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奇迹

这是《我们的抗癌日记》的第50篇，这个特别的数字似乎注定了要来承载一个特别的消息，这次是个坏消息。

腊月二十六这天，妈妈走了。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样子平和而安详。我握着她的手，手腕上没有了脉搏。我吻着她的额头，额头渐渐冰冷了。病房里一片耀眼的洁白，晃了我的眼，我看到白色的被单似乎仍然在舒缓的起伏，心想也许她终于摆脱了病痛，又可以自由畅快的呼吸。

病房的门敞开着，对着一条长长的走廊。本来医生护士穿梭不息的走廊里这时候突然空无一人，静到可以听见上午的阳光从油亮亮的地板上轻轻滑过的声音，像是一串叮咚的竖琴。到处都是光，走廊成了一条金光大道，看上去没有尽头。

这些天里，每次我回忆起这个时刻，都不能确定这情景到底是梦是真。可是找遍了家里的每个房间，妈妈确实不在了，只有朋友送来悼念的白玫瑰，尽心尽力的盛开着，似雪如云。

关于生死，早就有达观的古人做过通透的诠释，泰戈尔说“生似夏花般灿烂，死似秋叶般静美”，但普通人的离去毕竟不是佛陀涅磐，大都要经历病痛的折磨，“静美”之说对大多数人都可望不可及。陶渊明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但这是他写给自己的《挽歌》，看透自己的生死远比看着亲人离去容易得多。庄子也曾经惊世骇俗的鼓盆而歌，但他失去的只是老婆。

2012年的元旦，一个朋友问我“要如何坚强才能面对父母的病弱？”朋友比我小一岁，也是70后，她妈妈身体不太好。而我妈妈那时已经几乎不能进食。我对她说，其实父母离开，不管是以什麽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发生，都是一样的痛。这种痛每个人都避不开，所以既然全人类都要跟你一起承担这样的痛苦，这种绝对公平就成了拔牙时的那针麻药，就像当年大家一起受穷的时候，贫穷似乎也不像现在这么牙尖齿利。

可以你难免不在心里怨恨造物主的残酷：即便每个人最後都得离开这个世界，他明明可以给咱们设计一种更轻松的方式。比如在所有人心里装个像时钟那样的发条，时间一到，发条立即停止，至少不用承受病痛；或者时间一到，这个人就像个肥皂泡一样五彩斑斓的炸开啦，旁边的人溅了一脸水，哈哈的笑着算作送别；或者他可以让咱们都像本杰明巴顿那样一出生就是老头老太，然後慢慢变成婴儿，赤裸裸粉嘟嘟的离开；或者至少，他可以让一对相爱的人一起死掉。可是他不，非要让咱们这样过：先是在路上给你准备一个又一个诱人的礼物，让你学会走路丶学会思考丶青春美貌丶人生理想丶父母丶朋友丶爱人。然後再一样一样把这些东西拿走，让人承受“凌迟”的极刑。

可是即使是肉在砧板，我们仍然还是可以有所作为，所以这个专栏才会以“相信奇迹”开篇，以“见证奇迹”终结。

奇迹这个词现在很容易让人想起刘谦，魔术师手中的神奇世界背后总藏着很多旁人看不到的精巧机关，那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谜底揭开之后，其实全都顺理成章。那我也来说说《抗癌日记》背后的秘密。比如妈妈确诊时已经是晚期，医生说她只剩三到六个月的寿命，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希望，因为这一点她并不知道。比如“日记”的每一篇都是针对妈妈当时的心境，是为了给她调整情绪特别设计的主题，这种心理疗法效果常常比药还好，这一点她也不知道。比如每条读者留言妈妈都仔细的看过，她从这些留言中得到的信心和力量让她一直对“21世纪”的读者心存感激，她曾嘱我对留言逐一回复，只是我在注册之后很快就一如既往的忘掉了密码，抓耳挠腮打进不同的字母组合试了又试，结果导致用户名被冻结，这一点也许你们并不知道。

所以这个专栏更像是个从一开始就精心设计的“圈套”，套住了在生命进入倒数时还能把每一分钟当成新的开始的从容心境，套住了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还能噼噼啪啪爆出快乐火光的闪亮日子，套住了在悬崖峭壁之上万丈深渊之前的一段笑多于泪的《美丽人生》。

在近两年的抗癌之旅中，妈妈大部分的时间过得轻松而快乐，她在冬天的佛蒙特爬过雪山看过冰钓、在波多黎各绿宝石般的热带海边捡起过落了满地的椰子和杏仁，看到了纽约难得一见的八月飓风、十月飞雪。她登上帝国大厦的楼顶眺望纽约的夜景，在林肯中心看了美国国家芭蕾舞团如梦如幻的《天鹅湖》。她学会了上网冲浪，在ipad电脑上看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她学会了用英语与医院的医生护士和病友打招呼，她教他们学中文，跟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了好朋友。她抱起了自己的第一个外孙女，给她讲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她享受到了现代老人难得的家庭团聚三代同堂幸福，有家人尽心照顾直到最后

也许这在大部分人眼中算不上奇迹，因为妈妈毕竟没有冲破医学的极限，她最后还是走了。但也许，奇迹从来就不是我们奢望中的一夜醒来重回青春，鸿运当头瞬间暴富，龟鹤延年长生不老，而是把轻如鸿毛的平凡生命活出重量，把柴米油盐的平常日子活出光彩。在这两年里，这点我们做到了。

这篇文章在妈妈走后就已经开始动笔，却成了《我们的抗癌日记》里写得最慢的一篇，也许是因为没了一位最忠实的读者迫不及待的在旁边催促，也许是因为我心里知道，写完了这篇这段日子就正式画上了句号，所以迟迟不愿收笔。可毕竟所有的事都要有个了断，也许以后咱们还是会常常在这里见面，聊点与生死无关的轻松话题。但现在，我知道有些心情必须要独自面对。

人走了还有背影，背影远了还有记忆，记忆总喜欢趁你不备的时候突袭，让你猝不及防心如刀割，这种痛只有时间能医。但时间不也是最让我们心碎的利刃吗？我们留不住它，所以也留不住美好的光阴，留不住所爱的人。

这是个矛盾的世界，很多事都在倏忽明灭间摇摆，让人看不明白。但只有一样不容置疑：为了逝者我们必须好好的活着。活着，就能见证更多的奇迹。

（作者邮箱rong_xiaoqing@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