尧章最称张芝、索靖、皇象章草,以时人罕及,因力学之。自是流观诸帖,又隳苏、米窝臼中,稍矫之以太傅《宣示》《戎辂》《荐季直》诸帖,取其拙厚,实皆宋、明钩刻,不过为邢侗、王宠奴隶耳。时张延秋编修相谓帖皆翻本,不如学碑,吾引白石毡裘之说难之,盖溺旧说如此。少读《说文》,尝作篆、隶,苦盖山及阳冰之无味,问九江先生,称近人邓完白作篆第一,因搜求之粤城,苦难得。壬午入京师,乃大购焉,因并得汉、魏、六朝、唐、宋碑版数百本,从容玩索,下笔颇远于俗,于是翻然知帖学之非矣。惟吾性好穷理,不能为无用之学,最懒作字,取大意而已。及久居京师,多游厂肆,日购碑版,于是尽见秦、汉以来及南北朝诸碑,泛滥唐、宋,乃知隶、楷变化之由,派别分合之故,世代迁流之异。嘉兴沈刑部子培,当代通人也,谓吾书转折多圆,六朝转笔无圆者,吾以《郑文公》证之。然由此观六朝碑,悟方笔无笔不断之法,画必平长,又有波折,于《朱君山碑》得之。湖北有张孝廉裕钊廉卿,曾文正公弟子也,其书高古浑穆,点画转折,皆绝痕迹,而意态逋峭特甚,其神韵皆晋、宋得意处,真能甄晋陶魏,孕宋、梁而育齐、隋,千年以来无与比。其在国朝,譬之东原之经学,稚威之骈文,定庵之散文,皆独立特出者也。吾得其书,审其落墨运笔,中笔必折,外墨必连,转必提顿,以方为圆,落必含蓄,以圆为方,故为锐笔而实留,故为涨墨而实洁,乃大悟笔法。又得邓顽伯楷法,苍古质朴,如对商彝汉玉,真《灵庙碑阴》之嗣音。盖顽伯生平写《史晨》《礼器》最多,故笔之中锋最厚,又临南北碑最夥,故其气息规模,自然高古。夫艺业惟气息最难,慎伯仅求之点画之中,以其画中满为有古法,尚未为知其深也。赵蒨叔学北碑,亦自成家,但气体靡弱,今天下多言北碑,而尽为靡靡之音,则赵蒨叔之罪也。夫精于篆者能竖,精于隶者能画,精于行草能点,能使转,熟极于汉隶及晋、魏之碑者,体裁胎息必古。吾于完白山人得之。完白纯乎古体,张君兼唐、宋体裁而铸冶之,尤为集大成也,阮文达南北书派论,谓必有英绝之士领袖之者,意在斯人乎?吾执笔用九江先生法,为黎谢之正传,临碑用包慎伯法。慎伯问于顽伯者,通张廉卿之意而知下笔,用墨浸淫于南北朝而知气韵胎格,借吾眼有神,吾腕有力,不足以副之,若以暇日深至之,或可语于此道乎!夫书小艺耳,本不足述,亦见凡有所学,非深造力追,未易有得,况大道邪?
广艺舟双楫?榜书第二十四
  榜书古曰署书,萧何用以题苍龙、白虎二阙者也,今又称为擘窠大字。作之与小字不同,自古为难。其难有五:一曰执笔不同,二曰运管不习,三曰立身骤变,四曰临仿难周,五曰笔毫难精。有是五者,虽有能书之人,熟精碑法,骤作榜书,多失故步,盖其势也。故能书之后,当复有事,以其别有门户也。
  榜书有尺外者,有数寸者,当分习之。先习数寸者,可以摹写,笔力能拓,起收使转,笔笔完具。既精熟,可以拓为大字矣。杜工部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则古人童年先作大字可见矣。
  学榜书虽别有堂壁,要亦取古人大字精者临写之。六朝大字,犹有数碑,《太祖文皇帝石阙》《泰山经石峪》《淇园白驹谷》,皆佳碑也。尚有尖山罔山铁山摩崖,率大书佛号赞语,大有尺余,凡数百字,皆浑穆简静,余多参隶笔,亦复高绝。
  榜书亦分方笔圆笔,亦导源于钟、卫者也。《经石峪》圆笔也,《白驹谷》方笔也。然自以《经石峪》为第一,其笔意略同《郑文公》,草情篆韵,无所不备,雄浑古穆,得之榜书,较《观海诗》尤难也。若下视鲁公“祖关”、“逍遥楼”,李北海“景福”,吴琚“天下第一江山”等书,不啻兜率天人,视沙尘众生矣,相去岂有道里计哉!
  东坡曰:“大字当使结密而无间。”此非榜书之能品。试观《经石峪》,正是宽绰有余耳。
  作榜书须笔墨雍容,以安静简穆为上,雄深雅健次之。若有意作气势,便是伧父。凡不能书人,作榜书未有不作气势者,此实不能自揜其短之迹。昌黎所谓“武夫桀颉作气势”,正可鄙也。观《经石峪》及《太祖文皇帝神道》,若有道之士,微妙圆通,有天下而不与,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气韵穆穆,低眉合掌,自然高绝,岂暇为金刚怒目邪?
  《白驹谷》之体,转折点画,皆以数笔成一笔,学者不善学,尤患板滞,更患无气。此是用方笔者,方笔写榜书最难,然能写者,庄雅严重,美于观望,非深于北碑者,寡能为之而无弊也。
  自萧何题署之后,梁鹄、韦诞、卫觊,盛以此称,唐时殷仲容“资圣”,王知敬“清禅”,并知名一时。盖榜书至难,故能书者致为世重也。
  北人工为署书,其知名者,并著于时。题洛京宫殿门板,则有沈含馨、江式。北京台殿楼观宫门题署,则窦遵瑾。周天和时,露寝成,赵文深以题榜之功,除赵兴守,每须题榜,辄复追之,其重榜书至矣。故榜书当以六朝为法。东坡安致,惜无古逸之趣;米老则倾佻跳荡,若孙寿堕马,不足与于斯文;吴兴、香光,并伤怯弱,如璇闺静女,拈花斗草,妍妙可观,若举石臼,面不失容,则非其任矣。自元、明来,精榜书者殊鲜,以碑学不兴也。吾所见寡陋,惟朱九江先生所书《朱氏祖祠》额,雄深绝伦,不复知有平原矣。吴中丞荷屋,则神采雍容,气韵绝佳。
  数寸大字,莫如《郑道昭大基仙坛》及《观海岛诗》,高气秀韵,馨芬溢目。《般若碑》,慎伯盛称之,以为古今石本隶楷第一,谓其雄浑简静,则诚有之,遽臆定为西晋人书,则不无嗜痂之癖。考《般若碑》是北齐书也。
  梁碑《神道》,渊穆极矣,然各体不同。《简王》则高浑雍容,《靖王》则丰整酣逸,《忠武王》则茂密美致,新理异采,《吴平忠侯》匀整安静。《忠武王》酷肖《刁遵》,《吴平忠侯》甚类《苏慈》。若能展作榜书,固当独出冠时,然吾未见能之者也。
  《云峰山石刻》,体高气逸,密致而通理,如仙人啸树,海客泛槎,令人想像无尽。若能以作大字,其秾姿逸韵,当如食防风粥,口香三日也。《瘗鹤铭》如瑶岛散仙,阳阿晞发;《般若碑》与《南康简王》《始兴忠武》四碑比肩,真可为四渎通流于后世矣。
  平原《中兴颂》有营平之苍雄,《东方朔画赞》似周勃之厚重,蔡君谟《洛阳桥记》体近《中兴》,同称于时,此以雄健胜者。《八关齐》骨肉停匀,绝不矜才使气,昔人以为似《鹤铭》,诚为近之。宋人数寸书,则山谷至佳,如龙蠖蛰启,伸盘复行,可肩随《大基》《观海》诸碑后,正不必以古今论,但嫌太妩媚耳。
  篆书大者,惟有少温《般若台》体近咫尺,骨气遒正,精采冲融,允为楷则。隶之大者,莫若冈山摩崖,其次则唐隶之《泰山铭》,宋隶之《山河堰》,俱可临写也。
 
  榜书操笔,亦与小字异。韩方明所谓“摄笔以五指垂下,捻笔作书”,盖伸臂代管,易于运用故也。方明又有握笔之法,捻拳握管于掌中。其法起于诸葛诞,后王僧虔用之,此殆施于尺字者邪?
  作榜书笔毫当选极长至二寸外,软美如意者,方能适用。纸必当用泾县。他书笔略不佳尚可勉强,惟榜书极难,真所谓非精笔佳纸晴天爽气,不能为书,盖又过于小楷也。
 
