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戟之灵壁纸可爱:琼瑶《冰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13:12:39

  她走进他那私人诊所的时间,大约是午夜十二时五分左右。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二月的冬夜,天气冷得出奇。白天,全是患流行性感冒的大人孩子,挤满了小小的候诊室。到了晚上,病人就陆陆续续的减少了。十一点前,他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十一点半,值夜班的两位护士黄雅珮和朱珠都走了。他一个人把诊所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本来该关上大门,熄灯,上楼睡觉去,却不知怎的,在候诊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对着玻璃门外的雨雾,静静的凝视着,就这样看出了神。
  大约由于白天的喧闹,夜就显得分外的寂静。他看着玻璃门上,雨珠慢慢的、慢慢的滑落,心情非常静谧。一天里,只有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他喜欢这份沉寂。雨夜中,诊所外悬挂的那块牌子“李慕唐诊所——内科、小儿科”兀自在夜色里亮着灯。
  “年轻的李医生!”他想着母亲志得意满的话:“才三十岁呢,就挂了牌了!”“书呆子李医生!”他想着父亲沉稳而骄傲的语气:“除了书本和病人以外,什么都不知道!”“怪怪的李医生!”朱珠的话:“他硬是把古典和现代集于一身!”有一些喜欢朱珠吗?他在夜色中自问着。是的。他诚实的自答着。不止有一些,而是相当多。医生喜欢自己的护士,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朱珠,娇小玲珑的朱珠。他喜欢她,只为了她那句“硬是把古典和现代集于一身”。解人的女孩子,很会表达自己思想的女孩子,也是很能干的女孩子。
  就在他想着朱珠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二响。他静静的坐着,面对着玻璃门。他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只模糊的看到一个人影,接着,玻璃门被推开了。
  他睁大了眼睛。一个穿着白纱晚礼服的女孩正站在门口。她双手撑开了弹簧门,放进了一屋子冷冽的寒风。她就那样拦门而立,低胸的晚礼服,裸露着白皙而柔嫩的肌肤,看起来颇有寒意。曳地的长裙,裙裾遮住了脚和鞋子,下摆已在雨水中沾湿了。她有一头零乱的短发,乱蓬蓬的,被雨水湿得发亮,短得像个小男生。短发下,是张年轻、姣好,而生气蓬勃的脸。皮肤白,眼珠乌亮,嘴角带着个甜甜的微笑,看起来是神采奕奕的。显然,她完全无视于雨雾的寒瑟,她的笑容温暖如春,眼波明媚如水!李慕唐整个身子都挺直了,不能置信的望着眼前这景象。她站着,雨雾和灯光在她身后交织成一张朦胧的大网,她是从这张网里走出来的,双手里还仿佛各握着一束雨丝呢!
  迷路的仙蒂瑞娜!他想着,却找不着她身后的南瓜车。午夜十二时,迷魂的时刻,他八成看到了什么幻象。或正在一个梦中尚未醒来。他摇摇头,又摔摔头,累了!这一天确实很累了!再看过去。那女孩仍然亭亭玉立。现在,那笑容在她脸上显得更深了,眼珠更亮了,小小的鼻头上,沾着几颗雨珠。迎着灯光,那脸孔的弧线柔和细致。她笑吟吟的看着他,笑容里,充满了天真无邪,看来非常年轻,也非常青春。
  “请问,”她忽然开了口,声音清脆悦耳,咬字清晰。“李慕唐医生在吗?”他从沙发里跳了起来,这才有了真实感。
  “哦,是,我就是。”他有些急促的答着。
  “噢,那就好了!”她诱了口如释重负的长气,双手一放,那弹簧门在她身后合拢了,把雨雾和寒风都留在门外,她轻巧的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更深更深了,眼睛里,充满了阳光,整个人是明朗而喜悦的。“我真怕找不到医生。”
  “谁病了?”他问,想进去拿他出诊用的医药箱,脑子中已勾划出一个狂欢舞会后的场面,有人醉酒,有人打架,有人发了心脏病。“你等着,我去拿医药箱。”
  “不必不必。”她笑得非常诚恳。“病人就是我。”
  “哦?”他呆住了,注视她,双眸清亮如水,嘴唇上有光润的唇膏,她化着妆,看不出脸色有什么不对,从眼神看,她百分之百是健康的。“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她笑嘻嘻的说:“如果你不救我,我想我快死了。”“哦?”他楞着。午夜十二时以后,有个闲来无事的女孩,走进诊所大门,来跟他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你快死了?”他打量着她。“真的。”她认真的说,依然笑着。“经过是这样的。今天晚上七点钟,我换好了我这件最漂亮的衣服,去赴一个宴会,结果,这宴会的男主人失约了。八点钟,我回到我租来的公寓里,我同住的女友还没有归来。九点钟,我写了遗书。十点钟,我把一头长发剪短了。十一点钟,我吞下一百粒安眠药。十二点钟,我后悔了,不想这么早就死,所以我走出公寓,看到了你的诊所还亮着灯光,我就这么走了进来!”
  “哦?”他应着,瞪大眼睛,仔细看她。“你说的是真话?”
  “那种药的名字叫导美睡。”她有两排黑而长的睫毛,扬起睫毛,她带笑的眸子渐渐笼上一层薄雾。“奇怪吧!吃了一百粒,居然毫无睡意。当然,也可能我买到假药了,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可是,我不敢冒险,我必须把这一百粒药从我身体里除去。”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只是稍快了一点,像流水流过小小的石坡。“所以,李医生,你要做的事不是发呆,而是给我洗胃灌肠什么的……我想,我想……”她唇边闪过一个更深的笑:“哎,我想,这药大概不是假药了!”
  说完,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向地上溜去。
  他飞快的伸出胳膊,那女孩就软软的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瞪视着怀中那张年轻的脸庞,还没从意外和惊愕中恢复,可是,医生的直觉告诉他,这女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了。
  接下来,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急救。
  首先,他把女孩抱进诊疗室,放在诊疗床上,翻开那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拍打了一阵女孩的面颊,没有用。她沉沉的睡着,头歪在枕头上,他注意到她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了。确实是刚刚剪过的。洗胃吧!必须立刻洗胃。
  洗胃是件痛苦的事,又没护士在旁边帮忙,他把管子塞进了她的嘴中,直向喉咙深处推入。女孩被这样强烈的救治法弄醒了,她睁开眼睛,呻吟着,挣扎着,想摆脱开那一直往她胃部深入的洗胃器。他一面灌入大量的洗胃剂,一面去按住她那两只要拉扯管子的手。
  “躺好!”他命令的喊:“如果你想活,帮我一个忙,不要乱动!”她想张嘴,管子在嘴中,无法说话,她喉中咿唔,眼睛睁大了,有些困惑的看着他,接着,那眼光里就浮起一抹哀求的意味,有几颗小汗珠,从她额上冒出来了。他知道他把她弄痛了,不止痛,而是在搅动她的肠胃呢!很苦,他知道,却不能不做。他注视着洗胃器,不能看她的眼睛,几分钟前那对神采奕奕、喜悦明朗的双眸,怎么被他弄得这么哀哀无助呢?他几乎有种犯罪感,莫名其妙的犯罪感!
  抽出洗胃器,女孩立刻翻转身子,差点滚到地上去,他手忙脚乱去扶住她。女孩把头仆向床外,张开嘴,他又慌忙放开女孩,去拿呕吐用的盂盆。来不及了,女孩已经吐了一地。他诅咒着自己,应该先把吐盂准备好的,当挂牌医生虽然才短短一年,实习时也见多识广,怎么搞的,今晚就如此笨拙!他把吐盂放在床前,女孩开始大吐特吐,这一阵吐,似乎把那女孩的肠胃都吐掉了,当她终于吐完了,她躺平了,对他呻吟着说:“水!对不起,水!”
  他急忙的递过一杯水来,凑到她的唇边。她接过杯子,漱了口,把杯子还给他。“你还会觉得恶心。”他说:“还会陆续想吐。”
  她张大眼睛,望着他,无言的点点头。
  他开始准备生理食盐水的注射。女孩望着那吊瓶和注射器,眼中闪过了一抹惊惶。
  “我……我想,”她喘着气,那场翻江倒海般的折腾,已把她弄得筋疲力尽。“我没事了,我……我想……我不需要打……打针。”“你想什么都对事情没帮助。”他说,声音里开始充满了怒气,他忽然对这场闹剧生气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仅仅为了男友失约了,就拿自己的生命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如果她药性早半小时发作,她说不定正昏迷在她的房间里,没半个人知道!如果她药性早十分钟发作,她可能已昏倒在马路上,被街车辗成肉泥!幸好她及时走进他的诊所!幸好!“躺平!不要乱动!这生理食盐水,是要洗净你身体里的余毒……喂喂!不要睡着!”他拍打她的面颊,她的眼睛又睁开了。
  “我……很累。”她解释似的说:“我已经二十四小时没睡过觉了。”“哦,为什么?”他问,用橡皮管勒住她的胳膊,找到静脉,把针头插了进去。“为了……唉!他呀!”她轻声的说。
  “什么?”他听不懂。把针头固定了,看着食盐水往她体内滴去,他这才真正松下一口气来。“好了!”他的精神放松了。“现在,让我来听听你的心脏!”
  他拿了听筒,把听诊器贴在她胸前,她被那冰冷的金属冰得跳了跳,缩缩脖子,她又笑了,像个孩子般的笑了,说:
  “哦,好冷。”她的心跳得强而有力,沉稳而规则。这是颗健康的、年轻的、有活力的心脏!他满意的放下听筒,收了起来。四下环顾,这诊疗室弄得可真脏乱,他就受不了脏乱!他站起身,开始收拾一切,洗胃器、吐盂、针筒……然后,又去后面拿拖把来拖地,当他把一切都弄干净了,他洗了手消了毒。然后,他折回到她身边。由于她一直很安静,他想她已经睡着了。可是,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他才发现她正静静的睁着眼睛,静静的望着他。“对不起,”她低声说:“带给你好多麻烦!”
  钟当当的敲了两响,凌晨两点钟了。
  他看了看她,这时,才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面颊上的胭脂,唇上的口红,以及眉线眼影……都早就被擦到被单枕头上去了,如今,在残余的脂粉下,是张非常清纯而娟秀的脸,有份楚楚动人的韵味。眉毛疏密有致,眉线清晰,额头略宽,显得鼻梁有些短,但,那对晶亮的眼睛,弥补了这份缺陷,眼睛是大而清朗的,嘴唇薄薄的,牙齿洁白细小,笑起来尤其动人。唔,笑起来?是呀,她又在笑了。真奇怪!一个自杀的女孩,从走进医院,除了被他折腾得天翻地覆那段时间以外,她几乎一直在笑。
  “好了!”他咳声嗽,为什么要咳嗽呢?喉咙又没有不舒服,他只是被这女孩的笑弄得有些糊涂罢了。他拖了一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真糟,这小诊所又没病房,也无法把女孩转到病房去。这样一想,才发现一直疏忽的一件要事!
  他从桌上取来了病历卡,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仍然微笑着,很温柔的微笑着。“名字呢?”他问,十足医生与病人间的问话。
  “哦?”她呆了呆。“我说,名字呢?”他加重语气。
  “徐—世楚。”她轻声说,声音像吹气,似乎怕这名字被人偷听到了。“什么?”他听不清楚。“双人徐?徐什么?”
  “双人徐,世界的世,清楚的楚。”
  “徐世楚。”他记了下来,这女孩有个像男人的名字。“年龄呢?”“年龄……”她笑,犹豫着。“年龄……”
  “是的!年龄!正确的年龄!”这种小女孩,已经懂得瞒年龄了?“二十七……”她眼神飘忽,笑容在唇边顿了顿。“不。二十八了。”不可能!他想,瞪着她,她笑得很真挚,很诚恳。只是,眼神不那么清亮了,眉端有点轻愁,几乎看不见的轻愁。他狐疑的上下打量她,忽然想到她一进门时说的话:
  “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
  唔,不要被她的外表唬住!她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怎样也无法相信她有二十八岁!不过,这时代的女人,你确实很难从外表推断年龄的。他姑且记下,再问:“籍贯呢?”“湖南。”湖南?怪不得,湘女多情呢!
  “住址呢?”“住址—”她又犹豫了,张开嘴,打了个呵欠,眼神更加飘忽了,她闪动睫毛,轻语了一句:“我好累。”
  “住址!”他加重语气说:“你必须告诉我住址!”
  “住址,”她应着,眉头轻蹙,似乎在思索。“南京东路,不不,是忠孝东路……”“喂喂!不要瞎编!”“真的。”她又打了个呵欠。“才搬的家呀!”
  “好吧,忠孝东路几段几号?”
  “忠孝东路五段一○四九巷七号之一。”
  “电话号码?”“电话——”她阖上眼睛,声音模糊。“我真的很累了,”她祈求的。“让我先睡一睡好吗?”
  “先告诉我电话号码!”
  她侧过头去,低语着:
  “我不能告诉你电话号码。”
  “为什么?”“如果……”她倦意更重了,眼睛闭上了。“如果他知道我自杀未遂,他会跑来把我干脆杀掉!”
  哦!原来和男友在同居!他怔了怔,呆呆的看着躺在眼前的女孩—不,是女人!老天,如此清丽的脸庞,如此纤秀的身段!怎么听起来好像在人生的旅途上已经跋涉很久了?已经历经风霜了?他沉思着。
  钟敲了三响。他惊跳了一下,再看过去,那女孩,不,是女人,已经睡着了。他看看手里的资料,眨眨眼睛,不信任的再看看她,俯身过去,他推推她的胳膊:
  “醒醒!喂喂,徐……徐小姐!你必须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我要通知你的家人把你接回去!喂喂,徐……”他看看病历卡,大声的喊:“徐世楚!”
  她忽然整个人惊跳起来,眼睛立刻睁开了,她慌乱的四下张顾,惊惶失措的、震动的问:
  “在哪儿?他在哪儿?”
  “什么?”他不解的瞪着她:“谁在哪儿?这儿只有我和你!”
  “可是……可是……”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眼光仍然四下搜寻:“我听到……我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伸手按住她的身子,那生理食盐水的瓶子架子摇得哐哐啷啷响。“别动!”他嚷着:“你听到什么?”
  “徐—世楚呀!”她答着,声音焦灼而紧张,她的眼光有些昏乱而迷糊起来。她茫然四顾,嘴唇发青了,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低喃着说:“世楚,你来了?你——在哪儿呢?你——不要生气……世楚……世楚……”她发现室内没人了,她困惑的看他,一脸的迷茫、不解、慌乱,与倦怠:“他在哪儿呢?”李慕唐忽然明白过来了。他瞪着手中的病历卡,有点啼笑皆非的问:“原来,徐世楚根本不是你的名字?”
  听到“徐世楚”三个字,她又整个人惊跳了一下。
  “世楚——”她再度看看四周,摇摇头,她叹了口气,又像失望,又像解脱般的松懈下来。“他不在。我要睡了。”
  “别睡别睡,”他阻止着她。“我记了半天的资料,徐世楚,二十八岁,住在忠孝东路……原来,这些全是你男朋友的资料?是吗?”“是呀,是呀。”她应着,阖上了眼睛。
  “那么,你是谁呢?”“我?”她语音模糊,倦意很明显的征服了她。那一百粒安眠药的残余药性在发作了,她低语:“我要睡了!”
  接着,就沉沉睡去了。
  李慕唐医生看着自己手里的病历卡,一种荒谬的感觉由他心底升起。他抬起头,望望窗外的雨雾,这是怎样传奇的一个晚上!他再掉头去看那女人,不,是那女孩——打死他他也不会再相信她有二十八岁!她顶多二十罢了。那女孩睡得好沉呀,怎么办呢?总得有个人看着,让生理食盐水继续注射。万一瓶内的注射液光了,注射进空气进去就糟了。他叹口气,取来一条毛毯盖住那女孩单薄的身子。盖上毛毯时,他才发现那女孩脚上穿着双白缎半高跟的鞋子,已被雨水沾得湿漉漉的。他为她脱掉鞋子,放在一边,用毛毯连她的脚一起裹住。然后,他终于坐了下来。这一坐下,才感到整天的工作,和整晚的折腾,疲倦已在他四肢百骸中扩散。他沉进了椅子深处,怔怔的凝视着面前这张熟睡的脸孔。看样子,他心里模糊的想着:我只好做你的特别护士了。但是,你叫什么名字呢?

  钟敲六响的时候,李慕唐突然惊醒了。
  他有一秒钟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会坐在诊所的藤椅里,接着,他立刻醒觉,仆过身子去,女孩仍好梦正酣,但是,一瓶生理食盐水几乎快注射完了。真疏忽,他为自己居然“打了个盹”而生气,看样子当特别护士都没资格!他站起身子,给女孩换上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
  女孩被瓶子的叮当声弄醒了。她极不舒服的在诊疗床上蠕动着,毯子滑下来,她那半裸的肩,在冬季的凌晨,看来是不胜寒瑟的。“唔,”她哼着,扬起睫毛,不安的四顾。
  他看看注射瓶,经验告诉他,她需要去洗手间了。
  “洗手间在后面,”他说:“我帮你拿着瓶子,你自己走过去吧!”她飞快的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晕眩,他慌忙扶住她,她低头找自己的鞋子。他为她另外拿来一双拖鞋。她低着头,穿上拖鞋,他拎着生理食盐水,扶着她向洗手间走去。走了一半,她停下了,回头看他,脸颊蓦的绯红了,眼里有窘迫的表情。“你——没有护士吗?”她问。
  “对不起,我这儿是小诊所,从不留病人过夜,通常遇到严重的病人,我会转到大医院里去。我的护士,到晚上十一点就下班了。今晚这种事,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到。所以,请将就一点吧!”“我不是不将就,”她又笑了,窘迫的笑着,羞涩的笑着,一个爱笑的女孩!“我是不好意思。”她直说:“你让我自己拿着瓶子进去吧!”“你行吗?”他怀疑的问。不知怎的,竟感染了她的尴尬。“要小心那针头,不能滑出来。”
  “我知道,”她局促的笑着,用没注射的右手,握住瓶子,用那只插着针头的左手提着裙子——老天,她还穿着那件像新娘礼服似的白纱长裙!她就这样又是管子又是针头又是瓶子,叮叮当当,拖拖拉拉,摇摇摆摆的进了洗手间。
  他实在有点提心吊胆,不禁侧着头,倾听着洗手间里的父父,瓶儿仍然响叮当,半晌,大约是完事了,水龙头开了,她居然还要洗手呢!他就不能想像,她一手拿着瓶子,怎么洗手,正如同他不能想像,她一手拿着瓶子,怎能办其他的事一样。他还没想清楚,洗手间里已传来一阵“哐哐啷啷”的响声,接着就是玻璃的破碎声。
  他冲进了洗手间。她正站在镜子前面,一手扶着镜子,那生理食盐水瓶子大约是撞上了洗手槽,碎了一地的玻璃片,她呆站着,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我……我……”她嗫嚅着。
  他飞快的走过去,先拔下她手腕上的针头,连管子带破瓶子扔进字纸篓。她如释重负的摔了摔手,说:
  “我只是想洗洗脸,”她再看镜子,立刻一脸惶恐和惊吓。“老天,我怎么这么丑?我的头发……啊呀!你瞧我做了些什么!我把头发都剪了!啊呀!你看我多丑啊!”她慌忙用双手接了水,扑到脸上去,用力想洗去脸上的残脂剩粉。“我……简直像个母夜叉!”嗯,母夜叉!最美丽的母夜叉。穿着轻纱薄雾,踏着细雨微风,半夜来敲门的母夜叉!他吸口气,心里又涌上那股啼笑皆非的感觉。女人,你到底是种怎样的动物?你会在几小时前,连生命都放弃,在几小时后,却在乎起自己的美丽来!“喂!小姐!”他忍不住开了口:“你能不能走出来,让我把里面收拾一下?假若你再被碎玻璃割到,我又要充当外科医生,为你缝伤口了。”“哦哦,”她的脸颊又红了,爱红脸的女孩!洗干净了的脸庞显得清爽整洁,容光焕发,看来,她是没什么“病”了。“真糟糕!”她看着满地碎玻璃。“我来清理吧,你告诉我,你的扫把和畚箕在哪儿?”“小姐,拜托你出来好不好?小浴室容纳不下我们两个人,何况你的长裙子,拖来拖去也真不方便,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回到你的床上去躺一躺!”
  “我真的可以收拾。”她蹲下身子,去捡玻璃片。
  他也蹲下身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命令的语气说:
  “出去!我从不允许病人来帮我收拾洗手间!”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子,她默默的走出去了。
  他开始清扫那些玻璃碎片,这才发现,碎片范围极广,几乎水槽上、窗台上、浴池里、地上……全都是。他用扫把扫了一遍,觉得仍有碎片没除干净,看看天色,窗外,曙色已染白窗子。如果不弄干净,那些来看病的孩子非受伤不可。他在弯腰捡拾着窗台上的玻璃渣,忽然,那女孩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你出来!我来弄!”他一抬头,楞住了。女孩已换掉了她那件“礼服”,现在,她穿着件护士的白衣,大概是她从壁橱里找出来的,脚上,也穿了白袜,大概找不到合脚的鞋子,她只好穿着她自己的白缎鞋。就这样,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像个不折不扣的护士。
  他站起身,退出浴室。
  女孩走了进去,很熟练的拿起一块肥皂,她用肥皂擦过窗台、水槽、浴池、地砖……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肥皂上去了。原来有这样简便的方法,怎么自己都没想到?他看着她弄,女孩抬眼看看他。“我家住在高雄,”她开了口:“我十五岁就到台北来读高中,住学生宿舍,什么事都要学着自己做。”
  “很巧,”他说:“我家住在台中,我十八岁来台北读大学,也住学生宿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非常非常温柔。
  “从学生宿舍到挂牌当医生,你一定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当别的男孩女孩在享受青春的时候,你大约正埋头在你的解剖室里,面对的是冰冷的、肢解的躯体。唔,你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岁月。”他心中立刻涌上一股强大的酸楚的感觉,从没有人对他讲过这些话!从没有!是的,那些挣扎的日子,那些□徨的日子!那些埋头在解剖室、研究室,和尸体、病菌作战的日子!从没有人体会过他那时心中的痛苦。放弃吧!放弃吧!这三个字曾在内心深处多么强烈的徊响过。
  “当医生,”女孩继续说:“需要太大的毅力,我真不知道一个医生是如何诞生的。病人,又往往是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一种人,他们残弱、苍白、愁眉苦脸、呻吟、诉苦。许多病人,会病得连自尊都没有。哦!”她停住了收拾,把肥皂丢进垃圾桶,洗着手。“一个人如果连自尊都失去了,就会变得很可悲了。”她转过身子,抬眼看他。眼神真挚而正经,在这一瞬间,她不再是个小女孩,她表现得如此成熟、解人、智慧……李慕唐呆住了,这个女孩,唉唉,这个女人——就是昨晚走进来,倒在他臂弯里的那个小女孩吗?她怎会懂得这些事?怎能体会到这些事?
  “你——到底多少岁?”他忽然想起来,困惑的问。
  “二十四岁,前年大学毕业。”
  “二十四岁?”他盯着她,不信任的。
  “怎么?”她摸摸自己的面颊:“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太老,”他沉吟的说:“大概三十二岁。”
  “哦!”她受了一个明显的打击。“不能把我说得那么老。”她惊惶的抬眼:“真的吗?”
  “三十二岁的头脑智慧,十三岁的幼稚行为!至于你的脸和身材,应该刚满十九岁。”
  她歪歪头,忽然大笑起来。
  “你是个很有趣的医生!”她大笑着说,脸上又恢复了明朗与活泼。“不过,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地方聊天,和一位男士在洗手间里聊天,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实在不怎么浪漫,而我这个人,偏偏是最追求浪漫的女人!”
  “哦!”一句话提醒了他。“你该回到诊疗室,继续注射生理食盐水!”他领先往诊疗室走去,她跟了进来。
  他拿起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准备着注射器。
  “哦,不不。”她慌忙说:“我对我自己的身体非常了解,我现在已经体壮如牛,那一百粒药完全被你驱除了。我好了,不需要再注射了!”“你需要。”他说:“起码再注射两瓶,才能担保你身体里没有毒素,你总不希望留下一点后遗症吧!”
  “后遗症?”她有些犹豫。
  “是的。”他坚定的说,推了一张椅子到她面前。“如果你不想躺着注射,你可以坐下来。”
  他不由分说的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按进了椅子里。一面拿起消毒药棉和针筒。“我想……我想……”她还在犹豫:“我真的没事了,我头也不晕,眼也不花,精神也不坏……”
  他理都没理她,针头已插入了她的静脉。用橡皮膏固定好了针筒,把吊架推到她的面前,看着那生理食盐水顺利的滴下去,他把她的手腕轻轻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你可以试着再睡一睡……”
  他的话还没说完,钟敲了七响。
  她又整个人惊跳起来,慌张的问:
  “几点了?”“早上七点。”他叹口气,天色早已大亮,这一夜,就这样折腾过去了。他走到墙边,关掉了电灯开关。
  “噢噢,”她叫了起来。“糟糕!糟糕!”
  “怎么?怎么?”他急切的问,不知她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针头滑了。“我的遗书!”她大叫。“我的遗书还在我的书桌上!老天!”她用那只自由的手猛敲自己的额头。“那遗书绝不能给世楚看到!哎呀,糟糕,糟糕……”她把脑袋敲得“砰砰砰”的响,使他十分担心,她会把自己敲成脑震荡。感染了她的焦急,他急急的问:“有办法拿回来吗?你不是有个同居的女友吗?”
  “是啊!”她恍然大悟的喊:“电话!我借用一下,你的电话!”他慌忙把电话机从桌上拿过来。
  “告诉我号码,我帮你拨吧!”
  她很快的说出了电话号码。他立刻拨了号,把听筒交给她。显然,对方在铃一响时就接了电话。他只看到她满面惊慌,说了一句:“阿紫,是我……”对方大概大吼了一句什么,使她皱着眉把听筒离开耳朵三□远,她瞪着那听筒,足足有半分钟,才又把听筒按回耳际。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又沉重,又沮丧,她低低的说了句:
  “我就在对面那家李慕唐诊所里。”
  把听筒挂上,她抬眼看他,一脸绝望的表情。
  “完了。”她说。“怎么?”“他已经知道了。”“他?”“世楚呀!”她不耐的说。仰起头,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阿紫昨晚就发现了我的遗书。又找不到我,一急就打电话给世楚。所以,世楚早就赶到我家,正在那儿发疯呢!瞧吧!他马上就会疯到你这儿来了。唉!完了。”
  他情不自禁的拍拍她的手。
  “保证你不是世界末日。”他说。
  “保证你就是世界末日。”她说,忽然,眼泪水就从眼角滚落了下来,这是她走进医院以来,第一次掉眼泪。他发现,她不止在掉眼泪,她的身子还发着抖。
  “别怕,别怕,”他胡乱的说:“你已经没事了,对不对?你已经好了,对不对?”“我不好不好,”她拚命摇头:“不好极了。”
  “怎么?”他不解的。“头晕吗?”
  “我要吐了。”她说。“你不会吐。”他接口:“洗胃的效果早就过去了。你不可能要吐,你只是心理紧张而已。放松一点,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候诊室的大门“哐啷”一响,有个人像阵风般的卷了进来,在这个人身后,还有个女孩子紧追着,大喊着:“世楚,等我呀!等我呀!”
  李慕唐冲到候诊室与诊疗室相隔的门口,拦门站着,大声的说:“是谁?不要大呼小叫。”
  一个高大的男人紧急“煞住了车”,才没有撞到李慕唐的身上。李慕唐定睛看去。哇,那么高而结实的身材,那么英俊得出奇的面孔,这男孩子八成是电影演员!他有一头黑而密的浓发,深黑乌亮的眼睛,像混血儿般挺直的鼻梁,和一张颇为“性感”的嘴。这种长相,真会让其他的男人有自卑感,怪不得那女孩为他寻死觅活。
  “冰儿呢?”那男人,不,他有名字,双人徐,徐世楚问,声音急切而恼怒。“冰儿呢?”
  原来!她的名字叫冰儿!好奇怪的名字!
  “她正在休息……”李慕唐的话没说完,徐世楚手一伸,就把这位医生给推到一旁,他旁若无人的冲进去了。
  “冰儿!”他大叫。冰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
  “冰儿!”徐世楚扑了过去,像只猛兽似的,攫住了她胸前的衣服,把她像老鹰抓小鸡般整个人提了起来,他涨红了脸,喘吁吁、恶狠狠的再喊了一声:“冰儿!你该死!你为什么不干脆死掉?你存心谋杀我?你混蛋!你是疯子!你莫名其妙!你……”他把她重重的扔回到椅子里,那生理食盐水的瓶子架子全倒了,“乒零乓啷”又是一地的碎玻璃。李慕唐赶了过去,大喊着:“住手!住手!这儿是医院!”
  徐世楚三下两下,就扯掉了冰儿手上的注射器。他伸手出去,捏住了冰儿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面对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眼神既凶恶又凌厉,举起另外一只手,他忽然挥手就给了冰儿一耳光。这一耳光打得货真价实,冰儿的头侧了过去,整个人都几乎翻到地上去。
  李慕唐快气疯了,他试图要拉住徐世楚。
  “你这人怎么了?有话可以好好说……”
  徐世楚把他一把推开,仿佛医院里根本没有他这位医生的存在。他又抓住了冰儿,用手死命拉扯冰儿那满头短发:
  “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他重复的叫着,声音几乎是“凄厉”的。“你把你那么漂亮的头发剪掉了!你真该死!你还吞了安眠药!你真狠!你真狠!你真狠!你要死就死吧,我们一起死!反正你存心不让我活的!”他跳起来,满屋子乱找,终于找到桌上的剪刀,他抓起剪刀,把它塞进她手中:“来,杀我呀!刺我的心脏呀!反正你已经让我鲜血淋漓了!反正你已经快把我杀死了!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他狂叫着。
  冰儿泪流满面,剪刀从她手里掉到地上。她挣扎着,用双手去捧住他的脸,她呜咽着喊:
  “原谅我!世楚,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永远不敢了!”他似乎“发作”完了,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把头埋进她的白裙子里,用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角,他哽塞着喊:
  “你要我怎样?冰儿?你要我怎样?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为什么?”她哭着,眼泪水一串一串的滴落,但是,她却用力把他的头扳了起来,他被动的抬起头来了,满脸都是狼狈的热情,他们对望着,痴痴的,旁若无人的对望着,然后,那徐世楚,那不知是人还是神的家伙发出一声悲切的低鸣:
  “冰儿!你瘦了!”见鬼!李慕唐想。一个晚上会让人瘦吗?根本不可能!何况又一直在注射生理食盐水。
  “哦!世楚!”冰儿又是泪又是笑。“你不生气了?你原谅我了?”“不会原谅的!”他又咬牙切齿起来。“永远不会原谅你这种行为!”“我说过,”她怯生生的接口:“我再也不敢了!”
  他仔细看她。她也仔细看他。然后,猝然间,他们就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了。
  李慕唐看傻了,简直像演戏!他呆了片刻,才发现那一地的碎玻璃急待处理,他转身想往后面走,去拿扫把。才一转身,他就差一点撞到一个陌生女子的身上——那女人,纤腰,长腿,穿件白衬衫牛仔裤,简单的衣服下裹着个美妙之至的胴体。一张笑吟吟的脸,眼角微微往上翘,鼻头微微往上翘,嘴角也微微往上翘,笑得好甜呢!
  “对不起,李医生,我是汪紫筠,大家都叫我阿紫。你看过天龙八部没有?天龙八部是金庸的一部武侠小说。里面有个坏女孩,名叫阿紫。我不是天龙八部里的阿紫。我很好,是好阿紫。你叫我阿紫就可以了。”她咭咭呱呱的说着,看了看冰儿和徐世楚,又继续说:“你不要太介意他们两个,这种火爆场面,有笑有泪,有爱有恨,是经常发生的。人跟人都不一样,有些人活得平平淡淡,有些人硬是活得轰轰烈烈。他们两个,是不甘于平淡的,即使是很平淡的事儿,到了他们两个身上,也变成轰轰烈烈的了。这是另一种人生,对不对?”
  他又听傻了。这个什么阿紫,和那个什么冰儿,以至于那个徐世楚,他们真有另一种人生呢!他活了三十来岁,没碰到过这么出色的人物,几乎每人都有一套,套套令他刮目相看!他张口结舌,半晌,才说了句:
  “我去拿扫把!”“哦,我来我来!”阿紫笑容可掬。“扫把不行,要用肥皂,去除玻璃碎片,我是拿手!你不用带路,我找得着洗手间!”
  他站在那儿,一时间,真有些儿晕头晕脑,这一夜,把他的生活世界,完全搅乱了。
  钟敲八响。他惊怔的看看钟,怎么?已经八点了?日班护士魏兰和田素敏就要来上班了。护士?他又想起了朱珠,平平淡淡的朱珠,平平淡淡的女孩,平平淡淡的人生……他不由自主的跌坐在沙发里,对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细雨,默默的发起呆来。

