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腹产伤口上面疼:张佳玮:下粥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1:21:34

  江南无锡这里,称稀饭为泡饭,与粥相比,有浓淡疏密之别,但通常规矩,粥和泡饭的配菜待遇一样,与白米饭的配菜有俭奢之别。配饭的菜浓艳肥厚,是金堂玉马的状元;粥菜就复杂些。样子上得清爽明快,所谓清粥小菜是也,但也不纯是落第居村的秀才。

  夏丏尊老先生说他当年会弘一法师。法师吃饭只就一碟咸菜,还淡然道“咸有咸的味道”。姑不论禅法佛意性,只这一句话会心不远。吃粥配菜,本来就越咸越好,得有重味——这点和下酒菜类似。所以下粥时吃新鲜蔬菜不大对劲,总得找各类泡腌酱榨的入味物事。

  我外婆她老人家善治两样粥菜:腌萝卜干,盐水花生。做萝卜干讲究一层盐一层萝卜,闷瓶而装。有时兴起,还往里面扔些炸黄豆。某年夏天开罐去吃,咸得过分,几乎把我舌头腌成盐卤口条。萝卜本来脆,腌了之后多了韧劲,刚中带柔,口感绝佳。配着嘎嘣作响的炸黄豆吃,像慢郎中配霹雳火。萝卜干如今属家常,江南地方口味略刁的都吃酱菜。汪曾祺先生写酱菜多出于酱园。他是扬州人,我家乡这里扬州四美斋酱菜是极硬的老牌子,黄瓜、莴苣、萝卜、生姜、宝塔菜之类的组合,酱腌得美味。吃酱菜的好处在于口感参差细密。黄瓜爽,莴苣滑,萝卜韧,生姜辛,宝塔菜嫩脆得古怪。酱菜配粥胜于泡饭。因为粥更厚润白浓,与酱菜丝缕浓味对比强烈。也有人嫌萝卜干太质朴,嫌酱菜太工笔山水,就爱单吃蒜头下粥。我小时候初吃蒜,苦心经营地剥,真有“打开一个盒子内藏一个盒子”的套娃式喜剧感。最后剥出一点儿蒜头,吃一口眉皱牙酸鼻子呛,好比鼻子挨了一拳。当然,有了心理准备后,生蒜头真是佐粥妙方。萝卜还需盐这点外界助味,大蒜天然生猛,小炸弹一样煞人舌头。

  咸菜各地都有,而且似乎花样不同。范仲淹有断齑划粥的故事,好像彼时之齑和如今也没决定性区别。江南弄咸菜喜用雪里蕻hong,也就是雪菜。口感咸而清秀,像谈吐有趣的白面书生。配毛豆、肉丝都是天作之合。北京人提传统咸菜,是芥菜疙瘩切的丝,与南方不同。还有朋友说正宗的得配辣椒油。于我只能想像了。

  私人以为,粥菜最伟大的成就,还属泡菜——当然不是韩国的辣白菜。近年来这词泛滥,连带着一提泡菜就把满世界思维都往朝鲜半岛的辣白菜提,埋没了四川泡菜的伟大。我去重庆、成都,都见过朋友家的泡菜坛子;家泡的菜,有自然发酵的独特味道。比酱菜口感鲜嫩,而其味道甜香酸辣,幽深蕴藉,是时间酿造之功,勾魂夺魄。只有一个小小障碍:四川泡菜口味重时常偏辣,能过这第一关的人少。有朋友吃了我带回江南的泡菜,除了辣来不及寻思别的味道了。当然西南之辣本身也是佐粥妙方。贵州乡下晒的带籽海椒,用来下粥也正好。说到底,四川泡菜和其他地方腌酱榨各类菜都有类似问题:好在味重,但差也在味重。本方人认为天下无对,异乡人却可能吃不惯。甚至还有难闻好吃的情况,外国泡菜pickle也有许多类似笑话。