  字过数尺,非笔所能书,持麻布以代毫,伸臂肘以代管,奋身厉气,濡墨淋漓而已。若拓至寻丈,身手所不能为,或谓持帚为之,吾为不如聚米临碑,出以双钩之,易而观美也。
广艺舟双楫?行草第二十五
  近世北碑盛行,帖学渐废,草法则既灭绝。行书简易,便于人事,未能遽发。然见京朝名士,以书负盛名者,披其简牍,与正书无异,不解使转顿挫,令人可笑,岂天分有限,兼长难擅邪?抑何钝拙乃尔!夫所为轩碑者,为其古人笔法,犹可考见,胜帖之屡翻失真耳。然简札以妍丽为主,奇情妙理,瑰姿媚态,则帖学为尚也。
  碑本皆真书,而亦有兼行书之长,如《张猛龙碑阴》,笔力惊绝,意态逸宕,为石本行书第一。若唐碑则怀仁所集之《圣教序》不复论,外此可学,犹有三碑:李北海之《云麾将军》寓奇变于规矩之中,颜平原之《裴将军》藏分法于奋斫之内,《令狐夫人墓志》使转顿挫,毫芒皆见,可为学行书石本佳碑,以笔法有入处也。
  帖以王著《阁帖》为鼻祖,佳本难得,然赖此见晋人风格,慰情聊胜无也。续《阁帖》之绪者有潘师旦之《绛帖》,虽诮羸瘠而清劲可喜。宝月大师之《潭帖》,虽以肉胜,而气体有余。蔡京《大观帖》,刘焘《太清楼帖》,曹士冕《星凤楼帖》,以及《戏鸿》《快雪》《停云》《余清》,各有佳书,虽不逮昔人,亦可一观。择其著者师之,惟国朝《玉虹鉴真》虽出张得天之手,而笔锋毫发皆见,致可临学。吾粤诸帖,以叶氏《风满楼帖》为佳,过于吴氏《筠清馆》也。吴荷屋中丞专精帖学,冠冕海内,著有《帖镜》一书,皆论帖本,吾恨未尝见之。海内好事,必有见者,傥有以引申之邪?
  学草书先写智永《千文》过庭《书谱》千百过,尽得其使转顿挫之法。形质具矣,然后求性情。笔力足矣,然后求变化。乃择张芝、索靖、皇象之章草,若王导之疏,王珣之韵,谢安之温,钟繇《雪寒》《丙舍》之雅,右军《诸贤》《散势》《乡里》《苦热》《奉橘》之雄深,献之《地黄》《奉对》《兰草》之沈著,随性所近而临仿之,自有高情逸韵,集于笔端。若欲复古,当写章草,史孝山《出师颂》致足学也。
  学《兰亭》但当师其神理奇变,若学面貌,则如美伶候坐,虽面目充悦,而语言无味。若师《争坐位》三表,则为灌夫骂坐,可永绝之。
 
  王侍中曰:“杜度之书,杀字甚安。”又称:“钟、卫、梁、韦之书,莫能优劣,但见其笔力惊绝。”吾谓行草之美,亦在“杀字甚安”,“笔力惊绝”二语耳。大令沉酣矫变,当为第一。宋人讲意态,故行草甚工,米书得之。后世能学之者,惟王觉斯耳。
  宋人之书,吾尤爱山谷,虽昂藏郁拔,而神闲意秾,入门自媚。若其笔法瘦劲婉通,则自篆来。吾以山谷为行篆,鲁公为行隶,北海为行分也。山谷书至多,而《玉虹鉴真》所刻《阴长生诗》,有高谢风尘之意,当为第一。米友仁书中含,南宫外拓,而南宫佻僄过甚,俊若跳踯则有之,殊失庄若对越之意。若小米书,则深奇秾缛,肌态丰嫭矣。
  岳忠武书力筼余地,明太祖书雄强无敌,宋仁宗书骨血峻秀,深似《龙藏》,然则豪伟丈夫,胸次绝人,点画自异,然其工夫亦正不浅也。
  元康里子山、明王觉斯,笔鼓宕而势峻密,真元、明之后劲。明人无不能行书,倪鸿宝新理异态尤多,乃至海刚峰之强项,其笔法奇矫亦可观。若董香光虽负盛名,然如休粮道士,神气寒俭,若遇大将,整军厉武,壁垒摩天,雄旗变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得天专师思白,而加变化,然体颇恶俗。石庵亦出于董,然力厚思沈,筋摇脉聚。近世行草书作浑厚一路,未有能出石庵之范围者,吾故谓石庵集帖学之成也。吾粤书家,有苏古侪、张药房、黎二樵、冯鱼山、宋芷湾、吴荷屋、谢兰生诸家。而吴为深美,抗衡中原,实无多让。慎伯《书品》不称之,可异也。先师朱九江先生于书道用工至深,其书导源于平原,蹀躞于欧、虞,而别出新意。相斯所谓鹰隼攫搏,握拳透爪,超越陷阱,有虎变而百兽跧气象,鲁公以后,无其伦比,非独刘、姚也。元常曰“多力丰筋者圣”,识者见之,当知非阿好焉。但九江先生不为人书,世罕见之。吾观海内能书者,惟翁尚书叔平似之,惟笔力气魄去之远矣。
广艺舟双楫?干禄第二十六
  赵壹《非草》曰:“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诚如其说,书本末艺,即精良如韦仲将,至书凌云之台,亦生晚悔。则下此钟、王、褚、薛,何工之足云。然北齐张景仁,以善书至司空公,则以书干禄,盖有自来。唐立书学博士,以身、言、书、判选士,故善书者众。鲁公乃为著干禄字书,虽讲六书,意亦相近。于是,乡邑较能,朝廷科吏,博士讲试,皆以书,盖不可非矣。
  国朝列圣宸翰,皆工妙绝伦,而高庙尤精。承平时,南斋供奉皆争妍笔札,以邀睿赏,故翰林大考试差、朝殿试、散馆,皆舍文而论书。其中格者,编、检授学士,进士殿试得及第,庙考一等,上者魁多士,下者入翰林。其书不工者,编、检罚俸,进士、庶吉士散为知县。御史言官也,军机政府也,一以书课试,下至中书教习,皆试以楷法。内廷笔翰,南斋供之,诸翰林时分其事,故词馆尤以书为专业。马医之子,苟能工书,虽目不通古今,可起徒步积资取尚、侍,耆老可大学士。昔之以书取司空公,而诧为绝闻者,今皆是也。苟不工书,虽有孔、墨之才,曾、史之德,不能阶清显,况敢问卿相!是故得者若升天,失者若坠地,失坠之由,皆于楷法荣辱之所关,岂不重哉!此真学者所宜绝学捐书自竭以致精也。百余年来,斯风大扇,童子之试,已系去取,于是负床之孙,披艺之子,猎缨捉衽,争言书法,提笔伸纸,竞讲摺策。惜其昧于学古,徒取一二春风得意者,以为随时,不知中朝大官,未尝不老于文艺。欧、赵旧体,晋、魏新裁,所阅已多,岂无通识?何必陈陈相因,涂涂如附,而后得者。俗间院体,间有高标,实则人数过多,不能尽弃,然见弃者,固已多也。惟考其结构,颇与古异,察其揩抹,更有时宜,虽导源古人,实别开体制,犹唐人绝律,原于古体,而音韵迥异;宋人四六,出于骈俪,而引缀绝殊。其配制均停,调和安协,修短合度,轻重中衡。分行布白,纵横合乎阡陌之经;引笔著墨,浓淡灿乎珠玉之彩。缩率更、鲁公于分厘之间,运龙跳虎卧于格式之内,精能工巧,遏越前辈。此一朝之绝诣,先士之化裁,晋、唐以来,无其伦比。班固有言:“盖禄利之道然也。”于今用之,蔚为大国。虽卑无高论,聊举所闻,穷壤新学,或有所助云尔。
  应制之书,约分二种:一曰大卷,应殿试者也;一曰白摺,应朝考者也。试差大考,御史、军机、中书教习,皆用白摺;岁科生员、童子试,则用薄纸卷。字似摺而略大,则摺派也。优拔朝考,翰林散馆,则用厚纸大卷,而字略小,则策派也。二者相较,摺用为多,风尚时变,略与帖同。盖以书取士,启于乾隆之世。当斯时也,盛用吴兴,间及清臣,未为多覯。嘉、道之间,以吴兴较弱,兼重信本,故道光季世,郭兰石、张翰风二家,大盛于时。名流书体相似,其实郭、张二家,方板缓弱,绝无剑戟森森之气。彼于书道,未窥堂户,然而风流扇荡,名重一时,盖便于摺策之体也。欧、赵之后,继以清臣,昔尝见桂林龙殿撰启瑞大卷,专法鲁公,笔笔清秀。自兹以后,杂体并兴,欧、颜、赵、柳,诸家揉用,体裁坏甚。其中学古之士,尚或择精一家,自余购得高第之卷,相承临仿。坊贾翻变,靡坏益甚,转相师效,自为精秘,谬种相传,涓涓不绝,人习家摹,荡荡无涯,院体极坏,良由于此。其有志师古者,未睹佳碑,辄取《九成宫》《皇甫君》《虞恭公》《多宝塔》《闲邪公》《乐毅论》翻刻摩本,奉为鸿宝,朝暮仿临,枯瘦而不腴,柔弱而无力,或遂咎临古之不工,不如承时之为美,岂不大可笑哉!同光之后,欧、赵相兼,欧欲其整齐也,赵欲其圆润也,二家之用,欧体尤宜,故欧体吞云梦者八九矣。然欲其方整,不欲其板滞也;欲其腴润,不欲其枯瘦也,故当剂所弊而救之。
  近代法赵,取其圆满而速成也。然赵体不方,故咸同后,多临《砖塔铭》,以其轻圆滑利,作字易成。或有学苏灵芝《真容碑》《道德经》,徐浩《不空和尚》,此二家可上通古碑,实非干禄正体。此不过好事者为之,非通行法也。吾谓《九成宫》难得佳本,即得佳本,亦疏朗不适于用;《虞恭公》裴拓已不可得,况原拓石乎!《姚辨志》亦仅宋人翻本,此二碑竟可不临。欧碑通行者,大则《皇甫君》,小则《温大雅》可用耳。率更尚有显庆二年《化度题记》《黄叶和尚碑》,但颇僻,学者不易购耳。今为干禄计,方润整朗者,当以《裴镜民碑》为第一。是碑笔兼方圆,体极匀整,兼《九成》《皇甫》而一之,而又字画丰满,此为殷令名书,唐书称其不减欧、虞者,当为干禄书无上上品矣。若求副者,厥有《唐俭》。又求参佐,惟《李靖碑》,皆体方用圆,备极圆美者。盖昭陵二十四种,皆可取也。近有《樊府君碑》,道光新出,其字画完好,毫芒皆见,虚和娟妙,如莲花出水,明月开天,当是褚、陆佳作。体近《砖塔铭》而远出万里,此与《裴镜民》皆是完妙新碑,二者合璧联珠,当为写摺二妙,几不必复他求矣。
  大卷弥满,体尚正方,非笔力雄健不足镇压,宜参学颜书以撑柱之。颜碑但法三事,《臧怀恪》之清劲,《多宝塔》之丰整,《郭家庙》之端和,皆可兼收而并用之。先学清劲以美其根,次学丰整以壮其气。《郭家庙》体方笔圆,又画有轻重,最合时宜,缩移入卷,美壮可观,此宜后学者也。但学三碑,已为大卷绝唱,能专用《臧怀恪》,尤见笔力也。
  唐末柳诚悬、沈传师、裴休,并以遒劲取胜,皆有清劲方整之气。柳之《冯宿》《魏公先庙》《高元祐》最可学,直可缩入卷摺。大卷得此,清劲可喜,若能写之作摺,尤为遒媚绝伦。裴休《圭峰碑》,无可《安国寺》少变之,乃可入卷,此体人人所共识者也。
  小欧《道因碑》遒密峻整,曾假道此碑者,结体必密,运笔必峻,上可临古,下可应制,此碑有焉。求其副者,《邠国公碑》《张琮碑》《八都坛》《独孤府君》四碑,又有《于孝显碑》,峻整端美,在《苏慈》《虞恭公》之间,皆应制之佳碑也。北碑亦有可为干禄之用者,若能学则树骨运血,当更精绝。若《刁遵》之和静,《张猛龙》之丽密,《高湛》之遒美,《龙藏寺》之雅洁,《凝禅寺》之峻秀,皆可宗师。至隋碑,体近率更,尤为可学。《苏慈》匀净整洁,既已纸贵洛阳,而《栖岩道场舍利塔》整朗丰好,尤为合作。《凤泉寺舍利塔铭》匀净近《苏慈》,《美人董氏志》娟好,亦宜作摺。右八种者,书家之常用,而干禄之鸿宝也。但须微变,便成佳摺。所恶于《九成》《皇甫》《虞恭公》者,非恶之也,以碑石磨坏,不可复学也。必求之唐碑,则小唐碑多完美石本,其中极多佳书,合于时趋者。能购数百种,费赀无多,佳碑不少。今举所见佳碑,可为干禄法者,著之于下:
  《张兴碑》秀美绝伦
 