  事后,李慕唐常想,他对平淡生活的厌倦,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每天早上八时,病人、咳嗽、听筒、血压计、注射、开药、听病人诉苦……一直到晚上十一时关门为止,生活就像轮子般旋转过去,轮子上每个花纹都是固定的,转来转去都看到同样的纹路。重复。就是这两个字,生活是重复的,每天重演一些昨天的事情,而你却必须以今天的我去面对,这是多么烦腻的生活!朱珠说:“李医生有心事。”是吗?他凝视朱珠,圆圆的小脸蛋,淡淡的眉毛,齐耳的短发,永远整洁的护士衣。白,护士衣就是护士衣,永远的白,永远的重复,永远的单调。
  “有心事?怎会?”他泛泛的应着。
  “那么,是情绪低潮。”朱珠一边抄写病历卡,一边看他。“周末,你要回台中吗?”周末和星期天,诊所休诊。照例,他都会开车回台中,去探视一直住在台中的父母和弟妹。父亲在台中省政府工作,妹妹慕华嫁了台中省中的一位教员方之昆,弟弟慕尧在中大当讲师。除了慕唐,一家都在公教机关,每次回去,听的也总是那些谈话。母亲最关心的,是他怎么还不结婚?一样的话题,永远的重复。“唔,”他应着。“不一定。”
  不一定?为什么不一定呢?因为他不想回台中去面对“重复”。那么,台北的日子又将怎样?他抬头下意识的看看楼上,自己的住所就在楼上的公寓里,他租了这栋公寓的三楼和一楼,一楼是诊所,三楼是住家。一个单身汉的住家,屋子里最多的是书籍和孤独。
  “有个很好的提议,”朱珠说:“跟我去竹南吧!”
  “竹南?”他顿了顿。“你家在竹南吗?”
  “是呀!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哦,我想起来了。”“不,你没想起来,你根本心不在焉。”
  他瞪了朱珠一眼,朱珠毫不退缩的回视他。现代的女孩子,都是这么坦率而直接的吗?
  “我家在竹南,”朱珠说:“典型的农家,没什么好看的。可是,非常乡土,非常美。我家有个大鱼塘,很大很大,里面的鱼,大的有一二十斤一条。坐在鱼塘边钓鱼,是一大乐事。”他看看窗外的雨雾。“这么冷的天,淋着小雨钓鱼是乐事吗?不感冒才怪。”
  “你有点诗意好不好?”朱珠瞪了他一眼。“当医生当久了,人就变成机械了。不过,也没人要你淋着雨钓鱼,气象预报说,星期六要放晴,是郊游旅行的好天气。”
  “嗯。”他想着,鱼塘、阳光、乡土、钓鱼……听起来实在不错,最起码不那么“重复”。
  “好呀!”他认真的说:“可考虑!”
  “如果你可考虑,”朱珠说:“我就要去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他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钓鱼竿呀!”朱珠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算了算了,提议取消!”“怎么了?”他莫名其妙的。
  “你像木叶蝶一样,有层保护色。看到你的保护色出现,就会让人生气。算了,李医生,我家的鱼塘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你随时都可以去。不要因为我邀了你,你就紧张起来,我并不是在——”她笑了,面颊上有个小酒涡。她对他淘气的眨眨眼,低语:“追你!”“不是才怪呢!”黄雅珮在一边接嘴。“你家鱼塘存在了几十年,怎么不邀我去呢?干脆把魏兰和田素敏也约去,我们钓不着鱼,还可凑一桌!”
  “好呀!”朱珠洒脱的笑笑。“说去就去!李医生,你带队,咱们来一个李慕唐诊所郊游队。我让我妈把仓库整理出来,大家睡稻草!”“听起来实在不错!”黄雅珮真的有劲了。“朱珠,你真要我们去,还是说说而已?”
  “当然真的!”“李医生,你呢?”黄雅珮问。
  “如果大家都要去,我奉陪。”“我马上打电话问小田和小魏,”雅珮盯了李慕唐一眼。“不过,如果大家都兴致勃勃的要去,你李大医师临时又不去了,那就扫兴了,你真正想去吗?”
  “他并不真正想去,”朱珠笑嘻嘻的:“他被我们弄得‘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了!哈哈!”
  “哈哈!”李慕唐也笑了,注视朱珠,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实在是个解人的女孩子!到池塘边钓鱼去,唔,一定是个好计划!他眼前,已勾画出一幅落日余晖,梯田水塘的图画来了。就在那幅图画十分鲜明而诱人的时候,一声门响,又有病人上门了。李慕唐下意识的看看钟,十一点过十分,已经下班了,如果不是讨论钓鱼计划,朱珠和雅珮都该走了。这么晚上门的病人,一定很麻烦的。他坐在诊疗室里,半皱着眉,朱珠已在挂号处登记病历了,她的声音从挂号处传来:
  “哦,你姓樊,樊梨花的樊?你以前来过?”朱珠在翻病历卡。“什么?你名叫樊如冰,你要找李医生?是的……李医生在。可是,我找不到你的病历卡,你记得是几月几号来过的吗?星期一?就是上星期一?什么?你不是来看病?你没病?你是来看李医生?哦……哦……”
  李慕唐坐直了身子,不由自主的侧耳倾听。朱珠已砰的一声推开诊疗室的门,大声说:
  “李医生!有客!一位樊小姐找你!”
  樊小姐?他怔着,不记得什么樊小姐。
  站起身来,他走出了诊疗室,一跨进客厅,他立刻眼前一亮,那女孩!那曾经握着一束“雨丝”半夜来访的女孩,现在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客厅内。今晚,她没有穿晚礼服了,她穿了件宝蓝色的衬衫,同色的长裤,鲜丽得像块蓝宝石。头发仍然湿得发亮,她又淋了雨!显然,她是不喜欢用伞的!这次,她大概没吞安眠药,她看来神清气爽,而且带着种“帅气”。高扬的眉和闪亮的眼睛,处处都绽放着春天的气息。她就这样站在客厅中,已经让李慕唐觉得候诊室太寒酸了,太狭窄了。“嗨!”他打着招呼,不知怎么称呼她。
  “你没忘记我吧?”她笑着,“我是冰儿。”
  “冰儿。”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忘记了吗?怎么可能。他从上到下的看她。“你看来很好!”
  “应该谢谢你!”她笑得更深,眼珠更亮了。“只是,颇有一些后遗症。”“哦?”他有点紧张,回忆着那晚的一切。“我早说过,你应该把那瓶生理食盐水注射完。怎样?会常常头晕吗?还是……”“不不。”她笑着。“后遗症与生理食盐水没太大关系。后遗症之一,是每次我经过你诊所门口,都想进来和你聊聊天。后遗症之二,是从我卧室的窗子,正好看到你门外的招牌,李慕唐,我看呀看的,就觉得这名字和我好亲切,因为我们是一块儿和死神作战的。唔,我忘了,”她顿了顿。“你大概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就住在你对面白云大楼的四楼吧!”
  “我猜到是对面,不知道几楼。”
  “四楼,”她再说,“你记好,四楼4号之3,正对你的诊所。后遗症之三……”“噢,”他忍不住笑。“还有后遗症之三吗?”
  “是呀!后遗症多着呢!”
  “说吧!”他好奇的,有兴趣的盯着她。
  “后遗症之三,是心里经常怪怪的,有点惭愧,有点害羞,有点尴尬……反正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后遗症之四,是我们中国某个老祖宗闯的祸,使我的良心久久不安……”
  “中国的老祖宗?”“是呀!不知道是哪个老祖宗说:‘施恩慎勿念,受施慎勿忘!’所以,我就总觉得对你有亏欠呀!”
  “哦,”他笑着:“你实在不必感觉对我有亏欠……”
  “不必归不必,事实归事实。”她用手习惯性的去撩头发,一撩撩了个空,她呆了呆,笑容顿失,问:“我头发剪掉了,变得好丑好丑了,是不是?”
  “说实话!”他认真的说:“我从没看过你长头发的样子,我觉得你的短头发很好看,很有精神,显得你容光焕发,年轻而活泼。”她立刻就笑了。“你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医生。”她说,摔了摔头。“好吧!别管我的头发了!我今晚来这儿,告诉你我害了这么多后遗症,主要是请你继续医治的。”
  “哦,”他楞了楞。“怎么治呢?”
  “我和世楚、阿紫一起研究过,我们决定星期六晚上,请你来我们家吃火锅。世楚说,人生最大乐事,就是二三知己,在冬天的晚上,围炉吃火锅。怎样?肯来吗?星期六你的诊所休息,我们都知道。晚上七点钟,希望你准时到,等你来了以后,我们再研究我的后遗症。”
  “星期六吗?”他问。朱珠在挂号处猛咳了两声嗽。
  雅珮又跟着咳了两声嗽。
  “是啊!星期六。我和阿紫平常都要上班,世楚也只有周末和星期天有空。反正,就这么决定了,星期六七点钟,如果你忘了,我到时候会再来提醒你!好了!不耽误你时间,拜拜!”她挥挥手,翩然的一转身,推开玻璃门,放进一屋子的冷风,然后,她就走入那张由雨雾和夜色交织的大网里面去了。李慕唐兀自站着,直到朱珠拿了手提包下班,她经过他身边,把手提包摔向肩后,那长带子的手提包在他身上撞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朱珠对他抛下了一个微笑:
  “再见,李慕唐诊所郊游队!”
  她推开大门,也消失在雨雾里了。雅珮第二个从他身边擦过,回头对他挑了挑眉毛。
  “没关系,”她安慰似的说:“朱珠家里那口鱼池,在那儿已经搁了几十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至于病人害了后遗症,这是非常非常麻烦的事儿,你不把她治好,说不定会闹出人命官司!你还是治病要紧!别管那口鱼池吧!”
  说完,她一推门,也走了。
  糟!他想。她们都误会到什么地方去了?碰上女人,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到明天,小田小魏都会知道了!大家一定盛传他有艳遇了。他这个医生,和护士间本就没上没下,大家都像一家人,这一下,够他受了!
  至于那位冰儿小姐,她最大的后遗症,应该还是她那位徐世楚吧!他懒懒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懒懒的看着窗外的雨雾,这才觉得,真正害了后遗症的,恐怕是他这个医生本人呢!

  天气预报错了,星期六仍然在下雨。
  晚上六点半,冰儿推门走了进来。
  “我怕你忘记今晚的约会,所以来接你了。”
  他看冰儿,真想吹声口哨,她很细心的妆扮过,一身桃红和白色的搭配,桃红上衣、桃红长裤,腰上系着条白皮带,披了件纯白色狐皮外套。漂亮!他心想,懂得妆饰自己的漂亮女孩!他对中国文字中“漂亮”两字,又有了一层新的注解:“漂,净也。亮,醒目也。”李氏慕唐辞海上如是说。想着想着,他就不由自主的笑起来。
  “你这一点很像我。”冰儿说:“常常一个人自己发笑。”
  才怪!他想,一个人发笑是“冰儿后遗症”,从那个“冰儿夜访”后才开始的。他跟着冰儿走进了“白云大厦”,上了四楼,置身在冰儿和阿紫那间客厅里了。一走进客厅,他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从没看过这么大胆的室内设计,整间房间都是桃红色的,桃红色的墙,桃红色的地毯,桃红色的桌子,桃红色的沙发,桃红色的窗帘,桃红色的冰儿,他抬头看看天花板,哈,总算天花板是白色的了!“请坐请坐!”阿紫迎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拖到沙发边,按进了沙发里。他抬头看阿紫,哈!桃红色的阿紫!和冰儿不同的,是她用白配桃红,白上衣,桃红裙子,桃红色外套。他用手拂了拂眼睛,这种艳丽,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他认为自己走进一间“幻想屋”里面来了。
  “是这样的,”阿紫说:“有一天我们租了一卷录影带回家看,那是一部日本片子,电影中有个疯女孩,她把自己的家完全漆成粉红色,连她的脚踏车、被单、毛衣,甚至她家的猫,都漆成了粉红色。冰儿看了,大为高兴。第二天冰儿休假,我去上班,回到家里,发现她和世楚两个人合作,把家已经弄成了这副德行。李医生,”她递给他一杯茶:“你别以为,住在这屋子里的都是疯子,只有她是,我可不是。”
  冰儿笑容可掬。“李医生,你知道我们在那儿工作吗?”
  李慕唐摇摇头。“我们在电脑公司打卡。”冰儿说:“一天八小时,我们就在打卡,世界上没有比这种工作更枯燥的工作,如果我们面对的是很枯燥的工作。我们就必须有一点不枯燥的人生。‘幻想’和‘奇想’都是很可爱的东西,它会使我们的生活不那么乏味。只是,一般人不会把‘奇想’付诸实行,因为那太‘疯狂’了。其实,人,如果肯偶尔‘疯狂’一下,才不会真‘疯狂’呢!”听来确实有理。李慕唐深呼吸了一下,空气里有肉香。他四面看看,没见到另一个疯子徐世楚。“你在找世楚吗?”冰儿看看手表。“他说七点钟准时到,还差十分钟。他在电视公司做事,编剧、副导、摄影助理……他都干。最近,老总看中了他,要他去当演员。我不许,所以他仍然在玩ENG机器。你知道演员是什么吗?世界上最可怜的一种行业,因为他永远在饰演别人,而不能当自己。所以,我警告他,如果他去当演员,我就和他一刀两断!”
  李慕唐点点头。怎的?这女孩说的句句话,都很有哲理,颇耐人寻味。阿紫拉开了一扇桃红色的屏风,李慕唐才觉得眼前豁亮了,原来,屏风后面是餐厅,一张简单的方桌,四张椅子,四壁的墙都是白色,地上也是桧木地板,墙上,挂了幅烟雨苍茫的风景画,此外,什么装饰品都没有。这单纯的白色餐厅,和那艳丽的桃红客厅相对比,才觉得彼此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谁说客厅的“桃红”是一种疯狂的举动,这根本是奇妙的“设计”呢!“别以为这是设计,”阿紫笑吟吟的说:“这餐厅是被我抢救下来的!如果不是我及时回家,他们大概把电锅碗筷都漆成桃红色了。”冰儿大笑。“你相信吗?”冰儿问:“阿紫最会夸张!其实,我当然也有我的分寸。”她走到窗前去,拉开窗帘,看看窗外的雨雾,“这灰蒙蒙的天空,如果能漆成桃红色才好。”她低头看手表:“七点正了。”李慕唐侧耳听听,没有门铃声。
  阿紫从厨房里拎出一个热腾腾的紫铜火锅,原来肉香就从这儿飘散出来的。李慕唐慌忙跑过去帮忙,把紫铜火锅放在桌上,他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有呵!”阿紫毫不客气。“摆碗筷好吗?碗筷在厨房的烘碗机里。”他找到了碗筷,摆了四副碗筷。阿紫拿出几盘切得薄薄的肉,又忙着把生菜、鱼饺、牛肚、粉丝等一一搬到餐桌上。火锅的火烧得很旺,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响,李慕唐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响,中午吃的是朱珠帮他买的便当,淡而无味,现在才知道饿了。冰儿站在窗前,动也不动。
  “我忘了问你,是不是牛羊肉都吃?”阿紫问。
  “都吃。”“好极了,我准备了牛肉,也准备羊肉,还有猪肉!这汤是用牛骨头炖的,香不香?”
  “香极了。”“再稍等片刻,就开饭了。”阿紫抬头看看冰儿。“冰儿!你不过来帮帮忙吗?”冰儿注视着窗外,充耳不闻。
  “我们还是先到客厅去坐吧,”阿紫看看表:“七点一刻了,那疯子再晚来五分钟就惨了!”
  李慕唐咽了一下口水。他们折回到客厅里坐下。他端起茶,啜了一口,茶已经快凉了。
  七点二十分。室内忽然变得很安静。咭咭呱呱的阿紫和冰儿都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肉香,还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李慕唐拚命喝着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找一些话题来说。
  七点二十五分。七点半。冰儿忽然从窗前掉转身子来:
  “李医生,你饿了吗?”她问。
  “不,不。”李慕唐慌忙说。
  “你饿了。”冰儿肯定的点点头,正色说:“在我们家,你实在不需要虚伪。”“好,我承认我饿了。”李慕唐盯着她:“但是,我并不在乎再等个十分二十分钟。”
  “你不在乎,我在乎。”她说:“我们吃饭吧,不等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阿紫立刻冲过去把门打开,徐世楚那高大的身子出现了。他大踏步的跨进门来,手里高举着一束桃红色的玫瑰花,他把玫瑰直送到冰儿眼前去,笑嘻嘻的说:“可把我跑惨了!你知道,全台北市都没有桃红色的玫瑰。黄色、白色、红色、粉红……什么颜色都有,独独缺少桃红色!不行呀!我必须买到你最爱的颜色,你知道我在街上转了多久吗?一个半小时!”
  冰儿瞅着他,一朵笑容漾上她的嘴角。她伸手接过玫瑰,好温柔好温柔的说:“世楚,你真不应该这样宠我,你会把我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徐世楚伸手揉着她的短发,搂着她的肩,怜惜的说:“宠你,就是我的生活。”
  哇!李慕唐心里暗诵着这个句子:宠你,就是我的生活。这种句子必须记下来,将来万一自己改行写小说,一定用得着。冰儿拉着徐世楚的手,双双走进屋子里来了。
  “快点来吃火锅,”冰儿说:“瞧,你的手冻得冰冰冷,我先弄碗热汤给你喝喝。”“嗯,哼,”阿紫重重的咳了一声:“冰儿,我们家还有客人呢!”“没关系呀!”冰儿抬起眼睛,对李慕唐嫣然一笑。“李医生,你自己烫肉吃,火锅就要自己弄着吃,反正,到了我家,就不是客,对吗?”“噢,李医生。”徐世楚总算看到李慕唐了,他伸出手来,和李慕唐热情的握了握。“谢谢你那天救了冰儿的命,她常常做这种吓人举动,我已经狠狠的教训过她了。下次,她再做这种事,我就先掐死她!”
  “好了!”阿紫说:“过去的事不要提,大家快来吃饭,都饿了!”冰儿已经盛了一大碗热汤,低着头,在那儿不知道弄什么。李慕唐定睛看去,才惊愕的发现,冰儿正把那束“桃红色的玫瑰”一瓣一瓣的花瓣扯下来,丢进那碗热汤里。她连扯了三四朵花,最后,连花心也用手搓了搓,像撒胡椒粉似的撒进汤里。她就端着这碗汤,笑吟吟的走到徐世楚面前,说:
  “我给你弄了一碗‘花言巧语’汤,里面还撒了一些‘谎话连篇’粉,你就趁热给我喝了吧!”
  徐世楚勃然变色,他瞪大了眼睛,怒冲冲的说:
  “你认为我在骗你吗?”
  冰儿仍然巧笑嫣然,她摇摇头。
  “我没有‘认为’你在骗我。”她说:“我‘知道’你在骗我。这种玫瑰花,巷口的花店里卖一百元一打,我今天早上才看到。”她把他一推,他站不住,又要躲那碗热汤,就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冰儿蹲下身子,殷勤的把那碗汤送到他的唇边去,更加温柔的说:“来,你那么宠我,我不能不回报,把这碗汤喝了吧!”阿紫忍无可忍,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大声说:
  “冰儿,徐世楚,你们两个可不可以不要再闹了?你们不饿,我们可饿了!”“我说过,火锅就要自己弄着吃!你们尽管去吃你们的。”冰儿头也不回的说,眼光死死的盯着徐世楚。“世楚,”她又说:“你不想喝吗?你瞧,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汤呢!还有我最爱的颜色!”“冰儿!”徐世楚的眼睛开始冒火。“让我告诉你,我今天为什么迟到!”他大声说:“理由非常简单,整个忠孝东路都在塞车,我被卡在车队里整整一小时,我知道,如果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对!”冰儿安安静静的打断他。“这根本不是理由!如果你真在乎和我的约会,你可以早两小时动身。”
  “你简直不可理喻!”徐世楚大叫。
  “对!”冰儿依旧安安静静的。“因为你仍然在撒谎!你明知道,我最讨厌撒谎!”“是事实!”徐世楚大叫。
  “是撒谎。”冰儿冷静的说。
  “是事实!”“是撒谎!”“是事实!”“是撒谎!”看样子,情况是僵住了。阿紫拉了拉李慕唐的衣袖。
  “别理他们了。”阿紫说:“李医生,我们去吃吧,他们这一吵,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去呢!”
  李慕唐站着,他无法走开,这种惊人的“场面”,他实在“舍不得”走开,他要看着这场戏如何落幕。他甚至忘了去“劝架”。“好!”徐世楚忽然话锋一转,下定决心的说:“你安心想屈打成招是不是?好,我就告诉你,我和女朋友约会去了,你满意了吗?我跟别人去喝咖啡,忘了时间了,你满意了吗?”
  “和谁?”她继续问。“你还要姓名地址呀?”徐世楚脸色发青。“她的名字叫蓝白黑。”“什么蓝白黑?”“我跟你说,你要我编故事,我还可以编,你要我编名字,我可编不出来。”“她叫什么名字?”“根本没有一个她,那儿来的名字?”徐世楚大吼。
  “那么,”冰儿定定的看着他。“我告诉你她的名字,她叫陆枫,枫树的枫,今年十九岁,是你们电视训练班的新人!”
  徐世楚吃了一惊,他迅速的抬头,恶狠狠的盯着她。
  “你打听我!你监视我!你调查我!”他咬着牙说。
  “不错!”“可是,”他深抽了一口气。“我今天并没有跟她在一起!我今天是存心来赴你的约会的!你也知道我无论交多少女朋友,我只有和你一个人是玩真的!”
  “是吗?”“你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侧着头想了两秒钟。
  “好,”他说:“世界上多的是屈死鬼,不在乎再多我一个!”
  说完,他端起那碗玫瑰花瓣汤,就张大了嘴,飞快的、大口大口的、咕嘟咕嘟的咽了下去。李慕唐目瞪口呆,惊愕得忘了抢救。阿紫在一边跌脚大叹:
  “完了!完了!好好的一个周末,又被你们两个破坏了!我怎么这么倒楣,碰到你们两个神经病!”
  冰儿怔怔的看着徐世楚。后者已把汤喝光,嘴里还衔着两片花瓣。他睨视着冰儿,口齿不清的说:
  “花瓣可不可以不吃?”
  冰儿的大眼睛眨着,眼珠逐渐濡湿,她的嘴撇了撇,想说什么,没说出口。突然间,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徐世楚慌忙把汤碗放在桌上,用胳膊把她紧紧拥住,一迭连声的说:“我发誓,我和陆枫只是玩玩的!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
  冰儿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啜泣着喊:
  “谁教你喝那碗汤?谁教你喝?毒死了怎么办?”
  “没关系。”徐世楚紧拥着她,吻着她短短的头发,微笑着说:“喝玫瑰花瓣汤而死,死也死得浪漫,你不是最喜欢浪漫的事吗?不过,我死了,你一定要在我墓碑上注明,徐世楚,他被玫瑰花毒死。同时,把我的资料寄到世界之最去,因为,这种死法,我一定是第一个!”
  “哇!”冰儿大哭,用双手缠着他的脖子。“怎么办?怎么办?”她喊着。突然跳了起来。“别急着死,我再去弄一碗玫瑰花瓣汤,陪你喝一碗!”
  李慕唐一把抓住了冰儿。
  “我现在才知道,”他注视着冰儿说:“你请我来吃饭的意义了,原来,你们生活里,是离不开医生的。别急别急,我那儿多的是洗胃剂。只是,我学医时,学过各种中毒,就是没有学过玫瑰花毒的治疗法。不过,我想,这种毒并不会十分严重,我先去准备洗胃剂,你们等下再过来吧!”
  阿紫拉住了他,一脸的歉然。
  “李医生,你还没吃火锅呢!”
  “如果我的嗅觉没错的话,”李慕唐吸吸鼻子说:“你的火锅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火锅’了,瞧,烟都冒出来了!”
  “哎呀!”阿紫放开李慕唐,冲进餐厅“救火”去了。
  客厅里,战火已息。那两个年轻人依偎着,一副“生死相许”的样子。李慕唐摇摇头,怎样的爱情,怎样的人生呢?他觉得,自己已跟不上“潮流”了。