  粥菜既讲究清而不寒,下粥肉食的做法也格外刁钻。霉干菜扣肉配白饭是神作,但用来下粥,总嫌纨绔子弟肥厚膏粱了些,没那点紧致感了。

  张恨水以前琢磨过鸭掌下粥,是学《红楼梦》里宝玉吃薛姨妈家那段,但唐鲁孙建议他,还是火腿拌荠菜好。火腿和蒸腊肉都咸而紧致,有嚼头,切了丝确实下粥,配荠菜清鲜有味。梁实秋说过野鸡咸菜极佳,似乎也是打《红楼梦》里学来。白粥配暗色的烧鸡和咸菜,着实让人胃口大开。

  重庆老四川有“灯影牛肉丝”,当年甫志高为了买此物孝敬太太,被国民党捉了,坑害了不少志士。当然牛肉丝本身是无罪的。灯影牛肉丝有下粥的一切好处:纤细,耐嚼,回味咸辣甜麻,如山间流水和姑娘心思,九曲十八弯。川中、贵州许多地方的香腌牛肉都有类似风骨,和其泡菜一样回味醇永。如是,用来下粥,熏肉熏鱼以至于风鸡风肉风干咸鱼,比卤肉烤肉酱肉都要好些。不是味道不及,只因粥究竟是寒士,所以下热粥的荤菜也应该是个黑瘦结实的松形鹤骨。江南普遍认为豆子是半荤,所以豆制品尤其是豆腐干,多用荤做法。我爸爸懒起来就小葱加盐拌个豆腐下粥,勤起来就烫干丝。烫干丝和煮干丝是早年扬州泡茶馆的客套礼数。我以为煮干丝宜饭宜酒,烫干丝宜茶宜粥。江南家常做法:豆腐干切丝,水烫一遍去豆腥味,然后麻油酱油拌之,味极香美。

  民国时京津过年喝粥,做所谓“什香菜”吃,是十种蔬菜做罢搁着,有客来时就吃。我们这里有过年不动灶的习惯,所以过年时下粥,基本靠冰箱里储藏的肉食。冰箱里拿出来的肉食都像冰凉结实的冷美人,和白花花大气磅礴的热粥,一浓一淡,一凉一热,良配也。白切牛肉和白切羊肉都是宜粥宜酒的东西,本身味道鲜明,妙在牛肉酥烂易撕碎,丝丝缕缕絮絮的配泡饭吃极好;白切羊肉有脂膏凝冻,一见热粥就融,好像冰山美人被哄动了心,酥了半边,令人销魂。这两样东西一细密一酥融,配了热粥热泡饭,压倒所有大鱼大肉,是整个春节最清新可人的记忆。当然,下粥最神作的还是肉松。本来肉松就是肉去了水分的产物,回归于粥与泡饭,真是如茶得水,神魂尽显。小时候拿大勺子挖肉松,周遭蘸粥汤湿身激凸后吃来,外柔内酥,端的销魂。
饮花吃花 好闻好听 

  《金瓶梅》里西门庆家聚餐,因女眷众多,特开了坛双料茉莉酒。说来茉莉花酒香甜,不像其他酒烈性,“忒煞好气力”,更适合女眷喝。除此之外,偶尔也有菊花酒、荷花酒过眼。《金》书虽托名宋朝,实写明朝风物,以花入饮,是为当时流行。

  若咬文嚼字考证,最初吃喝花的,大概是屈原所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但屈先生是极浪漫的人,很容易想像力飘远,所以当不得真。《招魂》里勾引他来的,也是“稻粢穱麦”、“肥牛之腱”,说明他还是个爱饭爱肉的男人。但依他思路,可知古人早有取花入饮入食的打算。明朝时,以花入茶已流行,木樨、茉莉、玫瑰、蔷薇、梅花都可以做茶,但有顾虑,所谓“花多则太香,而脱茶韵”,怕花香遮了茶味,所以如今虽然茶里搁花已百无禁忌,但大家习惯喝的,大半倒是茉莉花茶。反倒是酒少了许多顾虑。《仙剑奇侠传》第一代开始,李逍遥拿桂花酒请几个黑苗族汉子喝,就被训斥“去去,我们不喝娘们儿家的酒”。可见花酒清香,确实适合女孩子。