  《河南思顺坊造像记额》丰美匀净
 
  《韦利涉造像》精美如绛霞绚采
 
  《南阳张公夫人王氏墓志》婉美
 
  《太子舍人翟公夫人墓志》遒媚
 
  《王留墓志》精秀无匹
 
  《李纬墓志》体峻而笔圆
  《一切如来心真言》和密似《刁遵》
 
  《马君起浮图记》体峻而美
 
  《崔璀墓志》茂密
 
  《罗周敬墓志》整秀峻爽
  以上随意举十数种,各有佳处。《张兴碑》之秀美,直逼《唐俭》,而《罗周敬碑》尤为奇绝,直与时人稍能唐碑者,写入大卷无异,结体大小,章法方长,皆同大卷,不变少许,直可全置大卷中。不期世隔千祀,乃合时至是!稍缩小为摺,亦复佳绝,诚干禄第一碑也。
  又有一法。唐开元《石经》皆清劲遒媚,《九经字样》《五经文字》笔法皆同。学者但购一本,读而学之,大字几及寸,小注数分,经文可以备诵读,字书可以正讹谬,师其字学,清整可以入策摺,一举而三美备。穷乡学僮,无师无碑,莫善于是矣。
  历举诸碑,以为干禄之用,学者得无眩于目而莫择乎?吾今撮其机要,导其次第焉。学者若不为学书,只为干禄,欲其精能,则但学数碑,亦可成就。先取《道因碑》钩出,加大摹写百过,尽其笔力,至于极肖,以植其体,树其骨。次学《张猛龙》,得其向背往来之法,峻茂之趣。于是可学《皇甫君》《唐俭》,或兼《苏慈》《舍利塔》《于孝显》,随意临数月,折衷于《裴镜民》《樊府君》,而致其润婉,投之卷摺,无不如意。此体似世之学欧者也,参之《怀恪》《郭庙》,以致其丰劲,杂之《冯宿》《魏公先庙》,以致其遒媚。若用力深,结构精,全缩诸碑法,择而为之,峻拔丰美,自成体裁。笔性近者,用功一时,余则旬日。苟有师法者,精勤一年,自可独出冠时也。此不传之秘,游京师来,阅千碑而后得之。
  《樊府君碑》经缣素练,宜于时用,写摺竟可专学此体,虚和婉媚,成字捷速,敏妙无双。
 
  卷摺所贵者光,所需者速,光则欲华美,不欲况重,速则欲轻巧,不欲浑厚。此所以与古书相背驰也。
 
  卷摺结体,虽有入时花样,仍当稍识唐碑某字某字如此结构,始可免俗。
  卷摺欲光。吾见梁斗南宫詹大卷,所长无他,一光而已,光则风华秾艳。求此无他,但须多写,稍能调墨,气爽笔匀,便已能之。
 
  篆贵婉而通,隶贵精而密。吾谓婉通宜施于摺,精密可施于策。然策虽极密,体中行间,仍须极通;摺虽贵通,体中行间,仍须极密,此又交相为用也。
  摺贵知白,策贵守黑,知白则通甚矣,守黑则密甚矣,故卷摺欲光。然摺贵白光,缥缈有采;策贵黑光,黝然而深。
 
  卷摺笔当极匀,若画竖有轻重,便是假力,不完美矣。气体丰匀而舒长,无促迫之态,笔力峻拔而爽健,无靡弱之容,而融之以和,酣之以足,操之以熟,体自能方,画自能通,貌自能庄,采自能光,神自能王。驾騄駬与骐骥,逝越轶而腾骧。
广艺舟双楫?论书绝句第二十七
  昔尝续慎伯为《论书绝句》,择人间罕称者发明之。及述此书,论之盖详,未能割爱,姑附于末。
 
  隶楷谁能溯滥泉,勾容片石独敻然。若从变处搜《灵庙》,应识昆仑在《震》《迁》。
 
  勾容有《吴葛府君碑额》为正书第一古石,浑厚质穆,亦自绝尘,真隶楷之鼻祖。《灵庙碑》在隶、楷交变之间,意状奇古,若从欲变之始言之,则《杨震》《张迁》二碑,实开隶、楷之意矣。
 
  《受禅》应为卫觊书,邯郸韦诞比何如?瓘恒世受真传法,一脉逾河走传车。
  《受禅碑》,颜真卿以为钟繇,刘禹锡、徐浩以为梁鹄,今从其同时人闻人牟准《卫敬侯碑》文以为卫觊书。觊与邯郸淳并以古文名,子瓘孙恒,世传笔法,恒传崔悦,至崔浩为北书之宗,又传江琼至式,故北书率卫派也。
 
  元常法乳知谁在,珍重丰碑有《枳阳》。文质蹒跚开石阙,始知晋法有传方。
  晋《枳阳府君碑》丰厚茂密,在文质之间。今传元常诸帖,字体犹有其意,真元常嫡嗣也。《太祖文皇帝神道》,稍加姿美,然亦魏晋正传,善学者当能会之。
 
  铁石纵横体势奇,相斯笔法孰传之?汉经以后音尘绝,惟有《龙颜》第一碑。
 
  宋《爨龙颜碑》浑厚生动,兼茂密雄强之胜,为正书第一。昔人称李斯篆画若铁石,体若飞动,可以形容之。
  餐霞神采绝人烟,古今谁可称书仙?石门崖下摩遗碣,跨鹤骖鸾欲上天。
 
  《石门铭》体态飞逸,不食人间烟火,书中之仙品也。
 
  琅琊茂密集书成,《郙阁》《郙斜》章法精。能戒《熹平》变疏匾,仅传古法《彦云铭》。
  秦斯《琅琊石刻》茂密极矣,汉隶惟《郙阁》有此意,《郙斜》异笔而同体。熹平以后,隶法大变,今楷出焉,惟《鞠彦云墓志》独有《郙阁》之法。
 
  《郙斜》分法知谁继?瘦硬应推《吊比干》。风荡齐碑成一律,《修罗》雄峻独为难。
  《吊比干文》瘦硬无匹,出于《郙斜》。齐碑百余种,皆以瘦硬取胜,然无雄峻秀韵之味,惟《隽修罗碑》独峻拔耳。
 
  銛利森森耀戟枿,《始兴碑》法变钟传。率更后出书名擅,谁识先师具义渊。
  率更书有武库剑戟森森之气,窦皋以为出于北齐刘珉,想以其峻峭处近之。其实信本南人,南碑《始兴王碑》与率更《皇甫君碑》无二,乃知率更所从出。然南碑无不圆浑者,此则先变钟法矣。
 
  骨遒血莹态丰秾,怀令青青秀一峰。变化方圆尽奇丽,光芒鳞甲若游龙。
  怀令《李超墓志》骨血奇峻,结撰精丽,变化无端,兼备方圆,与《张猛龙》皆为结体无上上品也。
 
  《子建遗碑》独擅场,卫家体质贵雄强。大刀斫阵称无敌,沉著偏兼痛快长。
 
  昔人称中郎骨势洞达,后世惟《曹子建碑》有之。虽体开篆、隶,致诮百衲衣,然沉著痛快中,有浑穆气象,是《般若》正传也,是开爽则启唐人矣。
  异态新姿杂笔端,行间妙理合为难。谁人解作《兰亭》意,君起《浮图》仔细看。
 