  冰儿再度来访,是四天以后的事了。
  仍旧是深夜,仍旧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仍旧小雨如丝,小雨如织。她推开门走进来。穿着件好舒服的家居服,灰色灯芯绒的长袍,袖口和领口镶着桃红色的缎带,有点儿像睡袍,却比睡袍来得考究。她没有化妆,干干净净的脸庞显得特别清秀。她迳自走到沙发边,很熟稔的坐了下来,两腿一盘,也盘到沙发上去了。把一双灯芯绒的拖鞋留在地板上。她就这样很舒适的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膝,对他安详的说:
  “看见你的灯光还亮着,忍不住要过来跟你聊聊天。”
  他笑笑。他知道“欢迎”两个字正写在自己脸上。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面,他为她倒了一杯热咖啡。这自动贩卖机还是朱珠最近建议订来的,为了候诊室里总有许多病人,也为了护士们。“嗯,很好的咖啡。”冰儿说。
  “没有火锅招待你。”他笑着。
  “哇,别提了。”她羞红了脸,把下巴半藏在弓起的膝盖里去。“每次都害你乱忙一阵。”
  他想起那个晚上,事实上,他并没有“乱忙”多久,因为他才回诊所,阿紫就打电话来说,徐世楚吐了,把玫瑰花瓣汤都吐光了,所以,他也没特别做什么。只是,那晚的火锅,当然别想吃了,据阿紫说:
  “锅底都烧穿了,烟把屋顶都薰黑了,满屋子焦味,楼上的邻居差点把救火车都叫来了。”
  他在她对面坐下,望着她微笑。
  “你笑什么?”她问。“很难得看到你这么——”他找寻合适的字眼。
  “安份?”她接了下去。
  “是的,”他点点头。“就是这两个字;安份。”
  “唉!”她望着自己那露在裙角外的脚趾头,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怎么了?”他问。她想了想,睫毛很安静的半垂着。
  “其实,”她扬起了睫毛,正视着他。“我本来是个很安份很乖的女孩,小时候,我安静得常常让别人认为我不存在,我是和徐世楚相遇以后,才变得这么疯疯癫癫的。”
  “我并不觉得你疯疯癫癫。”他真挚的说。
  “那么,你认为我怎样?”
  “我认为你是个感情非常强烈的女孩,你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热情得像一盆火。”他笑了。“你实在不该叫冰儿,你该叫火儿。你的热力,足以烧掉半个地球。”
  “别夸张。”她微笑起来。
  “没有夸张。我第一次认识像你这样的女孩。在你出现以前,我一直认为每个女孩子都差不多,是像小河流一样的,婉转、柔顺、平静。你要知道,我虽然是个医生,经常接触不同的人,可是,生活仍然十分单纯。阿紫那天说得好,有的人生活得平平淡淡,有的人生活得轰轰烈烈,我就是平平淡淡的那种人。”她注视他。“好不好呢?”她问。“以前认为很好。”他坦白的说。
  “多久以前?”“在你出现以前。”她不安的蠕动了一下。
  “与我有关吗?”“当然。”他笑了笑。“如果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冰淇淋,你喝杯冰水就满足了。如果你不知道有貂皮大衣,你穿件棉袄就满足了。人的欲望都是因为知道太多而产生的。非洲土人至今在茹毛饮血,他们活得也很快乐,猎到了一只野兽,他们可以击鼓而歌,欢天喜地的唱上它一天一夜。他们的快乐——主要就来自无知。”她很仔细的听他,深切的看着他。
  “我还是不太懂。”“好吧,我明说你就懂了。在你出现以前,我认为男女的感情都是平平淡淡的,认识、吸引、结婚、生儿育女,一切顺应‘自然’的要求。至于相爱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那都是小说里的情节,真实人生里根本没有的。”
  “唔。”她哼了一声,倾听着。“当你出现以后,我大开眼界。”他往沙发里靠了靠,笑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上有如此这般的爱情,如此惊心动魄的爱情。于是,内心油然而生的发出一种‘心向往之’的感觉。”她笑了,眼珠乌黑乌黑的。
  “我懂了。”她说:“你失去了原有的满足。”
  “对。”“可是,”她沉吟着。“我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你以为我活得很快乐吗?”“不。我知道你活得很痛苦,很累,但是很刺激。”
  她震动了一下,正视着他。
  “喂,李医生,你这人有点可怕。”
  “怎么?”“你是内科?小儿科?我觉得你更像心理科医生。”
  “我研究心理,也是从你出现以后。而且,与其说我在研究你,不如说我在做自我的分析。是的,我知道你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但是,这种强烈的感情,却震撼了我。”他凝视她。“你怎能为一个男人,付出这么多?”
  她迟疑了一下。“他值得我付出的,对不对?”她问。
  “值不值得,完全是主观的。你认为值得,就一定值得,不过,你的语气里为什么有怀疑呢?”
  “我有吗?”她有些吃惊。
  “你有啊!”她怔了怔。“我希望——”她忽然冲口而出。“你没有试图挑拨我的感情。”他的背脊挺了挺,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变僵了。
  “我有必要挑拨你的感情吗?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瞅着他。“那要问你的潜意识!”
  “问我的潜意识吗?”他惊愕的。
  “按照你的分析方式,”她微笑起来。“每个人都有潜意识,当你不知道有冰淇淋的时候,你会心甘情愿的喝冰水。可是,当你发现有冰淇淋,而自己却吃不到的时候,你会希望别人也吃不到!”她坐正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即使你有这种心态,也是自然的,这是人性。你不必觉得难堪或生气。”
  “我难堪吗?”轮到他来吃惊了。“我生气吗?我有吗?”
  “你有啊!”她学着他的语气说。
  他侧着头看他。突然间,他们相视而笑。然后,她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夜深了,你也该休息了。”她往门口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和你聊天,真是一大享受。你知道吗?”她顿了顿,眼光闪闪发亮。“你不止是个好医生,你还是个很可爱、很有深度的男人!”她打开门,再抛下了一句:“再见!”
  转过身子,她消失在门外了。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似乎想叫住她,这种谈话,带着太诱人的“浪漫”气息,他实在不忍心这么短暂就结束了。但是,她已经走了。来也倏忽,去也倏忽。
  下一次,她又是午夜时分出现的。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着徐世楚和阿紫。他们三个,嘻嘻哈哈的闯进门来,冰儿不由分说的就直奔向他,亲热的挽住他的手,一边笑着,一边热情的嚷着:
  “难道你是工作狂吗?每天经过你的诊所,你都在看病!看病!看病!以前总羡慕当医生的,现在才知道当医生有多苦!来,把你诊所的门锁上,跟我们到华西街吃消夜去!”
  徐世楚也同样热情,他爽朗的笑着,用力的拍着他的肩,大声的说:“是啊!我欠你一顿火锅!上次,都是我的错!”他用力的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敲得“砰”的一响。“今天罚我请客!走走走!李医生,你爱吃什么,我都奉陪。不过,先说明,我不吃蛇肉,假若你选中那家蛇店,我只得在外面等你,本人天不怕,地不怕,看到了蛇就起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
  阿紫笑嘻嘻的说:“不知道华西街有没有清炖玫瑰花,红烧玫瑰花,生煎玫瑰花……之类的玩意儿!”
  “阿紫!”徐世楚大叫:“君子不揭人之短!”
  “啊啊啊!”阿紫笑弯了腰:“我从不认为我是君子,我是孔老夫子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孔老夫子?”冰儿问,“你指什么?”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阿紫说。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笑成了一团。李慕唐不能不跟着他们一起笑,喜悦的气氛徊荡在夜色里。然后,冰儿拉住了他的手:“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吧!离开你的酒精药棉消毒水,跟我们去享受一下人生!否则,你虽然天天救人命,却不知道活着为什么!”于是,他锁起了诊所,跟他们到了华西街。
  不知道多久没来过华西街了?原来,这儿到了深夜,居然灯火辉煌,夜市一家连着一家,摊贩也一家连着一家,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应有尽有。冰儿首先提议:
  “我们去吃鱿鱼羹。”他们吃了鱿鱼羹,冰儿又说:
  “吃烤鳗鱼好吗?”吃完烤鳗鱼,冰儿笑着:
  “想吃红豆刨冰!”虽然是冬天,华西街还真有红豆刨冰。每吃完一样东西,两个男人就抢着付帐,每次都是徐世楚抢赢了。他用他的大手,紧紧按着李慕唐的手,很认真的说:
  “不行!不行!你知道上次我破坏了大家的周末,我有多抱歉吗?今晚,所有的花费都是我的!”
  “李医生,你让他付帐吧!”冰儿笑吟吟的说:“反正是吃小摊子,怎样吃都没多少钱,下次轮到你请客的时候,说不定大家要去来来大饭店!”
  “对了!对了!”徐世楚接口:“我就是这个打算!怎么冰儿如此灵巧,把我心中的秘密,全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在她面前,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冰儿笑着,瞅着徐世楚。
  “这个人,自从吃了我的‘花言巧语’汤之后,就更会‘花言巧语’了!”大家都哄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晚上。温馨、甜蜜、而美妙。当大家吃了红豆刨冰以后,才觉得夜色凉飕飕,冷气从胃里往上冒。李慕唐也忘了自己是医生了,也不管大家的胃能否消化,他提议说:“应该去喝一点酒!”“哇!”徐世楚应声大叫:“于我心有戚戚焉,走哇!让我们今晚来个不醉无归如何?”
  “两位小姐能喝吗?”李慕唐问。
  “不喝的是小狗!”冰儿说。
  “啊呀!”阿紫笑着。“你连小狗的量都没有,就在那儿说狂话!”“酒量虽没有,”冰儿笑语如珠:“酒胆还不错,酒兴非常好,酒品第一流!”“听她吹的!”徐世楚说,问到她脸上去:“是谁上次喝醉了,哭着要找妈妈的?”“哎呀!诽谤!”冰儿瞪圆眼睛:“完全恶意诽谤!李医生,别听这个人破坏我的名誉,我们找家馆子,好好的喝一场,你就知道我的酒品如何了!”
  他们走进一家“台湾料理”。
  叫来一瓶绍兴,他们斟满了杯子,四个人碰着杯,豪放的干了第一杯。第二杯也斟满了,李慕唐开始说话了,他望着周围的三个人,热烈的说:
  “你们知道吗?什么叫‘活生生的人’,你们才是!自从认识了你们,我的生命像打开了另一扇门!原来,人生的喜怒哀乐,是这么强烈的!原来,生活的享受,是这么奇妙的!原来,感情的世界,是这样丰富的!原来,原来,原来……”他“原来”不出所以然了,就大声的说:“原来,你们都是这么可爱的!”“干杯!”冰儿叫,一仰脖子就又干了一杯,原来,她喝了第一杯,就已经半醉了。
  “干杯!”徐世楚跟着叫。
  于是,第二杯也干了。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那晚,四个人把一瓶绍兴都喝光了。酒,把空气搅得热热的,把人与人间的距离拉得短短的。李慕唐只记得自己忽然变得很爱说话,很爱笑了。他说了好多好多,绝不亚于那位徐世楚。冰儿呢?她确实有一流的酒品,酒到杯干,豪放得一如男孩子。几杯酒下肚,她开始拉着阿紫说:
  “来!咱们来猜拳!输的人喝酒!”
  她们两个,居然吆喝着,猜起拳来了。李慕唐从没有看过两个女孩子喝酒猜拳,不禁大为好奇,睁大眼睛,他瞪视着她们两个。她们挺认真的,涨红着脸庞儿,鼓着腮帮子,像模像样的吆喝、出拳、喝酒……李慕唐已薄有醉意,看来看去,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后来,他才发现,两位女生嘴里吆喝的是:“剪刀!”“石头!”“布!”李慕唐忍不住,大笑特笑,差点没连椅子一起翻到地上去。徐世楚又对李慕唐举杯:
  “李医生……”“叫我李慕唐!”他热情的说:“我有名字!”
  “是,李慕唐。”徐世楚应着。“你瞧,女孩子就让我无法抗拒,你凭良心说,她们两个,是阿紫可爱,还是冰儿可爱?”
  李慕唐对这问题有点惊讶,但他也认真的打量了两个人一下。“凭良心说,她们两个脾气有点像。”
  “不像不像。”徐世楚摇头。“兴趣有点像是真的,反正物以类聚,两个人住在一块儿行动谈吐就会变得相像。不过,基本个性还是不一样的。冰儿热烈,阿紫温柔,冰儿尖锐,阿紫随和,冰儿特殊,阿紫亲切,冰儿像火,阿紫像水……”他越说越顺,又干了一杯酒。“你如果跟她们处久了,你会发现她们两个都很可爱,假若我能兼而有之,来个一箭双雕,岂不大妙?哈哈!”“你醉了。”李慕唐说。
  “没醉。”他摇头。“我一直对中国旧社会的思想十分排斥,唯有这多妻制,我是非常赞同,尤其,看了唐伯虎的九美图,把我羡煞羡煞……”冰儿又输了一拳,她倒满了一杯酒,回过头来,她高举酒杯,把一杯酒从徐世楚头顶上淋了下去,嘴中高声嚷着:
  “第一美为你敬酒!”阿紫依样画葫芦,也倒了一杯酒,从徐世楚头上淋下去,嘴里嚷着:“第二美向你敬酒!”冰儿再举过第三杯酒来,徐世楚慌忙跳离那是非之地,用手拂弄着湿湿的头发,酒沿着他的发丝滴下去,滴了他满脸满身,他却一点也没有生气。跑过去,用左手压住冰儿,右手压住阿紫,笑容可掬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醉眼惺忪,却豪气干云的说:“你们知道李白吗?我最欣赏李白的两句诗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他的野心可真大,他想到青天上去左手揽太阳,右手揽月亮!我徐世楚对他老人家,是心向往之。而我的太阳和月亮,就在我的左右!”他拥着两个人,哈哈大笑,摔着头,把满头的酒摔到两人身上。“没听说过,太阳和月亮会下起雨来的!”
  冰儿和阿紫,相对一视,也哈哈大笑起来。
  李慕唐心情一松,说真的,他有一刹那,心里很担心,他以为战事又起,这场饮酒乐,乐如何的好戏恐怕又将乱七八糟结束。但是,看样子,危机已去。他大乐之余,就高举杯子,笑着嚷:“我敬大家!干杯啊!”
  “干杯!”冰儿叫。结果,大家都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
  李慕唐几乎不记得,自己那晚是怎样回到诊所的。他对那晚最后的记忆,是四个人彼此搀扶着走在大街上,走得歪歪倒倒的。而冰儿,却一面走,一面柔声的唱着歌,反反覆覆的重复着四句歌词:
  
  “就这样陪着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万重山有你才有家,
  就这样陪着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岁与月黑发变白发……”
  