  话说桂花之香,花中罕比,馥郁充塞,简直甜到发腻害人起靡靡之念,黄庭坚所谓“花气熏人欲破禅”,就是这意思,所以桂花又远不止拿来兑酒。江南乡下,中秋要吃桂花糖芋头,借的就是桂花之甜。苏州的桂花枣泥云片糕天下知名;江浙的糖藕甜到黏腻,若撒些桂花则多份清甜,亦不坏。实际上读古书时,随处可见桂花,只是改名换姓成了木樨而已。按唐鲁孙考证,木樨=木犀=木须=桂花,一概通用。所以《红楼梦》里,贾宝玉挨了打,要喝的“木樨清露”,其实也就是“桂花清露”了。桂花清露和玫瑰清露,都是蒸出来的,添香增味,无往不利。

  吃花者也有。唐鲁孙说以前北京到重阳节,就有白菊锅子。说是有好些体质娇柔见风就倒的夫人小姐,吃不得火锅,所以得改良。白菊软脆清凉,一涮就熟。随锅下的都是鱼片、山鸡片等轻薄柔脆之物,一下就吃。想来清鲜是肯定的,但少了火锅的庞杂厚润之味。可知吃花喝花都算风雅事,适合诗人及弱不禁风伤春悲秋的女孩子。既然如此,就不能下狠手。保加利亚有玫瑰冰激凌,色艳而味甜,清新俏丽,也是对女孩有吸引力的那种。但如果拿油炸玫瑰花,让林黛玉这葬花姑娘看见,大概觉得比陷于渠沟还惨,不知得哭成什么样。杨过们在绝情谷吃情花喝清水,花甜而酸,结果大男人们都吃得苦不堪言。可见吃花实在很麻烦:文艺了不好吃,做好吃了不文艺。在大快朵颐和凌风仙子之间,真的只能选一个。

  世说叔本华虚无悲观,所以直言不讳,硬挣挣说花是植物的生殖器。这话让诗人们听见必然觉得不入耳,但另提供了一种角度:排除掉花的审美因素,单把它当个食物部件又如何?《鹿鼎记》里韦小宝毫无审美,所以就动过把芍药当马饲料的主意。可见花作为饮食,其实占了风雅二字的便宜。饮花吃花,平白无故的好听好闻。若去了这一点,只取其香,花的优势就略逊几分了。

  当然,也有些花低调谦逊,藏得很深,比如黄花菜,即俗语里所谓“黄花菜都凉了”,地道民间食品,在江南也叫金针菜。晒干了的黄黄一条,配木耳、鸡蛋们炒吃,颇韧而脆。拿来下汤也不错。印象里虽然黄黄的不起眼,但耐藏,怎么做都好吃。长大知道金针菜是花晒成的,打死也不信。后来知道金针菜=黄花菜,又叫忘忧草,而且是“北堂有萱兮”,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感觉就像忽然发现家里洗衣做饭的黄脸婆,原来当年是才貌双绝的鱼玄机。这就属于藏得深,让人吃了还不知道自己风雅了的奇妙花儿了。

  另有一种虽然被喝,但很少人注意到:啤酒这物,早在公元前就有,横行美索不达米亚,有埃及人边修金字塔边喝啤酒的传说,画面感十足。但现有的啤酒到中世纪才在欧洲流行,只因为德国人加了啤酒花。啤酒本来算麦酒,甜而不甚解渴,加了酒花,芳苦清爽,遂成今日之势。只是我们每天喝的啤酒里来不及把啤酒花一一沉浮,不然是否会减却几分啤酒的爷们儿气,让NFL橄榄球场边持瓶相酌的壮汉大叔们也和西门庆似的“这带花的酒给你们娘们儿喝”?民国之初,北京啤酒厂一度缺啤酒花,改用槐花代替。说来“槐花麦酒”,比啤酒听来旖旎清香多了——这算是又一个花儿入馔好闻好吃复好听的证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