  唐马君起《浮图记》,字里行间,姿态百出,诡制妙理,变化一新,而不失六朝法度,《猛龙》之后未多见。钟司徒意外巧妙,绝伦多奇,于此有焉。
 
  鲁公端合瓣香薰,茂密雄强合众芬。章法已传《郙阁》理,更开草隶《裴将军》。
  鲁公书举世称之,罕知其佳处。其章法笔法全从《郙阁》出。若《裴将军诗》,健举沉追,以隶笔作之,真可谓之草隶矣。
 
  南宫书评妙难量,跳踯偏兼对越庄,《灵庆池》边真石在,神锋峻立独回翔。
 
  韦纵书《灵庆池碑》,体格不出唐人,是欧、虞新体,然龙跳虎卧,兼庄若对越俊若跳踯之长,且笔画完好,深可宝爱。
  山谷行书与篆通,《兰亭》神理荡飞红。层台缓步翛翛远,高谢风尘属此翁。
 
  宋人书以山谷为最,变化无端,深得《兰亭》三昧。至其神韵绝俗,出于《鹤铭》而加新理,则以篆笔为之。吾目之曰行篆,以配颜杨焉。
 
  欧体盛行无魏法,隋人变古有唐风。千年皖楚分张邓,下笔苍芒吐白虹。
  自隋碑始变疏朗,率更专讲结构,后世承风,古法坏矣。邓完白出,独铸篆隶,冶六朝而作书。近人张廉卿起而继之,用力尤深,兼陶古今,浑灏深古,直接晋、魏之传,不复溯唐人,有何宋明?尤为书法中兴矣。
   人物概况

主要著作

     

大同书

《春秋董氏学》《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日本变政考》《大同书

康有为肖像(12张)》《欧洲十一国游记》《广艺舟双楫》等。卒年七十。

早年

  康有为最早的教师是他的祖父康赞修。他十九岁时拜南海九江有名的学者朱次琦为师。康赞修、朱次琦都崇信宋明理学,因此,康有为在宋明理学的影响下,鄙弃所谓汉学家的烦琐考据,企图开辟新的治学道路。学习一段理学之后,他对理学也不赞成了。因为理学“仅言孔子修已之学,不明孔子救世之学。他二十二岁那年离开朱次琦,一个人到西樵山白云洞读书,读了不少经世致用的书,如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等。同年他游了一次香港,使他大开眼界。以后他又阅读《海国图志》、《瀛环志略》等书,“购地球图,渐收西学之书,为讲西学之基矣”。这一年是康有为从中学转为西学的重要开端。1882年,康有为到北京参加会试,回归时经过上海,进一步接触到了资本主义的事物,并收集了不少介绍资本主义各国政治制度和自然科学的书刊。经过学习,康有为逐步认识到资本主义制度,比中国的封建制度先进。帝国主义的侵略,清朝的腐败,使年轻的康有为胸中燃起了救国之火;西方的强盛,使他立志要向西方学习,借以挽救正在危亡中的祖国。

上书光绪

     

光绪帝

1888年,康有为到北京参加顺天乡试,没有考取。当年9月,他上书光绪帝,痛陈祖国的危亡,批判因循守旧,要求变法维新,提出了“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三条纲领性的主张。1891年,康有为回到广东,开办万木草堂学馆,聚徒讲学,并为变法运动创造理论。先后写了《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两部著作,这两部书都是在尊孔名义下写成的。前一部书把封建主义者历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某些经典宣布为伪造的文献;后一部书把本来偏于保守的孔子打扮成满怀进取精神,提倡民主思想、平等观念的人。康有为的这些看法,虽都不科学,但他的改革精神却在知识界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和反响,而对封建顽固守旧分子构成了很大的威胁,因而这两部书被他们视为异端邪说。1894年,康有为开始编《人类公理》一书,这本书经多次修补,后来定名为《大同书》发表。《大同书》描绘了人世间的种种苦难,提出大同社会将是无私产、无阶级、人人相亲、人人平等的人间乐园。这当然是荒谬的,因为“康有为写了《大同书》,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

入仕

  在从容不迫地为戊戌变法奠定了理论基础之后,1895年~1898年,康有为积极地进行了变法实践。   

马关条约签署

1895年4月,正在北京参加会试的各省举人,听说清政府要与日本订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极为愤慨。康有为连夜起草了一份一万四千多字的上皇帝书。各省举人一千三百多人集会,通过了这个万言书。5月2日,这份万言书送交都察院。这就是有名的“公车上书”。在上书中,康有为从爱国的立场出发,强烈主张“拒和、迁都、变法”,建议皇帝“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在这次会试中,康有为中了进士,被任命为工部主事。以后,康有为又连续给皇帝上了几次书。光绪皇帝对康有为提出的问题,很受感动。在这些上书中,康有为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变法思想,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几个方面系统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政治方面,康有为提出了变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的要求。他指出:“东西国之强,皆以立宪法,开国会之故。国会者,君与国民共议一国之政法也”。经济方面,康有为提出了发展工业,振兴商业,保护民族资产阶级利益的主张。文化教育方面,康有为提出了“开民智”、“兴学校”、“废八股”的主张。这几个方面构成了康有为变法维新的基本纲领。

组织强学会

  为了组织和发展维新派力量,1895年8月,康有为在北京组织了强学会。强学会成立之后,每三天举行一次例会,相互讨论“中国自强之学”,批判顽固派的投降卖国。这就惹怒了李鸿章等人,他们下令封闭了这   

强学会

个学会。在这个学会被封闭之前,康有为已感到形势紧张,于同年11月离京南下在上海组织了强学分会,不久也被封闭。1897年11月,德国出兵占胶州湾,引起了全国人民的激烈反对。1898年3月,康有为在北京又组织了保国会。在成立大会上,康有为慷慨陈词,说:“二月以来,失地失权之事已二十见,来日方长,何以卒岁?”康有为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听众的心,保国会员很快发展到数百人。这就引起了顽固派的恐惧和诽谤。有人上书大骂保国会是“名为保国,势必乱国。”有的人还上书弹劾,准备对康等进行查究。只是光绪皇帝说了“会为保国,岂不甚善”才算作罢。不过从此以后,保国会的活动也就很少了。康有为和他的同事们通过组织学会,宣传了爱国主义思想,进一步动员了群众,扩大了变法维新的影响。

创办报刊

  改良派还通过发行报刊进行舆论宣传。1898年强学会成立时,康有为就在北京创办《中外纪闻》,开始印一千份,后来加印三千份。当时许多官员都能看到,一时在朝廷内外影响甚大。同年,康有为又在上海组织发行了《强学报》。改良派通过报纸,动员力量,扩大了自己的阵地。

酝酿变法

     

梁启超

康有为通过一系列的政治实践,在社会上名声很大。光绪皇帝准备召见康有为。但是,由于反对变法的大臣从中设置障碍未能成功,光绪皇帝下令说,以后康有为如有奏折,即日呈递,不得阻拦。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发布《明定国是诏》,宣布实行新政,“变法自强”。五天以后,光绪皇帝正式接见康有为,并赏给六品衔,任“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同时给他以专折奏事的权力。不久,梁启超谭嗣同也都在政府中任了职。这样康有为和他的同事们总算参与了变法维新的机   

谭嗣同

要。在三个来月的时间里,他们根据皇帝的授意,发布了不少实行新政的诏书,如设立学堂、提倡一定的言论自由、奖励发明创造、保护和奖励农工商业、改革财政等。

戊戌变法

  康有为等人以为,只要抓住了皇帝好像就能无事不成,其实,光绪皇帝只不过是个空架子,实权完全掌握在慈禧太后等人手里。正当康有为等踌躇满志的时候,反对派发动“戊戌政变”,就把改良派打了下去。光绪皇帝被囚禁,谭嗣同等人被杀,康有为、梁启超逃往国外。戊戌变法,前后一百零三天,又称“百日维新”。   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撰写了两部有关明治维新史的专著。一部是《日本书目志》,丁酉年(1897年)冬由上海大同译书局出版。另一部是近年在故宫博物院发现的《日本变政考》,戊戌年进呈光绪帝御览。局日本学者研究,“在大量收集和阅读日本书籍的过程中,他对明治维新的史实进行不少改动和捏造,借以适合中国当时变法改制的需要。这些改动大都和作者所建议的具体变法措施有着密切关系。”[2]   康有为认为“凡君主专制、立宪、民主三法,必当一一循序行之,若紊其序,则必大乱。”他在《进呈法国革命记序》中,道出了革命的残暴;“臣读各国史,至法国革命之际,君民争祸之剧,未尝不掩卷而流涕也。流血遍全国,巴黎百日而伏尸百二十九万变革三次,君主再复,而绵祸八十年。”   在袁世凯提出祭孔的时候,康有为致电黎元洪、段祺瑞,提出祭孔要行跪拜礼,“中国人不拜天,又不拜孔,留此膝何为?”