  人与人之间,就这样,往往从一个“偶然”开始,由相遇而相以,由相识而相知。
  当冬天过去,李慕唐和冰儿阿紫,以及徐世楚,都成了好朋友。接着而来的春与夏,他们都来往频繁。李慕唐常去那间“幻想屋”小坐,而冰儿她们,也经常夜访李慕唐,他们已熟得彼此直呼名字。在假日中,大家也常结伴郊游了。
  有时,李慕唐会感觉到,这应该是一种很好的搭配,徐世楚和冰儿既然是一对,剩下来的阿紫和他,就应该很自然、很容易的连锁在一起。事实上却不然,他和阿紫确实很熟稔了,但是,他们之间的谈话,每天都围绕着徐世楚和冰儿打转。阿紫会详细的告诉他,她和冰儿结识的经过,以及冰儿和徐世楚结识的经过。“我和冰儿在大学是同学,两个人一见如故,她的家在高雄,我的家在台南,读书时,我们住一间宿舍,放假时,不是我去她家玩,就是她来我家玩。毕业后,我们又考进同一家电子公司,合租同一间公寓,我们虽是朋友,情如姊妹。”阿紫用手绕着头发说。这是她习惯性的动作,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冰儿自从把头发剪短后,就对阿紫的长发十分嫉妒,她常常扯着阿紫的头发,叫着嚷着说:
  “剪掉!剪掉!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的头发都剪掉了,你怎能不剪?”她叫她的,阿紫却仍然十分珍惜她的长发。
  “冰儿非常热情,”阿紫继续说:“又爱笑又爱哭又爱闹,人长得又漂亮,在大学里,追她的男同学有一大把。但是,说来奇怪,在念书时,她就没有交过一个男朋友。而我呢……”她笑着,坦率的看着李慕唐。“我倒交了两个男朋友,都无疾而终。你知道,大学的男生都带着点稚气,不很成熟,时间一久,你就会觉得他们太小了。我交男朋友时,冰儿常笑我定力不够,她说不相信男孩子会让她掉眼泪。谁知道,大学才毕业,我们一起参加一个舞会,她在那舞会中碰到徐世楚,当天就向我宣布她恋爱了,从此就一头栽进去,爱得水深火热。那个徐世楚,你也知道,他确实很可爱。人长得帅,能说会道,心地善良,爱起来也火辣辣的。只是,他有点花。漂亮的男孩子大概都有点花,何况像徐世楚那么优秀!再加上电视公司那个环境,耳濡目染,全是风流韵事。徐世楚有些个风流事件,就常常传过来。而冰儿,她是用生命在爱,不是用头脑在爱,她的爱情里,一点儿理智都没有,所以,这段爱情,总让人觉得提心吊胆的,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确实,冰儿和徐世楚,真的会让人“提心吊胆”。
  七月的一个黄昏,天气非常燠热,诊所里的病人还很多,朱珠和黄雅珮都忙得团团转。就在这时,阿紫冲进了诊所,嚷着说:“慕唐,赶快来,那两个人又在拚命了!”
  李慕唐吓了一跳,经验告诉他,如果是阿紫在求救,情况一定很严重,他慌忙对朱珠交代了两句:
  “不要再接受挂号了,让看好病的人拿药,其他的请他们明天再来吧!”他跟着阿紫,就冲上了白云大厦。
  一走进冰儿的家,李慕唐就傻住了。
  整个房间,简直乱七八糟,台灯倒了,花瓶、小摆饰、闹钟全滚在地毯上,书籍、报纸散落了满房间,镜框掉在地上,屏风撕成一条一条的。餐厅里,一地的碎玻璃,碗啊盘啊全成了碎片……这简直是一个劫后的战场,不堪入目。
  可是,现在,战争似乎已经停止了。室内安静得出奇。李慕唐定睛看去,才看到徐世楚躺在一堆破报纸和靠垫里,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至于冰儿,却踪影全无。阿紫大叫一声:“不好!别两个人都死掉了!”她奔过去,抓住徐世楚的肩膀一阵乱摇,叫着:“世楚!世楚!你怎样了?你还活着吗?”
  徐世楚翻身坐了起来,额头上肿了一个大疱,脖子上全是指甲抓伤的血痕,衬衫撕破了,除此之外,倒看不出有什么大伤。他推开阿紫的手,不耐烦的、没好气的说:
  “我活得好好的,干嘛咒我死?”
  “那么,冰儿呢?”阿紫急急的问。
  “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知道干什么。”徐世楚说,气呼呼的。“我看,她八成已经割腕了!”
  “我没有割腕,”从卧室里,传出冰儿清脆的声音:“我在自焚。”
  李慕唐没听清楚,他问阿紫:
  “她说她在做什么?自刎吗?”
  “自焚!”徐世楚大声的代冰儿解释:“自焚的意思就是自己烧死自己!”“什么?自焚吗?”李慕唐大惊失色。同时,阿紫已经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不好了!慕唐,她在玩真的呢!徐世楚,你这王八蛋!你们看那门缝,她在玩真的呢!”
  李慕唐对卧室的门看过去,这一看之下,真是魂飞魄散。那门的下面,离地板有条宽宽的门缝,现在,一缕缕的黑烟,正从那门缝里往外冒,连那钥匙孔里,都冒出浓烟来了。李慕唐想也不想,立刻用肩膀撞向那扇门,嘴中大嚷着:
  “冰儿!别开玩笑!开门!”
  阿紫也加入来撞门了,一面撞,一面尖声叫着:
  “冰儿!你不要傻!你烧死了没有关系,如果烧不死,变成个丑八怪,怎么办?”“我会把我自己烧死!咳咳!”冰儿的声音清楚而坚定;只是被烟雾呛得有些咳嗽。“你们放心,我已经决心要把自己烧死!不止烧死,我还要烧成粉、烧成灰,烧得干干净净!咳咳!”门缝里,烟冒得更多了,连客厅里都弥漫起烟雾来了。同时,冰儿在里面,已被呛得咳嗽连连,情况看来已十分危急,李慕唐大喊着:“打一一九!徐世楚!打一一九!”
  徐世楚望望门缝,用手揉揉鼻子,冷不防被薰过来的烟雾冲进眼睛,眼中都薰出眼泪了,他这才发现情况紧张,有些不安。但他瞪着那门,仍然嘴硬:
  “她要找死,就让她去死!”
  “徐世楚!”阿紫狂叫:“你不弄出命案来,你就不甘心,是不是?还不快来帮我们撞开这扇门!”
  徐世楚瞪着那腾腾烟雾,咬紧牙关,涨红了脸,一动也不动,李慕唐已经快要急死了,他对着门大声嚷着:
  “冰儿!你别发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是自焚,火烧起来是最恐怖的事,它会把你一寸一寸烧焦!你这傻瓜!赶快出来……”“我就是要用最痛苦的办……咳咳咳……我烧成了灰……咳咳咳……我还是要找他……算帐……咳咳咳……我化成了烟……咳咳咳……我还是要找他……咳咳咳……很好,很好……”她忽然费力的吸着气:“已经烧到脚趾头了,很好……很好……”徐世楚再也忍不住了,他跳起身子,狂叫着:
  “冰儿,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然后,他猛力的用肩头直撞上那门,他的个子高,力气奇大。一面猛撞,一面嘴里乱七八糟不停的嚷:
  “你疯了!你疯了!冰儿!烧成灰会很痛,你知道吗?你这个疯子!笨蛋!傻瓜……你开门呀!”
  “砰”的一声,门被他们合力撞开了。
  门内的局面,却使他们每个人都楞住了。
  原来,冰儿好端端的坐在地毯上,正用一个铜制的字纸筒,烧着一大堆的废报纸,同时,她还用个电风扇,把烟吹向门缝,那些烟,就是这样钻出门缝来的。一看到徐世楚破门而入,她立即从地毯上一跃而起,胜利的叫着:
  “好呀!徐世楚,你不是叫我去死吗?原来,你还是舍不得我死呀!”徐世楚气得鼻子里都快冒烟了,他脸色发青,眼睛发直,嘴唇发白,他瞪着她,气结的说:
  “你……你……你……”
  “我烧成灰,你会心痛吗?”冰儿斜睨着他,笑嘻嘻的问:“你还是怕我死掉的,是不是?你心里还是不能没有我,是不是?”“你——混蛋!”徐世楚破口大骂:“你去死!”忽然间,他奔过去,一把抓住冰儿的手,把那只手揿进那正冒着烟的字纸筒里。“烧呀!”他叫:“烧死呀!”
  冰儿咬着牙,一声也不吭。李慕唐冲上前去,飞快的拉出冰儿的手,一检视之下,那白白嫩嫩的手指上,已经被灼得红肿起来。李慕唐又气又急,叹着气说: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又不是小孩子打架,一定要打得两败俱伤才行?”“有完没完?”徐世楚瞪视着冰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冰儿,让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们之间完了!从此以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你再也不要来找我,再也不要打电话给我!我发誓不要再见到你!”说完,他转身就走。
  阿紫正忙着用水熄灭了火,又去开窗子放烟。这时,看到徐世楚真的要走,她马上跑过去,迅速的拦住了他,笑着说:“哎唷,真走吗?吵吵架是常事,有什么了不起?别走别走!你把我们家弄成这副德行,你还得帮忙收拾呢!不许走!”
  “你让他走!”冰儿咽着气说:“他等不及要去见他的陆枫!”“是的,我等不及要见陆枫,我还等不及要见江小蕙、何梦兰、萧美琴……”徐世楚一连串背了一大堆名字,喘着气说:“我最不要见到的就是你!”
  冰儿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脸颊上,逐渐失去了颜色。她紧紧的盯着他,问:“你说真的?”“当然真的!”徐世楚说:“我的女朋友本来就多,你以为只有你一个吗?我认识你已经倒了十八辈子楣!我告诉你,樊如冰,我对你已经厌倦了!”
  “徐世楚!”李慕唐叫。
  “徐世楚!”阿紫也叫。
  “你说——你厌倦了?”她问。
  “是的!”徐世楚豁出去了,他大声的说:“厌倦了!冰儿,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你永远要生活在戏剧性里!我累了!和你谈恋爱谈累了,我要跟你说再见了!”说完,他转身就向门外冲,阿紫又拦了过去,堆着一脸的笑,张着嘴,还来不及说话,徐世楚先说了:
  “阿紫,你不放我走吗?”
  “请——不要走吧!”阿紫软弱的笑着。
  徐世楚收住了脚步,盯着阿紫。
  “阿紫,我可以留下来,如果你一定不放我走!”他的声音强而有力。“可是,我留下来,不是为了冰儿,而是为了你!”
  这是一枚炸弹。阿紫的脸色立刻变白了,她连退了三步才站稳,她盯着徐世楚,张口结舌的说:“你……怎能……开这种玩笑?”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徐世楚沉声说:“阿紫,你比谁都聪明,你知道我没有开玩笑!你知道我每次到这儿来,并不仅仅为了冰儿!”室内,突然间陷入一份死般的寂静里。
  阿紫睁大了眼睛,惊惶失措。徐世楚高大的身子,挺立在房间正中,眼光黝暗的看着阿紫。冰儿呆住了,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她急促的呼吸着,像只被吓呆了的小鸟。李慕唐觉得,此时此刻,是他应该出来打圆场的时候,可是,他也被震慑住了,被徐世楚这几句话震慑住了!站在那儿,他竟然动也不能动。好半晌,第一个说话的竟是冰儿:
  “阿紫!”冰儿温柔的叫。
  阿紫吃惊的抬起头来,看着冰儿。
  “阿紫,”冰儿走了过去,伸手握住阿紫的手,李慕唐注视着她们,两个女孩子的手都在发抖。“你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她说,嘴唇颤抖着。“我要告诉你,阿紫,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永远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
  阿紫喘息着,眼里蓦然间充满了泪水。她焦灼的说:“冰儿,你不会以为我……”
  “嘘!”冰儿轻声打断了她,脸色是严肃而正经的。“不要解释,我想,我都懂。”她转向了徐世楚,对他定定的看了两秒钟。“你留下,我走。”她说,一转身,她抓住了李慕唐的手:“慕唐,我可不可以到你那儿去避避难?我不太相信我自己,搞不好我真的会去自焚。”
  李慕唐此时才缓过一口气来。
  “当然,冰儿。”他说,“我们走吧!”
  “不行!冰儿!”阿紫叫,泪水夺眶而出:“你走什么走?你走了算什么名堂?我怎么会搅进你们的战争里去的?我看,我走吧!”“算了,”徐世楚哑声说:“你们都别走!从头到尾,就该我走!再见!”他打开大门,冲出了公寓,这次,阿紫没有拦住他,没有任何人拦住他。他走了,砰的一声把门带上了。
  室内又安静了。冰儿缓缓的,缓缓的坐到沙发上去了,她低着头,呆呆的看着那一地的碎玻璃。阿紫沉默的站了片刻,走过去,她在冰儿身边坐了下来,试探的伸手去摸摸冰儿的手,她轻声说:“不要相信他!他存心在气你。”
  冰儿抬眼看阿紫,忽然,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她伸手紧紧的抱住了阿紫,哭泣着喊:
  “我不能同时失去爱情和友谊,我会死!我真的会死!阿紫,我不要失去你!”“你没失去我,我向你保证!”阿紫急急的说,也哭了起来:“那个疯子在胡说八道!”
  “问题是,他没有胡说八道。”冰儿哭得伤心。“我已经——
  已经——失去你们了!”她把头深深埋进阿紫的怀里。
  李慕唐呆站在那儿,一直到此时,他仍然弄不清楚,自己在这幕戏中,扮演什么角色。他只知道,当他看到两个女孩子抱头痛哭时,他竟也鼻子中酸酸的,眼眶里湿漉漉起来。

  第二天,李慕唐整天都很忙,夏天是细菌感染的季节,流行性感冒像海浪一般,总是去了又来。肠炎、脑炎都有蔓延的趋势。诊所中从早到晚,都是学龄以下的孩子,大的哭、小的叫,忙得李慕唐头晕脑胀。
  他一直想抽空打个电话给冰儿,就是抽不出时间。但是,晚上,诊所还没下班,冰儿就来了。
  “你忙你的,”冰儿推开诊疗室的门,对他说了句:“我在候诊室等你,你不用管我!”
  她在候诊室坐下来,随手拿了一本杂志,就在那儿细细的读了起来。李慕唐悄悄的注意了她一下,她看来消沉、安静、而憔悴。朱珠乘递病人的病历表来时,在他耳畔说:
  “你的女朋友好像有心事!”
  黄雅珮则说:“奇怪,她怎么不笑了?”
  整晚,两个女护士研究着冰儿。冰儿却安安静静的看杂志,看完一本,再翻一本。
  终于,病人都走了。
  终于,朱珠和雅珮也走了。
  关好了诊所的大门,李慕唐一面脱下医生的白衣服,一面在沙发上坐下来,好累!他伸了个懒腰。冰儿跳起身子,去自动贩卖机弄了杯咖啡来,递到他的面前。
  “喝杯咖啡吧!”她温柔的说:“跟你认识这么久,只有今晚,才体会到你的忙碌。你的工作,实在一点也不诗意。”
  “不诗意,”他叹了一声:“也不浪漫。我说过,我一直面对的人生,都是平凡的。”
  “不平凡。”她由衷的说。“你每分钟都在战争,要战胜那些病,还要给那些家属和病人信心,你每天面临的,是一个科学家和一个神的工作,你怎能说这种工作,是平凡的?”
  李慕唐凝神片刻。唉唉,冰儿,你有张多么会说话的嘴,你有颗多么细腻的心,你还有多么智慧的思想,和多么敏锐的反应……这样的女孩,是上帝造了千千万万个,才偶然会造出这样一个“变种”,应该称之为“奇迹”。
  “你很累了?”冰儿注视他。“我知道我实在不应该在你这么疲倦的时候打扰你。但是,慕唐,我已经养成往这儿跑的习惯了!”“很好的习惯!”他笑起来。“千万要维持。”
  她对他柔弱的笑了笑。
  “我帮你按摩一下,会恢复疲劳。”她说,走到他身后,开始捏拿他的肩膀,别看她纤细苗条,她的手劲居然不错,确实让他觉得筋骨舒坦。但是,他却不忍心让她多按,几分钟以后,他已经笑着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来,说:
  “坐下吧!”“不好吗?”她问。“很好。”他真诚的说:“只是,我更喜欢面对着你。坐下吧!”他拉住她。她的手在他手中抽搐了一下,她不自禁的疼得皱眉头,嘴里唏哩呼噜的抽着气。他这才惊觉她的手昨晚烧伤了。
  “给我看看!”“没什么。”她想藏起来。
  “给我看!”他固执的说:“别忘了我是医生。”
  “我应该预交一笔医药费在你这儿。”她的眼神黯淡,但是,唇边却始终带笑。“不,你应该去保意外险。”
  他注视那只手,昨晚灼伤的部份已经起了一溜小水泡,红肿而发亮。他说:“我去拿点药!”“别忙,”她拉住他。“你坐下。和我说说话,不要跑来跑去的好吗?我的手实在没有什么。”
  “伤口在心上?”他冲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这种说话不经思考的毛病,实在是被冰儿他们三个传染的,可是,说完了他依然会觉得太鲁莽。果然,冰儿唇边的笑容消失了,眼神更加黯淡了。坐在沙发上,她把双腿又盘在沙发里,整个人蜷缩着,看来十分脆弱,十分无助。
  他去取了药,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他忙着帮她消毒、上药,又用绷带细心包扎起来。都弄好了,他才拍拍她的手背说:“拜托,最好不要碰水。”“哈!”她突然说:“我知道我不能碰水,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命中要防水,最好不要学游泳。我看,我将来说不定会淹死。”“淹死、烧死、毒死,”他叹口气:“你对死亡的兴趣实在很大。”她侧着头,深思了一下。
  “慕唐,”她正色说:“你是医生,请你告诉我,人为什么要活着?”“因为——”他也深思了一下。“人不幸而有了生命,所以必须活着。”“那么,人又为什么会死亡?”
  “因为——人不幸而有了生命,所以必须会死亡。”
  她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
  “就这么简单?”“是的。”她又想了一下,忽然说:
  “慕唐,你知不知道?你常常让我很动心?”
  唉唉!冰儿。他心中叹着气。不能这样说话,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冰儿,不能这样说话。你会搅动一池春水,你会引起一场火山爆发。你言者无心,怎能保证听者无意?他蓦然间移动了身子,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端起咖啡,他掩饰什么似的喝了一口,说:
  “告诉我,你和阿紫之间怎样了?”他问。
  “很好。”她简短的说。
  “很好?”他重复的问。
  她抬眼看看他。忽然把下巴埋进膝头去。
  “不好。”她说。“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她摇着头。“你知道吗?今天一整天,我们找不出话来说。以前,我们总是说这个说那个,有事没事我们都可以聊到深夜,但是,今天我们之间僵掉了,我们居然无话可说!”她咬咬牙。“那个——该死的徐世楚!”
  他不语。她抬眼看他。
  “慕唐,你坦白告诉我,我是不是让人很累?”
  “有一点。”他坦白的说。
  “你会‘怕’这种‘累’吗?”她强调了怕和累两个字,清楚而有力的问。“我?”他失笑的说:“我不怕。”
  “为什么你不怕?”他笑了。“能拥有这种‘累’的人,是有福了。”他笑着说:“我一直希望有人能让我累一累,那么,就肯定人生的价值了。人,不幸而有了生命,就应该幸而有了爱情。”他沉思片刻。“这种幸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幸福?”“是啊!能为你‘累’,也是一种‘幸福’啊!”
  她坐着,眼睛闪闪发光。忽然间,她就跳了起来,一直走到他面前,她突兀的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就飞快的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吻完,她站直身子,说:
  “慕唐,你让我心动,你真的让我心动。”
  说完,她转身就冲向大门,拉开门,她头也不回的跑走了。他怔怔的坐在那儿,只觉得自己心跳耳热。冰儿,他想,你才让我心动,真的让我心动。
  三天后,她走进他的诊所。
  “慕唐,我认识你很久了,每次都在你诊所聊天,面对着一大堆医疗用品,好像我是病人似的。今晚,我能不能去你楼上的‘家’里看看?”“当然可以。不过,那儿不是家,是单身宿舍。”
  “哦。家的定义是什么?”
  “家的定义是‘温暖’,像你们那间幻想屋,虽然没有男主人,却很温暖,是个家。”
  “那么,那个家也不存在了,那是女生宿舍。”
  他看她,她微笑着,笑得挺不自然的。于是,他带她上了楼,到了他的“单身宿舍”。
  其实,这房子布置得简朴而雅致,房子也不小,一个大客厅外,还有两间卧室。只是,李慕唐的书实在太多了,客厅里装了一排大书架,里面全是书,卧室里也有书架,也堆满了书。再加上,李慕唐看完书常随便丢,所以,沙发上,茶几上,地毯上……到处都有书。因此,这房里虽然有沙发有茶几有安乐椅,墙上也挂了字画,窗上也有窗帘,可是,你一走进来,仍然像走入了一间图书馆,实在不像一个家庭的客厅。“哇!”冰儿四面打量着。“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怪不得我总感到你和一般医生不同!你温文儒雅,一身的书卷味,随便说几句话,就要让人想上老半天!原来,你的思想,你的学问,你的深度……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他的心轻飘飘了起来,幸好,他还有些“理智”。他走过去,停在冰儿面前,郑重的看她。
  “冰儿,我们约法三章好吗?”
  “怎样?”“不要灌醉我。”“我不懂。”“你懂的。你冰雪聪明,所以,你什么都懂。”他凝视她。“你知道,我酒量很浅,很容易醉。”
  她的睫毛闪了闪,定睛看他。
  “我从不撒谎。”她说。
  “才怪。”“我不会拿我内心的感觉来撒谎。”她认真的说:“你不是酒量太浅,你是太谦虚了,要不然,你就是自我的认识不够。”她走到书架前面去。“好吧,我不说,免得你莫名其妙就醉了。”
  她看着书,突然大发现似的叫起来:“哇!你这儿居然有好多翻译小说!哀泣之岛,玫瑰的名字,亲密关系,四季,砂之器,刺鸟……哇,我能不能借回去看?”
  “当然可以。”她开始收集她想看的书,抱了一大叠。
  “别太贪心,”他说:“你先拿一部份,看完了可以再来换。”
  “好。”她翻着书本,选她要的。
  “你这样选书,怎么知道那一本是你要看的?”“我找对白多的书。”她说:“我最怕看描写了一大堆,而没有对白的书,所以,理论性的书我绝不看。”她选了四季、情结、砂之器,和刺鸟。“很好,”他说。“侦探、恐怖、爱情、文艺都有了。只差科幻小说!”她在沙发里坐下来,把小说堆在一边。
  “我有没有东西可以喝?”她问。
  “有茶。”“好,我自己来冲。”她又跳了起来。
  他伸手阻止她。“我去,你是客。”她把他拉了回来。“坐下!好吗?”她说:“我不是客。除非你不欢迎我以后再来,否则,你让我自由一点。我会找到你的茶叶罐,你放心。”她真的找到了茶叶罐,也找到了茶杯,还找到了热水瓶。她冲了两杯热茶,端过来,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然后,她舒适的躺进了沙发里,再度环视四周,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家’。”她说:“温暖、安详、恬静、舒适……还有这么多书,它起码可以让你的内心不那么空虚。”她停住了。转过头来看他,眼光幽幽的,深深的。她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慕唐,我和徐世楚,是真真正正的结束了,完了。”
  “怎么?”他犹疑的说:“你们每次吵架,不论多么激烈,不是都很快就讲和了吗?”
  “那不同,那是吵架。”她静静的说:“这一次不是吵架,是结束。”她顿了顿,眼光飘到窗外去,半晌,她收回目光,再看他。“很痛很痛的一种结束。痛得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要我和他谈一谈?”
  “哦,不要,绝对不要。”她说:“我今天跟他见过了面,两人都很坦白。他告诉我,他‘曾经’觉得和我在一起是刺激的、新鲜的、热烈的……而现在,他觉得我太不真实,根本不像个现代人。换言之,他长大了,而我还没有长大。他认为和我的恋爱,是一件‘幼稚’的事。话说到这种地步,就再也不可能转圜了。总之,一切都结束了。说得再坦白一点,是我被他甩了!”她低下头去,用手抚弄裙角,下意识的把那裙角摺叠起来,又打开去。“我认为,他这次是真正的‘醒’了。”李慕唐没说话,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一个人如果心灵上有伤口,只有时间才能医治它。他虽是医生,也无能为力。室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振作了,伸了个懒腰,她摔摔头,潇洒的笑了。“不要那么哀愁的看着我,你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脸上并没有刺上‘失恋’两个字,是不是?而且,我绝不能,绝不能……”她强调着:“破坏你这屋子里的安详和恬静。”她又一次环视四周。“慕唐,你知道你有一颗好高贵的心吗?不止高贵,而且宽宏。”又来了!那轻飘飘的感觉。
  “是吗?”“是的,”她肯定的说,凝视他。“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好高贵。你有种特殊的气质,你文雅,实在……像……像一片草原。我这样说你一定不懂。是这样的,我的生活、恋爱,都像飘在天空上的云,很美,却很虚幻。你呢?你是一片草原,绿油油的,广大、平实,而充满了生机。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喜欢往你这儿跑的原因。当我在天空飘得快掉下来了,我就直奔向你这片草原,来寻求实实在在的落脚点,来找寻安全感。”她紧盯他,眼光深不可测。“你懂了吗?”
  “有一些懂。”他说。她靠近了他,双手兜上来,绕住了他的颈项。
  “慕唐。”她低声叫。冰儿,这不公平。他心里想着。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灌醉我。他用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冰儿,你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吗?你受了徐世楚的刺激。现在,你心里充满了挫败感。事实上,你对我了解不深,我是草原或是高山,你并不能十分肯定,你之所以想接近我,只因为你的失意。”“不,你错了。”她说:“你一再低估你自己。”她把他的头拉了下来,睫毛半垂着,眼睛里盛满了酒,浓浓的、醇醇的酒,浓得可以醉死神与佛。“慕唐,我很讨厌吗?”她低问。
  “不,你非常、非常、非常可爱。”
  “那么,”她吐气如兰:“吻我!”
  “不。”他挣扎着。“为什么?”“那不公平。”“对我不公平吗?”“不,对我不公平!”“怎么讲?”“你只是想证明,你自己还有没有魅力,还能不能让男人心动。”“那么,我的证明失败了?”她轻扬着睫毛问,有两滴泪珠沿着眼角滚落。“你是告诉我说,我已经没有丝毫的魅力,也不能让你动心了?是吗?是吗?”
  哦,冰儿,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爱,你不知道我要用多大的定力来避开你。但是,这样太不公平,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你正受着伤,受伤的动物寻求安慰,和健康的动物寻求伴侣是两回事。当你的伤口愈合,你会发现你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别人……
  “我明白了。”她忽然说,放开了他。“抱歉,”她涨红了脸,满脸的挫败、失意、和痛苦。“我是——自找其辱!”她转身就往门外冲。他一把拉住了她,飞快的把她拥入怀中,低下头,他的唇就炽热的紧压在她的唇上了。
  唉!冰儿,管他公不公平!我醉了。他想着,他的唇紧紧的、紧紧的贴着她的,他的手臂强而有力的拥住她。他的心狂猛的跳着,每跳一下,是一声低唤;冰儿!冰儿!冰儿!

  接下来的三天,冰儿都一下班就直奔李慕唐的诊所。
  平常,李慕唐每日三餐,都十分简陋,早餐自己冲杯牛奶,烤片吐司就解决了,中餐和晚餐多半都是朱珠或小田她们打电话叫便当来吃,“便当”是这个工业社会的新兴行业,专为了这些忙碌得无暇做饭的人而产生的。所以,诊所后面虽然也有厨房和餐厅,却如同虚设。
  冰儿既然每晚六七点钟就来,他们的便当就多叫一份;冰儿会乖乖的陪他们吃便当。然后,她就在诊所里整理被病人弄乱的书报杂志,每当有母亲拖儿带女来看病时,她也会帮人照顾孩子。她只是不走进诊疗室,李慕唐后来发现,她很怕看到打针,也不能见到血。
  冰儿的“报到”,带给诊所小小的震动。朱珠说:
  “看样子,快了快了!”
  “什么东西快了快了?”雅珮问。
  “我们的李医生,快被套牢了。”
  “什么快被套牢了?是已经套牢了□!”
  两个女孩就“格格格”的笑了起来。然后,雅珮问:
  “你家的鱼池还搁在那儿呀!”“没有白搁着,这几周,我哥哥和他的同事们都来钓鱼,上星期钓起一条八斤重的大鲤鱼,三个人合力才把它拖上岸,好好玩啊!……”朱珠和她的鱼池,谈论的声音那么近的荡在耳边,那事情已距离他十万八千里远。真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他才真会去那鱼池钓鱼。他想着,不自禁的看看窗外,又看看手表,冰儿怎么还没来呢?那种期待的情绪,已经把他所有的思绪占满了,把他的意志控制了。
  一连三天,都在天堂。
  冰儿那么乖巧,那么宁静。坐在候诊室里,一坐就是整个晚上,如果候诊室里不需要她工作,她就捧着本小说,在台灯下细细阅读着。有时,李慕唐会不相信,这就是那个会闹会叫会服毒会拚命的女孩。这三天,她温柔得就像中国的一句成语“静若处子”。每晚,当李慕唐的工作结束后,他们就会手携着手的上了楼,到了楼上房间里,房门一合上,冰儿就会热烈的投入他怀中,用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把面颊紧偎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反覆的低喊:“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哦!”
  “唔,”他哼着,被她的热情扰得全身热烘烘的。“我不是一直在你视线之内吗?”“视线之内?”她惊呼着:“太阳也在我的视线之内呀,星星也在我的视线之内呀!你是医生,一定可以知道人类的视线,最远可以达到多远……”她垂下睫毛,推开他的身子,受伤的说:“老天,你一定‘不想我’!”“谁说我不想你?”他慌忙把她拉回怀中。“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开始想你,到了五六点钟就心神不宁,看窗子总要看上几百次,每当有人推门进来,就以为是你。”他盯着她。“早知爱情这么让人神魂不定,真不该让自己陷进来。”
  “你后悔啦?”她问。“才怪!”于是,他会紧拥着她,给她一个热烈的,缠绵的吻。这吻往往把两人间的气氛弄得紧张起来,她那柔软的身子,散放着那么强大的热力,他会不可自持。可是,她总是及时摆脱了他,跑去烧开水,冲茶……把他按进沙发深处,为他按摩,让他放松那紧张的肌肉。
  有一次,她垂着眼睑,半含羞涩半含愁的说:
  “我并不是保守,只是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变成彼此的一种责任。你是那种死心眼的人,你说过,我对你的了解并不深。而且,这一切发展得太快了。我不想……造成你的心理负担。”
  冰儿啊,你对人性,怎能了解得如此透彻呢?
  所以,他们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都会非常平静,非常甜蜜,非常温柔的度过去。他们谈小说,谈人生,谈彼此的过去,谈理想,谈抱负……时光匆匆,两小时总是不够用。为了坚持他必须有足够的睡眠,她在一点钟以前一定回她的“女生宿舍”。这两小时,是李慕唐从没享受过的生活。虽不喝酒,醉意总是徊荡在空气里。她的眼波如酒,她的笑语如酒,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人醉。有时,他会被自己那强烈的感情所惊慑住,他想,他就是醉死在她的怀里,也是“死亦无悔”。这种“浪漫”的想法会让他自己吓一跳,原来“浪漫”也是“传染病”啊!冰儿有很好的歌喉;甜蜜、磁性,微微带点童音。李慕唐一直记得冰儿喝醉酒,唱的那支“就这样陪着你走遍天之涯”,但是,和她交往后,她就绝口不唱那支歌。她依然喜欢哼哼唱唱,有时,他躺在安乐椅里,她会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把头依偎在他的膝头,轻轻的哼着歌。他对流行歌曲一向不熟悉,听不出她在哼些什么,只觉得她的声音里,带着醉死人的温柔。“你在唱什么呢?”有次,他问她。
  “如今才知道。”她低语。
  “什么?”他听不清楚。
  “如今才知道。”她重复着说,于是,抬起头来,她仰望着他,双颊如醉,双眸如水,她清晰的唱:
  
  “如今才知道,天也可荒,地也可老,惟有知遇恩,绵绵相萦绕,
  如今才知道,往事如烟,旧梦已了,与你长相守,白发盼终老!”
  