人物生平

  康有为出生于封建官僚家庭,祖父康赞修是道光年间的举人,父亲康达初做过江西补用知县。康有为自幼学习儒家思想,1879年开始接触西方文化。1882年,康有为到北京参加顺天乡试,没有考取。南归时途经上海,购买了大量西方书籍,吸取了西方传来的进化论和政治观点,初步形成了维新变法的思想体系。   1888年,康有为再一次到北京参加顺天乡试,借机第一次上书光绪帝,请求变法,受阻未上达。1891年后,他在广州设立万木草堂,收徒讲学,弟子有梁启超、陈千秋等人。   1895年,他到北京参加会试,得知《马关条约》签订,联合1300多名举人,上万言书,即“公车上书”,又未上达。当年5月底,他第三次上书,得到了光绪帝的赞许。7月,他和梁启超创办《中外纪闻》,不久又在北京组织强学会。      

慈禧太后

1897年,德国强占胶州湾,康有为再次上书请求变法。次年1月,光绪皇帝下令康有为条陈变法意见,他呈上《应诏统筹全局折》,又进呈所著《日本明治变政考》、《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记》二书。4月,他和梁启超组织保国会,号召救国图强。6月16日,光绪帝在颐和园勤政殿召见康有为,任命他为总理衙门章京,准其专折奏事,筹备变法事宜,史称戊戌变法。后因慈禧太后的干预,维新运动失败,其具体细节目前尚有较大争议。   变法失败后,光绪皇帝被软禁,康有为之弟康广仁被杀,康有为逃往日本,自称持有皇帝的衣带诏,组织保皇会,鼓吹开明专制,反对革命。为获得国际支持,他曾游历列国,会见欧洲各国君主。   辛亥革命后,康有为于1913年回国,主编“不忍”杂志,宣扬尊孔复辟。作为保皇党领袖,他反对共和制,一直谋划清废帝溥仪复位。1917年,康有为和效忠前清的北洋军阀张勋发动复辟,拥立溥仪登基,不久即在当时北洋政府总理段祺瑞的讨伐下宣告失败。   康有为晚年始终宣称忠于清朝,溥仪被冯玉祥逐出紫禁城后,他曾亲往天津,到溥仪居住的静园觐见探望。   1923年,康有为迁居青岛汇泉湾畔,购宅居住,题其宅为“天游园”。后其几个子女在青岛读书时也都居住在此。初居青岛时,有意兴建大学,并拟好大学章程,后因胶澳商埠督办高恩洪先行一步而作罢。晚年,为青岛的优美风光写下了不少诗作,其若干诗词刻石已成为崂山景点的组成部分.   1927年3月8日,康有为在上海做毕70大寿,于21日抵青岛。30日晚,一位广东同乡请他吃饭,未终席而腹痛,翌日身死异乡。   康有为以其所处的时代,先行看到了国家的危机,并进行了大胆尝试,为孙文领导的辛亥革命做了实践上的指导。

人物思想

  康有为的理想和政治主张主要在他撰写的《大同书》中得到体现。   近年对于康有为的历史地位存在着较大争议。由于维新变法后各派人士的自述常常出于政治宣传目的而颇多不实,使得这一历史时期的研究存在很大困难。

思想定性

  对康有为以及对由他推动的戊戌变法运动的定性的争执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于其人政治思想的研究结果更是百家争鸣。这里引用《论康有为政治思想的根本属性》(王建辉著,安徽师范大学2008年度“学术月”论文一等奖):“19世纪末的中国,是封建社会的末期,但不能据此就套用理论,给这一时期的这个变革定义为资产阶级维新运动,给那个运动解释为资产阶级革命,更不能因为客观的进步作用而不正视变革人物主观的落后性。带理论去分析历史是一种方法,客观分析历史得出新的理论是一种研究。制度的变革除了经济基础的推动,也需要文化上的适时更新。经济基础的形成有时并不能快捷直接的促成上层建筑的飞跃。近代,随着资本主义渗入,19世纪四五十年代已经出现了工人的队伍,六七十年代形成了国内的资本主义力量。并且,之后在“一战”中迎来短暂的春天。但当时这个资本主义力量作为推动上层建筑的革命是不够的。况且在依然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氛围下,把戊戌变法定义为资产阶级维新运动是可疑的。作为这场革命指导理论的康有为政治思想也是以儒家教义为主导的封建文化中的一部分,只不过这一个部分孕育了一定程度上的反叛精神。”(这里只作为一种参考。)

赋税思想

  康有为是19世纪末向西方寻求真理的著名代表人物,1898年戊戌变法运动的领导者。康有为主张变法使中国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他认为赋税政策方面的改革主要是”蠲厘金之害以慰民心,减出口之税以扩商务。他猛烈抨击了厘金税,认为它既不利商,又不利农,也不利于国,必须予以裁撤。他说“内地害商之政,莫甚于厘金一事,天下商人久困苦之”;指出“厘金内之务农工之源,外之损富商之实。既以筹款计,亦徒中饱吏役,而国不受其大益”。他主张通过征收印花税等开辟财源,同时举办银行、邮政等国有事业,用以代替厘金税。康有为认为商兴才能国富,统治者必须“保商”,而保商的关键在于轻税。指出“中国向者误于抑末之说……乃惟重租税以困辱之。至于吾商出口之税,重于外商人口之税,此与各国保商之道相反,商务安得不困?”康有为的轻税思想在后期发展为无税论,在《大同书》里他主张“公中更未尝向一人而收赋税,扫万国亘古重征厚敛之苦。”这种观点实际上是超越现实的空想。

个人贡献

  历史不能重演,但不同的历史时代却可能有相似的问题。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与今天一样,都处在社会政治与法制的转型时期。因此,研究过去100年宪法思想的发展,对今天的宪法学和当代中国的宪政建设有深刻的借鉴意义。康有为是清末民初最有影响的思想家,在19世纪的最后几年,他领导了中国知识界的启蒙运动。先是1895年的“公车上书”,其后,他以上书和进谏的方式掀起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政治体制改革。在康有为之前,从来没有一个思想家敢于像康有为那样把他们改革中国政治体制的建议和设想反复向皇帝提出。在中国历史上,他首次倡导了政治体制上的中西结合,最早在中国提出了立宪政体,并提出了具体的宪政方案:兴民权、设议会、进行选举和地方自治,在坚持儒家传统和帝制的前提下,逐步学习西方的立宪经验。康有为的立宪思想有很多保守的成份,但作为我们民族思想文化成果的组成部分,仍然应当重视。

一、康有为对中国宪法发展的贡献

  康有为是中国第一批探索宪政的人,他的立宪思想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考察。

依宪治国观念的引入

  到戊戌变法以前,中国的封建制度存留长达 40 0 0余年,不可谓没有法,也不可谓没有“依法治国”,但是法自君出,权尊于法 ;法律作为一种统治工具,拘束臣民而不拘束君主 ;引礼入法,以家族为本位而维护封建等级制。当西方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相继建立,自由、平等、博爱等人权概念在 1 9世纪末传入中国之时,中国仍然是一个皇帝“口含天宪”,君权至上的社会。康有为第一次提出了包含限制君权意义的法律概念,即宪法。他认为国家的政体可以分为专制、立宪和共和三种。在专制政体下,“一君”与“大臣数人共治其国”,而立宪政体则是“人君与千百万国民和为一体”。① 因此,“宪法”就是“维新之路”。早期出国留学或出使海外的中国人,也曾经提出应当改革内政、学习西方的政治体制,② 但往往是简单的制度引介,没有意识到宪法限制君权、对抗封建专制的作用。自康有为提倡君主立宪以来,直至清末立宪,虽然历经共和制、帝制以及民主、专制政体之反复,历任政府无不以立宪为立国之开端,无不以宪法记载一国政治的基本原则,这未尝不应归功于第一代倡导依宪治国者。

反对专制政体,主张君主立宪

  在康有为时代以前,中国只有朝代更替,从无政体之变。自康有为始,君主专制作为一种政体受到挑战。康有为反对君主专制政体,主张君主立宪。他认为君主权威无限“大背几何公理”,主张“立一议院以行政,并民主亦不立。”又说,“君臣一伦,亦全从人立之法而出,有人立之法,然后有君臣。今此立法权归于众,所谓以平等之意用人立之法者也,最有益于人道矣。”由此,康有为在中国明确提出了作为资产阶级民主立宪理论基础的身份平等观。   康有为对立宪模式的选择在戊戌变法前后有所变化。戊戌变法以前,他提倡集权制的君主立宪,类似于日本和德国。但是戊戌变法之后,他提倡虚位君主,类似于英国。③ 戊戌变法时期,他认为“变法”应“以俄国大彼得之心为心法,以日本明治之政为政法”。前者意在强调其自上而下的改革方式 ;后者则指日本明治维新后所确立的君主立宪制。直到1906年《法国创兴沿革》中,康有为还分析说,(法国与日尔曼 )两国之创同时,而强弱异形于后,这主要是看君权是否能够集中而决定的。④   有人认为,康有为在辛亥革命以后仍然提倡君主立宪,是反对建立民主共和国,实际上是维护封建专制。⑤ 笔者以为,这种看法是片面的。辛亥革命以后,康有为虽然主张君主立宪,但是所谓虚位君主,“名是皇帝,实非皇帝”,君主的权限由宪法规定,“宪法全由资政院起草决议,则全由民权共和至明”,并且宪法是“一国最上法、最高权”。⑥ 在这一设计当中,专制政体下皇帝的立法权、行政权、人事权和军权都已有名无实,与戊戌变法时期康有为所提倡的君主立宪相比,发生了质的变化。虽然他反对革命派的共和政体,称民主共和制不适合中国国情,⑦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民主共和与虚君共和同样是近现代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的表现形式。从宪政发展史的角度看,近代意义上的宪法和宪政肇始于英国,其主要特征就是确立了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制,这种君主立宪制对于封建专制而言无疑是一次历史性的超越,直到今天,其历史意义是不应也无法否认的。因此,忽视历史的进程和时代特征而断言康有为辛亥革命后立宪思想的反时代性恰恰本身就忽视了其所处的时代特征,是一种以今人之观念强求于历史人物的评价。

提倡权力制衡的政权组织形式。

  合议与分权是在传统方面或理性方面对于集权统治进行限制的特别手段。它们共同促成了现代行政管理和立宪政治。⑧ 作为世界宪政史最为恢宏的一幕的法国大革命,就曾经明确提出 :“凡分权未确立、权利无保障的国家就没有宪法”。康有为很早就从理论上肯定了三权分立、权力制衡理论的合理性。在戊戌变法之前所撰写的《实理公法全书》(1 888年前 )当中,康有为从几何原理出发,认为“以互相逆制立法,凡地球古今之人,无一人不在互相逆制之内。”⑨ 他认为 :“以一顺一逆立法,凡使地球古今之人,有彼能逆制人,而人不能逆制彼者。……则必有擅权势而作威福者,居于其下,为其所逆制之人必苦矣”。⑩ 在代御史宋伯鲁草拟的《变法先后有序,乞速奋乾断以救艰危折》中,他又具体指出了三权分立的主要内容 :“泰西论政,有三权鼎立之义。三权者,有议政之官,有行政之官,有司法之官也。夫国之政体,犹人之身体也。议政者譬若心思,行政者譬为手足,司法者譬如耳目,各守其官,而后体立事成。” ⑾ 同时,他反对机构设置重叠,认为中国之弊“在治地太大,小官太疏也。” ⑿   宪法中“分权与制衡”原则包括两个层次。一是最高统治权按类别和职权分为立法、行政、司法,分别由独立的机关负责,同时它们之间又存在制约与平衡的关系 ;分权的第二个方面是国家结构形式上中央与地方的分权与制衡。从康有为后来的变法实践和政论看,他对三权分立专门的论述不多。但是,他倡导议会政治,实际上是分君主之集权 ;提倡地方自治,则是主张地方分中央之集权。

民权思想与政治观

  在康有为之前,中国虽然有“民本”思想,但是却没有民权思想。康有为吸收了西方自由主义的民权观,强调公民自治。   在《万身公法书籍目录提要及实理公法全书》中,康有为较为系统地提出了自己的民权观。他认为,人生来平等,同时又充满差异性,这些充满差异性的人是独立的,有自主权,应当“以平等之意,用人立之法”,⒀ 对此进行规范。他不但主张长幼平等、朋友平等 (治事门、论人公法 ),甚至认为君民之间也是平等的。在该书的君臣门实理 (引说一条 )中,他论述道 :“民之立君者,以为己之保卫者也。盖又如两人有相交之事,而另觅一人以作中保也。故凡民皆臣,而一命之士以上,皆可统称为君”。⒁ 把君主比作契约关系中的见证人,而不是以往以君主为一切社会关系的合法性来源,这在当时是一大思想进步。

以公民自治理论为基础,主张实行地方自治

  他认为 :“中国地方之大病在于官代民治,而不听民自治”,“立法之意但以为国,非以为民,但求不乱,非以求治。…… (因此 )有大官而无小官,有国官而无乡官,有国政而无民政,有代治而无自治”。康有为所主张的地方自治,类似于“古者之封建也”,“但古者,乱世封建其一人,则有世及自私争战之患,此所以不可行也。今者升平封建其众人,听民自治,听众公议,人人自谋其公益,则地利大辟,人工大进……”。他还提出了具体的参照系,即“因乡邑之旧俗而采英德法日之制”,以“万人以上地十里者为一局,或名曰邑,……” ⒂ 等具体设计。在当时,地方自治的提出是与中国传统的大一统国家结构形式相对立的。地方自治有利于调动地方的积极性、减轻中央负担,并且在促进地方政治清明的同时形成对中央行政的牵制力量。不但如此,地方自治的基础是民治,这与中国历代的割据式自治或绅权和族权维持下的地方自治具有质的区别。从中国的法律和行政管理的传统看,维持国家秩序的规范当中不乏“治官之法”⒃ 和地方规范,然而其出发点乃是“治民”而非“民治”。以“民治”为目标的地方自治始自康有为为代表的戊戌变法派的启蒙。   需要指出的是,康有为虽然提倡地方自治,却始终反对联省自治,维护单一制的国家结构形式。1920年,军阀混战,各地方纷纷独立,有人以美国、德国实行联邦制而富强,提出联省自治的理论。对此,康有为十分清醒地认识到,美国、德国之所以实行联邦制在于其建国之前,本为“久远分立之邦”,实行联邦制恰恰是为了统一。而中国自汉以后 2000年,皆以统一立国,采联省自治,实则分邦裂土,“非自治而冒名自治”,实则军阀专制、“只有割据之军治,而民治无自而生,故军阀未除,自治二字不必假用”。⒄ 康有为的这一论点的正确性后来为中国历史的发展所证实。

二、康有为宪法思想的局限性

  首先,尽管康有为的立宪思想曾经启迪和影响了后来的宪法理论,但是,其中却存在许多保守主义的成分,主要表现在对君权的妥协以及对传统的、占统治地位的以礼治国、儒法合流思想的吸收。   保守主义的立宪观曾经在西方取得了成功。但是在康有为时代,保守主义的立宪思想却不能解决中国的危机。当时中国所面临的国际国内矛盾都十分突出,同时存在着生存问题、民族问题和民主问题三重危机,而康有为的立宪观最关注的则是生存危机,即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问题。无论是设制度局也好、满汉平等也好,都是富国强兵的手段。即使康有为的变法能够成功,也只能解决中国危机的一部分,即生存问题。但是一方面,清政府的存在本身就一直受到合法性问题的挑战。专制君主制作为一种传统的统治方式,越来越不能适应中国社会的发展。另一方面,随着西方民主观念的引入和民族资产阶级的成熟,渐进的、调和的保守主义改革思想遭受更为激烈而迅疾的民族、民主革命的挑战,尤其是满族官员十分担心丧失既得权力,而人数众多的汉族则不满于长期以来的民族不平等。   其次,以康有为为代表的改良派缺乏成熟的阶级力量的支持。恩格斯在评价空想社会主义理论时,非常深刻地指出 :“不成熟的理论,是和不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状况,不成熟的阶级状况相适应的”。⒅ 虽然有人称康有为属于上层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但是迄今为止,几乎还没有确凿可信的史实足以证明,在戊戌变法以前就存在着一个民族资产阶级上层。⒆ 实际上,康有为的变法思想来源于中国 1 9世纪转型期的特殊阶层,他们虽然反对专制体制,但是由于当时尚未形成独立的民族资本主义阶层,因而又不得不依附于专制体制中的开明官僚。正因为如此,改良派为推动立宪所采取的行动具有软弱性。戊戌变法以前,以康有为为代表的立宪派投靠帝党,而帝党由于缺乏实力,随时准备与守旧派妥协,从而导致“新政”失败。戊戌变法之后,他们仍然寄希望于清政府内部的改革。辛亥革命之后,康有为又因主张帝制和复辟而不容于新的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阵营,始终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第三,康有为对西方的立宪政治缺乏价值上的深刻认识。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康有为对西学的认识仍然停留在“器物”论的基础上,他还不能把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与封建的开明政治严格区分开来。就宪法的来源看,立宪主义包括立宪的价值学说和立宪的规范形式两方面,其中宪法的价值尤其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相伴生。它是一个“新开端”,反映的是新生的获得胜利的资产阶级的利益。而康有为的立宪理想则是从社会进化论出发,希望调和君权与民权之间的矛盾,减缓新生力量对封建专制的冲击,维护旧体制。因此,康有为对宪法的理解是有内在矛盾的。一方面,他强调宪法是“维新之始” ;另一方面,又说宪法是传统的延续,认为中国的文教礼俗即英国的不成文宪法。⒇ 这实际上是混淆了两种传统 :民权传统和君权传统,仅仅把它们统一在“法治主义”或者“宪法”的规范秩序当中。实际上,资产阶级宪法之不同于“古典”的 (希腊城邦或罗马共和国时代 )的宪法,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它们所强调的宪法的精神不同。例如,激进的潘恩就十分强调宪法一词的政治意义,认为宪法不仅规范政府的组织形式,更是保护民权不受政府权力侵犯的立法。21 康有为虽然认识到民权的价值,但是在权利的实现与权力的效率之间发生冲突时,他就难免要为“效率”牺牲原则。例如,在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答人论议院书》中,康有为说 :“君犹父也,民犹子也,中国之民皆如幼童婴孩,问一家之中,婴孩十数,不由父母专主之,而使幼童婴孩自主之,自学之,能学成否乎必不能也。敬告足下一言,中国唯以君权治天下而已,若雷厉风行,三月而规模成,二年而成效著”。22 在设立议院的问题上也是如此。康有为一直称赞西方的代议制,但是他主张设立的制度局、集意院、懋勤殿等都属于君主的智囊机构,而不是民选机构。不但如此,议院作为资产阶级国家的权力机构,是作为封建君权的对立物而出现于历史舞台之上的。然而,康有为和当时中国先进的思想家往往是从“通下情”的角度来认识其作用的。这样一来,议院的设立并不否定封建君权,相反倒成为强化封建国家机器的有效机制。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其宪政实践的诸多两难困境。