  唱完,她把双手伸在他膝上,眼光静静的停驻在他脸上,安详而温柔的说:“请允许我,为你重新活过!”
  啊!冰儿!他心中激荡着无数股狂流,汇合为一个大浪,那浪头对他全身心涌了过来;浪中只有一个名字,啊!冰儿!
  阿紫是第四天来找他的。
  那天是星期六,诊所中午十二点就下班了。小田和小魏都走了之后,他还没关诊所的门。因为,他不知道,冰儿会不会来,就在他等待的情绪中,冰儿没来,阿紫却来了。
  “慕唐,”阿紫一进门就说:“我可不可以和你谈一谈?”
  “哦,当然可以!”他说,很高兴阿紫来了。这几天,他一直劝冰儿和阿紫和好,不要怄气,冰儿总是叹口长气说:
  “如果是怄气,就好办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生气也生不长的,问题是,我们还是讲话,还是一起上班,就是没有以前那种欢乐了。”他想,两个女孩子在基础上还是有深厚的友谊,只是,在此时此刻,那种“僵局”尚未打开而已。现在,阿紫来了,只要冰儿一到,他一定想办法把两人拉去吃饭,喝一点酒,说不定两人一高兴,来个“剪刀、石头、布”就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开了。“阿紫!”他好高兴的说:“坐吧,我给你先拿杯咖啡,等冰儿来了,我们一起去好好的吃一顿,你不是最爱吃海鲜吗?我请你们去叙香园。”“哦,”阿紫楞了楞,脸色有些不安。“冰儿马上会来吗?”她问。“应该会来吧!”她站在那儿发怔,摇摇头,她说:
  “算了,我走了。”他很快的拦住她,笑着:
  “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谈吗?”
  “改天吧!”“别走!”他热情的说:“你们之间是怎么了?何苦弄成这样?阿紫,冰儿每天谈到你就很难过,其实,她一点都没有怪你……”阿紫抬起头来,紧紧的盯着他,神色有点怪异。
  “慕唐!”她打断了他:“你和冰儿,在谈恋爱了吗?”她忽然问。“哦!”他居然有些腼腆起来。“我……我想是。”
  “什么你想是?到底是不是?”阿紫率直的问,语气中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火药味。“是。”他只得坦白的回答。
  “慕唐!”她惊诧的喊了一声:“你不觉得这太突然了吗?你不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吗?你不觉得这事太离谱了吗?你不觉得……”她一连串的问,声音抬高了。她看来非常恼怒。
  “慢一点。”慕唐插嘴,背脊不由自主的挺直了。“你认为我不该和冰儿恋爱吗?”他瞪着她:“是我配不上她?我冒犯了她?我高攀了她?”“不是!”阿紫焦灼的跺跺脚。“你……你……你应该改个名字叫李荒唐!这事根本就荒唐!”
  “为什么?”他也有了几分火气。“徐世楚可以爱冰儿,而我不能!因为我的分数不如徐世楚吗?”
  “不是!”阿紫叫了起来,瞪着他。“你难道不知道,冰儿和徐世楚只是闹别扭,他们三天以后就会讲和,那时候,你这个笨蛋要如何自处?”“不,不。”慕唐急急的说:“阿紫,你怎么没进入情况,那小子不是爱上你了吗?这几天你们难道没有约会,难道不在一起吗?”“我从没和徐世楚约会过!”阿紫涨红了脸,眼中竟闪起了泪光。“这几天,我根本没见过徐世楚的面!他那天和冰儿吵架,他故意扯上我,是……是……”她有些气急的说:“是存心要让冰儿伤心的!他们每次吵架,彼此都会找最绝的话来说,最绝的事来做,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你……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呢?你……你……为什么要去招惹冰儿呢?”
  “等一等,”他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乘虚而入?”
  阿紫瞅了他几秒钟,憋着气不说话。
  “阿紫!”他想了想,认真的、坦白的、诚恳的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希望恢复以前的局面,你认为徐世楚和冰儿还有希望重修旧好,你认为我把情况搅乱了。但是,阿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坦白说,我对冰儿,是情不自已。或者,我们发展得太快了,或者,是太突然了,可是,一切已经发生了。至于冰儿和徐世楚,我相信他们之间完全结束了。你说我乘虚而入也罢,你说我乘人之危也罢,我反正——爱上冰儿了。”阿紫一瞬也不瞬的看他。半晌,才迟疑的问:
  “爱她……有多深?”“唉!”他叹口气。“我不想对感情的事说得太夸张,我一向就没有经过什么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爱情,也不相信有这种爱情,更不会料到,自己会有这种爱情。但是,现在,”他耸耸肩:“怎么说呢?说什么呢?阿紫—”他回视着她,郑重而严肃的说:“我爱冰儿,更胜于爱我自己的生命。”
  阿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我的天!”她跌坐在沙发里。
  “怎么了?阿紫?”他困惑的,“你不为我和冰儿高兴吗?最起码,冰儿不再为徐世楚而痛苦,你不觉得她最近活得比较快乐吗?是不是?”阿紫咬了咬嘴唇。“好吧!”她终于说:“我想,我赞不赞成根本于事无补,反正,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慕唐,我说什么话都没用了,我只有祝福你!”她站了起来,转身往门外冲。“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她几乎一头撞到正推门进来的冰儿身上。
  “嗨!”冰儿惊愕的叫。“阿紫!”
  阿紫收住了脚步。“我正要走,”阿紫匆忙的说。“再见!”
  冰儿很快的靠在玻璃门上,挡住了阿紫的去路。她唇边浮起一个软弱而祈求的笑。
  “你走到哪儿去?”她问:“徐世楚那儿吗?”
  阿紫站住了,盯着冰儿。
  “我刚才就在和慕唐谈这件事,”阿紫说:“我从没有和徐世楚约会过。自从你们吵架那天起,我也没有再见到过徐世楚,假若我说谎……”她越说越激动:“我就被天打雷劈!”
  “算了算了!”冰儿慌忙说:“你干嘛这样激动?即使你有,我也不生气了!”“可是我没有!”阿紫更激动了,脸涨得通红。“我跟你说我没有就没有!我真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冰儿注视了她一会儿,很快的,她伸出胳膊去,亲切的揽住了阿紫的腰,她靠近阿紫,低俯着头,悄声的、愉快的、亲昵的说:“我告诉你,阿紫,现在一切的局面都变了!”抬起头来,她注视着李慕唐,有些腼腆的问:
  “慕唐,你有没有告诉她,我们俩的事?”
  “哦,”李慕唐应着:“是的,我都说了!”
  “瞧!”冰儿笑吟吟的转向阿紫,脸颊微微的泛着红晕,带着三分羞怯和七分喜悦,她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坦率的说:“阿紫,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阴影了。我现在好快乐,好幸福,这种感情,是我和徐世楚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世楚和我,好像在燃烧生命,虽然热烈,却烧得彼此都痛楚。这一点,你一直亲眼目睹,相信你会懂的。至于慕唐,”她顿了顿,收起笑容,她诚恳、真挚,而慎重的说:“他不同,他稳重平和,深刻细腻,他使我觉得安宁、平静、充满了幸福感和安全感。我想……这才是一个女人真正追求的感情!”
  慕唐屏息片刻,感到胸口热烘烘的。冰儿啊!谢谢你坚定了我的立场!阿紫深深的凝视冰儿,认真的急切的问:
  “真的吗?冰儿?你真觉得幸福吗?你真觉得不再在乎徐世楚了吗?”冰儿想了想。“那道伤痕还在。”她说:“但是,它会慢慢消失的。套一句慕唐的术语,每条伤口总有伤痕。可是,它会好的!总之,”她挺了挺肩,扬高了声音说:“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不是活得很快乐吗?”“哇!”阿紫忽然高兴了,她终于接受了这新的事实。也终于开颜而笑了:“太好了!冰儿,这太好了!”她又转头看慕唐,似乎好不容易,总算承认慕唐了。她笑着说:“为了这种转变,为了这份新的爱情,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好好的庆祝一下?”“所以我说——”慕唐这才笑了起来。“我们去吃海鲜,喝一点酒!”“走哇!”冰儿叫,奔过来,不由分说的,用左手挽着阿紫,右手挽着慕唐,兴冲冲的喊:“我们去叙香园,我最爱吃那儿的螃蟹!”快乐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虽然局面和以前已大不相同。慕唐看到两个女孩又恢复了友谊,他心中充满了欢愉和幸福感,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个徐世楚了。

  这确实是个令人难忘的周末。
  他们三个,吃了一顿极丰富的午餐,李慕唐和冰儿都吃得很多,只有阿紫,她似乎还没有完全从那份“阴影”中解脱出来,她始终有点勉强,有点忧愁,有点怀疑。吃饭的时候,她常常悄眼打量冰儿和慕唐,好像希望从他们的脸上,证实一些什么。为了提高大家的兴致,慕唐叫了一瓶酒,为了不让大家太忘形,他提议浅斟为止。于是,大家都喝了点酒,大家都有了些酒意,空气立刻就放松了。冰儿变得非常健谈起来,拉着阿紫,她不停口的说:“阿紫,你不知道慕唐有多好,他教了我许多我以前根本不知道的东西,站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好渺小,他博学、深奥。你必须花费一些时间,才能了解他……”
  “嗯,哼!”慕唐清着嗓子,对冰儿这种毫不掩饰感情的作风,他依然不能适应;过度的夸奖,反而使他尴尬起来。“冰儿,你又来了!”他说:“你太夸张了!”
  “你是的!”冰儿热心的说:“我没有夸张!”
  “好好好!”慕唐安抚的。“你要不要吃鱼头?”“哇!我最爱吃鱼头了,阿紫,我们分着吃!”
  慕唐把鱼头一剖为二,分给了冰儿和阿紫。阿紫啃着鱼头,一边吃,一边盯着冰儿和慕唐,她说:
  “冰儿,真好,对你而言,这真是‘绝地逢生’啊!”
  怎么,这语气有点酸溜溜呢!
  “不,阿紫。”冰儿忽然一本正经的,正色的说:“这几天,我一直在研究我自己,我有一份新的发现。我觉得,我一定在很久以前,就爱上慕唐了,只是我自己并不知道。否则,怎么可能在三天中,我对他就难舍难分了。我总记得我第一次走进他的诊所,他就那样从容不迫的,安详的坐在那儿,像是我的保护神。以后,我们四个总在一块儿玩,他永远扮演不同的角色,我的救命者,我的倾诉者,我的安慰者,我的陪伴者……啊,阿紫,你想想看,假若有个男人,在你生命中能扮演这么几种角色,你还能不爱上他吗?你能吗?”
  慕唐不能抑制自己的感动,他用崭新的眼光凝视冰儿。冰儿啊,你真让我心醉!阿紫听傻了。她再度看看冰儿,又看看慕唐。
  “这就是冰儿!”她忽然说:“慕唐,我对你说过,冰儿的生命是轰轰烈烈的,你听她说的就知道,她再度爱得轰轰烈烈,慕唐啊,你要把冰儿抓得牢牢的,保护得好好的,不要让她再受伤。同时,小心啊!也不要让你自己受伤……”
  “阿紫,你放心!”冰儿笑了。“慕唐是医生,他会防止我受伤的。何况,他和徐世楚不同,他太善良了,他根本不会伤害我……”她转向慕唐,认真的问:“你会伤害我吗?”
  “很可能会。”慕唐诚实的回答:“坦白说,我还真怕我会伤害了你。”“怎会呢?怎会呢?”冰儿急切的说。“你是看到一只小蚂蚁受伤,你也会急急忙忙跑过去帮它裹伤口的!”
  “瞧!”慕唐说:“就由于你这种本性,使我害怕我会伤害了你。你太一厢情愿的往好处去想,往你自己希望的方向去想。换言之,你美化你所看到的,你所接触到的一切。你也把我理想化了。冰儿,我只是一个人,凡是人,都有缺点。我怕……有一天,你发现到我的缺点时,你就会受到伤害了!”
  “不不不!”冰儿一迭连声的说,大大的摇着头。“每个人的缺点与优点,并不是绝对的。你的缺点,对别人说,可能是缺点,对我来说,可能刚好是优点,人与人彼此吸引,不见得都是被对方的优点吸引,有时,很可能是被对方的缺点吸引。当你被对方的缺点吸引时,那项缺点,就变成优点了。”她深深注视他。压低了声音,诚挚的说:“放心,我不会被你的缺点伤害,真的!倒是你……”她有些犹豫:“会被我的缺点伤害吗?”“你?”慕唐睁大了眼睛,笑着问:“居然有——缺点吗?”他打量着她,点了点头:“嗯,”他煞有介事的说:“嘴唇边上少了一颗美人痣,就缺这么一点!”
  “哇!”冰儿大笑,几乎滚到阿紫怀里去。她用手拉着阿紫,笑着嚷:“你看!这个人平常正经八百的,说起笑话来还真幽默!”阿紫看看冰儿,又看看慕唐,看来看去的。忽然,她提议说:“你们何不去公证结婚算了!”
  冰儿楞了楞,看着阿紫。
  “结婚。”她嘟嚷着。“太早了吧!”
  “一点也不早,”阿紫兴致来了,热烈的说:“你们既然能在三天之内,爱得深深切切,把缺点都变成优点!你们就能闪电结婚!你们结婚,我负责找证人,其实,证人也不必找了,我和朱珠来当吧!一个阿紫,一个阿朱,正好当你们的结婚证人!怎样?闪电结婚有诸多优点,最大的一项,是避免——夜长梦多!”慕唐心头一懔,注视阿紫,感到她的话颇有道理,不禁怦然心动。他再看冰儿,笑着说:
  “很不错的提议,你觉得呢?”
  冰儿怔了怔,面色有些迟疑,她凝视慕唐,犹豫的问:
  “你是认真的吗?!”“当然。”“可是……可是……”冰儿不安的沉吟了一会儿。“你连结婚这种大事,都不需要经过你父母的同意吗?”
  “结婚,是我个人的事。”李慕唐由衷的说:“我父母同意与不同意,我都会照我个人的意愿去做。可是,在礼貌上,你当然应该先跟我回台中,去让我父母认识认识,我也应该跟你回高雄……”“哦哦,”冰儿率直的打断了他。“这就是我所不能忍受的事!”她忽然有些烦躁、有些忧愁起来。“我就是不能忍受这些世俗的事,属于婚姻的许多事,都让我受不了!包括要拜见双方的亲友,要认识一些对象以外的人,要举行仪式……甚至婚后的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哦……”她脸上的笑容完全隐去了,一片阴霾悄悄的袭过来,罩住了那对晶亮的眸子。她看来娇嫩怯弱,茫然无助。“你看,”她低低的说:“这就是我的缺点!我想,徐世楚有句话是讲对了,我还没有长大!”
  哦哦,这种时刻,是不能让徐世楚的阴影遮进来的,这种时刻,是不允许任何阴影遮进来的!李慕唐慌忙仆过身子去,把手安慰的、温柔的盖在她的手背上。
  “听着!冰儿。”他恳切的盯着她。“我完全了解你所害怕的那些东西,那些,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怕,很多人都会怕。冰儿,在你的心理准备没有完成以前,我再也不和你谈婚姻。我之所以赞成阿紫的提议,只是要告诉你,我的决心和感情,不管怎样,在我这方面,我是义无反顾了。”
  “但是……但是……”冰儿结舌的、焦灼的、不安的说:“你会等我吗?等我长大?等我做好心理准备?”
  “是!”他更加恳切与温柔了。“不过,也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多久算太久?”“例如一百年、两百年的。”李慕唐笑了。“人的寿命没有那么长。只有文学家会用‘天长地久’这种句子,我不跟你说天长地久,因为,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变成了泥土,我不相信泥土和泥土还会谈恋爱!”
  冰儿脸色一亮,阴霾尽去。她大笑起来。
  “慕唐,我发现你这人,是很会说话的。而且,你的反应好敏锐,思想好深刻。说真的,慕唐,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肤浅呢?”“肤浅?你怎会用这两个字呢?”“因为,我对自己,毫无自信。”
  “钻石从不知道自己在发亮!”
  “啊呀!”阿紫终于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我觉得我在这儿有点多余□!听这种谈话会让我有自卑感!我看,我提前告退好吗?”“不许不许!”冰儿抓住了她,笑着。“好不容易,我们又这么开心了,你怎能走?”
  “那么,”阿紫笑嘻嘻的转向慕唐,眼睛里盛满了赞许与欢迎。直到此刻,她似乎才接受了慕唐爱冰儿的这个事实。“你也说一点好听的给我听好吗?她是钻石,我是什么?”
  “你也是钻石。”“碎钻?”阿紫挑着眉毛问。“为了镶嵌钻石用的?为了陪衬钻石用的?”“哦呀!”慕唐叫了起来:“我投降了,我提议,我们去看场电影好吗?我现在才知道,两个女人加起来的唇枪舌剑,足以把人五马分尸,”他站了起来。“走吧!到电影街去逛逛!”
  两个女生都笑了。一份和谐的、欢愉的气氛,在三人间弥漫开来。那天,大家都很开心,他们去逛了街,两位女士都买了些穿的戴的,然后,又看了一场电影“阿玛迪斯”。冰儿对电影非常入迷,看完了,还不住的叹着气,悼念着电影里的莫札特,说:“世界上所有的天才,都被庸才谋杀了!”
  李慕唐惊愕的看着冰儿,对她那敏锐透彻的“领悟力”由衷佩服,他不禁更深切更深切的爱着冰儿了。
  看完电影,天色已晚,他们又在外面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由于中午吃得太饱,大家的胃口都不大,叫了三碗牛肉面就解决了。晚饭后,冰儿一手挽着慕唐,一手挽着阿紫,诚恳的说:“今晚,我们一定要到女生宿舍去,把那间‘宿舍’里的气氛,转回成一个‘家’。”
  阿紫不知道“宿舍”和“家”的典故,却在冰儿的温柔下,慕唐的微笑下,高高兴兴的同意了。
  当然,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料到,那“家”里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进了“白云”大厦,上了四楼,是阿紫拿出钥匙,打开大门的。门一开,屋外的三个人都怔住了。
  屋内,一片花海。花,把什么都盖住了。地毯上放着一盆一盆的花,桌上,插着一瓶一瓶的花,天花板上,吊着一篮一篮的花,墙壁上,贴着一朵一朵的花,窗帘上,挂着一串一串的花……什么都是花,这还没什么了不起,这些花分别有玫瑰、月季、姜花、百合、绣线菊、君子兰……各种品种的花,但是,每一朵都是桃红色的!
  在那些花堆中,站着的是徐世楚,他正拿着一罐喷漆,把一盆马蹄莲喷成桃红色,原来,那些桃红色的花,都是这样出来的。他自己光着胳膊,穿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前面,用桃红色喷漆喷了“我是罪人”四个字,背心后面,用喷漆喷了“请原谅我”四个字。
  听到房门响,这位罪人飞快的抬起头来,大声叫着:
  “哇!原来你们三个人在一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下午打电话来,左打也没人接,右打也没人接,我只好自己过来等你们,一面等,一面就弄一点儿室内设计。谁知道,你们三个谁也不回来,我已经弄了整个下午了!”他弯下腰,把地毯上的花盆左推右推的,清出了一条“走道”,他就笑着弯腰说:“各位请进!”冰儿和阿紫面面相觑,一声不响的走了进去。
  李慕唐的情绪,一时间十分复杂。对室内的花海,他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对面前那个“罪人”,他有点嫉妒,因为他有这间幻想屋的钥匙。他又有点同情,有点戒备,还有点“犯罪感”。可是,他却不能不面对这室内的一切,于是,他也走进去了。大门合上,室内充塞着花香,和喷漆的味道。
  徐世楚很忙,他放下了喷漆,转身就往浴室走。一会儿以后,他从浴室中端出一个大水盆,水盆中有几乎满盆的水,水面漂着一朵一朵的玫瑰花,全是标准的桃红色。他就双手捧着这盆玫瑰,站在冰儿面前,陪着一脸的笑,说:
  “原谅我!否则,我就把这盆‘玫瑰夺魂汤’喝下去!顺便告诉你,真的买不着桃红色的玫瑰,这盆子里面,是我用白玫瑰喷漆的!所以,喝下去大概……”他笑着:“大概真的会一命呜呼。”冰儿僵在那儿,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这种场合,显然让她有点儿不知所措。阿紫及时走上去解围了,她一伸手,就接过了徐世楚手中的水盆,她把水盆端到浴室,倒进马桶里,连花瓣带油漆,都被她哗啦啦的冲掉了。折回到客厅里来,阿紫正色说:“徐世楚,别再玩这种小孩的玩意儿,大家都老大不小了,你愿不愿意坐下来,我们四个人好好谈谈!”
  “好啊!”徐世楚仍然在笑,眼光盯着冰儿。“可是,冰儿,你原谅我了吗?”冰儿的眼光无法直视他,她低下头去,一地的花朵使她又慌忙转换视线,墙上也是花,她再转头,桌上也是花,窗上也是花。“你……”她喃喃的说:“是个疯子!”
  “是啊!”徐世楚接口:“你总不能生一个疯子的气,对不对?”冰儿脸色更加尴尬,李慕唐觉得自己不能不挺身而出了,他走上前去,挽住冰儿的腰,清晰的说:
  “我想,冰儿早就原谅你了!”
  徐世楚眉头一松,唇边立即绽开了一个毫无心机的笑。他伸出手去,热情的、用力的拍着李慕唐的肩膀,大声的、快活的、豪放的说:“慕唐,谢谢你,好朋友的用处就在这种地方!你一定在冰儿面前讲了我许多好话,否则,冰儿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原谅我!”他笑嘻嘻的伸手去拉冰儿的手。“冰儿,这几天,真漫长得像几千几万个世纪!我不止对不起你,我还对不起阿紫……”他对阿紫深深一鞠躬:“总之,我是疯子,请各位多多包涵!慕唐,改天我到你诊所去,你开点药给我吃,治治我的疯病,免得我总是犯错……”他发现冰儿退后了两步,就逼过去,伸出双臂,预备给冰儿一个大大的拥抱。“冰儿,不要拒人于千里之远,不要板起你那张漂亮的脸孔!来……”他扑过去。冰儿往旁边一闪,脚下被花盆一绊,差点摔一大跤,慕唐伸出手去,冰儿就趁势偎进了李慕唐的怀里。
  “徐世楚,你坐下来,我们有话要谈!”阿紫喊着,有点焦急。“世楚,”李慕唐拥紧了冰儿,急促的接口:“请不要激动,我也有话跟你说……”“哦?”徐世楚有点怀疑了,他站住了,凝视冰儿。“冰儿!”他柔声呼唤:“你怎么不说话呢?你今天请了很多代言人吗?”
  冰儿把头埋向慕唐的怀里。
  “慕唐,”冰儿低语:“你告诉他吧!”
  “喂!冰儿!”徐世楚的脸发白了,他大声叫着。“你有什么话,你自己对我说,不必要别人转达,我们之间,用不着第三者传话!”冰儿终于抬起头来,背脊也挺直了。
  “你不是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吗?”她说,眼光深幽幽的闪着光。“你不是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吗?”
  “哦,那个话呀!”徐世楚耸耸肩。“那是疯子说的!我刚刚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一个犯了罪的疯子说的,那种话你怎能认真?你以前也跟我说过结束了,难道我们就真的结束了?吵架的时候,大家都是口不择言的……”
  “可是,”冰儿的声音低而清晰。“你……来晚了,太晚了。”
  “什么意思?”徐世楚的脸色更白了。
  冰儿偎进了李慕唐的怀里,把面颊几乎藏进慕唐的肩头,她悄语着:“慕唐,还是你跟他说吧!”
  李慕唐不由自主的挽紧了冰儿,直视着徐世楚,他清楚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徐世楚,我和冰儿恋爱了!”
  室内安静了几秒钟,冰儿更紧的偎向李慕唐,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徐世楚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在李慕唐脸上了。
  “假的!”他说。“真的!”慕唐说。“假的!”“真的。”徐世楚重重的呼吸,胸腔剧烈的起伏着,他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李慕唐和冰儿,嘴里却叫:
  “阿紫!”“哎!”阿紫本能的应着。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哦,”阿紫咽了一下口水。“我想,他们是真的。”她困难而艰涩的说:“他们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恋爱了!”
  “恋爱?”徐世楚打鼻子里哼着:“在三天以内?恋爱原来如此容易啊!”“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恋爱有多么容易……”冰儿轻哼着说。徐世楚忽然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就伸手要抓冰儿的肩膀,李慕唐看他来势汹汹,慌忙拦在前面,一把握住了徐世楚的手,大声的说:“你不许碰她!以前,她是你的女友,你要怎样我管不着,现在,她是我的女友,请你对她保持距离和尊敬!我知道这事情听起来荒唐,对你也是个意外和打击,但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已经发生的事实。徐世楚,我抱歉,我必须很坦白的告诉你,我爱冰儿胜于一切……”
  “伟大!”徐世楚打断了他,大吼着,声如洪钟,连天花板都震动了。“这是什么时代?三天以内,爱人背叛你!朋友欺骗你!这是什么时代!”他提起脚来,用力对面前的花盆一踢,一连串的花盆乒乒乓乓的倒了下去,他开始在房间里乱跳,像个负伤的野兽,每跳一下,就踩碎一个花盆,因此,是跳得铿然有声的。然后,他停在墙边,越来越愤怒,他握着拳,狠狠的对墙上捶下去,桃红色的花瓣纷纷下坠……像一片花雨。他不住的、不停的捶着墙,花瓣就不住的、不停的飘坠下来。但是,玫瑰花梗上多刺,只一会儿,他的拳头已沁出血迹来。冰儿悄眼看过去,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你出血了!不要捶了!”
  徐世楚倏然回头,眼睛里充着血,脸颊涨得通红,他一直问到冰儿脸上去。“你心痛吗?我出血你会心痛吗?你敢说你已经变了心?你敢说你不再爱我吗?”冰儿慌张后退,又躲进李慕唐怀里去了。
  “徐世楚!”阿紫跑过来,用力拉住了徐世楚。“徐世楚!”她大声喊着。“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提得起,放得下啊!”
  徐世楚站住了,他凝视着阿紫。好半天,不动也不说话。
  “阿紫,”他终于开了口,低沉的哼着,像只斗败了的公鸡。“连你也这么说了吗?连你也这么说了!那么,我是真的失去冰儿了?”说完,他垂着头,拖着脚步,沉重的,沮丧的,一步一步的走向门口,拉开门,他走出去了。
  屋内的三个人,对着一屋子的花海,谁都说不出话来了。
10
  这一夜,李慕唐是在“幻想屋”的沙发上睡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当徐世楚走了以后,他就一直留在冰儿那边,帮两个女孩子清理那花海的残局。把花盆搬到阳台上去,把墙上的花一朵朵摘下,把窗帘上、天花板上、吊灯上的花串取下来,再把桌上铺成英文字LOVE的花朵全部清除……这工作做起来并不慢,“破坏”一向要比“建设”容易得多。但,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三个人都非常安静,谁也不开口,好像一开口就会说错话似的。
  大约一点左右,电话铃蓦然狂鸣,使三个人都惊跳起来。阿紫看了冰儿一眼,冰儿正埋头在沙发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大约在找有没有残留的大头钉。电话铃使她震动了一下,她却不去接电话,于是,阿紫只好去接了。
  “喂,徐世楚,”阿紫轻声的说:“拜托拜托,别再打扰我们了,我们要睡觉了!”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阿紫无可奈何的回过头来,对冰儿说:“冰儿!你的电话,你自己来处理!”
  冰儿犹疑了一下,不想去接。“冰儿,”李慕唐开口了:“你无法躲他一辈子,总之,你要面对他的。”冰儿过去了,拿起了听筒,她只“喂”了一声,就沉默了,只是拿着听筒听着,听着听着,她的脸色就变了,眼珠深沉而湿润了起来,嘴唇微微的颤抖着。然后,她很快的就挂掉了电话,把头仆在电话机上。
  “怎么了?他侮辱你吗?”李慕唐关心的问,走过去,他扶起冰儿的头,这才发现她满面泪痕。李慕唐吃了一惊,慌忙用化妆纸帮她拭着,一面急急的问:“他骂你了?他说了很难听的话,是不是?”冰儿摇摇头,还来不及说什么,电话铃又响了,冰儿拿起听筒,只听了两秒钟,就再度挂断。她低下头去,泪珠成串的滚落在衣襟上,她拿着一迭化妆纸,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痛哭失声。但是,泪珠却不听使唤的,疯狂的奔流在脸上。这种情况,绞痛了李慕唐的神经,使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痛楚起来,他坐在冰儿面前,用双手紧握着她的双臂,焦灼的说:“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呢?为什么不简单的告诉他,你不再听他的电话?”冰儿摇头,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李慕唐不等冰儿伸手,就飞快的拿起了听筒。他正想对听筒说点什么,却听到对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音乐声,和清脆悦耳的歌声,这歌声不是别人的,而是冰儿的!她正温柔的、充满感情的唱着:
  