三、康有为立宪思想的来源

  休?塞西尔认为,英国近代保守主义有三个主要来源,即人类的天生的守旧倾向、王党主义和帝国主义。撇开“人类的天生的守旧倾向”不论,分析康有为的宪法思想发展可以发现,康有为的立宪思想主要来自两方面 :孔教传统与“同治情结”。   康有为早年思想的演变经历了一个由儒家学说到佛学、道学,再由佛、道之学到西学的曲折过程。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康有为自幼即开始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1 879年,康有为结识张鼎华 (字延秋),这是康有为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从此之后,他“舍弃考据帖括之学”,开始阅读“西国近事汇编”,并“薄游香港,览西人宫室之环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 23 光绪八年 (1 882年 ),康有为自京应试返南海,“尽释故见”、开始“大讲西学”。康有为这一时期所接触的西学,仍然以游记和历史为主,并没有使他放弃儒家正统观念,而是对传统的儒教进行了“扬弃”,做《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汤志钧在评价近代经学在中国的地位时曾意味深长地指出 :“把封建经学进行改造,……冲荡了封建势力,促进了思想解放。……封建统治者为了维持‘中体’,也只能说要‘西用’ ;资产阶级由‘革政’到‘革命’,也和儒家经学有关。经学的改造,是近代中国社会的动荡在思想领域中的反映,而经学在近代中国还能起它‘改造’的作用,又说明它的传统影响还是很深。” 24   由于坚持儒教正统,康有为有意识地摒弃了盛行于近代西方国家的某些民主观念。例如,他从中西文化渊源的不同出发,指出 :“中西之本末绝异有二焉 :一曰势,一曰俗。二者既异,不能以中国之是非绳之也”。虽然他当时主要是为了批评“中国……秉礼而日弱。泰西……尊贤而能强”,但终究认为“幸先圣之学,深入于人心,故时清议能维持之朝居矣。25   不然,由今之法,不能一辛亥革命后,他更痛心疾首地谴责 :“今之共和,非革清朝之命,实革孔子圣教之命,黄帝民族之命,故可惊可痛,莫此为甚也。窃惟方药不论补泻,惟在能起沉疴 ;政体不论君民,惟在足以立国。盖身有老少强弱之异,决无万应之单方 :国有历史风俗之殊,,难全从人而舍己。若误行之,可以死亡。今中国群医之误,几以共和之方杀中国,成效已毕见矣”。26又说 :“万国礼教主无不跪,中国民不拜天,不奉耶、会,又不拜孔子,留此膝何为” 27 这和他后来“引孔入宪”的作法是一脉相承的。   康有为保守主义立宪思想的第二个来源是其“同治情结”,这是中国的王党主义。在《七十赐寿谢恩折》(1 92 7年 )中,康有为称 :“臣海滨鄙人,文质无底,虽十三世为士,而门非华腴,既四十岁而无闻……先帝……择臣于侧陋冗散之中,咨臣以变法自强之业,谕臣专折奏事,由是感激,竭尽愚忠。”28 此后,当梁启超企图与革命党合作时,康有为强烈反对,指责梁启超辜负圣恩。康有为所主张的变法,仍然是一种统治阶级内部的纠纷解决机制,是一种自我“革政”,并未上升到革命。如果说“制度局也罢,懋勤殿也罢,都是百日维新时康有为借以寄身,借以参与到清中央政权中去指导变法的机构”,29 那么在辛亥革命之后,帝制既已被推翻,他仍然坚持维护君主的利益,直至策动复辟,则充分表现出其保守的一面。   最后,辛亥革命以后政权长期处于不稳定状态,也使康有为对共和制丧失信心。辛亥革命之后,军阀混战、各派轮流执政,康有为曾感慨万千地说 :“吾用法国责任内阁之制,则总统、总理日相争轧,黎宋卿、冯华甫、徐菊人之与段祺瑞,至于之战德国、战湖南。甚至于军事二十一条与日本为争具,前几亡国,后起争裂,幸而德败美胜,日本解约,否则中国亡之久矣。此法国共和制之不可行也。瑞士七总裁制广东行之,岑、伍、孙、唐争祸至今,瑞制又不可行矣。……十二年来号称共和,而实共争、共乱、共杀,以召共管而已”。30 因此,他认为民国是以“秦始皇专制之戮,而冒称共和,……。”31 本来就对君主制存有怀旧之心的康有为,经过辛亥革命后十几年的政治现实,再次对民主共和制失去信心,转而支持复辟帝制,反对当时的民主共和。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深刻地指出 :“当旧制度本身还相信而且也应当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时候,它的历史是悲剧性的”。32 康有为是近代中国第一个举宪法的旗帜对封建专制进行质疑和挑战的学者和改革家。虽然他的改革思想具有明显的历史局限性,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作为近代中国宪法思想启蒙的第一人。正如卡西勒在评价欧洲的思想启蒙时认识到,从历史上看,尽管启蒙哲学热衷于进步,并力图粉碎旧法律的框架,建立新的人生观,然而它所表现出来的基本特征,却是屡屡返回那些哲学的老问题上去。33 这种一方面和近古和现存的秩序作斗争,但另一方面又不断回到古代思潮和问题上去的两重性同样可以用来理解康有为在宪法问题上的局限性和进步性。进一步来看,康有为试图结合儒家思想传统和西方立宪主义的努力虽然成为一幕“悲剧性的历史”,但是作为一种方法,移植和借鉴国外的法学经验,并兼顾该国国情的思路,却被后来的学者所继承。  

四、康有为的书学思想

  后人了解康有为,大多基于“戊戌变法”。事实上,康有为在书法艺术方面所作的贡献,绝不比他在政治舞台上的作为逊色。他不仅是位杰出的政治家,也是继阮元、包世臣后又一大书论家。他于光绪十五年(1889年)所著的《广艺舟双楫》从理论上全面地系统地总结碑学的一部著作,提出“尊碑”之说,大力推崇汉魏六朝碑学,对碑派书法的兴盛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康有为的事业成就涉及多方面,皆有惊人建树,仅著述就有700多万字,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他的文学成就主要是诗歌创作,想象奇特,辞采瑰丽,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特色,辑成《南海先生诗集》。代表诗篇即《出都留别诸公》5首,其中对国家危亡命运十分关切,意气豪迈。其政论文打破传统古文程式,汪洋恣肆,骈散不拘,开梁启超“新文体”先河。主要著作有《康子篇》、《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日本变政考》、《大同书》和《欧洲十一国游记》等。然而多年来,很少能见到康有为著作的全貌。近代史上的风云人物,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不仅出版了全集,而且还出版了奏议、家书、政论、未刊遗稿等,身后备极哀荣,而学贯中西、放眼世界的康南海则受到很冷遇。   因为康有为的一生,当时与后世皆褒贬不一,颂之者称他是改革家,“广厦长素究为谁?南海先生康有为。治学公羊张三世,上书清帝凡七回。论性劝学长兴记,万木草堂立学规。人类公理大同书,不忍为仁孟子微。”贬之者称其为保皇党,章炳麟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对他的保守思想就有很多批判。这其中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没有和谭嗣同一样选择杀身成仁,而选择了逃亡。康有为作为晚清社会的活跃分子,在倡   

袁世凯

导维新运动和领导戊戌变法时,体现了历史前进的方向,当他在民国初年为尊孔复古思潮推波助澜,与袁世凯同流合污,充当帝制复辟运动的精神领袖时,就站到了历史的对立面,从政治巨人蜕变为现实的侏儒。   变法失败后,康有为开始周游列国。目前在瑞典惊现“康有为岛”,足以见证他游历之广,康有为由此成为中国近代史中伟大的旅行家之一。吴昌硕曾给他刻一枚印章:“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他周游列国的经历,拓展了他的胸襟与学识,这在近代知识分子当中是屈指可数。而在他的学生中,梁启超、王国维、徐悲鸿刘海粟萧娴等,在文艺领域内都有建树,说明康有为也是伟大的教育家。   康有为以晚清书法巨子身份,对帖学一系作全面否定,大肆鼓吹“尚碑”意识,造就一代新风,提出“卑唐”,将有唐数百年来书家创作一笔抹杀,终觉太过偏激。大凡有成就的理论家很难成为创作大家,因为理论和实践之间既有相辅相成的一面,也有相矛盾对立的一面。理论需要冷静的逻辑分析,创作需要发自心胸的激情,理论强调公正,创作必须“偏激”,才能显现个性的建立。自古以来,象孙过庭、苏轼和米芾这样的理论实践均有极高造诣的双栖人物极为少见。康有为振聋发聩的理论是为自身创作服务立言。以他在政坛上曾经叱咤风云而最终遭惨败流亡的情况看,以胸中郁勃不平之气作书,不会倾心于柔媚一路的赵董一流,也是情理中的事。况且在他出生之前,碑学的发展已是风起云涌。康有为不能容忍帖学的存在,即使象赵之谦这样以帖写碑的人都逃脱不了频频讥讽,而他却对张裕钊则大加称赞,不惜抬举到“国朝第一”的高度,他的偏激之处由此可见,同时也说明,他的偏激也造成了很多的失察之处,但必须辨证地看,正是他的偏激使碑学发展达到了崭新的历史高度。   就康有为的创作而言,对《石门铭》和《爨龙颜》用功尤深,同时参以《经石峪》和云峰山诸石刻。书写上以平长弧线为基调,转折以圆转为主,长锋羊毫所发挥出的特有的粗茁、浑重和厚实效果在他书作中有很好的体现,迥然异于赵之谦的顿方挫折、节奏流动,也不同于何绍基的单一圆劲而少见枯笔,这是他的别开生面处。至于线条张扬带出结构的动荡,否定四平八稳的创作,也是清代碑学的总体特征表现。就创作形式上来说,以对联最为精彩,见气势开张、浑穆大气的阳刚之美。逆笔藏锋,迟送涩进,运笔时迅起急收,腕下功夫精深,从中也可以看出康有为的运笔轻视帖法,全从碑出。转折之处常提笔暗过,圆浑苍厚。结体不似晋、唐欹侧绮丽,而是长撇大捺,气势开展,饶有汉人古意。也有人认为这是表面上虚张声势的火气,潘伯鹰先生评说康有为的字“象一条翻滚的烂草绳。”认为康有为线条没有质感,滥用飞白,显得很虚浮。康有为在笔法上力倡圆笔,反对方笔,这是造成他笔法单调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常常起笔无尖锋,收笔无缺锋,也无挫锋,提按不是很明显,线条单一,缺少变化。粗笔时见松散虚空,不够凝敛紧迫,当是一病。用墨上缺少变化,表现形式不足,起笔饱蘸浓墨,行笔中见飞白,仅此而已。从他的中堂作品来看,章法方面落款常有局促之意,这是对帖学否定所致,实质上他早年日课,还是以欧虞为主的。   综合来看,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发动了近代书法领域内的一场深刻的“变法”运动。相比较而言,他的书法创作胜过阮元和包世臣,但就他自身而言,创作和理论成就相比,还是有段差距,他并不是最杰出的碑学实践者。