  “就这样陪着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万重山有你才有家,
  就这样陪着你走遍天之涯,
  踏破了岁与月黑发变白发……”
  
  他愕然的看她,冰儿终于哭起来了,她一面哭,一面抽噎着说:“是录音带,那时,大家那么要好,我用卡拉OK录给他的!他就一直在电话里放录音带……”
  阿紫走过来了,她拔掉了电话的插头,说:
  “这样就好了,别再受他的电话骚扰,大家都早点睡觉吧!好不好?”电话铃终于不响了。李慕唐注视着冰儿,一时之间,心里竟像打翻了调味瓶,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冰儿坐在那儿哭,眼泪不是为他流。他沉吟的坐着,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抬起眼,他下意识的看着窗子,窗子上,还有一瓶桃红色的马蹄莲,天下居然有桃红色的马蹄莲,他突然觉得自己痛恨起桃红色来。“慕唐,”阿紫拍了拍他的肩,解人的说:“你要给冰儿时间,感情的事,毕竟不像电灯开关,说开就开,说关就关。冰儿和徐世楚交往已久,共有的回忆实在太多,如今一下子砍断,总有伤口,总会疼痛。你是医生,应该很了解的,对不对?”他是笨医生,他想。即使了解,也觉嫉妒。
  “冰儿,”阿紫又去拍冰儿的肩:“别哭了。徐世楚这种发疯的情形,你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才对。你让他发几天疯,根本不要去理他,我保证,没多久他就会收兵了。好了,冰儿,你应该早就坚定了自己的立场,别哭了!”冰儿仍然在哭。慕唐仍然无话可说。阿紫似乎也技穷了。室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冰儿在压抑的抽噎着。李慕唐终于站起身子,说:
  “我走了,你们早些睡吧!”
  阿紫吃惊似的抬起头来,忽然大声叫:
  “冰儿!你还哭什么哭!你再哭慕唐就生气了!哪有一个女孩子,在新男友面前为旧男友哭?你让慕唐置身何地?”
  慕唐惊异的看阿紫,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她把他的心事,全叫出来了。冰儿蓦的被唤醒了,她抬头惶恐的看着慕唐,接着,她就跳起身子,直奔过来,飞快的投进了慕唐的怀里,她把满是泪痕的脸孔埋在慕唐肩上,辗转的摇着脑袋,双手紧紧的环住慕唐的腰,嘴里不住口的说:
  “慕唐,你不要跟我生气,请你,请你不要跟我生气!我哭,实在是忍不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你千万不要生气……如果连你也跟我生气,我真……真是活不成了!”
  他用手抚摸她那短短的头发,深吸了口气,他说:
  “哭吧!冰儿。你生来多情,如果你对这么长久的一段情不追悼,不掉泪,你就太寡情了。我了解的,冰儿,你哭吧,我不会生气。只是很心痛,看你流泪,不管为了什么,我一定心痛,因为——”他很碍口的说:“我是这么深切的爱你!”
  她的手臂在他腰上一紧,她的脸在他肩头埋得更深了,她呜咽着说:“你这样说,我更要哭了!呜……”她哭着,把他肩上的衣服弄得湿漉漉的。“慕唐,我是这样一个爱哭的、不实际的、长不大的小女孩,实在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假若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的背脊一挺,寒意兜心而起。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打断了她。“你今晚太累了,你的情绪太激动了……”“可是,”她固执的说:“我很坏,是不是?我觉得我很坏,也很可怕。你瞧,我让徐世楚痛苦,我也让你痛苦,我……弄得自己也很痛苦……”“冰儿,”他柔声唤:“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什么都会好转的!”
  她的头从他肩上抬了起来,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脸颊都被泪水洗得亮亮的。她深深的注视他,担忧的说:
  “你——确定你没生我的气吗?”
  “我确定。”她再看了他两秒钟。“好,”她说:“我听你的话,去洗澡睡觉。明天是星期天,你一早就过来,好不好?我……我……”她嗫嚅着。“我有些怕那个疯子会跑来……”他推开冰儿,走回沙发。“你们去洗澡睡觉,”他说:“我睡沙发。”
  阿紫笑着走了过来。“慕唐,你不能永远睡我家的沙发,对不对?”她说。“如果冰儿的感情,要依赖你睡沙发来稳定的话,也未免太累人了!”她推着李慕唐:“去吧,你回去!这样大家才能睡得好!”
  冰儿想了想,叹口气,她也推着他:
  “是的,你不能天天守着我呀!如果有事,也需要我自己面对!你去吧!放心!徐世楚不会再把我拐走了!你去吧!”
  可是,他不能走。他想着那疯疯癫癫的徐世楚,想着那哭哭啼啼的冰儿,想着柔弱善良的阿紫,他不能走。叹口气,他坚定的说:“你们就让我今晚睡一夜沙发吧,睡在这儿,我比较安心,否则,我怎么睡得着!”于是,两个女孩子不再坚持了,她们为他捧来了棉被、枕头,又把两张单人沙发也拼过来,为他布置了一张床。阿紫先回房去睡了,两个女孩各有各的卧房。冰儿还在沙发前腻了好一会儿。她不哭了,吻着李慕唐的额头,她低语:
  “我爱你。”他的心脏狂跳,不能不伸出手去,把她整个人拉入怀中,狂热而猛烈的吻她,在她耳畔不停的说:
  “要拿出勇气,冰儿,要下定决心,冰儿,要衡量你内心深处,感情的比重。”“我不用衡量。”她低语:“我整个身心都偏向你。我只是觉得自己变得太快了,如此善变,使我自己都害怕。不过,换言之,”她瞅着他,深思的说:“责任在你,是不是?”“在我?”“是啊,你如此优秀,如此稳重,如此体贴,如此温柔,如此博学,又如此多情……你像一块大磁铁,把我牢牢的,强而有力的吸过去。所以,不是我善变,是我不该遇到你!”
  啊!冰儿啊!你真让我心醉!
  “我没有你说的百分之一好!”他说:“冰儿,千万别把你的幻想遮盖在我身上,那是好危险的事。许多人都会爱上某个人,就爱得如疯如狂,结果,是爱上了自己的幻想”
  “徐世楚。”她低语。“哦?”他不解的。“我知道了,”她忽然恍然大悟的说:“这些年来,我大概根本没爱过徐世楚,他是我的幻想。他一直会去做一些我幻想中的事,浪漫的、不切实际的、孩子气的、甚至疯狂的事……于是,我就昏昏沉沉的爱上他了。现在想来,我爱的是他所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他本人!对于他本人……对于他本人……”她深思着,沉默了片刻,终于坚定的抬起头,眼睛闪烁的发着光彩。“瞧!我对于他本人,根本一点了解都没有!”
  “是吗?”李慕唐问,握紧了冰儿的手。
  “是。”她仔细想着,面孔真挚而坦白。“我不了解他的工作,不了解他的思想,不了解他交的朋友,不了解他的家庭,甚至,不了解他的个性。最可怕的是,在今晚以前,我甚至没想过,应该去寻求彼此的了解,我只是跟着他,做一些疯狂而幼稚的事……”她叹了口长长的气,正视他。“我懂了,我终于懂了。”“真懂了吗?”他深沉的看她。“就算不是完全懂,也懂了一部份。”她微笑了起来,好珍贵的微笑。“你对我要有耐心,慢慢的‘教育’我,嗯?”站起身来,她再说:“睡一下吧,天都快亮了,明天,我们再继续讨论!”一转身,她回房间去了。
  但是,他躺在沙发上面,却彻夜失眠了。睁着眼睛,他眼睁睁的看着窗子发白,心里一直萦绕着冰儿、徐世楚,还有阿紫的影子,脑子里一直徊荡着他们的声音,冰儿说:
  “……他安详的坐在那儿,像我的保护神……他永远扮演不同的角色,我的救命者,我的倾诉者,我的安慰者,我的陪伴者,假若有个男人,在你生命中能扮演这么几种角色,你还能不爱上他吗?……”徐世楚说:“这是什么时代?三天以内,爱人背叛你,朋友欺骗你,这是什么时代?”而阿紫,她在深刻的叮咛着:
  “慕唐啊,你要把冰儿抓得牢牢的,保护得好好的,不要让她再受伤。同时,小心啊,也不要让你自己受伤……”
  然后,又是冰儿的声音:
  “……你是一大片草原,绿油油的,广大、平实,而充满了生机。……当我在天空飘得快掉下来了,我就直奔向你这片草原……”接着,又是徐世楚的声音:
  “好朋友的用处就在这种地方!你一定在冰儿面前讲了我许多好话,否则冰儿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原谅我……”
  阿紫的声音:“你难道不知道,冰儿和徐世楚只是闹别扭,他们三天以后就会讲和,那时候,你这个笨蛋要如何自处……”
  他的头发晕,背脊上冒着冷汗,那三个人的声音,此起彼落的在他耳中喧嚷着,嚷得他神思恍惚,心情零乱。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恍恍惚惚的睡着了。梦中,徐世楚全身披挂着桃红色的羽毛,像只桃红色的大鸟,飞到他面前来,笑嘻嘻的说:“冰儿喜欢桃红色,你瞧,我把天上的白云,都漆成桃红色了!”他看过去,满天空都飘着桃红色的云,一朵一朵,一层一层,桃红色的云海。然后,冰儿来了,她的短发也染成桃红色了,她的衣服也染成桃红色了,连皮肤都是桃红色了。她还骑着一匹桃红色的骏马,她策马飞奔而来,扬着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对他嚷着:“我刚刚跑过了一片绿色的大草原,现在,我要到桃红色的云上去飘一飘了!”她才说完,徐世楚那只桃红色的大鸟,就扑扑翅膀,伸出一只像老鹰般的脚爪,把冰儿抓在脚下,直飞上天空,腾着桃红色的云,飘向漫漫无际的天边去了。他大急,伸手狂叫着:“冰儿!下来!冰儿!别走!冰儿……”
  他被自己的声音叫醒了,同时,感到有一双温软的小手,在不住的摇撼着他,喊着说:
  “慕唐!慕唐!你怎么了?你做恶梦了吗?”
  他倏然惊醒,天色已经大亮了。他张大眼睛,冰儿正穿着件白色的睡袍,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对着他微笑。她那白皙柔软的手,正安抚的抚摸着他的面颊。
  “哦!冰儿!”他吐出一口长气来。
  “你梦到什么了?一直大叫冰儿冰儿的?”阿紫走到厨房去烧开水,只有她,已经梳洗过后,换上整齐的衣服了。
  “我梦到……”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清早,说什么隔夜的恶梦呢,他笑笑说:“没什么。”伸了个懒腰,他才发现这沙发上睡得真不舒服,脊椎骨都梗得发痛了。他伸手到腰底下去摸索,果然有个东西卡在沙发缝里,他把它掏了出来。两个女孩都伸长脖子,看他又掏又拉又扯的,终于,他拖出一件东西来;一只桃红色的玩具长颈鹿,鹿脖子上,挂着块木牌,牌子正面,写着:
  
  “我是罪人”。
  
  牌子反面,写着:
  “请原谅我!”
  
  李慕唐像被毒蝎子螫到手指一般,慌忙把那玩具摔开,玩具成一个抛物线落出去,掉到房角一大堆桃红色花瓣中去了。那些花瓣,是他们昨夜清扫成堆,还来不及丢掉的。
  “真是阴魂不散!”李慕唐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句话。
  “大概是不大容易散!”阿紫从落地长窗前回过身子来,安安静静的说:“因为,那疯子正站在窗子外面呢!”
  冰儿和慕唐都冲到窗口去看。
  果然,徐世楚正从容不迫的,站在对面的一根电线杆前,身子靠着电线杆,手里提着一包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他好像在“胸有成竹”的等待着。这还没什么,最引人注目的,是停在他身边的那辆“野马”,那辆车本是米色的,现在,居然被漆成了桃红色!李慕唐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
  “你在看什么?”冰儿问。
  “云。”“云?”他笑着低下头来,握紧冰儿的手。现在,那只手又变得冷冷的、颤抖的了。“听我说,冰儿。”他热烈的开了口:“徐世楚虽然很有本事,他毕竟无法把白云染成桃红色!”
  “哦!”冰儿听不懂。“只要有澄净的天空,就不怕你被抓进变色的云层中去。”他自顾自的说着,低下头,注视着冰儿:“冰儿,我想,我们要有极漫长的一天了!”“我想,”阿紫大声的说,她一直在跑出跑进的忙着,现在,她端了一大锅粥,放在餐桌上:“你们大家都需要好好的吃一顿,来应付这漫长的一天。来!吃饭吧!”她摆下四双碗筷。慕唐惊愕的看着,问:
  “你要干嘛?”“下楼请那个疯子上楼来吃饭!”阿紫镇静的说:“这是一场公平的竞争,我不希望有任何人饿着肚子作战!何况,楼下那个人,不论和冰儿间有什么过节,他总之是我们大家的好朋友!半年多以来,我们一起玩过,一起疯过,一起笑过……我不能让这样一个朋友,站在楼下饿肚子!又何况,即使我愿意让他饿肚子,他也照样会上来的!”
  她真的跑下楼去了。
11
  徐世楚走进来了。他穿了件整洁的白衬衫、黑长裤,身上没有什么“罪人”、“原谅”等字样。他的头发似乎才洗过,蓬松而清爽。面颊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眼睛是炯炯有神的。他浑身上下,丝毫看不出有“失恋”或“失眠”的痕迹。大踏步走进来,他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各位早!”他笑嘻嘻的说,好像他们四个人之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给你们带了些烧饼油条来!还有冰儿最爱吃的糯米饭团。”原来,他手里还拎着一包吃的呢!早知道他有吃的,李慕唐想,阿紫大可不必下楼请他上来吃饭。可是,当慕唐看到他带的份量时,他知道,请不请他上来都一样,反正他是一定会上来吃早饭的!“慕唐,”徐世楚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伸长了腿,正对着李慕唐。“我要特别向你道歉,”他说,仍然笑嘻嘻的,和昨晚的“狼狈”完全判若两人。他看来温文儒雅,落落大方。“昨晚我有些精神失常,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请你不要把它放在心上。事实上,我这人最重视友谊,你一天做了我的朋友,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李慕唐接口,正视着徐世楚,心中有点迷糊,这男人说变就变,实在有些奇怪!不过,对方既然如此“有风度”,他当然也该表现得大方一些。“其实,该抱歉的是我。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应该多多保持距离……”
  “不用解释!”徐世楚打断了他,一本正经的说:“我们别谈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在爱情的战场上,从来没有君子!如果有人一定要当君子,他就注定是个失败者,注定是个懦夫!所以,我们把中国士大夫阶级那一套‘伪君子’教条收起来。追女孩子,本来各凭本事!慕唐,”他点点头:“我对你很服气!”慕唐有点发楞,不知道这家伙讲的是真心话,还是违心之论。不过,看他的样子,却相当“诚恳”。
  “徐世楚,”他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大家仍然是好朋友,绝不因为冰儿的转变而有所不同。”
  “不同是一定不同了!”阿紫插嘴,看看慕唐,又看看徐世楚。“不过,只要你们之间不要剑拔弩张,我和冰儿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放心!”徐世楚瞅了冰儿一眼。忽然说:“冰儿,你不要猛啃那个糯米团,我们不是约法三章,你只许吃半个的吗?你又忘了!待会儿胃痛怎么办?还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消化药来:“我就猜到你会这样子,已经随身给你带药来了!”慕唐看着,不自禁的微笑了一下,他开始有点了解这位徐世楚了。一伸手,他接过了那瓶胃药,看看标签,抬头再看着冰儿。“没关系,冰儿,你可以吃完那个糯米团。只要等会儿,我们出去散散步,稍微运动一下,让胃里的食物能够消化,至于这胃药吗?是中和胃酸用的,你并没有胃酸过多,还是少吃为妙。”“哦。”徐世楚开怀大笑,唏哩呼噜的喝起粥来,喝了一大碗,他才说:“慕唐,我忘了你是医生!你说的一定没错!好吧!”他放下碗来,注视慕唐:“看样子,我必须把冰儿移交给你了。”“你不需要移交。”慕唐说:“冰儿是自己的主人,她可以随便走到任何地方去。”徐世楚定定的看了慕唐几秒钟,他不笑了。
  “李慕唐,你这人颇不简单。”他转了转眼珠。“好了,我认输了,反正,我不认输也不行,本来就输了。没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我最奇怪的事,是有些夫妻离了婚,会变成仇人一样。好歹夫妻之间,都有最亲切的关系,怎么会反目成仇呢?”他叹了口气,注视着冰儿:“冰儿,今天有什么计划?上星期,你不是要我陪你回高雄看母亲吗?今天还去不去?我的车已经洗过,加满了油,也保养过了,还……”他笑嘻嘻的:“喷漆过了。怎样?我送你们两位女生回高雄,慕唐如果没事,我们大家一起去吧!”
  冰儿自从徐世楚进门,脸色就有些阴晴不定,举止也相当失常。首先,是埋着头啃掉一个糯米团,不笑,也不说话。现在,是把一个烧饼扯成一片一片的,撒了满桌子芝麻和饼屑。她就用手指拨弄着那些芝麻,把它们聚拢,又把它们推散。听到徐世楚的问话,她怔了怔,张着嘴,有些不知所措,慕唐立刻说:“冰儿今天不回高雄,我们有一些私人计划,吃完饭,我们就要出去了。”徐世楚楞了一下。“私人计划是什么?”他率直的问。
  “私人计划的意思是——”他也率直的回答:“是属于我和冰儿两人间的计划,换言之,碍难奉告。”
  徐世楚靠进椅子里去,凝视李慕唐。
  “慕唐,”他沉着气说:“你有些不上道。”
  “哦?”“我说过,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你把我和阿紫排除在外是什么意思?……”“我不在乎被排除在外,”阿紫慌忙说:“希望你们不要把我卷进战争里去!”“不是大家都停火了吗?”徐世楚说:“不是根本没有战争了吗?”“是。”慕唐回答。“我希望是真正的停火了。”
  “那么,”徐世楚看看冰儿,又看看李慕唐:“为什么不欢迎我参加你们的活动?”“不是不欢迎,”李慕唐迎视着他的目光。“徐世楚,要我坦白说吗?”“你说。”“我对你心存戒备!”李慕唐由衷的说:“你是一个太强劲的对手,不论你的外型,你的作风,你的谈吐,你的机智……都令我甘拜下风。我和你这场战争里,我赢在你的疏忽,而不是你的实力。当你把你的实力展开的时候,我想,我很可能转胜为败。所以,徐世楚,我只有把冰儿带开,让她离你远远的!”“说得好!李慕唐!”徐世楚深刻的看他。“我现在才有些了解你,你才是个强劲的对手!哈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颇有点豪气干云的气势。“阿紫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好,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我不妨碍你们。阿紫,”他回头看阿紫,柔声说:“阿紫,我只能请求你陪我度过这个假日……”“不不不!”阿紫立刻说:“对不起,我今天已另有安排,我有约会。”徐世楚似乎又挨了一棒,他认真的看阿紫,问:
  “你有约会?男朋友吗?”
  “对!”阿紫坦然的说:“是个男孩子,还不能称为男朋友,刚开始交往!”“哦!”徐世楚倒进椅子里。“我想,你们也有私人计划。”
  “不错。”阿紫说。“很好。”徐世楚憋着气说:“你们各位都去实行你们的私人计划吧,不用管我了。我留在这儿洗碗吧!”
  “徐世楚,”阿紫叮嘱着:“你如果再破坏房间,胡乱喷漆,或者,制造一大堆垃圾,我们会生气的!”
  徐世楚的笑容消失了,他的面容僵了僵,然后,他看着冰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冰儿,曾几何时,往日共同制造的乐趣,现在已经变成了垃圾?我懂了,”他慢吞吞的站起身子来:“我是最大的一件垃圾,我先帮你们清理了吧!”他走向门口,又回过头来:“祝你们每个人的私人计划——圆满顺利!”
  打开门,他走了。冰儿直到此时,才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
  这一天,李慕唐带着冰儿,开车出游了一整天。
  他们沿着新开发好的滨海公路,经过蝙蝠洞、海滨浴场、石门、金山、野柳,一直沿海绕着,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就停下来玩。吹着海风,踏着沙滩,晒着太阳,看着海浪……海,是属于夏季的,海边都是人潮,海滨浴场尤其拥挤。他们没有带游泳衣,只是沿海逛着,享受着那种属于夏天和海滨的气息,那种气息是凉爽、欢乐,而自由的。
  可是,这天的冰儿很沉默。
  大约受了徐世楚的影响,她一直有点神不守舍,有点恍惚,还有点不安。每当他们停车,她都会四面看看,好像颇有隐忧似的。李慕唐问她:
  “你在担心什么吗?”“没有。”她立刻说,牵着他的手,和他并排走在沙滩上。
  “冰儿,”他紧握着她的手,诚挚的说:“请不要为他太难过,因为当你为他难过的时候,我就会更加难过。”他注视着海面,决心转换话题:“喜欢海吗?”
  她随着他的视线,望向那一望无垠的海。
  “我想,绝大部份的人都喜欢海。”
  “因为,现代人生活的范围都太小了,小小的公寓、小小的房间,人的喜怒哀乐,全在房间里发生。前两天,我看到报纸上攻击三厅电影不写实,我就觉得很好笑,三厅是太写实了,我们现代人,就生活在客厅、餐厅、咖啡厅里,如果再加一个办公厅,就更好了……”
  “那篇文章大概是指现在的电影太干净了,”冰儿的兴致提了起来:“它们缺少的,是一张床。”
  “哦?”李慕唐顿了顿。“真的吗?”
  “我也不太清楚。有时候,我觉得写批评文章的人并不一定要批评什么东西,而是要‘批评’!”
  “对极了!”慕唐接口:“这就是人性。骂别人一直是表现自己最好的方式。对了,”他想起被抛掉的主题:“海。海在于它好大好远好辽阔,当人被关闭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会喜欢海。某些时候,海是相当具有‘人性’的。”
  “海具有人性吗?”她困惑的。“听不懂。”
  “你看看它。”慕唐把冰儿拉到身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让她面对着海。“它有时平静,有时凶猛,有时温柔,有时喧嚣,有时清澈见底,有时深沉莫测……最主要的,它一直在动,一直在变,看看那些小泡沫,一个接一个,此起彼落,你现在看到的,跟你两秒钟前看到的,已经不是同一个泡沫了!你见过更容易变的东西吗?人,也是这样。”
  “可是,许多人的生命是不变的。像巷口那个欧巴桑,她帮人洗了一辈子衣服,现在洗衣机如此发达了,她还是在帮人洗衣服。”“你看到的是,不变的生活,并非不变的人生。”慕唐挽住她,走向海滨浴场的贩卖部去。“事实上,即使是生活,也在变,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至于人的心态,实在和海一样,是变幻莫测的。”冰儿停下脚步,仰视着他。她的面孔,又充满了光彩,眼里,也闪烁着阳光。“慕唐,我真搞不懂你,你是医生,为什么你会去研究海?去研究人性?而又会把这两样东西相提并论。”
  “人都有联想力,这一点也不稀奇。”慕唐笑了:“读书的时候,我常和几个好朋友到海边来露营……一种逃避,从解剖室、细菌、病理学、人体构造……逃到海边上来,看着海,想着生命。”“你那些好朋友呢?”“变。”他说了一个字。
  “变?”“是啊!像海浪一样,大家都在变。有的出国了,有的改行了,有的结婚了,有的去大医院了,有的挂牌了……总之,大家都变了,而且,大家都很忙,偶尔,彼此通个电话,互相问问近况,就是最大的联系了。至于海滨露营,已经成为记忆中的一个小点而已。电话这玩意儿,缩短了人与人间的距离,也拉长了人与人间的距离。”
  “对!”冰儿深表同意。“因为电话随时可以和对方谈话,见面的次数就一次比一次少了。我的同学们也是这样,大家只通电话,不见面。”他们说着说着,已走到贩卖部前面,这儿挤满了游客,穿着泳衣,披着浴袍,裹着毛巾,都在买吃的喝的。慕唐问冰儿:“想吃点什么吗?渴了吧?要香吉士还是汽水?”“她最爱吃冰淇淋!”一个声音忽然冒了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影遮在他们的前面,同时,有客蛋卷冰淇淋已经送到冰儿的鼻子前面来了。“世楚!”冰儿倒退了两步。惊愕的抬头看着。“你跟踪我们!”她轻呼着。“快!吃冰淇淋吧!”徐世楚说:“不吃都化了!慕唐,”他语气亲热而愉快:“我们两个喝汽水!”
  慕唐不敢相信的看着徐世楚,真是阴魂不散!他心里想着。另一方面,心里又对他这种“跟踪精神”生出种很奇怪的反应,非常惊奇,非常烦恼,而又有些同情,有些佩服。
  “冰儿!”他拍拍冰儿的肩:“吃吧!人家徐世楚好意买来的!”“是啊!”徐世楚笑着:“我们到那边坐坐好吗?你们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了!瞧,我租了一个太阳伞。来来来,一定要休息一下,否则,冰儿会头晕的!”
  李慕唐啼笑皆非。冰儿已拿起了那个冰淇淋,就像早上闷着头吃糯米团一样,她开始闷着头吃冰淇淋,眼睛看着脚下的沙,头俯得低低的。李慕唐扶着她的腰,他们走到徐世楚的帐篷底下。徐世楚忙着开汽水罐,递了一罐给李慕唐,嘴里笑嘻嘻的问:
  “冰儿,要游泳吗?我车子里有你的游泳衣。”
  冰儿慌忙摇头。李慕唐想起冰儿为什么一路上都东张西望,颇怀隐忧似的。原来:她已有预感,徐世楚会追来了!
  “徐世楚!”他喝完了汽水,把罐子往垃圾箱一丢。抬起头来,盯着徐世楚说:“谢谢你的汽水和冰淇淋。我们要走了,希望你遵守诺言,不要来妨碍我们。这样一路跟踪,会造成我们很大的困扰。”徐世楚那明亮的双眸立刻黯淡了下去,他不看慕唐,却看冰儿:“冰儿,我妨碍你了吗?”
  冰儿吃着冰淇淋,一句话也不说。
  “世楚,请你不要为难冰儿。”慕唐说。
  “好,”徐世楚抬起头来,注视着李慕唐:“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我并没有跟踪任何人,只是眼看我的女朋友……不,说错了,”他一扬手,清脆的给了自己一耳光。“我‘以前’的女朋友,在晒太阳,我于心不忍,想给她一把遮阳伞。眼看她渴得嘴唇干了,我于心不忍,想给她一杯冰淇淋。人!有的时候做的事,不出于理智,而出于感情!这叫——情不自禁。如果我对你们造成妨碍,请原谅!我绝对是无意的!”
  听这种谈话,简直可怕!李慕唐一把拉住了冰儿:
  “我们走吧!”冰儿被动的跟着他,往停车场走去。
  他们一声不响的上了车,欢乐的气氛,又被徐世楚带走了。停车场上,那辆桃红色的野马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冰儿看看那辆车子,脸色更加不安了,眼神黯淡得像要滴出水来。李慕唐很快的发动了车子。一路上,他都在注意后视镜,看那辆桃红色小车有没有追踪而来。开了差不多半小时,他才确定徐世楚没有再度跟来。
  可是,他一连两站都不敢停车,直到车子开到了野柳。他向后望,桃红色小车无踪无影。
  “下来走走吧!”他说。
  冰儿很顺从的下了车,跟着他走向野柳风景区。他揽着她的腰,竭力要鼓起她的兴致:
  “快乐一点,冰儿。他是存心捣乱,我们最好不要受他的影响,好不好?”冰儿瞅了他一眼,勉强的笑了笑。
  “好。”她微笑着说,抬头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辽阔的海。“同样是海边,”她说:“气氛完全不一样!”
  “刚刚是沙岸,现在是岩岸。”李慕唐说:“沙岸和岩岸的感觉是两种,沙岸平和,岩岸惊险。古人诗句中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句子,指的就是岩岸。你瞧,”他指着岩石下面,海浪汹涌飞卷,浪花是一连串飞溅、打碎的白色泡沫:“那就是‘卷起千堆雪’。”
  冰儿抬头看他。“你好博学。”她说。“不。这是谁都念过的句子,只是不一定记得,大概中学课本里都有吧!我不博学,我是书呆子。我父亲一直叫我书呆子!”冰儿一眨也不眨的看他。
  “你一点都不呆。”她说:“你学的,你都能用,你举一而能反三,你怎么会呆?”她叹了口气:“你实在比我想像的要聪明……”“又来了,冰儿,”他轻飘飘的说:“别灌醉我!”
  她笑了。终于笑了。她笑着往前跑去,在一个怪石的下面,有个小女孩在卖贝壳,她拉着他的手往前跑,高兴的嚷着说:“我们去买贝壳!我好喜欢贝壳!你知道我收集贝壳吗?不收集大的,只收集小贝壳……”
  她蓦的收住了脚步,瞪大了眼睛。
  徐世楚从岩石后面绕了出来,他伸出手掌,掌心里躺着好几个小贝壳。他的面容,不再像早上那般乐观,也没有海滨浴场那种神采,现在的他,非常苍白,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又八糟,搭拉在额头上。眼睛黝暗、深沉、悲哀,而带着种祈求的意味。他看起来,好狼狈,好孤独,好憔悴。
  “贝壳,”他轻声说,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挨骂似的。“我帮你选好了,这些都是你没有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冰儿又开始往后退,慕唐挡住了她。
  “天哪!”他听到
12
  事后,李慕唐回忆起这个日子,才发现冰儿说“我完了”那句话,实在是该李慕唐来说的。
  到底怎么会把局面弄得那么混沌,李慕唐也弄不清楚。只知道,自从“送贝壳”那晚开始,他们三个,就变成经常一起行动,一起出游了。主要是,冰儿狠不下心来,她总对李慕唐说:“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我们帮他度过这段时间吧,好吗?总之,大家将来也要做朋友的!”
  于是,他们的许多活动,徐世楚都加入了。而且,徐世楚表现的态度,几乎是可圈可点的。他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笑脸迎人,而且是善解人意的。
  李慕唐无法坚决反对徐世楚的加入,事实上,他也反对过。冰儿会垂着眼睑说:“慕唐,你有那么宽阔的心胸,那么豪放的气度,你为什么不能容纳一个失败的人呢?”
  冰儿,我没有宽阔的心胸,我也没有豪放的气度,我看那小子十分不顺眼,我认为他构成我们间极大的威胁……这些话是说不出口的,在冰儿那澄澈的双眸下,这种“自私”的话是说不出口的。接下来的生活又非常忙碌,诊所里生意兴隆,这年头几乎人人会生病,看病像时髦玩意般流行。有一天,冰儿下班后来到诊所,居然脱口说:
  “我现在才知道电影院为什么生意清淡,原来客人都到医院里来了!”每天九点钟开始门诊,一直要忙到晚上十一点。李慕唐把自己最好的时间,都给了病人。他常常忙得连抽空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八月过去了,九月又过去了。李慕唐忽然发现,冰儿下班后不常到诊所里来了,她会打个电话过来说:
  “我知道你很忙,我不过来了,你下了班,到我这儿来坐坐吧!”当然,要冰儿每个晚上坐在诊所里,看那些病弱的老少妇孺穿出穿进,也是件很无聊的事。李慕唐完全能谅解冰儿不过来。可是,接连三四次,他都发现徐世楚坐在那“幻想屋”里,和冰儿谈天说地时,他就有些忍无可忍了。
  事情爆发在九月底的一个深夜里。
  李慕唐下了班,走进“幻想屋”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钟了。徐世楚和冰儿双双挤在一张沙发上,阿紫和男友约会去了,居然尚未回家。阿紫从夏天起,交了个男友,是一家贸易行的职员,阿紫称呼他高凯,可是,她说,高凯只是个外号,因为那男孩很高,至于那个凯字,阿紫就嘻嘻哈哈笑着,说是“想想就了了”。阿紫这回对高凯似乎非常认真,冰儿常说:“带他来呀!让我们大家见见呀!”
  阿紫看看冰儿,笑着摇摇头:
  “我不鼓励他来学习‘三人行’!”
  三人行?阿紫提醒了李慕唐,是的,他烦恼而抑郁的想着,就是这三个字;三人行,他、冰儿、徐世楚,已经变成这么糊里糊涂的局面了!这晚,他一看到徐世楚和冰儿挤在一堆,血就往脑袋里冲去。何况,他忙碌了一整天,真想和冰儿静静的、温柔的、恬淡的、舒适的度过一个晚上。看到徐世楚,他知道什么柔情蜜意都免谈了。“徐世楚!”他没好气的问:“你来多久了?”
  “我去接冰儿下班的!”徐世楚坦荡荡的回答。“我们去吃生鱼片!还买了一样东西,你看!”
  他看过去,居然是个风筝。一只桃红色的大鸟!
  “我们周末去放风筝!”徐世楚热心的说:“你知道,秋天是放风筝的季节吗?”“已经秋天了吗?”“是啊!台湾的秋天,来得晚一点。但是,杉林溪的枫叶,已经红了。”“杉林溪?”他错愕的问:“杉林溪在什么地方?”
  “唉唉!”冰儿叹着气,缩在那沙发中,根本没站起来,她穿着件没袖子的短衫,一条“很凉快”的短裤,修长的腿伸在沙发上,徐世楚卷着风筝线,手和胳臂就在她那美好的大腿上碰来碰去。“你真孤陋寡闻啊!”冰儿微笑的瞪着他:“你怎么连杉林溪都不知道呢?杉林溪在南投县,从溪头开车上去,大概再开一小时就到了。那儿一到秋天,枫叶都红了,遍山遍野,真是好看。山上还有一种石楠花,五朵花集合在一起,开得像绣球花一样,还有两个瀑布,还有神木,还有小溪,还可以钓鱼……”“你对那儿,还真熟悉嘛!”他瞪着冰儿。
  “是啊,去年十月,我们在那儿住了三天,徐世楚开的车,我们不止玩杉林溪,还去了凤凰谷。真好玩!”
  “所以,”徐世楚接口:“我们计划这个周末,再去旧地重游。刚好我弄完了一档节目,可以有一星期的假,冰儿说,她可以在公司里请三天假,加上周末和星期天,就足足有五天了。慕唐,你呢?”慕唐看看徐世楚,再看看冰儿。
  “你们的计划里,包括我吗?”
  “当然啦!”冰儿飞快的接口:“你是主角嘛!我们都去过了,只有你没去过!”“冰儿!”他站在沙发前面,深沉的注视着她。“你认为,我的那些病人,都会联合起来,集体停止生病,以便于我这个医生出去旅行吗?”冰儿的脸色变了。清亮的眸子立刻黯淡下去,唇边的笑容也不见了。“和医生交朋友,”她喃喃自语。“就这么刹风景!从来没有假日,从来不能休息!”
  “冰儿,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医生吧?”他的语气有了火药味。“是的!”冰儿说:“伟大的医生!不朽的医生!救人救世的医生……”“如果你对我的职业不满意,”慕唐打断了她,伸出手去,把她从沙发深处拖起来,因为她那裸露的胳膊和大腿,始终在徐世楚的活动范围之内。“我非常抱歉,因为,我是不会为你转换职业的!”“你会为我做什么呢?”冰儿站起身子,和他面对面的站着了,她的双臂搁在他的肩上,两眼深深的盯着他。“我从来没有‘看’到你为我做了些什么。”
  房间里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是吗?冰儿?”他问。“如果你没有‘看’到,你是瞎子!如果你没有‘听’到,你是聋子!如果你没有‘感觉’到,你是呆子!”“你说得很好听,”冰儿说,固执的凝视他。“我想,我可能是瞎子,是聋子,是呆子!我还是不觉得,你为我做过些什么?你曾经说,你爱我胜过于生命!可是,我现在只要求你请几天假,陪我去杉林溪……”
  “病人是没有办法向疾病要求放假的!”
  “这么说,你是不去杉林溪了?”
  “好了!冰儿!”徐世楚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慕唐没有时间去,我们约阿紫和高凯一起去,那位高凯,我早就想认识认识了!我们可以在山顶上比赛放风筝,到河里比赛划船。我跟你说,慕唐不去,我们还是可以玩得很开心的!”
  冰儿仍然凝视着慕唐。
  “慕唐,”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轻柔,她的胳膊在他脖子上用力勒了勒,她的身子软软的贴着他的。“你真的不去吗?请你陪我去好吗?你可以挂出休诊三天的牌子,那些病人,他们还可以找别的医生,台北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医生!”
  他动摇了,在冰儿柔媚的凝视下动摇了。
  “你知道,”他挣扎着说:“把娱乐放在工作的前面,是很不理智的事!”“你一定要做理智的事吗?你生活里,不能有一点不理智的事吗?”“你就是我最不理智的事,遇到你,已经让我的生活大乱了。”“是你的不幸吗?”她盯着他。
  “唉!”他叹了口气。“是我的不幸。”
  “后悔吗?”“不。”他摇头。“永不后悔。”
  她悄悄的笑了,眼睛又发亮了。
  “那么,我们一起去杉林溪吗?”
  “你一定要去吗?”他反问:“你非去不可吗?”
  “是。”她任性的说:“我已经兴奋了一个晚上了,计划了一个晚上了!”“慕唐!”徐世楚插嘴:“不要泄冰儿的气。冰儿连旅行服装都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李慕唐的怒火又往上冲。“如果我不能去,你们是不是仍然照原定计划去?”
  徐世楚不说话,冰儿屏息了片刻。
  “是不是?”他大声问。“如果我不去,你们去不去?冰儿,你说!”
  冰儿抬眼看他。“你为什么要那么凶呢?”她很委屈的说,眨动着睫毛。“你认为你不去,我就可以不去,是不是呢?”
  “是!”慕唐忽然冲口而出。
  室内顿时安静了。冰儿看了他片刻,把手臂从他肩上放了下来,她走回到沙发边,坐了下去。徐世楚慌忙在她大腿上拍了拍,柔声说:“冰儿,别生气,慕唐不过说说而已……”
  “徐世楚!”慕唐忽然大声喊着,声音之大,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突然间爆发了,完完全全的爆发了。在他胸中积压已久的闷气,像一股火山口的熔浆,蓦然间冲出火山口,迸发出一场无法遏制的大火。他对着徐世楚的脸,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给我滚出去!徐世楚,你听着,我和冰儿之间的帐,我们自己会算,用不着你搅在里面!你少开口!少管我们的事!现在,你滚出去!让我和冰儿单独说话!”
  这是一个好大的炸弹,整个屋子都被炸得摇摇欲坠了。徐世楚的脸色,顿时涨红了,连脖子都涨红了。而冰儿,却相反的,整个面孔上的血色都没有了。
  徐世楚从沙发里直跳起来,他瞪着李慕唐,连眼睛都发红了,他喘了一口大大的气,说:
  “李慕唐,你叫我滚,是吗?”
  “是!”李慕唐吼着:“我叫你滚!”
  徐世楚掉头看冰儿。“冰儿!”他喊:“你也要我滚吗?”
  冰儿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气,立即飞快的扑奔过去,拦在徐世楚的面前。她苍白着脸,对李慕唐说:
  “慕唐,你有什么资格,叫徐世楚滚!这儿是我的家,我的屋子,徐世楚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叫他滚?你以为你和我谈谈恋爱,你就可以垄断我的生命,扼杀我的快乐,赶走我的朋友吗?你未免自视太高了!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冰儿!”他喊着,胸口的怒气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响。冰儿这一连串的问话,粉碎了他心中的柔情。像是一盆夹带着冰块的水,对他兜头淋下,他只感到整个心脏都在绞痛。而怒气却奔腾着从他嘴里冲出来。“冰儿!我没有资格赶你的朋友,我没有资格说任何话,我不该垄断你的生命,扼杀你的快乐!可是,你必须认清楚……”他一直遇到她脸上去。“你生命里只能有一个男人,不是他,就是我!你不能一辈子脚踏两条船!你现在可以选择,如果你要他,我滚!你说,你是要他?还是要我?”冰儿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你一定要我选择吗?”她大喊:“你是一个暴君,你是一个独裁者!你自私,你根本不了解我,你连生活的艺术都不懂!你是个工作狂!你根本和我在两个极端的世界里”
  “很好!”李慕唐打断了她,沉重的呼吸着:“你已经选择了!徐世楚,祝你们幸福快乐!冰儿,当你下次自杀的时候,拜托不要来推我的门!再见!”
  他冲出了那房间,重重的带上了房门。当房门“砰”然一响时,他觉得,自己整个心灵,都被震碎了。
13
  彻夜无眠。但是,时间不会因为你不睡就停止的,也不会因为你心碎而停止的。工作更不能因为你失恋就可以罢工,病人也不会因为你心情难受就不上门……所以,第二天,日子还是照常的过下去。照样是那么忙碌,一个病人又接一个病人,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老人家的血压太高,小孩子的扁桃腺发炎,以至于一年四季,永不停止的感冒。这样也好,忙碌可以让人不去思想。但是,他却常常感到像闪电似的,有股尖锐的痛楚,就强烈的从他心底闪过去。这股痛楚,来无影,去无踪,却在整天之内,发作了七八十次。他是医生,他却无法治疗这种彻心彻肺的痛楚。午餐几乎没有吃什么。晚上也淡而无味。生活一下子变成了空荡荡的,即使有那么多病人,即使小魏小田都咭咭呱呱,爱说爱笑,生活却一下子失去了声音。他常会在诊病的中途发起呆来,只为了某种潜意识的期盼——门外的脚步声会是她吗?窗外的人影会是她吗?候诊室的笑声会是她吗?弹簧门的开动会是她吗……
  没有。不是她,任何声音都与她无关。她现在正飘在桃红色的云上,与桃红老鹰共翱翔。
  晚班护士来上班了。朱珠和雅珮带来了一串笑语喧哗。雅珮推开他的门,笑嘻嘻的嚷:
  “李医生,朱珠要请你吃喜饼!”
  哦?他看过去,朱珠果然捧着两大盒喜饼进来了,她圆圆的脸蛋上洋溢着喜悦,眉梢眼底,绽放着青春的光华。她把两盒大红色的,上面写着喜字的饼盒放在他桌上,快乐的、坦率的、甜蜜的笑着:“李医生,上星期天我订婚了,诊所太忙,我也不敢请假。本来,要请你去参加的,看你也忙得……哈哈……”她笑着,心无城府的。“难得一个星期天,不敢耽误你和冰儿小姐的聚会……反正,我们本省习俗,订婚只是个形式,送送喜饼,通知亲友而已。改天,结婚时,再请你喝喜酒。”
  他注视朱珠。那张爱说的、小巧的嘴,那对温柔的、和煦的眼睛,那张永远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庞。平平淡淡的朱珠,她会给一个男人平平凡凡的生活;没有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却有宁静安详。朱珠,善解人意的朱珠,得到她的男人有福了。“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他提起精神来问,一向和朱珠、雅珮都像一家人,居然,她订婚了,而他却不知道那男孩是谁?这一年来,生活多么反常呀!