婚姻状况

  一共有六位太太。一、张云珠,二、梁随觉,三、何旃理,四、市冈鹤子,五、廖定徴,六、张光   康有为提倡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又南辕北辙,妻妾成群。尤在晚年,他与几位中外妙龄女郎,谱写了一曲曲浪漫的黄昏恋。美国:何旃理 1907年,康有为到达了美国西部的非士那(FRESNO)。当时,海外五百万华侨报国无门,只要康有为出现在何方,他们无不趋之若鹜,去追寻一代爱国者的萍踪。当地华侨热诚地请康有为演讲,消息一下传到了几十里外的一个种植园。园主是老华侨,生有十个子女,其中最聪颖美丽的何金兰(英文名LILY),又名何旃理,从小在一位博学儒生的严格教育下,不仅通晓四国文字,而且熟悉中国文化,能歌善舞,更兼有一颗赤子之心。何旃理久闻康有为叱咤风云的传奇色彩,立即约了几个小姐妹,风尘仆仆地赶往目的地,去聆听启蒙大师的救国宏论。康有为在华侨领袖的拥戴下,气宇轩昂地走上讲台。他目光炯炯,环扫一圈无边的大海,声若洪钟地讲述变法维新、君主立宪、创办实业等拯救祖国的主张和蓝图。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会场寂静肃穆。人们仿佛看到了灾难深重的祖国,在鲜血中摸索光明、摸索幸福……康有为话锋转向他朝思暮想的大同世界,劈头就讲男女平等:“同胞们,人都是天生的,有其身必有其利,如果谁侵犯人权,就是侵犯天权……男女虽然性别有异,但其他一切都是一样的。我们必须解禁变法,实行男女平等!”台下掌声如雷。康有为深吸一口气,将手猛力挥向天空,厉声道:“我以为解放女子,实在是今日中国一贴良药啊!” 何旃理被康有为的儒雅气度、救国衷肠、深刻思想所折服,激动得热泪盈眶。待康有为演讲结束,她趋步上前,恭敬地行大礼:“南海先生(康出身于广东南海,故人们尊称其康南海),您讲得太好了!我还想……听一遍……维新变法的道理呢。”“好吧。”康有为凝视着面前的美丽姑娘,从哥白尼的日心说讲到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从文艺复兴讲到法国启蒙运动,从孔子改考制讲到戊戌维新。这些宏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何旃理情窦初开的春心。以后数日,康有为神思恍惚,不知不觉去华侨那儿了解了何旃理的底细。那时的康有为已娶了原配夫人张云珠(生有五个女儿),二太太梁随觉(生有三女一子),但他的心依然似年轻人一般,被爱情燃烧得如痴如醉。不久,康有为离开非士那,周游美国各地,他心中不时浮现这位年仅十七岁,有着白皙瓜子脸儿的少女倩影。心想:自己要在各国华侨中组织保皇会,宣传君主立宪,办实业,多么需要一名懂外文、知书达理的红颜知己啊。于是,康有为投石问路,发函给何旃理,此举正中已坠入情网的何旃理下怀。他们通过书信交往,共结同心,短短的日子里居然写了上百封情书。许多年后,这批情书落到二太太手里。就在庞莲嫁到康家前夕,一天她去探望康同凝(何旃理所生),二太太捧出一札信件,对同凝说:“这是你爸爸和妈妈交往的情书。”庞莲见到何旃理写的信中夹了不少英文。这年夏天,康有为接到欧洲弟子来信,敦请他去处理一大笔捐款。临别之际,一对老少恋人在如洗的月夜依依不舍。何旃理偎着康有为柔声说:“南海先生,我要跟您去欧洲考察,我离不开您哪。”表示愿意以身相许。康有为一阵亢奋,不觉浑身颤抖。但转念一想,双方年龄相差30多岁,结合恐怕有阻力,便叫何旃理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见,自己则推迟行程。果然,何旃理的父母及兄弟姐妹万万没料到如花似玉的旃理,会爱上一个50多岁,被大清王朝通缉的头号“钦犯”,个个激烈反对。何旃理据理力争:“你们知道什么?他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他的变法救国思想是多么振奋人心哪!”她说罢泪流满脸,头一仰,嚷道:“他现在需要我,你们不要反对了,我非他不嫁!” 两人婚后漫游世界,何旃理开展夫人外交,使康有为如虎添翼。康有为老来交桃花运,格外疼爱这位三太太。日本:市冈鹤子 康有为在世界各国流亡的过程中,前后三次客居日本,住了三年时间。1911年6月7日,康有为应梁启超的敦请,从新加坡移居日本,次年春天,搬至须磨“奋豫园”,此行又播下一颗爱情的种子。“奋豫园”依山傍海,坐落在遮天蔽日的古树群中,空气清新极了。康有为住定后,经常参加当地华侨举办的爱国活动,去各地浏览,不觉对日本的风土人情发生了兴趣,遂经人介绍雇了一名十六岁的神户少女市冈鹤子作女佣。鹤子怀着神秘感来到了康家。康有为仔细打量鹤子,只见她细眉小眼,嘴唇微翘,额头高耸,虽貌不惊人,但那副羞答答的神情,恰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他便通过秘书兼翻译阮鉴光对鹤子说:“姑娘,请坐下,你不要拘谨。日子久了,你就会产生宾至如归之感了。” 鹤子与康有为相处久了,发现这位长者很慈祥,从他那儿她知道了中日交往的绵长历史,以及鉴真东渡、大化改新与明治维新,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鹤子见来康家的客人都是气度不凡的中国人和日本名流,他们坐下便谈笑风生,出语惊人,而她却始终不知道主人是什么人物。她对康的好感与日俱增。1913年早春二月,鹤子随康有为、何旃理去须磨海边散步,忽地长空一声雁叫,康有为举目仰望,想起自己远离故土已十五个年头了,如今还在浪迹天涯,眼中竟涌出一层晶莹的泪光。他放眼大浪东去的太平洋,再次忆起了戊戌维新的悲壮画卷。鹤子这才知道,主人居然是在中国能与清朝皇帝对话的数一数二的人物,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对大海那边的文明古国充满了憧憬。康有为夫妇对这位充分体现日本女性温文、柔顺和善解人意的少女,表示了彼此间水乳交融的深情。康有为归国之前,正是心绪极为复杂之时,他既为逃离祖国,与母亲生离死别而悲伤,又为能重新踏上故土而欣慰。为了平息心中奔涌的情愫,便由鹤子陪同,去参拜“奋豫园”附近的净土真宗现光寺。在这座飞檐翘角的大庙上空,覆盖着楠树、松柏、银杏等树,绿油油、黑森森一片。寺内的钟声伴着海涛悠悠地飘来,使人产生空灵之感。他们从大雄宝殿下来,默默地向前走着,康有为从日本的这座寺庙联想到中国净土宗的发源地———庐山的东林寺,不禁喟然长叹:“唉,1889年我上匡庐,去参拜东林寺时是何等意气风发,当年情景犹历历在目啊!”“大臣,这儿不是也有寺庙吗,”鹤子尚不知康有为将回国,便柔柔地宽慰他,“您老为何叹息呀?” 康有为捏须仰首,望着蓝天碧云,良久才答道:“老夫想到归国在即,却拿不出一贴救国救民之良药,不像年轻时有那么一股豪情,故而叹息。” “什么,大臣要……回去啦?”鹤子闻言泪如雨下,“我可舍不得你们离开呢。我非常喜欢同凝、同亻炎,还有……还有……”鹤子脸上飞起一朵红云,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中。康有为一眼看穿了鹤子的用心,他何尝舍得与这位典雅的日本姑娘分别呢。他注视着局促不安的鹤子,斩钉截铁地说:“鹤子啊,我和三太太都需要你,孩儿更离不开你。等我们回国,一定会请你来的。”鹤子这才破涕为笑。康有为迁回上海,念念不忘鹤子,便修书一封,邀请她来上海做客。鹤子接信后欣喜若狂,马上与父母商议,其家因十分贫困,父母见康家厚待女儿,遂欣然允诺。鹤子赴沪,不出数月,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康有为的四太太。最宠幸的太太:张光 康有为的第六任太太叫张光。张光成了康有为生命旅程中最后几年最宠幸的太太。他精心培养这位没上过学的浣纱女,特意请了家庭教师教她读书,自己又亲手教她书法。等张光有所长进,他大笔一挥,赠她对联一副:惩忿窒欲改过迁善;仁民爱物知命乐天。这儿反映了康有为拖着封建尾巴的三从四德和天命观。可是,他们结秦晋之好后,多年无小孩,康有为不免若有所失,张光也深感愧对康家。最后经他俩商量,在康有为去世那年,张光抱来了出生才三天的亲侄女,取名康静谷(今为杭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医生)。1927年3月8日,康有为在上海做毕70大寿,适逢北伐军东进之际,于21日抵青岛,感到周身不适。30日晚,一位广东同乡请康有为吃饭,未终席而腹巨痛,急回家请日本医生就诊,断为食物中毒。次日黄昏,康猝死于“天游堂”居室,终年70岁。据康有为之女同环回忆:“康有为卒前挣扎痛苦,七窍都有血渍,当然是中毒的现象。不过所谓食物中毒,可能是酒楼的食物不洁所致,未必是因为政治斗争而牺牲的。” 康有为猝死对张光的打击尤深,因为她年纪轻轻守寡,在旧时代不允许再嫁人的。她将康有为留下的一箱字画视作生命,每当怀念康有为时,就打开箱子看他的字画。久而久之,张光的秘密露了眼。1945年那箱字画不翼而飞。她打开箱盖后当场晕厥,从此一病不起,命归黄泉,追随夫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