  “他和你同姓,姓李,是学工的!”朱珠笑着:“在一家工厂当工程部的技师!”“哦?怎么认识的?”他笑着问。“嗬嗬嗬!”雅珮大笑起来:“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呀!总算没有白搁着!”“怎么说呢!”“别听她乱盖!”朱珠打断雅珮,笑得更加甜蜜了。“是这样的,李茂生是我哥哥的朋友,他们都在南雅工厂上班,今年三月间,我哥哥带了他们一大伙朋友来我家,又钓鱼、又唱歌、又吃烤肉的,闹得好开心。从此,他们就每个星期都来,到了夏天,我和李茂生就走得很近了。有一天,我们又合力钓起了一条大鱼……”
  “说来说去,”雅珮笑嘻嘻的。“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哪!那鱼池有点怪,专门撮合姻缘。朱珠,下次你也约我去玩玩好吗……”“你又不是没去过!”“我去的那次全是女生,你安心不让我见李茂生,怕被我们抢去……”“你胡说!你自己的那位刘大记者呢?怎么说,偷偷摸摸交了大半年了,以为我不知道呀……”
  “不许说!不许说!”两个女孩子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团。
  “怎么,雅珮,”李慕唐注视雅珮:“你也有男朋友了?是不是也要请我吃喜饼了?”
  “吃喜饼?”雅珮羞红了脸,那一脸的娇羞,竟也楚楚动人。“没有那么快啦!大概要到农历年的时候!”
  “哈!”朱珠大叫:“原来你也要订婚了,你瞒得真紧,李医生不问你,你还不说呢!”“不是不说,”雅珮笑着往配药处躲去。“你又没问我,难道我还该弄个大喇叭,沿街叫嚷着我要订婚了?”
  朱珠掩口而笑,对李慕唐说:
  “她在骂我呢,因为我一交男朋友,全天下都知道了!她说我是大喇叭!”哦?是吗?李慕唐有些歉疚,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他这个医生,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来,他的字典里只有两个字;冰儿。随着这两个字的出现,他心底的抽痛又立即发作了,他不由自主的,吸了口气。
  “李医生,”朱珠关怀的问:“你没有不舒服吧?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我没事。”他注视朱珠:“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过农历年的时候。”朱珠坦白的说:“所以,到时候要向你辞职了。”“辞职?”他一怔。“你先生不许你在外面工作吗?你是一个很好的护士,结了婚就辞职,不是太可惜了?”
  “李茂生根本不在乎我工不工作。”朱珠说:“他的工厂就在三重,我们可以住台北。问题是,我总觉得,既然决心嫁给他了,就该以他一个人为重心,在家里做个好太太就行了。我对自己的工作,并没有野心……换言之,当我决心结婚的时候,我就把这个婚姻——这个男人,当我的事业,我不想因为我的工作问题,造成两人间的不愉快。总之,这是个男性社会,对不对?”李慕唐惊奇的看着朱珠,这是个“现代女性”吗?曾几何时,现代女性的观念又改了?从“走出厨房”又变回到“走入厨房”了?但,不管怎样,娶到朱珠的男人是有福了。他正想再说几句什么,有病人登门了,朱珠忙着要去挂号处,她转身匆匆走开,走了两步,又回头嫣然一笑,指着那喜饼说:“我多拿了两盒来,请你的冰儿小姐吃!还有阿紫!”她深深看他,又加了一句:“李医生,希望我辞职以前,能够先吃到你的喜饼!嘻嘻!”她笑嘻嘻的跑进挂号处去了。
  李慕唐坐着,心底的抽痛又来了。这次发作得又凶又猛,从胸口一直痛到他四肢骨骸里去。
  深夜,收工了。慕唐回到了他的单身宿舍。开亮了一盏落地灯,他在灯下坐着。脑子里模糊的想着朱珠,朱珠和她的鱼池,朱珠和她的未婚夫,朱珠和她的事业……他模糊的想着,深沉的把自己埋在安乐椅中。想朱珠,最大的优点,是可以不要想冰儿。冰儿,怎么这个名字又出现了呢?怎么那股痛楚会越来越加重呢?他用双手紧抱住头,企图扼制那份思想。但是,那思想像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里奔驰;冰儿!冰儿!冰儿!马蹄剧烈的在脑中踹着,哦!冰儿!他的头疯狂的疼痛起来。
  门铃骤然响了起来。冰儿!他惊跳,由于起身太猛,落地灯打翻了。他扶起了灯,直奔向门口,一下子打开了大门。
  门外不是冰儿,而是阿紫。
  “阿紫!”他低呼着,有些失望,也有些安慰。阿紫,一个和冰儿十分亲近的人物,她最起码可以赶走室内那份紧迫的孤独。阿紫走了进来,关上房门。她的脸色凝重而温柔。
  “慕唐,听说你和冰儿闹翻了?”她开门见山的问。
  “唔。”他轻哼着。“你喝茶?还是咖啡?”
  “你少来!”她夺下他手中的杯子,把他推进沙发里去。“请你坐好,我自己会来泡茶。”她熟悉的泡了两杯茶,看到桌上的喜饼了。“谁订婚了?”
  “朱珠。”“阿朱啊!”阿紫叫着,不知何时,阿紫和朱珠间,就很巧妙的利用了金庸小说里两个人物的名字,彼此称呼阿朱和阿紫了。“她和李茂生订婚了?好啊!他们很相配,李茂生忠厚诚恳,阿朱温柔多情。”
  “原来,你也知道阿朱的事!”
  “是呀,我和阿朱、雅珮都很熟悉了呢!”她坐在慕唐对面,收起了笑容,正视着他,一本正经的说:“不过,我今晚不是来和你谈阿朱的,我是来和你谈冰儿!”
  冰儿!他的心脏又紧紧的抽痛了一下。
  “她告诉你了?”他问,声音十分软弱。
  “是。”她坐正了身子,双手捧着茶杯,她的眼睛,非常深刻、非常严肃的盯着他。“慕唐,你决心和冰儿分手了吗?”
  他震动了一下。分手,两个好简单的字,像两把刀,上面还沾着血迹。分手!“我想,这不是我决定的,”他抽了一口气:“是冰儿决定的!我——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维持三个人的局面,她必须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她选了徐世楚!”“你很意外吗?”阿紫深切的问。
  “我……”他思索着:“来不及意外,只觉得痛楚。”他回答得好坦白,在阿紫面前,用不着隐瞒自己那受伤的情绪和自尊。“唉!”阿紫长长的叹了口气。“我曾经想救你!记得吗?慕唐?当你和冰儿一开始发生感情,我就飞奔着跑来,想阻止这一切,想挽救这一切,可是,来不及了,你一陷进去,就陷得好深好深,完全不能自拔。”
  “阿紫!”他愕然的喊:“难道你在那时候,已经预见我们今天的结果?”阿紫凝视他,眼神是悲悯的,难受的,同情的。
  “我对你说过,”她低语。“他们两个会讲和。我问过你,如果到那时候,你要如何自处?我——我实在……实在是提醒过你,暗示过你!”“为什么……”他有些糊涂,他摔了摔头,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你能预见这一切?你早知道,我的力量如此薄弱吗?”“不。我一度把你的力量估得很强。”
  “但是,你估错了?”他悲哀的问。“我仍然斗不过那个徐世楚,我无法让冰儿对我死心塌地!可是……”他懊恼的用手扯着头发,逐渐激动起来:“冰儿和我,也曾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是如此脆弱,如此禁不起考验的东西?还是因为我错了?我该忍耐,我该让冰儿慢吞吞的在我们两个人中选择?我该一直维持三人行的局面?但是……”他仰躺进沙发深处,眼睛瞪视着天花板,他的心脏绞扭成了一团。“我受不了了!阿紫,我再也受不了了!或者我太自私,冰儿说对了,她说我自私,我是太自私了,我的眼睛里就容纳不下一粒沙……我……”他闭上眼睛。“我没有办法!这种恋爱,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慕唐!”阿紫扑过来,热心的看他。“你不要自怨自艾好吗?我今晚来,就是想把一切都说清楚!如果你会痛,也痛这一次吧!狠狠的痛一下,总比凌刀碎剜好!”
  他有些惊惧。“你要说什么?”他问。
  “我想……冰儿从没有爱过你!”她清晰的说。
  “什么?”他错愕的。“慕唐,你实在不了解冰儿。”阿紫飞快的接口:“冰儿的生命里,除了徐世楚,从没有过第二个男人。她的感情非常浪漫,非常强烈,非常戏剧化,非常孩子气,也非常痴情!她碰到了徐世楚,这个徐世楚,符合了她所有的要求;浪漫、强烈、刺激、戏剧化,而且童心未泯。于是,他们恋爱了,爱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可是,冰儿的痛苦是,徐世楚并不专情,他随时在变,见异思迁。为了徐世楚的不专情,他们吵过、闹过、分手过、和好过,甚至——自杀过。”
  “这些事,”李慕唐沉声说:“我都知道。”
  “是的,”阿紫再叹了口气。“这些你都知道。说一点你不知道的。第一次冰儿变心,是去年年初,冰儿忽然在三天内和一位电视编剧,陷入情网,同时,宣布和徐世楚分手。徐世楚这一下吓坏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把冰儿追了回来。那位电视编剧和冰儿的爱情维持了两星期。第二次,是去年夏天,徐世楚故态复萌,又心生二意,于是,冰儿再度在三天内恋爱了,对方是个大学生,比冰儿还小两岁。当然,徐世楚又慌了,历史重演,徐世楚拚命的追,大学生黯然而去。冰儿和这大学生的感情,维持了大约一个月。至于你……”她深深的注视他,慢慢的说了出来:“已经是维持得最久的一个了!”李慕唐的背脊挺直了,脸色变得死一般苍白。
  “你在暗示我……”他哑声说。
  “不,我不在暗示,”阿紫继续凝视着他。“我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你有最强的分析能力,你有思考和组织的能力,不要让感情把你的视线完全蒙蔽。冰儿,她的心并不坏,她也不是在玩弄手段,她只是太爱徐世楚了。当她发现只要她变一变心,徐世楚就会弃甲投降,她就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利用着这件事。所以,历史一再重演了又重演,我在旁边看同一幕戏,也已经看到第三场了。”
  李慕唐倒进沙发里,闭上眼睛。现在,已经不是心脏痛楚的问题,他的头晕了,思绪混乱了,背上发冷了,而额上,大粒大粒的汗珠,都冒出来了。他觉得自己被猛力摔进一个无底的冰洞里,在那儿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却一直沉不到底。他抓住了沙发的扶手,手指深陷到沙发的海绵里去。冰儿,他心中“绞”出了这个名字;冰儿!这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慕唐,”阿紫的手,温柔的盖在他手上。
  “别碰我!”他像触电般把手抽了回来,他抬起头,眼睛发红,声音发抖,他瞪视着阿紫,暴躁而悲痛的喊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不让我保持一丝丝的幻想?一点点的自尊?你为什么要出卖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闭紧你的嘴,咽住冰儿的秘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吼着。“因为……”阿紫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把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她的背挺得笔直,眼睛深刻而黝黑。“我不忍心看到你继续在那儿做梦!因为我心目中的你,远远超过以前那两位男士,我不要你受到更深的伤害!”
  “那么,你早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我?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
  “我试过的!”阿紫悲哀的说:“但是,仍然太晚了!我怎么料到,像你这样一个稳重、博学、有主见的大男人,仍然会在三天之内,被冰儿收得服服贴贴!我曾经骂过你荒唐,记得吗?我曾经骂过你是笨蛋,你记得吗?但是,你对我怎么说的?你说,你爱冰儿,更胜于爱自己!当时,我就抽了口冷气。事情已经演变到了那个地步,我只有勉强我自己,去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相信这一次,冰儿不是作戏给徐世楚看,而是真正爱上你了。因为——”她长长的叹息。“我一直认为,你比徐世楚,强了太多太多!我对你们两个,也有着真心的祝福和期望!谁知道……”她停住了。
  谁知道有一个笨蛋,相信自己是一片草原,绿油油的,广大,平实,而充满了生机!谁知道有个笨蛋,只要别人给他喝一点点酒,他就会“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忘记了天地玄黄。谁知道那个女孩——冰儿,如此晶莹剔透,闪亮夺目,却会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昏昏沉沉的站着,昏昏沉沉的想着。冰儿的话又荡漾在他的耳边:
  “请允许我,为你重新活过!”
  他的手,用力的压住了胸口。不,冰儿,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你把一个男人所有的骄傲与自信,一起谋杀了!
  “或者,你会恨我告诉了你真相,”阿紫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或者,你愿再抱着一个梦想,冰儿会重回你的怀抱!或者,你根本不相信我告诉你的故事!也或者,”她顿了顿。“是我错了,冰儿并非作戏,而是真的爱上了你……不管怎样,我今晚不顾后果的跑到你这儿来,不顾后果的把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我的动机只有一件;慕唐,”她诚挚的说:“你那么坚强,那么理智,那么深刻……你不要让自己再陷下去了!也不用为这段感情太伤心!”
  他重重的呼吸,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
  “阿紫,”好半晌,他才幽幽的说:“我不坚强,我不理智,更谈不上深刻!我想我已经陷得太深太深了!但是,阿紫,请放心,我还是会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工作,我相信……”他深深呼吸。“我会慢慢恢复,找回自我。毕竟,这地球还存在,太阳也没有和别的星球相撞。毕竟,这不是世界末日!”
  是的,这不是世界末日。天空中,繁星依然璀璨,月光依然明亮。台北市的万家灯火,依然闪烁。这不是世界末日,他挺直了背脊,凝视着漠漠无边的远方。
  那一整夜,他就站在那儿,眺望着夜色里的穹苍,阿紫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根本不知道。
14
  一星期后,李慕唐写了封信给冰儿。
  冰儿: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中国有许多笔记小说,有许多传奇故事,我要告诉你的这个故事很短,出自一本名叫《琅□记》的书。
  据说,有一位书生,名字叫沈休文。有一天,沈休文在他的书房中独坐读书,当时天正下着小雨,风飘细雨如丝。沈休文忽然看到有个女孩,手里拿着纺纱织布用的络具,她一边走,一边把雨丝收束起来,用络具纺着雨丝。就这样随风引络,络绎不断。纺着纺着,她就走进了沈休文的书斋,把她用雨丝所纺成的轻纱,送给了沈休文,并且告诉他说:
  “这丝名叫冰丝,送给你做成冰纨。”
  说完,这女孩就不见了。沈休文后来把冰丝做成衣裳,又做成扇子,终年随身,视为珍宝。
  冰儿,这故事好短,就这样结束了。我常常想,沈休文这一生,还能抛开那冰丝吗?还能忘记那纺雨的女孩吗?那细雨如丝,随风引络的画面会从他眼前消失吗?还有——还有……那女孩真的消失了吗?
  这是中国古代的故事,真不相信这些记载。原来,中国这民族,自有她浪漫的一面,浪漫得那么美,浪漫得那么“不真实”。然后,我要告诉你一个现代的故事。同样的故事,发生在今年年初,一个“风飘细雨如丝”的晚上。有个很笨的医生,名字叫李慕唐。李慕唐独坐在他的诊所里,忽然有个女孩出现了,双手握着两束雨丝,穿着长裙曳地的白礼服,笑吟吟的走进门来,把她手中的“冰丝”送给了李慕唐。
  冰儿,这是一个开始。
  冰儿,让我告诉你我是怎样一个人吧!当你在那雨夜里出现以前,我一直是个平凡的、努力的、追求一种朴实生活的男人。我不浪漫,也没有幻想,更不做梦。我和细菌、病症、人体器官打交道,从没有想到过我会碰到什么浪漫的事,更休提这浪漫的事还会改变我的一生。我一直对那些神话一般的爱情小说,认为只是“解闷”的工具而已。不能相信,无法相信,也不去相信的。
  然后,你出现了,有冰雪般的纯净,有火焰般的热情,有画一般的美丽,有诗一般的幽情。你怎样强烈的震撼了我!你怎样强烈的吸引了我!你怎样打开了我的视野,把我一下子就带入了你那个浪漫的世界里去了,而这世界,居然如此彩色缤纷,光怪陆离,使我心魂俱醉,而目不暇给。我想,就在那个晚上,你已经将你手中的冰丝,织成冰纨,披在我的肩上了。冰儿,我非铁石,我乃血肉之躯,这件冰纨,来自仙境,一旦附体,居然把我包裹得紧紧的了。冰儿,如今回忆起来,我身上这件无形的外衣,就是你那天晚上给我披上的。从此,我就不由自主的卷进你的神话世界里去了。冰儿,我很希望我这封信写得有条有理,但是,我执笔时,心情已十分迷糊,如果凌乱,请你把络具拿出来,不妨重新络过。我前面写了那么多,只是要告诉你,一个很平凡的医生,对爱情根本没有憧憬与梦幻的医生,怎会被你捉住的。哦,冰儿,不要以为是你把我灌醉了,不要以为我相信自己是个大草原……都不是。真正网住了我的,是那个下雨的晚上,你纺雨为丝,把我网住了的。从此,我就没有脱下我的冰纨,从此,我就一头栽进去,不可救药的爱上了那个纺雨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冰儿。好长一段时间,我欺骗着我自己。我跟着你、阿紫、徐世楚四个人一起玩,看着你和徐世楚卿卿我我。我认为我是个旁观者,与整个故事无关。瞧!冰儿,我一上来就说过,有个“笨”医生。我愚鲁如此,迟钝如此,我怎配得上你那件冰纨!可是,要发生的仍然发生了。记得那个晚上吗?你第一次走进我的单身宿舍?当你对我说:“请允许我,为你重新活过。”我心已醉,我魂已飞,我的思想和心灵,都“醉死”在你的软语声低里。啊,冰儿,那晚,你把第二件冰纨又披上了我的肩。
  接下来的日子,你纺过雨,你纺过阳光,你纺过雾,你纺过月光,你是生来的织女。你把纺好的每件冰纨,都一一抛在我肩上。冰儿,我就是这样,被你的冰纨装饰起来了。有一度,我以为我会发光,而这光彩会吸引你,事实不然,发光的是冰纨,那一层一层的冰纨,每件冰纨,都是你织的,不是我造的。如果有一天,你把冰纨再一件件收回,你就会发现,那裸体的我,只是一具平凡的躯体而已。冰儿,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我的感觉说清楚。上星期,你和我“分手”了。
  从来,我没有如此痛楚过。生平第一次,我承认那些小说家笔下“心碎”的字样。那“心碎”两字,实在不科学,医学大辞典里,从没有“心碎”这种怪病,想想看,“心碎”是什么局面!再大的撞击力,也不会把心撞“碎”的。这种既不通又不合逻辑的名词,真不知道那些没“知识”的人怎么会发明出来!可是啊,冰儿,我终于承认,心会碎了,因为,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们分手后,阿紫来看过我。好心的阿紫,是另外一个织女,她也纺纱织布,织出的是纱布,专门包扎伤口用的。她那么急切的想包住我的伤口,当她发现我心已碎时,她甚至穿针引线,为我缝纫起来,她把我“缝”得更痛楚了!但是,她说:
  “如果你会痛,也痛这一次吧!”
  所以,冰儿,我知道了所有的故事。关于电视公司的编剧,关于那个大学生,关于我。
  如今,我坐在这儿给你写信,请你相信我,我已经心平气和。阿紫曾问我恨不恨你。哦,冰儿,我怎会恨你呢?如果不是你给我披上那件冰纨,我怎知道还有另一个世界?不。冰儿,你送给我的东西,来自一个神仙世界,不是每个凡人都有机会获得的。你瞧,世界上还是有千千万万没披过冰纨的人,在那儿拚命攻击“浪漫”、“爱情”和“梦”呢!我原本也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啊。不,冰儿,我一点都不恨你。非常非常诚实的说,不论你在谁的身边,我对你,都只有感激。只有深深的感激。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徐世楚吧!
  徐世楚,一个好优秀的男孩子,帅气、聪明、幽默、热情,同时,还具备最好的仪表。这种男孩一向就是女孩子所喜欢的。冰儿,你当然爱他。可是,我现在必须提醒你一件事,你不是个凡间的女孩,你是来自神仙境界的。你有纺雨络丝的本能,你又喜欢把织好的冰纨披在你身边的男人身上。那徐世楚,他和你认识已久,交往多年。他的身上,早已被你左一件冰纨,右一件冰纨披了个密密层层。于是,你看到一个好亮好光好闪烁的徐世楚。你忘了,发光的只是冰纨。你就那么热爱着这个发光体了。但是,徐世楚毕竟也只是凡人,当那些冰纨把他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会挣扎,他会撕掉那些外衣……于是,他的光彩暗淡了,于是,你就开始痛苦,开始受伤了。
  其实,徐世楚也是无辜的。本来,去和一位“仙子”谈恋爱,就是件痛苦的事。徐世楚生为凡胎,是入不了仙籍的,这并不是他的错。我们这些人,本就庸庸碌碌,都是凡胎。徐世楚和“仙子”谈恋爱谈累了,总会退而求其次,去找几个属于“人间”的女孩来轻松一下。当他“变”时,你惊慌失措,于是,也去“人间”抓两个傀儡“应变”。你们的故事,就是这样反覆重演的。我相信,到我为止,这故事仍然没演完,还会继续重复下去。所以,我真为你耽心。
  冰儿,这封信已经写得很长了。我仍然不明白,你到底有没有看懂我的意思。这些日子,我仔细思量,我真为你耽心。冰儿,你已经纺雨络丝,忙了好些年了。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失去纺雨的能力呢?也会不会有一天,你突然失去纺雨的兴趣呢?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你将如何度过你的岁月呢?冰儿,这世界上充斥的都是凡人。在我遇见你以前,我想过,我将娶一个温柔贤慧的女孩,过一份平静而安详的生活。虽然平淡,却很幸福。与你相遇以后,由于你给我披的那件外衣,使我的感情世界,忽而在山巅,忽而在深渊,忽而在火中,忽而在水里。这种水深火热的恋爱,我总算经历过了。可是,回转身来·我脱下冰纨,站在镜子前面,还我本来面目,我承认了,我本平凡。我不再要求水深火热的爱情了,虽然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我只要求平凡。
  所以,冰儿,我写这封信给你。
  你确定你是位“仙子”吗?
  你确定要继续“纺雨络丝”吗?
  无所谓。冰儿。不过,要认清你自己,也认清你周围的人。你可以继续络雨为丝,不过,去找一个“认识”你的人吧!只要那个人“认识”你生来不凡,他才懂得欣赏你,爱护你,而不会被你的“冰纨”闷死。徐世楚,他大概并不认识你!他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这世界上到底有谁“认识”你呢?有一个笨医生,经过水深火热的提炼,大概有些认识你,但是,那个笨医生,只是一位凡人,毫无仙骨,大概也配不上你。哦,冰儿,我真为你耽心,你这样继续当仙子,只怕高处不胜寒。我不知道“仙子”有没有年龄限制,我们一般凡人,到了老年,就失去少年时期的冲劲干劲了。如果“仙子”也会老、再也纺不了雨,织不成丝,那么,她必将孤独!哦,冰儿,孤独的凡人犹可耐,孤独的仙子恐怕比凡人更悲哀!冰儿,请为你的未来想一想吧!最后,谢谢你,冰儿。谢谢你给过我的美好时光。谢谢你那件“冰纨”,我将把它摺迭起来,收入我的樟木箱子里,永远珍藏!但是,我不会再穿它了。我总算把它脱下来了——我已甘于平凡。  
  冰儿,珍重!珍重!珍重!永远爱你的慕唐  
  写于十月十一日灯下  
  又及:如果有一天,你对“仙子”的生涯厌倦了,不妨来找我聊聊天。我虽平凡,对于你的“境界”仍然是了解的。又又及:如果有一天,你对“平凡”的生活感兴趣,请务必来找我,我将请你喝杯淡淡的酒,谈谈“平凡人”的未来。
15
  信是直接送到冰儿的信箱里去的。
  十天的日子静静的过去了,天气转凉了,傍晚时分,天上飘起了一阵蒙蒙细雨。风飘细雨如丝,这种季节,令人惆怅。下班后,照例是夜深了。李慕唐关好了灯,锁好了门,拖着疲乏的脚步,走上四楼,往他的单身宿舍走去。
  在房门口,他惊奇的站住了。
  冰儿正斜倚在门边等待着。她穿着件非常简单的白衣长裙,脸上未施脂粉,洁净而雅致。头发已经半长了,松松散散的垂在耳际。她浑身上下,干净得一尘不染。她就这样站着,双手交握的放在裙子前面,脸上带着一个无比温柔、无比沉静的笑。“哦,冰儿,”他怔着。“怎么不去诊所呢?”
  “我算准了你的时间,并没有等你多久。我想,在你家门口,是应该有个平凡女人在等待的时候了。”
  他的心狂跳了几下。不,不用自我陶醉,历史往往会重演。他把房门打开,两个人一起走进了门内。
  关好了房门,他们静静相对。“哦,冰儿,”他说:“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用了三天的时间看你的信,”她说,坦白而真诚的盯着他。“左看一遍,右看一遍,直到我能倒背如流。然后,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来想你的信,左想一遍,右想一遍,直到我认为我已经懂它的含意了。我又用了三天的时间来分析我自己,到底是凡人还是仙子?到底对纺雨成丝的工作是不是乐此不疲?左分析一遍,右分析一遍,直到我认为总算把自己弄清楚了。所以,我在今天白天,去看了徐世楚,今天晚上,我再来看你。”“哦?”他应着,心脏沉稳的跳动,他的眼光紧紧的盯着她,她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那么纯净,那么温柔,那么坚定……他有些昏乱,有些迷糊,有些惶惑,有些期待,他甚至不敢说话。“我跟徐世楚,”她继续说:“从来没有如此理智而平静的谈过话。当然,刚开始有点困难,他是那种从不肯安安静静谈话的人。但是,我总算……”她喘了口气,如释重负。“让他弄明白了,我和他将永远是好朋友,仅止于好朋友,再也不能往前走一步了。换言之,我和他终于在友善而平静的情绪下,结束了我们三年来,像演戏一样的爱情。”
  李慕唐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再一次的结束?”他低声问。“准备结束多久?你确定是结束?真正的结束?”“我知道我有前科,但是,请相信我的真诚吧!”
  他沉默着,忍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她也沉默了。然后,她也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最后,还是他沉不住气了,他问:
  “你在看什么?”“一个认识‘仙子’的‘凡人’!”她微笑起来,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这世界上从没有仙子,对不对?所有的仙子都是凡人的梦。”他不语,心中一片赞许。
  “所以,”她加重了语气。“那个什么纺雨络丝的女孩,不过是沈休文南柯一梦,你知道,中国古人很爱做梦。有些现代的医生,遗传了这种特性,也会做起梦来。”
  “嗯。”他哼着。“你到底要说什么呢?”。
  “我本平凡。”她吐出四个字来,仰头望着他。“你说过,如果我对平凡感兴趣的时候,你愿意和我谈谈平凡人的未来。”他的心再度狂跳,他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他盯紧了她,哑声问:“你知道吗?平凡人的未来都很平凡?”
  “例如呢?烧锅煮饭,待客烹茶?”她问。
  “那倒不一定。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不同的平凡,生活的方式是可以协调的。问题是,平凡生活中都有些类似的平凡……”“例如……”冰儿接口:“这个星期天,我必须跟你回台中,让你的父母弟妹认识我。下个星期天,你必须跟我回高雄,让我的父母弟妹认识你!”
  “冰儿!”他惊呼着,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我们需要两位证人,一张证书。证人,徐世楚和阿紫可以充当,徐世楚要我转告你,他之所以会输给你,是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有个什么《琅□记》!不过,他对于你说的,他被我闷得不能透气这件事颇有同感。他说,他让开了,因为,他还不想做很平凡的事,平凡到去买证书,上礼堂什么的。但,他祝福我们!他说——”她又加重了语气:“如此平凡的事,也需要一点勇气去做的!”她顿了顿,静静看他:“我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和我做这件平凡的事呢?平凡到去——结婚?”
  他屏息两秒钟,然后轻声说:
  “冰儿,你怎么敢做这么大的决定呢?”
  “因为我是真正的从云端落到地面来了。从头细想,仔细思量,我说了,我费了九天九夜才弄清楚,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到底爱谁?慕唐,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凡人的时候,我觉得好幸福!发现有另一个凡人,如此了解我,如此关怀我,如此欣赏我,而且肯如此费力的唤醒我,我觉得更加幸福!我知道了,我这一生,或者做了许多傻事,但我不能放走我的幸福!这种幸福感,是徐世楚从没有给过我的。和这幸福感同时产生的,是一种归属感。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个平凡的小女人,想为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做一点平凡的事,例如——生儿育女。”她停住了,注视着他,忽然有点担忧起来。“或者……或者……”她碍口的说:“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或者……你并不想……结婚。是吗?是吗?”
  “不,”李慕唐深思着脸色严肃。“我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哦?”她焦灼的仰着脸。
  “我们的新房里能不能不漆桃红色?我痛恨那个颜色!”“噢!”她喜悦的笑开了,用手一把环抱住了他的脖子,她大叫着说:“我们全用绿色!一片绿,像一片大草原;你就是那大草原,绿油油的,宽阔、广大,而充满了生机!”
  唉唉!冰儿。他想,你的“仙气”尚未除尽,顺手织就的冰纨又抛了下来。他伸了伸脖子,仿佛把那件无形的外衣给穿上了。这一会儿,就让我们当一当神仙吧!即便是凡人,偶尔也会飘飘欲仙的!我们的故事,结束在所有平凡故事的“结局”上。“他们终于走上了结婚礼堂。”故事是不是就这样停止了?
  不,人类的故事,永不停止。“结婚”只是平凡人生活中的一个句点。句点以后,往往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婚姻的学问,比恋爱复杂太多太多!婚姻中的章节,是另一部“长篇”。但是,让我把故事结束在这个句点上吧。因为,我本平凡,我仍然喜爱这种平凡的结局!